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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立青又一次提到瞿恩,董建昌发现立华和立青这姐弟俩,差不多句句不离瞿恩,不过,他从不反感,对瞿恩那样纯粹的为人,他董建昌从来都是服气的!

立青无比崇敬地说:“他是优秀的战士,代表了中国共产党人的全部理想和品质,这一点,连我们的敌人都不能不尊重他。”

董建昌又给立青斟酒:“立青啊,有一件事恐怕你得有点精神准备。”

立青一怔:“什么事?”

董建昌:“你爹的事。”

立青紧张起来了:“我爹……?”

董建昌:“太难得一个老爷子,老实说,在你家我和你爹比和你姐还谈得来,老派是老派点,可是目光如炬,世事洞明。”

立青:“你要说什么……”

董建昌:“你有一个难得的家,无论外面打成什么样,也别管惊涛骇浪,岁月蹉跎,有老爷子在,家就还是家,遮风避雨的家,疗伤养伤的家,丢弃恩怨的家。太遗憾了,老爷子走了,这个家也散了,你不再有家了,我也是……”

立青:“爹走了?什么时候?”

董建昌:“立华立仁上船的前一天走的。”

立青默不做声,哽咽地强忍着,突然站了起来:“我得回去了,我还有些军务要处理!”

“站住!立青,此刻,你不是解放军的代表,我也不是你的工作对象。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姐夫,你有眼泪就在这儿流吧,整个长沙,除了我,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有这么一个父亲?”

背对着董建昌的立青,眼泪无声地下落,他竭力不去擦,也不想让人看到。

时光荏苒,上海的外滩伫立在明媚和煦的阳光下有几个月了,虽然已是冬天,这个城市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温暖,这已经是一座共产党接管下的城市。

立青带着林娥、孩子以及一身解放军服装的秋秋顺着墓道走来,不久,他们在一坟茔前站住,不太显眼的青碑上刻着:杨廷鹤先生之墓。

“这就是了!”立青说着,看了看四周,“立仁还是有特权呀,仓皇之下,还能选出这么一块风水宝地。”

林娥笑了:“你就迷信。”

立青不服气:“迷信,这怎么是迷信呢,你忘了你丈夫是做什么的了?我是测绘出身,打小摆弄的就是山川形胜。”

林娥:“这有何讲究吗?”

立青笑笑:“不能对你讲。我爹自己肯定心领神会,他也是行伍出身,一辈子最读不厌的书就是地图了。”

林娥问:“到了父亲的坟上,你怎么一点伤感都没有?”

立青:“伤心干吗,先人那么辛苦,你哭哭啼啼也惹他伤心不是?把花摆上!林娥,你跟我一块磕个头吧!还有秋秋,一块儿!”

林娥四下看看,她怕有外人,三个穿军装的解放军跪地磕头,条令条例不允许。秋秋也表示,要不她就立正敬个礼。

“不行,咱爹是老派人,得按祖宗的规矩,条例条令放一放,这是家祭,不是在部队上。”立青带头跪下,林娥和秋秋也跟着跪下。

立青肃穆了自己,眼盯着墓碑:“爹,我和林娥秋秋带着我们的孩子来看你了。我知道你能听见我们的说话,别在意,里头的和外头的都是军人。军人就是爽直,他们的膝盖从不向敌人弯曲。人家说,我们共产党不要祖宗,放他的屁!你看好了,我给你也给祖宗跪下了。”

此时,林娥和秋秋也不管什么条令条例了,静静地听着立青说话。

立青又说:“爹,我知道,你还是偏袒你的小儿子和小女儿,所以你才没走,你留下来了,永远地留在这里,陪伴我们,也让我们有照料你的机会。老董说你有大智慧,他说得对。你在这儿躺着,这儿就成了我们永远的家,你会在此时时刻刻地召唤海峡对岸的立仁、立华,以及他们将来的子孙,让他们有眷恋的理由和重归聚会的场所。”

“立青,你让我也说两句。”林娥似乎被丈夫的激情感动了。

立青停顿下来,脸上有泪痕,耳边传来林娥的声音:“公公,我们只见过三面,可你还是让我觉得你慈爱和宽仁。三次见面,我是三个身份,头一次是地下党员;第二次是一个不敢相认自己儿子的母亲;第三次是你的小儿媳妇。每一次你都接纳了我,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豁达和宽仁我还能在这个家里立足……”

林娥抽泣了。

立青握住林娥的手:“别哭林娥,爹是军人,他不喜欢眼泪。”

秋秋也要说几句:“爸爸,我不会哭的,我是话剧演员,只要我愿意,我就不会有眼泪……”秋秋已经泣不成声。

秋秋顿了顿,继续说:“爸爸,你该来看看我演的戏,他们都说我演得好。我也想让我妈来看看,她看了就不会怪我了,看了她也就不会忍心离开我,去那么远那么远的大海那边。爸爸,只有你一句埋怨也没有,你理解女儿,你说过,好儿女志在四方……爸爸,一切都晚了,我再无法让你看到我们的演出,无法让你看到我的努力。”

立青鼓励秋秋:“秋秋,你好好演,咱爹能看到,一定能看到!”

立青磕头了,林娥、秋秋也随之磕了。立青率先站起,回身看去,他看见了瞿母、瞿霞和穆震方。

立青走到瞿母面前:“瞿妈妈!”

林娥则与瞿母相拥:“妈妈!你也来了?”

瞿母捋捋林娥额前散乱的头发:“怎么能不来呢,立华离开上海托付我的。我最困难的时候找她;她最困难的时候,也找我。这就是杨家和瞿家的关系,二十多年,从来如此。让我看看孩子。”

林娥拨开襁包,婴儿安详熟睡。

瞿母说:“费明有妹妹了。这就好,不仅我们这一代人有血缘连着,下一代人血脉也连着呢。立青啊,立华临走带了封信给我——让我转给你!”

她掏出信,递给立青。

立青展信阅读。

“立青:

给你写信这会儿,上海市内的枪声忽儿停了下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还是契合了父亲生前的意愿。

我们的父亲爱他所有的孩子。

我时常惊叹于我们的父母能把自己的爱一份份公允地分出来,让每一个孩子都能得到其中的一份。他们是怎么能办到的?我始终想不通。

我和立仁埋葬了父亲,也埋葬了这么多年一直默默陪伴着我们的父爱。

事起仓促,我只能将坟址托瞿妈妈转告。

唯一值得欣慰的,老爷子走得很棒,干干净净,神志也安详。

立青,我和立仁就要上船了,此时的心情一如《红楼梦》所说: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飞鸟各投林。

别了,我的亲人们!

我本想再多说几句的,可立仁在催我了,他还是那么副老脾气,什么时候都要掌控一切。

真的,立青,在我的两个兄弟里我的感情从来都偏向于你,这是因为我们都想做这个家的叛逆,觉得它封建得可以,压抑得可恶。可轮到我们在外厮拼得精疲力竭,再回到这里,你会发现家还是家。父亲的固执不再为我们所讨厌,反而让你觉得冷静清醒,你会细细地去体会他那老式做派中深厚的文化传统,和不变的道德温馨,正是它们凝聚了家庭的亲情,让家庭变成一叶方舟,治疗时代风暴所给予我们的种种伤痛。

如今,这个家不存在了,注定了的要断成两截,天各一方,中间是滔滔的大海。

我不想流泪,只想说,珍重吧弟弟。

又即:姨在我身边痛哭,说,父亲去了,她已经一无所有了。我现在才知道,我们的继母是多么爱我们的父亲,她从自己的姐姐手中接过这份情感,能够珍惜至今,亦属大德。让秋秋放心,我和立仁会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母亲。

最后的话是说给瞿妈妈和林娥的:

太对不起你们了,我把费明带去对岸,我不能没有他。谢谢你们这么多年来把这份人间最好的感情无偿地给了我,并小心地呵护,也是大恩无报,我心知肚明。

别了,我所有的亲人们,我爱你们。

立华草书于登船前夜。”

立青小心地将信函放在墓碑前。

“立青!”一身便装的董建昌,手里提了一瓶酒和两只酒杯,走过来。他走到墓碑前就开始倒酒。一杯放在碑前,一杯举在手上。

董建昌:“立青,我是杨家的女婿,家祭我得来呀,来和老爷子说几句话,你不反对吧?”

立青擦擦眼角的泪水:“老董,你来也就齐了,能和老爷子说上话的都到了。”

董建昌:“华东军政高级集训班在上海办学,我也学了一堆新词儿,用起来还不习惯,我就不说新词儿,还说老话吧!”

穆震方:“军委对你的军长的任命已经颁布了,你董建昌是解放军的军长了。”

董建昌:“那我就更应该说老话了,要不将来没机会再说了。”

董建昌举酒杯:“老爷子,在下董建昌,一个卖花布出身的旧军人,与你如花的闺女厮守了二十年,我没有你的道德文章,却也一脑子国家民族思想,抗夷御侮主张。所以我和你都看对方顺眼,可以一同喝酒,可以一块聊天,是呀,都做过旧军人,想得简单,活得简单,死起来也爽快……”

董建昌抿了一口酒,接着说:“老爷子,你女儿不能理解我老董何以善变,今日桂系,明日粤系,到头来又成了解放军。你女儿理想呀,完美呀,我老董做人做事百孔千疮,做官做得五花八门,般配不上。两个时代的人,误打误撞到了一起,潮流嘛,凡革命,必然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我董建昌从泥沙里拱出一条命来,哪里还能像她那样白玉无瑕?”

董建昌又抿了一口酒,越说越激动:“话又说回来了,粤系也好,桂系也罢,国军做着,解放军也敢当,我董建昌以不变应万变,什么不变呀,做中国人不变呀!还不都是中国人?我老董打鬼子怎么样?一身凛然正气,率领堂堂之师,保卫我祖宗艰苦经营遗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顺,痛歼力尽,生为军人,死为军魂。”

立青、穆震方都笑了。

董建昌一饮而尽,他还有很多话要说:“老爷子神灵在上,这回不是我老董错了,是你女儿错了。我老董善变,这一次没有变错。华夏立国垂五千年,虽然盛衰兴替,或强或弱,但至少在名分上从来不会有损于统一之局面。以人事而言,英雄角逐,兔起鹘落,乃有成王败寇之谓,但也从未破坏过做中国人的自尊心。还不都是华夏子孙,何必非得恩断义绝,守一隅之地,逆大势之所趋?”

一边的瞿妈妈问瞿霞:“此人看起粗俗,倒也大事不糊涂。”

瞿霞悄声说:“妈,你不知道,董建昌资历比老蒋还深,护法时就是粤军旅长。”

瞿母点点头:“难怪。”

董建昌再次祭起酒杯:“我董建昌至诚昭告山川神灵,中国历史一日不缺的上溯五千年,幅员千万里,这么古今中外允称第一的文明古邦,为何还要演绎那么一段不堪回首的辛酸历史?没必要也不合理。浩浩苍天必佑我中华全体子孙的福祉希冀!”

董建昌一饮而尽,又将手中的玻璃杯,“砰”的掷于地上。

二〇〇五年五月的一天,灿烂的阳光,外滩建筑群,历经沧桑,仍以万国建筑博物馆似的风格向人们昭示着城市的历史。马路上,车辆如梭、人流如织。

黄浦江上依旧行驶着各式轮船,只是不远处,浦东陆家嘴新崛起的摩天楼和地标性的东方明珠电视塔,让这个地方相比过去,显得更加气派和现代化。

一个巨大的电视显示屏在播放新闻,许多路人驻足望去。

“……现在中国共产党总书记胡锦涛已经来到人民大会堂东大厅,他沿着红地毯走来并站下,微笑地等候……各位观众,请注意,现在中国国民党主席连战先生乘车已经到达大会堂东大门。连战先生已经沿着红地毯正在走向早已等候在这里的主人。各位观众,胡锦涛总书记已经向连战主席伸出手来。双方的手握在一起。他们互致问候。面向记者。这是跨越历史的握手,这是跨越海峡的握手,为了这一天,全球的炎黄子孙等待了半个多世纪……”

站在马路上行人们在凝神看着,一位老人看着荧屏感慨地说:“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位老者来上海已经四年了,准确地说,是回到上海四年了,他就生长在上海,上海解放前夕,跟着母亲、舅舅去了台湾。老人的舅舅一九九六年病逝于台北,母亲二〇〇一年也病逝在台北,老人一直记得母亲在离开上海时说过,其实,她并不想离开,想留下来看这里的沧桑巨变。于是,他带着母亲的愿望重新回来了。

老人还有一个舅舅是个将军,一九八八年病逝于北京,叫杨立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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