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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人血竟是这样红

玫瑰红要与万江亭结婚的传说已经传了几年。终于,这年班主点了头。班主肯点头的缘故,是因为肖锦富来找玫瑰红的次数越来越多,万江亭也因此而越来越不安。班主恐怕夜长梦多,在万江亭的一再请求下,便点头应允。告知玫瑰红,玫瑰红表示,她虽是戏子,但身心都不贱,她必须明媒正娶。万江亭若想娶她,必须请媒说合,正式下聘。

万江亭无父无母,只能找其他长者出面。结果找过一二,却被拒绝。肖锦富想要得到玫瑰红的消息业已传开,谁都不敢得罪这个阎罗。这天万江亭又欲出门,他想请上字科班的周元坤过来提亲。走到门口,却遇到水上灯。

自水上灯离开上字科班。卖身到洪顺戏班,万江亭便再不知其去向。此刻偶遇,很是吃惊。水上灯说,她是干爹特意让她过来赔不是的。因为当年万叔好心介绍她去上字科班,结果反倒给万叔带去许多麻烦。她现在要给万江亭赔罪,此外,她还要写一欠条。万江亭代她所支付的上字科班罚款,往后她将一一奉还。

万江亭见水上灯言辞恳切,便让她进屋坐,并询问她这两年去了哪里。于是水上灯便将自己去到洪顺班的经历以及如何被余天啸所救的过程,一一述了一遍。只是她略去被刘家老头强奸的那个夜晚。

万江亭听罢叹息不已。且说,跟了余天啸是好事,但一定要稍安勿躁,静下心来。真若想红,不静心学戏,便永无出头之日。水上灯连连点头,余老板已收她为干女,并把徐江莲老师又请了过来,继续为她教戏。她现在跟干爹一家人住在一起。一边学戏,一边替家里做做杂事。干爹管她的吃喝,替她付学费。她在余家做事就不再付工钱。又说她现在有了干爹干娘,就像又有了家,心气很平静。再加有徐老师精心教导,学起来很快,已经学会好几出戏了。

万江亭便高兴道,你能这样,也不枉我送你去上字科班一场。徐江莲当年与我同科,不光戏好,人也好,你要好好跟她学。将来如果红了,你就不用还我的钱。但若是没红,那笔钱,我还得找你讨要回来。水上灯说,我当然能红,万叔你等着看。干爹说现在要多看多听,自己苦练。等我红了一定要跟万叔对一场戏。万江亭笑说,好,我等着你来跟我对。

水上灯知道万江亭要出门,说完话便欲离开。万江亭顺便告诉她玫瑰红准备与他结婚。又说,他虽知玫瑰红和水上灯吵了架,但不管怎么讲,玫瑰红也是姨,劝水上灯不要跟她闹别扭。还说因为慧如的死,玫瑰红很伤心,她认定是吉宝害的,一直都跟吉宝闹别扭,以致吉宝在戏班呆不下去,就走人了。玫瑰红跟慧如姐妹情深,她嘴巴狠,但心还是软的。你是她姐的孩子,她终会疼你。

水上灯点点头,询问结婚的日子订在哪天。万江亭说时间还未最后确定。玫瑰红要求明媒正娶,他却只是一个孤儿,现在正出门急着去找媒人。

水上灯“哦”了一声,走出大门,两人告辞。水上灯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对万江亭说,万叔,你为何不去找我干爹?如果由于爹出面,万叔有面子,我姨也会觉得自己风光。万江亭听罢心里一亮。

万江亭与水上灯一起去到余天啸寓所,恳切邀请余天啸帮忙。余天啸哈哈大笑着恭贺,然后满口答应。且说,玫瑰红是我干女儿的姨,照说我是娘家的人。我去提亲,说法好像不顺。不过这个亲我还是提定了。说得大家都笑。当天下午,余天啸便登了玫瑰红的门。

玫瑰红正请了李翠过来商量怎么办嫁妆。外衣内衣在哪家店子订做,鞋子需几色几双,金银首饰是去上海还是香港买更好,诸如此类。水文的太太是大家闺秀,嫁到水家时,十分风光。李翠说,光是衣箱就好几个,一套套全都有讲究。玫瑰红说她也得这样风光地出嫁才是,否则这辈子就算白活。

余天啸的突然到来,令玫瑰红和李翠都惊喜万分。李翠自然也闻知余天啸的大名,只是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她帮着玫瑰红为余天啸倒茶,紧张得手发抖,茶水都倒在了杯外。玫瑰红笑道,余老板名头太大,瞧我李翠姐,正经的茶园老板娘,居然倒水失了手。余老板便也笑,说我以为我长得太丑,吓着了你们。

余天啸明说了他是替万江亭来做媒的,聘礼也带来了,这是万家祖传的一对玉镯。玫瑰红喜滋滋的,立即将玉镯戴在了手腕上,然后说,这位翠姐算是我娘家人,她若点头,我就同意。李翠笑道,我若不点头,我今天还能活着出这个门?你们两个好了这么久,自家心里早已许给了万老板,天下人都晓得,现在却还要拿着架子说话。我要是万老板,偏不下聘,你又怎么办?玫瑰红亦笑,说我料定他也不敢。只是没想到他竟挪动了余老板大驾,让我玫瑰红脸上实在有光。余天啸笑道,我给你们两大名角当媒,脸上也有光呀。你这算是答应了?我得给江亭回话去。他晚上非请我喝酒不可。玫瑰红又笑,这个江亭想不到也滑头。他扯了余老板这大面子过来,我就算不想嫁他也得嫁了。余天啸大笑起来,说这么说来,我若乱点鸳鸯谱,也是点得的了?

说笑间,这事便敲了个定。不知《罗宾汉》报记者如何闻知这事,将这个过程在报纸上一一写出。一夜间,汉口人茶余饭后都拿了这事说笑。戏迷们更是谈得上劲,说是才子佳人但凡吃饭穿衣出门逛街,凡人们也都当戏来看,莫说结婚,更是大戏了。

万江亭一高兴,隔了几天,果然便请余天啸去老大兴园喝酒。老大兴园的红烧鲴鱼在汉口最是有名。其鱼块泽润晶亮,卤汁如胶似绒。入嘴则鱼骨自分,细嚼必滑爽肥嫩。老板为吸引雅客,特在门口贴了苏东坡吃鲴鱼戏作的诗。诗说:“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寄语天公与河伯,何妨乞与水清鳞。”汉口人若招待雅客,便都会来老大兴园一品鲴鱼。雅客们进门则必读苏子此诗。水上灯告诉万江亭,说干爹最喜欢吃这里的红烧鲴鱼。万江亭便说,好,就去老大兴园。

尚未饮酒,万江亭便有醉意。余天啸便笑,戏文里常唱,酒不醉人人自醉。万老板,这回我是真的见到活的了。万江亭亦笑,说余老板如此给我大面,我是太高兴了。今日喝的只是媒人酒。等定下日子,再另请大婚的酒。倘若婚后生子,还要拜余老板当孩子干爹。余天啸边喝酒边答说,看来我这个媒人往后事情还多着哩。说不定哪天就成了你儿子的师傅。万江亭摇摇头说,将来有了孩子,一定不让他们学唱戏。戏子的生活,万家由我一个人来过就够了。

余天啸便叹口气,大大地喝了几口酒,然后方说,唉唉,今天高兴,这些话就别说了。你有自己所爱的玫瑰红,这一生也足矣。万江亭说,是呀。要说起来,在诸多伶人中,我也算是有福之人。

这晚上,两个人喝得十分酣畅。出门时,便都有几分醉意。余天啸出了老大兴园便乘了自己的黄包车。余天啸长年雇着两个黄包车师傅,平素随时跟着他。一辆为他专坐,另一辆原是家眷出门所乘,倘余天啸有朋友相聚,便专门用它来代为接送朋友。余天啸的豪爽在汉口有名,所以当余天啸请万江亭乘他的黄包车回家时,万江亭也没有推辞。

料想不到的是,余天啸回家不足一个钟点,拉送万江亭的车夫惊慌失措地跑来禀告。说是他们的车行至江边几近万江亭寓所时,路边突然冲上几个人,拦车拉下万江亭,二话不说,举刀便砍。车夫说时,浑身颤抖。

余天啸大惊,一点酒意全被吓醒。他忙问,万老板如何了?车夫说,身上被砍了好几刀。亏了有路人过来,帮忙一起送到天主堂医院。余天啸急道,你赶紧说呀,万老板到底怎么样了?车夫说,还在医院抢救。他身上挨了好些刀,最狠的一刀在颈子上,浑身上下都在流血。余天啸细看车夫,果然也是满身血迹斑斑。余天啸说,到警署报了案没有?车夫说,医院说他们来报。我赶回来给先生报个信。余天啸说,快快快,拉我去医院。

车夫来时,水上灯正在为余天啸倒醒酒茶。她完完整整听到了这番对话,急得牙齿打颤。此刻她说,干爹,我也去。万老板他是我的姨夫。余天啸一听,说跟着我。万老板无父无母,你就留在那里照顾万老板。说罢,他又唤了另一辆车,让去玫瑰红寓所接玫瑰红。

余天啸赶去天主堂医院时,万江亭已经清醒。性命危险暂时无有,但伤势确也不轻。警察署已有人第一时间赶到。再三询问,万江亭却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全然不知谁会与自己有如此仇恨。甚至猜测,他们是否杀错了人?

玫瑰红张皇而来,似乎业已睡觉,衣服都没穿齐整。见到万江亭浑身裹着白纱,不禁放声大哭。等她哭过一阵,余天啸方说,现在哭也没用,关键要弄清谁是万老板的仇人。一边的水上灯突然说,我猜到一个人。警察忙问,谁?玫瑰红一见水上灯,立即垮下脸来,说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还有脸见你万叔?难怪今天江亭会倒霉!我早就说过,谁沾上你谁就倒霉。

水上灯说,万叔不是因为我倒霉,而是因为你倒霉。余天啸说,小孩子不要在这里乱讲话。水上灯说,我没有乱讲。万叔人这么好,根本就没有仇人。如果有人要跟他过不去,那也不是万叔犯了什么错,而是因为万叔喜欢错了人。那个成天盯着我姨的肖锦富,难道他不恨万叔?汉口人都晓得,肖锦寓说过他一定要把玫瑰红弄到手。如果不是他,怎么小报上一登万叔给姨下聘礼,万叔就被人害呢?

余天啸怔住了。他想了想问玫瑰红,肖锦富一直在追你,你觉得会是他吗?玫瑰红说,不会吧?他应该明白我根本不可能嫁给他。一则他早知我跟江亭的关系,二则他家里已经有两个老婆了。他只不过喜欢看我的戏,嘴巴过过瘾而已。余天啸说,他们这种人,做事没个谱,你还是要防着点。万江亭突然说,我想起来了。他们砍我在地时,有人说了一句,就你这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玫瑰红大是愕然。水上灯盯着她的脸,高声说,除了肖锦富还会是谁?

小报的消息传得异常迅猛。整个六渡桥和三民路满是小报贩子的声音:看看,惊人消息。万江亭为玫瑰红争风吃醋,昨夜血洒长江边。又有喊叫说,奸夫万江亭因姘淫妇玫瑰红昨夜被人追杀。

万江亭本已在乐园三剧场挂牌的戏只好停演。但停演不是剧场缘故,而是演员自己的问题,罚款总是要交的。玫瑰红气得在家骂完剧场又骂凶手。一怒之下,直接去找肖锦富。

肖锦富正在黄鹊矶头的品江茶楼与人喝茶。见玫瑰红立即笑容堆得满脸,说一两天没去找你,该不是你想我了吧?玫瑰红说,呸,我想你个头!说罢拿出张报纸朝他面前一甩,说这是不是你做的?肖锦富淡然一笑,说这样下作的事,我怎么会做?我肖某人如要做,就做光明正大的。我要光明正大地娶你回家。玫瑰红说,呸,少做你的春秋大梦。不是你还会是谁?肖锦富说,万江亭不过一个戏子,用不着你这样为他动气伤身。玫瑰红垮下脸,说我也不过一个戏子。戏子自是要为戏子动气。肖锦富说,你怎么拿自己跟他比呢?你是金枝玉叶,当戏子是一时心动,玩玩而已。你总不会一辈子演戏吧?等你往好人家里一嫁,立即就是上流社会的贵妇人。那是穿金戴银,走到外面万人羡慕的。万江亭就不同,他再怎么奔,也不过一个戏子。到老了嗓子塌了唱不出来,还不知能干什么哩,老婆孩子养得活养不活都成问题。你说对不对?你要为他伤神,就划不来了。

玫瑰红懒得跟他多说,掉头而去。过江时,船夫迎风哼着一曲汉戏。玫瑰红一听,竟唱的是万江亭的拿手戏《醉写嚇蛮》。船晃荡着,船夫咿咿呀呀,调门虽是跑了老远,但却也把李白的醉态哼得有几分相像。玫瑰红说,船家,你晓得这是哪个的戏不?船夫说,这还不晓得?是万老板的戏呀。我还晓得你是玫瑰红小姐。玫瑰红说,你常去看戏?船夫说,天气不好,封江的时候,就去看看。万老板没有事吧?满街报贩子都在喊,汉口、武昌、汉阳也都传遍了。玫瑰红说,你信报纸上说的那些?船夫说,当然不得信。我们都觉得万老板跟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回去叫万老板好生养伤。莫担心,伤好再出来唱,不管你们结婚不结婚,我们都捧定你们两个。

听此一说,玫瑰红紧绷着的心略微松了一下。演戏最怕名声被糟蹋,戏迷如若信了真,不来看戏捧场,再大的名角也找不到饭吃。如此想过,玫瑰红耳边竞又响起肖锦富的话:他再怎么奔,也不过一个戏子。到老了嗓子塌了唱不出来,老婆孩子养得活养不活都成问题。肖锦富的话,像根刺插在了玫瑰红心里,令她有微微的刺痛。她暗叹道,人生有命。这就是我的命。我得认。

下了船,玫瑰红径直去了五福茶园。她担心肖锦富继续找麻烦,想请水文出面摆平一下。去时见李翠正给陈一大沏茶。

见玫瑰红,李翠忙迎她到内屋说话。玫瑰红说,那人不是陈一大吗?你怎么跟他说笑得那么开心?李翠说,他常来。水文说要好生招呼他。水文一直要找那个红喜人报杀父之仇。这事得靠陈一大。玫瑰红说,这人看着就讨厌。李翠说,可不是?可我必须应酬他。他今天是来会水文的,说是有了红喜人的信息。你怎么样?江亭的伤还好吧?这两天我得抽空去看看他。玫瑰红说,他知道你忙,不会介意的。幸亏没伤着脸,要不连饭碗都砸了。李翠说,你晓得是哪个干的吗?玫瑰红说,都怀疑是肖锦富,可是哪有证据呢?李翠说,刚才听陈一大说,这事铁定是肖锦富做的。他说那天肖锦富在旋宫饭店请了那几个打手宵夜,被他正好撞见。玫瑰红说,哦?真的是他?!说罢转念一想,又长叹了一口气,说就算有了证据,又能拿他怎么样呢?李翠说,总归你也要小心点。万一他吃醋又对你下手,怎么办呢?玫瑰红忧心忡忡,说我又能怎么办呢?所以我想求你们家水文,不知道他能不能出面来摆平这个事。李翠说,水文好像根本瞧不起那个肖锦富,说他是个酒囊饭袋,仗着他叔叔四处嚣张。晚上我去帮你跟他提。他那么喜欢你的戏,一定会帮你。玫瑰红说,那就太好了。水文如果出面,肯定姓肖的也不敢太猖狂。

玫瑰红回到家,想到如有水文的警署作为靠山,心内便增几分踏实。却不料未进家门,便看到门上插有一封信。玫瑰红不识字,只觉得信中内容定与万江亭有关。她不想让外人知其中内容,想了想连门也没进,拿下信,便叫了黄包车直奔余天啸家。

余天啸亦不识字。他想水上灯是识得字的,便说,我叫那个丫头过来看。玫瑰红说,她在你这儿?余天啸说,是呀。我收留了她。她跟着我打打杂,也学学戏。哦,她大概在后院背戏词哩。说罢便让人把水上灯叫了去。

水上灯听到余天啸叫,颠颠地跑过来。却是让她帮玫瑰红看信,接过信时便一脸不情愿。水上灯对玫瑰红说,难得你还有事求我。余天啸垮下脸道,少废话!长辈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水上灯接信便读,读时竟是脸色大变。玫瑰红急道,读呀。水上灯继续读着,……这次只是给你们的一个警告。如果你要跟万江亭苟合,就先杀死他,再毁你貌,让你生不如死……你只有与他一刀两断,才有命活。

玫瑰红听到半截便脸色苍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不敢动,就仿佛杀手已经站在了眼前。

余天啸亦大惊失色,这这这了好一阵,才把话说出口。余天啸说,竟然如此歹毒?水上灯说,我说吧,定是那个姓肖的,还不是风骚惹出来的。余天啸上前便给了水上灯一个嘴巴,说我在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

玫瑰红已顾不得与水上灯计较。她哭丧着脸,问余天啸,这怎么办?怎么办呢?余天啸说,能确定是肖家做的吗?玫瑰红说,不知道。都是猜测和听说。余天啸说,你在警署有没有人?玫瑰红说,有。我托了警署的水文,但不晓得有没有用。余天啸说,你没有证据,如果警署不管呢,怎么办?玫瑰红六神无主,说我不知道怎么办。

余天啸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然后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远走高飞。玫瑰红说,离开汉口?余天啸说,暂避一时。等肖家的风头过去,再回来。玫瑰红说,可是……可是……她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来。余天啸说,万老板明天出院,你们再商量商量?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玫瑰红也无别的办法,便说,好吧。

晚上,李翠来找玫瑰红,她在门口叫了好几声,门才打开。玫瑰红正心烦意乱着。整个下午,她只要开门,门口便有一封信。完全一样的信封和信纸。吓得玫瑰红几乎不敢开门。突然间,她觉得自己的眼前茫茫,没有一条可以让她行走的路。

李翠一进门,没等她开口,玫瑰红便将一摞信放在她面前。李翠说,我哪认识字,里面说什么?玫瑰红便将头封信的大意说了一遍,李翠听得脸色煞白。玫瑰红眼里含泪,说话声也哽咽了。玫瑰红说,翠姐,我怎么这么倒霉呀。现在全靠你家水文帮我了。

李翠一脸难色,吞吞吐吐又期期艾艾。李翠说,水文说,于情于理于面子,他都不能插手去管。于情上,肖家的叔叔跟水文的舅舅是老朋友,而他跟肖锦富也很熟稔。于理上,你们说是肖家派的打手没有任何证据。警署办事不能只是推测,如果是黑道上的人为江亭争风吃醋呢?他还说万江亭眉清目秀在外也是很招人怜爱的。于面子上,他也不愿意为戏子的婚姻管闲事,万一人家以为他对你或是江亭有意思,他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你看,他说这番话,气不气死人!

玫瑰红一听此言,脸上挂出冷笑,说往常见面还说喜欢看我的戏。真到时候了,翻脸比翻书还快。就知道他们有钱人最是假惺惺。亏我还去求他。这种人绝对不会为别人着想。就凭当初他死活都要把你女儿扔掉的事,我就不该求他这种心狠手辣之人。李翠听她如此说,眼泪都冒了出来。李翠说,提这事做什么呢?都十几年了,孩子是死是活都不晓得,你这不是存心让我心疼么?

两个女人便坐在床边齐齐地哭了开来。也不说话,只是哭。哭完,李翠说,现在我舒服了一点。玫瑰红亦说,我也舒服了一点。可是,再怎么办呢?李翠说,你们不是有汉戏公会吗?玫瑰红说,汉戏公会哪里管得了这些事?李翠说,你找过余老板没有?玫瑰红说,拿了信就去了余老板家。余老板也没奈何,他说唯一的办法便是远走高飞。李翠吃了一惊,说远走到哪里去?玫瑰红说,离开汉口,暂避一阵。李翠说,往后四处漂泊?那怎么过日子呢?要有了孩子,也这么漂?玫瑰红眼圈便又红了,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明天江亭出院,看他有什么主意。

玫瑰红一夜失眠,及至天色发白,才朦胧睡去。一觉睡醒过来,天已大亮。想到万江亭今天出院,余天啸约了去他家细商事情,便赶紧爬起来,饭都没吃,淡淡化了下妆,便出门。正欲叫黄包车,却见余天啸家的黄包车夫一路小跑到她的门口。车夫说,万老板已经到家了。余老板特嘱我来接玫瑰红小姐也过去。玫瑰红点点头,二话没说便上了车。踏脚上车时,她恍然觉得有不三不四的人在她家门口晃。玫瑰红顿时心跳过速,她对车夫说,快!跑快点。

万江亭住在英租界一间公寓里,距玫瑰红的公寓不算太远。玫瑰红下车时,又是一阵恍然,觉得四周有不怀好意者溜达着。她匆忙下车,低着头,快步走进公寓楼。上楼时,玫瑰红依然觉得身后有人相跟,推开房门,脚一哆嗦,没到椅子跟前,便软坐在地。

万江亭吓了一跳,说你怎么了?玫瑰红说,好像有人跟踪我。万江亭说,不会吧?玫瑰红说,你看这个。说着她拿出那叠恐吓信。万江亭拆开一看,顿时大怒。一怒而牵动伤口,歪倒在床上,半天动弹不得。玫瑰红吓着了,忙说,你不要急。我们想想办法。

喝了杯参汤,万江亭缓过劲来,硬气地说,你不要怕,越怕越没用。玫瑰红说,怎么能不怕?他们敢把你砍成这样,如果再下手……我怎么能不怕?万江亭说,越怕他就越凶。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玫瑰红说,余老板跟你说过了?万江亭说。说过什么?我刚回家,挂着伤,怎么好意思去见余老板呢?玫瑰红说,昨天我去余老板家,余老板说的跟你说的一样。想要逃过这一劫,恐怕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万江亭说,官场上的事,跟戏台上的戏一样,也是你方上台我方下场。肖家的叔叔哪天说不定就倒了,那时,肖家也不敢如此嚣张。玫瑰红说,你真想离开汉口么?万江亭说,难得我跟余老板想得一样。我们两个又不是没本事,走遍天下都不愁活。玫瑰红说,话是那个话。可往哪儿走呢?万江亭说,就看你的意思。近去沙市,远去北京,都可以。玫瑰红说,你以为沙市没有肖家的爪牙?北京那么冷,连青菜都没有得吃,更不谈吃鱼,去了你要我怎么过?万江亭说,那就去上海。玫瑰红说,上海?汉戏上回在上海砸得还不够吗?你以为你唱得好人家就会去听?万江亭说,你觉得去哪里好呢?玫瑰红哭了起来,说我只想呆在汉口,哪里都不想去。万江亭说,我也觉得这满天之下只有汉口最好,可是性命攸关时刻,这个好没有意义。过阵子,再回来就是了。

玫瑰红哭了好一阵,见万江亭焦急万分,便止住了声。两人商量再三,决定先去芜湖。万江亭的师兄在芜湖汉戏班当班主,先投奔那里再说。

两人说话间,有人敲门。玫瑰红紧张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人来?万江亭说,会不会是余老板?说着便要去开门。玫瑰红说,你要小心点。话音未落,万江亭已开了门。来的竟是水上灯。

水上灯拎着一罐鸡汤,笑盈盈地进来。玫瑰红抚着心,说怎么是你?吓得我心都跳出来了。每次你出现,都没好事。水上灯说,今天是好事。是干爹让我给万叔熬了罐鸡汤补身子。干妈还让我在汤里放了参片。说是恢复伤口好。万江亭说,谢谢你水滴。我还叫你这小名吧,叫艺名还不习惯哩。水上灯说,好呀,已经没人叫我水滴了。万叔你就这样叫好了。珍珠姨也可以这样叫。玫瑰红撇了一下嘴,不再说什么。

水上灯说,干爹知道万叔家里没请人。又说姨最近压力会很大,让我每天过来照料一下万叔。打扫屋子,洗衣服做饭。万江亭说,真是太麻烦了。我没关系。水上灯说,万叔别客气。干爹还说了,在照顾万叔养伤这些日子,叫万叔教给我一些演戏的规矩。干爹说如果我不学会懂规矩,在汉戏界就根本混不下去。玫瑰红说,像你这样的野丫头的确应该学学规矩。可是,你学了规矩又有什么用?你真以为你将来能演戏?水上灯说,将来我不光要演戏,我还要红。我说过的,我要红过你。万江亭立即阻止,说水滴,余老板要我教你规矩,这头一条,我现在就要教。珍珠姨是你长辈,不管长辈怎么说你,你都不能这样回嘴。你做不到这一条,就不用来这里照顾我。水上灯默然片刻,方说,好吧。我答应了干爹,要好好照顾万叔。为了万叔,我尽量做到这条。

水上灯将鸡汤盛进碗里,拿给万江亭喝。又忙着将衣服收捡到一堆。站在窗口,水上灯突然说,我来的时候,觉得万叔家附近有些鬼头鬼脑的人。玫瑰红一听,立即对万江亭说,我说吧。一定有人监视我们。如果他们知道我在你这里,怎么办?万江亭说,今天我出院,你当然该来这里看我。玫瑰红说,一会儿我离开这里怎么办?我好怕。水上灯说,一会儿,姨跟我一起走。我不怕他们。玫瑰红说,你以为你多大本事。水上灯说,青天白日下,他们还能拿刀砍姨不成?玫瑰红尖叫道,你别说得那么吓人。万江亭说,这样吧。水滴先出去,叫黄包车来门口。两人一起上车,水滴送珍珠到家,然后自己再回去。可以吗?玫瑰红想了想,觉得也只能这样了。

出走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的晚上。这三天,因有监视,玫瑰红和万江亭约定不再见面。万一有事,让水上灯中间传话。为防跟踪,出走那天,由玫瑰红先去古德寺烧香,然后留在尼姑庵里等待。万江亭则去余天啸家吃晚饭,然后由余天啸的黄包车以送他回家之名,拉他去古德寺与玫瑰红会合。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经常跑货,跟船上的人熟,他答应帮忙秘密送他们上船,然后船到芜湖再悄然下船。这样,无人知道他们的行踪,便能保障安全。班主那里,由余老板第二日去替他们作告白,想必班主也会谅解。

在余天啸和魏典之的帮助下,行程中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

玫瑰红却六神不定起来。一想到未来的日子,吉凶未卜,她心口就堵得慌。就仿佛自己费尽心机获得的珠宝,珍藏多年后,转眼间被人抢去。她无心清理行装,也无意考虑采买路途所需用品。她闷坐在家里,一遍遍地想她当初怎么一步步地来到汉口,怎么从一个挨打受骂的科班学员成为名角。然而,她费力拚来的这一切,却转瞬将成泡沫。她的未来所寄是肖家势力的垮台。可是如果肖家没垮台,反而更强大呢?那她岂不是永无回汉之机会?如果回不来,留在芜湖?那里人生地不熟,就算演戏,听汉剧的戏迷又能有几个?留不下芜湖,去北京?那是京剧的天下,汉剧能讨口饭吃,已是顶了天,怎指望能红起来?红不起来,又哪里会有好日子过?且不说北京的冬天天寒地冻,什么吃的都没有。上海南京有菜吃,可人家有自己的戏,听汉剧只是图个新鲜,新鲜劲一过,谁还会搭理你?

玫瑰红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只有呆在汉口才可能既在舞台光彩照人,又能过上舒服的日子。她就是这片土上的一棵树,挖到别处根本就没法活。而现在,她却让人逼得必须离开她赖以生存的土地。突然间,一个念头从她脑子里一划而过。虽说是跟着自己所爱的人一起出走,为的是保卫自己的爱情,可是倘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它值不值得呢?

玫瑰红在家闷了一整天。晚上,曾经一闪而过的念头,仿佛一只张大翅膀的老鹰,不断地扑打着她的脑袋。她头疼欲裂,每扑打一次,她都对自己说,我们相爱多年,这是值得的。我绝不会背叛万江亭。

两天的时间,玫瑰红都在跟自己的那一闪念作斗争。

第三天,即是出走的日子。大清早,玫瑰红刚起床,洗梳完毕,尚未早餐,突然门外人声嘈杂,玫瑰红正聆听是哪里的声音,门板便被人敲响,有人在外喊门:玫瑰红小姐在家吗?送礼物的来了。

玫瑰红怔了半天,不知是凶是吉。门便不停地被人拍打,门外人且不停地叫唤。玫瑰红只好开门,却见三四个人抱着一堆东西进来。有绸缎有花瓶有西洋玩物有精美糕点,还有一把鲜花,花中放有一个极雅致的首饰盒。

这些人放下东西便走。玫瑰红说,喂,你们干什么?这是谁送来的东西?一个人回头说,是肖府送的。玫瑰红说,你们拿回去,我不要。那人又说,肖公子说了,我们如果没送出去,人头就会落地。

一句话把玫瑰红吓着了。人声消失后,玫瑰红关上门,呆坐半天。她不敢看这堆东西。她的脑子已经混乱不堪,甚至忘记了吃饭。

下午该去古德寺烧香了。万江亭之前已让水上灯前去跟寺里的老尼姑说好,玫瑰红烧完香便在那里静修半天。古德寺是玫瑰红常去之地。心烦意乱时,她便过去那里,听寺中老尼与她细细地絮谈。老尼的声音平缓甚至刻板,几无情绪的波动,迅速地就能让她的心静下来。时间一长,彼此都信任不过。

草草收拾衣物,玫瑰红准备出门,她依恋地望着房间的一切,有万般的伤感涌上心头。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再回这里。跟房东只说是出门几天,诸事都托给了余天啸,如果短时回不来,便请余天啸将此房退租。这种杂事她本想委托给李翠,免得给余天啸添麻烦。但余天啸顾忌知道的人多了,走漏风声,反而不好。替她将此事揽了下来。

门打开时,不意李翠正站在门口。见到李翠,不知何故,正欲出门的玫瑰红竟是长吐一口气,仿佛在紧急关头,有人救了她一把。

李翠见她手拿行李,床上又堆了一堆东西,奇怪不过。说你这是做什么?玫瑰红苦笑一下,说走呀。李翠微一吃惊,说你真的跟万江亭出走?玫瑰红说,不走又怎么办呢?李翠说,你想清楚没有?玫瑰红说,想不清楚也得走,不然连命都怕保不住。你家水文都不敢跟肖家对抗,我们一个戏子又怎么敢?

李翠便不作声。她看了看床上,说这是什么?玫瑰红说,这是肖家送来的礼物。李翠惊道,他来找你求婚?玫瑰红说,不就是那个意思?你说,我不走,未必让江亭送命?让我毁容,或者去跟那个猪头肖锦富?

李翠把床上的礼品一件件打开来看。顺着李翠的手,玫瑰红看到一个西洋花瓶,看到几块华丽轻软的丝绸。李翠把那段丝绸展开,贴身比划,然后赞不绝口道,真是好东西呀。然后是汪玉霞雨记的酥饼。李翠说,我最爱吃这个了。最后打开的是首饰盒,里面装有一条珍珠项链。一粒粒珍珠圆润饱满、晶莹剔透,漂亮得令李翠和玫瑰红一时震惊。李翠呆了一呆,替玫瑰红戴到脖子上。玫瑰红对着镜子看过去,瞬间便产生眩晕感。那一粒粒的光芒,不仅照亮了她的脸,仿佛将整个房间都照亮了。李翠轻叹道,这么好呵!你难道不想要?玫瑰红说,想是想,但要下了这些,我又怎么脱得了身?

李翠默然地将适才打开的东西一一收捡起来。半天没说话。天便在两个人的静默中黑了下来。玫瑰红没有起身去开灯,李翠也没有。夜便向屋里渗透,仿佛越渗越多。在这黑暗中,玫瑰红和李翠都恍然看到自己过去的生活。曾经的饥寒交迫,曾经的风来雨去,曾经的担惊受怕,都仿佛约好似的,一起来到眼前。

良久,还是坐在床边的李翠先说了话。她说,珍珠,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的日子过得还不错?玫瑰红点了点头。李翠说,是不是旁的人也都觉得我过得不错,而且还有许多人羡慕我?玫瑰红说,是。李翠说,但是,你是晓得的,为了过这样的日子我放弃了什么。玫瑰红颤抖着声音说,你要我放弃江亭?李翠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放弃江亭,你肯定心疼,可是放弃汉口、放弃你名角的风光,放弃你的富贵荣华,你的心就不疼了?

玫瑰红怔了怔,在黑暗中望着李翠,没有说话。李翠说,天黑了,还是开灯吧。说罢起身走到墙边。玫瑰红说,翠姐,不要。不要拉灯。有些话我不敢在亮处说。李翠缩回了手,然后说,其实我也不敢。我跟你说,像你我这样的人,在我们有权选择的时候,不管选择什么都会心疼。一种心疼,是吃不饱穿不好、过着苦寒日子的心疼,这种疼,不光心疼,身也疼;另一种心疼,是吃得好穿得好、过着享福日子的心疼。一个人,有一颗心在疼,就已经够受了。我不想要心疼身子也疼,所以我选择了留下。你呢?准备承受两种疼?心疼身也疼?

玫瑰红说,我一样都不想疼。李翠又说,你记得你第一次到我家时跟我说的话吗?你说,姐,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留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你还说,看这满床的绫罗,多松软的铺盖,简直像皇后一样,这样的地方,我梦都梦不到。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你知道吗?我就是听了你的话才下决心不要孩子,我要保住我自己。而你呢,费了多大的劲才在汉口站稳了脚跟,眼看着日子越过越好,现在你却要放弃。你放弃你自小的梦想,放弃你在汉口的风光富贵。你熬了十几年,才有今天,这下岂不是全都白费?

玫瑰红扑在床上哭了起来。她说,翠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李翠说,绝不要离开汉口。玫瑰红说,之后呢?李翠说,不要嫁给万江亭。也不要接受肖锦富。你跟他们说你为了好好演戏,暂时不想结婚。

玫瑰红怔了怔,没有说话。她想,或许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李翠回家后,玫瑰红便再也未出门。她将床上的礼品,收进了柜子里,然后坐在桌边,为自己泡了一杯茶,慢慢地吃起了汪玉霞的酥饼。吃时想,难怪汪玉霞的酥饼这么有名,的确是很好吃呀。

汉口西北郊的古德寺竟被她忘却得干干净净。

万江亭抵达古德寺时,夜已擦黑。下车时他回望了一下,夜霭中的原野,一片苍茫,空无人迹。古德寺高耸入云的塔尖都被夜色吞没了。这是汉口四大丛林之一,一座古朴而又华丽的缅式庙宇。平素若无事,过来敬香,远远地望着它走近它,心情便会异样。仿佛俗世已隔身外,而自己却被佛祖收纳。

心知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万江亭不觉松了一口气。他要在这里,和玫瑰红会合,然后等待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过来接他们去江边乘船。

万江亭经山门过甬道,穿越天王殿,走进殿后的院落。古德寺的后院林木深深。因为树叶的密集,阳光晒不透树下的空气,每走至此,万江亭都会觉得有阴嗖嗖的风裹卷全身。

寺内老尼的庵房,万江亭也熟悉。玫瑰红心乱时经常过来听老尼说点什么。老尼的声音木讷平淡,几无情绪的起伏。往往玫瑰红一听她的声音,就能镇定。而在万江亭,却觉得听这样的声音简直是一种受难。一想到在等待魏典之的过程中,他的耳边将会一直响着这样的声音,心里便想,老魏你是不是尽快来呀。

老尼见万江亭却告诉他,玫瑰红根本没有来。万江亭大吃一惊,问为什么?老尼平静地说,这个我可不知。施主应该问她。想必她自有理由。

一瞬间,万江亭心绪大乱。他想,玫瑰红为什么会不来呢?难道是被肖锦富抓起来了?或是门口有人盯梢,没办法过来?更或是……更或是,这是万江亭最不敢想的:玫瑰红根本就不想离开汉口。

万江亭决定在此等候。他坐在寺院浓密的树下一直等。无论寺院多么静谧,他心里都混乱如麻。他就这样等。直等到魏典之出现,玫瑰红还是没来。见到魏典之时,他的伤口开始疼,从表面的刀口一直疼到心深处。

魏典之惊讶地说,不是都安排好了吗?玫瑰红小姐怎会不到?万江亭说,不知道。魏典之说,可是如果再不来,船却要开了。万江亭说,再等等看。

便又等。寺院漆黑了。万江亭不想进庵房。两个大男人怎么说也不方便。他们便进到大殿。夜色消解了殿内金刚的横眉怒目,他们俩拖了两张蒲团,坐在金刚的脚下。都不说话,只是等。又等了许久,玫瑰红还是没有出现。

魏典之说,万老板,再不走,船就开了。万江亭说,她不来,我怎么走呢?魏典之说,要不你先走,因为他们要的是你的命。肖锦富既然追求玫瑰红小姐,她应该还安全。我明天便去玫瑰红寓所,问清究竟,再安排她过来?万江亭摇摇头,说如果她不去,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我宁可被他们打死。魏典之说,万老板可不能这么想。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命,也是我们大家的。万老板,靠了你的戏,我们才有滋有味地活着呀。你要先惜自己,再惜别人。我是拿你当神一样供在心里,让你在夜晚这样子等人,我心里都已经疼得快穿孔了。还是先走吧。万江亭说,可我如果一个人走了,我恐怕就永远失掉了珍珠。

魏典之只好长叹一口气,说万老板,你就是我的神,按理我不该说这句话。可眼下只有我们两人。我要掏着心跟你说上一句:这世上最不怕失掉的东西就是女人。如果你一旦害怕失去她时,就肯定已经失掉了。万江亭说,你认为我已经失掉了?魏典之说,事至如此,我想差不多吧。男人要什么,你我都知道,可女人要什么?恐怕我们永远不明白。

魏典之将万江亭送回家时,已是凌晨。万江亭连开锁的力气都没了。魏典之代他打开门,连灯都没开,便将他扶上了床。魏典之说,万老板,好好睡一觉,天亮醒来,我们再商量。我会让菊台社的票友保护你的。万江亭没有说话。

魏典之关门而去。倒在床上的万江亭从眼前到心里都是黑的。他想不明白,玫瑰红到底是什么原因没有去古德寺。而魏典之的话更是堵得他心里阵阵发慌。

月光透过窗户淡淡地落在屋里,突然桌上有什么东西一晃一晃地闪着光。那光似乎绿荧荧的,散发着一股鬼气。万江亭被这光惊了一下,他立马起身,走到门边,拉开灯。

他居然看到桌上放着一对玉镯。那是他家祖传的玉镯。他托余老板说媒时送给了玫瑰红。

万江亭心知缘故,堵着的胸口仿佛有洪水汹涌欲出。他忍了一下,没忍住,一口血喷在了墙上。

水上灯一早去万江亭家收拾房间。万江亭走前说了,如果一周没回来,便将这房子转租他人。余天啸便让水上灯把万江亭的东西都收捡好。

水上灯推开屋门,一眼竟看到倒在地上的万江亭,继而又看到墙上的血。水上灯大骇,她尖叫道,万叔!万叔!你怎么了?你怎么没走?

万江亭慢慢醒过来,他让水上灯搀扶着他上床,然后说,误船了。水上灯说,那那那……墙上怎么有血?万江亭说,是我不小心跌的。水上灯不信,但却不知应该说什么。水上灯说,万叔,我给你熬点稀饭喝好不好?你一定没吃早饭。万江亭无力地点点头,说好的,水滴。

余天啸闻讯匆匆而至。询问万江亭,他只是说误了船,没走成。又说既然上天不让他走,他就不走了。再问他与玫瑰红的婚事如何时,他便只是淡淡地说,听天由命吧。

水上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她说,万叔,一定是我姨舍不得离开汉口。她想要什么,我最知道。万江亭苦笑一下,他突然想起魏典之所说,女人要什么,恐怕我们永远不明白的话,便追问了一句,你说她想要什么?水上灯说,她们两姐妹全都想要荣华富贵。万江亭说,两姐妹?水上灯说,另一个是我妈。万江亭说,不,你姨不是这样的人。余天啸见万江亭脸带不悦,便叱了一句,说你懂什么?我早讲过,大人说话时,你不要多嘴。

万江亭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的外伤痊愈后,班主说,再歇下去,班里该喝西北风了。你跟玫瑰红是名角,你们不出面,哪一场观众都没坐满。

万江亭试了试嗓,觉得用力时伤口虽然扯着有点痛,但也无大碍了。便说,好,你去挂牌吧。班主高兴道,老天爷保佑呀,幸亏没伤着你的脸,要不真唱不成了。万江亭说,你也别对我太长指望,说不定哪天我就真的唱不成了。班主说,呸呸呸,这种不吉利的话也说。若按余老板唱戏的年头来算,你还得红几十年,而且更红。万江亭苦笑了笑,他想,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情。

水上灯闻知万江亭要开始登台演戏,便去跟余天啸说,万叔他受伤才好,我担心他上台会太累。我想跟着去照顾他,干爹你说好不好?再说了,我还可以跟万叔学点规矩。余天啸想了想,说难得你一片孝心。你万叔人好戏也好,这两样你都要学。

小报消息多是短命。随着万江亭伤势的恢复,人们议了几天,也就转了话题。两大名角意欲出走,虽然事大,却因未遂而知晓的人少,便也波澜不惊。生活还要继续。

万江亭被砍伤后的第一次挂牌是在长乐戏院。见到玫瑰红时,他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脸上堆着温和的笑容。玫瑰红心有愧疚,眼有惊慌。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万江亭全然不介意的笑容,竟不是往日的春风,而是看不见的刀刺。

万江亭化妆时,依然像往常样,细致入微。玫瑰红有些受不住,走过去说,江亭,伤全好利落了吗?万江亭说,应该没有问题。玫瑰红说,江亭,我想跟你解释一下,可不知道该怎么说。万江亭说,没事,你就像往日一样好好唱戏就行了。玫瑰红说,那天晚……你是不是等了好久?万江亭说,没有。我去了没见到你,就回来了。我也不想离开汉口。玫瑰红说,可是魏典之说……万江亭打断她的话,说老魏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最是疼我,所以他会把事情夸大。不当事。今天我们好好唱。

万江亭声音平缓,说话语调一如以往的温和。玫瑰红内心略微有了些平静。舞台像往常一样,你方演罢我方上场。玫瑰红和万江亭的戏依然唱得令观众如痴如醉。就仿佛万江亭从来没有被人砍伤,玫瑰红从来没有退还玉镯一样。曾经有过的最艰难的日子仿佛从日历牌上剔除掉了,万江亭恍然是在老大兴园跟余天啸喝完酒后,直接就来长乐戏院演了这场戏,两下里衔接得天衣无缝。

而实际上,还是有三个人从他的唱腔里昕出了他的心。一个是玫瑰红,她听出万江亭多了悲伤;另一个是魏典之,他昕出万江亭多了沉痛;第三个则是水上灯,她被万江亭所表现出来的状态吓住。她觉得万江亭是处于一种绝望之中。他的每一句唱腔,都在表达着这种绝望。

这天前来捧场的人多极。一则万江亭伤好复唱,他的戏迷蜂拥而至,花篮带了好几个。但最大的花篮却是玫瑰红的。它大得高出人头,花团锦簇,花枝饱满。玫瑰红谢幕时,一脸兴奋。剧院的一角,一大群人站起来为玫瑰红鼓掌,掌声中还夹杂着火爆的喝彩。领头者便是肖锦富。

演完戏,万江亭卸下妆,水上灯递茶送点心,小心伺候着。万江亭说,水滴,谢谢你。有你照顾,我轻松多了。水上灯高兴道,万叔这样说就太好了。今晚上我还要给万叔熬鸡汤,好让万叔保持元气。万江亭说,好。那我要请余老板一起来喝汤。水上灯便更高兴,说干爹也说我的汤熬得好。他不知道,我是专门去饭馆学了一手的。我跟大师傅说,我只给两个人熬汤喝,一个是余老板,二一个是万叔你。那个大师傅连忙大声说,既是这样,那我亲自教。一番话说得万江亭笑了起来。

出门时,万江亭自然而然地停下步伐。以往,他都会和玫瑰红一起去喝茶或是宵夜。现在,他却见不到玫瑰红的影子。班主说,你就自己回去吧。玫瑰红卸完妆还没起身,便来了一群人,把她接走了。想必是肖公子。万江亭便不再说什么,坐上黄包车,径直回了家。

秋天悄无声息地走进汉口。有一天水上灯走到街上,一片树叶落下,正好碰着她的头。她抬头看了看,知是秋天来了。虽然树都还绿着,风却开始变凉。

秋季从来都是汉口的最好季节。汉口逢春雨水繁多,四处潮湿;逢夏酷日暴晒,闷热无比;逢冬天寒地冻,冷风如刀。惟秋天,让汉口人大有享受之感。但逢进秋,则天气明朗,云淡风轻,空气不湿不干,触及皮肤,尤是清爽,气温亦不高不低,无论行走在外或是安坐于内,都觉自在舒服。环境一舒适,人便有闲情。出门喝茶看戏以及看电影逛乐园的人,总是在这时多极。汉口的戏班,亦因人们情绪的舒展,而异常活跃。

小报上的消息也异常之多。一天余天啸回家,拿了张报纸,大笑着,然后四处找水上灯。

水上灯正跟徐江莲在后院学“花猫捕蝶”的身法。徐江莲说,这套身法讲究轻俏。一轻俏就好看。上台走大步也得像风摆杨柳,既轻却又带着劲。四面八方都要顾到,上下左右都得合獒。举手投足,左看右顾,光是眼睛有尺寸还不行,还得心里有尺寸。心到眼到手到脚到,下下踩的才是落地。这就算是学进去了。下面才是指法、眼睛、脚步的美与不美。

水上灯很喜欢《打花鼓》这出戏,而其中的“花猫捕蝶”的身法,更是令她喜爱得如痴如醉。徐江莲说,算你还识货。她拿出汉戏代代相传的“花猫捕蝶”的一百零八套身段谱。水上灯看罢,照样试着练习,觉得完全像是在跳舞。水上灯想,如果真到戏台上跳这样的舞,整个台面都会跟着人旋转。那样演戏才真真叫作过瘾。把这感觉说与徐江莲听,徐江莲说,你有点开始人戏了。戏虽是演的,但要演得好,戏就得进心里去。

水上灯正与徐江莲且说且走着步伐,由“织女穿梭”到“拨草寻蛇”二者如何过渡。正说时,忽听余天啸叫,水上灯忙不迭地应答着,问有何事。余天啸说话间便进到后院,大声说,水上灯,你赢了!从今以后,你的命就是你自己的了。

水上灯不明就里,说我赢了什么?余天啸递上小报,说你自己看。报上在说,周上尚完了。水上灯说,为什么?余天啸用右手在左手心打着节奏,一派高兴,说先前他没出科,就开始红。等出了科,只唱几台戏,就红得发紫。身边围了一堆人,供他吃供他喝陪他玩。今天《罗宾汉》报抖料,说他出科不久就被人包养。你们猜包养他的是哪个?水上灯说,真的?哪个呀?余天啸说,是汉口名妓银娃呀!大他好几岁,亏他也肯。报上还讲,有人给报纸透风,说周上尚前个月就已经身染梅毒。戏迷说难怪他唱戏时气跟不上来。

水上灯和徐江莲全都大惊。徐江莲说,这不是废了么?这个样子,哪个还请他唱?未必当初没有人劝一下他?余天啸说,我去乐园,刚好碰到黄小合,也问他这个话。黄小合说,他一出科就红,怎么还会听我这个老师说?当初带他进上字科班的是周元坤。周元坤是怕他稳不住身子,还专门去找过他。去后看到他被一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围得严实,见他像没见到似的,气得周班主一句话没讲,就走了。连周元坤都说,这样下去,没得戏唱了。果不然,报纸一出,几家戏园挂了他牌的,立马都摘了。他还想红过我?今生今世都别做这个梦了。余天啸说着,拍了拍水上灯,说还是我们水上灯眼睛狠,居然看得出周上尚没得前途。

水上灯闻此讯心下恻然,她想起那年在长乐戏院看周上尚顶余天啸演《荥阳城》,想起自己拚命拍红的巴掌。虽然她以命相赌周上尚红不过余天啸,但她却万没想到,周上尚红得这么快,而消亡得也这么快。她正欲说点什么时,突然眼睛落在另一段文字上:汉戏名角玫瑰红即将嫁入豪门,富贵公子肖锦富随时迎娶娇娃。

水上灯不禁大叫一声,干爹,你有没有看到这一条?余天啸说。我又不认得字,他们只跟我念了周上尚的这个,还有什么?水上灯说,上面说玫瑰红就要嫁给肖锦富了。余天啸怔住了,说真的?不会是瞎传吧?媒是我做的,聘礼是我去下的,女方也接受了,没有听万老板说退聘的事,怎么能再嫁他人?水上灯生气道,我就晓得玫瑰红是个贪慕富贵的人。余天啸说,你别先骂,赶紧去万老板家,问个明白。如果是真的,那得招呼一下万老板。恐怕他气也得气病。徐江莲说,唉,江亭这一生,怕是栽在玫瑰红身上了。一出科,头一个搭戏的人就是玫瑰红。演完一场就喜欢上她,百事万事迁就她,结果还是迁就不过来。怕就怕他想不开呀。余天啸说,万老板也是你师弟,你也得多去劝一下他。那是个好人,脾气如此温和,我见不得他受人欺。玫瑰红真是没见识。

晚上有戏,玫瑰红正在家里休息。李翠闻讯而去,说是怎么突然决定嫁给肖锦富呢?玫瑰红说肖锦富每天都来找她,话里话外都有威胁之意:前两天甚至限期,如再不答复,先见万江亭人头。玫瑰红想了又想,觉得自己既然没跟万江亭出走汉口,想来也是放弃了这个人。事至今天,万江亭也没什么动静,显然也是想通了。她再拖下去,于万江亭于自己都不利,所以就索性答应了下来。说时玫瑰红拿出一个合约,递给李翠,说这是我口述,他的副官替我写的。李翠说,你知我不识字,我哪里看得清白?

玫瑰红说,我嫁给他自然有我的条件。我这第一条,就是断不可对万江亭有任何伤害。李翠说,肖锦富答应了?玫瑰红说,他说你人都是我的了,他什么也没落着,我伤他做什么?听听,以前伤江亭的果不然就是他们?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李翠说,就算他自招了,你能怎么办?他有钱有势有枪在手,怎么斗也是斗他不过。玫瑰红说,我也是想明白了这一点呀。这第二条,我要明媒正娶,过门时要穿金戴银,迎亲的轿子要把汉口的主要大马路都走上一遍。我玫瑰红在汉口也是一名角,眼前嫁到你肖家当三太太,本来也是屈了我。大婚那天,就必须让我扬眉吐气一下。李翠说,这条提得好。第三呢?玫瑰红说,第三条是结婚后,不得阻止我继续唱戏。李翠说,恐怕这条他不会答应吧?富人家最烦女人在外抛头露面,偏你又这么漂亮,他们会担心你在外面惹出风流事,让家里丢脸。玫瑰红说,我既是嫁了人,本也不想再出台的。这条是我试试他对我是不是真好。结果,肖锦富全都答应了。李翠说,真的?看来他是真的爱你。玫瑰红说,是呀,虽然他长得不及江亭,但想想,我这辈子总算也有了依靠是不是?我红也红过了,名也出过了,往后就该静下身心,好好享受日子。翠姐你说是不是?李翠说,当然。你选肖锦富,不图他别的,只图个将来的生活牢靠。人终归是要老,尤其女人,将来日子过不安稳,年轻时红也是白红了。玫瑰红说,现在我只担心江亭会怎么想。也不晓得他受得住受不住。李翠说,他一个大男人,人又标致,戏又红,哪里还找不到个女人陪?玫瑰红说,你不知道,江亭性格虽绵软,但心眼死。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到敲门声。玫瑰红急切道,怕是江亭来找,你要帮我劝解他。说罢忙上前开门,结果见到的却是水上灯。

换了往日,玫瑰红见到水上灯必是要开口骂她的,结果这一刻,她记挂万江亭现状,也顾不上昔日仇隙,急不可耐地拉着水上灯进屋,开口即问,你万叔现在怎么样?

水上灯说,你还敢提万叔?连余老板都生气了。说媒也做了礼也收下,怎么能改嫁给别人呢?玫瑰红说,水滴,你不晓得我的苦。我也是没办法。肖家天天逼我,又说不答应就会让江亭人头落地,你说我能怎么样?水上灯说,那你为什么不跟万叔离开汉口呢?玫瑰红说,那天是我没去。我不想离开这里。其实江亭也是不想离开汉口的,所以,我没去,他也正好就不走了。水上灯说,万叔不跟你说,可我要跟你说。那天你没去,万叔等了一夜,回家吐了一墙的血。你晓不晓得!

玫瑰红大惊,面色立即涨得通红。玫瑰红说,他为什么一个字不跟我说?水上灯说,万叔心里明白,说了有用吗?说了你就会乖乖跟他离开汉口吗?像你这样贪图享受、嫌贫爱富之人,万叔喜欢你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玫瑰红说,好,你骂得好。可是我告诉你,你是最没有资格骂我的人。水上灯说,我为什么就骂你不得?玫瑰红说,因为你亲眼看见你姆妈过的什么日子,你爸爸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一个穷人活在这世上还不如一条狗。难道你爸你妈没努力去赚钱?可是他们累死累活,结果呢?你妈是醒过来了,想过好日子,可是太晚了,到头来走了一条死路,死得连人影都找不见。你爸更惨,对好日子连想都不敢去想一下,一个心眼认定自己命中注定是可怜人。被人打遭人欺,病得要死,连治病的钱都没有。伤痕累累地去阴问找你妈。你觉得我会走你妈那样的路吗?将来守着一个破屋子,养两个可怜的小孩,天天找米下锅?而你呢?自己也愿意活成你爸你妈那样吗?如果你不愿意跟他们一样的活法,你就没有资格骂我。现在,放着现成的路让我将来的日子自在舒服,我为什么不去走?

水上灯被玫瑰红的话击中要害。她觉得心里痛得要命,因为她的眼前一直浮着慧如和杨二堂的面孔。慧如的焦虑和哀伤,杨二堂的委琐和惶恐,交替出现。她挣扎着想要还击玫瑰红,却挣扎不出自己的心境。她知道,玫瑰红说的这些,其实正是她曾经想过的,直到现在依然在想的。她和玫瑰红的心思一模一样。她们是同样的人。

水上灯一句话没说,掉头而去。关门时,她昕到玫瑰红失声痛哭。哭声挤过门缝,一直追随着水上灯。水上灯甚至没了去万江亭家的勇气。她一路跑着,居然跑到了黄孝河边。她在荒草萋萋的原野上找到了杨二堂的坟墓。一屁股坐下,放声号啕起来。

坟头的草很长很乱,从来没有人来修整过它。几乎跟野坟没有差别。水上灯跪在地上,边哭边清理着杂草。她想,爸爸,对不起。等我有了钱,一定要重新为你修墓。你活着没有过一天好日子,我得要让你死后能享受像富人一样的坟墓。

秋天就是城里演戏的忙季。庆胜班的日程排得满满。除了长乐、满春几个大戏院,堂会多得接不过来。班主每天把几个名角伺候得好好的,不时地派出银包。每天晚上,玫瑰红一下台,便有人守着她,等她卸完妆,小汽车已在门口泊着,车上坐着肖锦富,玫瑰红一上车,小汽车嘀嘀响两声,一溜烟开去楼外楼,自然是到那里跟肖锦富一起宵夜。而万江亭依然是习惯地在门口站等一阵,直到没了人,才自己叫了黄包车回家。

万江亭把班主给的银包看也不看地就递给水上灯,说拿它去买吃的吧,我留钱也没用了。水上灯便拿了这钱夜夜给万江亭做夜宵。回去跟余天啸说起这事,余天啸说,这看上去不太对头。水上灯说,我觉得万叔好像心死了。

见到玫瑰红,万江亭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照样笑容满脸,照样说话温和,甚至照样关心她的身体。玫瑰红什么都没说,他亦什么都不问。他的平静令玫瑰红心里发怵,她想象不出,既然他爱过她,现在她要嫁给别人,为何他能如此水波不惊。

私下里,玫瑰红拉着水上灯说,水滴,你先不要骂我。我心里慌得厉害。你万叔怎么回事?他不知道我的事吗?水上灯说,想是知道的。只是他不想让你为难吧。玫瑰红说,这个傻瓜为什么要这样憋着自己呢?骂我一顿也是好的呀。水上灯淡淡地说,也可能万叔想通了,反正你要嫁给别人,他再另找其他姑娘也一样。玫瑰红说,不可能。我十五岁就跟他一起唱戏,跟他相好也有了上十年。他的为人我晓得。水滴,我到底是你姨,这回你要帮我。水上灯说,我怎么帮?玫瑰红说,我大婚的日子选在中秋节,那天你要替我关照紧一点,我只怕你万叔有什么事。水上灯说,万叔根本就不在乎你了,你别再自作多情。玫瑰红说,他真的不在乎?水上灯说,你看不出来吗?他跟以前一模一样。水上灯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却想,到了那一天,万叔怎么过得去呢?

婚期越来越近,玫瑰红越来越怕面对万江亭。肖锦富见她心神不宁,说女人结个婚就这么紧张?玫瑰红烦乱地说,你都结过两回了,当然不紧张。肖锦富说,这话别老挂在嘴上。为了你,我已经把那两房送到了乡下。你看看,我对你是不是真心实意?

一天早上,玫瑰红没起床,肖锦富便过来找。婚期在即,他怕玫瑰红有变,要去汉阳归元寺烧炷香。让玫瑰红一起去,在菩萨面前作个保证。玫瑰红哭笑不得,又拗他不过,只好陪着一起过了汉江。

玫瑰红晚上在乐园三剧场挂了牌,她有《宇宙锋》和《凤仪亭》两个折子戏的演出。去时天气还好,回时天公突然变脸。狂风加了暴雨,汽车开到汉江边,却没有船过渡。船夫说,这天气,过一只翻一只,过两只翻一对。你们敢坐我们不敢划哩。玫瑰红一行便只得在附近找了家客栈避雨歇脚。

玫瑰红人在客栈,望着窗外大雨,急得跳脚。她晓得班主定是要急疯,而观众砸不砸场子。都难得说。肖锦富说,急也没得用,钱我帮你赔。你反正要出嫁了,收心回家也一样。戏迷如果不认你,就算了。玫瑰红说,呸呸呸,少说不吉利的话。戏迷才不会不认我。你莫指望我回家当阔太太,我是要唱到老的。肖锦富说,好好好,你天天唱我天天去看就是了。玫瑰红说,那还差不多。

雨是越下越大。天色暗得早。水上灯陪万江亭到乐园后,便替万江亭泡好茶,又将蟒袍抖开,髯口理顺,头盔拨正。只有水上灯知道,万江亭的若无其事,只不过是个假。而他心里却是被巨石压着,时时都吐不过气来。万江亭见水上灯熟练地忙碌,便说了一句,谢谢你,水滴。

班主和剧场管事喧嚣着进来,班主急切地问:江亭,玫瑰红去哪儿了?听说她去对岸,还没有回吗?万江亭说,她没来吗?班主说,没有哇,一半的观众都是来看她的。她现在连个影子都不见,怎么办?万江亭说,不会吧,珍珠把演戏看得重,从来都不漏场的。剧场管事说,可是马上要拉幕了,她人还不见呀。水上灯说,她不见了,找我万叔做什么?班主忙说,也是也是。知道你们两个现在各走各的。可是怎么办呢?她今天有两场折子呀。

水上灯突然心一动,她想起余天啸误场,周上尚临时顶戏的事。几乎想也没想,水上灯说,哪两个折子?剧场的管事说,《宇宙锋》和《凤仪亭》。水上灯立即兴奋了,说我都会唱。剧场管事不耐烦地说,会唱就会演吗?水上灯说,我以前是上字科班的。我在洪顺班也演过戏。班主说,演过这两出戏吗?水上灯说,没演过主角,不过,我都学过。班主说,真是一堆废话。万江亭说,再等等看吧。不行我的戏先上。剧场管事说,把玫瑰红的戏押后倒是没问题,可是她若还是没来呢?班主急道,这个死丫头,死到哪里去了呢!

两人又急吼吼而去。

万江亭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低头垂眉,沉吟不语。时间一到,他便上了场。他这一出戏是《四郎探母》。唱完回来,正欲叫水上灯倒茶,却没见她人。心道她是在外面玩去了,便自己倒了茶喝。班主又走了进来,长嘘一口气,说吓死我了。万江亭说,珍珠赶来了?班主说,我正在门口望,剧场管事说她已经来了,化好了妆,正准备出场。万江亭说,那就好。我说嘛,珍珠是不会误戏的。班主说,还是你了解她。江亭,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啦?万江亭说,没怎么呀。班主说,你真沉得住气,我在班里都说了,做男人就得做江亭这样的。拿得起,放得下。我都服你。万江亭苦笑了笑,说谢班主了。

两个说话间,忽听到场下喧哗。剧场管事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大声说,班主,怎么回事?上台的不是玫瑰红?班主莫名其妙道,不是她是哪个?剧场管事说,我看也是她呀,可是你听台下。你听!

班主和万江亭齐齐跑到戏台一侧。果然见台下有人伸手指舞台,又有人嚷嚷着。突然戏台上的赵艳容唱了起来。

老爹爹说此话人伦大变,怪不得不忠名四海流传,你的儿曾读过诗书经传,岂学那失节妇遗臭万年。

这声音清澈婉转,有如林间百灵自如地啼鸣,又有如清风从心头飘然拂过。它由人们的耳朵,进入心头,仿佛瞬间能止住烦乱,让愉悦洋溢得满心。非但是声音悦耳,眼波流转间,手指翘出间,水袖轻甩间,脚步碎走间,招招摄人魂魄。

台下的骚动突然静止。一段唱完,便有人高声喝彩。议论声亦悄然而起。这是哪个?是玫瑰红吗?好像又不太像。台上演至赵艳容装疯时,唱到“秦二世坐江山国法大乱,穿一双登云鞋随我上天”时,举手投足,轻灵妩媚,水袖旁甩,曼妙婀娜。即使头发散乱着,衣服亦凌乱,却仍是美得出奇。观众立即便忘却玫瑰红,甚至没去议论到底是不是玫瑰红,只倾心地关注着赵艳容。

看着台上的表演,班主大惊,说这、这是玫瑰红?万江亭失声道,是水滴这孩子。她像足了玫瑰红的身法和眼法,却又完全是她自己的一套。班主更惊,说她?她能唱成这样?万江亭说,能!她在汉口迟早要红。班主说,今晚唱下地,她不就已经红了?没见台下观众的开心样子?万江亭说,这小丫头胆子大,居然敢冒充玫瑰红登台,如果唱砸了呢?她就是死路一条了呀。班主叹道,有这胆子的人,多半都能石破天惊。

水上灯唱完下台,一眼就看到站在台侧的万江亭和班主,吓得她立即站定脚跟,不敢朝前走。水上灯说,班主;万叔,对不起,我看到我姨没有来,就、就……

话未说完,台下有人喊,赵艳容上来!是哪个唱的?上来报个名头。水上灯吓住了,说这这这,这怎么办?班主说,你说怎么办?上去呀。水上灯伸头望了望台下,有些怕了,说不不不,我不敢。班主说,刚才上去唱,你胆子大,现在倒怕了?

万江亭说,不用怕,我带你上去。我说你应就是了。水上灯说,好的,万叔。

在一派喧嚣声中,万江亭和水上灯上了台。万江亭说,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要向各位解释一件事,然后再介绍一个人。大家来看玫瑰红的戏,但今天突然狂风暴雨,玫瑰红被堵在对岸,过不了江,她无法登台,我们非常抱歉。这位女子,是玫瑰红的姨侄姑娘,平常学玫瑰红也学得有几分功夫,所以她顶替她姨上台表演了一场。大家说,她的表演如何?台下便嘈杂地叫了起来:太好了!到底是嫡传,不一样!又有人叫道,她是小玫瑰红。突然间,叫小玫瑰红的人多了起来,一会儿,竟成整齐的声音:小玫瑰红!小玫瑰红!

水上灯慢慢上前走了几步,深深朝观众鞠了一躬,台下静了下来。水上灯说,谢谢各位抬举。不过,我不是小玫瑰红,我也不能叫小玫瑰红。我叫水上灯。这是我进上字科班的时候,万江亭万叔给我起的名字。万叔当时说,一盏明灯,随水而来,漂在水上,光芒四射。周班主立刻决定用这个名字。饮水思源,有了上字科班老师的教,才有了我今天的戏。万叔给我起这个名字,是想让我像灯一样在台上大放光明,我要让万叔和老师如愿。请在座父老乡亲叫小女子为水上灯。说罢,她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的掌声便哄然而起。依然有人喝彩,好!水上灯!好!

万江亭不觉诧异地望着水上灯。水上灯低声道,万叔,我们可以下了吗?万江亭说,可以了。

这天晚上的最后一折戏是《凤仪亭》。万江亭演的吕布,而水上灯演的貂婵。两人从来没有对过戏,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戏演完,台下掌声雷动,连班主和剧场管事都兴奋得拚命鼓掌。万江亭说,水滴,从没见你演,你怎么跟我配合得这么好?水上灯说,万叔,我看都看熟了。你说我已经看了多少场了?我梦里都想跟万叔搭戏,平素常揣摸你的戏路。万叔,今天终于实现梦想了,我好开心。万江亭淡淡一笑,说开心就好。剧场管事说,水上灯今天救场救得好。班主亦说,今天我得封给你包银。水上灯,做好事有好命。你已经红了。往后你就来我班里跟你万叔一起演好了。水上灯说,不,我要听我干爹的,他说行我才能唱。万江亭说,班主,莫为难她。她还小,有事要跟余老板商量商量才是。

次日清早的报纸,全都在说水上灯。有标题拟为:一盏水上灯,明光照戏台。又有标题拟的是:明艳照人水上灯。更有甚者,说水上灯是将来的玫瑰红,所不同的是,玫瑰红只是红而已,而水上灯却会大放光明。最刻薄的是《罗宾汉》报,早先对玫瑰红即将嫁人豪门便颇有微词,这一刻便以通栏大标题说:水上漂来一盏灯,玫瑰从此红不再。

余天啸次日去六渡桥跟朋友喝茶,听到戏迷们说起水上灯像说一个传奇故事。且说水上灯有今天,完全是余天啸带出来的。余天啸有大恩于她。余天啸拿了报纸看半天,却因不识字,什么也看不明白。于是问人,问了半天,方知就里。心下明白,水上灯不小心把自己闯红了。便感到十分高兴,喝茶间吹道,这个小伢,硬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劲。当初我救她,也是鬼使神差。你看,我又不认识她,却为她花了一大笔钱。硬是说不出个名堂,就只想救她。这一下好,救了个名角出来了。茶客们便打趣道,余老板以往说女人演戏是妲己,是来败汉剧江山的。这一下,自己给汉口戏台搞了个大妲已出来。余天啸便哈哈大笑。

这天余天啸回去得早,进门就喊水上灯。水上灯已出门买了菜回家,正在厨房帮忙。见余天啸叫,以为还要喝茶,连忙跑去端壶。

余天啸说,从今天起,你不用打杂了。买菜泡茶,我换人来做。你跟我到戏班正经演戏去。水上灯兴奋地跳了起来,说真的?我真的可以跟干爹一起去演戏?余天啸说,你红都红了,还不出去演?过不几天,蛮多人都会点着要看你的戏哩。水上灯有点不太相信,说,不会吧?哪有这么快?余天啸说,没得关系,还有我。你往后跟着我搭几出戏。不消一年,我保你红遍汉口。

水上灯扑通一下跪在余天啸面前。水上灯说,我能有今天,全是干爹的恩情。我最大愿望就是跟干爹同台演戏。红不红我都不在乎,能跟干爹一起演戏,我这辈子真是够了。

余天啸拉她站起,大笑着说,演是肯定要跟我演,红也是要红的。这是你的命。不过,往后,还得勤跟徐老师学戏。老话说,艺多不压身。文戏武戏都要拿得起,青衣花旦行行做得足,你若不红,天理不容。水上灯响亮地答说,我晓得了。我一定好生学。不过,干爹的茶还是我来泡。余天啸说,好好好。等戏迷骂我用名角来泡茶的时候,你就莫泡了。免得我茶喝得不舒服。水上灯亦笑,说他们要晓得,干爹就像我自己的亲爹一样,就不得骂了。余天啸满意道,这话说得好。干爹听了心里很舒坦。

下了一夜雨,第二天早上才停。玫瑰红清早过了江,家都没回,立马去跟班主解释。结果班主尚在睡觉。玫瑰红又找到庆胜班管事,说她想晓得有没有戏迷砸台子,需不需要她赔。管事说,没得事,戏迷个个都看得蛮高兴。玫瑰红有些奇怪,说这样呀。换了戏?管事说,你那个姨侄姑娘救了场。她唱得真叫是好。戏迷都看疯了。玫瑰红大惊,说什么?哪个救的场?管事说,你那个姨侄姑娘呀?叫……水上灯。本来想叫她小玫瑰红,她不肯,说自己原是上字科班的,艺名叫水上灯。不能忘本。玫瑰红说,真的?她能唱下来?管事说,莫说你想不到,班主也想不到。我都看傻了眼。这个伢从昨夜起,必定是红了的。不信去看今天的报纸,条条消息怕都是在写她。完全是天上掉下个名角来。玫瑰红说,报纸上说些什么?管事说,什么都说。也有说,玫瑰红要嫁了,迟早不会演了,这个伢的出台,正好接上气。

玫瑰红不等管事说完,掉头而去。在路上,她买了一堆报纸,一口气冲到肖锦富处,把报纸朝肖锦富面前一甩,一句话没说出,泪便流得满脸。肖锦富不明就里,拿了报纸,细细一看,才发现,昨夜一场大雨,打落一枝玫瑰红,却开出一盏水上灯。

肖锦富说,哎呀,这不是什么大事吧?你过不几天就要出嫁,干脆退出舞台,轻轻松松当阔太太,不比她强?何必自己再去受累。再说了,你成天跟那个姓万的搭戏,我还不放心哩。玫瑰红说,呸,我都这样对他了,他恨我还来不及,你有什么不放心。我还不放心你,哪天又勾搭一个小妖精回来,让我吃不消。肖锦富笑道,好好好,这话我爱听。这说明你在吃醋。

肖锦富边笑边翻看着报纸。玫瑰红说,报上真的说她唱得好?肖锦富说,我念条给你昕,你不要生气。水上漂来一盏灯,玫瑰从此红不再。

玫瑰红跳了起来,说放屁!我偏要红给他们看看。我要跟那个臭丫头同台打擂,看是她红还是我红。肖锦富说,我看你还是算了。如果你比她红,也是应该,她也不丢脸。可是如果她比你红呢?她就会更红,你呢,脸就丢大了。玫瑰红说,她怎么可能比我红?我到底在汉口也唱了十几年吧?肖锦富说,这就是了。她是含苞初放的花,新鲜陌生,你是盛开许久的花,花朵虽然大得好看,但即刻就要谢了。你说赏花人是更愿意赏你,还是更愿意赏她?

话说得玫瑰红一时无语。肖锦富说,其实花可以不谢。你趁机因嫁人而辍演。从此在家相夫教子,留给大家的正是一个完美的玫瑰红,有什么不好?玫瑰红想想他说得有理。便长叹一口气,说我想想看。

下午她去了五福茶园,还没说话,李翠便说,昨晚你怎么回事?怎么让人家在你的位置上红起来了呢?玫瑰红说,唉,真是说不得。都怪肖锦富,一早非让我去归元寺烧香,结果被雨堵在汉阳,回不来。李翠说,江亭也说了你被堵在江那边,也没人怪你。没人怪的主要原因,还是那丫头唱得实在是好。玫瑰红说,你们也觉得她唱得好?李翠说,是呀。不要说我的巴掌都拍红了,连我家大太太大少爷都连着喊了几声好!除了水武,你晓得,水武是除了你的戏,其他人演他看都不看。后来听说水上灯就是那个下河人的丫头,大家都惊了个呆。尤其水武,像被别人打了一拳似的,愤怒了半天没讲出话来。玫瑰红说,为什么?李翠说,哎呀,搞不清楚,反正他们从小就有仇,加上她顶的人是你,所以水武气得要命。玫瑰红来了兴趣,说是吗?李翠说,可不是?大太太也说,往后她的戏再也不去看了。水武还嚷嚷,说要去砸她的场子。玫瑰红笑道,啊,这就有戏看了。翠姐,你觉得她能红过我么?李翠说,看昨晚上那个架式,怕是像。玫瑰红叹了口气,说花开花落两由是,自古旧人让新人。也就这样了。肖锦富倒是高兴,说正好在家当阔太,免得辛苦。又说现在辍演,人家往后想着的都是你最美的样子。我叫他把心说乱了。翠姐,你说呢?李翠说,我看他说得对。不然,你要等到自己唱得不行时,再退?只可怜我家水武,迷你迷得要死要活的,这下子连戏院恐怕都不得进了。

玫瑰红决定去跟班主说她即将结婚从此辍演。班主一脸哀容,连连说不晓得将来班子还能不能撑住。玫瑰红说,不是有那个水上灯来顶吗?班主说,她是余天啸的人,那边怎么会放手让她过来?

便是玫瑰红宣布辍演的当天,万江亭走在路上。不小心被日本人的汽车撞伤。没人知道怎么撞的。据开车的日本人说,是他自己往车下钻的。这一说被万江亭否认了。日本人在汉口名声最坏,他们的话一般没有人信。所以人们都信万江亭的。只是在谈及赔偿时,万江亭说算了,我也不在乎那几个钱。

水上灯闻讯前去照料。好在万江亭伤不重,小腿骨折,在医院打上石膏,坐了黄包车就送回了家。

庆胜班一下子两大主角不能演戏,几乎就停了摆,班主急得嘴上起泡,四下借角。甚至借到了余天啸这里。余天啸想想便答应下来,对水上灯说,这个事你还是要帮一把,你红在庆胜班,顶的又是你姨和万叔的缺。不然,就说不过去了。水上灯说,万叔受了伤,我得去照料他。余天啸说,能照顾你万叔的人多的是,可是能去顶他挑庆胜班大梁的人却没几个。而且,你想红,这也是机会。你就先替他们唱一阵子。水上灯一想,也是,便也满口应承下来。

玫瑰红的婚期一天天临近。她去上海买了一批首饰和衣服,觉得还不够,又天天坐着肖锦富的汽车,在汉口采买。玫瑰红觉得购物是比唱戏更让人兴奋的过程。肖锦富说,早知你这么喜欢买东西,我带你去趟香港你恐怕老早就跟我了。玫瑰红说,你现在带我去也不迟。肖锦富说,结婚后,多的是时间去,别说香港,去趟巴黎也是没问题的。玫瑰红说,那我可不去。太远了,小心回不来。肖锦富便大笑,说她虽然是名角,却尽是汉口的土气。

迎亲的头天晚上,玫瑰红到底还是找了水上灯,说水滴,你也算是我娘家人,我本该请你去参加婚礼,可是我担心你万叔想不开,所以,你得替我守着他。水上灯点点头,说你不去见他一面?他腿受了伤。我怕他是因为你的缘故才这样。玫瑰红凄然一笑,说都这地步了,再见又有什么意思?再说他也什么话都没说过。水上灯说,可万叔都放在心里。你没看他一直在瘦瘦瘦?玫瑰红说,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才叫你去守着他。水上灯说,我知道了。玫瑰红说,你现在终于红了。水上灯说,我说过,我一定要红的。你也晓得我说话算话了吧?玫瑰红说,不过,我得说一句话,你听不听?水上灯说,你说吧。我不怕。玫瑰红说,我红了十几年,但是你红不过我这么久。不出十年,这舞台上根本就看不到你的影子。水上灯说,好,这是你下的咒,我记住了。我就是拚了命,也要破你这个咒。我起码也红十年零一天。你将来看好了。玫瑰红冷冷道,我当然会看到的。说你红不了十年,不是因为你的戏,而是因为你这个人,和你该有的命!

玫瑰红大婚,庆胜班三天不演戏,全都去参加她的婚礼。这天,水上灯一清早便去到万江亭的寓所。

请去照顾万江亭的张妈说先生昨晚上就没吃饭,光是呆呆地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动。水上灯吓了一跳,忙到床跟前,叫道,万叔,起来吃饭好不好,我替你买了冠生园的糕点。万江亭摇摇头,说谢谢你,水滴。我没有胃口。水上灯说,张妈说你昨晚就没吃饭,这样下去身体要垮的。万江亭说,水滴,我要这个身体已经没用了。水上灯说,万叔,你千万别这样。你说过,要跟我搭戏的。

无论水上灯怎么劝,万江亭依然不肯进食。及至中午,万江亭说话气息已经很短了。水上灯惊慌失措,忙跑回去找余天啸。余天啸一听此况,坐着黄包车便赶了过去。虽然只有几天没见,万江亭却恍若这几天褪尽了身上的肉,只剩得皮包骨。余天啸见之不禁失色叫道,你也不至为这样一个女人如此伤自己吧?万江亭突然双泪长流,说没有珍珠,我活着好无趣。余老板,我谢你的好意,替我做媒,平日待我有如兄长。可惜我报答不了你了。来生或许还有机会。余天啸说,万老板你不可以这样。你想想汉口的戏迷该有多伤心,他们追随你十几年,你就这样为一个女人把他们全都抛弃了?万江亭说,先生我要拜托你,替我去帮他们道个歉,就说他们全都是我的恩人,可我对不起他们。余天啸说,人生的乐趣有很多,你先静下心来,好好养身子。长乐想要上连台本,我正想找你搭戏哩。我们一场接一场连着演,该有多过瘾。万江亭说,对不起了。早说就好了。还有,水滴这孩子,虽然是珍珠的姨侄女,却跟我亲。尽管她很知事,可还得先生提携,教导。余天啸长叹道,说这话我真不敢受呀。在我们汉戏名角中,你是最正派的,所以我让她跟你学规矩,她得你来教导呀。水上灯说,万叔,我要你来教我规矩。你前阵子还没教完哩。你不可以伤了自己。万江亭说,余老板,我晓得,孩子我不拜托你也会照顾她。水滴,你不光要学余老板的戏,更要学他的为人。我心已死了,身子也正慢慢地跟着走,你们不用多劝。

余天啸连连长叹着。突然他站起来对水上灯说,你赶紧去把庆胜班主叫来,我去找玫瑰红。万江亭说,余老板,别,她今天大婚,别扫了她的兴。我不想她不开心。余天啸凝望了他一下,然后说,好吧,那我去找班主,你不能连他一面也不想见吧?万江亭叹口气,说这就依你吧。班主也算是我的恩人。

余天啸走后,万江亭屋子里便只剩下水上灯和帮佣张妈。万江亭对水上灯说,水滴,你姨结婚,你也算是她娘家人,你去吧。水上灯说,我不去。万叔,我跟你说个事,你放在心里就好了。我妈并不是我亲妈,这是她亲口跟我说的。我不晓得自己的爹妈是谁,也不晓得他们在哪里,更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万叔,你知不知道,我很想晓得这些。可是我又很恨他们。所以玫瑰红也不算是我亲姨。我跟她没关系。万江亭叹说,原来你的命比我晓得的还要苦。水上灯说,所以万叔要坚强地活着才是。万江亭说,我不是想死,我只是想逃跑。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一个没有钱没有势的男人,不会有人去尊敬他,也不会有女人去爱他。就是有,也不长久。这世界我看得太清楚了,我很讨厌它。所以我要离开它。我要跑得快快的,离它越远越好。水上灯哭了起来。万江亭苦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他在水上灯的泪水中合上眼睛,仿佛睡着。

远远地传来鞭炮和鼓乐声。迎嫁的队伍走了过来。水上灯担心万江亭听见心烦,忙去关窗。低头间,见两辆小汽车披红挂彩,缓缓而行,一顶花轿跟随其后,十来匹大洋马威风凛凛,两边夹轿。鼓乐队和看热闹的人混在了一起,一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不时有警察手挥着警棍前后喊叫,让路!让路!这样的豪华阵式,让水上灯的心怦怦直跳。关上窗,她到厨房对张妈说,我去给万叔买点东西,你照看一下。张妈正在炉子上熬着排骨汤,说伤了骨头要用骨头来补。

水上灯一口气跑到迎嫁的队伍前。她被这大气派所震住。她想,一个女人有这样一次排场,这一生也够受用了。难怪玫瑰红要抛弃英俊的万江亭而嫁给长得猪头似的肖锦富。男人不需要相貌,甚至你爱不爱他都无所谓,但他得顶天立地。什么样的男人顶天立地呢?除了有钱有势,还有什么?万叔也说过,世界就是这样。

水上灯胡思乱想着,随着迎亲的队伍,一直走到水塔。玫瑰红就住在水塔后的里巷。水上灯看到在炮仗的嘹亮和飞舞中,玫瑰红由几个伴娘搀扶,一身绫罗绸缎,迈着细碎的步子,抬脚上了花轿。她的头被红布笼罩着。但她缓缓伸出手来,戴在手指的金戒指和戴在手腕上的金链子,都在阳光下一闪一耀;而当她轻轻地抬起脚时,脚下的高跟鞋和套在脚脖上的金圈亦在万众瞩目中熠熠生光。那些光彩,落在水上灯眼里,仿佛金星。水上灯想,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水上灯奔回万江亭寓所时,天色已有点昏暗。她什么也没有买,进屋见灯关着,张妈坐在厨房里打盹。水上灯说,张妈,万叔还好吧?张妈说,汤煨好了,可我见他睡得正香,就不敢打扰他。水上灯探头看了看屋子,便觉得张妈说的是。于是亦坐在厨房里,跟张妈描述适才的迎嫁的场面。

余天啸和班主一同赶来时,天已然黑了。跟着一起到的还有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余天啸说,万老板还好吧?水上灯说,一直在睡。先生怎么这么久才来。余天啸说,班主被玫瑰红请去吃喜酒了。我一直找到肖府,遇到魏先生,才把班主找到。魏典之说,万老板睡了一天?水上灯说,是呀。班主说,既然睡了一白天,现在叫他醒来吃点东西。水上灯说,是呀,万叔一天没吃什么了。

说着几个人进房间,打开灯,走近万江亭床前,发现他脸色煞白,只剩得游丝一样的气息。几个人都吓住了,余天啸说,万老板,你怎么了?班主说,得赶紧送医院才是。水上灯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低头朝床下望去,竟发现下面滴着血。她失声叫起,血呀!

余天啸顺着水上灯的目光所指,顿时怔住。片刻,他掀开万江亭盖着的被子,发现他已经割了腕。那只血淋淋的手上捏着一对玉镯子,这正是万江亭托余天啸送给玫瑰红的聘礼。

魏典之顿时痛哭流涕,大声说道,赶紧呀,往医院送。万老板呀,你怎么能这么想不开呢?不过一个女人么。你怎么把我们都丢下了呢?水上灯亦哭了起来,她说万叔,你不要这样……

余天啸与班主意欲抬起万江亭。余天啸拿下他手上的玉镯,万江亭睁开了眼,说这个……留给水滴……余天啸说,不要说话,马上送你上医院。万江亭说,没用了。她走了我也得走。

说完任凭余天啸和班主怎么抬起来他,怎么置放他到魏典之的背上,怎么将他搬上黄包车,怎么一路的狂奔。他再也没有说过话。半路上,万江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几天后,万江亭被安葬在了汉口万国公墓。下葬前,余天啸觉得这事还是应该告诉玫瑰红一声。但是肖府深深,谁又能进得去。和班主商量个来去,觉得还是让水上灯以玫瑰红姨侄女的身份前去合适。水上灯原本因万江亭的死,心里恨极玫瑰红,但叫余天啸这么一说,觉得为了万叔的心意,她也该跑这么一趟。

水上灯穿街走巷去到法租界的肖府,这是一个有庭院和花园的府邸。府邸之外的里巷,散落着一些妓女。她们身着鲜艳旗袍,很招摇地在路边晃着,随时见人拉客。在汉口,这一带本就是一个吃喝玩乐的地方。

玫瑰红闻知水上灯来,表现得十分热情,领着水上灯炫耀般地看这看那。水上灯要说什么,几次都被她巧妙地阻止。玫瑰红见人便说,这是我的姨侄女,水上灯。现在也是名角了,我嫁了,就让她来红。总归我家还有人红着。

水上灯便冷冷地看着她,由着她说。院里不时有几个青年军人进进出出。听玫瑰红说时,便齐齐望着水上灯,很羡慕又很钦佩的样子。这让水上灯心里突然生出满足感。

直到花园一个僻静的角落,玫瑰红才紧张地说,怎么样?江亭他怎么样了?水上灯说,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个事。他死了。用刀片割的手腕。玫瑰红愕然万分,眼眶里一下子涌满泪水。

突然肖锦富朝这边走了过来。玫瑰红赶紧抹了泪,大声说,本来呢,昨天我们就要去香港的,可是你姨夫临时有事,就改在了下个礼拜。肖锦富走过来,说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呀?玫瑰红娇嗲道,哎呀,我们说几句私房话也不行吗?水滴是我姨侄女,特来看看我的。肖锦富说,哦,水上灯呀,听说你现在红了?水上灯淡然一笑说,哪里。玫瑰红说,女人再红又有什么意思?像我,都红成那样了,还不得嫁人。这一嫁出去,跟红不红都没关系了。肖锦富说,既是姨侄女,就常过来看你姨。也看看我,我是你姨夫呀。水上灯说,好的。肖锦富说,到屋里坐去吧?珍珠,让水上灯喝点茶吃点糖果,看看你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玫瑰红便挽着水上灯,说走吧。难得你姨夫对我娘家人这么客气。

肖锦富一走开,玫瑰红便用手绢捂着脸哭。水上灯说,万叔最后的一句话是:她走了我也得走。

玫瑰红一听便哭得更响。水上灯担心地望了望四周,说你不怕他听到?这一提醒,玫瑰红又将哽咽生生吞下。

见她如此,水上灯也心酸了起来。水上灯说,我来是想告诉你,万叔准备葬在万国公墓,余老板和班主都希望你能去一下。大家都希望你能送万叔最后一程,让万叔在地底下心安。玫瑰红带着哭腔说,我恨不能现在就飞过去。可是你也看到了,这个地方进来容易出去难。你姨父心眼窄,连万江亭三个字都不能提。我怎么还能为了他而出门?水上灯说,那怎么办?玫瑰红说,水滴,求求你。替我多买点纸钱再买几炷香,以我的名义敬给江亭。就说我对不起他,来世再去找他谢罪。等过一阵,我坐稳了肖太太的位置,可以自由出入时,我再去祭拜他。好不好?水滴,算姨求你了。水上灯点了点头。

水上灯走的时候,环视着玫瑰红奢华的居室,内心有些百感交集。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她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她说,你有的这一切,将来我也都会有。玫瑰红苦笑着,说这一切到底好是不好,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玫瑰红的眼圈红着,不方便出门,她指了指路,让水上灯自己出去。水上灯走出房门,进了院子,转悠几下,居然不知大门何在。一个年轻英俊的军人走过来,说小姐,请问你是迷路了吗?水上灯说,是呀。年轻军人说,你跟我走吧。水上灯说,谢谢你。

其实,只多拐一个弯便到大门。出门时水上灯再次谢谢年轻军人。军人说,我很荣幸给你带路。我看过你的戏,而且我还是你的戏迷。水上灯眼睛一亮,立即高兴起来,说真的吗?年轻军人说,当然是真的。我是肖府的副官,我叫张晋生。请问水小姐,我晚上可不可以请你吃饭?水上灯一笑,说对不起,我还有事情。另外,我不姓水,我姓杨。

走到街上,水上灯心里有微澜,她想,我果真是红了,竟有陌生人能认出我来。

万江亭下葬那天,庆胜班的人都到场,除了玫瑰红。戏迷黑鸦鸦地站了一片。啜泣声像夜晚的江涛,高一阵低一阵。尤其菊台社的魏典之哭得惊天动地,扑在棺材上,几个人都拉他不起。万江亭的棺材人土时,庆胜班班主代表全班人在他的棺材上放了一大把红玫瑰,然后说,带着吧,怎么样也是相好了一场。水上灯说,该把这把玫瑰放进棺材里面陪万叔就好。余天啸叹息道,玫瑰带着刺,靠近了扎人。它已经伤了万老板在生的一辈子,不能让它再伤万老板在死的一辈子。

在众人的唏嘘和眼泪中,一代名伶从此与这个骚动而势利的世界了无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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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第十章_人血竟是这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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