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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公元1904年9月22日,英国十字精兵撤离拉萨。

从占领到撤离,整整七个星期。英国人本想把西藏当做英国殖民地和基督教的传教区长期占领,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

他们是主动撤离的,撤离前戈蓝上校和噶厦有过几次谈判,主要是讲条件,核心的意思是:只要西藏放了西甲喇嘛和桑竹姑娘,我们就撤离。等噶厦原则上同意之后,戈蓝上校又加了一个条件:让马翁牧师留在西藏,并给他自由。

噶厦研究后做了答复:牧师可以留下,但他的二十个卫队士兵不能留下。戈蓝上校觉得这得问问马翁牧师自己。马翁牧师说:“这样更好,卫队的士兵们回家去吧,我有西藏信徒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跟着就可以了。”但是有五个英国卫兵不愿意离开马翁牧师,他们说:“我们脱掉军装,放下武器,只是作为普通的信徒跟着,行不行呢?”为了让十字精兵尽快离开,噶厦同意了,却也附加了一个条件:牧师可以留下,但你们必须交出杀了俄尔噶伦的凶手鹊跋。

戈蓝上校坚决不同意,理由是:如果我们交出鹊跋,你们就会残害他最后杀掉他,这是不允许的,是耶稣基督的仁慈不允许,不是我不允许。

僵持了几天,噶厦妥协了,派代表来到次松塘军营的十字架下说:“走吧走吧,你们带着鹊跋赶快走吧。”

“就这样让我们走掉?”戈蓝上校终于忍不住了,“难道你们不要求我们留下佛陀的头盖骨?”他原想西藏人肯定会乞求:留下来吧,把佛陀的头盖骨留下来吧。一旦乞求,就可以要挟了:东西可以还给你们,但是有条件,或者在西藏划给英国一块殖民地,或者在拉萨建造一座真正属于耶稣基督的教堂。

代表西藏来跟英国十字精兵交涉的甘丹寺赤巴岩措坚赞大活佛和沱美活佛都很诧异:“头盖骨?佛陀的头盖骨?”

戈蓝上校更诧异西藏人竟会用这样的神情和口气提到“佛陀的头盖骨”,提醒他们:“大概你们还不知道,我们从萨玛寺得到了佛陀的头盖骨。”

“萨玛寺的佛陀头盖骨?”岩措坚赞大活佛说,“拿来看看吧。”

戈蓝上校亲自返回指挥部,从一只特制的木箱里小心拿出佛陀的头盖骨,捧到了西藏代表跟前。

岩措坚赞大活佛看了看说:“了不起的头盖骨,想留就留下,想拿就拿走。”

戈蓝上校更不理解了:“难道佛陀的头盖骨对你们不重要?”

沱美活佛接过头盖骨,在手掌中旋转着说:“告诉你一个故事,你就知道我们对头盖骨的看法了。很久以前,一个喇嘛去印度寻求佛法,临走时他阿妈说,你到了印度,给我带一样佛的宝物,我要供奉它。喇嘛在印度求到了佛法,回来的路上,突然想起忘了给阿妈带佛的宝物,这可怎么办,路途遥远又不能返回去,想了想,便从路边的一只死狗身上拔了一颗牙,从僧帽里面撕下一块黄绸子包了起来。到家后,这位喇嘛给阿妈说:‘阿妈,我好不容易给你求到一颗佛牙,你看看,佛牙跟人牙就是不一样。’阿妈接过佛牙,在家中最神圣的地方供了起来,每天虔诚地膜拜念经。老人家活了九十岁还很健壮,逢人就说:‘都是我供奉佛牙积攒了功德,我会一直活下去。’英国人,听明白了我的故事吗?佛是从藏民心里长出来的信仰,就像土地长出树,树上长出叶子,叶子长出绿色。它不是一尊铜像、一座寺庙、一块骨头。这个东西嘛,对萨玛寺和信仰萨玛寺的人,它是神圣无比的佛陀的头盖骨;对不信仰的人,它就是坟墓里常见的一块白骨头。”说着,顺手把佛陀的头盖骨挂在了十字架上。

直到十字精兵撤离这天,容鹤中尉还在等待着桑竹姑娘。但西藏噶厦政府只答应放了她,并没有保证一定要让她跟着容鹤中尉走,因为这需要桑竹姑娘自己拿主意。

桑竹姑娘,这个被英国十字精兵轮奸、又被藏军糟蹋得面目全非的人间仙女,在欣赏她具有东西方兼容之美的容鹤中尉面前,选择了消失。是爱情的消失,还是肉体的消失?容鹤中尉一直没有搞清楚,只能悲伤痛苦、憾恨终生了:战争,战争摧毁的,都是最美丽的。

容鹤中尉流着泪说:“上帝,我讨厌所有的战争。”

十字精兵撤离拉萨不久,马翁牧师带着他的英国信徒和西藏信徒一共三十七个人,走向了辽阔浩渺的藏北高原。因为谈判的条件是“让马翁牧师留在西藏,并给他自由”,并没有说在西藏的哪个地方给他自由。所以噶厦告诉马翁牧师:只有去了人烟稀少的藏北你才是自由的,别的地方你将寸步难行。

噶厦说的是实话,在人口稠密的拉萨或者后藏,就算噶厦允许马翁牧师活着并且自由行动,十有八九会被喇嘛们和农牧民打死。

马翁牧师离开拉萨的前一天晚上,他在色拉寺的住所里来了三个人。他们表情惶恐,心神不定,不时地朝门外窥探着,好像随时会有人进来抓住他们。

其中一个说:“我叫日囊旺钦,我们来投奔你。我们知道你是莎格迅的孙子。”

马翁牧师审视着他们说:“是的,莎格迅的确是我爷爷。你们怎么知道这件事?我不认识你们。”

日囊旺钦说:“我阿爸也就是日囊庄园的前主人曾经关照过一个麻风病人,他是一个外国牧师,他说他叫莎格迅。”

马翁牧师说:“明白了,你是我爷爷的恩人。”

日囊旺钦说:“这是当周活佛,正是他的前辈三世当周活佛治好了莎格迅的病。莎格迅让我们来找你,说只有你才能保护我们。”

马翁牧师说:“不,不是我能保护你们,是耶稣基督能保护你们。不过,耶稣并不会因为你们的前辈对我爷爷有好处,就把保护的大伞擎举在你们头上。耶稣只保护有难的人。”

日囊旺钦说:“我们是西藏的罪人,就在我们将被处死的时候,莎格迅以他高超的法力营救了我们。但名义上我们还是被乱棒打死了,我们的尸体被投进了年楚河。我们不敢公开露面,一露面就会被认出来。”

马翁牧师见多不怪地说:“原来是这样。那就请你们皈依耶稣基督吧,在你们虔诚地信主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日囊旺钦说:“怎么好起来,蒙面,换装,还是把我们藏到深山老林里?”

马翁牧师从容自信地说:“不用蒙面换装,也不用藏起来。耶稣基督会让所有西藏人的眼睛看不到你们。”

日囊旺钦瞪起白眼珠挤扁了黑眼仁的眸子,征询地望着当周活佛和江孜宗本岩措。结果,三个人一起点了点头。又多了三个信徒,马翁牧师内心是欢喜的,当天晚上就给他们做了洗礼。但他很快就明白,这只不过是一种交换,神灵总是公平合理地分配着人的所得所失。

走出色拉寺,离开拉萨的这天,马翁牧师见到了从工布江达归来的达思牧师。达思说起他的经历,让马翁牧师叹息不已。

达思牧师在工布江达境内的尼洋河南岸见到了班丹活佛。班丹活佛被人绑缚着,脖子上套着绳索。达思牧师大吃一惊,却又毫无办法。绑缚班丹活佛的人是一些凶巴巴的狱卒。

班丹活佛说:“我召唤你来,就是为了让你看到我的结束。”

达思牧师吃惊道:“那个亮丽尊贵又稍纵即逝的声音,原来是尊师的召唤。尊师一直在召唤我。”

班丹活佛说:“我给你说过,神通之路不可强走,不可凶走,不可暗走,不可不走。但我违背了这个原则,所以我的命限到了。你还会活下去,因为我死之后,就只有你才知道如何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了。西藏是不会毁绝任何一种佛法的。”

达思牧师说:“尊师,是你的死换来了我的活吧。既然这样,还不如我死。我死了,大法依然存在。”

班丹活佛说:“神明安排了我死,也安排了你作为法统继承人的资格。达思,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牧师,你只是一个喇嘛。我的衣钵在牢房里,都留给你了。你还是要记住,大法的修炼,不进则退,你要精进而为。”

达思呆愣着,作为一个曾经的基督徒,他对上帝唯一的失望是:上帝不能解决生命不死的问题。那么佛教呢?当他成为一个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喇嘛后才知道,佛不仅无法避免人的死亡,还在鼓励信徒厌离人间,迅速解脱,解脱就是主动放弃,放弃生活,也放弃生命。他感觉佛祖和上帝是多么无奈啊,没有能力让人不死,只好说忏悔之后的死亡是轻松的,是走向来世或者天堂的必由之路。达思相信佛祖和上帝都说出了真理,但越是真理就越让他放心不下。

达思问:“尊师,信佛有什么好处?”

班丹活佛说:“佛无财可赐,无官可授,无利可言,无风光美丽可以让你享受,信佛的好处在于未来。”

达思说:“未来?未来我会死的。”

班丹活佛说:“这就对了,佛是有情众生的去死之神,去死之后,你就不会再死了。”

达思说:“难道我还能死而复生?”

班丹活佛说:“你没有生,因为你没有死。”

狱卒们就像拉牲口一样把班丹活佛拉到了尼洋河的铁索桥上,就要兜头套上皮口袋,班丹活佛喊一声:“达思喇嘛,你没有上帝了,你只有佛祖了……”话没说完,皮口袋已经套住了头。狱卒们扎紧袋口,抬起班丹活佛,从桥上扔了下去。水流湍急的尼洋河眨眼吞没了这个敢于招收外国弟子的班丹活佛。

马翁牧师问道:“达思牧师,你现在怎么办?”

达思说:“请不要这样叫我,我已经不是牧师了。一个纯粹的喇嘛在西藏是很好生存的。我还要按照‘吉凶善恶图’的指引,继续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走向真正的神通之路。另外,我已经结婚了,就是这位姑娘,她是我的在家明妃。”

马翁牧师看了一眼达思身后拉着两匹马、肚子微微隆起的菩媸姑娘,悲哀地说:“上帝,你怎么能允许达思牧师离开你呢?”

达思说:“马翁牧师,请记住我的话,如果你一直待在西藏,你唯一的结果,就是接受同化。”

马翁牧师以从未有过的坚定口气说:“不,达思,我不是你,也不是我爷爷莎格迅。我是马翁,圣父、圣子、圣灵永远而纯粹的仆人。主啊,耶稣基督,请怜悯我,请以你的荣耀加冕我。”

达思说:“也许你是对的。不过,我们曾是兄弟,现在还是,对不对?”

马翁牧师默立着,缓缓点了点头。

噶厦按照承诺释放了西甲喇嘛,却告诉他:上帝耶教是你放进来的,马翁牧师来到拉萨是你姑息纵容的结果。你不能再做喇嘛,不能再信佛,释迦牟尼已经不要你了。如果你不甘心,还想穿着袈裟,整天“唵嘛呢叭咪吽”,那你就把次松塘军营里的十字架、全西藏最高最大的十字架,背出西藏,背到印度去。

西甲喇嘛说:“已经消融的水,就不必归还给雪山;变成糌粑的青稞,还能重新长到地里吗?让我把它烧掉,烧掉不行吗?”

噶厦的成员们商量了一通后没有同意,理由是:必须让全西藏都知道,谁把上帝异教放进了西藏,谁就必须把它背出西藏。

那是一座两根原木交叉的厚实沉重的十字架,光埋入地下就有三米。身量高大的西甲喇嘛把它挖出来,背在了自己身上。一千多公里,而且是险山狭路,他必须一步一步背出去。

《圣史》上说,西甲喇嘛背着十字架上路的时候,是赤着脚的。他用自己那双在战场上奔来跑去的大护法秀丹的靴子,换了两碗糌粑。他说:“我饿了,我要吃饱肚子。”

上帝压在背上,佛祖压在心上,他就这样上路了。

十字架上挂着来自萨玛寺的佛陀的头盖骨。

西藏的山道上依然缭绕着果姆的山歌:

从未亲自爬过雪山,

不知路途是否艰险,

从未跟喇嘛谈说爱情,

不知苦辣还是酸甜。

果姆一路乞讨,为的是让西甲喇嘛每天都有东西吃,哪怕吃得不好。

背着十字架,从拉萨走向边境、走向印度的途中,果姆的山歌和关照一直陪伴着西甲喇嘛。

几乎在同时,从拉萨走向边境的,还有原噶伦顿珠。他被罢免了官职,没收了全部财产和庄园后,释放了。大家都知道,他本该是要被处死的,他的命是女儿给他的。他女儿哲孟雄王妃仁青达娃带着国王图朵朗杰的亲笔信,亲自来到拉萨向佛求情,向神圣的教主达赖喇嘛和西藏噶厦求情。虽然她和戈蓝上校一样,也没有见着达赖喇嘛,但目的却达到了。顿珠跟着女儿去了哲孟雄。据说后来又回来了,为什么回来,回来后干了什么?无考。

西藏的时光还在继续。森巴军营地前的广场再一次变成了露天歌舞场。拉萨的姑娘们来了,来了就跟着一起跳。重新组建的森巴军的战士们,在奴马代本的带领下,又开始了奔放的歌舞。经石累累、嘛呢阵阵的拉萨河谷,信仰与和平的再生之地上,人们的表情还是那样淡定而专注,就像做了一个梦,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拉萨传召法会,又要驱鬼打魔了。森巴军把几门新造的大炮从营房里抬出来,架在了拉萨河北岸,南岸山上早已立起了一排牛毛裹缠的大石头。炮手们仔细瞄准,但还是和从前一样,好几发炮弹都打到河里去了。

即使经历了战争,也无法改变西藏军队“瞄山打水”的幽默。

莫非他们是故意要“瞄山打水”的,为的是引来观众的一片笑声?

一年半之后,大清朝廷似乎睡了一觉突然醒来,诏命副都统张荫棠查办藏事。张荫棠急速赴藏,首先做了一件让西藏人拍手称快的事,严厉弹劾驻藏大臣否太,请旨革除惩办,以维边域人心。奏折说:

查驻藏大臣否太及所带员弁,鱼肉藏民,侵蚀库款,贪腐欺上,肆无忌惮。臣所不能为否太讳也。英军来侵,正值否太上任,其毫无经划,坐误事机,奴颜婢膝,从风而服,谬诩为釜底抽薪,冀幸英军统霸西藏,为我压服藏众,诚不知是何肺肠?颟顸误国,竟至于此。及至英军占据拉萨,藏人视为鬼蜮蛇螫来临,否太却厚礼犒劳,媚外而乞怜,使藏人皆以为朝廷和英人里应外合,出卖西藏。否太系二品大员,应如何示惩之处,圣明自有权衡,非臣所敢擅拟。唯民怨沸腾,藏人寒心,如不安抚则滋蔓后患,万难收服也。

很快,清朝政府发布了对否太革职处分的命令:

奉旨,张荫棠电奏悉,据陈藏中吏治之污,鱼肉藏民,侵蚀饷项,种种弊端,深堪痛恨。否太庸懦昏愦,贻误事机,并有浮冒报销情弊,着先行革职,不准回京,停候归案查办。仍着张荫棠严加彻查,据实复奏。

否太感到冤枉,曾向办案人员申辩:“我是奉旨办差,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怠惰,朝廷错怪我了。我若不忠,哪有胆量接触英人?”

办案人员说:“贪腐之弊也是错怪吗?”

《圣史》上说,罢免否太是想安抚西藏民怨,但朝廷强调的却是他的腐败。此后不久,彻底摆脱了疾病困扰和英国十字精兵入侵造成的精神困扰的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受到朝廷邀请,前往山西五台山朝佛,半年后又赴京陛见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朝廷厚加封赏,不仅恢复了“达赖喇嘛”的名号,还册封为“诚顺赞化西天大善自在佛”,每年赏银一万两。

20世纪40年代末,一队马帮从印度来到了西藏江孜白居寺。领头的是个会说藏语的中年英国人,他让人从马背上抬下两个木箱子,对白居寺的六世卓弥堪布说:“佛爷,请收下我们的礼物。”

六世卓弥堪布问道:“里面是什么?”

英国人跪下磕了一个头说:“请佛爷打开箱子就知道了。”

原来这是两箱十字精兵抢走的白居寺文物,有法器、唐卡、佛经、佛像,其中三尊佛像是纯金的度母像。

六世卓弥诧异道:“这些珍宝从哪里来?”

英国人不回答,说:“我把东西还回来了,虽然不是全部,但我能还回来的就只有这些了。”

六世卓弥堪布问道:“你是谁?你叫什么?”

英国人还是不回答,说:“西藏人是讲因果报应的,当报应来临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忏悔是多么重要。我们受到了惩罚,我们还将受到惩罚,我们不能世世代代都在等待惩罚中度过。佛爷,你可以随便惩罚我,哪怕杀了我。我不怕报应,但我希望这是最后的报应。”

卓弥堪布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英国人摇头不语,隐晦的表情浮着一层白雾。

卓弥堪布当然不会惩罚这个英国人,不管他正在悔罪还是没有悔罪。卓弥留他住下,给他吃喝,教他念经,给他开示佛法,甚至做了曼陀罗灌顶。英国人住了半年才离去,直到离去,也没说他叫什么,他是谁的后代,他在替谁忏悔?

他只是说:“我回去了,一个基督徒回去了。”

就在西藏的战争结束后一百年,在伦敦郊外、泰晤士河北岸,年迈的哈顿博士向初次来英国传播佛教的西藏格鲁派江央活佛赠送了五英亩土地,以建立江央仁波切理想中的喜马拉雅禅坐中心。

江央仁波切说:“这是无与伦比的功德,佛会记住你的。”

哈顿博士说:“我不需要什么功德。我是长老会的成员,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向你显示上帝的恩眷。土地是耶稣给你的,而不是我。”

江央仁波切说:“上帝的恩眷我记住了。”

哈顿博士说:“如果你能感谢上帝,感谢耶稣基督,我将不胜荣幸。”

江央仁波切的感谢方式非常奇特:这片土地上有一座哥特式教堂,哈顿博士告诉江央仁波切,根据英国法律和他本人的意愿,你随时可以拆除它,建起你们的寺庙。但江央仁波切没有拆除,只是把旧教堂照原来的样子修缮了一番,甚至都没有搬走大厅里的长条木椅和牧师布道的讲坛,没有改变墙壁和柱子上那些关于上帝造人、亚当获罪、耶稣拯救人类的浮雕,便安驻了三世佛的像、诸菩萨的像和护法金刚的像,让一座典型的西方教堂变成了东方寺庙。

寺庙从外观到内里,到处都是基督教的痕迹,让原本信奉上帝的英国人,来到这里后少了许多异陌感和互相排斥的惶恐。他们发现信仰原来是可以融合的,他们用不着抛弃自己信奉的基督教,就可以在这里心安理得地修禅念佛。不久,江央仁波切刊印了他的《修身指南》,发给所有来到喜马拉雅禅坐中心的英国人。人们发现,里面收录的是来自佛经的释迦牟尼嘉言录和来自《圣经》的耶稣基督嘉言录。有人吃惊道:“耶稣和佛陀太相像了,有些话简直是一个人说的。”

一年后,哈顿博士去世。在他的葬礼上,江央仁波切才知道,哈顿博士是莎格迅的后代,而莎格迅其实就是撒克逊的变音。盎格鲁-撒克逊人是英国人的祖先,伦敦圣保罗大教堂里,还有两名十一世纪的撒克逊国王的墓室。

莎格迅是祖先撒克逊国王的血脉延伸。

西藏一直存在着一个莎格迅。马翁牧师走向了藏北高原,也就是说莎格迅走向了藏北高原。后来呢?

英国伦敦的圣保罗大教堂是两座十字形大楼的组合。十字楼的中间,耸立着高达一百多米的穹窿圆顶。圆顶的尖端,镀金的十字架在阳光下闪耀着上帝之光。石栏围拢的阳台和圆形石柱撑起的两层圆楼,让人感觉那是天堂的所在。门前是由六对高大的圆形石柱组成的走廊,穿过走廊,能看到圣保罗到大马士革传教的图画和圣保罗的石雕像。这样宏丽的教堂自然是有钟楼的,对称的两座,悬吊着英格兰最大的铜钟和一组音色谐美的教堂用钟。

在以基督教为国教的英国,没有比圣保罗大教堂更重要的教堂了。

教堂里面的大厅里,一排排长条木椅和牧师的讲坛以极其朴素而简单的格调,衬映着富丽堂皇的天花板和装饰奢华的墙壁,让人想到,无论有多少五光十色的炫耀,真正的存在和真实的目的,永远都是人心和肉体的原点。大厅四周,是一间间明亮幽静的殿室。著名的镀金耶稣像陈列在东边某个殿室的墙龛里。

镀金耶稣像的下面是一个地球一样椭圆的象征情爱、和平、圆满的玻璃柜,柜中一溜儿摆着三个精致的水晶盒子,中间的盒子里放着一本纸张古老的《圣经》,左边的盒子里便是《天国法音》。右边的盒子空着,似乎在等待放置,却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我的眼光,也就是作者杨志军的眼光,自然落在了左边的盒子上。里面放着一沓手写的长条经文,封面上写着四个公正的藏文字:天国法音。

我想起了迪牧活佛圆寂前的话:“现在,觉醒的种子已经种下了,就在这里。佛祖的话,上帝的话,还有我的话,都记在这里了。佛祖说,这个晚上,是最后的对话。”

传说迪牧活佛圆寂后,灵识带着他的《天国法音》漂洋过海来到了英国。就像当年佛教传入西藏时从天空降下一卷宝箧经、一座金宝塔和一件金法器那样,英国人在一天早晨看到从光净碧蓝的天空徐徐降下了写着“天国法音”的宝箧。他们知道这是信仰的启示,是精神父亲的来临,便把它供奉在了圣保罗大教堂里。

《天国法音》——最后的对话。太想知道它的内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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