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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0世纪70年代初,东海战略要地——唐山要塞,车子岛152岸炮连。巨大的152岸炮炮口在轻轻移动。“方向849、高度394、四号装药、三发连续装填……”在炮长的口令中,几位炮手紧张地做着动作,锃亮的黄铜弹上膛,捣弹棍狠狠地插入炮膛,巨大的炮栓关闭,……每一步都让人肃然。

坑道口,石林没精打采地在擦着82迫击炮的炮身。班长吴铁边擦瞄准镜,边不耐烦地冲石林吼了一声:“我说石林大公子,你倒是动作快点儿啊!一个破炮筒子就是擦不完了?”石林眼睛一瞪,就想和吴铁吵。旁边的战士李方拍了拍石林的肩,示意他不要着急:“来,石林,我来擦炮身,你来擦炮弹。”

石林用眼睛剜了一眼吴铁,挪到李方的位置上坐下:“这都什么年月了,还用这破家伙,看前头,152,那叫过瘾。名义上咱们也是这岸炮连的,可是连打炮什么样还没见过呢。真臭。”

吴铁:“别看82迫击炮不起眼,要是敌人上了岸,还得看咱们的。那152能打山后啊?别想三想四了,好好干好本职工作是正经。”

石林眼睛一横:“什么想三想四?你有话说明白。”

吴铁:“我说得还不明白?你要不想三想四,能从祖国大西南一竿子跳到咱们这渤海湾海上?也就是仗着你爹是个官呗,怎么着,委屈你啦?”

“你胡说什么?我仗着什么啦?啊?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啊?”说着石林就站了起来。

吴铁眼睛一瞪,也站了起来:“嘿,牛大了?你横什么啊?”

李方一看不好,站在了二人中间:“石林,你怎么顶撞班长啊?你坐下!”说着,使劲拉石林坐下。石林哼了一声,坐了下来。

吴铁:“石林,我告诉你,别看你是个官小子,我吴铁可不吃你这一套。到了咱们英雄三班,你就是块顽铁,我也得给你拧个花出来。我还就不信了。”

石林噌地又站了起来:“你吃扒皮狼子鱼吃多了?上火是不是?你拧拧试试!”

李方赶紧站了起来,按住石林的肩:“石林,少说几句。班长,你也消消气,石林他是新手,不会干嘛。”

吴铁:“新手?来咱们班多长时间了?一年多了吧?还新手?我看是思想不端正,不安心海防事业,怕苦怕累。”

石林:“谁怕苦怕累了?我哪点怕苦怕累了?你倒是说说。”

文书郑良红走了过来:“石林,你又犯什么牛脾气啊?怎么和吴班长顶上了?”

吴铁:“文书来得正好,回去给连首长反映反映。你看,一个炮筒子擦了快两个小时了,还和三花脸似的,说说还有理了。不就是仗着是个官小子吗?这都什么年月了?自来红那一套不行了,得好好地改造。”石林脸一红,又想和吴铁吵。

郑良红摆了一下手:“好了,不要吵了,影响多不好啊?噢,吴班长,连长让你们休息了。实弹射击结束了。”说完,郑良红拉了石林一下,“来,石林,我有事儿找你。”

郑良红把石林拉到岸边。

石林:“他就是看我不顺眼,没个好。”

郑良红:“吴班长人不坏,就是性子暴,你不能老和他上火。论起来你也是个老兵了,怎么这也不懂?”

石林:“是他和我老上火。我看他是扒皮狼子鱼吃多了,火大。”

郑良红:“说什么呢?吴班长他是家里有了烦心的事儿,心情不好。”

石林:“家里?什么事儿啊?”

郑良红:“不说他的事儿啦,说你吧。石林,是我从岸上接你来的,咱们是好朋友了,我说句你不爱听的,你心里的这堆火,得熄熄了,不然,早晚得烧出事儿来。”

石林:“我心里的火?我有什么火啊?”

郑良红:“心里没火?可是怎么来了一年多了,我可是没见过你的笑脸啊?”

石林:“笑脸?别逗了,在这个鬼地方还能有笑脸?别说见长头发的了,就是短头发的也见不着,这整个一个苦役犯啊?”

郑良红看了一下四周:“石林,说什么呢?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咱们这是为国戍边、守卫海防,你的阶级觉悟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可是危险啊!”

石林:“……不就是形容词吗?当什么真啊!”

郑良红:“我可是告诉你,你的思想可真得好好反省反省了。不然,非出大事儿不可。到时候,别看你是干部子女,谁也保不了你。”

石林:“吓唬谁啊?我怎么啦?哎,求你的事儿呢?”

郑良红笑了一下,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这酒曲是我上次探家带回来的,就剩这些了,你可不能一次都使上,得分个几次,知道吗?”

石林:“这个我知道。过去我战友就是你们四川的,我知道怎么弄,你放心。”

郑良红:“真的,一定少放点,出了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石林兴奋地打开纸包:“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这又不是毒品大烟……”

团卫生队。这是一个林木葱郁的山坳,几排营房掩映其中。房前林阴处有几个伤员病号在休息。林东东一身护士白衣,夹了一本书走了过来。她长得极美,体形与步履更是少有的出众。伤病员们的眼光一下子都被她吸引过来。林东东感觉到了周围投射来的眼光,有些不自在。

一辆汽车疾驶过来,停在了卫生队门前。女医助卫红卫从车上跳了下来:“小林,快,来抬担架,有伤员……”林东东赶紧跑到车子跟前,同卫红卫和另一个男卫生员一起将担架从救护车上抬了下来。担架上躺着一个面目清癯、神情安静的便衣青年人。林东东边抬着担架,边问一边举血浆瓶的女卫生员蒋秀美:“秀美,什么伤啊?”

蒋秀美:“是自杀,切腹。”林东东吃了一惊。

卫红卫哼了一声:“刚放了日本电影《山本五十六》,中邪了吧?”

手术室众人一通忙活,伤员静躺在手术床上。卫生队长、老军医刘中行举着两只戴了手套的手走了进来,冲一个军医说:“叫队里没事儿的都来看手术,这是个学习的好机会。”军医点着头走出去。

卫红卫冲刘中行请示:“刘队长,用什么麻醉方法啊?”

刘队长:“还用问吗?针刺麻醉。”

卫红卫面有难色:“队长,行吗?我可是就学了一个星期啊?这可是大手术啊?”刘队长脸色一暗:“你怎么搞的?要是上了战场还是这个状态?去,冲着它念三遍。”刘队长说着把嘴向墙上一努,正对着墙上那张毛主席语录画。卫红卫还在犹豫,刘队长眼睛一瞪,“你倒是快啊!”

卫红卫吓了一跳,不情愿地走到语录画跟前,轻轻地念了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下定……”就在她念语录的时候,林东东、蒋秀美,还有其他几个护士、卫生员模样的男女士兵走了进来,在手术床一旁站了一排。林东东一脸的紧张。

刘队长冲卫红卫喊:“你念佛呢?快点吧!”卫红卫转身来到手术床前,拿起了一把银针。刘队长冲旁边一排人摆了摆手:“今天是清理伤员腹部创伤,然后缝合,你们看清楚卫医助针刺麻醉的穴位。”众人点头。

卫红卫紧张得满头是汗:“大家注意了,这是合谷,这是内、外关……”林东东咧着嘴、瞪大了眼睛看着。

手术室外一个中年军人神色紧张地在门外等待。洪丰收走了过来:“哎,这不是养殖场的王场长吗?切肚子的是你的兵啊?”

王场长一脸的官司:“是洪教导员啊?你也住院?切肚子的是我的人,可不是兵。他是左太行,就是那个……噢,走资派的儿子,就是北京那个……你没听说?”洪丰收一脸惊诧:“哟,就是他啊?听说过,全国不就那么几个大走资派吗?全军上下谁不知道啊?哎,你怎么把他搞自杀了?这次你们可要出名了!”

王场长:“你就别说了,你不看我这头汗?要是出了人命,我可就完了……哎,老洪,你怎么啦?”

洪丰收:“我胃肠功能紊乱,小毛病。”

手术室内卫红卫一边擦着汗,一边冲刘队长说:“刘队长,好了,都扎完了。”刘队长:“完了?效果怎么样?蒋秀美,试试他的反应。”蒋秀美拿起了一根银针,扎了一下躺着的左太行的肚子。林东东咧着嘴不忍看。左太行紧闭着眼睛,没有反应。

蒋秀美:“队长,伤员没有反应。”

刘队长回头对一排观看的人说:“大家看到了吗?我们祖国伟大的医学多么了不起,只要小小的几根银针,就可以达到麻醉全身的目的,可以做大手术,有了这种技术,我们就不怕帝修反对我们的战略封锁,在战场上就可以从容地抢救伤员的生命……”

蒋秀美轻声打断了刘队长的话:“队长,伤员好像要醒。”刘队长停止了说话,转过身来,看着左太行。左太行嘴角有些颤动。

刘队长:“快,手术!拉开腹腔,清创。”他拿起了手术刀。林东东看着左太行腹上巨大的伤口,脸色惨白,额上布满了虚汗。正做着手术,突然,左太行大叫了起来——一股血喷上了刘队长的脸。

刘队长急得大叫:“快,按住他,不要让他动,不然,要出事儿!”几个观看的人冲了上去,分别压住左太行的四肢。蒋秀美压住了左太行的一条腿。林东东吓得摩挲着双手。

刘队长:“林东东,你看相啊?快上手!”林东东赶忙冲上去,压住了左太行的左胳膊。左太行显然疼极了,大声号叫着、骂着……刘队长擦了一下脸上的血,立刻成了大花脸:“林东东,给伤员念最高指示,让他坚持住!卫红卫,继续扎针!”卫红卫一脸紧张地往左太行身上继续扎针。

林东东面无血色地问刘队长:“队、队长,念哪一段啊?”

刘队长:“看吓得你,战场上也怕啊?念既来之啊!”

林东东浑身抖着冲左太行的耳朵边上念起来:“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让体内慢慢生长抵抗力……”

刘队长:“当是唱催眠曲啊?大点声啊!”

林东东提高了声音:“让体内慢慢生长抵抗力,直到最后战而胜之……”左太行还是拼命号叫。刘队长也有些毛了:“卫医助,你倒是再扎几针啊?”

卫红卫有些哭腔了:“队长,没地方扎了,该扎的地方都扎上了。”

刘队长:“那就帮着快缝吧,看景啊?!”

手术室外王场长在门外不停地来回转着,听着里面的喊叫声,一脸焦急。洪丰收递了一支烟给王场长:“这不像是做手术啊?怎么听着像杀猪啊?”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林东东从里面冲了出来,直奔墙角,蹲下不停地呕吐起来。

王场长赶紧来到林东东身边:“这位、这位护士,左太行没事吧?”林东东边哭边呕,根本说不出话来……

夜晚,车子岛炮连战士宿舍。石林没有睡,他点着一只很小的电池灯在看一本《战争论》的书,著者:克劳塞维思。听到门外有声音,他赶紧关上灯,把书放到枕下,闭上了眼睛。吴铁提着枪从门外走了进来,来到了石林的床前,捅了一下石林:“哎,起来了,该你的岗了。”

石林噌的一声从床上跃起,快速地穿衣服。

吴铁一边卸装,一边自语:“今天挺顺溜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石林提着枪从屋里出来。他活动了一下身子,四下里看看,然后把钢盔往头上一戴,枪往身上一背,快步冲炊事班走去……

团卫生队,刘队长带着几个手术人员在作总结:“这次手术,虽然针刺麻醉没有成功,可是并不能说明什么,何况卫医助在军医学院才学了没有多长时间,还缺少经验。好在我们群策群力,及时结扎了伤口,保住了伤员的性命,这就是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我们应该很好地总结这次经验。卫生队党委还准备为负责针刺麻醉的卫医助请功……”卫红卫一脸的迷惘。

蒋秀美端了一杯牛奶走进了左太行的病房。左太行闭着眼睛,还在不停地哼哼。蒋秀美看到左太行的额上都是冷汗,她便拿起柜里的敷料纱布为左太行擦拭。左太行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蒋秀美认真地擦着左太行的伤口并没顾到左太行在看她。她一边擦,一边心疼地皱起了眉。左太行看到了她眼睛里有发亮的东西,他赶紧扭过头,看着不知所终的远处……

石林在伙房里到处搜寻,终于在一个大盆里找到了剩米饭。他从头上抓下钢盔,狠狠地从盆里挖了一盔……

蒋秀美抬起头,看到左太行睁着眼,便赶紧用袖子轻擦了一下眼角,冲左太行轻轻说:“喝点牛奶吧?队长说,不打麻药好得快……真的。”左太行看了一眼蒋秀美,有些意外。蒋秀美端过牛奶,开始喂他喝……

石林轻轻推门进了宿舍,又轻轻走进了贮藏室。他从兜里掏出了纸包,将酒曲倒进了钢盔的米饭里,一脸的得意……

海上清晨。车子岛码头,孟林送李丽芳上船。李丽芳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依然亭亭玉立,风采动人。不少码头上的士兵都在注视着他们。孟林看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我的转业报告也要批下来了,你先回去也好,两个人一块儿安排是有些难,组织处说地方的文艺团体也都散了,要人的不多。”

李丽芳的眼睛有些潮:“孟林,早点走吧,这个鬼地方我真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孟林:“丽芳,小点声,看有人看着咱们呢……对,把泪擦擦……都说你是小资调,就是改不了了?”

李丽芳擦了一下泪水:“怎么啦?我现在不是文工队员了,不是军人了,还不兴哭啊?”

孟林:“好了,别哭了,该上船了,路上小心啊!”

丽芳想拉孟林的手,孟林赶紧推开了李丽芳,“小心,人都看着呢。”

李丽芳:“孟林,你可要赶紧要求转业啊!我一个人在省城住,害怕……”说着泪又掉下来。

孟林:“好了,我一定抓紧办,好了,报到的手续装好了,可不敢弄丢了。我真怕你这个马大哈……”这时,交通艇上的一个军人冲他们喊:“孟队长,要开船了,别舍不得了!”孟林提起了李丽芳的包,扶她越过船舷:“安顿好了,来个信儿。”李丽芳接过包,一扭头,往船头走去。旁边军人大喊了一声:“解缆——”交通艇离岸了。

李丽芳倚在船头,捂着嘴,极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一旁,有几个船上的士兵在议论:“大明星李丽芳走了,咱们看不到她跳舞了。文工队这下子可真是全完了。”

“让我也得走,把人家头发都剃了上台斗,谁受得了啊?”

“不知当官的是咋想的,就那么个文工队,还弄散了,不想让我们当兵的有点儿娱乐了,妈的!”

“你嘴干净点儿,不想好了!”岸上,孟林眼睛有些红,他扭头就走,一直不回头。

李丽芳看着远去的孟林的身影,流着泪,小声地念叨:“孟林,我说想走,可是,我真的不想离开……”

林东东端了药盘进了左太行的病房。左太行已经清醒了,呆呆地看着屋顶。林东东把药盘放到床头上,拿出了其中的一小杯:“左太行,吃药了。”左太行看了林东东一眼,张开了嘴。林东东有些气,“伸手,自己拿着。”左太行面无表情地看了林东东一眼,从被子里伸出手来——那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旧伤上还有新伤和裂口。

林东东吓了一跳:“哟,你这手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啊?”林东东赶紧上前扶起左太行的头,将药倒进了左太行的嘴里,心里不落忍。

吃完了药,左太行神情灰暗地说了一句:“你们不该救我。”

“你说什么?不该救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啊?要寻短见?好了,好好睡一会儿吧……噢,我来看看你的手……两只都这样吗?”林东东说着从被子下面拿出了左太行的另一只手——这只手也像另一只手一样,惨不忍睹。林东东啧了一声,“你干的是什么活啊?手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左太行像被触动了心事儿,又轻轻地念叨了一句:“你们真不该救我。”

林东东轻轻地把左太行的手放进被子里:“你别胡思乱想了,我去叫医生,给你看看手。好好睡啊。”说着,林东东端起盘子走了。走到门口,她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左太行,显然她被这个身心俱疲的年轻人震撼了。左太行闭着眼睛,还在念叨着……

车子岛是个只有零点几平方公里的小岛,像块海中的大礁石。战士的“篮球场”也只有几张床大小。石林看着几个战士在“篮球场”上打球。文书从屋里走出来,石林马上迎了上去,拉着文书往炊事班走。

文书:“哎,你干什么啊?我还有事儿呢。”

石林:“有什么事儿啊?今天不休息吗?走,看炊事班杀鸡去。”

文书眼睛一亮:“真的?”

石林:“我还骗你?你面子大,把鸡肠子要来……”

炊事班门口一个战士正在择菜。文书和石林走了过来。

文书:“小胡,今天杀鸡了吧?”

小胡一笑:“你们真是属黄鼠狼的,那不,肠子在那个碗里呢。”

文书走到窗台前,端过碗交给石林:“石林才是属黄鼠狼的,他的鼻子好使。”石林兴奋地说:“小胡,够意思,哎,回头我给你带个母的来。”

小胡:“去你的!”

“看看,瞎想了不是?我说的是螃蟹……”

石林拿了一根绳子拴了一挂鸡肠子蹲在礁石上,一只手轻轻地往上拽绳子,一脸亢奋。当鸡肠子快到水面的时候,石林将手里的脸盆往下面一抄,七八只大螃蟹就落到了脸盆里,石林高兴地大笑起来……

石林把文书拉到礁群僻静处,二人开始一边大嚼螃蟹,一边抱着钢盔喝米酒。

文书:“石林,可不敢喝太多啊?这米酒也醉人的。”

石林:“扯,在家里跟我爸喝白干,我一次喝多半杯呢。”

文书:“你爹真惯你。”

石林:“我爹的逻辑,不喝酒,就不是真汉子,上了战场就草鸡。”

文书:“这什么逻辑啊……哎,你不是和你爹犯相吗?怎么这事儿倒听你爹的啊?”

石林:“这点儿上英雄所见略同。”

文书:“哎,悠着点儿,喝多了上脸,让连长看见了就麻烦了。”

石林:“今天休息,都拱猪呢,没人管,你别喝多了就行,我、我没事儿。”

文书接过钢盔,轻轻地喝了一口:“要的,就是这味道,真是好喝。哎,石林,我怎么看你最近情绪不对啊?老是和同志们顶牛,你这样下去是要犯错误的啊?”

石林:“扯,犯什么错误?大不了这个窝囊兵不当了。看看咱们待的这个地方,没水、没土、没树、没人,下海洗澡都不用穿衣服。想去洗澡吧?可是回来没水洗!你说说,有什么劲?”

文书:“没说到点子上,最主要的是见不到姑娘吧?”

“说到点子上了。见不到姑娘不要紧,关键是什么人也见不到,整天就这几十张熟脸儿。多没劲啊!来,喝酒。”石林抱起钢盔,喝了一大口,“我老爹让我好好干,当英雄,扯,当劳改犯还差不多。哎,咱们真生得不是时候,像我爹,啊?真刀真枪,威风八面,那兵当得那叫个值,你看看咱们,也就是偷副鸡肠子,抓个螃蟹,钓个小鱼什么的,没劲透了。”

文书:“错了吧?咱们这可是海上钢钉,打不沉的军舰,京津锁钥,是要塞军事重地,敌人来了,咱们是首当其冲。”

“胡扯吧,现在边境上天天打,没见从咱们这儿来的,好了,喝酒。”石林抱起钢盔又喝了一气,递给了文书。文书正要喝,突然有军号声响起:“哟,连长找我呢,我走了,哎,我脸不红吧?”石林:“没事儿,你走吧。”

文书:“哎,你少喝点儿啊?早点儿回去。”

石林:“我知道,你走你的吧……”

这是一间典型的女兵宿舍。林东东的同屋是女卫生员蒋秀美,虽然一看就是农村入伍的战士,但人长得还算漂亮,她用注射针头在刺绣一个鞋垫。林东东躺在床上看信。

东东:

咱们军区歌舞团重新成立的命令已经下来了,乐队的不少人已经回团报到了,歌舞队的第一批回团名单也已经公布了。听说没有你的名字,你得想想办法,托托人。大军区文工团恢复,是中央文革的决定,是为了排演样板戏。咱们团准备先上舞剧《红色娘子军》,你是舞蹈尖子,应该有你的用武之地。你在小岛上还吃得消吗?注意可不能吃胖了,功也不能丢,你可不能在那个鬼地方待一辈子。我现在正在上下活动,托人找关系,我虽然功夫不如你,可是无论如何也得回团里。我在这个山沟里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都快疯了……

林东东叹了一口气,把信塞到了枕头底下。秀美看了一眼林东东,放下手里的活,从床头拿了一个小布袋,递了过来,“东东,给。”

“什么啊?”

“地瓜干,我从家里带来的,溜软的,可好吃了。”

林东东接过来,从里面摸出了一块,咬了一口:“我说你怎么这么胖呢,天天吃这吃那的。秀美,我发现你的肚子不是肚子。”

蒋秀美:“那是什么?”

林东东笑笑:“整个一个粉碎机。”

“俺不像你,吃饭和吃药似的。哎,东东,你们这些舞蹈演员都是怎么长的啊?啧啧,有腰有腚的,哪像俺们啊,看,水缸差不多。”

林东东笑着说:“体形要从小练。哎,你长得那叫结实,是工农兵的形象。”

“俺不想要什么形象,俺就想长你那个样。哎,俺可看出来了,那些男兵,一见了你啊,双眼皮的都成了单眼皮了,单眼皮的都成了,都成了铃铛了。”林东东一嗔。蒋秀美做了一个夸张的斗眼的样子,“真的,都这样的……”二人大笑起来。

林东东起身捶了蒋秀美一下,抢过她手里的鞋垫:“哟,真漂亮,是给相好的吧?”

蒋秀美勉强地笑了笑:“什么相好的啊?家里给定的,在乡革委里做饭的,俺到现在没同意……”

“哎,秀美,讲讲,你家里是怎样给你说亲的?”

“有什么好说的啊?俺在家里喂猪,俺爹见天天黑去他们食堂偷泔水,这一来二去的,家里猪没喂多肥,却要把闺女搭上了……俺那个笨爹啊……”秀美一笑,“哎,东东,你在军区文工团十来年,一定有了心上人了吧?”

林东东把鞋垫递给蒋秀美,坐回了床上:“没有,那时候光知道练功、排练、演出,没想过个人问题。”

“不会吧?你天仙似的一个美人,会没有男的追你?”

林东东:“我们团里都是我这样的,我长得还不算好的呢。”

蒋秀美:“啊?美人窝啊?怨不得……哎,那男的也长得俊吧?”

林东东:“没注意过,还行吧?”

蒋秀美:“骗人,没注意过?谁信啊,哎,林护士,把影集拿出来看看,行不?”林东东笑笑,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影集。秀美指着一张合影,“这里头有你啊!”

“这是我们舞蹈队的合影。”

“瞧瞧,还说男的不俊,一个个都长得像吕布啊……哎,东东,你听听,我这些天歌唱得怎么样了?要是唱好了,你可得介绍我进你们文工团啊!”

林东东吓了一跳:“啊?你想进、进我们团?不会吧?”

“真的,你来听听,我这些天练得可认真呢。我唱啦!”说着蒋秀美拉腔唱了起来,“人人那个都说哎……”林东东苦笑着摇头。

石林一个人坐在礁群喝米酒,正喝得兴起。突然,集合号响了起来。一听到号声,石林站起来便跑,可腿脚一下子不管用了,一个跟头栽到了礁石的缝里……

操场上炮连全体集合。几十名士兵列队整齐。

连长:“都到齐了吗?”

“报告连长,除了迫击炮班的石林,其余的全都到齐了。”值班的排长回答。

连长眉头一皱:“吴班长,石林哪儿去了?”

吴铁脸色阴沉:“报告连长,石林没有请假。”

连长:“瞎胡闹,赶紧去找!”

文书:“报告,我知道石林在哪里。”

连长:“你带人去找,快点儿!”

文书带了李方在找石林。礁石上,他们只看到了放了螃蟹的脸盆和钢盔。文书和李方大叫:“石林——”石林昏死在石缝中,满脸是血。涨潮的海水冲击着他的身体……

洪丰收躺在病床上看《毛选》。一个护士走进来:“洪教导员,你的电话。”洪丰收答应着起身:“我是洪丰收,是冯副营长啊?什么?车子岛出事儿了?怎么啦?生命没危险吧?我知道了,你马上打电话,请守备区赶紧派快艇送他来卫生队,好,就这样吧。”放下电话,洪丰收轻轻骂了一句,“乱了,全乱了。”说着摸出了一支烟点上。“洪教导员,这里不能抽烟。”护士走过来说。洪丰收只好掐灭了烟。

电话又响了,护士接起电话:“我是四团卫生队,什么?知道了。”护士捂住了话筒,眼睛瞪得老大,“洪教导员,要塞政治部柳主任、要、要找你,挺火的……”

洪丰收脸色一下子变了,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上前接过电话:“柳主任,我是洪丰收。”

柳主任:“你这个洪丰收,你是怎么干的?车子岛连一个战士喝酒出事儿你知道了吧?”洪丰收:“我知道了,刚接到报告……老首长,你听我说……”

柳主任:“你先听我说,你的政治思想工作是怎么做的?啊?天天出病号,你是不是不想干了?啊?这次要是出了人命,看我怎么收拾你!”电话断了。洪丰收拿着电话,一阵发蒙。

几个护士抬着担架快步走进了手术室。担架上躺着石林。洪丰收一脸冰霜地站在手术室外。手术室的门砰的关上了。连长一脸的难堪,走到了洪丰收跟前。

洪丰收:“是那个首长家的公子叫石林的吧?”

连长点了一下头。

洪丰收:“告诉你,这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手术室内刘队长带着卫红卫等人在抢救。石林闭着眼睛躺在手术床上。刘队长抬起头来,诧异地对卫红卫说:“哎,怪事儿啊,这小子竟然没有骨折?”卫红卫:“伤得不轻啊?不会吧?”

突然,石林睁开了眼:“军医,我没摔坏啊?”

刘队长脸色变了:“你、你没晕啊?搞什么搞!”说完气哼哼地从里面走了出来。洪丰收和连长赶紧迎了上去:“老刘,人怎么样?”

刘队长气哼哼地回了一句:“怎么样?逗猴!”说着扭头走了。

洪丰收闹蒙了:“逗猴?逗什么猴啊?”

左太行病房里,石林浑身上下包的都是纱布,百无聊赖地坐在床上。他看到躺在一边的左太行直皱眉头,便问:“哎,同屋的,你叫左太行吧?你挤眉弄眼儿的干什么啊?什么地方痒啊?”

左太行:“嗯……没什么……我就是、就是想喝水……”

“想喝水?你早说啊!”说着,石林下了床,准备为左太行拿水杯。

左太行:“你别忙,我不喝……”

石林:“什么意思啊?”

左太行:“喝了就想上厕所,这肚子里的……已经装了一夜了。”

石林笑了:“你真逗,说话大喘气,你直接说要解手不就结了?”说着,他从床下拿出了便盆。

左太行:“不好意思,这怎么行……”

石林:“都是男爷们儿,有什么啊?”

左太行:“那也不行……尿不出来。”

“好,还真有别致的,没关系,我给你安排好了,我就先回避。”石林说着,就动手掀左太行的被子。

左太行:“这太不好意思了……”

护士办公室,林东东边收拾东西边说:“秀美,麻烦你,去帮我给左太行换换药。”

“好啊。”蒋秀美痛快地答应。

石林显然已经和左太行熟了,说话也放肆起来:“其实我半道上就醒了,可是没敢睁眼,一是不知道有什么地方摔坏了。再就是想上大岛,想来住住院,你想,起码能见个女护士什么的,是不是?”

左太行想笑,可是疼得一咧嘴:“你别太逗我,我肚子不行……”这时,蒋秀美端了药盘进了屋。见到有女兵进了屋,石林眼睛一亮:“哟,这么快就换药了?”

蒋秀美眼睛一翻:“想得美,你老实躺着。左太行,我看你的手。”蒋秀美来到床边,为左太行的手上药膏,“你这手这两天不能沾水,知道吗?”

石林:“那他洗脸怎么办啊?”

蒋秀美白了石林一眼:“少说几句不能把你当哑巴卖了。洗脸不有我吗?”

石林开心地冲左太行挤了挤眼:“那要是上厕所呢?”

“讨厌,不还有你吗?”蒋秀美说着端起药盘子走了出去。石林开心地大笑起来。

左太行:“你小子哪像个有伤的样啊?你就坏吧你。”

石林:“不行,在小岛上待久了,这一见了人,就兴奋,控制不住。”

左太行:“见人兴奋?不对,是见女人就兴奋吧?”

石林:“哎哎,口上积德啊!我石林还没那么小眼孔,见了女人就兴奋,不能够,那成了什么人了?怎么着也得像赫本、费雯丽那样的再说,是不是?”

“哟,知道得还不少,还知道赫本啊?你还知道谁啊?哎,你怎么着了?”左太行忽然看见石林眼睛直了,顺着他的眼光一看——只见林东东端着盘子进来了,“得,见着了……”

林东东一怔:“见着了?见着什么了?”

左太行:“见着……你问他吧。”

林东东:“你是石林吧?刚来的?”石林还在愣着,没反应。林东东不高兴地歪了下头,“三床的!”

石林一怔,赶紧应道:“三床的在。”

“发什么癔症啊?吃药。”说着,林东东把一个小药杯往石林脸前一伸。石林赶紧伸手接住,可是没往嘴里送,还是呆呆地往林东东脸上看。林东东显然不高兴了。她把一个小药杯放在左太行的床头柜上,转身就往外走,“赶紧吃啊!我一会儿来拿杯子。”

左太行笑了笑,又疼得嘴一咧:“行啦,人都走啦。”

石林:“乖乖,不会吧?这个鬼地方还真冒出一个费雯丽来了?”

左太行:“军区文工团的,下放锻炼。”

石林:“怨不得呢,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哎,看样子挺横啊?”

左太行哼了一下,将药杯拿起来,倒进嘴里。石林赶紧递上水杯。“谢谢,嗯……”左太行喝了一口水,吞下药,“还行吧,这样的我们学校大把的。”

石林:“你们学校?你是什么学校?”

左太行:“北京艺术学院。”

石林:“噢,我听说了,你是那个那个走资派的儿子吧……不说这些了,你怎么能走这条路呢?没听说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左太行:“别说这些事儿,你兵当得不耐烦啦?”

石林摇摇头:“对,咱们说点儿别的,你在艺术学院是学什么的?”

左太行:“学小提琴的,键盘也会点儿。”

石林:“键盘?是弹钢琴吧?”

“不,是手风琴。”左太行举起双手看了看,冷笑了一下,“看这双手,完了。”

正说着,蒋秀美手里端了个大盘走进来:“来,开饭了。”她放下饭菜,便扭头出去。石林扶左太行坐起来,把饭碗放在他手里。左太行看看碗里的饭,眉头一皱:“又是肉皮萝卜,怎么也不换换样啊?”

石林端起碗,往嘴里扒拉了一口:“你先委屈着吃吧,改天我给你改善改善。”

左太行:“改善?怎么改善?”

石林:“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厨房里一个炊事员正在杀鸡。石林一只手吊在胸前,溜达着走了过来,眼睛注意着炊事员的动作……

林东东在宿舍换好了游泳衣,准备往身上套衣服。蒋秀美眼睛睁得老大的,盯着林东东看。

林东东:“看什么呢?色狼啊?”

蒋秀美:“东东,你的身材真是……哎,谁要娶了你,不要幸福死啊?”

林东东:“要死啊?说什么呢?快收拾啊,再晚了海水要凉了。”

蒋秀美:“和你一起去洗澡,我怎么敢脱啊?”

林东东:“扯什么啊?又没有别人看。快点吧,这个时间是上班的点儿,海边上没人,你不是要身材吗?游泳最管用了。”

蒋秀美:“是啊?那我得快点儿。”

炊事兵杀好了鸡,进了屋。远处装做没事儿的石林跑了过来,从地上摸起鸡肠子,转身就跑。炊事兵拿了笤帚出来,一见地上的东西没有了,纳闷儿:“咦,有黄鼠狼子?”

林东东和蒋秀美来到海边,见四周没人,便说笑着脱衣服。二人将衣服放到石头后边,便跳进海里,向远处游去……

石林一只手拎了一挂鸡肠子,一只手拿了一只脸盆,高兴地跑到海边,他蹲在一处礁石上,将鸡肠子放了下去……

林东东和蒋秀美在海上游了一会儿,说笑着上了岸……

正在钓螃蟹的石林听到有女人的说笑声,有些意外,便站起来从礁石后面伸出头去看。当他看到是两个半裸的女人时,吓得往后一缩,叫了一声:“妈呀。咦,像是那个费雯丽?”石林又忍不住地伸头往外看……

林东东和蒋秀美看看四周没人,便开始解游泳衣的扣子。突然林东东听到有声音,便惊觉地捂住了胸口。她一扭头,正好看见石林的头从一块大礁石后面伸了出来。她惊叫了一声:“什么人?快来抓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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