第四十二章
收到家书,周立功当下傻了。他爹怎么能这样呢?以前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咋说变就变了!天旱怎么了?年馑又关你什么事?谁让你去赈灾的?人家政府都不管,你算老几呢?他气得啪地拍了一下饭桌,饭桌上的老碗被震得跳了起来,引娃赶紧过来把碗捧住。
碗里是周立功爱吃的油泼面。面宽油旺辣子红葱花绿,看着香闻着香吃起来更香,这么好的食物眼下周立功却没有一丝胃口。引娃端着碗站在周立功身边,口里不住地咽涎水。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面条了。自从上海停止汇款,周立功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了,他们不得不节衣缩食。可引娃不愿意叫她立功哥受熬煎,生意上的事她帮不上他,生活上她一定不让他受亏。她心疼他,他整天东奔西跑,忙得不可开交,最近因为筹款的事,疲惫之外又增添了忧愁,眼见着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是再吃不好,就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可要吃好就得有钱啊,现在市面上的东西贵得离奇,周立功交给她的伙食费比以前少得多了,那她咋还能让他顿顿吃饱吃好呢?是引娃把自己攒的钱贴进来了。这些钱虽然不多,但好歹能撑一阵子。为了省钱,她自己舍不得吃一口细粮,总是背过周立功拿粗粮野菜充饥。
引娃捧着碗静静地候在周立功身边。她不敢把碗放下去,怕他再拍桌子把碗弹到地上去,一碗面就糟蹋了。可她也不敢催促他吃饭,这一阵子他脾气很大,动不动就朝引娃发火。
真是老糊涂了!周立功在桌面上擂了一拳,那封信被震得飞起来,飘到地上,引娃腾出一只手把它捡起来。
你看,你看看,这老东西!周立功吼道。
引娃这才敢看信了。她知道是这封信把她立功哥惹毛了,可她不清楚信的内容。看了信以后她也心凉了,大伯也真是的,咋能这样呢!眼下只有大伯能帮立功哥,他老人家这节骨眼上收手了,她立功哥还有啥指望!
怪不得立功哥发脾气。
那……咋办呀?引娃怯生生地问。
我知道咋办?我日他妈!周立功眼睛都红了。
引娃吃惊得说不出话了。她第一次听到她立功哥骂人,还骂这么脏的粗话!
周立功在家里待着气憋,就拉开门走了出来。引娃端着饭碗跟在他后面,她惦记着她立功哥没吃饭。可她也不敢拦着他,只能默默地相跟上。周立功已经走到街道上了,回头一看,引娃还跟着,这情景就像尽职的母亲追着给淘气的儿子喂饭,别人看见太好笑了。周立功朝她叫道,你是我的尾巴吗?引娃说,二哥,你吃点儿饭吧。周立功说,你烦不烦啊,我现在还有胃口吗?你回去!
周立功以为引娃回去了,他走了一阵回头一看,引娃还跟在后头。他哭笑不得,问道,你到底要干啥?
引娃说,我怕你……想不开。
周立功没好气地说,你是咒我吗?我的命没有那么贱,我还没活够呢。
引娃心里踏实了,她说,这就对了,二哥,没有过不去的坎,你是男人。
我不用你教,周立功不屑地说,你不要再跟着我了,让我丢人。
我不跟了,引娃说,我还有我的事呢。
那你赶紧忙你的吧。周立功像赶苍蝇一样连连挥手,把引娃挥走了。
引娃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立功哥。周立功再也没有回头。她一直看着他,看着他越走越远,看着他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中。引娃在心里呐喊了一声,立功哥,再见!这一瞬间她泪如雨下。
周立功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最后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墙上。在西安的日子里,一遇到烦闷,他总是一个人来这地方独自排解。这里地势高,眼界宽,能舒心放气。周立功爬上城墙时太阳已经西斜了,南面的秦岭像横列的屏风,挡住了他远望的目光。深秋的山林瘦骨嶙峋,一副不胜寒意的样子。北面的高原光秃秃的没有一星绿色,铺天盖地的黄色刺得人眼珠憋疼。从西到东的渭河平原坦坦荡荡,正是穿堂风的通道,枯草黄叶被卷得漫天飞舞,就像老天抛撒纸钱。
周立功在一块废弃的砖头上坐下来,身边是蓬乱的蒿草和荆棘,几乎把他掩埋了。几只麻雀在面前的垛口上跳来跳去,秋风把它们的羽毛吹得凌乱不堪,可它们依然坚守在那里,就像忠实的卫兵,不肯随风而去。那里有什么叫它们这么留恋呢?周立功呆呆地望着麻雀,把自己的心绪交给它们。
周立功觉得自己很像这麻雀,它们根本就不是风的对手,可它们还要在风中挣扎。它们是何苦来哉?
天色渐渐暗下去,城墙慢慢融入夜幕,那些麻雀也钻到了旁边的蓬草里,安静地睡觉了。这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凄怨的板胡声,不知哪里的自乐班给人唱堂会,一定是哪家富户过白事,祭奠亡灵的。呜呜咽咽的过门曲响过后,接着是苍凉的须生唱腔:
汉苏武在北海身体困倦,
忍不住伤心泪痛哭伤怀。
想当年在朝把官拜,
朝朝戴露五更来,
我闲暇无事游郊外,
闷了花园把宴排。
我一家大大小小妻子儿郎举家团圆欢欢乐乐多安泰,
一家人岂不快乐哉。
到今日牧羊北海外,
我冷冷清清清清冷冷痛悲哀。
身上无衣又无盖,
腹中无食饿难挨。
我有心将身投北海,
诚恐落个无用才。
无奈了忍饥受饿冒风披雪暂忍耐,
苍天爷何日里把眼睁开?
《苏武牧羊》如哭如诉,这凄凉的唱腔让周立功心里越发恓惶,他不禁眼睛一酸,感慨起自己的处境来。他从小念书,天资聪慧,能考入京城的大学,百里无双,父母对他寄予厚望,他也自命不凡。可大学毕业至今,他却一事无成。他一心想为乡梓造福,为国家解忧,可一次次都以失败告终。他是何苦来哉呢?和他一起毕业的同学,不是进入官场,就是进入商界,走的都是读书人公认的正道,虽不见得大富大贵,却也都活得舒心顺畅,唯独他不安本分,不停地折腾着。
他要是像他们那样循规蹈矩,前程一定不在他们之下。可他确实不想那么平庸地过一辈子,他觉得既然读了那么多书,明了那么多理,就应该跟一般人不一样,否则岂不是糟蹋了材料?他是要做大事的!无论是乡村改造,还是禁毒,抑或办工厂,哪件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哪件不是富国强民的大事?可这些大事却都是轰轰烈烈开场,最后灰溜溜结束,让他难堪得无地自容。他知道别人怎么议论他,说他志大才疏好高骛远那是轻的,有人甚至嘲笑他有精神病,做事完全不着调。对这些议论他虽然可以嗤之以鼻,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来自慰,可在内心,他却强烈地期望有一次成功来证明自己。如果一直一事无成,不要说别人看不起他,连他自己都没有自信了。那不是大话欺世吗?不是自欺欺人吗?可做大事实在太难了,起初是家乡人不理解,后来是军阀跟他过不去,现在眼看成功在即,伸手可及了,却不料卡在他爹这里!别人捣乱他可以不计较,他爹可是他的亲人啊,这太让他伤心了。
周立功抹了一把眼泪,把它们甩到蒿草上。伤心归伤心,可他不愿放弃。前面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无力挽回,能抓住的就是眼下。在经历了一连串的失败后,老天给他送来了最好的礼物,现在办工厂各方面的机缘都凑巧了,这太难得了,今生今世都不会碰到这种机遇了。现在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即可大功告成。机会不等人啊,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证明自己了,更别说出人头地了。
我不能认,我是男人!他想起引娃的话。
可是怎么才能干下去呢?光有不服输的劲头不行啊,要能弄到钱!可到哪里去筹款呢?周立功又茫然了。他把自己在西安的熟人一个一个过滤一遍,这些人多是他的同学。对他们,周立功没有多少指望,因为他的特立独行,他现在跟这些同学的关系都很疏远,非议他的多数是他的同学。就算他们其中有同情他的,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毕业不久,加上灾年,能有多少积蓄?他需要的是一个大数啊。
那他还能找谁呢?周立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夜深了,自乐班的戏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停了,整个城市都睡着了,远处街道上偶尔闪烁的几点灯光像萤火虫一样黯淡。周立功觉得天地都抛弃了他,他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周立功惶恐地站起来,扒着垛口朝城下瞭望着,他希望能在黑暗中找到一个搭救自己的人。此时此刻,远处忽然传来了几声马的嘶鸣,这声音很像板胡拉出的高音,在寂静的夜晚非常清亮。周立功知道这是从骡马胡同传来的,那里是牲口集市,夜里饲养员要给牲口添草料,得了夜食的马高兴地唱歌了。
骡马市场?周立功眼前忽然一亮,想起一个人来。或许这个人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这一丝丝的希望立即让周立功激动起来,他就是这么一个容易热血上头的人。周立功一高兴就按捺不住,竟突兀地吼起秦腔来:
喝喊一声绑帐外,
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某单人独骑把唐营踩,
直杀得儿郎痛悲哀,
直杀得血水成河归大海,
直杀得尸骨堆山无处埋。
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
马踏五营谁敢来。
这都是刚才的自乐班惹的,周立功是从来不唱秦腔的。他是洋派人,迷恋的是歌剧、话剧,秦腔在他眼里太粗糙了,整个一胡闹。没想到这会儿他竟然吼起了糙戏,而且他还觉得眼下就只有这大呼小叫的玩意儿最对他的心思。这《斩单童》的唱腔周立功只听他爹唱过一次就默记在心了。这唱腔慷慨激昂,像驴叫一样高亢。周立功是拿这东西给自己鼓劲儿,他知道自己心里并不踏实。他也是拿这东西疏通内心的淤积。以往遇到烦心事,他总是跑到城墙上干号。那是声嘶力竭地号,破死忘命地号。干号就是放气,就是发泄,号得内脏都要吐出来时,心里就舒坦了。不过今天他把干号改成吼秦腔了。
周立功的吼声惊天动地,吓得草丛中的麻雀扑棱棱地蹿出来,失急慌忙地栽进黑暗中。
吼完之后周立功心里轻松了。他摸黑下了城墙,沿着清冷的街道回家。
回到住处,周立功脱了鞋坐在床边,等着引娃给他端水泡脚。他每天都是这样,习惯了。可等了好一阵,怎么就没有人呢?难道引娃已经睡了吗?不会的,以往哪怕再晚,引娃都是要等他回来的。她说他不回来,她睡不着。
周立功觉得奇怪,他穿上鞋,来到引娃房门口。里面是黑的,他敲了敲门,没人应答。周立功推一下,门虚掩着。他进屋,拉开灯,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的,没有睡觉的迹象。周立功眼光落在桌子上的一个搪瓷茶缸上,那是引娃来这里时他第一次给她喝水的那个,茶缸下面压了一张字条。周立功抽出来一看,上面是引娃歪歪扭扭的字:立功哥,饭在锅里,我找钱去了。
看到字条,周立功忽然饿了。他来到厨房,灶膛里还煨着火,他揭开锅盖,那碗油泼面坐在热水里。他端出碗来,狼吞虎咽地咥完了。
吃完躺在床上,周立功才琢磨引娃离开这件事。她找钱去?哼,周立功笑了一声,就她这样的人,能到哪里找钱去?谁会把钱给她?莫不是见他这里没钱了,另谋出路去了?或者是嫌他骂她了,赌气出走了?
周立功拿不准,他想走了也就走了吧,反正她是自己找上门的,又不是他请来的,这样的人除了伺候人,留着也没啥用。他不想了,得赶紧睡觉,明天还要办大事呢。
引娃是当天中午就离开的,她确实是去找钱的。她看到她立功哥的难处了,这事情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她不敢埋怨她大伯,她知道他是个明白人,他不给她立功哥粮食,一定有他的道理。可没有大伯的帮助,她立功哥眼看就没办法了,在西安,谁还能拉他一把呢?
她要拉她立功哥一把。她知道自己没有啥能耐,找不来多少钱,但能找来多少算多少,有一点儿总比没有强,起码给他挣来一点儿伙食费吧,不要让他连油泼面都吃不上。
像她这种人眼下要弄到钱,引娃知道只有一种方式:把自己卖了!她是急用钱,除了自卖自身,当佣人打零工都不行,那些来钱都太慢了。
这个念头是今天中午忽然冒出的。她立功哥对她那种不耐烦的态度,叫她看出了她在他心里的位置。他确实心烦,可再心烦也不该那样对待她呀,又不是她惹他的,更何况她是为了他好。说到底,是这个男人不爱她,不疼惜她,不把她当回事。以前她一直不愿承认这一点,怕承认了这个事实她就没有勇气活下去了。或者,她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一点了,但她坚信只要她死心塌地爱着他,当牛做马一样伺候他,他哪怕是一块石头也会暖热的,总有一天她会赢得他的心。现在看来这很难,人心毕竟不是石头,它有自己的选择。
既然人家那么不待见她,她赖在他身边还有啥意思?既然她爱的人把她不当回事,她还守着这个身子干吗?失去了她立功哥的爱,引娃的天就塌了。她要破罐子破摔了。可即使这样,她依然对她立功哥恨不起来,这个男人就像一根骨头一样长在了她的血肉里,想割断它除非要了她的命。她还是要帮这个男人。正因为他不爱她,她才选择了自卖自身,拿这个他嫌弃的身子给他最后换一笔钱。他要是爱她,她还不能轻易糟蹋自己呢。
引娃已经知道到哪里去卖自己了。西安城里凡是有集市的地方都有贩卖人口的,她每天买菜都看得见。她来到骡马市场,这里是西安最大的牲口交易市场,眼下也是西安最大的人肉市场。
来这里买人的都是河南山西一带的人贩子,他们专挑年轻漂亮的女人贩往北京南京等地的妓院。现在的人肉价钱很低,一个黄花大闺女也就三四块银圆,这还要挑了再挑。街道边上站了那么多的人等待人贩子挑选,她们有的自卖自身,有的是父母兄弟押来的。人贩子验货很严,他们要伸手到女人的衣服里面去摸奶头,甚至要当着父母兄弟的面解开衣服看奶头。年馑里的女人都饿得皮包骨头,哪里还有奶头?这样的女人是没有卖相的,那些想蒙混过关的女人就在胸口里塞上棉花疙瘩,外面看起来奶头翘翘的,人贩子吃过亏后就学精了。
那些摸奶头的人贩子满脸淫笑,肆无忌惮地相互交流着摸奶的感受。被摸的女人像牲口一样麻木,也有个别的向人贩子谄笑着,希望能被相中。
引娃恶心得快要吐出来了。以前人肉市场不是这样的,咋过了几天就这么糟蹋人了?她无法忍受这种侮辱,再说了,这里的价钱也太低了。
引娃换了好几个地方,每个地方都一样。一直到天黑了,她还没有着落。在往回走的路上,引娃发现了一家张灯结彩的窑子。即使在生计艰难的年馑里,这里的生意仍然热络。衣裳光鲜的客人出出进进,涂脂抹粉的窑姐不时跑到门外来接客送客。
引娃在这里站住了。既然是自卖自身,为啥不把自己卖到这里来?这样不但省了人贩子的盘剥,也免了叫人贩子当众糟蹋。这个念头刚冒上来,她立即就呸呸地唾了几口。你知道这是干啥吗?是卖屄,叫千人骑万人压,是辱没祖宗三代的!
引娃赶紧离开了。可是她走了没有几步,又停了下来。她问自己,你不是要自卖自身吗?你难道不知道那些人贩子把你卖到哪里去吗?你其实是知道的!只不过你觉得那是在外地,当窑姐没有熟人看得见,既然大家不知道,这事也就权当没发生。那么在西安你有很多熟人吗?你没有。仅有的那几个,立功哥、石猴,还有五六个一起卖过水的,他们会来这地方吗?这地方是脏窝子,也是销金窝,他们或者是正派人,或者是穷人,都不会光顾这里的。既然这样,在这里当窑姐跟在外地有啥两样呢?
她又往回走了。其实对引娃来说,最难的不是选择在哪里当窑姐,而是选择当不当窑姐。自从决定自卖自身,她实际上已经把自己豁出去了。这当然很难,一个女人要迈出这一步,比死还要难受。可她没有办法,铁了心,只有这样才能当下弄到一笔钱。
为了她立功哥,她啥都愿意!
引娃进了这家名叫玉堂春的窑子,找老板商讨卖身的事。
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胖男人,这让引娃有点意外。她听人说过,窑子的掌柜都是女人,大家把她们叫老鸨。秃顶也觉得有些意外,一般很少有女人自己跑来卖自己的。他问引娃的情况,引娃说自己急需用钱,而且给自己开了一个蛮高的身价。秃顶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下,笑着摇头。引娃问他能给多少,秃顶说最多四个银圆。
引娃急了,她说,你该不会因为我是自己送上门的,就这样压价吧?
秃顶说,实话告诉你,眼下女人不值钱,还有女人不要钱往我这里钻呢。
引娃说,那都是丑女人,我长得好看。
秃顶说,好看不一定是好窑姐,好窑姐身上要有一股骚劲儿,你没有。
引娃跟老板软缠硬磨,秃顶就是不肯涨价。这价钱跟引娃设想的差得太远了,最后引娃含泪央求老板,说她家里遭灾,急需钱,希望他高抬贵手。
秃顶说,这年头谁家不遭灾啊?我这里不是慈善总会,我是做生意的,讲究物有所值。
引娃不知道该咋办。就这样卖了吧,实在太便宜了,这钱给立功哥顶不了多少天。不卖吧,今天晚上回去她立功哥要笑话她,问她找的钱在哪里。
犹豫了半天,引娃还是决定走。她的身子是一锤子买卖,也是她最后的货物,轻易卖了太划不来。走的时候她狠狠地对老板说,见死不救,你是要遭报应的!
引娃刚走了几步,从门外踉踉跄跄踅进一个醉汉来,这人跟她一照面,就伸开胳膊来抱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道,美……人,美人,我刚来你就走,陪大爷去!引娃一挥手,把他掀了个趔趄。他转身又扑过来抱她,没有抱住,却拽住了引娃的衣服,引娃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就喝问醉汉,你撒手不?那个醉汉不但没有撒手,反而把他喷着酒气的嘴往引娃脸上凑。引娃本来就烦着呢,被这人没来由地纠缠着,火气立即上来了,朝他脸上啪地给了一个耳光,那醉汉被打愣了,扑通一下坐在地上。这是一个兵痞子,平常横行霸道惯了,根本没有想到会挨窑姐耳光。
这时玉堂春的老板走了过来,赶紧招呼里面的窑姐把这醉汉搀进去。他赔着笑脸说,军爷,你看这姐儿多俊俏,那是土妞,你咋看上她了?那兵痞被窑姐连哄带逗弄走了,引娃这才得以脱身。
引娃刚要走,秃顶说话了,女娃请留步,我有话给你说。
有话你就说,引娃气哼哼的。
秃顶说,咱们里屋谈吧,这里不方便。引娃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进了里屋。
秃顶给引娃倒了一杯水,说道,我看你真是遇到急事了,这样吧,我帮你一把。
引娃问,你愿意买我了?
秃顶说,我替别人揽了一件事,是拿命换钱的事,你干不干?
引娃问,多少钱?秃顶说,就是你开始报的价钱。引娃说,那是活人的价,要买人命差多了。秃顶说,我再加五个银圆。引娃说,不够,那是买一头驴的价钱。秃顶说,女娃,我是可怜你才给你找了这个活儿,你不要狮子大开口。引娃说,你可怜我就再加一些。秃顶说,一口价,三十个银圆,成就成,不成你走人!
这价钱可以买好几个人了。可秃顶知道他要买的不是一般的人,是去给别人顶命的,这人要完全自觉自愿,还要有胆量,这样才能不露馅。眼前这女人太合适了,她急需钱,而且连兵痞也敢打,是个狠角儿。
成!引娃说。这大大超过了她的预计,她把高兴压在心里。
秃顶说,这是捞人的事,顶替一个犯人去领死刑。
引娃心里咯噔一下。虽然她知道别人是买人命,可那是一个笼统的说法,现在这事要具体落实在她身上,她还是害怕了。
秃顶见引娃没说话,就加了一句,女娃,你可要想好了,这不光关乎你的命,也关乎别人的命,应人事小,误人事大。
引娃问,这钱咋付?
秃顶说,你要答应了,我去跟人家商量,按规矩应该是先付一半,事成后再付另一半。
引娃冷笑一声说,你这不是哄人吗?事成后我都死了,谁来领那一半钱?
秃顶说,你要托付一个人,他替你领。
引娃说,到时候你不认账呢?
秃顶说,女娃,这是你拿命换来的钱,我要是不给,是会损阴德的,我还怕你的阴魂缠上我呢。我是做生意的,讲究信用,你就放心吧。
那好,引娃说,你现在就付定金吧。
秃顶说,你决定了?
引娃点点头,她不怕了。
秃顶说,这钱我现在还不能付给你,你防我,我也得防着你啊。你把钱拿走了,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你要是不回来,我到哪里去找你?
引娃说,那你说咋办?
秃顶说,你今天先回去,把托付的人找好了,明天带他一起来,我把定金交给他,你就留在我这里,直到事情办完了,我再把最后一笔钱交给你的委托人。
离开玉堂春时,秃顶叮嘱她说,记住,这事你跟谁都不能说,包括你找的托付人,明天我们在这条街道东头的悦来茶馆见面。
引娃觉得这老板真是一个精明鬼,不过这样的人她放心,他这么盘算就说明他不打算骗人。引娃在浓黑的夜色中朝西关走去,她要去找石猴。只有他是值得她信任的托付人。
见了引娃,石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嘿嘿嘿地傻笑。引娃离开他快三个月了,他天天都在想着她。每天一挑上扁担,扁担中间缠裹着的棉垫子一挨上他的肩膀,引娃就从他心里跳了出来,陪着他又说又笑地走家串户。这时候他就容易出现幻觉,很多次不知不觉地就把水挑到城南去了,送给了引娃的老主顾,直到人家问他引娃到哪里去了,他才恍然大悟。那个垫肩是引娃给他留下的信物,他怕它磨破了,自己扯了两尺洋布把它牢牢地包了几层。至于引娃送给他的高靿雨鞋,他一直珍藏着,舍不得穿在脚上。他埋怨引娃走的时候应该跟他打一个招呼,可是后来他又谅解了,一定是她男人在她身边,她找他不方便。崔妈不是转告引娃的话了吗?她男人来西安找她了,她必须立即走。
石猴一直担心引娃回家后的生活。他猜测她男人对她不会好,一个好男人会舍得自己的媳妇一个人在外面当苦力吗?引娃是不是在家里熬不住了,又偷偷跑出来了?可灯光下他看引娃比以前胖了不少,也白了许多,不像是遭了罪的人。他心里又宽慰了。
石猴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引娃,可引娃却对他说,石猴哥,我这么晚来找你,你一定很奇怪,可我想请你啥都不要问,好不好?
引娃不想把她去找她立功哥的事告诉石猴,这样太伤他的心,也不想把她目前的处境告诉他,免得他为她担心。可她也不愿意说假话。
石猴点点头。可他已经担心了,引娃不愿告诉他的事一定是繁难的事。
看到石猴凝重的神色,引娃倒扑哧一声笑了,说你甭害怕,我就请你给我帮一个忙,看把你吓的。
石猴也笑了,他笑是因为他欣慰。引娃还是把他当作知心人,一有事就来找他。我不害怕,石猴说,头掉了也就碗大个疤!
引娃心里一热,叫了一声,石猴哥,谢谢你!
石猴眼睛立即红了,他第一次听见引娃这么亲切地称呼他。只要有这么一句话,他以前对她所做的一切都值了!石猴对引娃说,妹子,我啥都不说了,天晚了,你睡吧,有事咱们明天说,说完石猴就要开门出去。引娃问他干啥去,他说他去找别人屋子挤一宿。
引娃说,这么晚了,甭去打搅别人了。
石猴很听话,就在地上给自己搭铺。他把两只水桶一前一后蹾在地上,把扁担搁在桶梁上,就打算躺在上面。引娃笑了,说你还真以为扁担上面能睡觉?
石猴说,我真能睡,我人瘦,又练过功夫。说着他就躺了下去,还真在扁担上躺住了。
引娃说,你别受罪了,你要那样我一晚也睡不踏实。你到炕上来,这么大的炕,还睡不下两个人?
石猴说,没事没事,你睡你的。
引娃说,你要我把你拉上来吗?我是你妹子,你怕啥?
石猴磨磨蹭蹭地爬上炕,却远远地缩在炕的另一角。炕上只有一条薄薄的被子,引娃把石猴拽过来,拉扯着被子把俩人盖起来。
石猴紧张得气都喘不匀。引娃把他扳成面朝她的姿势,盯着他的眼睛问,石猴哥,你想不想我?
石猴慌乱地点头又摇头。
引娃说,抱着我。
石猴的胳膊像木头一样僵硬。引娃抬起头,把石猴的胳膊搬到自己的脖颈下。抱紧我,引娃说。
石猴小心翼翼地蜷了蜷胳膊,然后又慌慌张张地伸直了。引娃的一只胳膊绕过脑后,捉住石猴退缩的胳膊,把它折过来。她对石猴说,你是男子汉,使劲儿!石猴忽然像痉挛一样抽紧臂膀,把引娃紧紧抱在怀里。引娃的嘴找见了另一张嘴,两张滚烫的嘴融化在一起。
衣服不知是怎么解脱的,当石猴尖锐地刺进引娃身体的一瞬间,引娃发出一声嘹亮的叫声。这是欢快的,也是痛楚的,是迟到的,也是等到的。
引娃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哭什么。是惊喜?是悔恨?是痛苦?是受活?
石猴被吓住了,他不知所措。引娃双手紧搂着石猴的腰杆,往上托着他,又往下扣着他。石猴受到引娃的鼓舞,疯狂地动弹起来。
引娃在激烈的撞击中失神了,她身体一阵痉挛,一口咬住了石猴的肩膀,石猴也发出一声痛快的吼叫,一下子瘫在引娃身上……
引娃终于尝到了当女人的滋味。这痛快来得太迟了,也来得太及时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引娃决定放开自己,她不觉得这是对不住她立功哥。她为他守身守到头了,可他一点儿都不珍惜她,她难道要把贞节带到坟墓里去吗?她不,她是女人,她当了一辈子女人了,她要痛痛快快地尝一尝男欢女爱的滋味,要享受一次真爱她的人带给她的痛痛快快的爱,要不她这一生太亏了,也欠石猴太多了!她把自己美好的身体交给爱她的人,既不辜负自己,也偿还了情债。
这一切是那么美好,死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