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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04年——刘宗祥

汉水,这条在汉阳府一带被称为小河、襄河的长江最大的支流,从陕西勉县古汉源出发,不捐细流,极尽逶迤,不辞千里奔波,到距汉阳府60公里的吴家湾拐个急弯,在黄陂武湖谌家矶口之间入江。现在,一夜之间汉水突然发脾气,不耐烦拐这个急弯了,它破堤东行,竟从龟山之北投进了大江的怀抱!

这是公元1466年发生的事。

汉口汉口,汉水入江之口。

自然,由汉水改道而致汉口改观以及汉口改观与自己的子孙后人有关,刘麻子是无从知晓的。刘麻子被麻蝇子叮得清醒之后,承认了眼前发生的不敢相信但又不敢不相信的事实,然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忙朝他那五亩水田望。还好,绿茵茵的秧苗,还在向他施展蛮惬意的笑,使他憋在胸中的那一团浊气,呼哧哧地吐了出来。他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更简单,那就是趁别的村邻还没出门,赶紧跑回家去,不管天有多热,先把门关起来再说。

吴家湾绝大部分人家都姓吴,非吴姓只有刘麻子一家。尽管吴姓人靠收租过日子的人少,靠租田交租或下汉口做小生意卖力气吃饭的人多,但同姓同宗,对外姓人总是有些侧目而视的意思。好在刘麻子祖上由租田到买田自种自食,虽不紧巴但也不富阔,再说这刘姓人家子嗣不繁,几代都是一姓一宗一子嗣,加之刘麻子恪守老辈人“多做事,不惹事,今世不修修来世”的家训,遇人点头笑,就得出了勤扒苦做的名声。但刘麻子始终记往一条,大事莫惹,小事莫沾。像这样河水改道千古难逢的江山变易之事,凶吉难卜,第一个看到虽是不该,毕竟是命里注定躲也躲不脱的无法的事。但遇到这种事躲不脱却可装马虎,不声张,装做不晓得是上上之策。

刘麻子终究没有绕过这道命运之门。

汉水改道之后,吴家湾人的生活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旧河道淤成或大或小的水凼湖荡,倒是多了捕鱼捞虾的便当,碗里也多了鱼腥气。更有那运气好手艺高的,小鱼小虾也能换回几个油盐钱。唯一的变化是吴家湾周围无端冒出十几处泉眼。这些泉眼大多旱涸涝旺,只有刘麻子5亩田正中那块田里冒出的泉水,不论冬夏旱涝,总有尺把高,冬暖夏凉自不必说,独一桩可人之处,是那泉水较其他泉眼的水都甜。甜到什么程度?有人说夏日像冰糖水,冬天如莲子汤,更令人叫绝且莫名其妙的,是这甜味中居然泛出似有似无的淡淡的柏子香。传说得多了,过路人掬一捧喝,或大老远有好奇的妇孺特地赶来讨一点尝尝,也是有的,没有形成规模,虽有些聒噪烦扰,总算无大事。就这样过了三年。

第四年里,小麦伏垅黄的前夕,整整下了半个月的雨。那雨,有时如泼瓢倒缸,有时如绵里抽丝,就是不见天有个笑脸。种麦子的麦子算是让天收了。种水稻的那水田是只见水不见田。到阴历七月正抢晚稻补个小秋,又来了个久旱不雨,干得蛤蟆搬家。河水退得剩个鸡肠子底,往日的水凼湖荡像天上丢下块玻璃镜子,碎得东一片西一块,牛洗个澡都浸不过背,吴家湾所有的水塘都瞎了,唯有刘麻子田里那眼泉,还是尺把高地日夜往外汩汩吐甜水。通往泉眼本无路,直接取水只有经过窄窄的田塍埂子踏过水田踏倒庄稼才行。开始,乡邻碍于情面只是到刘麻子田里取水。取水的人多了且泉水在田里流过,味道就有些不对,人们也就顾不了刘麻子的庄稼甚至忘记这田这泉是刘麻子的了。

也是一个八月的清晨,刘麻子早早地登上河堤。北边,原来与湾子连在一起的米粮山、锅底山、仙女山,翠朦朦如在梦中。现在要到汉阳府,还得过河!难得一变的山山水水尚且说变就变,人一辈子这几十年,不晓得要熬得住几多变化磨难?

一泡尿屙得畅快淋漓,刘麻子思绪万千头脑活泛,一时间心情极好。

“后颈窝的毛摸得到看不到,何必咧?何必解大溲不带纸——想不开(揩)呢!”

刘麻子用解了小溲的手搔了搔后颈窝,然后,把手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又用力呼出一口长气……

“狗日的!”

刘麻子决定献田开井。

刘麻子献田开井的义举,十百相传,惊动了汉阳府尹。为嘉奖刘麻子的义行,汉阳府特赐“润泽乡梓”匾一块。刘麻子接匾之后,当即一脸虔诚地送到了吴家祠堂。吴氏族人甚感其诚,自觉收之有愧却之也是不恭,于是,拨族中公田五亩给刘麻子,算是认同刘家异姓的存在和对毁田的补偿。

本来,日子这样过下去也就罢了。哪知有一天,一行脚僧人云游到吴家湾,止住了脚。只见他四下瞅瞄,盯住刘麻子打出的那口井,眼珠子半天也不转。

这位风尘仆仆鹑衣百结的和尚向吴氏族人提出要在这口井边修寺庙,接纳这一方香火,也祈福这一带的平安。吴氏族人因井基及周围的田地属刘麻子,不好贸然作主,叫和尚去找刘麻子。刘麻子再糊涂,也晓得吴氏族人把这个棘手的刺猬踢过来的意思。有过献田凿井经历的刘麻子,脑壳开窍已是今非昔比,晓得天下很多惹不得的人中,和尚数第一。当下答应献田修庙,且愿为修庙干活出力,结个大大的善缘。刘麻子又献田又出力的善行,确实让和尚“善哉”了好一阵子。之后,和尚筑寺置田,把上百亩香火田都交给刘麻子管理。刘麻子从此也就俨然二东家了。

汉水就这样从刘家北边日夜地流,日子也就这样流水样地过。一晃四百多年的光阴,人世间从明朝到了清朝,老百姓从戴头巾改成了蓄辫子,刘家的当家人成了刘来利。乡人为图简便,当然也是为了对刘家表示亲近,呼刘来利为刘瘌痢,久而久之,刘瘌痢取代了刘来利,刘来利的大名反倒没有人知道了。

因了刘家祖上那口井和井水中那似有似无的柏子香,以名传名,因名取名,井名“柏泉井”,寺名“柏泉寺”。柏泉寺因了柏泉井的名,香火曾盛极一时。传说纯阳真人吕洞宾南下洞庭,踏云御风正行得欢,被一股香风所诱,驻云歇驾,化一老翁,找刘麻子讨水喝。一瓢甫尽,吕洞宾即赞不绝口,遂呼墨索毫,成诗一首……

影沁空霜玉鉴光,

苔封石瓮色苍苍;

汲来数仞清泉水,

犹带高林柏子香。

刘麻子把诗送给和尚,和尚请人刻在柏泉寺的廊柱上,遂成为寺中一绝。

这传说是否真实可信,无从稽考。古来僧道同源,两教于世俗中也颇多搭界处。再说,吕洞宾也是个多事的仙人,放浪行骸到人间来做点舞文弄墨的事,不算太出格。何况柏泉井水确实沁甜确实有一股幽幽的柏子香呢!不说别的,自从有了这口井,吴家湾的女子比别的湾的女子都水灵。淤湖一带方圆上百里,到处是得大肚子病的,唯有吴家湾,只有吴丑货的女人有这种病,听说还是从娘家带来的。倒是现在柏泉寺香火大为稀朗,房舍颓圮,一派凋零之态,把这传说淡得飘渺了。

大都认为柏泉寺的颓败与刘瘌痢有关。柏泉寺因刘家而兴,也因刘家而衰,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只是而今的刘家,远不是当年刘麻子站在崩溃的堤上,用抠了裤裆的手揉糊满眼屎眼睛的刘家了。吴家湾人可以腹非,可以嘀咕,但多不侧目且不现之于言表。再说,柏泉寺的衰微,到底与刘瘌痢有什么关系以及衰败一座寺庙与乡民有何关系。

都是说不清楚的事。

刘瘌痢与他的祖上刘麻子一样,姓实而名虚,那一个脸上没有麻子,这一个头上也没有瘌痢。在这汉阳府方圆百里内,无论城乡,添丁增口,必取一贱名。故这一带苕货丑货憨头狗粪麻子瘌痢之类比比皆是。有时,一条巷子,一个湾子,有好几个苕货,就在苕货前面冠以“大”、“小”或“张家的”、“李家的”以示区别。对吴家湾人的腹非,刘瘌痢的政策一如他的老祖宗刘麻子,装马虎,装佯。

刘瘌痢不装佯,又有什么话好说呢?

二十年前,四十岁的刘瘌痢刚死了爹,硬朗朗的肩膀轻轻地接过了撑家扛门面的担子。一天湾子里忽然冒出个洋人。洋人勾鼻凹眼黄头发,外加一脸的兜腮胡子,但细看还是个小伙子。洋人在湾里转悠,极像当年的云游僧。果然,洋人向吴氏族人提出要求在湾里修个洋人庙。吴氏族长已经有过老祖宗的经验了,依然把棘手的刺猬踢给刘瘌痢。刘瘌痢盯着洋人的脸盘子像当年刘麻子盯着“润泽乡梓”的牌匾一样,本能地感到从此就要发生什么事。

“哦,噢!呵?哟……”刘瘌痢把手伸进衣服,在肚脐眼里抠了几下,把抠了的手放到鼻子底下用劲吸了几口,然后,伸出三根指头,又指了指天。

刘瘌痢思考决定事情的习惯不同于他的祖上刘麻子。他喜欢抠肚脐眼,闻抠了肚脐眼的手上的那种味道。洋人对刘瘌痢的习惯动作不了解,但也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和尊重,仅仅只是皱了皱眉头。

“莫比划,照直说,刘先生。”

出乎刘瘌痢的意外,洋人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且是浓浓的汉口腔。

刘瘌痢惊讶之余,那手又向肚脐方向伸过去。洋人上前一步,似亲切地向他的肩轻轻地一拍……

“冇得关系的,照直说。我们修教堂也就是洋庙,和你们修庙是一个样的,都是劝人向善的。土菩萨和样菩萨,不打搅的!”

就在刘瘌痢答应考虑三天的第二天,柏泉井的水忽然不旺了:时有时无,打水的人一多,一下子就见了底。

这是四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

恰巧,这几天柏泉寺的方丈去了汉阳府城,无人商量,刘瘌痢只好找几个村民下井掏井。

柏泉井是口砖井。四百多年来,井筒不见天日,苔痕碧绿,使数丈深的古井,更显得深邃而神秘。井底泥一筐一筐地吊上来了。泥呈青紫色,无异味,倒是有一股淡淡的柏子香。刘瘌痢叫人把井底泥装在他事先预备好的板桶里。

“瘌痢叔呃,搞不动了喂!”井下的小伙子仰头喊。他们都脱得精赤条条的,井上无女人,井下又黑,就更显得肆无忌惮。

“是么东西抵住了唦?”刘瘌痢伏在井栏上喊。

“瘌痢叔呃,不晓得是么家伙抵住了咧!”井下边答。传来“嘭嘭嘭”的斫砍声,非金非石,怪怪的。

“等一下,莫瞎搞,拿个火看下子再挖!”

也就这么点泥巴,怎么就会堵住泉眼了咧?刘瘌痢觉得有些蹊跷。

“瘌痢叔呃,像是树篼子咧!不晓得是么木头,又粗又长,弯弯揪揪的,蛮像驴子鸡巴哪!”井下边喊边笑,声音嗡嗡的。

“瘌痢叔呃,水冒出来了喂!冒出来了喂!”

“快,快吊上去喂!”

蜡烛刚传下去不久,井下就一片嚷乱。井上井下的人都一片欢欣,嘈嘈不已。唯独刘瘌痢呆在井边,一脸茫然。

咿,柏泉井,柏泉井,汲来数仞清泉水,犹带高林柏子香。这周围只有槐树、柳树、枸树、楝树之类,湖乡平原的,柏树是个稀罕物,吴家湾一带连个柏树毛都冇得,哪来的柏子香?这井下的树蔸子,又肯定是柏树根无疑,是哪里的柏树,把根伸这么老远咧?这狗日的怪树蔸子几百年深藏不露,现如今挖出来见了天日,也不知是凶是吉?联想到洋人要到井边修教堂的事,大热天的刘瘌痢像冬天早晨屙尿打尿噤似的,身上猛地颤了一颤!

“看喽看喽!井里有两条龙呵!”

“真的咧,真的咧!是一大一小的两条龙咧!”刘瘌痢被村民的呼喊惊得又是一怔,马上车过身,扒开喊叫的人,急不可待地伏到井栏上。果然,两条柏树根蔸子样的东西,井水一漾一漾的,变幻得一会儿像两条红鲤鱼,一会儿像两条即即离离的小金龙……

刘瘌痢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家去了。

当晚,刘瘌痢被柏泉寺的小沙弥一阵擂鼓似地拍门,请到寺里。

香火虽好,毕竟是乡间小庙,柏泉寺没有规模。上十个和尚,乡里有事,出场做个法事;无事,洒扫庭除,晨钟暮鼓,一日的功课也就完了。人说青灯黄卷修行苦,柏泉寺的和尚简化了佛门繁规,更多地溶进了世俗的趣味,倒显出一些世外桃源的洒脱。

穿过小小的前殿,刘瘌痢披一身晚课的香烟,来到方丈的斗室。因刘家是寺里的世代施主大檀越,又是寺里的田产管家,历代方丈与刘家当家人都是极亲近随和的。

“施主请坐,老僧有一事相询。”虽是方丈,年纪却不是很高。五十挂零的空色方丈两天不见,现在却是一脸病容。虽然坐在蒲团上,那一副不支之态,一望即知。

“师父有事,尽管说。”

“大施主今天可是带人掏井来着?”

“是的,是的……”

“贫僧是在汉阳府城知晓此事的。”

说到此处,一直闭目捻珠的空色方丈掀了一下眼皮子,见刘瘌痢一脸的惊愕,把手放在鼻子底下一动也不动,晓得他在闻抠了肚脐眼的手时,突然呆住了。方丈又闭了眼,说下去……

“今天,贫僧同归元古刹罗汉堂首座至禹王庙行香,就便随喜,拜谒后稷、伯益等一应上古先贤。贫僧等正自趣味浓处,忽闻禹王庙后树丛中嘭嘭之声不绝。寻声前往,声不见来自何处,亦不见其它异状。仅见那株虬曲合抱的老龙柏,在嘭嘭声中无端颤抖不已,且每抖一阵,就撒下一地翠翠的柏叶!众僧皆莫名其妙,只贫僧身寄柏泉寺,忽有所想却也不知其所以然。适才返寺,听村人僧众说,日间檀越掏井斫挖出柏树蔸,贫僧忽然解悟了。”

说到此处,空色忽然气喘微微,顿了一顿。

此时的刘瘌痢,已是精魂出窍,一半在听空色说话,一半已入井下,随那似鱼似龙又似根的东西盘旋起伏。一忽儿脑子里浮起他的先人刘麻子,浮起刘家“不惹事,不沾事,祸自去福自至”的家训;一忽儿眼前浮起前天来的洋人那张毛茸茸的拱七拗八的脸,手,却一动不动地停在肚脐眼里。

“本寺因柏泉井而兴。古来佛兴国兴,佛事亦国事。不敢说小寺与国事相连,然大别之柏,延根近百里于此,今根现气泄,此寺恐怕气数到头了……”

“大师所言虽是,但是不是也太重了?树根虽说是挖出来了,又冇伤到,倒是像鱼像龙好看得很咧!”刘瘌痢急忙拉转思绪,随口敷衍,施展开刘家人不想接茬的事就装马虎的手段。

“刘施主与本寺世家交情,怎么今天说话倒显出两家人的客气来?”

空色方丈捻佛珠的手停住了,睁眼向刘瘌痢一扫,精光一瞬而逝。刘瘌痢感受到对方眼光的分量,却仍然声色不动。

“明日施主打算如何答复那洋人?”

见刘瘌痢继续装马虎,空色方丈只得把话引进另一个题目。

“正要禀告大师,请大师的法旨。”

“井是村人的井,地是施主的地,请何法旨?”

“……”

“施主不必多生旁想。其实,适才老僧已有话在先,本寺气数已尽,这是天数,非人之咎也。施主尽管施为。祸福相因,自古皆然。据老衲所见,柏泉现龙根,于本寺虽是凶兆,于施主难说不是吉讯。刘家几代单传,独姓立于异地,谋生不易。现施主属地上现此异兆,莫非示吉予施主,刘氏将有子孙在汉阳府有所施展么?”

“大师……”

“施主平日以寡言拙行示人,与贫僧却是无话不谈的,今日出语呐呐,汝心底语贫僧已尽知矣。施主请自安置,留下贫僧短偈一纸,三代或可应验。”

当下,刘瘌痢就烛光下展开空色方丈手书的偈语,平日从方丈处学来的文墨底子,倒是派上了用场……

“顺时顺势,随缘随机;因杨而兴,因杨而蘼。”

与刘瘌痢一夕长谈之后,空色方丈当夜五更即圆寂西逝了。参与安葬方丈骸骨,接受了空色生前遗嘱赠送的十亩水田,刘瘌痢就忙于为洋人修建教堂去了。

洋人是法国人。法国人天性风流,洋庙修成,取名圣母堂。不满三十岁的神父皮埃·让执意请刘瘌痢作圣母堂的管事。刘瘌痢在肚脐眼里抠了几抠,提出条件……

“从现在起,这一门刘姓子孙,都要在法国人手下做事!”

刘瘌痢把手放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几口,呼出一口长气。他记起了空色方丈那四句偈语。洋杨杨洋,管他咧,活猫子捉死老鼠,瞎子打堂客,捞到一下是一下!

20年里,柏泉寺古貌沧桑,日渐圮颓,与之咫尺相对的圣母堂,却显出一派朝气。20年里,刘瘌痢虽然人丁依然不旺,但终归有子嗣相续。儿子刘宗祥在皮埃·让神父手里学法文十年,现在在汉口已是尽人皆知的人物了。

“因杨而兴,因杨而蘼。”

“狗日的!”刘瘌痢把手指抠进肚脐眼,停在那里,眼睛顺着汉水流去的方向,尽力望去,深深地呼出一口粗气。

刘宗祥从立兴洋行一露头,车夫吴二苕就麻利地操起车把,两个碎步窜上前,蓦地停住。

“回去?”

“出城。”

出城,吴二苕明白是到刘家花园去。从法租界的立兴洋行到刘家花园,顺洞庭街上行,穿过俄租界、英租界,然后上宗祥路右拐,出汉口城八门之一的循礼门,翻过芦汉铁路,还很有一段距离。好在二苕穿着写个大大的“刘”字的坎肩。从一个租界到另一个租界畅通无阻。在汉口,商界、政界、租界,刘宗祥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身为法商立兴洋行和法国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买办的刘宗祥,在汉口商界,的确是个一跺脚震四方的人物。

黄包车在宗祥路上跑,车夫吴二苕有意地放慢了脚步,原来沙沙的脚步声也消失了。吴二苕现在像一只潜行的猫。

“个狗日的,硬是个人物头咧!二十朗当的年纪,当买办,买地皮,修马路,盖楼房,硬是光屁股坐板凳——有板眼咧!都是胩里夹根鸡巴的男将,他就是硬足些!”

吴二苕为刘宗祥拉包月。说准确些是,吴二苕是刘家的私人车夫,还私下兼着保护刘宗祥保镖的角色。他明白,这是一份了不得的荣光。和他一样的黄包车夫,汉口满街晓得有几多!一年四季,黄包车夫一身臭汗跑得脚后跟打屁股,赚两个钱算是有运气。像吴二苕这样有固定收入,且老板又体面又荣耀又有钱有势,瘌痢跟着月亮走沾光的好事,大汉口的黄包车夫中能有几个?

刘宗祥朝上推了推平光金丝眼镜,虚眯着眼,双手扶着文明棍,仰靠在车上。这完全是一种在家里散步的感觉。这条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路,是他出地皮修的。何止这块地皮呢!自硚口以下,整个汉口城基内外直到铁路沿的荒地水凼,都是他刘宗祥花钱买下了的!

刘宗祥买汉口城基内外荒地的举动,曾在汉口商界引起一阵骚动。

“疯了,个狗日的疯了!”

“还是年轻,嫩得一点!”

“有几个钱,痒不过,骚不过!”

5年前,为修芦汉铁路,朝廷成立铁路总公司。湖广总督张之洞一边叫盛宣怀主持跟外国人谈判借款,一边就近在省里筹资。刚由立兴洋行买办而兼东方汇理银行买办的刘宗祥,以自己祥记商行名义,主动提出借出银20万两,年息8厘,分10年付清本息。张之洞感到利息高是高了些,但毕竟是华人华商,肉烂了在锅里,再说,正是缺钱的当口,刘宗祥借钱也算得上是襄助朝廷的义举。刘宗祥见张大帅面有沉吟之色,又主动提出年息降至6厘,让出的2厘,作为他收购从硚口到沙包一线城墙内外墙基地附近荒地的款子。

刘宗祥现在做生意买地的名镇汉口,在他的祖上刘麻子那天早晨发现汉水改道之后很长一段岁月里,还是地势低洼的芦苇荒洲。后来,淤出的土宕土墩多了,黄陂孝感天门沔阳乃至鄂城渐有乡民迁来安家,沿汉水一带逐渐成集成镇。为防水患,明朝汉阳通判袁倡主持修堤,从硚口到堤口,堤内是汉口,堤外是湖荡。眼前的这些城墙,是50年前汉阳郡守钟谦钧和汉阳县令孙福海主持筑起来的。城外的护城河,城内的玉带河,都已经淤成无数的土宕水凼。当年袁倡修的袁公堤就失去了作用,人们沿堤筑屋,成了如今的长堤街。

刘宗祥所要买的,恰恰是毫无用处的地皮:城内外墙基两边的荒土宕水凼。

张之洞拿起水烟袋,噗噗两声吹燃纸煤子,却不点烟,只是翻起浮肿的眼皮子,朝刘宗祥盯了好长一段时辰。

刘宗祥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张之洞的瞳仁是浑浊的,但盯刘宗祥的那一会,却闪过一道很有生命力的精光,就像薄云翳遮的天空,昏昏的,偶尔闪出阳光来,尤其耀眼。

儿子把白花花的银子往水里丢的消息,传到刘瘌痢的耳朵里了。刘瘌痢没有如传消息的人预期的那样暴跳如雷,甚至连脸色都没有变。他当时正陪皮埃·让神父聊天。

“刘,你担心吗?”皮埃·让神父也现老态了。兜腮胡子由金黄变为银白,深凹的眼眶仍掩不住下眼睑的浮肿。皮埃·让神父几十年如一日住在柏泉的圣母堂里,也几十年如一日地半个月到汉口去一次。每次从汉口回来,总是疲惫而又兴奋。

“不担心,神父,他是您家的学生。”刘瘌痢从裤腰处抽出手来,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话说得很得体。

刘瘌痢听了皮埃·让神父的建议,坐船顺水直达龙王庙上岸。跟儿子关起门一番长谈,又让吴二苕拉着,顺城墙护城河溜了一圈,笑眯眯地又坐船走了。他回去坐船是上水,慢得很。但刘瘌痢就是图的这个慢。他心里蛮舒服,要慢慢在桨声嗳乃里消化这种舒畅。“个杂种,还很有点心窍咧!”刘瘌痢笑得像欢喜佛,跟儿子告别……

“祥伢子呃,狗日的就这样搞!”他临上船之前这样对儿子说。

刘宗祥注意到,爹告别时没有抠肚脐眼。

随着吴二苕跑动的节奏,刘宗祥的头一会儿一点一点,像是欣赏什么,一会儿一摇一摆,像是在否定什么。

其实,眼下刘宗祥心里甜蜜蜜的。5年前买下的地,靠近由义门、循礼门一线内的地,早已填平造屋,租的租,卖的卖,钱已生了钱。买地的钱,是用祥记商行的名义在汇理银行汉口分行借的,年息2厘5毫。他等于是左手用人家的钱借出去,在利息上先赚了一笔,又用房屋生出的钱抵了一笔,剩下的大片大片的地皮,都是尽赚的!荒地?废地?现在的铁路,昨天不是荒地么?今天的汉口,从前不是荒地么?

铁路通,财路通,火车响,钱流淌!

出循礼门,过护城河桥,在有些颠簸的城外荒地的小路上,刘宗祥像地主巡视长满庄稼的沃田,不晓得有几舒服。

翻过铁路,地势就越见低平了。不知从什么时侯开始起,这高高低低的铁路路基的两边,成了眼前这一片杂乱无章、臭烘烘、乱糟糟的模样。开始,可能是筑路民工,先搭起芦席棚、板壁屋,然后,为筑路民工提供各种生活所需的五行八作陆续涌上来了。什么炕苕的、烫发米粑粑的、蒸发糕的、炸面窝的,至于剃头的、修脚的,卖针头线脑杂八什的,有的来了走,有的来了就不走了。芦席棚子有增无减,失了几回火,烧得惨不忍睹,过了不久,又是挤密挨密的一大片棚户!这棚户区,仿佛原上的野草,任怎么刈,任怎么烧,孱弱而原始的生命却极其顽强。

“人呵,比草都贱哟!”刘宗祥到底是与皮埃·让神父接触了上十年,对这乱烘烘的棚户区涌出一种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怜悯的情绪。

“二苕,这里住的都是你的同行吧?”

见吴二苕愈加精神抖擞的步态,刘宗祥晓得他又要在这里出点风头“玩点味”。

“拉车的多是多,杂把什的也多,说不清白!”因为老板的关系,吴二苕在棚户区的知名度很高,所以,每次拉老板出城,穿进棚户区,他都要接受很多恭维的话和羡慕的眼神。

“二苕,出来了?等下过来搞两口咧!”

“二苕呃,后头湖里搞了几只野鸭子,等下过来抿几口咧!”

“个狗日的,二苕,你几好的狗屎运叻!”

对这些羡慕和恭维,二苕一概是一脸严肃,头不停地点,眼神朝后头车上瞥了又瞥。意思很清楚:哥们,我忙得很咧,您家们未必冇看到,我这车上坐的是么人物咯!

听到吴二苕车铃铛的脆响,嵌在雉蝶形围墙中的朱漆大门就悄没声息地打开了。

从前年动工开始,刘宗祥就要求花园设计的围墙要与铁路内城墙相对应,用清一色的青砖砌成。刘宗祥似乎意识到,他的花园的围墙,终究要代替汉口的城墙!

刘宗祥前几天到刘园来过一次,还带来一大批文墨人,对园中的亭台楼榭一一题名联对。今天,应该是竣工的日子,加上汉口的父母官带口信,说今晚要到这里来“看一看”,他就不得不先来检查一番。

这是汉口成镇以来,主人最年轻的私家花园。什么“芳泽”、“倚水”等等一些名字取了一大堆,刘宗祥最后还是开门见山定了“刘园”二字。本来么,建个花园,本意就是作面子,为做生意作广告。光为了游玩,偌大一个汉口,哪里不好玩?

刘园依地势而建,高低上下曲折,很有章法。靠近铁路这边高处,顺势垒山;往后湖方向,多水凼土宕,设计则挖湖成池。山有亭,水有榭,依绿拥翠,偎红抱香。进园是“翠寒亭”,亭周花木扶疏。穿亭而过,曲径通处,是“清研亭”,大有“苏堤春晓”意味。沿铁路一侧湖边前行,一路芳草萋萋,直通“浮碧轩”。浮碧轩廊柱都呈浅绿色,歇山式重檐翘角,小巧的玻璃窗玲珑剔透,湖水映窗,窗映湖水,互争滟潋,与湖中红莲清香相融,真是透出人间天上的神韵。

刘宗祥由二苕陪着,转到浮碧轩前,二苕就候在外面了。见管事冯子高正指挥几个杂役往博古架上陈设古董,刘宗祥没有惊动他们,抬脚往后走。

“刘老板,您家来了?”冯子高丢下杂役,过来打招呼。

冯子高本是拔贡出身,原是汉口审判推事。因受了些立宪维新思想的影响,加之有几分耿介,冯子高肚子里就添了些不合时宜,同僚上司之间,少不了青眼多,白眼少,终于找了个茬子,逼他拂袖挂印一走了事。

说起冯子高挂印审理的一件案子,颇有意味。

当时,外省有某太守退休致仕,落叶归根,寓住汉口。这太守的儿子年前在爹的任上得霍乱死了,丢下一个水灵灵的媳妇子,与公爹住来汉口。这媳妇一来耐不住清闺孤寂,二来汉口这大名镇大码头的繁华各种玩艺花样诱惑不可谓不大。媳妇串门应酬看戏,久而久之招蜂引蝶,落花有意,流水有情,就与一官宦人家的儿子有了染。曾经沧海难为水,风干的柴禾不熬火。这女子也特胆大,干脆搬出去与那男子赁屋同居,俨然夫妻起来。本来这等家风有泄的事,公爹按下也就完了。但这退休太守却是个老辣不省事的,把这事告到汉口厅。汉口同知交审判厅,由冯子高审。这案子不仅冯子高没见过,大清国的案例卷宗里恐怕也是独一无二。审来审去,公爹一口咬定有伤风化,致伤国体。大帽子一顶接一顶,一副以势凌人非要冯子高判女子重罪不可的架势。媳妇也是豁出去了,引律陈情,发出女子无夫同居不为罪的呼吁。

这就为难了冯子高。绕室彳亍至深夜,斟酌推敲腹议再三,冯子高公布了传之遐迩当然也是他推事生涯结束前最后一纸判词……

以孀妇改醮,律本不禁,况现值立宪时代,婚姻更可自由。惟尔系宦裔,当明大义,虽讲自由,亦不应越乎范围之外。如古来名儒之母,改嫁者固亦不少,然而潜逃在外,未免太不自爱。

应该说,这是一份极不合格式极不规范的判词,但却是一篇极机智极富同情心的妙文。当然,这篇妙文让冯子高丢了前程。他后来去了日本,学了几年经济。回国后先在张之洞门下作清客幕僚,五年前刘宗祥买城基荒地后,他看准刘老板是个经济圈子里的大手笔,就投到了门下。

刘宗祥买城基荒地,周围一片反对之声鹊起。

“城墙?城可以有墙,墙又怎能挡得住城?荒湖?昔日汉口,整个一片荒湖!人间沧桑,有时百年,有时瞬间!”

冯子高兀自念念有词,咕咕哝哝。刘宗祥没有亲耳听到,但这段话的意思还是传到他耳朵里去了。

“冯先生,今晚汉口同知黄炳德要到园中一游,您看……”刘宗祥希望冯子高全力安排今晚的活动。

“听说这位同知大人喜欢好字左边、绝字右边的东西,恐怕要进城去叫几个条子来才好。”

刘宗祥听明白了,黄同知好女色,要进城去接几个婊子来。

“琴棋书画上,不知黄同知喜欢哪一行?”

“这个不消问得,他老人家只喜欢搓麻将。麻将是他老人家的命。性命性命,有了婊子和麻将,他老人家的性命就保住了!”

冯子高又是咕咕哝哝的,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把刘宗祥说得拄着文明棍笑得直抖。

冯子高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每次出的主意还都是些大盘面上的。刘园建成,多请些汉口的中外名流来玩玩,就是他的点子。

吴二苕跑到园外,在棚户里找了五个同行,五辆人力车,自己权当一回上等人,坐了一辆,让其余四辆空着,一溜烟跑进城,就近到花楼街的烟花巷子里接婊子去了。

婊子还没有来,汉口同知黄炳德倒先来了。

汉口一直属汉阳府。前几年,朝廷批准了张之洞张中堂阳夏分治的折子,才把汉阳汉口分开。汉口设夏口厅,父母官是同知,拨原属汉阳的东至滠口西至沌口、横100里纵30里的地域为夏口厅政区。汉口作为四大名镇之一,名气早就比汉阳大,名字改成了夏口厅,人们习惯上还称为汉口镇。

黄炳德是个矮胖子。四十多岁年纪,几绺胡子稀稀朗朗的,泛黄。明显地纵欲过度的肿泡脸,一笑一口黄包谷牙。

“哎呀,刘先生,少年俊秀,风采照人哪!好一阵不见了,有失亲候呵!”黄炳德的轿子一直抬到浮碧轩,一下轿,就抱拳四下里晃动,口里哈哈连天。他现在没有穿朝服,青衣小帽,一副志得意满的文士模样。

“哎哟,黄大人,您老驾临,真是篷筚生辉,篷筚生辉呀!”刘宗祥依然藏青西服,白衬衫,黑蝴蝶领结黑皮鞋。地道的洋派绅士派头。

“黄公,老天八地的,受累了!”等老板他们寒喧过了,冯子高才过来打招呼,把黄炳德朝后堂引。

咖啡送上来了,黄炳德吸吸鼻子。

“好香!这东西我试过一盘,苦叽叽的,好闻不好喝。”

“换茶,换茶!刘老板您家咧?”冯子高吩咐。

“随便,随便,看黄大人的意思罢!”刘宗祥手一摊,谦恭而又洒脱。

头道茶刚喝完,婊子就来了。

四个婊子都还年轻,高矮胖瘦都有,都穿旗袍。一个翠绿,一个水红,一个杏黄,一个湖蓝。

摆桌子,掷骰子,摸风。杏黄湖蓝陪刘宗祥、黄炳德打牌,翠绿和水红坐在旁边凑趣。

“十番倒牌和,您家看咧?”黄炳德两手在桌子上洗牌,问刘宗祥。

“听您家的,听您家的!”

“那就十番和,满贯五十番,一番一两为注,好算!”

“听您家的,听您家的!”

刘宗祥已经吩咐过了,上桌的婊子一人先发五百两银票,叫她们只输不赢,只管“放铳”,让黄同知高兴了,就算她们有功。按黄炳德的意思,每盘和下来,至少是三十两银的输赢。

打第一圈东风,黄炳德的手气倒是不错,只是无牌可吃。上家的杏黄婊子尽打些不搭界的张子,下家的湖蓝婊子总有牌碰。一圈下来,黄炳德一盘也没有和,刘宗祥也一盘没和。倒是两个婊子和过来和过去。不过,都是些屁屁和,十二番以上的都不多。

黄炳德开始打哈欠。他的嘴又大,可能有胃病,一个长哈欠打得嘴如深渊,一股子酸菜味。

“黄大人莫老是让着我们唦!”

“黄大人这是撩我们玩的!”

牌桌子上的两个婊子哗哗地洗牌,手时不时地摸到黄炳德手上。坐在黄炳德身后的水红婊子把手肘子往黄炳德肩上一搭,嗲声嗲气地叫:

“黄大人,她们是赢头盘输十六盘,您家莫再让她们了!把她们身上的钱都洗过来!”

“是的是的!把她们洗干净!洗干净!”黄炳德又开始摸牌。站在刘宗祥身后的冯子高,向黄炳德上首的杏黄婊子做了个眼色。黄炳德只顾低头起牌顺牌,没有看到。

这一副牌黄炳德又起得很顺。九张万字,差不多都顺着,一条青龙的坯子摆着,只有四张杂牌。

这一手,黄炳德打出一张二筒。好张子先打,免得后头放铳。起一张,又是一张二筒。

“咿!二饼跟我有缘!”

“大人二筒多。”下首的湖蓝婊子抿嘴一笑。

“大人这样好的二筒,专照顾你,你又不吃!”水红婊子把拿手绢的左手掩着右手,在黄炳德大腿根处轻轻地搔。

“要死的臭嘴,要吃你吃!你顶喜欢吃二筒的!”湖蓝婊子跟着打出一张三筒,“邪货!”

刘宗祥还是那副洋绅士派头,始终微微笑着,跟着也打出一张三筒。杏黄婊子顺碰一坎,打出一张一万。黄炳德碰一坎一万,清一色一条龙就只等六万或者九万了。下首的湖蓝婊子看一眼杏黄婊子,在自己的一对九万中抽出一张打进塘子里。

“嘿,和了!清一色,一条青龙,外加老少配、平平、将将六番,你这一铳放得不小咧!”

黄炳德这一和倒下来,除掉零头,是整整两个满贯,算起来,桌子上的三个人每人要输给他300多两。

接下来,黄炳德起的牌牌形不好。筒条万四季风中发白都有却不靠边。对面上下三家都不倒牌,黄炳德也就定下心来,慢慢摸。

“黄大人只要多摸几下,名堂就来了。”水红婊子的手在黄炳德的腿根处慢慢地抠。翠绿婊子坐在刘宗祥后边,见这位刘老板一脸正经的样子,感到自己有些丢面子,脸上就不免有些讪讪的,丢一句给水红婊子……

“这是黄大人手气好!要是让你的手去摸,不晓得摸出么名堂来咧!”

“那倒不见得!黄大人的火气,有一半是我带来的咧!”

冯子高怕分了黄炳德的心,插了一句:“你们这是扛锄头进庙门——挖神哪!红的绿的搞不清白,莫把黄老爷的心搞花了啊!”

黄炳德的牌慢慢摸顺了。碰了一坎五万,吃了两柱是三四五筒、五六七条,手上就剩一对一筒和六七万四张牌了。

“黄大人真是火旺咧,您家这牌一倒下来,我们又要大出血!”上手的杏黄婊子说着说着,甩出一张一筒。

“大出血?你们哪个在出血?”黄炳德满意地看了杏黄婊子一眼,话就往下三路走了。

“我们都冇出血,您家,您家莫担心!”

一直不动声色的刘宗祥也看出黄炳德这手牌和下来非同小可。因为这手牌有“五大郎卖炊饼”的牌形:每柱牌都有“五”,用一筒做将。现在黄炳德碰了一坎五万,倒了两柱三四五筒、五六七条,又不要上首的一筒,那么手上的牌要么就是没“听和”,要么“听和”这三张牌:五筒、五条、五万。五万碰了一坎,还剩一张绝张,要五万的可能性就不大了。多半是要筒子或条子。

啪!刘宗祥打出一张五筒。见黄炳德不动,刘宗祥朝杏黄婊子瞟了一眼。杏黄婊子把五筒往塘子里一推,顺手丢出一张五条。

“怎么这么好的中间的嵌张子,都像臭巴巴样地冇得人要啊?”黄炳德明白桌子上的人都在“打凑和”,试他的牌有意放铳送钱给他用,心里喜欢嘴巴上却说些不相干的话:“五条!”

“好!”下首的湖蓝婊子手上一长溜牌叩得一声脆响,做出的是单吊五条和牌的动作,把其余的三家吓了一跳。

刘宗祥和杏黄婊子是吓她不懂局冲了黄炳德的大和;黄炳德吓自己这五条放了别人的铳,毁了自己的这一手好牌。

哪知湖蓝婊子只是倒下三四两张条子,吃成一柱牌,拿起那张已经嵌好的五万来,做出犹豫不决的样子,瞟一眼下首的刘老板:“五万,刘老板,绝中心张子,您家嵌不嵌?”

“嵌不进,嵌不进!”刘宗祥也随声附合,打个哈哈,心里头称赞湖蓝婊子还蛮灵醒,会看事。

“和了!嗨嗨,您家们看叻,我这副牌和得还有点意思啵?”

如愿以偿,绝张子牌和了个满贯,黄炳德心花怒放,失声忘形,那肘拐子还不老实,往身后的水红婊子胸前杵杵擦擦。

这手牌不如上盘那副牌大。只是除零头,一个满贯50番,一个绝张10番,但牌色新颖,还有点意思。

“黄大人,是不是先用点小点心,压压饥,消停一下再玩?”冯子高察颜观色,及时提议换项目改“汤头”。

“也好,也好。刘老板真是心细如发咧,周到之至,叫下官不好意思咧!”

“黄大人不必客气。刘某后辈,您家能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常来走动走动,就是刘某的福气了!”

刘宗祥嘴里客套着,心里却有些不耐。天色已不早了,白天立兴洋行经理皮蓬·杜交代的那笔芝麻生意,还没有和自己手下的人商量,放到明天,恐怕又生变故。皮蓬·杜说的芝麻生意,是关系80万两银子的买卖。

法国人第一讲究风流,第二讲究吃喝。法国酒,法国大菜,法国奶酪,法国小点心,都是很讲究的。刘宗祥随皮埃·让神父学习上十年,深知法国文化中“食色”二字的重要性。这次是法国立兴洋行受托到中国买一批白芝麻。立兴洋行已经委托汉口红黑两道都插手的大富商穆勉之经办。这笔生意既然交给在汉口的华商办理,刘宗祥作为买办,只行使督办之责也就够了。但刘宗祥粗略毛算了一下,这笔买卖做下来,大约可赚20万;如果操作细一点,可赚到30万左右。如果只是督办,这笔事完,从穆勉之那里顶多可以拿到两三万的“好处”,而且还欠姓穆的一笔人情。再说,穆勉之是个什么人物,也是个名声在外的恶菩萨!拿他的钱被他的钱咬了手也未可知。

汉口同知黄炳德兴致正高。

穿过后堂,是一个大花圃。虽然暮色四合看不清姹紫嫣红,那氤氲的芬芳花香,却是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酒过三巡,黄炳德就有些微醺了。

“刘先生,刘老板,下官今日承情,当铭不忘。为表谢忱,有几句体己的话,不知老板想听不想听?”

“大人一方父母,刘先生虽醉心西学,总是父母官大人治下的草民。何况刘先生对大人一向是仰慕得紧的。”冯子高清清瘦瘦的,却是个酒篓子。喝得从容,不现于颜色。

“同知大老爷既是官身,又是前辈,刘某虽供职洋行,行走商道,与朝廷洋务强国也是出于一途的。刘某人对大人的教诲正是求之不得呢!”

刘宗祥真的不知道黄炳德有些什么“体己”话要说。近段时间,与洋商打交道多些,也是为了巩固地位扩大在洋商租界内影响的意思。相应与华商尤其是官场就有些生疏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庙里的菩萨,一一要拜到。否则,不晓得哪天哪根筋哪块骨头就会出点毛病。想到这一层,刘宗祥心里一惊,那急于去商谈芝麻生意的心情,也就淡了下来。

刘宗祥与洋人打交道多了,于尊重女士之类,受了些影响。他喜欢在女人堆里头混着,但在大庭广众间摸摸捏捏乃至于打情骂俏,他不习惯。男女之事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享受的就是那一点隐秘。没有了隐秘,男女上的事也就寡淡无味了。刘宗祥认为,这与所谓的羞耻感无关。羞耻感不是与生俱来的,是后天环境造成的,带有伦理的成份也就有了虚伪的成份。而隐秘感是人与生俱来的所需所求、既与本能相合又与道德相默契的。

有了这种想法,刘宗祥在人的眼睛里就有了一本正经的印像。也有人夸这是少年老成,是干大事的料。也有人怀疑他是不是有毛病……

“体面有么用?聪明能干又么样?钱多又怎地?粗篾笆斗细篾篓,世上哪有男儿丑?胩里东西不硬足,随么事都不消谈得!”

说这话的人晓得刘家世代单传,子嗣运薄。再说,刘宗祥娶妻进门四五年,媳妇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岂不是印证!

“呵呵呵!”

黄炳德打了个老长老长的哈欠。

据冯子高所知,黄炳德并无好大的烟瘾。他脑子转了两转,明白黄炳德是有话想单独与刘宗祥说。

“二苕喂,”冯子高喊进吴二苕,“带这几个姑娘到后头去,为黄大人烧几个烟泡子,让黄大人过来好润泡子!”见冯子高起身要走,刘宗祥发话了:“冯先生,不是外人,多双耳朵无妨!”

“刘先生,您家可听说后湖筑堤的事?朝廷就要下旨了!”

“没有,没有。”刘宗祥听得心中一惊,随即复归平静。

“真的没有?难道先生在此筑园,是与此事不谋而合?”黄炳德今天所透露出来的消息,的确非同小可。

汉水改道以后,从柏泉吴家湾一直到黄陂,旧河道一带都淤成一片湖荡。寒暑易节,年复一年,湖荡中沿汉水往北,由高往低,逐渐淤出陆地和星星点点的土墩。开始,陆地、土墩上有割苇的、捕鱼的,不久就有了常年长住种菜种稻麦和行商坐贾人家。明清两朝,袁倡筑长堤,奠定了汉口成镇的雏形;50年前筑城墙,是汉口第一次向北扩展。现在,芦汉铁路通车,直擦城墙外而过,筑堤围湖扩城也就是必然的事了。

刘宗祥只算到朝廷待铁路修通之后,会首先拆城墙,把市区同铁路连成一片,然后再待时日,或筑堤,或淤湖,逐渐向北扩展。刘宗祥在后湖沿铁路外建刘园,作的是几代人的准备,没想到,几代人的事,会来得这样快!

后湖筑长堤,将是比袁倡筑长堤宏大不知多少倍的工程!

后湖一带,汉口人称黄花地。那漾漾的湖水,青青的稻麦,葳蕤的芦苇,作为汉口的一景,伴随着汉口成镇到成为四大名镇之一的历程,的确曾经声名远播。

后湖又叫潇湘湖,得名于据说是朱元璋的一首诗……

马渡沙头苜蓿香,片云片雨下潇缃。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

人一有了身分地位,好事就会自动地往身上附会。朱元璋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途,似没有听说有什么造诣。这首诗虽无很深的意蕴,也还算畅达,是哪位文人的涂鸦之作也未可知。话虽是这么说,但后湖作为汉口商贾百姓人家暮春踏青、三伏避暑、清秋赏月的消闲地,倒是曾有过八景之说:晴野黄花、平原积雪、麦陇摇风、菊屏映月、疏柳晓烟、断霞归马、襄河帆影、茶社歌声。

后湖八景中,当以“晴野黄花”看新绿为第一。清明时节,苕货丑货狗娃花子,孩童或呼朋引类,或由大人带着,放起风筝,一时鹞子凤蝶银燕漫天飞舞,逗得踏青的游人引颈仰观,有诗纪其盛……

二三月内喜天晴,草色青青画不成。一碗粗茶嗑瓜子,布棚厂下看风筝。

每到这时侯,待字闺中或操劳厨下的妇女,或结女伴或带孩子,到后湖踏青赏春,不被视为有违妇道。即使倦坐茶寮,呼烟唤茶,也视为平常。当然,也有那追花逐蝶的浮浪子弟,在后湖教坊青楼柳巷,同那些操皮肉生涯的俗粉艳脂盘弄厌了,到这良家女子堆里钻来磨去,沾些清新气,让个后湖一时显出红尘沸沸的模样。有个叫熊梦华的墨客,曾对此颇多感慨,留下一首很不错的五言律诗……

一镇销金窟,风流奈尔何。

路遥芳草远,人向夕阳多。

曲榭忱丝竹,轻衫斗绮罗。

哪堪追往事,独访旧襄河。

到刘宗祥这个时侯,汉口对外开埠,中外互市,对内筑城,市区内的繁荣繁华真个是中外合璧,色彩纷呈。而后湖毕竟低洼,蚊蝇麇集,春夏汛期,往往浸涝成灾。

于是,后湖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它昔日的繁华。

然而,后湖真的像一个风尘女子吗?

刘宗祥此时没有更多的浪漫,更谈不上有抚今追昔的伤感。只是,后湖的地势地貌在他脑子里一一映出。他此刻想的是,朝廷要筑堤,他可以得到点什么。

刘宗祥本能地感到,他要做点什么。

他太熟悉后湖了。

从7岁开始,爹就让他早晨上私塾,下午到圣母堂围着皮埃·让神父转。皮埃·让神父教他学法国话。法国话不好学。一长串颠来倒去的字母,才是一个字,看得头皮发麻。爹要他学,比学私塾还看得重。12岁上,爹不要他上私塾了。上午帮神父浇花修枝,下午学法文。稍大些,神父买了一群鸭子,让他赶到后湖去放。神父的鸭子不是当地鸭子。当地鸭子是麻鸦,母的纯麻,是那种豆沙色的麻;公的颈子、翅膀上有翠蓝的羽翎,漂亮是蛮漂亮,就是嗓音沙哈沙哈的不好听。神父的鸭子是洋鸭子,像神父一样是大块头,一只都有四五斤。神父说鸭子好,鸭绒可以做枕头。法文学久了,刘宗祥入了门,可以和神父对话,叽哩哇啦,也只有同神父对话,旁人听不懂。

后湖有刘宗祥童年的烙印,这烙印既有童真的欢乐,也有难言的恐惧。

放鸭子的那半天,是刘宗祥一天中最自在最轻松的时光。

把鸭子赶上残破不堪的老堤,刘宗祥觉得自己往绿堤上敷了一层白雪。

400年前,刘宗祥的祖宗刘麻子目瞪口呆发现汉水改道的那道土堤,早就颓圮得如一道土坡埂了,吴家湾和附近的乡人还是称它为老堤。鸭群一团白云样飘下堤坡,见了水,嘎嘎嘎嘎地一片欢叫。暮春的湖荡,岸柳如烟,芦芽如笋。折一把嫩柳枝做个绿圈圈,往头上一箍,扯几根水灵灵的芦芽,嚼得满口津甜。躺在毡子样的草皮上,刘宗祥感到自己到了皮埃·让神父描绘的巴黎塞纳河畔如茵的草坪,那里仕女如云,红颜粉黛,脂凝香浓。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正是多梦不解梦的时节,这种场景想多了,就有些莫名其妙的脸红心跳。

常常有春摘野菜夏砍柴的小女子,结伴下湖,叽叽喳喳,朝刘宗祥指指点点,时有窃窃笑语传进刘宗祥的耳朵。

刘宗祥的长相与吴家湾人区别甚大,甚至也不像他的爹娘。

这一带人虽然赵钱孙李,相貌各异,但普遍鼻梁低平,脸圆阔,眼细小,嘴唇稍厚方,上眼皮有些肿。这种看上去憨厚但心里有数的相貌,在江汉平原湖区是很普遍的。刘宗祥却不是这样。除了眼睛细长之外,他鼻梁高挺,嘴形虽方但不厚,总像抿着微微生气的样子。湾里有人背地里嘀咕刘宗祥长得有些像外国人,像假洋鬼子。他的爹刘瘌痢虽有耳闻,但别人又没有当面指着说!再说,像洋鬼子又么样呢?又没有说你的堂客偷洋人。刘瘌痢是坐在磨盘上吃藕——看得穿想得转的:“别人说说,无非是眼馋罢了,你的伢要是长得像猪不啃的南瓜,想别人说还冇得人说咧!”

如果把刘瘌痢和他的堂客摆在一起,再去看他们的儿子刘宗祥,会发现儿子很会长:尽长了父母的优点。刘瘌痢天天看堂客、伢,刘瘌痢的堂客天天看自己的男人、伢,心里是有数的。

刘宗祥知道自己长得蛮清爽,但也就是知道罢了。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处。如果一个女人晓得自己长得漂亮,那么,这个女人也就开始向不可救药的方向发展了。

十四五岁的女伢,喜欢叽叽喳喳。刘宗祥躺在草地上,不去看她们。

有几次,秀秀一个人下湖摘野菜,刘宗祥心里就轻松多了。他总想找点什么跟秀秀说。

秀秀是湾西头吴丑货的姑娘,才十岁,细挑挑的身条,像风中的柳枝。秀秀的五官还没有定型,小圆鼻头,长凤眼总是眯着,眼角眯眯的向上翘,下巴尖尖的也向上翘,蛮逗人怜。吴丑货是半个残疾人,左手膀子比右手膀子细,出不得力。堂客得了大肚子病,走路都喘气,下不得田。除吴家湾外,这一带得大肚子病的人很多。秀秀的娘偏偏得了这种要死不活的病,连累得秀秀成了个苦姑娘。她总是衣衫裤子垮垮的,不合身,还补丁摞补丁。别的小姑娘偶尔来摘野菜,主要是借摘野菜到湖边野外来玩。秀秀是每天必来,又摘野菜又砍柴,每次回家,捆柴的绳子深深地勒进肩膀,把肩胛骨勒得像刀刃样地耸起来,人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但秀秀就是没有倒下去,手里还挽个装野菜的篮子!

刘宗祥的身边有好大一蓬野枸杞。绿茵茵的枸杞嫩叶尖是野菜中的上品,用开水一汆,或清炒或凉拌,微苦清香,回味极妙。

“秀秀呃,这里来唦,好大一蓬枸杞咧!”

刘宗祥从草地上欠起身,招呼秀秀。刘家在吴家湾已是殷实人家了,衣食无虞,野菜倒是认得的。地米菜,灰灰菜,枸杞尖,比白菜萝卜都好吃。刘家在湾里也从不摆阔,也常吃野菜的。

秀秀朝刘宗祥这边瞅瞅,走过来掐枸杞尖。刘宗祥捡起丢在身边的法文书,起身让秀秀过来。

秀秀摘了半篮子枸杞尖,装了半篮子清香。刘宗祥忽然发现,秀秀的辫子又粗又长,和她瘦高的身架不成比例。秀秀的脸侧对着他,翘翘的鼻子,翘翘的圆下巴,翘翘的长眼梢,被春阳勾勒出曲线流畅的毛茸茸的金线。

他突然觉得秀秀好美!这感觉很强烈,强烈得真想上去,在这流淌着春阳的脸上摸一把!

“秀秀要是巴黎广场上的雕塑该有几好!我一定可以上去摸一摸她的鼻子,摸一摸她的嘴巴。”

皮埃·让神父无数次地用法语描绘巴黎,描绘巴黎的雕塑。

“宗祥哥,都说你学洋文,洋文蛮难得学啵?”

掐完了一蓬枸杞,秀秀转过身,看一眼刘宗祥手里的书,浅浅一笑。

秀秀苍白清秀的脸上,漾出一对深深的酒涡。

17岁的刘宗祥第一次盯着女孩儿的脸发呆。

春阳让人懒。刘宗祥的眼光随着雪白的鸭群由一个水凼移向另一个水凼,渐渐有些迷糊了。

想尿。

刘宗祥急得到处找厕所。茫茫湖荡,密密芦林,哪里不能屙尿?他在大街上找厕所。巴黎的大街,车水马龙,红男绿女,高鼻凹眼。忽然,她看到了秀秀。秀秀穿着曳地长裙,像白云托着的仙子,细长的上翘的眼睛笑成一弯新月。秀秀在笑他。他下意识地向裆下捂去……

他的手按在另一只手上。这另一只手不是他自己的。他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女人的脸。他用劲眨了眨眼皮“水莲嫂子!您家……”

刘宗祥要挣着坐起身,却被水莲挡住了,脸撞在水莲丰腴绵软的胸上,弹了回去。

“祥伢子,你把嫂子撞疼了喂!你看,你看,你把嫂子撞疼了喂!”

水莲扯开胸衣,白生生暄糯糯的一对奶子,像一对羞怯的小兔娃,醉红的眼珠子一颤一颤。

水莲的那只手还在他的裆处揉着。他感到口好干,眼前一片模糊,一切变得飘渺而轻盈……

一截铁杵,被匆匆地夹进炉膛,炙烤,冶炼,煅打,挤压,熔融,崩塌……

“呵呵!”

他双眼紧闭,鱼离了水样地张嘴喘气。手,被水莲引到她的胸上。他像溺水的人抓到点什么,死死地抓住,死死地掐住。太冷了,手冰凉,上半截身子不住地发抖。呵,怎么这样热!太热了,浑身发燥。

他睁开眼,水莲笑盈盈地瞄着他。她俯下身,亲他的鼻子,亲他的嘴唇。一股腥气。她从他身上站起来。一团杂乱的衰草和乌黢巴黑污泥搅黏的混沌在眼前晃动。他止不住一阵恶心,翻过身干哕起来。

“嫩蒿子,灯草拐棍!”

水莲嘻嘻地在他胩里掏一把,起身走了。

没有呕出什么。他抬起头,眼珠子红丝丝的,含一泡泪水。

他真想杀了这个远去的女人!

水莲是吴氏族长的寡媳。三十多岁的水莲长得富态、红润。前年,男人得干咳痨,熬不住,死在她的肚皮上。可怜的女人像干了塘的泥鳅,见了湿泥巴就钻。

刘宗祥把跟水莲的事吞吞吐吐地对皮埃·让神父讲了。

皮埃·让神父虽然是神职人员,但在教他法语时,还给他看一些花花绿绿的画片、画册。有的画册上也有光屁股的女人,看着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他以为对神父诉说他的恐惧感,是适宜的。

“孩子,你是对一个神父忏悔呢,还是向一个父辈求教呢?”皮埃·让神父黄眉毛一耸,深深的眼窝里闪过一丝狡黠。

“我……我觉得蛮怕,又想杀了她……”

“不,孩子,先不要这样说。”皮埃·让神父双手抚在刘宗祥肩上,把他引到后花园里,在草坪上转悠。

“如果你是向一个神父忏悔,那么,我会对你说,孩子,你是无罪的。你做了你该做的事,只不过没有做好。如果你是向一个父辈讨教,那么,我告诉你,一只小公鸡,已经开始打鸣了。”皮埃·让神父调侃的笑容一闪即逝。“你恨她,想杀死她?为什么?她侵犯了你的利益?她危及了你的生命?没有。她只不过需要一点快乐,需要在你身上得到一点快乐。给人快乐特别是给女人以快乐,是男人的责任。何况,这快乐并不是单方面的。你既给予,也获得,给予多少,也获得多少。你没有感觉到快乐?那是因为紧张感淹没了快感。当然,那女人这样对待一个毫无性经验的少年,是不该的。但是,孩子,在你们的国家里,谁又相信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强奸呢?孩子,感觉无所谓好坏,只是换个角度罢了。看来,你的父亲不让你多读中国的古书,是不对的。你们中国古代的典籍里,这样充满哲理的东西比我们西方多得多。”

“我爹是要我多跟您家学外国的东西,以后好到法国去做事。”

“他真是这样想的?愚蠢!你的爹不至于这么愚蠢。他是个很有头脑的人。马就是马,驴子就是驴子。想把驴子变成马或者想把马变成驴子,都是蠢想法。孩子,没有看到骡子吗?骡子就是蠢想法的证明。孩子,我大半辈子都在中国,我还是法国人,对你们中国人来说,我永远是洋人。尽管洋人在中国很吃香。你到法国去,同样永远是中国人,何况……”

皮埃·让神父打住了话头。他本来想说,何况中国是弱国,弱国人在强国生活,是直不起腰来的。

刘宗祥默默地听。他不能完全同意神父的观点,又说不出为什么。有一点他很自信,凭这十多年跟神父的耳濡目染和自己的机灵,给他一个舞台,他能唱出一台好戏来!

“在这个世界上,想直起腰,首先要有实力。国家和个人都这样。实力是什么?实力就是钱。你们中国怎么说?人是英雄钱是胆。没有胆或者胆小,算什么英雄?钱怎么来?当然是靠赚。凭什么去赚?凭本事。世上赚钱的本事千千万,都要吃苦。吃苦是投资。没有轻轻松松就可以赚到手的钱。孩子,如果今后看到人家轻轻松松赚了大钱,你一定不要以为那是轻松,那是真正的大本领,记住,孩子……”

“神父,我还需要向哪个方向学呢?”刘宗祥被神父的这一段话震动了。

“我正准备对你说呢,从明天开始,你就不要下湖去了。我先给你讲一讲法国商人在汉口投资的情况,还有其他国家在汉口的生意特点,然后,你就到汉口闯世界去吧。”十来年了,皮埃·让神父喜欢上了这个中国少年,“当然,我要跟你的父亲商量一下。我想,他不会反对的,这可能也是他要你学法文的原因呢!”

汉口同知黄炳德的确逗起了刘宗祥多年的后湖之梦。

买城基荒地,后湖沿建刘园,不是都被这后湖之梦在冥冥中呼唤着吗!

刘宗祥感到他终于撩开了历史蒙在后湖上的帷幔,他看到了一个新后湖,他,注定是新后湖的塑匠!

吃饱喝足玩清爽,黄炳德被刘宗祥招待得乐不可支,四个婊子又把他盘弄到半天云里,像神仙。深夜临别时,黄炳德彻底放下了官老爷和长辈人的架子,拉着刘宗祥的手,硬是不上轿,要从浮碧轩步行到园门口。

“刘老板轻财仗义,下官久有耳闻,今日是真正受惠了!刘先生,后湖之事,可是有大文章可做哟。这文章非得您这大手笔不可咧刘老板,刘先生,我套一句当年诸葛亮《隆中对》里现成的话:先生岂有意乎?”

刘宗祥口里打着哈哈,极谦恭的样子,朝冯子高使个眼色。

“黄大人厚爱,刘老板岂有不深铭五内的!此事刘老板断断乎要出力的。然事关重大,容稍假以时日……”冯子高掀起轿帘,黄炳德一屁股坐了上去……

“那倒是,那倒是。只是夜长梦多呵!”

黄炳德打一个哈欠,拱拱手。冯子高递上一张银票:“黄大人,刚才几局下来的进项,已经给您家换成一张法国银行的票子……”

黄炳德的哈欠打到半路上被憋回去了。借衙役的灯笼看清是一千两,怔了怔,掖进了靴腰子。他不糊涂。牌桌上赢的钱,刘宗祥早就兑成一张银票给他了,现在这一张,是刘老板为后湖的事“打窝子”的——这是一个信号:后湖筑堤的事,留着给我刘宗祥,对您家黄大人,只有好处,冇得坏处。

黄炳德一走,刘宗祥当即匆匆回到浮碧轩后堂秘室,给祥记商行经理赵吉夫打电话,请他火速出城,到刘园来议事。赵吉夫负商行经营之责,住在商行里。

汉口刚刚设电话局,刘宗祥是装有这种新鲜玩艺的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刘宗祥想趁赵吉夫来之前,同冯子高商谈后湖的事。刚坐下,送茶的张妈说,太太刚才打电话来,问先生今天回不回去。

刘宗祥抬眼朝张妈看了看,没有什么别的表示。张妈等了一会,见他无说话的意思,悄悄地退出去了。冯子高闭目养神,等刘宗祥开口。

“子高先生,今天黄同知透出来的事,我想了一下,说出来,先生为我筹措筹措。”刘宗祥端起茶托,揭开盖,茶叶还浮着,用杯盖滗了滗,又盖上。

“刘老板,您家莫客气,我聆听高见就是。”

“子高先生,我们两人坐在这里,又无外人,先生怎么也这样客气!先生宦海沉浮,商界历练,你我有缘共事,先生当多赐教才是。”刘宗祥又端起茶杯。还有两片叶子浮着。他呷了一口,一片茶叶被吸进嘴里。他嚼着,继续他刚才的话题。“朝廷后湖筑堤,防水患是表,着眼长远,汉口城向铁路外扩展是实。我想用芦汉铁路贷款的老法子,拿到购买后湖地皮的优先权。”

“时过境迁,贷款之策恐是不灵了。再说,后湖的地皮,官地民地皆有,一揽子购进,恐怕要费些周折。”

“先生的意思?”

“捐款!后湖筑堤,虽是朝廷名义,实际上是张之洞中堂倡议。这张中堂为宦为人如何,可以另当别论,但历数他督鄂所倡办的几件事,倒都是从大处着眼。这筑堤虽非洋务,却是国计民生之本,也是能彪炳千秋的壮举。先生捐款,必将远近震动。先生难道忘了‘欲取之必先与之’道理么?但此举在施行上却又不宜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往深处说罢,黄炳德今天并非仅为透信而来,实为摸底也!筑堤所需款子必然巨大,想汉口商界能够包揽此事的户头主子并不多。更重要的是,盘弄地皮的大手笔不多,即使有,能够绕着弯弯肠子,从荒湖荡子开始想心思买的主子,绝对不多!偌大的汉口,吃这种菜的虫,我冯某真还只见到您家刘老板一位。我这不是恭维,您家晓得,冯某还冇长打恭作揖的骨头。先生先稳一稳。先下点力气打窝子,窝子打好了,有鱼自会上钩。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派得力的人手到后湖,考察水情民情,包括田亩地价,收成好坏诸般详情。先生虽自幼生长于斯,但世情民情,关乎大生意的成败,不可不慎之又慎。”

“先生所言极是!”刘宗祥在冯子高说话中间,就一直端着杯子,下意识地用杯盖赶那片还没有沉下去的茶叶。看来,他很专注。“我立即安派人手到后湖察访,也请先生近些日子多到官场上走动走动,如能过江到省城那边活动活动……”

正说到这里,赵吉夫赶到了。

赵吉夫总是一脸的笑。他笑着和人说话,一副谦和陪小心的样子;他笑着听人说话,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上街走路笑嘻嘻的,像是满世界都是赏心悦目的景。赵吉夫习惯笑,笑是他的习惯。赵吉夫的笑,不是那种呲牙咧嘴哈哈嘿嘿甚至顿足锤胸夸张的笑。赵吉夫的笑,仿佛是他脸部与生俱来恒定的表情。眼睛微眯,眼角下弯,呈下弦月状;嘴角微翘,不露齿,作上弦月状。如果你把问题摊给赵吉夫,你永远搞不清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只有刘宗祥清楚,一旦赵吉夫不笑了,事情就很麻烦了。

听自己的老板说了半天芝麻的事,赵吉夫没有插一句嘴,脸上的表情一变不变,笑眯眯的,头微微地一点一点,像不是在听老板交代一桩大买卖,而是在听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有滋有味的故事。

“白芝麻?黑芝麻不行?”赵吉夫就问了这一句。见刘宗祥摇摇头,他就再也不吭声了。

“回家?”赵吉夫脸上笑容如故,刘宗祥就放了心。冯子高也好像轻松了,伸了伸懒腰,记起张妈说的刘宅打给老板的电话,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二苕,弯一脚!”刘宗祥叫吴二苕。

这“弯一脚”,是顺便搭载一程的意思,当然,也含有因被人顺道搭载而表示谢意的成份。二苕拉的是老板的包车,老板是用不着讲这种客气的。但只有二苕明白,凡老板叫他“弯一脚”,就是叫拉到紫竹苑去。

紫竹苑是刘宗祥常光顾的烟花脂粉乐户家。

紫竹苑就在宗祥路附近的紫竹巷里。宗祥路隔洋人租界一侧,尽是鸡肠子样的小巷,小巷深处尽是这样操皮肉生意的去处。

皮肉生意恐怕是人间最古老的生意了。人世间就是这样,只要是卖的,就会有买的;有买的,也就有卖的。

夜太静,二苕的脚步沙沙地响。刘宗祥在车轮与青石板路的摩擦颠动中,感慨丛生。

他不喜欢他的太太。当然,仅仅是不喜欢而已,也不恨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一肚子法国巴黎、中国生意的刘宗祥,已是一层隔膜。但刘宗祥又不得不接受父母给他的安排。

他太太是河对岸钟姓人家的姑娘。

隔柏泉过渡,是两千多年前当地的砍柴人钟子期墓葬处。那钟子期真是个怪人。一介种田砍柴的乡巴佬,居然有音乐天赋,竟能在俞伯牙的琴声里品出“高山流水”的意蕴。汉水柏泉这一带,也算得上是民歌、民谣的孳生之地,田畴阡陌间常可听到这样的村野小调……

妹在地里薅呀黄瓜,郎在地头丢瓦呀渣。

打掉一朵公花是不要紧咧,打掉一朵母花打掉一个瓜哪怕我的爹来骂咧嘿咿呀嘿!

真是很难相信,对琴艺已炉火纯青的琴师的演奏,发出“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善哉!洋洋兮若江河”赞叹的,竟是一个砍柴人。这的确是不可思议的千古之谜。再说,那俞伯牙也是个怪才。他演奏的曲子,马听得懂,还很欣赏,“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连饥肠辘辘的马儿都停止进食来欣赏他的音乐,却缺少人间的知音。这应该是一个悲剧。可偏偏巧得很,一个砍柴的乡下人倒窥透了琴师“志在高山、志在流水”的内心世界。这人的内心世界,真是说深深似海,说浅也就隔层肚皮而已。

刘宗祥自觉与钟子期的后裔女子,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当年俞伯牙与钟子期之间的那种境界。

他很难忘记新婚之夜的那一幕。

婚礼拜堂一类程序是在柏泉办的。先进圣母堂,这是作为教民的刘瘌痢坚持的。再回家行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的程序。终于,夜阑人静了,终于,揭下盖头了。摇曳的红烛下,新娘子倒是个容颜仪态均称上乘的可人儿。问题就出在夫妻同床男女合体的实质性阶段。宽衣解带,各自动手。玉体横陈,干柴烈火,轰轰烈烈。“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新郎如洪水过闸,潮去情自平。慕夫君丰仪已久的新娘,兀自新雨沃桃花,正是情绵时。她跪起身来,在催人情浓的烛光下,轻抚郎君疲惫的脸,抚他高挺的鼻……刘宗祥睁开暂作小憩的眼睛,正欲向妻子作一种什么温情的回报。陡然,他看到一团衰草零乱乌漆巴黑血乎啦刺的混沌,一侧身,婚宴上的酒食吐了一地!

婚姻成了刘宗祥新鲜而遥远的梦。

他们夫妻成了一对熟悉的陌生人。

刘宗祥知道是自己的毛病。他没有办法,只有拼命做生意,做与生意有关的事情。好在世界上一切都同生意有关,一切都是生意。生意本身就是一切。赚钱对于刘宗祥,已没有当年皮埃·让神父教诲灌输的“人是英雄钱是胆”的表层意义了,赚钱只是生意的副产品,只是此生意与彼生意之间的手续和凭证而已。

比如现在去紫竹苑,我给钱,也就是交凭证给老鸨,表示我要来做一次生意。刘宗祥这样想着,腰也就由靠着而直了起来。

一对纱灯把紫竹苑这块脂粉地抹出一片猩红。

铜臭与粉香是汉口的一对孪生子。仅宗祥路这一带的里弄里,妓院婊子行就有十多家。“十家八九是苏扬,更有长沙与益阳,夹道东西深巷里,个侬浑似郁金香。”汉口的婊子行帮口颇杂,分苏(州)帮、扬(州)帮、湘(湖南)帮、本帮(湖北)和杂帮(河南、四川)。紫竹苑属湘帮。人道是湘女多情,古来就有娥皇女英哭夫而死、洒泪以成斑竹的艳说,加之紫竹苑僻处深巷,收拾洁净而不示张扬,很合刘宗祥的口味。

果然没有张扬。连二苕的车铃都没有响,紫竹苑的大门就吱呀呀轻吟一声,吐出一腔子温柔。一对粉灯迎上来,一对粉臂搀上来……

“我回家了。”朦胧中,刘宗祥真个有了错把扬州当汴州的恍惚。

连着吹了三天的偏北风。风不大,悠悠的,也就是能把柳树梢子撩得颤颤地摆。人真是个怪东西。刚刚热得恨不得把身上的皮剥下来,北风一起,就穿起了长袖衫子。夜晚满街塞巷的竹床几乎绝了迹。

人是无毛虫,六月天怕北风。

汉口的秋天是最爽人的。

离宝庆码头不远的集家嘴,中秋前尤其热闹。太阳已经掉到柏泉右边的米粮山尖子上了,这里的叫卖声依然不绝于耳。

“雪花膏,美人胶,香水香粉香肥皂!冰片扑粉爽身粉,哎蚊子闻到赶忙滚,宝宝一夜睡安稳哪!”

一个瘦精精的汉子,清清爽爽一袭白府绸褂子,玲玲珑珑一顶瓜皮小帽子,举一根长木棍子。棍上一面穿一个小皮鼓,一边安面小铜锣,锣鼓两边各缀两只小木球。配合着自己的吆喝,精瘦汉子晃动木棍,噗咚咚铛啷——噗咚咚铛啷!锣鼓齐鸣,他一个人就是一台戏。做这种货郎不简单,能说会道还要有力气。他背上背个与肩齐高三面都是玻璃的木竖柜,边摇打锣鼓边说边唱,见围观的人多了,就放下竖柜,继续介绍他的商品……

“呃!还有大针小针绣花针,棉线葛线五彩线,按扣纽扣蚌壳扣!呃!橡皮筋,万金油,丝光袜子玻璃球咧!”

立时就有几个出来置办中秋物事的妇女上前问价钱,挑花样,买这买那。

见这里围了一坨人,一个挎竹篮的少年过来了:“哎!糖麻花,盐麻花,馓子枯麻花!金牛镇的酥麻花咧!”

卖麻花的少年也许是喊得久了,也许是正处在向青年过渡的年龄,喊出的声音不脆,却有鸭公嗓子“哈沙哈沙”的韵味。

金牛镇的麻花好是好,但金牛镇远在咸宁,咸宁麻花送到汉口来,哪里还脆得起来!

“哎!撩撩撇撇咧!”

“撩撇”,汉口话是简单、便捷的意思。这喊“撩撩撇撇”的贩子,其实表达的不是“简简单单”的意思。他是卖凉粉凉面的。凉粉凉面喊快了,喊混了,听起来就成“撩撩撇撇”了。凉粉凉面是汉口暑天的大众食品,可以从初夏卖到秋分。卖凉粉凉面的是个精壮汉子。一副面担用白桐油髹得白里透亮,显得极洁净。一条栗木扁担猪肝色,两头镶着黄铜云头,金光亮霞。担子的一头反扣着一盆洁白晶莹的凉粉,上盖几层崭新的毛巾。另一头是一堆金黄油亮的银丝凉面。再配上十多个白瓷小罐,内装酱油、麻油、辣椒油、芝麻酱,还有姜汁、蒜水、香醋、胡椒、虾米、蛰皮、绿豆芽和榨菜、红萝卜、大头菜剁成的末子。你来一碗么?只见这高高大大精精壮壮的汉子长筷子一抖,白生生或黄灿灿或粉或面就装进了碗,然后,右手翻飞如蝴蝶采花,左手托着的碗不停地转,那十几味佐料眨眼间就一一洒在碗里,赤橙黄绿,异香扑鼻,那涎水,引得喉头上下串动。更有意思的是他那碗。碗口足有四寸,一副量多货足的口径,往里一看,却毫无深度:碗底就有两寸多高,整个一个高脚盘,盛上十碗也满不了一斤!但谁又去跟他计较呢?都习惯了,何况他通身加担子一派清爽,几个铜子就让你尝尽人间滋味,还有什么可报怨的呢!真个是——“撩撩撇撇咧!”

卖月饼的摊子前,人挨挨擦擦的。摊主边收钱递货,边反复喊……

“汪玉霞咧汪玉霞咧!”

“冰糖的,豆沙的,还有火腿的咧!”

月饼摊子旁边,一个卖秋虫的汉子,猥猥琐琐的,拥着一大堆瓦罐,时不时尖起嗓子叫一声……

“活的!活的咧活的活的咧!”

集家嘴一年四季有人卖“活的”。正月间,扎兔子灯、鲤鱼灯之类,逗孩子,卖的人就喊“活的活的”。初夏四五月间,捡几个玻璃瓶子,装几条小蝌蚪,拿到这集家嘴,也“活的活的”沿街喊着哄小伢们。即使到了碎雪飘洒的冬季,在一根玻璃管子里灌进些有颜色的水,再放进几粒小浮子,随手倒动浮子,也满可以敞着嘴叫“活的活的”,引得一群伢们撵着屁股跑!

“活的活的”听多了,一听就晓得是假家伙,一听就晓得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是,“活的活的”总有一种诱惑力,引得不管相干不相干的,都想拢去看一眼。被“活的活的”引拢去的人,大多有失望和“被骗了一盘”的感觉,但这感觉也就是一瞬间,倒是自嘲滑稽的成份多些。

刘宗祥的车在集家嘴街头穿过,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都是浓浓的商贾气,浓浓的烟火气,浓浓的市井气。他喜欢这种气味。在这种气味中穿行,有一种彻头彻尾的混同感。他觉得自己是一条大鱼,游进了惬意的水域,周围尽是些黪子、翘嘴白、麻姑雷子之类的小麻花鱼,更使他显得卓尔不群。

刘宗祥现在正以法国汉口立兴洋行买办的身份,到穆勉之的芝麻船上去验货。

汉口的集家嘴,本应叫接驾嘴。公元1521年4月,也就是离刘麻子发现汉水改道而怔怔地站在柏泉乡土堤上小便失禁的年头不到一百年,明武宗朱厚照薨。这位短命的皇帝没有来得及有子嗣,远封在湖北安陆的兴献王朱佑杭之子朱厚熜被立为皇帝。于是,朝廷一干人等从京城出发,前往湖北安陆。5月,这位在中国历史上还有些作为的嘉靖皇帝,沿汉水来汉口,然后入江东下,转京杭大运河入京。因嘉靖皇帝曾在这汉水的入江口受到汉口百姓士绅的迎送且有短暂停留,就留下个“接驾嘴”的地名。皇帝不是天天见得到的,迎送皇帝的事也不是年年都有的。但地名却天天都得叫,何况接驾嘴是汉口“廿里长街八码头”之首呢!名字叫去叫来,就叫讹了。久而久之,接驾嘴先是薛家嘴,后成集家嘴。就连当年的送驾墩、报驾巷,也讹成宋家墩、鲍家巷了。

穿过集家嘴,沿汉水河口河街上行不远,就是宝庆码头了。

穆勉之此次发往上海的三船白芝麻,就泊在宝庆码头内。

宝庆码头是湘籍宝庆府所属邵阳、武冈、新宁、城步、新化等县船帮在汉口建的码头。

湘人向有行舟弄潮的传统,与之相接的,唯有长江汉水为最近的水系。宝庆码头发展很快,除汉口外,在汉阳月湖、鹦鹉洲和武昌白沙洲,也建了宝庆码头。集家嘴汉水入江口一带,风平浪静,水深流缓,是天然的内陆水码头。世上的好东西总是有人抢。这宝庆码头因了这天然的地势,建成后,百多年来时与安徽的徽帮你争我夺,械斗不断,冤怨相报,从未间断,演绎出不知几多稀奇古怪的故事。

正在码头等候的穆勉之,一见到刘宗祥的车露头,就从码头账房迎了出来。

穆勉之是个很少将就别人的人。

打从上十岁起,穆勉之就在武昌豹獬乡有了名,上房揭瓦,踢天弄井。十三四岁,更是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好在虽然两岁上死了爹,寡母好赖守着十几亩田产,陪着小心过日子。一天,同村张寡妇牵着她十来岁的遗腹子哭上门来。

“造孽咧,您家看唦!”张寡妇拉下遗腹子的裤子,叫那孩子翘起屁股来。

望着张寡妇孩子红肿起老高、还在往外渗血的粪门,穆勉之娘的脸一阵通红之后,又一阵苍白,终于,她一阵眩晕眼白往上翻,一头栽倒在地。

豹獬乡下是呆不得了。在武昌省城经商的本家叔子把穆勉之领出来,先放在自力学堂做杂役。

杂役的事情,也就是扫地抹桌子打开水见事做事的勾当,说闲也闲,说忙总有事做。开始,穆勉之干这个还勤勉,加之长得肩宽膀圆,16岁的人看上去是20岁的壮小伙子,五官也还端正,出言也还谦恭,也就得了校内外师生的欢心。但时间一长,穆勉之的马脚就露出来了。

自力学堂属女子学堂,清末思想活跃,种种新事物,时有出现,这女子教育即其中之一。能往女子学堂读书的,都不是等闲人家的等闲女子,或是家里有钱,本人有闲,或是家里有钱本人向往新生活,或是家道小康本人心有天高,慕那先朝巾帼想有一番作为的。穆勉之眼里何曾有过这许多粉黛佳人!一时竟有红楼幻境人间天上的兴奋。有事无事,穆勉之总是往学生堆里凑,送茶送水,代买物件,人叫不走,鬼叫飞跑,俨然蝶入花丛欣欣然游刃有余。这男女间的事,多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学生中多有吃饱了无事干的,眼见得一个面正耳方有模有样的乡下小伙子勤谨活泛,常是一副憨厚老实时不时天真讨教的样子,小女子的虚荣心就有了施舍的机会和满足的契机。穆勉之装苕卖呆还是有几手的,这是一切具有狼的本性的男人天生的本领。穆勉之装成一个乡下憨小伙,一切都不懂,一切又都想去懂,一个个天真的问题,常常逗得女学生你推我搡,笑得花枝乱颤。穆勉之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时间一长,穆勉之又有些伥伥然了。花枝乱颤也罢,粉香扑鼻也好,人之于色香味形,总要眼耳鼻舌身,一一亲历,方称快意。像这种黄花鱼溜边、磨刀剪不洒水干镗的搞法,不是穆勉之的风格。

终于,他逮到一个机会,单独同这个女学生在一起说话了。

女学生姓杜,名字穆勉之记不蛮清楚了,仿佛叫个什么杜月萱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姑娘伢现在同他单独说话。这杜月萱也特爱同穆勉之说话,一说话就笑,其实所说的话大多一点可笑的成份也没有。女学生一笑,还必然以左手背的一半翻过来虚掩樱口,右手向穆勉之一探一探的,像要抓住他的样子。

这天,杜月萱请穆勉之为她去买一盒爽身粉,不要中国的,要英国的。她写了一长串字母交给她,叫她去买,递纸条的时候,周围还有几个女同伴,她还是以手掩嘴,飞了他一眼。

事情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穆勉之回忆这件事,总是咬牙切齿地肯定,祸首罪魁就是那销魂的飞眼。若干年后,穆勉之又有过与杜月萱的邂逅,他首先不是问那次飞眼的意义,而是疯狂的报复。

穆勉之趁放学下课,别的女生都出来了,他堵在教室门口把粉盒交给杜月萱。杜月萱像是有些疲倦,没有掩嘴笑,浅浅地道了声谢。穆勉之不愿放弃这设计了好久的现在好不容易有成功雏形的局面,无话找话缠着要杜月萱教他认粉盒上的洋码字。穆勉之读了几天私塾,杜月萱就在黑板上用中国字注那串洋文的音。讲着听着,趁杜月萱车过身去写黑板,穆勉之双手一上一下,按设计了许久的方位扪了下去。

穆勉之没有扪出什么新鲜感,倒是扪出了杀猪宰羊的尖叫声。

武昌是彻底的呆不得了。本家叔叔怜其孤苦,虽恨他顽劣,还是把他介绍到汉口叶宁记绒线铺去做学徒。

做学徒,讲究的就是四勤,手勤脚勤眼勤耳勤。穆勉之恰恰多了嘴勤这一勤。刚入生意场,新开张的茅厕三天的香,脚不停手不住,看么事都是稀奇,听么事都新鲜,初来乍到,那嘴巴还闭得住。久了,人说么事,他都想插一杠子。一天,他随老板到广货行进货。他们去得稍晚了点,先定的货被同业一家绒线铺买去了。老板转身想退了定钱去赶另一家的货,穆勉之却认为先下了定钱,不能货卖二家,就与广货行管事的吵了起来。叶宁记不是个大店,广货行是行大欺店,管事的就出言不逊挖苦了几句。穆勉之上去,一拳把管事的鼻子打成骨折,两颗门牙全掉了。老板见他为店里事惹了祸,虽怪他出手伤人,倒还是出面在茶馆摆“讲茶”向广货行陪礼。哪知广货行的人根本不买账,第二天堵住叶宁记的门,单挑穆勉之叫阵,几条彪形大汉把他打了个半死。

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跌打损伤的药渣子倒了半条街,穆勉之才算勉强治好了伤。伤好之后,穆勉之以为店里受伤,提出从此两年内半天出外学武,半天在店里学徒。叶宁记老板一来顾念他为店里吃了大亏,二来也忌惮他蛮横,也就答应了。

离大夹街不远的半边街,有一些做猪鬃生意的,人称猪鬃帮。帮内人多孔武有力,人人习武,且半公开收徒传艺。穆勉之投到猪鬃帮内,晓得是学真本领、闯世界蓄本钱的事,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敷衍毛躁。他硬是起五更睡半夜,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如是这般练了三年。先走的赶不上后跑的。穆勉之十六岁习武,晚是晚了,但他不是个笨人,加之他的勤学苦练爱动心窍,竟练就了一身过硬的功夫。

当学徒,学手艺,替人家帮工做买卖,一辈子也就是个打工汉。穆勉之从来自视甚高,习武三年,又交了汉口一批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打不湿绞不干油抹布类型的朋友。这些人虽然是鸡鸣狗盗下九流,义气在场面上还是不敢马虎的,何况这些人不是青帮,就是洪门,各有门规帮规。穆勉之脚踏两只船,虽一时未正式入帮在门,但倒比入帮在门的人更是顺风顺水。

在朋友的蹿掇下,穆勉之向族叔借了点钱,在郭家巷租了间小门面,过起了当老板的瘾。

穆勉之的生意一开始就有很强的“皮包”生意色彩。见什么卖什么。无本钱,不要紧,找几个歪七搠八的朋友,对货主搞点“一拍二诈三丢手”的把戏,人家也就把货赊给他让他代销。“折本倒算赚钱顺算”,人家也就想落个清静少麻烦。一来二去,他摸出了一些生意门径,也看出小敲小打出不了大活,就把门面让给了本家族叔,自己同一帮胆大妄为的朋友,在土凼花楼街一带做“过手生意”。

汉口夹街一带,五行八作,花样繁多,各有出入渠道,各有行帮公所,一般不打搅不串行,否则被视为生意大忌,打架斗殴乃至死人往往就为这桩。

穆勉之是个偏不信邪的家伙。他与他的一帮子朋友,就专做拦路截货,再转手卖给行家的事。这种“过手”生意,不要本钱,利当然就很大了。有时甚至是这样:他拦截了一批货,对货主说,这货我买了,给我拉到××去。他的那些凶神恶煞的朋友押着这些本来是别人的货,往他们找好的买家走。卖完货,随便丢几个钱给货主完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穆勉之以一个乡下人在汉口最繁华的商业地段,以他的无赖加义气、机灵加武艺,赚了几个不大不小的钱,聚起了一帮不三不四的痞子流氓朋友。

这帮人中,与穆勉之最贴心的,一个叫孙厚志,一个是毛玉堂。

与法国立兴洋行做这笔白芝麻生意,是穆勉之第一笔正而八经的生意。他把这笔买卖看得很重。赚钱多,自然是他看重的,但由此取得洋人的认可,进而把脚伸进租界,是更大更长远的利益。

“狗日的,瘌痢跟着月亮走,他硬是沾洋人的光!”

刘宗祥的一副洋派头,穆勉之看在眼里,嫉在心里。

对刘宗祥,穆勉之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人的名树的影,刘宗祥做的都是他想做而无条件做的大生意,他不得不“服招”。

“差不多的年纪,都是乡巴佬进城,就是会叽哩哇啦说点洋话唦!”

对照刘宗祥,穆勉之有了重新设计自己的紧迫感……

吊颈都还要找大树咧,做生意就是要像这狗日姓刘的,一锄头就挖口井!不能小眉小眼抠屁眼嗍指甲小打小闹。生意场是八十岁的太婆打哈欠——一望无涯(牙)宽得很,你挖你的洋井,我挖我的土窖,狗啃骨头猫吃鱼,各人自有各人福……

穆勉之一边朝过来的刘宗祥连连拱手,口里连连“久仰久仰”地打哈哈,心里还在翻江倒海地想心思。

“穆先生,让您久等了!”

刘宗祥虽一身西服,见穆勉之长袍马褂装扮,似不好行握手之礼,也就拱了拱手。

“天色不早了,看看货?”

已经有些昏黑,河下有的船桅上,已经忙忙地升起了桅灯。星星还没有出来,寂寞的桅灯,孤独地在瑟瑟的河风里眨着尴尬的眼。

两人并不熟悉,也就无多的题外话可说,客气几句,就上船验货。

这趟发往上海的芝麻船,共有六艘。这是一种人称“洞驳子”的模样可笑的木船。

宝庆帮从宝庆府出洞庭下汉口的运输船,以“毛板船”为主。毛板船是新化县的特产。设计只用一次,所以不择木料,用当地松木板,船面粗糙,只刮灰不上油,到汉口连货带船一起卖。宝庆码头的兴衰是集家嘴一带码头兴衰的晴雨表。从宝庆府所属县城下来的毛板船队,在汉口卸货卖船,船员水手留下来成了码头工,只有艄公是专业人员,仍回原籍候雇。穆勉之所雇的这六条洞驳子,不是毛板船,两头尖、中间大,像个大鼓肚子,是宝庆武岗洞口镇的特产。这种鼓肚子的洞驳子能载四千多斤,且经久耐用,是长江水路上轻便且牢靠的运输工具。

在穆勉之的陪伴下,刘宗祥验了几件货。都是上色的芝麻,白生生的,放在手掌心滑腻腻的,在烛光下泛出羊脂玉般的光泽。

“好,不错,不错!”刘宗祥玩味着芝麻在手掌上的那种油仿佛要冒出来的润泽感,由衷地夸奖货色的确不错。

“谢刘老板谬奖!”穆勉之心里一阵轻松。作为买办的刘宗祥不挑刺、不作梗,这生意就算作成了。“不瞒刘老板您家说,这都是清一水的襄樊芝麻!汉口周围也种芝麻,雨水重,地气也湿,藏不住油,芝麻枯而无色。襄阳府一带地势高平,所产芝麻一向是上上之品……”

为取得刘宗祥的好感,加深这位洋行买办对自己的印像,穆勉之异常谨慎热情,出语也格外斯文。见刘宗祥开始还在听,后来就往口里丢了几颗芝麻,腮帮子缓缓蠕动,眼睛却盯着对岸,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穆勉之就打住了话头。

河对岸是有名的南岸嘴,也叫南岸集家嘴。也是个热闹去处,只不过没有汉口这边装卸便捷。

刘宗祥的眼光越过了南岸嘴那稀稀朗朗的桅灯,飘向那黑黢黢的龟山。夜色苍茫中,古称大别又叫鲁山的龟山,静默无语。他脑子里翻腾起父亲讲的柏泉和龟山的故事,还有老和尚空色方丈的临终遗言……

汉水南岸和北岸的泊船,桅灯都一盏一盏地升起来了,桅灯在河里漾出断断续续的长长的灯影。灯影被波浪摇曳着揉捏着,变幻出光怪陆离的图案。

“刘先生,是否赏光用点夜宵?”

刘宗祥一脸茫然一脸深沉,让穆勉之很不安。

“哦,谢了谢了!来日方长,改日再讨扰罢!”

从柏泉和龟山收回思绪,刘宗祥的脑子立刻被生意填满。

“赵吉夫,赵吉夫,这个赵吉夫……”

想起赵吉夫那天在刘园笑眯眯的脸,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怎么现在人家都要发货启运了,这笑面虎竟然连人毛都看不到了?

刘宗祥一肚子不痛快。

赵吉夫正坐在四官殿临江的一江春茶楼里。

一江春茶楼是汉口一家中等偏上的茶馆。茶楼两层,一层砖木结构,大木格门花格窗,二楼廊柱到顶。临江一边,长窗落地,隔出许多小间。背江一边,茶桌硕大,可摆酒席。汉口的茶馆大多伴有聚会和传播新闻的作用。青帮洪门,这山头那寨子的,汉口的社会帮派复杂繁多,各种社会势力盘根错节,出矛盾扯皮拉筋又不宜对簿公堂的事,往往到茶馆吃“讲茶”:请第三方有头有脸的人物出面调解,或第三方作证让两方中的一方赔礼或赔偿损失。茶馆是汉口要紧的社会舞台,没点本事,没有硬足的后台,吃不了茶馆这碗风光饭。

一江春茶楼是赵吉夫做了祥记商行经理之后,暗中买下的。他把一江春作为伸向汉口街巷旮旯的探须。刘宗祥走的是洋人租界的路子。洋人这剂药是很吃香,但洋人总是少数,头拖辫子身穿长袍的总是多数。钱总是要从大多数人身上去赚,不多长几个心眼多安几个钉子怎么行?

一江春的这个茶倌眼睛有点鼓,他不知道赵吉夫是这茶馆的真主人。天色都黑透了,因为这位客人,不能打烊关门封炉子。“这客人也真怪,一壶茶喝了半天,硬是还不上茅厕。我们老板今天也蛮过瘾,不愠不躁,也不打哈欠,睁着笑眯眯的眼睛陪这位客人熬时辰!”

年轻茶倌的不耐烦终于有些忍不住了,手上收拾碗碟的声音就大了一些。客人仍笑眯眯地,茶馆老板却向他射来利箭样的一瞥。

一颗戴着油渍麻花瓜皮帽的头,在楼梯口出现了。蹬蹬地上得楼来,灯光下,脏叽叽的瓜皮帽下,是一张凹下去的刀条脸,整张脸就像一只弯茄子。更让人骇然的是,“弯茄子”的左边从下眼睑到下巴,是一条褐色的疤,很像一条蜈蚣趴在茄子上。

茄子脸朝赵吉夫方向望一眼,向茶馆老板点点头。赵吉夫起身,一句话也不说,跟在茄子脸后头走了。

“眼睛倒是不小,像两颗牛卵子,就是不晓得看事!”茶楼上传来茶馆老板一连串的喝骂声。

茄子脸也不回头看,只顾朝江边走。

在汉口“廿里长街八码头”中,四官殿是唯一的渡江码头,其余宗三庙、五显庙、老官庙、沈家庙、柯家码头、龙王庙、集家嘴,都是汉水码头。尽管供奉“天、地、水、火”四官的四官殿早已荡然无存,四官殿作为码头的名子,在汉口却是赫赫有名。四官殿也是个和集家嘴比肩的闹市,尤其是卖“活的”,比集家嘴的花样多得多。由此产生一句歇后语:四官殿的东西——活的!这“活的”,既指四官殿多卖些逗笑的小活物,也笑指四官殿的东西不结实,不耐用,活摇活动的活的!

在赵吉夫前头领路的茄子脸,叫陆疤子,就是个很会卖“活的”的人物。

一年端午,陆疤子灶冷锅冷荷包冷,百无聊奈地到四官殿集市上游荡,想找点岔子扯皮闹袢趁机搞几个中饭钱。一个手艺人用蒲草编结出许多蚱蜢、螃蟹之类小昆虫,边卖边喊:“哎!活的活的咧!活的!”一个半大孩子面前,放一个陶瓦脸盆,半盆水里游一群小蝌蚪,他用根细棍子边拨弄,边不停地喊:“嘿嘿!活的活的!活的咧!”陆疤子一时大受启发,忙不迭赶回去,找出平日收集着玩的洋火盒子,一头钻到茅厕里。不一会,陆疤子也拎一堆洋火盒子在四官殿人丛中边挤边喊:“哎嘿哎嘿!活的活的咧!哦嚯呵,买哦嚯呵!活的,活的哦嚯!”陆疤子一阵吆喝,一时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哦嚯?么事哦嚯?还是活的?”

“先把钱,先把钱!把了钱再看!活的活的!活的哦嚯!”

买的人拿着盒子听,嗡嗡地响,盒子一打开,一只虫子往外一飞,开盒子的人下意识地“哦嚯”一声,待明白是飞了一只绿头苍蝇,不过自嘲地苦笑摇头而已。也是,两个铜板买个“哦嚯”,上当受骗只当开了个玩笑。而陆疤子,却很混了几天的茶饭钱。

现在陆疤子早已不干这种卖“哦嚯”的事了。走到无灯处,他回头看了看,赵吉夫还跟着,就又往江边走。陆疤子踏上一截竹跳板。竹跳板一颤一颤,嘎吱嘎吱响。他走上黑漆漆的趸船,回过头,想拉赵吉夫一把。赵吉夫轻轻一摆手,几步就上去了。陆疤子没有注意,赵吉夫的脚步轻捷得不像近四十岁的人。

张腊狗坐在昏暗的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很像这狭窄船舱黑暗的一部分。

一盏醉眼样的灯,朦胧的光里充斥着酒气、尿骚气。这酒气尿骚气像是有形的东西,把灯光搅得更昏朦。昏朦中,似还有几个憧憧人影。

“先生要的,可是那六条洞驳子芝麻船?”

看不清张腊狗的身形脸相,但声音很特别,尖细尖细的,挟杂着沙沙声。

“这人恶名在外,怎么长了个阉鸡喉咙?”

赵吉夫心里这样想,口里却这样答:“是的,是的。”他那一脸笑模样,在灯影下,不甚清晰,倒显得有些怪诞。

“这倒真是条吃菜的虫!”张腊狗看准了赵吉夫是个硬角色。

“您家们说个码子咧!”赵吉夫不想多坐,催张腊狗开价。

“对撇,不还价!”张腊狗要五五对开。

“依您家的!我胆子小,不敢多沾腥。”

赵吉夫一脸谨慎的笑,话里却藏有骨头,暗示要对方把活做干净,自己不想沾“火星”,惹麻烦。

“先丢点定钱,给弟兄们打酒喝?”赵吉夫把手伸向后腰,搂起长衫下摆,要去抠藏在内袋里头的银票。

“不必,不必。到如今,还冇得哪个敢跟我们做过绝本生意!后天,阴历十七,在阳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张腊狗说得很自信,话里头有一股杀气。

张腊狗不怕赵吉夫不给钱。他看得出来,赵吉夫是个干“坐庄”大买卖的。

“你狗日的是笑面虎,老子是尖嘴豺!你狠不如我残,老子吃肉不吐骨头连骨头渣子都吞!”

张腊狗从暗影里移出来,靠在舱壁上,抠出一根“红炮台”,陆疤子赶忙掏出一盒花花绿绿的洋火,往鞋底上“哧”地一擦,给张腊狗点燃。张腊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吸得比灯火还亮,那张没有棱角的圆圆脸,腮帮一鼓,又“呼”地一声喷出,灯笼内的烛火一摇一摇的。

看张腊狗的长像,会得到一种憨厚老实的印像,甚至觉得他像个伢秧子。

张腊狗有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身架又长得单薄,快三十的人,看上去像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但这绝对是一种错觉,或者说是一种表象。有不少人就因这种错觉而吃了大亏。

到赵吉夫离开为止,张腊狗除了没有杀过人以外,随便什么缺德事都干过。

开始,张腊狗还只是在四官殿的集市上,小偷小摸,顺手牵羊搞点东西,被人抓到了,看他清瘦老实模样,骂几句也就算了。久了,张腊狗就瞧不起集市上三瓜两枣的收益了。他从岸上活跃到船上。月黑风高,偷一条小木划子,看准白天哪条船上装的是什么货,什么桐油、棉花、药材,只要他看准了,总可以搞到一船不要本钱的货。开始,他是单干。水上活都是重活,需要结帮成伙。好在臭肉总有苍蝇叮,他周围很快就有了一帮苗家码头一带既穷且顽的伢们。不几年,张腊狗和他的“十兄弟”在四官殿、王家巷、苗家码头一带就有了名头。去年,几国洋人的洋船洋货被张腊狗一伙偷得头疼,一时无法,几经磋商决定收编张腊狗一伙人,暗地里请张腊狗做“包打听”。受洋人招安后,张腊狗一帮人更有恃无恐,“生意”越做越大,“生意”不好,洋人的洋船洋货照样不放过。

赵吉夫跟刘宗祥多在法租界走动,张腊狗的事他清楚得很。

刘宗祥瞧不起张腊狗,不惹也不交。

赵吉夫就多了一个心眼:天下万物,无物不可用,无物不有用。蝎子蜈蚣毒不毒?药铺说它是好东西。河豚毒不毒?人都拼死吃河豚!

赵吉夫摸黑朝往岸上走,心里乐孜孜的。这时侯,他脸上的笑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可惜,没有人看见。湿沙地上,赵吉夫的步子迈得很大,也听不见脚步声。如果是白天他这样走,内行人一看就知道此人武功不薄。

“人活在世上,只有一张脸,肯定不行。”

赵吉夫踏上码头的灯火明亮处,又恢复了方步徐行温吞水的样子。

穆裕记商行的伙计总算在东华池找到了他的老板。二十四、五岁的穆勉之还没有妻室。他早就从郭家巷搬出来了,在牛皮巷置的那套房子,也多半是他族侄住着,反正商行对做“过手生意”也只是个摆设门面,自己成天三瓦两舍晃荡的多,落屋的时侯少。

他早已洗完澡,裹着条大单子,歪在矮榻上,眼虚闭着在养神。

一个精瘦的汉子在穆勉之脚上揉捏。这汉子上身赤膊,肋条每根之间都凹成一条暗影,在水雾憧憧的灯光下,衬得肋条像立体感很强的弯竹片。

“你在老子脚上挖鸡眼?”穆勉之眼未睁,鼻音很重。“冇挖,冇挖。您家的脚冇得鸡眼,光溜溜的,随么事都冇得。”瘦肋条慎慎地答。

“哼,莫瞎搞。搞些花板眼害老子!脚是老子的本钱!”

“哪里敢哪,您家!花板眼哪是我们这种人搞的咧!”

修脚的行当,也是江湖道,行话叫他们为“撇年子”。这撇年子里有本事的,专门串街走巷,腰里掖把刀包子,手持竹板,不停“梆梆梆!”地敲。遇有修脚的人,听见这声响,就开门把他叫进去。进得门来,如果他看到这家人布置阔绰,是个“点”,就要想心思“挖点”了。他看着人家的脚,不是说有鸡眼,就是说有暗疾。这种撇年子一般都熟悉脚部的各种穴道。好好的脚,他往那里一按,你疼了,他就说,你看你看,这里有毛病了吧!你要接了茬,他能说出脚漏、脚气、脚痔一大堆毛病。他还有一样本事,就是拣那皮厚之处,三两刀,没有鸡眼,也能做出鸡眼来,还让你不能断根,总要找他们。

这瘦肋条修脚汉子,属于撇年子中“庄坐”的一类,也有剃头修脚手艺人所应有的本事,懂穴位有点武功底子,会搞点小推拿之类。但由于是本地人,有名有姓有住处有根有底,不敢戳漏子。除修脚外,他主要以剃头为主。这种不“做点”的撇年子叫作“平活”,只是晚上赶个场子,赚几个额外的小钱。

澡堂的二掌柜见侍候得穆勉之舒服了,不失时机地给他的茶壶中续上水,又送上一碟卤猪耳朵,一碟油拌牛肚丝,一壶香喷喷的汉汾酒。

“算了,算了。叫个搓背的来。”见没有动静,穆勉之睁开眼睛,二掌柜的还站着没有走。“咿?哦,公的,公的。”穆勉之一摆手,拈起一片颤颤的猪耳朵,丢进口里,“嗯,好东西!”

按穆勉之的吩咐,澡堂二掌柜到附近婊子行,叫了个“相公”来。

相公果然生得眉清目秀,灯光下,面如敷粉,唇若涂朱。穆勉之叫他先喝酒吃肉。

“老板嘞,某是不会喝酒的呀!”相公居然娇滴滴,下江口音,一笑,一口雪白的牙。

“嗯?长得比老子还白些!”不抽烟,不吸鸦片,是穆勉之少有的优点之一。“那,你喝点么事呢?”

“喝茶。”相公朝茶壶噜噜努嘴,竟一脸娇羞。

“喝茶,哦,喝茶,老子有一壶好酽茶,你先喝几口,好不好?”

穆裕记商行伙计进来的时侯,相公正伏在穆勉之裆里舔个不休,穆勉之虚眯了眼,半张着嘴巴,舒服得直哼哼。

穆裕记的伙计先是目瞪口呆,紧接着一阵恶心直涌,又不敢吐,强行压下,压得一个倒嗝翻上来,“咯”地一声,很响。

那相公抬起脸,脸色涩涩的,去端茶壶。正值得意处,却突然无了动静,穆勉之睁开眼,瞪起布满红丝的眼珠子,就要发作……

“你!早不来,晚不来,这早晚跑来搞么事唦?未必你也想啃老子的……”

“老老老板,河河里失失失火了!”

伙计知道冲撞了老板的好事,吓得说话都不顺畅了。

“河里失火跟老子鸡巴相干?咿?你个狗日的说清楚,到底是哪里失了火唦?”穆勉之虽然没有完全醒过来神来,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头。

“河里失火,芝麻……”

“么事呵?芝麻船失火了?”穆勉之腾地跳起来,朝伙计吼,好像是烧了他的屁股。“你怎么不早点说呢?”

“还像个驴子鸡巴样的杵在这里搞么事唦?快走唦!”穆勉之一车身,见相公还歪在旁边,心头无名火起,踢他一脚,在伙计前头蹿出去了。

刚跑了几步,穆勉之就刹住了脚。

秋高气爽,烈火干柴,何况是芝麻!还不早就油吱吱地烧得精光?去看么事呢?去看一堆灰?去站在那里像个苕让别人笑?

“去,去!去把宝庆码头今天管事的找来!等一下,找到牛皮巷我家里去。行里掌柜也请来。”

早不失火晚不失火,刘宗祥那狗日的刚验完货,钱还没有到手,就失了火!真是巧巧的姆妈生巧巧,巧到一堆来了咧!

穆勉之在心里恨恨地骂。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是十七,月亮虽然还是那么亮,毕竟有些清瘦了。

赵吉夫请刘宗祥今天去阳逻看货,他自己先一天去了。

刘宗祥本不太想跑这么远去看几船芝麻。他不怀疑赵吉夫的办事能力,不就是几船芝麻么?但他有些担心赵吉夫能否处理好与穆勉之的关系。照刘宗祥的设想,钱是要赚的,手段也是必不可少的,但越柔和越好。穆勉之的芝麻船他看过,真是好芝麻。怎么就烧了呢?该不会和这个赵吉夫有牵扯罢?

刘宗祥带上冯子高,包了一条船,听了冯子高的,趁着月色,体味一江月光浮扁舟的滋味。冯子高这几天过江到省城去活动,应酬得头昏脑胀,中秋这个大节他也没有回去与家人团聚。昨天,八月十六,刘宗祥叫冯先生在家里略作小休,今天下阳逻也是一为散心,二为摸一摸省城总督府那边对后湖修堤的打算。

八月的江潮已不是那么湍急。越往下走,江面越宽。这条船不是很大,是那种载二千多斤的翘尾平头货船改成的载客渡江船。新油的篾篷,新油的船身,都散发出一股桐油的清香。船不大,事不急,也就不走中流,擦着江岸滑。好在是顺流而下,不需动樯撸,船家和客人都多了些闲适。

月光下,昏朦朦的田畴,昏朦朦的村树,昏朦朦的丘陵,梦一般从眼前流过。刘宗祥倚在船篷边,冯子高兀立在船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冯子高对月吟哦,衣袂飘飘。刘宗祥知道他妻孥俱全,不知何故竟触斯景而生如此凄怆之情?刘宗祥学法文多年,国学根基甚浅,几年私塾,子曰诗云不多,唐诗宋词倒还有一些涉猎。

“冯先生伉俪情深,何出此生死两界之叹?”

刘宗祥想出几句文诌诌的话来安慰冯子高,话刚出口,想到自己的婚姻也是名存而实亡,反不如冯子高能吟出的这种虽死而犹生的滋味,不由也长呼一口气。

“赵吉夫这家伙倒还有几刷子,这么快就搞到了货。”刘宗祥转移痛苦的妙法是想生意、谈生意、做生意。他昨天听了穆勉之的报告,知道他的六船芝麻全部烧光。穆勉之再三要求重新组织货源,刘宗祥没有看到赵吉夫,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就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刘宗祥不清楚赵吉夫是怎么搞到这么多白芝麻的,心里升出些幸得人才的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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