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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饥荒年过后,菊豆有了新嗜好。每一季都要回一次娘家。一去半个月,回来的时候便容光焕发。她走后三天,天青去云南岭打柴或剜草药,隔三天又去,隔三天再去,直到他婶子由史家营翩然回来。王菊豆在娘家遵循同样的时间表,她也去南岭,干相同的闲活儿。老不死的地主婆常常叹息女儿的薄命和勤快。

在史家营和洪水峪中腰的南岭獾子崖下,远离山道和人烟的草丛后面隐着一穴浅洞,两炕大小,人站不直,需弯着进去。

粮食吃不饱,路也远,两个人赶来聚首往往办不成什么事,没有力气。办不成事也来,因这里是他们夫妻的家。

天青燃上一堆火,脱下袄来让女人给他拿虱子,自己则翻在草堆上,看女人镶在洞口的剪影。他大口地叹气,难得如此自在,却更大声地叹气。女人过来拂拂他的额头,在腮上嘬一下,又忙忙碌碌地去光亮处杀虱子,指甲盖挤得啪啪脆响。巨大的幸福就压了下来,胀满了一个洞,使他几乎不能喘气。

“昨儿个天白又得个奖状。”

“可有上次那个大?”

天青认真地想了想。

“一样的纸,黄底儿,花边儿。”

“奖的啥?”

“算术得个第一,写文儿得个第二。”

“又粗心写差了字不是?”

“谁知道哩。问他,兔羔子不理我!”

“就不能去大队问问教员?”

“说的吧!是我的儿?问疑了……问疑了……不理我也随他!这小崽子……”

天青的鼻子幽幽地酸上来,再说不下去。菊豆为他披了袄,与他在草堆里紧拥着,叹气,远远近近地聊些无关的话。天青说你多好一个人,我这一世亏了你了。菊豆说你多仁义一条汉子,是我这不争气的娘儿们亏了你了。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像两个丢了娘的婴儿。

温暖的季节,难免分而又合地翻山越岭,赶到獾子崖的家穴里做成一星半点旧事。知道有限,知道不可免,也明白所失与所得是什么,就从容了,不大看重那稍纵即逝的快活。这是方法的一种,为了彼此抚慰各自的灵魂。有时就局促起来,因赤裸相视而难堪,仿佛对活到这个地步感到很不好意思。恰如做了山中兽林中鸟,处境相类,却没有那份自由。伴着他们始终有个窘字,还有一个便是那绵绵不绝的愁了。

“我那亲亲的小母鸽子哎!”

这声音给闷在洞穴里,犹如从潮湿的岩壁上渗出了山的叹息,带了别一个世界的味道。两个相叠的倦人就拆了下来,游着迷茫的眼。

“种不下吧?”

“日子对,种不下。”

“总不做囊子也干了。”

“迟早要干了的。”

枯萎的语调像是在谈论地里的庄稼。确是干涸了。天青的脖子与腿上的筋藤条一样伏着,触上去就觉得那是长出肉外的束束软骨,很韧也很滑。菊豆两包新坟似的胸浅了,像永远也填不满的装谷子用的小口袋。钻出洞去,突临的天光便照亮女人的轮廓,晶莹着的只有黑发里的白发,不知何时竟多了起来。天青把自己的柴拨给她一半,看她吃力地背走,那肘上的方补丁和屁股上的圆补丁勾得他要下泪。他急促地跟几步,停下来,再跟两步,就站着不能动了。

“菊豆,别走闪了呀!”

“菊豆,你看着走……”

柴压得女人转不了身,一只手无力地向他摇。他无言了,它还在摇,一直摇到不见。天青愣在荒凉的山岗上,不知自己该往哪里走。山道弯曲,在他眼里已不是路。他脚下的路越走越窄,窄得眼看就要消失了。

山地闹四清四不清的年月,史家营王麻子的遗孀以适当的高龄幸福地辞别了人世,也拆掉了她女儿暗地架设的爱情桥梁。失去回娘家的借口,两个穴居人就把舒适的山洞重新还给了黄狐和野獾子。它们对这里的喜爱和需要绝不在他们俩之上。它们更适合四处飘泊,漫山流窜。荒野毕竟是它们的。它们讨厌在这儿或在那儿嗅出的人的味道。它们希望山风把这种可怜巴巴的味道吹向九霄云外,吹到它再也回不来的地方去。

那年王菊豆得了腰疼症,不能下地挣分了。偶尔上工,爬到炕上两天起不来。小学毕业的杨天白放弃了上初中的准备,休学之后便拎着锄杆子做了社员。田野里多了一个勤快人,都说杨金山下的好种,能文能武的真是不赖,寡妇人头老来有望了。

光棍儿杨天青踩住了一块云。路已没了。他等着哪天云开雾散便一头栽下去,或许竟能没着没落地飞起来,了结了一生的残梦。

山村洪水峪陷入了生动的岁月。乡亲们认字与不认字的共同识别了一件新事物。认字的捷足先登挥起如椽大笔,不认字的也到大队部往家里张罗不要钱的粉的绿的或白的纸张。乡风淳厚的人们突然地屈服于偷袭同类的诱惑,准备各自八面出击,打一场让日本人头疼过的更加神出鬼没的山地游击战。

第一张大字报说的是大队长某年某月因某事打了某人六个嘴巴。道歉是道过了,但是应该赔得更实在。这张纸的尾巴上豁然写道:把钱交出来,我要治牙疼!

另一张大字报表的是某人故意放养家里的瘟猪,把半个村子的猪都连累得死掉了。纸上签名的是十八家的户主。看样子有心要使某人倾家荡产。

新一张大字报击中了脾气随和的大队书记。称他捏过某媳妇的某个器官。啥器官却不讲。只道某媳妇没上吊也没说出来是怕着他。现在不怕了,她要斗争他,看他再捏不捏!

斗争!斗争!这是最后的斗争哩!

就乱了。就一塌糊涂而有趣了。

终于在一张纸上读到了菊豆。书法是半熟的柳体,署名的却是二傻子田锅。傻子记不清年月,代笔的有良心而没有杜撰。情景却渲染了。下边的人没有看清,压在上面的确是菊豆无疑,地点在南岭山道旁的灌木丛,田锅起初以为是狍子或黄狐哩!厚道仁义的老乡亲们感到诧异,但是不敢看这张纸。只有一群起哄的赖子挡住田锅,让他讲。傻子惊惶地巴嗒着嘴唇,不知如何讲起。有人递给他一支烟卷儿。

“她咋压着来?”

“像在水泉捣衣裳不?”

田锅抽着烟平静了,弯腰做伏地状,见众人大笑便皱着眉头直起来,怕人抢去似的在烟棒上使劲儿嘬嘴。

他一起一伏地像认真做着一件事。有烟抽他肯一天到晚这么做下去。杨姓族里的见到这一幕,都灰溜溜地绕开了。准备回家为别人炮制更硬的炸弹。傻子也跳出来了。这个世界已不成个世界了。毁了狗日的吧!

杨天白读到这张纸以前先读到了一些人古怪的表情和更为古怪的窃笑。读懂之后又看见了人堆里表演的田锅。他扭头钻进了大队部旁边的木工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掂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子。他一点儿也不张牙舞爪,英俊的脸甚至显得过于平静,像进山伐木一样溜溜逛逛地朝那堆愉快的笑声凑过去。无声的信号使人群刷一下散开,傻子惊讶地闪过冲脑门刮来的凉风,顿时聪明了。他紧紧捏着半个烟蒂,毫无目的地狂奔起来。怒火熊熊的杨天白终于爆发了,像子弹一样紧紧追着他,雪耻的斧头像奔腾的马脑袋,令人恐怖地一纵一纵地朝前猛窜。傻子向遥远的南岭失声大叫。

“饶命呀!杀了呀!”

“我压着我来!”

“我屁股压着我肚子来!杀了呀……”

二傻子田锅由梯地的坡头滚了下去,像野羊一样哗哗地锳过了溪水,一头扎进了幽深的老林子,枯树枝嘎巴嘎巴地响了很久。

杨天白把斧子扔回木工房就回家了。

“好样的,天白!”

“你爹是上中农,咱怕谁?!”

同道的族里人与他搭腔,他理也不理。脸是少见的阴沉,似乎已崩溃于强烈的打击。回到宅院,见母亲在灶间做饭,猪圈里是起粪的堂兄,他就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想静下来装下镐把,怎么也装不对付,索性抡起来砸烂了窗沿下的咸菜缸,还撒不了气,就把镐头和镐把扔到院墙外面的地里去了。

三个人之间两天无语,哑着。

田锅的老实爹拎了半斤桃酥给菊豆赔不是,吭吭地讲不出什么,就骂儿子,骂顺了舌头,便夸天白的孝敬,夸菊豆的贞洁,夸天青那侄子的厚道,最后连死人也夸了。说杨金山真是顶精明有福气的庄户把式呀!

“这鸡子吃得肥哩!”

来不及夸圈里的猪,他就给菊豆请出去了,走出半里地还在点头哈腰,似乎儿子得罪了山山岭岭,他就必须给草草木木赔上一万个不是加两万个小心。

人人都活得有些不行了。

二傻子田锅傻得更加不堪,终于做出了开天辟地的事,让洪水峪全村为之羞愧。他把菜缸里挟咸萝卜用的六道木筷子伸到了不该伸的难以想象的地方,在直肠上过于陶醉地穿了一个洞。腹膜感染差点儿弄死他,由县医院回来半年才恢复了活气,并且似乎比过去机灵了不少。他不懂羞惭,因而老是甜蜜地笑着。下贱人逗他辱他,他还是笑着,很幸福。

“哥这儿有根筷子,田锅你用不哩?”

“我用你娘那窟窿……”

笑得就更甜蜜而聪明了,仿佛万物为他所用,想用什么就能用到什么。世界对他是仁慈的。以后人们听说,他爱上队里那头三岁的漂亮的小草驴儿了。

杨天青在洪水峪平淡的骚乱中度过了四十岁生日。他修大寨田时卖呆力让垒石砸伤了脚,躺在厢房的土炕上养伤,回想了一生中诸多难忘的往事。他心平气和,原谅了一切从而也原谅了自己。人世是公平的,老天爷照料了他,让他得到了能够得到的一切。他没有什么抱怨的了。

菊豆过来给他敷药,见他目光呆呆地盯着熏黑的屋顶,就心有灵犀地红了眼圈。

“天白指鸡骂狗的,不听就罢了。”

“我儿是好儿子,听他骂也舒心哩!”

“哪天我把事情说给他。”

“那是要他的命,随他吧。”

“苦了你……”

天青抓住她的手,愣愣地往怀里拉,俩人就拥合了。儿子的眼悠悠地悬在了一处,天青狠心地不看不想,以嘴抚平她眼窝的深沟。冷得久惯了,菊豆有些惊惶。天青颤巍巍地往低处扳她,终于促她跳了起来。

“几年冷也冷了,看毁了咱俩!”

“天白轧地哩,回不来。”

“他半腰闯回来的时候少?”

“闯回来就说给他。菊豆哎,咱俩都老啦,老得不行啦……我那菊豆!”

“做就捡个时辰……”

风韵犹存的王菊豆从厢房里撤出来,做饭洗衣时通红着脸,感到了多日不见的快活,像是复归了往昔的岁月。自己的男人忘不掉自己,她骄傲地踏实了。

冬季一个日子,在大寨田里给梯地垒墙的杨天白打短歇时没有喝队里烧的热豆汤,借口回家寻块干粮就匆匆地走开了。路上他一直想着母亲近来的脸色,及堂兄可疑的宁静,刚踏入村巷便吹起了哨子,大口吐痰,让鞋底在青石板上磕得重些。

院子无人。屋里无人。圈里灶间里没有,柴垛秫秸垛后边也没有。天白的头发嗖嗖地竖了起来,像老鼠一样乱停乱窜。他从案板上操起一把菜刀,撩开北屋的炕席,又撩开厢房的炕席,寻找必须砍杀的东西。他心里万分冷静,如果堂兄果真做下了,又让他抓住了,他就剁了他!像切瓜一样剁了他。

他想杀了母亲!

他想起北屋后山墙的菜窖,脑袋咣咣地裂起来。窖口捂着盖子,不像有人。捂得这么严紧,不可能有人。去年芦花鸡就让他误封在里面,被烂菜的霉气熏死了。想到死鸡,他提刀的手有些打软。挪开木盖子他看到了扶梯,看到了几束萝卜和一团浓浓的黑。他回去以刀换了把手电,下决心钻了进去。

只迈了三节梯格他就靠在那儿不动了。昏黄的光柱照射着土豆堆,和土豆堆旁的几条麻袋。娘和堂兄并着头,丑恶地缩着身子像是承着天大的冤屈和愤怒,要给人世一个黑暗的放纵的反抗。两人已不醒人事,但醒着的听到了合二为一的光滑的呼吸声。

杨天白以悲愤的心情做了一件从未做过的事情,他为他四十四岁的母亲穿上了裤子。把她背到北屋的炕上以后,他已经不准备去背另一个了。

他闭紧了院门,考虑要不要把窖口堵上。想了想终于没有做,懒得做,因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他苦笑着傻子了似的看着菜刀的亮刃儿,想用脖子好好地在上面试一下。

纯净的空气使王菊豆睁了眼,又闭上了。意识尚未清醒,嘴唇喃喃地要说什么,几个让天白不忍听的字眼儿便随着口涎一块儿流了出来。

“天青,我憋闷呀……要死啦……”

母亲求助的手在席子上抓来抓去,勾起了残破的苇片,咔咔的像是喉骨断裂的声音。天白看得愣了神儿。母亲发丝上粘了菜窖的蛛网,像一朵凋谢的白花儿。

他打湿了毛巾,为母亲拂去脸上的尘土,擦得很仔细。那只手还在枕头旁边抓来抓去,像挠着一颗心,要挠得它滴出鲜淋淋的血来。

“天青,我那苦命的冤家哎……”

“闭嘴吧!娘!……你闭嘴吧!”

杨天白再也支撑不住,跳起来朝菜窖跑去。杨天青给撂到厢房的破苇席上,嘴巴仍旧死鱼似的张着半圆,里面似乎含着不及吐出的千言万语或一句半句的呻吟,又像叼着不解的惊讶。他惊讶为什么在他寻找生命欢乐的关键时刻,总是受到不公正的突然袭击和捉弄。他想用菜窖的木头盖子把自己和女人隔离于上面阳光明媚的世界,却没有想到压迫他的力量无孔不入,一氧化碳的浊气把持续的羞辱和报复推到了极点。他无法理解。他因为无法理解而发出丑陋的无声的惊呼。直到杨天白往他头上泼了两瓢泉水,又用最刻毒的语言诅咒他的时候,他的大嘴才缓慢合拢,咬紧了。

“王八蛋!”

他听到了儿子的声音。滚到膝盖和胳膊肘下面的山药蛋已经消失,而裤腰带分明系得很紧,在不熟悉的地方结了不熟悉的疙瘩,他的神智便再度模糊,永远不打算睁眼了。他失去了观察任何物体和情景的欲望,温暖的菊豆在心窝里伴着他,他已经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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