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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人生的层叠

汉口的堂会,越发多了起来。水上灯花团锦簇地被人簇拥。钱多得花不完了。想起儿时的清苦,时常她拿钱在手,一遍又一遍地数着,然后对自己说,我可以随意买所有我想买的东西了。我现在也是一个富人了。只是,数完钱,将它们深锁入柜中,她觉得心里的痛苦却并不比她没钱的时候少。

一天水上灯去阜昌街唱堂会。化妆时,突然听说早晨高等法院的院长在花楼街被人暗杀,身上中了三枪。暗杀者是三人,开完枪后,分头窜进小街逃掉了。又说汉口警察和日本军警联手布下天罗地网,发誓要把凶手捉拿归案。

水上灯的心立即猛烈地跳了起来。她想,难道是陈仁厚做的?一时间,水上灯竟心急如焚。这天的堂会一唱完,她便奔去五福茶园。

李翠乍一见到水上灯,先是一怔,心跳加速,几乎是带着谄笑上前。水上灯说,我找水文。李翠说,大少爷不在,请问你找他有事吗?水上灯说,我想知道陈仁厚在哪里。李翠说,表少爷行踪不定,这两年几乎没有消息,可春节期间又有人送他回来过。因为患了疟疾,冷一阵热一阵,人瘦得像没了一样。水上灯便一阵心痛,焦急道,后来好了吗?身子没什么大碍吧?他什么时候还回来?李翠奇怪道,水上灯小姐这么关心我家表少爷,你跟他很熟吗?

水上灯脑间立即浮出大水中逃难的事。想起慧如站在水中对她的嘶喊。她一句话都不想说了,掉头便走。

李翠喊着追了几步,水上灯并未回头。李翠便喊道,你去看一下你姨吧,她现在一个人,不太好。李翠的声音在水上灯的脑后追赶着。水上灯觉得自己已经走出了几条街,那声音仍在身后不肯散去。

肖府的大门虚掩着。只剩一个老园丁依然埋头修剪着园子里的花草。老园丁见水上灯说,肖公子一死,大家都卷起铺盖走了。水上灯说,那你呢?怎么没走?老园丁说,我本来就不是侍候人的,我是侍候这些花草的。我要一走,它们全都得死。人已经活不好了,还是让这些花草活得好一点吧。一席话,说得水上灯无言以对。

玫瑰红依然躺在卧榻上抽鸦片。仿佛靠了鸦片,她才能够喘息。她更憔悴,脸色也更加苍白。玫瑰红说,想不到你会来看我。水上灯说,我为什么不来?玫瑰红说,我又不是你亲姨,对你也没有什么用处,你为什么要来看我呢?水上灯说,是来看你有多么可怜呀。玫瑰红说,这就对了。这才像你水滴。这才像你的狠劲。水上灯说,姨不是说我跟你一样吗?玫瑰红说,是呀。你就是像神了我。记得当年我打过你一个巴掌,你说要还给我的。现在你是不是见我没人撑腰,特意过来打我的?水上灯说,你男人死了,就算我不打你嘴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脸上连一片肉也没有,打你还硌我的手。玫瑰红便大笑,说水滴,果然就是水滴。你从小就跟我斗,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我。水上灯说,你唆使吉宝玩弄我妈,我不恨你恨谁?结果他们两个都因为你的缘故,没落得好结果。玫瑰红便长叹了一口气,说唉,这事的确怨我。我若不介绍他们认识就好了。水上灯说,你不该撩动我妈的心。玫瑰红说,那是她自己的心本来就在动。你想想我姐那样的美人,跟了你爸,她怎么可能甘心?水上灯说,这是她的命。玫瑰红说,换了是你,你肯认这个命吗?不等水上灯开口,玫瑰红又说,世上再窝囊的女人也不愿意跟着一个比自己更窝囊的男人。

水上灯没有回答。这天她在肖府为玫瑰红做了一顿饭。玫瑰红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光靠老园丁给她炒点青菜。水上灯见状觉得反正自己回家也是一个人吃,便留了下来。

吃饭时,玫瑰红说,你别以为我死了男人,心里会难过。我才不会哩。他死了我倒更好。这房子这园子就是我的了。水上灯说,那你就打起精神来呀。你这样天天躺在床上抽鸦片,有了这房子和这园子,不也是白有?玫瑰红说,你说得也是。水滴,你还从来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哩。想不到,我男人死了,我们两个倒把冤仇给了结了。水上灯说,谁说了结了?我心里还记得哩。水家让我丧父,你让我丧母,这些我都不会忘记。玫瑰红便说,唉,说起来也是。沾上我的人,都没个好死。水滴,既然你像神了我,将来大概也是这样。沾上你的人,恐怕也都不会好死。往后你连做梦都会和我一样。一串人跟在身后找你索命。

水上灯立即毛骨悚然。她想,难道真会是这样?难道我是两手沾满血的人?真正手上沾血的是张晋生和肖锦富他们,我怎么会是?想着,便有些心重。

玫瑰红说,也别想了。唉,我还是那句话,你跟我是一模一样的人。瞧瞧,我给肖锦富当了小,你也去给张晋生当了小。肖锦富成天在外面招蜂引蝶,我得装作没看见。你居然也跟我一个样。张晋生天天去乐园捧小水仙,你怎么也一声都不吭呢?唉,我的男人不得好死,将来你的男人大概也是一样。

水上灯微一吃惊,说哪个小水仙?玫瑰红说,你是当真不晓得还是在我面前装傻瓜?小水仙年方十六,自小在草台班子唱花鼓戏。陈一大管着乐园,拿楚剧当大剧上演,汉剧名角一个都不在,有一个你在汉口,还不去演。小水仙天生美人胚子,她想不红都不行。张晋生是个敢花钱的人,讨女人喜欢时,也肯用心。做事就像肖锦富,他拿了钱往小水仙身上堆着花。这小水仙跟你一样,也是穷得叮哨响的人。见了他这股子劲,哪能不投怀送抱?你只跟我说,张晋生去你那里少多了吧?

水上灯原本想痛骂张晋生,后一转念,觉得玫瑰红故意说这事与她听,必是想在一边看乐子。想罢便冷笑一声说,他要这样玩,我也是没办法的。好在他但凡回家,都会拿大把的钱给我,我也知足。玫瑰红大声说,当初我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结果又如何?你都看到了,登不得台,见不得人。你以为光有钱就够了?没有一个人爱你,心里空得就像根本没活着。我又得说了,你将来必定跟我一样。水上灯说,我跟你不一样,我会去爱别人。我的命是自己的,我要自己把它抓得紧紧的。玫瑰红说,是吗?张晋生由得着你把握自己的命?水上灯说,难道他敢像除掉肖锦富一样除掉我吗?我已经知道了设防。玫瑰红盯着水上灯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水上灯把事情说了个详细。玫瑰红目瞪口呆。水上灯低语道,姨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了,如果张晋生晓得你知道这事,说不定你我的命全都保不住。玫瑰红惊了一下,连声道,当然不能说。当然不能说。

当晚,玫瑰红化了一番妆,径直去了五福茶园。等到水文回来,玫瑰红说,我知道你跟水上灯老早就结了仇。给你一个报仇机会,你愿意要吗?水文瞥了一眼李翠,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是到里屋说吧。

玫瑰红便将张晋生设计杀肖锦富的过程复述了一遍。水文听罢大惊。想水上灯在他的手上,必是没有好日子过,说不定哪天就被他害死掉。这么想着,便有几分焦急。

玫瑰红说,我也晓得你跟黑道的贾屠夫是朋友。我不相信他被人这么算计会甘心?水文说,你想要张晋生死?你不是水上灯的姨吗?玫瑰红冷下面孔,说我是她的姨,但她从小与我作对。我不想看到她现在过得这么好。再说了,她的丈夫害死的毕竟是我的男人。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跟他也做了几年夫妻,难道我不应该为他报仇?我也要她尝尝当寡妇的滋味。

水文沉吟片刻,说这件事至此为止。你什么也没有说,我什么也不知道。玫瑰红以为水文拒绝了她,便冷笑着说,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最最重要的还有他知。那个做的人最心知。

流芳岭祭祖,要大唱三天堂会。托了魏典之上门请水上灯。水上灯心头正空,极想演戏,大戏院时而会有几个日本人去看稀奇。水上灯连年唱堂会,固然也过了戏瘾,但没有舞台和灯光,没有戏院氛围,总觉得像是草台班子在外流浪一样。本来正是她红透半边天的年岁,却叫日本人的侵略耽搁了。光是这点,水上灯便恨日本人要死。

流芳岭在武昌,坐马车过了江还得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当晚是回不来的。恐怕张晋生不高兴,水上灯便让魏典之差人跟张晋生打声招呼。结果张晋生竟赶回了家,说那边有不少抗日分子,日本人也盯得紧,你目标大,小心点为好。虽然不过是几句关照的话,在水上灯听来也算温暖。张晋生说着想温存一下,被水上灯推开来。水上灯说,不是有小水仙吗?张晋生说,你就是这样不好。人家小水仙也知道你,可人家从来不在意这个。不缺你吃穿,看见你还满心欢喜,这就是爱你,你应该满足才是。水上灯说,我是很满足,男人在外有几个女人,太太不吵不闹,你也应该满足才是。

张晋生圈着她的手臂便脱落下来。当即黑下脸,说过两天有朋友约我去安庆,一笔大生意要做。本来还想带你去,免得你闷在家里。现在就你这样子。我还是带小水仙好了。水上灯说,往后多大的生意,你都带她吧。张晋生急道,水儿,你能不能温柔一点呢?男人是服软不服硬的。水上灯说,我自小就强硬,因为我不强硬,我就根本活不到今天。张晋生咬着牙,说你你你,真不如把你送给肖锦富倒好了。水上灯说,你现在再把我送人去换一间铺子,我也没什么说的。张晋生说,你这个女人!你这个女人!说话问,还是忍不住上前搂紧了水上灯,不管不顾抱她上床亲热。完后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心这么狠,狠得让我经常恨你,可我偏还是喜欢你这股劲。水儿,我是要跟你过到老的,我真爱的人只有你,别人都是过客。你要耐心点,好好等我。再过些年,我玩腻了,就一心一意只守着你过,好不好?水上灯心里软了一下,说那就试试看吧。

张晋生万没料到这是自己对水上灯说的最后一番话。所谓生意,原本是个局。他们在黄山出了车祸。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山路上死几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大事,报纸连个消息都没有见。

流芳岭的堂会之热闹足令水上灯意外。但更意外的是,她在台上唱戏时,突然看见台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的出现令她几乎唱不下去。幸而她唱的是秦香莲。她泪眼婆娑,几度哽咽。观众只道她是为秦香莲的命运而伤情太深,便也跟着垂泣。

演完下台,魏典之过来看水上灯卸妆,然后说,你知道吗?我这次是受人重托带你过这边来演戏的。水上灯心动了一下,脸上却未动声色。魏典之说,你想不想见他?水上灯说,我很累,什么人都不想见。魏典之说,你们是老朋友了。他很想见你。水上灯淡然道,这世上我根本就没有朋友。更不要说老朋友。如果硬要说有,就魏先生你这一个。魏典之默然片刻,说我知道了。

魏典之悄然离开,水上灯的眼泪流了出来。泪水同卸妆油混在了一起,沾在唇边,又咸又涩。水上灯心想,一切都过去了。就算再见面,又有什么意思呢?倘若叫张晋生晓得,对他也下黑手,自己以后又怎么活下去?

流芳岭的会戏一台接着一台,通宵达旦。名角演罢,各自休息,而小角色和票友们还要继续演下去。整个一夜,锣鼓点子和弦乐之声,不绝于耳。这天的夜晚,水上灯完全无法安睡。她一直在想,他会不会就在她的窗外。他会不会一直等在她的门前。他会不会也在流泪。他一走了之,怎么能指望她能为他长守?他为什么走得连一点音讯都不给她?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水上灯时时能感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在她的附近。她的心情由激动不安而渐渐平静。事情都已过去,既然把我交给了别人,既然视我如同外人,我就随别人好了,我就当外人好了。水上灯这样想。

第四天清早,水上灯离开流芳岭。魏典之带给她一张纸条。这是陈仁厚写的。字条上说,不要恨我,像朋友一样见个面好吗?魏典之说,你还是该见他一下,他心里也很苦。现在还有时间。水上灯看罢纸条,轻轻地撕掉,然后说,现在见还有什么用?

走出村口,开阔的原野上零落地长着些香樟树。水上灯看到在一棵老大的香樟树下,站着陈仁厚。他只是站着,一副落寞凄然的姿态。水上灯泪水几乎盈满眼眶,但她还是很快吞了回去。

到家的水上灯听到了张晋生车祸身亡的消息。一时间,张晋生的好,全都涌来心间。一连几天,水上灯都有些昏沉,去看望她的人络绎不绝。连陈一大和水文都去了。看到水上灯的面容消瘦憔悴,水文竟是十分心痛。水文说,你何必为他这样?你嫁了他之后,他从来都不尊重你,去黄山还带着小水仙。这样的人也不需要你为他如此伤心。水上灯说,这不关你的事吧?

水文被撑得无话可说。陈一大见状,忙说,水滴你还是给他准备个衣冠冢吧,不然在他的死期你连个祭拜的地方都没有。水上灯一想也是,刚一点头,陈一大又说,水滴,你一个女人,也做不来这些,我看不如水少爷帮忙,把这件事了结掉。丧事完后,自己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水上灯在扁担山买下一块地。她把张晋生穿过的衣物用过的东西打成包。捆包时,张晋生的气息竟直直扑入她的鼻子。一层说不清的悲哀,由心底而起。她想她是不爱张晋生的,但张晋生的死却又让她这么难过。这么多年来,到底是张晋生陪着她。水上灯没有通知张晋生的老婆和孩子。水文亦没有提及。立碑时,大家唏嘘感叹半天,烧了几张纸钱,燃了几炷香。没等香火熄灭,见天将雨,便都下了山。从此后,扁担山上那块埋着衣冠的坟墓,就再也没有人去过。

好多天好多天之后,李翠去配茶具,走在路上,遇到水上灯。水上灯面容消瘦,走起来风都能吹倒似的。她越看越觉得她的姿态和身形都太像自己。情不自禁叫了她一声。水上灯脸色淡淡的,眼睛里有一股怨恨。李翠快步走到她跟前,说水上灯小姐,你身体怎么样?水上灯说,谢谢你这片好心了,你还是去关心自己的小孩吧。李翠的脸便涨得通红。心口立即就痛。她嗫嚅着说,你们怎么能得罪贾屠夫呢?水上灯心惊了一下,你说张晋生是贾屠夫害死的?李翠说我只听人说的,也不晓得是不是当真。说罢她慌张而去。

这天的水上灯在家里想了许久。这个信息甚至比张晋生之死还让她震惊。张晋生心机很深,必定不会将如此重大之事说与旁人。那么,贾屠夫又怎会知道这事呢?她想起自己曾经将此事说给过玫瑰红听。如果是玫瑰红,张晋生岂不是死在自己的手上。而李翠跟玫瑰红关系密切,她必是从那里听来。水上灯一身冷汗。

这个夜晚,她果然梦见有人追着她索命。她看不清追她的人脸,那人踩着她的身影跑动,水上灯在自己的梦里跑得几乎快要崩溃。

几天后,她收到玫瑰红的一份帖子。说是过生日,要在肖府举办酒会。请水上灯光临并帮她待客。肖府门前挂起了彩灯。庭院里的花树一派绚烂。家里新请了佣人,李翠亦在此帮着玫瑰红张罗着迎接宾客。肖锦富死了不过一年,肖府已经更名为玫瑰园了。

玫瑰红一身红色长裙,裙长几乎拖地。脸上也抹了粉,见到水上灯,玫瑰红表情热烈得有些夸张,一阵拥抱,然后说,客人太多了,水滴,你也应该算主人之一,座中贵客你要帮我多应酬一下。水上灯点头称是。落座后,四处探看,看到好几个玫瑰红当年的戏迷。她跟他们颔首而笑,算是招呼。转眼间,却又发现竟有几个日本妇人。

水上灯便起身过去问玫瑰红,怎么还请了日本人?玫瑰红说,没有男人,只几个女人。她们以前就住在租界,我们早就熟识,不是侵略者。放心吧,你姨还没糊涂到这地步。水上灯说,我看也够糊涂的。玫瑰红说,你今天不要跟我别着来。水上灯说,我不会。因为今天你很开心。你开心不是你过生日,而我跟你一样,成了寡妇。玫瑰红怔了一下,说我早说过,你会活得跟我一模一样。水上灯说,是你把这事说出去的?玫瑰红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好了,水滴,这事我们也算扯平了。没有男人,我们都会给自己找自在,岂不更好?给我一点面子,以后我会帮你。

酒醉饭饱,李翠泡上茶,满屋便都是清香。有人说,好久没听玫瑰红的戏了,来一段吧。玫瑰红便立即答应,说好久没唱了,也不知道唱得出来不?试了试嗓,竟发现有嘶音。

汉剧界名角几乎全都去了后方,留在汉口的寥寥无几。连拉琴打鼓的都没几个像样的人。玫瑰红高声叫着,水滴,也就你能给我撑台面了。水上灯板着面孔说,这个面子我不能给。我答应过黄老师,但凡有日本人在场,我是一句也不会唱的。玫瑰红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只是几个女人,是我过去的朋友,不是侵略者。水上灯说,是不是日本人?如果是,我就不唱。玫瑰红便垮下了脸,说水滴,我这也是在抬举你。你不要这样给脸不要脸。水上灯说,我如果唱了,不光抬举了你,还抬举了日本人。你已经没脸了,但我还要脸。玫瑰红勃然大怒,说你今天存心要跟我过不去,是不是?水上灯说,你要这么说,也可以。我男人都已经死在你手上了,我要跟你过不去,也不是没有理由。玫瑰红冷笑道,他死在我手上吗?看看自己的双手,分明沾着血。他是你害死的。你不光害死了自己的男人,还害死了我的男人。

水上灯盯着玫瑰红,片刻方说,这个话我现在不跟你争。记得很多年前,你打过我一个嘴巴,我曾经说过,这个嘴巴我一定会还给你。隔多少年,还多少个。现在我来兑现我的诺言。说罢,水上灯扬起手,迅速而又凶猛地照着玫瑰红的脸掴过去。旁边的人一片惊呼,却不知如何拉扯。

水上灯一口气掴了玫瑰红十个嘴巴,然后说,当年我十二岁,现在已经过了十年。你欠我的债还清了。剩下的是你欠张晋生的,他自己会来找你索命。

水上灯说罢,拍拍手,扬长而去。

玫瑰红的精神反常便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有一天,李翠去看望玫瑰红,玫瑰红裸露着上身,嘴上说着不着边的话,不时还唱上几句。李翠将她送到天主堂医院。医生说,她精神失常,能不能复原,还很难说。

李翠心下难过,出了医院,便跑到水上灯家里。开口便说,我把玫瑰红送天主堂医院去了。你不知道吗?她是被你打疯的!水上灯吃了一惊,说怎么会?李翠说,你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掴她的耳光,让她毫无颜面,她怎么能不疯?水上灯说,我只不过把她当众掴我的耳光还给她而已。你只看到我掴她,可是看到她掴我吗?那年我几岁?我都没疯,她凭什么疯?如果那年我疯了,你会去指责她吗?

水上灯的话咄咄逼人。李翠无言以对,她脑子里出现小小年龄的水上灯被人掴巴掌的场景,不觉心疼如绞。李翠放低了声音,说我知道你恨我。可是,那时候,我也没办法呀。水上灯冷笑一声,说你是谁?我凭什么恨你?我去你五福茶园喝茶,你又没对我下毒;我上台唱戏,你又没砸我的场子;我走在路上,你从来没在我腿下使绊子,我恨你做什么?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什么要恨你。李翠说,你心里清楚。我是谁,你是谁。水上灯说,我从来就清楚我是谁,怕是你自己从来不知道你是谁吧?

李翠再一次说不出话来,她哽咽着说,水滴,你不要这样。我心好痛。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愿意赎罪。水上灯说,你是错了。你的错误在于,你怎么能叫我水滴?那是我的亲人叫的名字,它不是你这种人可以叫的。请你叫我水上灯小姐。戏迷和外人都是这么称我。李翠说,你不要这样。菊妈……水上灯打断她的话,说你没事可以走了。请不要弄脏了菊妈这两个字。往后,玫瑰红的任何消息,你也不用来告诉我,我对她没兴趣。

李翠此时业已泪流满面。她转身出门,却不料门口站着水文。水文说,翠姨,你怎么在这儿?你为什么哭?水上灯说,没什么,玫瑰红疯了。你家姨娘认为是我把她整疯的,所以上门来找我的麻烦。水文便不悦,说玫瑰红发疯是她自己的事,你怎么能怪水上灯小姐呢?水上灯说,水家姨娘,听到了吧?还是你家少爷明事理。

水上灯望着水文,脸上露出诡谲的笑意,说进来吧。李翠呆望着水文,突然拉住他的胳膊,说你怎么能来这里?你有家室,怎么可以这样?水文说,翠姨,你疯了?你凭什么管我的事?我喜欢水上灯,我愿意来这里,你尽管回去跟太太说好了。说罢便走了进去。

门在李翠目瞪口呆中关上。

早上起来,水上灯有些心绪不宁。汉口的闷热又如期到来。它们夹在空气中,散布在每一个角落。屋里吹起了电扇,嗡嗡着响,却也还是热。走到日历牌前,撕下头天的一页,突然发现,这天是父亲杨二堂的忌日。

她已经许久没去为父亲扫墓了,连清明都没去。她想,虽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但无论如何,他养我一场,我怎么能不祭拜他呢?何况今生今世,我也只有这一个父亲。那个被人杀死的父亲,又关我什么事?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水上灯坐着黄包车到黄孝河边。黄孝河边依然一派荒凉。河边几架窝棚不时跳进跳出几个脏兮兮的孩子。河边不远便是零星散乱的坟包,几乎所有的坟头都长满着杂草。远远望去,一丛一丛的,像是疯长的灌木紧簇在一起。水上灯特意带了一柄小铲子,她想父亲的坟头一定早已是荒草萋萋,她必须好好清理一下。

令她意外的是,当她找到杨二堂的坟墓时,这座坟包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连四周一只鞋宽的小路都被修筑了一下。坟前的香烛刚刚燃尽,纸钱亦带着温度被风轻轻地吹起。相邻是菊妈的坟,也一并如此。水上灯先是惊讶了一下,但立即她的心便腾腾地跳得厉害。她知道是什么人做的。这世上除了他,谁还会记得埋在九泉之下的这两个人呢?

水上灯在父亲的坟前跪了下来。她磕着头,心里的祈愿却与父亲无关。她知道这个人一定会走到她的跟前。她的心情混乱不堪。她想,一直以来,她喜欢的人无法满足她的需求,而能够满足她需求的人却又不是她喜欢的。她要了这样,便丢了那样。她希望她的生活能够两全,却总也得不到。难道这就是她的命吗?或者是她太贪心了?因为这份贪心,她现在的生活反倒是一团糟糕。那么,以后呢?日本人还要呆多久?戏演不成,爱人离去,丈夫又死,她那么贪心地想要得到,结果又得到了什么?水上灯不觉间泪眼迷离。

有人来到她的身边,蹲在了她的面前,伸手轻轻为她抹擦眼泪。这只手的触感是水上灯熟悉的。它厚实而温暖,令水上灯满心的混乱瞬间平静。除了陈仁厚,谁又可以这样呢?

水上灯说,你来做什么?陈仁厚说,我很想你,水滴。不要恨我。我离开你是我没得选择。水上灯冷笑道,现在你有选择权了?陈仁厚说,是。我要带你走!我要带你到后方去。我不能看见你这样生活。水上灯站了起来,大声说,我凭什么要跟你走?你是我的什么人?我为什么又要跟你走?

陈仁厚望着她愤怒却又满是怨恨的面孔,心想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希望她的生活幸福,为了这个希望,他付出了何等沉重的代价,但他却并没看到她的幸福,她依然伤痛累累。想着时,他便隐忍不住,一下子将水上灯搂进怀里。陈仁厚说,安静点水滴。不要动,就是恨我,也让我抱一下下。

水上灯先想抗拒,却终是不想违逆自己的心,这正是她想要的怀抱,是她无比熟悉而又渐次陌生的怀抱。她总能记得逃难的时刻,只有在他的臂弯里她才会有万分的安全。日子虽辛苦不堪,却夜夜都有这样的温暖人心,时时都是他的呵护宠爱。而现在生活富裕平稳,不再颠沛流离,心里却空空荡荡,四处清冷得寻不到一点暖意。水上灯想,其实,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自己又何曾明白过?

只一会儿,水上灯的眼泪便湿了陈仁厚的衣服。陈仁厚说,水滴,我知道你的眼泪是为我流的。水上灯说,不是。陈仁厚说,我错了。我求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本来是想你能过得更好,可没想到,却让你的日子这么糟糕。水上灯说,你觉得你可以被原谅吗?你一走几年,杳无音讯。陈仁厚说,那时候我是没有办法。我是被人要挟。水上灯便有些诧异,说要挟?什么意思?有人要挟你?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陈仁厚坐在坟头,面对着水上灯质问,忍了又忍,终于没能忍住。他不想失去水上灯,不想这个占据他全身心的女人又离他而去。于是他将某个黄昏的日子,水文与他的全部谈话陈述了一遍。

坐在坟边的水上灯,十个手指几乎已经插进了土里,仿佛水文正在土下,她要将他掐死在那里。她觉得全身充满着力量,这力量的源泉来自她的仇恨。陈仁厚突然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停住说话,仔细看她,发现她气愤得浑身几近痉挛。他吓着了,忙扑过去,抱住她,将她的手拔了出来,用衣服使劲地擦拭着。然后大声说,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这天的晚上,陈仁厚留宿在水上灯的家里。暴风骤雨般的激情过后,便是温馨而漫长的絮语。陈仁厚告诉水上灯,离开汉口后,他一直在梁子湖参加抗日。经历了许多战斗,甚至眼睁睁地看着战友死亡。现在,他想将手上的工作尽快完结,然后带着水上灯一起到后方。并且说到了那里,一样可以演戏。而且是正经的登台演戏。

水上灯多么盼望登上戏台,这世上,只有那个地方对她充满诱惑。这一次水上灯没有拒绝。她说。不管在哪里,只要能登台,我就去。陈仁厚欣喜万分,搂着水上灯吻了又吻。然后说,我一定要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幸福。让你继续成为名角,让你在台上继续大放光彩。躺在他的怀里,水上灯想,继续成名角,继续放光彩,大概这就是眼下我最想要的了。

清早,天没亮,陈仁厚在水上灯缠绵不舍中离开。

汉口这个阴云笼罩的地方,惊心的事像树上的枝杈一样在她的身边交织着发生。水上灯想想便有些害怕,因她不知道触动了哪一根,便又会连带出盘根错节的一团恐怖。她想,这地方再是好,却也的确不能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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