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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906年——吴秀秀 刘宗祥

汉口同知黄炳德告诉冯子高,由于他的力荐力争,张中堂恩准了后湖围堤由刘宗祥的填土公司承包,并说,后湖官地出让的事,还需从长计议,有待“磋商”。

“磋个么事商噢,只怕是火候冇到,猪头还冇烂咧!”秀秀早就从几个人的议论中知道黄炳德贪婪成性,典型的黑眼睛珠子见不得白银子的德行,一听黄炳德的话中有话,就一句话揭了老底。冯子高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这一眼有对她能洞悉人心聪慧的赞许,也有对她说话过于直白有失女孩儿含蓄的担忧。冯子高很明显地知道刘宗祥对秀秀的感情,也知道他们之间总有一天会发生点什么,也完全可以预见凭秀秀的天份和刘宗祥对她的倚重,以后肯定会有一番作为。或许是太留恋“美人店”的姑娘那一段恋情罢,冯子高眼中的女孩儿总是以他的前妻为标准的:美丽,聪慧,温婉,柔顺而善解人意……

“冯先生,我说错了您家莫见疑,我也是忍不住岔了一句嘴,不作数的。”秀秀是极尊重冯子高的,特别敬服他的渊博学问和温文尔雅的长者风范。

“秀秀姑娘你冇说错哟,是那么回事咧。只是事情要办成,还得搬着别人的脑壳摇唦。古人云,如欲取之,必先与之。看刘老板的意思罢。”冯子高的确欣赏秀秀能从一个眼神里看透别人内心的灵慧。

已经是三伏了,正是汉口炎焰嚣张的季节。刮了一天的南风,现在有些气馁了,风小得几乎感觉不到了。太阳刚刚坠到汉水旁边的龟山顶上,风就彻底停了。汉口的热天就是这种让人受不了的味道,白天拼命刮南风,把热浪搅得滚滚沸沸,到太阳公公烧得自己也累了吧,汉口人正需要点风吹一吹,可风婆婆却把风口袋紧紧地扎起来,满世界纹丝不动。这时的汉口,就像个大蒸笼,灶里的明火是熄了,可蒸笼盖老是不揭开,那种闷热,就像配合着灶膛里的余烬焖烘得人始终不干汗。刘宗祥还是那一身白绸衫裤,背对着冯子高和秀秀,站在他书房的落地窗前。那个兼作厨师下手的老头子,拎一把喷壶在浇花。月季和枸杞都是不怕晒的,但也架不住三伏太阳的炙烤,蔫蔫的枝叶都耷拉着,没有一丁点精神。那红的、白的、黄的月季花,像是假的一般,经水一浇,颜色就鲜活起来了。法租界外的巷子里乘凉的竹床挤密挨密的。各种扇子拍出各种声响。那闷声,是新蒲扇,用布包了边;那碎声,是扇叶子都拶开了的破扇子发出来的。三条汉子围着张竹床,以竹床当桌喝得正酣。也就是枯黄豆、夹生萝卜丝一类的东西,居然你敬我还地喝得兴味盎然。两个老头子一人一头,坐在竹床上下像棋。一个可能下了一招得意的着眼,盯一眼对手,夸张地作出悠闲的姿态,去欣赏旁边那三条汉子的豪饮。另一老头呆呆地盯着棋盘,一手撑着竹床,一手急骤地用扇子拍自己腿,像腿上有一只总也赶不走的大蚊子,只是好多下都没有拍到腿上,只是把竹床打得啪啪响。

升斗小民,竟比我这洋行买办还要乐三分!看来这个乐字,真还像是长了脚样的,到处跑,你要捉它还不一定捉得住,你不注意它,它倒很可能自己跑来了。刘宗祥听到了秀秀和冯子高的对话,只不过他现在脑子里不是想的筑堤买地皮,是对照小巷子里的市民乐而伤感刘公馆的冷清。太太和丫环一起回娘家去了,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虽然长期分居,总还在面子上维持着家的样子,这人一走,家就不像个家,而只能叫屋了。

见刘宗祥那么专注地看着窗外,冯子高以为有什么特别的景致,也踱到窗前。“哦,好一幅市井自乐图咧!”冯子高与刘宗祥的心情不同,他想把刘宗祥从遐想中拉出来。“刘老板,您家还记得孟浩然这首诗么: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舍,青山郭外斜。开园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汉口的伏天,热是热了些,然无有此热,即无此漫世界竹床铺地的奇观,亦无此露天饮酒对枰的市井之乐。刘先生,此市井之乐可否与您家柏泉家乡的农家之乐媲美?我想,环境固是有异,无羁无绊的散淡闲适之乐,可能是一样的罢。”

“先生所言极是。方才我也正在想,这快乐二字,似并不与金钱富贵四字相伴随。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有义而富且贵,又当如何咧?就不是浮云了么?这么一想,人如问我,你刘宗祥买了那么多的地,还要不停地买,这是为么事咧?死后一口棺材,能占得多大一块地咧?噢,真是不能多想!”刘宗祥这话,不像是从一个不到三十岁的人口里说出来的,也不像是一贯雄心勃勃、义无反顾做大生意的大地皮商、大洋行买办的话。秀秀坐着没有动。她对刘宗祥与冯子高之间的对话,不是都能消化得了,但意思还是清楚的。这两个男人没有谈生意,而是在谈什么有的人没有钱反倒活得快活,而有的人有钱反倒不快活。刘宗祥是有钱的,却在谈什么死呀棺材呀这些丧气的话,可见他觉得自己是有钱却又不快活的人。他为什么不快活呢?听说太太是大家闺秀,人蛮能干漂亮又知书达理的……秀秀忽然想到刘宗祥对她的百般爱护照顾,顿时无端心烦意乱起来。

女佣人轻手轻脚地上来了,问是不是可以开饭了,是在书房吃还是在楼下饭厅吃。

“好吧,好吧,就在楼下饭厅吃吧。”刚说完,又改了主意,“算了,把桌子摆到花园草坪上去吃!”说完,又回过头,征求意见地朝冯子高和秀秀望了望。

“好,好咧,老板是有意让我们在汉口的洋租界里头,领略孟老夫子那‘开园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意境呢!秀秀,你说咧?”

“冯先生,您家掉文的话莫对我说,我哪有个么文墨底子唦?跟您家学了才几天呀,哪里能上正席唦?”

“哪个说的呀?只有狗肉才不能上正席,你是我冯某人的嫡传弟子,岂有上不了正席的理?”冯子高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

也就是这两年,秀秀已经能通读《百家姓》、《千字文》,且能啃啃巴巴地读一些“子曰诗云”之类的东西。冯子高给了她一本手抄的《唐诗三百首》,她平时就揣在身上,无事就拿出来读。一次,被黄炳德看见了,一来是喜欢冯子高的字,二来是看书捧在秀秀手里,离少女的乳胸那么的近,一时想入非非地晕糊了,竟不顾身分伸手就去拿。秀秀对黄炳德印像极坏。在她眼里,黄炳德虽然是个不小的官,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却轻薄得像街巷里的小混混,看女人从来都斜着眼珠子,说的话恶心死了的。有了这样的印像,在有黄炳德在跟前的时侯,秀秀就保持着少女特有的警惕。所以,不待黄炳德的手伸直,她已经风飘柳絮地躲开了。为了掩盖黄炳德的窘态,在场的冯子高违心地答应再抄一本给他,才免了尴尬。

“冯先生,您家的女弟子勤苦得很咧!”刘宗祥随口赞了一句,马上就转了话题。“跟秀秀想的不同,黄同知如果不要钱,那倒不好办了。我只有钱。他要钱,我就好办了。秀秀你说咧?这就好比呀,一只猫既不捉老鼠又不吃你给它的鱼,你说这是么猫咧?这样的一只猫瞪着眼珠子瞄着你,你怕不怕?你睡不睡得着?只要这只猫肯捉老鼠,白天睡点懒觉,偶尔到你碗里要点鱼吃,我看还是只好猫。给点鱼它吃,划得来。”

“道理是这个样子,就是……”秀秀很想说,黄炳德是只馋猫坏猫,不是只好猫。又不晓得怎么说清楚。

秀秀心里很矛盾。

刘宗祥请她留在刘公馆过夜后,就送冯子高去了。冯子高明天还要到同知衙门去,给黄炳德“下点饵”。秀秀自己也想在这里过夜。她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以前,刘宗祥从来不在刘公馆议事,尽管这里离他办事的洋行很近,而且,他也大多在刘园过夜。当然,她也知道,他有时也到那种脏地方去。不知最近他又到那个紫什么苑去过没有?

一想起紫竹苑,秀秀心里就不自在。刘宗祥为什么非要到那种地方去呢?放着这么气派的公馆房子,听说还有漂亮的太太,却硬要往那些烂女人的地方钻!唉,男人哪!想到自己差一点成了那种脏地方的烂女人,她不由一阵后怕。

她从来没有在这么豪华的地方住过。刘园也很气派,重檐飞角,雕梁画栋。不过,秀秀住在刘园,更多的体会是和乡下差不多。树呀,花呀,草呀,水塘呀,房子成了这些乡里景致的点缀品。这刘公馆修得真新样,有点像柏泉乡下那个法国老神父住的洋教堂,只不过洋教堂是尖顶,这里是八字披肩屋顶。红砖墙,白灰嵌缝。秀秀试着用指甲抠了抠那墙缝,硬得很。刘宗祥说那东西叫洋灰。灰也是洋人的好,窗子跟门差不多一样高。还有墙炉,对,刘宗祥说叫壁炉,是冬天烘火用的。柏泉乡下冷天只有烘笼,黑陶做的,上头有个提把。烘笼里装上粗谷糠,灶里烧剩下的还在发红的余烬,撮一点盖在粗谷慷上头,就是烤火的设备了。就是这简易的取暖的物件,也不是家家户户用得起的。就是有钱买烘笼,也难得有闲去烘。柏泉冬天的农家,不是编织芦席,就是编织稻草垫子。这些东西,往往是农家一个冬天的油盐钱的来源咧!也不知道这炉子是怎么个烧法?听说是烧这种木头棍子,我的个天哪,这可是些好木料咧!

秀秀洗了澡,女佣引她上楼,按刘宗祥的意思,把她安排在刘宗祥的房里睡,他自己在书房里睡。刘宗祥在书房里睡的话,女佣没有说,秀秀也就不知道。她以为,刘宗祥就在它太太房里睡。到底是喝了洋墨水的,睡觉都跟人家不同,夫妻还要分房睡。刚想到这里,意识到自己是个姑娘伢,不由一阵脸发烧。

这是一张很大的床,铺一张苏州软凉席,镂空的藤皮枕头。不知刘宗祥回来没有,秀秀插上门,感到有些热,又打开。似又觉得不妥,复又关上。也不知是热还是折腾的,秀秀出了一身的汗。身在客中,不如在家或刘园那熟悉的环境方便,比如再洗个澡?秀秀脱下长裤、长袖衫,躺在床上。困意涌上来,心也就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秀秀忽然发现,她走在一条漆黑的羊肠小道上。一边是淼淼的水,一边是密密的苇。淼淼的水,鳞波偶尔一闪,无月,是天上的星光映出的吧?密密的苇林静静的,时有噗噗声发出,像是野鸭或雁站着睡,把腿睡麻了,换个姿势,伸伸懒腰吧?走呵走啊,不知走了多远,不知走了好久,她急切切地盼望能快些走到尽头。忽然,她的前方亮了。不是那种辉煌的亮、刺眼的亮、热辣辣的亮,而是那种清冷的光,清冷的亮,像天上的月,不,像天上的月映在水中的那种欲有还无的亮。一点也不刺眼,一点也不眩目。惟其清冷,所以恬静,惟其恬静,所以温暖。世上的物事真怪哦,清冷的光怎么看着看着就热了呢?这漆黑漆黑的孤旅里,有这一点星光作伴,也就够了。秀秀想伸手捧住这一团清冷的光,但手脚不听使唤,而这团光总在前面不即不离的伸手可及处,你走它也走……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背笆篓……”

秀秀忽然发现她是在柏泉汉水老堤下的苇塘边走。那白光落到水里去了,原来真的是水中的月!她不由唱起了熟悉的歌。忽然,水中的月又跳了出来,在她面前晃动。她继续唱,唱到得意了,白光蹦蹦跳跳的,像是在逗她。她笑起来。

她醒了,是笑醒的。

她发现一团白光就在床沿,一动也不动。她再眨眨眼,看清这是白衫白裤的刘宗祥。

“宗祥哥?”她觉得自己的嗓子涩涩的。

“来,喝口凉茶。”刘宗祥手上还端着一个茶杯,像早就准备好了一样。“么事这样好笑,都笑醒了?”

欠起身喝了几口凉茶,秀秀要起来,又猛地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短裤、小背心。不知刘宗祥在跟前坐了多久?

“莫起来,就这样我们说说话。”刘宗祥的声音轻得像春风中飘起的一片羽毛,他撒开手中的折扇,给她扇几下,又摸摸她的额,凉凉的,一层汗渍。秀秀想抓住这片飘飞的羽毛,结果抓住了他抚摸她的手。她把这只手放在她圆嘟嘟的小嘴上,用肉孜孜的圆唇轻轻地摩挲。

“宗祥哥,你为么事对我这样好?”她仿佛听到浓重的黑暗中传来他人的呓语,而不是她自己的声音。

秀秀感到这只手突然变得僵硬起来,僵硬潮湿且抖抖索索的。她也抖索起来。抖索着把这只手放到自己隆起的乳胸上。一触到她的胸,僵硬抖索的手如惊雷后的又一道闪电,划空而起,异样地敏捷矫健。这只得到鼓励的手,蓦然表现出对覆在乳胸上短衫的急切仇恨,而另一只手,则视那条短裤为天下第一赘物……

秀秀听到自己正伴随着自己的灵魂在忘情地呼喊:秀秀噢,秀秀!

混沌了,一切都混沌了。这是期待中的混沌,是一种彻底没有聪慧和清醒的混沌。秀秀分明听到了自己和自己心灵的呼喊。但要从这混沌中暂时游离出来,搜寻这震聋发聩又阒寂无根的呼喊,却又太难太难……

一轮疲惫的太阳,轰轰烈烈地跃进一垛绵软的云絮里,仿佛一只滚烫的烙铁,熨烫一件潮润的新衣,新衣滋滋作响,发出痛苦欢快的呻吟,云絮沸腾了,镶出五彩斑斓的霞。终于,太阳被绵软的云絮冷却了,一弯残月试探着从云隙中露出清秀的脸,从清冷的虚空俯瞰这潮涨潮落的疯狂世界:潮涨了,惊涛堆雪,大海蹂躏柔弱的海藻,蹂躏着礁石,蹂躏着沙滩;潮退了,大海恋恋地吻着沙滩,吻着礁石,恋恋地抚着密密的海藻林……

“秀秀,秀秀!”

“……”

“秀秀,疼啵?”

“……”

“是我不好,怪我……”

刘宗祥伸过手去,抚到一手的泪。

“怪我不好,怪我。”

男人的对女人的那一分自责,是在偶然发生却必然会发生的事件之后,而且,这分自责之意,不会维持太久。

秀秀默默地偎上来,紧紧地箍住刘宗祥,那圆嘟嘟的唇,从他额头,一口一口地,往下吻,像一只馋嘴的知更鸟,收获着起伏的丘陵、展坦的大平原、诡异的荆棘林……

“宗祥哥……”

“刚才我死了。”

“……”

“让我再死一回哦,让我死噢!”

秀秀在泪水和汗水的浸泡中如梦呓般地呢喃,如九重天外飘渺无迹的风,推拥着潮润润的浓云,积蓄着闪电和雷鸣……

“宗祥哥,要不要我……”

“要要要,要你要你要你我的好妹子!”

“宗祥哥,我好不好?”

“好,好好……”

“宗祥哥,我么样好……”

“好,好……”

“秀秀,跟你讲个洋故事,好不好?”

一块新耘过的处女地,被春雨浸泡得酥软了,春阳又暖暖地烘着,自有一种惬意的懒怠。

“一天,上帝在天使的陪同下,深夜巡视人间。当然,他们不是走路,也不是坐黄包车,而是和中国的神一样,驾着云在天上走的。兴许也是个大热天,地上也像我们汉口一样的热。那上帝看到家家户户都在做一件事,就问天使,这些人在做么事?天使常常来往于人间天上,人间的事情晓得多些,上帝连这种事都不晓得,天使又不好解释,就随口说,他们在造人。上帝一听,感动得不得了,叹,人真辛苦哦,白天忙吃饭,晚上还要忙造人……”

“这是你瞎编的流故事,你坏……”

“这是洋人讲的……”

“宗祥哥,我们要是造出个人来咧,你喜欢不喜欢?”

“姑娘伢,莫问这话……”

“宗祥哥,你装苕咧,我还是个姑娘伢么!你装马虎咧,想哄我。你不要,我要,我一个人把他养大……”

“哪个他呀?伢在哪里呀?苕丫头,说梦话吧?”

“在这里唦,在这里唦,你摸唦……”

“陆先生哪,陆六兄弟……”赵吉夫把竹跳板踩得撕心裂肺一阵乱响。

“喊么事啊?大清早的,鬼叫鬼叫的!叫魂哪?”

张腊狗的“帮口”的“生意”总是在江上,所以,就在码头上设了条趸船,既作幌子也为“生意”提供方便,这趸船也就由“十兄弟”轮流值班。陆疤子与张腊狗最贴心,本可不来或少来值班,但陆疤子喜欢钻花柳巷,为避自己堂客耳目,值班竟不嫌多,往往主动顶替其他弟兄。久而久之,这趸船值班,倒像成了陆疤子的“专利”。陆疤子在“十兄弟”中排行老六,赵吉夫这样喊他,含着承认“十兄弟”在这一带势力的意思。陆疤子也喜欢别人这样称呼他。陆六,六六大顺啊!当然,陆疤子更喜欢别人直呼他为疤子。他从来不讳“疤”,倒是从来就以疤而自豪的。只有一桩,陆疤子特别不喜欢别人吵醒他的瞌睡,即使睡到太阳晒破屁股,别人叫醒他,他都会不耐烦。

“是赵老板哪?”陆疤子的弯茄子脸想憋出一点笑意来,但没有成功。那道长疤毛毛虫样地被扯得在脸上蠕动了几下,又复归原位。他朝赵吉夫打了个招呼,朝岸上瞄了瞄。趸船的下水方向有三个女人在洗衣服。水涨船高,跳板几乎就搭在堤顶上,洗衣妇离趸船也就一条跳板。陆疤子照例掏出屙尿的家什,对着洗衣妇,哗哗地屙那泡憋了一夜的宿尿。偏南风很劲,把腥臊的尿撕扯成一团臊雾,罩向那三个洗衣妇。三个女人一起抬头,一个赶快又把头低下,一个嘀咕了一句“短寿的”也把头低下了。只有一个不低头,斜斜地瞟着陆疤子,满脸的不屑……

“短命鬼!骚不过啊!么样不得了的东西唦?动不动就拿出来现众!老娘见得多啦!也不晓得丑卖几多钱一斤!有娘养无娘教的杂种!要晓得如今变得这坏,还不如当年把你个杂种丢到尿桶里,淹死你!”

夹七夹八,油盐酱醋有滋有味的一顿臭骂,把个陆疤子骂得痴眉呆眼的,像三九天对着北风打哈欠,呛得他半天吐不出气来。这一长串汉骂,听得另外两个洗衣妇红着脸偷偷地笑;听得赵吉夫如堕五里雾中:陆疤子这样的恶人,有人敢一板一眼地骂,竟然被骂得不敢还口——真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哦!

这个女人绝对有资格骂陆疤子,而且陆疤子绝对不敢还口。她是张腊狗的娘,也是当年陆疤子的接生婆。张腊狗的娘是苗家码头一带口碑很好的女人。早年穷,丈夫死得早,先讨饭,后来又做点在卖鱼的摊子旁卖生姜、小葱一类的小生意,苦苦巴巴地把儿子抚大。她和街坊邻舍的关系都不错。后来儿子张腊狗浪荡得有了名头,她反而更谦和了。她厌恶儿子的行径,却又无能为力。她内心不安,所以宁可独居,也不肯和儿子住在一起。张腊狗为娘雇了女佣,她却坚持自己洗衣做饭。尽管张腊狗奉行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规矩,不在街坊邻里附近闹事——话又说回来,这附近都是穷家小户,老鼠尾巴上的疱,能挤出多少脓来呢?所以,在街坊眼里,虽然不清楚张腊狗做的什么生意,却也无很多的恶感。再说,人家有钱,就是有本事!也有邻里一时拮据犯难,不好朝张腊狗开口,就常到他老娘处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说家常,在家常话里透出点求接济的意思来。张腊狗的娘是个敏感人,只要听出人家有求告的意思,总是多多少少大帮小助一点。至于借个碗拿个碟一升米二两油的,从不要人家还。

陆疤子的娘生下陆疤子不几天,就的“产褥风”死了。张腊狗的娘觉得是自己接生冇弄好,总怀着一份深深的歉疚。加上张腊狗同陆疤子自幼要好,她夜一向对陆疤子很怜惜。这样的老人,又是帮内大哥的亲娘,骂一顿,陆疤子还不像阴间的鬼见了太阳,躲都来不及,哪里敢还嘴!

“干娘呃……您家……”陆疤子想说点什么,遮掩尴尬。老子今天起早了,硬是碰到鬼了!他抬头看看天,阴阴的,要下雨的样子。陆疤子心里恶狠狠地骂。

昨天晚上他到花楼街一家叫“博艺轩”的“鸾窑”里赌了几把,输得一塌糊涂。“都说赌场背时,就要走桃花运,未必老子一头都冇得?”陆疤子一边跟张腊狗的老娘嘻皮笑脸,一边在心里转圈子。

“你个杂种莫喊我,赶快把你那张臭嘴夹紧滚远些!”张腊狗的老娘还在骂,只不过骂的成分渐少,长者对下辈恨铁不成钢的爱嗔成份渐多。“呃,回来!个砍脑壳短寿的杂种,我问你哟,腊狗那杂种这几天在做么事咧?碰到他跟他说,屋漏了,叫他回来把瓦检一下。”

“好,您家,好!”听到后头几句骂,陆疤子比早晨起来捡到狗头金还喜欢些。“我给他说,好!干娘呃,不如我给您家把瓦检一下算了咧!”陆疤子还要说,但张腊狗的娘已经不想听,开始朝坡上走了。陆疤子才回头向赵吉夫打招呼……

“赵老板,您家有么急事唦?堤上的事都盘顺了,不必我每天去,您家莫像催命鬼样地紧催!”

自后湖筑堤工程开始之后,刘宗祥就督得很紧。他不能不督得紧些。整个堤务,张之洞张中堂批准的总预算是80万,官家出资30万,刘宗祥独捐50万。官家的30万是皇上的银子,不从张大人腰包里出,而且,张大人还在不停地向商家劝捐。越捐得多,他张大人从30万中结余扣回去的就越多。“我刘宗祥的银子也是白晃晃的银子唦!早一天完工,就少花好多银子咧!”刘宗祥在心里算的这笔账,是很简单的加减法。在算这笔简单账的同时,他几次催赵吉夫赶快操办征买后湖官地的事。

“一定要抢在今年退水之前办完。不然,堤修起来了,水凼都变成了水田,价钱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到底变多少,你老赵心里肯定有个谱!价钱一涨一跌,这中间的一赚一折,出入就不是翻一个跟头的码子了!”刘宗祥还从来没有用这种教训的口气对赵吉夫说过话。就在赵吉夫私下以祥记商行的名义购买一江春茶楼直至事发,刘宗祥也没有这么急过。本来,后湖购地的事是让秀秀操办的,自从那一夜缱绻,他又改变了主意。这里头固然有几分儿女情长的成份,但更多地是为秀秀今后着想。这一点,是任何人,包括秀秀,也是猜不透的。

“官地还好办些,同知黄大人已恩准购买官地的丈量办法。可购买民地就会碰到麻烦,赵老板您家要多费心了。”刘宗祥的口气像是商量,是拜托,但赵吉夫明白,真正的老板是刘宗祥,他赵吉夫充其量是个二老板。如果自己把自己当老板,那是自己呵痒自己笑。

看老板督得这么紧,赵吉夫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一大早就来找陆疤子。

“陆六兄弟,我不是来催您家上堤的。您家莫会错了,我是来跟您家说,这几天您家就不要到堤上去了,我这个老哥想拜托您家一桩事。”赵吉夫跟陆疤子往趸船舱里走,陡然想起舱里的龌龊味,就停住了脚,顺手拉了陆疤子一把,两人就站在趸船靠武昌的一侧。

“么事唦?您家杀人放火的事,千万莫找我,我做不到,也冇得那个胆子去做。我陆疤子生相是恶得一点,心肠还是蛮好的,您家说是不是哦?”

“我晓得,我晓得,我晓得疤子兄弟是个厚道人。”看看疤子的脸色,赵吉夫想搞清楚这样说是不是搔到了痒处。可是,他只看到陆疤子脸上那条长长的褐色长疤毛毛虫样地动了动。

“算了,您家,莫给我戴高帽子,也莫往我脸上贴金。我晓得,我这张脸,随您家么样贴金,都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跟您家丑话说在前头,不管叫我做么事,都是一分钱一分货,脱了裤子放屁的话就免了。”

天刚有点麻缝亮,陆疤子就上堤了。

这对他来说,自然是破天荒的事。如果没有赵吉夫许诺的“一分钱一分货”,要想他这么早从床上爬起来,阎王老子都做不到。他站的位置是后湖长堤的中间一段。面朝汉口内城方向望,视线似被一层淡蓝色的薄纱隔着。已经被堤基圈进去的这一半后湖,仍然是这里一个墩、那里一个墩。墩上柳树拂风,遮着墩上的茅草棚子。后湖每一个高出水面的墩,就是湖区的一处景。这些墩有的大,有的小。大的可住上百户人家,有买有卖俨然村落街市。有的只住一两户人家。有的墩是水涨无人,水退才有人上墩种地。也许这些住人的土墩,开始是某县的某人或某几个人住上去,后来与家乡人声气相通,呼朋引类,来墩上居住的某县某姓的人逐渐多起来,而这些墩也就因居者的籍贯或姓氏取名了:天门墩,鄂城墩,王家墩,陈家墩……

一大清早就爬起来办事,对陆疤子来说,实在是不容易。晚上是他的黄金时间,黄金时间的主要节目是赌和嫖,当然也喝酒,但不是主要的,主要的仍然是赌和嫖两样。这两样都需要钱,总不能老去偷去抢吧!当然偷和抢也是他进钱的方法。他的拐子大哥张腊狗说了,现在是他们兄弟伙干大事的时侯了,那些偷鸡摸狗明目张胆犯众怒的事,就莫做了,要做就做些既来钱又省力气又有面子的事,比如为筑后湖堤做监工的事,就可以多做。可陆疤子觉得做这事蛮吃亏,一点也不省力气,起码要起早床。虽然他本人并不怎么起早床,而是叫手下的小虾子兄弟起早床监工,但他还是觉得不舒服。

昨晚他实在太累。昨晚赌输之后,他突然想应该找个地方冲冲背时的晦气,就到紫竹苑玩了一趟。他之所以要到紫竹苑去玩,是他记起了他和张腊狗曾经往里头送过一个姑娘伢。那天月黑风高,这贩人口的“渣子活”做得蛮顺手。那个姑娘伢蛮有味的。要不是大哥不准搞,他疤子早下手了。可在紫竹苑陆疤子没有见到那个姑娘伢,他不甘心,问鸨妈。鸨妈说没有这样一个人,她的院子只收湖南妹子,绝不会收本地姑娘。陆疤子以为鸨妈没有认出他来,也就算了。可是在婊子床上出了一身臭汗之后,陆疤子摸出一张银票,塞进婊子枕头底下,才晓得那姑娘伢被大买办刘宗祥领走了。陆疤子又摸出一张银票,往婊子的裆里一夹,问,刘宗祥喜欢跟哪个婊子睡。婊子告诉他,刘老板喜欢跟陶苏睡,每次来都在陶苏房里不出来,好像陶苏的香些样的!

“也是的,老子真还不信那个邪!”陆疤子两腿一叉,把短裤头往上一笼,就去找鸨妈“翻台子”,点名要睡陶苏。

“您家真好精神哪,这晚了还……”

“么样唦?未必老子的银子不是银子?老子有冇得精神是老子自己的事!”

陆疤子是个犟种。要谈怕人,他只怕他老婆,这种钻“窑子”的事,都要瞒着老婆。至于鸨妈这样跟他反着干,也是认出他这张疤子脸,就是那天晚上送“猪”来诈财的家伙,所以也就没有好气。哪知这反而跘动了陆疤子的犟筋。陆疤子是个越冷越打颤、越热越出汗的痞子,就爱和人搓反索子……

“听说你这里有个香香,叫么事桃酥骑马酥的,老子就要骑马酥!”

现在,陆疤子站在刘宗祥出钱修的堤上,一股简单的自豪感油然从丹田升起。堤虽然没有修完,有的地方才刚刚下好堤基,有的地方还只是挖了几锄头,但总的来说,已经可以看出大堤蜿蜿延延的雏形。可以想象,一旦全部完工,将是何等壮观!陆疤子没有这种心情,他只是感到他此刻就是踩在刘宗祥刘大老板的头上!就像昨晚他压在陶苏的身上,有一种压在刘宗祥老婆身上的感觉。一有了这种感觉,他就有了尿意。随手掏出家伙,可他憋了半天,只憋出几滴,这几滴还像辣椒水,疼得他直打颤。

“么样搞的咧?个狗日的!莫不是那个臭婊子对老子做了么手脚啵?个婊子,该不会把老子的本钱弄坏了吧!”

“伙计,伙计!起来,起来敲钟唦!敲钟!听到冇?”

陆疤子疼得烦心,抖了十几下,总像屙不干净,又总屙不出来。他烦了,提着裤子,一脚踢开监工的窝棚,惊惊咋咋地吼。

敲钟,实际上是敲一截铁轨。铁轨两尺多长,是陆疤子从循礼门车站“拣”的,买钟的钱,他就不声不响装进了自己的荷包。铁轨的工字槽里刚好有个铆螺丝的孔,用一截绳子一穿,往树上一挂,敲起来,铛铛铛的声音,在空旷的湖区荡出老远,俨然一口洪亮的“钟”。后来,堤修得差不多的时侯,这截铁轨就不知被哪个有心人“拣”走了。50多年后,这里成立“人民公社”,那呼唤社员出工收工的钟,也是一截铁轨。据参加过当年后湖筑堤的故老辨认,这截铁轨就是陆疤子敲的那截铁轨。说的人言之凿凿,听的人却漫不经心钟一敲响,横七竖八一溜排躺在堤上的筑堤民工都醒了过来。他们揉揉惺忪发涩的眼睛,看看黑黢黢的天色,心里直嘀咕:咿?这么子早,把老子们叫起来做么事唦?做强盗?有的嘀咕了又躺下去。回笼觉是最甜的!

“起来,起来!还睡个么事唦!个婊子养的,也不怕把脑壳睡瘪了!”陆疤子撅了根柳条,舞得呼呼响,口里不干不净地骂。

天热,民工们大都露宿,也有的搭个稻草披肩的棚子,也同睡在露天里差不多。蚊子多,蚊子大,“三个蚊子汆一碗汤”。这话虽然夸张,却可想见这一带的蚊子有多凶。除蚊子之外,还有那种像细芝麻粉子样的小蜢子,简直厚得撞脸!汗渍、太阳烤,蚊蜢叮咬,民工们身上不是疔疮成片,就是疹子疙瘩成堆。他们有的还没有完全醒透,迷迷糊糊中就是一阵乱抓乱抠。

“起来,起来!快点起来唦!个把妈日的,睡不够!阎王让你们活在世上,未必就是叫你们来睡的?死了再睡唦,睡个够!”陆疤子一味骂骂咧咧地催。

太阳就要从遥远的湖荡边际露出脸来了,像个在湖水中潜了好久的健小伙,出水之前,搅出满湖金色的青春气息,抖落开满天湿漉漉的雾岚,给绿苍苍的芦荡洇上一层水淋淋新鲜的边;晨光艰难地穿过晓岚,成团成团的蚊蜢,与炊烟晨霭共舞。景像诡异而壮观。

钟声和陆疤子的吆喝声,终于把似醒非醒的人们赶起来了。他们在身上抠抠搔搔地走了几步,就站住把裤子一扯,干他们一天里的第一件事。一时间,哗哗的放水声,与尿骚气、湖荡的水腥气,一起在堤基上漾开来。

“哎呀呀,都吃了么骚东西哦,屙得这么样子臊!”陆疤子舞动着柳条子,激动地在一排屙尿的人墙中穿行。他脸上那条褐色长疤兴奋地蠕动,口里下意识地骂,眼睛细细地朝人裆里瞄,仿佛是第一次看到男人屙尿。

“这个狗日的屙尿怎么像滴屋檐水?噢,原来是个老菜梆子!怪不得人常说哟,人老血气衰,屙尿打湿鞋,见风流眼泪,说话屁就来。还真是蛮有道理呀!咿!这个屙得好直!硬是像根箭样地往前头直滮!嘿,这边这个还狠些,快屙完了尿都还是直的!天哪天哪,屙出来的尿把草都铲倒了一排呀!”

陆疤子朝这个屙尿铲倒草的汉子狠狠地剜了一眼,又朝前走。

“兴许还有比这狗日的屙得更远更直的咧!”他想。为了钱,他还是个办事很认真的人。

这几个人往堤基上一站,就很抢眼。

汉口同知红顶子,花补服,大腹便便,一衙役模样的人为他撑一把大油布伞,一看就晓得是个官老爷。刘宗祥白绸衫裤,戴一顶白巴拿马草帽,洋味十足。秀秀一套淡绿色绸衫裤,撑一把刘宗祥为她买的黑洋布伞,那条又粗又黑的辫子在背上游蛇样地动,俨然风姿绰约的洋学生。冯子高穿一件灰绉绸长衫,青缎瓜皮帽,一把白纸扇上,是他自己手书的板桥诗:“一节复一节,千枝戳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一枝老竹与苍劲的行草相映成趣。

“子高兄,尚能诵蒹葭苍苍乎?”见赵吉夫还在水边向陆疤子交代什么,黄炳德踱到冯子高身边聊闲篇。秀秀站在刘宗祥和冯子高中间,黄炳德很想站到秀秀身旁去,可恨调不开冯子高。

“虽不能指有所染,能一亲美人芳泽,也是有味的呢!”黄炳德闷在心里想,“这操蛋的刘宗祥,什么时侯刮上这么水灵的小女子的?妈的,这家伙什么都占全了!”

“黄大人,您家还不晓得在下从来是腹中草莽么?”冯子高何许人也,哪有不防着黄炳德的!他没有动窝,口里打着哈哈,“秀秀呃,你打伞,让先生晒太阳,天地君亲师呀!”

“冯先生说冤枉话咧!刚才要给您家打伞,您家说有扇子遮,车上还专门为您家留了一把咧……”秀秀笑,背后的辫子又簌簌地游。

“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冯子高忽然吟哦起来。见秀秀与冯子高、刘宗祥之间的亲近样子,黄炳德无端涌上一股受辱的愤懑,只是不好发作。昨晚,冯子高告诉他,今天丈量后湖官地,只要他黄大人出场亮个相,丈量完点个头画个字,刘老板就要好好“孝敬”一番的。一旦整个买卖手续办完,刘老板还要一总“意思意思”。孝敬多少,意思多少,冯子高没有说,但黄炳德感到这笔数字不会少。在他的印像里,刘宗祥是个出手大方的人,上次打牌随便玩玩,一送就是大几百上千两,做趟生意,劳神费力的,总该几千两的好处吧!老板有钱,老爷有权,权钱合作,好处无边。

“子高兄,君子不打诳语的,怎么又腹中锦绣了呢!”银子真是个好东西,白花花的,把黄炳德的心情照得一片晴朗,一时间心平气和,眉目舒展。

陆疤子早就注意到秀秀了。“也就是两年多的时间罢咧,这狗日的个丫头长得像画上的仙女了咧!”赵吉夫还在交代丈量湖地的一些细节,陆疤子已经听得心不在焉。他找到的那个屙尿比别人都远的家伙,还果然是这一带长大会划船的。他终于明白赵吉夫刘宗祥买地丈量的法子了。这一片茫茫的湖荡,用划船的办法丈量估价:划一桨,船行的长短不论,每一桨八吊钱!这道理当然很简单,每一桨划得越有劲,刘老板花的钱就越少。对于被选中的船工来说,对他的划船技术当然是个考验:每一桨必须划得有劲而且用力要匀,一桨下去,让船滑得最远而又不至最慢的时侯再划第二桨——每一桨都是钱呢!陆疤子只是监工,还有一个官府的师爷在船上,管记数的。陆疤子想多看秀秀几眼,又担心让秀秀认出来。陆疤子不怕秀秀也不怕刘宗祥,但拐卖人口逼良为娼是犯法的勾当,他陆疤子还是怕朝廷的。其实,秀秀早就注意到陆疤子了。她注意到这个生得丑、生得恶、口里不停骂骂咧咧的人。陆疤子脸上的记号太醒目了!

“这就是那个十兄弟里头的陆疤子了!把我用麻袋装到紫竹苑的是他,把我的爹活活打死的,也是他!”秀秀只是偶尔用眼睛的余光扫一眼陆疤子,口里还在同冯子高他们应酬,心里却恨得滴血。

“疤子哥呃,大哥带信来了,你上来吧!”

那个与陆疤子一伙的敲钟人站在堤坡上喊。

“疤子哥咧,上来唦,有事咧!”看陆疤子没有理,小监工朝堤下走,边走边喊。

“晓得了!叫魂哪!”陆疤子回头吼了一声,又对赵吉夫说,“赵老板,多我在上头也冇得么益,您家看咧?”他还是在跟赵吉夫打商量,他不愿意事情快办完、钱快到手时,让老板抓到把柄横生枝节。

丈量用的船很小,很轻巧,是适合湖区浅水穿行的小木划子,当然载的人越少划得越快。赵吉夫懂得这个理,又看陆疤子心不在焉贼眉贼眼的,估计与秀秀有关。他虽然很想看“戏”,但又晓得好戏还在后头,这还只是个开头,不宜别生枝节。

“好罢好罢,今天您家也是辛苦了,先去忙您家的事吧!账咧,您家回头过来算,好不好?”做生意的只要心里都有数,双方也就从容很客气了。“本来咧,是想等下搞完了,我陪疤子兄弟您家喝几杯的,”赵吉夫还在客气。见陆疤子本来说要走的人却不动窝,晓得他是要兑现。“这样吧,您家今天先自己找个地方去喝,改日我赵某再陪您家。”口里一边说,手一边掏。

“哎哟,您家真客气!”陆疤子以为了不得到手一二十两罢了,不想赵吉夫一出手就是五十两!个杂种,人要走运,屙尿都捡到钱!“哎呀,这么样好意思咧?赵老板,您家真大度!今后有用得着我疤子的,您家只一句话!哪个不买账就是婊子养的……”

陆疤子对着赵吉夫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又转头朝秀秀瞄了一眼,才跟敲钟人一起上堤走了。

看陆疤子上了堤,黄炳德在与冯子高之乎者也,赵吉夫做出掏手巾的样子,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搀了师爷一把,银票就塞到了师爷手里。

“师爷咧,您家先忙,您家的公事,我不好打搅。反正是肉烂了在锅里。等您家忙完了,再请我们的刘老板跟您家好好叙谈叙谈,冯先生和我都作陪。到时您家一定要赏脸咧!”

船小,除了划船的,就只坐了师爷一个人。实际上,这是赵吉夫作出的极其信任师爷的姿态:你看,要怎么量,要怎么算,都随你啦,您家看着办吧!赵吉夫明白,师爷不会往官家那边扒,扒到账上他能装到自己荷包里去吗?何况他上头还有黄炳德咧!在赵吉夫眼里,黄炳德和师爷都是鸬鹚,想叫它下水捉鱼,总得事先喂一点小鱼。当然,大鱼是不能给它吃的,这就是捕鱼人在鸬鹚颈子上扎一根绳子的道理。“其实,我自己又何尚不是只鸬鹚呢!”赵吉夫朝刘宗祥那边瞟了一眼。

“您家放心咧,赵老板!”一眨眼,银票就不见了。赵吉夫暗暗诧异,就这一眨眼的工夫,他把钱塞到哪里去了咧?师爷不明白赵吉夫在想什么,见他脸上神色异样以为他不放心,就又打了个哈哈,“赵老板,您家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等下我们摸几圈,您家多放几个‘铳’,就随么事都有了!”

“那是,那是,我手臭,特容易放大铳!过一下您家摸风的时侯顶好是坐在我的下家……”

说完,两人都笑,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他们真的在谈牌经咧!

“开头了咯!”赵吉夫使出暗劲,朝小划子尾艄猛蹬一脚。

秀秀可以肯定,陆疤子是把她绑架到紫竹苑的坏蛋,也是打死她爹的凶手!她记得,在她昏过去之前,分明也听到“疤子、疤子”的称呼。认定了仇人,秀秀的心反而平静了。她明白,只有平静,才能想出妥当的法子来报仇。现在这样子,还只是个开头,斗法的日子还长得很咧!

“刘老板,这里像是冇得我们的事了哇!”冯子高伸展手臂,活动活动筋骨,“听说下午四官殿那边商界有个聚会,您家去不去?”

“去呵,么样不去呢?大面子上的事情嘛,都要应酬的呀。”刘宗祥也来回地垛垛那双穿着白皮鞋的脚,“冯先生,晓不晓得省城那边对这事么样看?”

他们议论的,是汉口商界最近酝酿抵制美国货的事。事情的起因在上海。美国人殴打中国商人,欺行霸市,又打死两个裁缝,激起上海商界的愤怒,抵制美国货的风潮就刮起来了。汉口商界历来唯沪上马首是瞻,近日商界上层人士纷纷串联,要在汉口也掀起一次抵制美国货、抵制美国生意的行动。

对这类活动,刘宗祥从来是凡请必到、不请不知的。商人的根本是生意,这是刘宗祥的信条。商人做生意就是爱国,商人不做生意,朝廷向谁收税?这正如农人的根本是种地一样,农人不种地,朝廷向哪个征粮?朝廷无钱无粮,还叫什么国家?商人做生意,是利国利民利家的事,爱国就在其中了。爱国的活动是可以搞的,但那有专门搞活动的人去搞。其实说穿了,搞活动也是一种生意呀。不就是外国商人抢了中国商人的生意吗?生意之战,古已有之,生意之战而引发的国与国之战,也是古亦有之的。而国与国之战,本身就是大生意。世界就是个大生意场,这样说、那样称呼,无非是变个花样,搞点既吃羊肉又不沾膻的把戏而已。真正的生意人,对这些把戏万万认真不得。就像看戏,他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偷着眼睛向台下睃,你看得流泪了,掏手巾擦鼻涕眼泪,他在台上偷偷地喜死了:嗨,又哄到一个苕货!不过,这些道理,只要自己明白就行了,切不可站出来说:这都是假把戏!要是这样,就更是苕货。看戏流眼泪,固然是苕,但还苕得逗人喜欢,起码是苕得不讨人嫌。站出来说人家是假把戏,这就苕得逗人恶了。既然你晓得人家玩假把戏是生意,是为了赚钱,你呈聪明戳穿了,不是砸人家的饭碗有违生意之道吗?最好的办法是,装苕,你要为他的假把戏喝彩,说演得真好,是真功夫。临到收钱的时侯,你实在溜不脱了,也给几个。不给是不行的。把这个世界当把戏玩的,都是大手笔,惹不起的。他既然能把这个世界当把戏玩得溜溜转,还不能把你当个臭虫掐!装苕是最好的办法。你装苕装得像了,趁他以为你是个真苕货,不注意你了,你就可以溜之乎也,或者还能乘机在他碗里抓一把!

坐在汉口商界联会的同仁中,刘宗祥满脑袋都是这些怪想法。

他朝每个人点头,点头的幅度都不大,微微的,脸上写着矜持而又谦和的笑,白色巴拿马草帽不断地摘下又戴上,显出他对同仁的亲热和真诚。

这是名符其实的聚会,没有谁是上司,也没有朝廷大员,当然也没有公堂仪式之类。恒昌公司是这次聚会的牵头公司,恒昌公司的董事长谢子东自然就是主持人了。按谢子东的请求,刘宗祥同意把一江春茶楼作为这次聚会的地点。谢子东在同刘宗祥商量这事的时侯,提出由每家商号拿出点钱来,作为中午吃顿饭的开销。刘宗祥笑一笑,说,谢董事长这是瞧不起刘某了。虽然刘某没有恒昌那么雄厚的资本和深厚的根基,倒还不至于连一顿饭也管不起!他叫赵吉夫全力操办,钢火用在刀刃上,这种花钱不多面子不小的事,特别要做得光溜。

恒昌公司是张之洞中堂大人开办的纺纱局、织布局的具体经营者,设备全都是张大人一手从德国买回来的。恒昌公司是承包经营,属半官办半民营的性质,所以,刘宗祥说它资本雄厚、根基深固了。

糟坊公所的代表彭大年是个清瘦的高个子,不像个开糟坊造酒的,倒像个坐馆的教书先生。他本来坐在人丛中,一副晕晕糊糊打瞌睡的样子,见到刘宗祥来了,欠身打招呼:“刘老板,发财哟!我是打算几时到府上拜访致谢的咧!”彭大年两手抱拳,连连作揖。

“彭公哦,一起发财,一起发财!”听彭大年的口气,像是刘宗祥欠着他的钱,但刘宗祥想不起有何生意与彭大年有关。他刘宗祥除开为洋行做一些土特产生意之外,基本只做地皮生意。但他又不能不同彭大年搭讪,彭大年代表着整个酿酒业,搞不好要得罪一个行业。“不敢当咧,刘某有何德能,要劳彭公如此青眼咧?”刘宗祥朝赵吉夫望一望,赵吉夫跟在他后头。可赵吉夫也摇摇头。

“刘老板真是贵人多忘事哟,大生意做多了,把我们这种汤汤水水的生意丢到后脑壳去了咧!您家未必真的忘记了,您家前些时叫个伙计到小号拖了两千斤汉汾酒,说是您家要给筑堤的民工喝。您家的面子,我随么凭证都冇要咧。这些时天气热,白酒销得不是蛮好,您家还真是帮了大忙咧!”彭大年不是个撮白扯谎的人,口碑一向是不错的。看他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只怕是陆疤子干的罢?

汉口的槽坊业,都集中在汉正街一线,且多是些家庭式的小作坊,靠河边的场屋晒糟酿酒,靠街的铺屋卖酒门市。汉汾酒的主要顾客是汉口的出力人。现在刘宗祥承包了后湖堤防工程,自然是喝汉汾酒的大户。以刘宗祥的名头,别说赊两千斤酒,就是赊两万斤,酒家也绝不会不赊。现在,见刘宗祥愣了又愣,而且赵吉夫也摇头,彭大年就急了。这两千斤酒是他出面在好几家作坊收拢来的,一个铜子都没有到手,等于还欠着同业的账。如果有人打着刘宗祥的招牌“撮白”,那他彭大年就惨了!他用可怜而又怨恨的眼光盯住刘宗祥,意思很清楚,要不是人家借你刘宗祥的名头,我怎么会赊那么多酒出去?

“您家未必真的不晓得您家的人到我这里来赊酒?您家那里冇得一个脸上有蛮长一条疤子的人?就是他来办的咧!”彭大年不死心,继续对刘宗祥诉说。

“噢,脸上有一条酱色疤子的伙计唦?哦,您家这一说,倒把话说清楚了。这个人不是我的人,但眼下跟我刘某有些关系。”刘宗祥又朝赵吉夫瞄了一眼。这一眼有责备之意。“事情既然与刘某有了关系,我刘某人就要承头。这样吧,这事由我们赵老板给您家办!”

“可得,可得!难为您家咧,难为您家咧!刘老板,赵老板,难为您家们咧!”刘宗祥的这一番话,对于彭大年,简直就是菩萨的法旨。他喜出望外之余,一连声地道谢。刘老板一做就是几十万上百万的生意,只要他承了头,两千斤酒钱,还不是鸡毛蒜皮!

“好说,好说!彭老板,好说!只要我们刘老板发了话,我赵某全力照办就是了!您家放心,放心咧!”赵吉夫一脸的笑。他清楚,这是陆疤子做的蠢事。他陆疤子眼下还有账捏在赵吉夫手里,不怕他翻出浪来。要是不认酒账,我赵吉夫就用他和张腊狗的监工工钱顶。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彭大年也是糊涂,人也不认识,就把几千斤酒赊出去了,真是荒唐!要不是在这场面上挤兑住了,无凭无据的,哪个来给他管收账的事!

酱园田瑞泰的老板田易发,从人丛中挤出来,连连朝刘宗祥作揖,也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笑出满脸的佩服和谄媚。经过刚才彭大年那一桩事,刘宗祥已经有经验了:田老板的笑肯定是他的生意与筑堤民工有关。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后湖民工突然增多,菜地又遭涝渍,田老板的酱萝卜、酱黄瓜、豆瓣酱、红腐乳、臭腐乳,平常人们拿来沾筷子调口味的东西,一下子成了俏货,搞得供不应求了。田瑞泰是汉口最大的一家专门制作酱货的作坊。它的酱“蓑衣萝卜”、辣汁腐乳尤其合汉口人的口味。其它酱园也做这些东西,但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就是没有田瑞泰的味道正宗。矮胖子田易发是汉口夹街一带的传奇人物。早年家里穷,十来岁上死了娘。爹是个穷挑水的,一条扁担两只桶,外加脑壳下边的两块骨多肉少的肩膀,挑的几个钱还不够他自己喝酒的。街坊们就只看到田易发成天带着他的兄弟在垃圾堆边转。混到十三四岁上,爹多喝了几口去挑水,栽到河里永远喝水去了。街坊们怜田易发兄弟孤苦,凑几个小钱,让他去卖炒蚕豆。这种小生意,本钱不大,也不要设备力气,做起来简单。生蚕豆买回来,河边的沙撮一撮箕,炒得蚕豆颗颗张了嘴,货就备好了。田易发先是拎着篮子满街跑,后来挑担子沿街转。这田易发还天生是块做生意的料,晓得和气生财薄利多销。不管哪个来买蚕豆,也不管别人买几多,临走他总是要叫一声……

“来,添一把!”

他的那个“添一把”,恶狠狠地下去像是蛮多的样子,其实从指缝里稀下去的远比抓起来的多。但毕竟样子好看。久而久之,田易发落下个厚道的好名声,混出个绰号,就叫“添一把”,田、添谐音,蛮顺口的。再后来,田易发以他的勤扒苦做、死积攥,由挑担子到开起了炒货坊,又受汉口热天长人都爱喝稀饭咽酱菜的启发,开起了酱园作坊,把炒货铺子让给了他的兄弟。田瑞泰酱货在汉口是有口碑的。酱园公所同仁有时聚会在一起喝茶,有人也想盘盘他制作“蓑衣萝卜”和辣汁腐乳的诀窍,矮胖子田易发也总只是个笑,随你怎么盘,他除了笑之外,顶多就一句话两个字:“瞎做,瞎做!”

穆勉之一直在角落里一张桌子边冷眼看刘宗祥。他是代表汉口土特产一帮商家来的。这一帮商家经营的东西,既与汉口市民的生活息息相关,又有很多是供出口外销的。像茶叶呀、牛皮呀、肠衣呀,每年从汉口转上海或铁路转广州,都有大宗的生意。不到两年的时间,穆勉之已是今非昔比了。他所染指牛皮、牲猪、粮食生意,都已成规模。牢牢地抓在以洪门兄弟为纽带的会所手里。他所经营的转口外销生意,现在已不像往年,需仰仗刘宗祥这类买办从中操纵,而是直接同租界商人打交道了。穆勉之奉行的是,钱大家赚,大家用,既要会赚钱,也要会用钱。没有钱时,大家想尽办法去赚,有了钱时,大家一起快快活活地花。穆勉之的这一宗旨,深得帮内人心,甚至有的不在帮而声气相投者,也主动带生意甚至带大生意、大产业投到他名下,看中的就是他恩仇必报、仗义疏财、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的江湖义气。把刘宗祥的太太钟毓英和丫环小梅搞到手之后,穆勉之心里舒服了一阵子。这一阵过去之后,穆勉之又有些不足:这钟毓英像一捆干柴,像从来没有让男人搞过的,只怕刘宗祥不怎么爱沾她的边!既然是刘宗祥不喜欢的东西,我穆勉之下这么大的力气去搞,又有么意思咧?我出力气她过瘾,这不是去帮刘家的忙吗?后来穆勉之又到刘公馆去过几次,不再是“做笼子”去的,而是钟毓英找去的。也不知道她怎么搞清他落脚地方的,她居然派小梅找到了东华园!女人哪,一旦认死理,真是蛮吓人的咧!但穆勉之的确兴味索然了:人家的老婆,还是人家不想要的,有个么搞头?本来是想报复的,这不是一拳头打在老母猪身上,连抠痒都算不上么!最近,钟毓英叫小梅告诉他,主仆俩都怀了他穆勉之的种,他才开始重新考虑,怎么认真对付了。“个狗日的,有几烦人哟,老子连婆娘都不想要,下的野蛋还孵出秧子来了!”穆勉之很烦心,他恶狠狠地朝刘宗祥剜了一眼。

聚会也就在喝茶、聊天中混到了中午。大鱼大肉地吃,席间裁缝公所的人提出,裁缝罢市可以,但最近手头有一批美国人的活,罢市后裁缝们的损失,是不是请商会出面筹措一点补偿。穆勉之提出,美国人最近定的一千张牛皮,已经付了定金,如果不发货,打起官司来如何处置?

穆勉之出的题目不是没有办法解决,只是想在刘宗祥在场的时侯亮个相,以示在做外销生意同洋人打交道上,他完全可以同刘宗祥之流分庭抗礼平起平坐。“狗子鸡巴商会!到时侯打起官司来,连朝廷都怕外国人,你商会算得个什么?算个狗屌!爱国,哪个不晓得爱国!说的比唱的都好听,等下吃完了,把嘴一抹屁股一拍,哪个还认得哪个唦?”穆勉之在心里暗暗地骂。

不出刘宗祥和穆勉之意料之外,这次商会的聚会,除了在一江春茶楼留下一地葵花籽壳、花生壳和几桌狼藉的杯盘之外,唯一的成果是他刘宗祥捐了一万两银,名义上是给裁缝公所,资助他们抵制美国货、抵制美国活。

但出乎刘宗祥和穆勉之意料之外的是,汉口的500多户裁缝业主不用美国布、不用美国针、不用美国线、不接美国活。500多户裁缝带着他们的徒弟近两千人,连续三天在汉口同知衙门前静坐,每人臂上一道黑纱,痛悼被美国人打死的上海同行,要求汉口同知府出告示,各行各业都抵制美国货。除裁缝以外,四官殿、苗家码头沿江一线,凡美国人的货,无人卸,无人装,码头挑脚的一律抵制美国人。在中国人眼里,外国人都是差不多的,无非是黄头发,绿眼睛。为了分清哪是美国人,哪是英国人,挑夫脚夫同业还过省城博文学院请来懂英文的中国教员,避免把英国人当美国人整了。汉口的《大江报》、《夏口时报》推波助澜,天天又是发消息又是配评论,一时间整个汉口的美国商务骤然瘫痪。

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总经理皮蓬·杜就推门进来了。刘宗祥心里暗自诧异。平常皮蓬·杜有事找他,总是叫人过来喊他,没有过总经理亲自到他办公室谈事的先例。一定是有不平常的事情。刘宗祥先调整情绪。皮蓬·杜是不好对付的。

“刘,最近在忙筑堤?看不出来,刘,你还是个伟大的爱国者,伟大的水利专家!”皮蓬·杜一进门,对刘宗祥就是一碗甜米汤灌过来。“商人首先应该是个爱国者,当然,没有祖国也是可以做生意的,比如犹太人,他们中有世界上最聪明的商人,不是吗?”

刘宗祥只是微微点头,不接话。他明白,开场白毕竟是开场白,皮蓬·杜最终会打出他要打的牌的。

“刘,你估计,这汉口抵制美国人,会闹到什么程度?会不会牵涉到其他的外国人比如我么法国人,影响我们的生意?”皮蓬·杜果然打出一张牌来。不过,在刘宗祥听来,这个法国人似乎还没有把今天的主话题讲出来。他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觉得,目前他最得体的姿态就是一言不发。

“刘,根据我们的经验,中国人内心从来就不喜欢外国人,只要他们反对一种外国人成功了,就会得寸进尺,反对所有的外国人,形成一种排外的运动……”

说中国人反对所有的外国人,而且是对着一个有教养的中国人这样说,明显是一种侮辱。

“总经理先生,据我所知,中国人从来没有反对过所有的外国人。中国人同外国人亲善的例子,您作为地地道道的中国通,肯定知道得比我多。我是个生意人,而且是帮贵国做生意的中国人,我反对贵国了吗?我以及我的一家,难道同贵国不友好吗?总经理先生难道不认为我是贵国及您个人的朋友吗?”

“刘,请您不要误会。当然,您是我的也自然是法国的朋友,这难道有什么疑问吗?也许我刚才急了一些,措辞不当。对,这叫措辞不当。其实,我只是想说,美国人想请我们立兴洋行为他们代买一批生牛皮……”

“总经理先生,其实您说得很对,我呢,算不上是个很纯粹的爱国者。甚至,在我的同胞们眼里,我可能还是个洋人的奴才,这样说,您不介意吧?说我不爱国,肯定是不公平的,只能说,现在还轮不到我来表现所谓的爱国热情罢!难道要我这个洋行买办到同知衙门去静坐吗?那是不可想象的。生意人以做生意为根本。勤勤恳恳做生意,规规矩矩赚钱,不也是爱国吗?总经理先生,我们之间的观点是一致的,一点也没有分歧。”刘宗祥明显地感到,他需要抚摸一下他的上司。皮蓬·杜作为个人是次要的,法租界,法国立兴洋行,才是主要的。这是旗帜,是可以作为虎皮披在身上赚钱的好东西。他刘宗祥买的那些地,不都是钉上“立兴”字样的标牌吗!

“总经理先生,您是生意场上的大行家,我来立兴洋行做生意,都是您和您的前任教的呀!做生意无非是这几种情况:利己又利人,这是最好的,但很少,也很难,平时我们说的利人又利己,往往是广告宣传上的需要;另一种就是害人又害己和既不利人又不利己,这两种情况都不会发生,也就是说,这样的生意不会有人去做;还有一种也是绝大多数的情况,是利己不利人。从本质上看,凡生意,都是利己不利人的:我赚了,赚谁的呢?被赚的一方必然折了……”

“刘,谢谢您,您的意思我明白,您的意思是说,美国人要做的生意,应该趁机拿过来。”

“总经理先生,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永远听您的吩咐。”刘宗祥脸上仍然挂着极谦和的笑,但在心里,却漾开“我又赢了”的喜悦。

刘瘌痢看到吴二苕站在堤坡的树荫下,估计儿子上堤来了,一问,果然。

“园子是吴丑货的姑娘在主事?”

“是的咧,您家!”吴二苕睃刘瘌痢一眼,又把脸别到一边。堤上,八个人在共砸一台大夯。中间那个老人扶着夯,他的手引向哪里,八条夯绳就一齐向哪边使劲。老人领头唱,众人齐声和提起来呀么,哟嘿哟呀么哟嚯嘿!

着力夯呀,哟呀么哟呵嘿呀嘿!

苦命的人呀么,哟嘿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流黑汗哪!

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一流吗流到么,哟嘿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闭上眼咯!

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提起来呀么,哟嘿哟呀么哟呵嘿!

着劲地夯呀!

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富贵的人哪么,哟嘿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吃白饭哪,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一吃么吃到嘛,哟嘿哟呀么哟呵嘿嘿!

闭眼才算哪!

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后湖堤工程最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几十里长的堤基已全部筑成,除了水特别深的地段,所有的堤基都已出水。

“么样,二苕,有么话不好说的唦?”刘瘌痢看二苕回避的样子,心里生疑。“个杂种!莫像个冇长卵子的,怕么事唦?”

“冇得么事,真的冇得么事!您家!”二苕能说什么呢?老板同秀秀的关系?老板总是去逛窑子?老板总是不回家?这些都是他能说的么?他只差赌咒发誓了。

刘宗祥从堤基还没有出水的那一边朝这边走。他了解到,水太深,淤泥太厚,打桩有困难。水深的地段,堤基用打桩固土法施工。但淤泥太厚,桩打下去很快就没了顶,起不到固土沉基的作用。只有等水稍退一些,当然,最好是等到冬季水枯了再施工。可是过几天张之洞中堂大人要来巡堤,还不知他老人家同意不同意等。再说,多等一天,就多一天的开销哇。

见到爹,刘宗祥总有点忐忑不安。刘宗祥一向不怕爹,有的只是敬重。一个乡下人,扁担倒下来都不认得是么字,居然盘得跟外国人搭上了关系,把儿子送进了外国人办的商行,让儿子打进了洋人的圈子!这些,都是从根本上改变人的命运——不仅是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而是改变一个家族命运的大手笔!也不知他老人家是怎么会有这般灵性的?但这段时间他怕见到爹。尽管爹就住在祥记商行里,为筑堤工程管钱管账,父子俩见面反倒不多,甚至还没有单独在一起吃一次饭。他不安是因为担心爹问起太太回娘家的事。太太和丫环不知何故回了娘家,一走就将近半年,不明不白。刘宗祥几次想去看看,一则忙,丢不开,二来心里有些虚,再说见了面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看到儿子走过来,刘瘌痢心里无端一阵温暖:“个狗日的哟,硬是蛮像个人咧!”他心底的慨叹,变成一股暖流慢慢浸到头上,如喝了二两汉汾酒一样舒坦!

“爹,您家上堤来了?”刘宗祥摘下平光金丝眼镜,抬头看了看天。天又阴下来了。大团大团的乌云,从西边柏泉方向不动声色地朝这边涌。涌动的云团时时变幻,一会儿像两头牛打架,一会儿又出现一只探爪的虎,一会儿又出来个面目狰狞的巨无常……“这鬼天,老是下雨,刚刚摆开架子干活,它就下起来。你刚刚躲进棚子里,它又露出太阳幌子来。老天爷是在跟我们躲猫猫玩哪!”

“秀秀冇上堤?”见儿子走到跟前,刘瘌痢藏起疼爱之心,没有跟着儿子往天气的题目上说,问题很突兀。

“秀秀?”刘宗祥不知爹怎么突然问起秀秀,毫无思想准备。“秀秀?她到这里来搞么事?”刘家有装马虎的祖传,装马虎也是此时最好的办法。这办法甚至能以守为攻。

“祥伢子呃,你看还有么事要说的咧?要是冇得么事说的,我就把工钱发给他们买米咧!”刘瘌痢的思维跳动幅度太大,不待儿子装马虎完,就又换了话题。刘宗祥反应算是快的,他明白老爹不想在这里深谈家务事,他也明白老爹今天上堤来是为民工发工钱的。

“哦?今天顶好是不发,等一下叫陆疤子到商行把卖酒的事说清楚了再发。您家把钱发给他,他肯定会都装进自己的荷包里,再把酒里头多多地兑些水舀给民工喝,用酒抵民工的工钱!他这个缺德鬼,什么缺德事做不出来?这该死的疤子,竟敢用我的名义在汉正街赊酒!”

一提起陆疤子,刘宗祥就冒火。加上秀秀一口咬定就是陆疤子绑架了她,他真恨不得……他忽然想起皮埃·让神父的教诲:人活在世上,都是为了一己的利益,认识到这一点,就不会为人们的自私自利、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而惊诧、而愤怒、而起报复杀戮之心。因为你自己,也一样自私,也一样是有罪的啊!心怀大度,善于原谅别人,其实是对自己的大度,是原谅自己啊!

“爹,皮埃·让神父还好吧?您家也好久冇看到他老人家了啵?”刘宗祥长吁一口气,也转了话题。

“算了,陆疤子的事我来办。你不必事事抵在前头。”刘瘌痢陡然同情起儿子来。不到三十岁的人咧,办起了这么大的事,也真亏了他咧!算了,吴丑货的姑娘,就让他们去吧!一代管不着两代了。可是,明媒正娶的媳妇怎么办咧?听说都回娘家大半年了,这小狗日的在外头蛮能干,怎么在家里头就只会瞎掰咧!想着想着,刘癞痢他终于烦起来……

“祥伢子咧,你媳妇伢回汉阳都大半年了,你就不晓得去问个讯?一点规矩都冇得!个杂种,亏你还在外头混事!”

“爹,叫二苕送您家回去咧!”刘宗祥不接话,招呼二苕。

刘瘌痢白了儿子一眼,又心疼又着急,把手伸进衣服里头,刚在肚脐眼里抠了几下,感到有了尿意。看看儿子在跟前,刘癞痢觉得不方便,朝堤下瞄,瞄准一丛厚厚的苇丛,气鼓鼓跌跌撞撞地往下走。刘宗祥不知爹往湖边去做什么,望望二苕,也是一脸的茫然。直到他看到爹隐进苇丛扯裤腰,苦笑一下,再一想,才明白爹是不愿意坐儿子的车走。

自从大花子被秀秀请进刘园做工,小花子也就经常进刘园来玩。小花子爱玩蛐蛐,但晚上一个人去捉,又怕鬼。好蛐蛐都在荒僻的乱岗子,特别是坟冢岗子,尤其出好蛐蛐。大花子自进刘园帮忙之后,就难得有空闲同弟弟玩了。小花子几次想叫哥哥陪他去捉蛐蛐,都不好意思开口。马上就是斗蛐蛐的好季节了,小花子还没有一只像样的蛐蛐。他今天又到刘园来了。前几天,他就注意到刘园靠铁路边的乱草岗子,是有可能出好蛐蛐的地势,今天他想去翻寻一遭。

大花子在桃林里除草。桃树上长了不少毛毛虫,把桃树叶吃得百孔千疮的。树干上也有虫,屙出些黏唧唧的虫屎,糊在树上像饴糖浠。秀秀拿生烟叶泡了一大桶水,用竹刷往树上洒这种黄褐色的水。她说,这法子肯定很有效。

“小兄弟,你在搞么事呀?”冯子高看见个半大小伙子在乱岗子上翻翻戳戳,像是在找什么。

“找蛐蛐。”小花子扫一眼冯子高,看是个穿长衫的先生,知道是园子里的人,也不去搭理他。

“大白天捉个么蛐蛐唦!就是白天捉,也不是在这个时辰捉的,我看你蛮外行咧!”冯子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眯眯地望着小花子。

“我晓得,我先翻着看看,要是看相还好的话,夜晚再来捉唦。”

“对呀对呀,这还差不多!我看哪,这一带肯定有好蛐蛐。你看唦,这是建园子那时堆的碎砖头、碎石头,围墙边都是乱石头坎子,三个亭子下的土坡和那边的一片豆角、香瓜地相连,这是出上品大将军蛐蛐的好地势。”冯子高眯起眼,四下里相看,像个风水先生。

“冯先生还会玩蛐蛐呀?大人也玩蛐蛐呀?我当只是小伢们才玩蛐蛐咧!”秀秀和大花子一起过来了。秀秀对冯子高懂“蛐蛐经”很是惊讶。在她看来,除小伢以外,玩蛐蛐的大人都不是正经人,像冯子高这样有学问的人,不应该与玩蛐蛐有关系。

“秀秀呃,这你就有所不知咧!世之好蛐蛐者,是时不分古今,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少贵贱。”冯子高侃侃道来,“说起玩蛐蛐斗蛐蛐的蛐蛐经,秀秀呀,你的学问还不够用咧!说远些吧,要追溯到唐朝的唐太宗那时侯。哎,我啰啰嗦嗦的,你们想不想听嘞?”冯子高突然发现他说这些古董话,不一定有听众。

“您家讲唦,蛮让人开眼咧,讲唦,只当是讲了书的咧!”秀秀听说玩蛐蛐大有学问,就来了劲头。

“噢?想听?那我就简单地说一点典故,好不好?”冯子高看来学问很杂,兴趣也很广泛。“当年,大唐江山一统,天下太平,皇宫内院,士庶民等,都养蛐蛐玩。据说宫内一个太监捕到一头紫色黄身的蛐蛐,献给太宗,太宗的那个喜欢哟,真是笔墨难以形容!后来,太宗听说魏征有一头全身乌黑的蛐蛐。魏征哪,是古时候最贤能的丞相咧!太宗听说魏丞相的蛐蛐善斗,就邀他进宫来斗。天子之命,谁敢不遵?魏征把他那只乌黑的蛐蛐拿进宫来,与太宗的这只蛐蛐一起放在一只香炉里,斗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良久不分胜败!最后还是不善拍马屁的魏征拍了一回马屁,收起了他的黑蛐蛐,说:臣虫敌不过陛下之虫,陛下之虫胜了。这才算为太宗挽回了面子。还有,南宋有个贾似道,身为宰相,昏庸奸佞自是不必说的,但他玩蛐蛐却是大大有名。他不仅有专人专屋养蛐蛐,而且还著书立说,他编撰的《促织经》,至今还是养蛐蛐人的经典呢!就拿我们汉口来说,哪一年不有几回轰轰烈烈的蛐蛐赛事啊?你们晓得啵,我们刘老板这回请的后湖堤防监工的张腊狗、陆疤子,都是嗜蛐蛐如命的人物,也是每年把持汉口蛐蛐赛事的角色咧!”

“冯先生,您家么样晓得这样清楚咧?真还有嗜蛐蛐如命的人?”秀秀听得越来越专注。

“我也曾是个蛐蛐迷呀,”冯子高笑了笑,他觉得玩蛐蛐,如果不入邪道,并非坏事。“就是这几年,蛐蛐赛事我虽然不出场,可只要有空,我还总要去看热闹咧!说起来,我还有几个上好的蛐蛐罐咧。秀秀,你玩不玩蛐蛐唦?要玩,我送给你。”冯子高看来的确是个内行,说起来头头是道,居然还有一套家什。小花子是清楚的,所谓的好罐子,有的可以价值连城,比好的蛐蛐要贵得多。玩蛐蛐最讲究饲养,而饲养除食物、水之外,什么季节用什么罐子,什么罐子适合什么蛐蛐,都大有学问。听说冯先生有好罐子,小花子明显地露出羡慕的神情。

“去年汉口的斗蛐蛐,我都还去看了咧。只是行帮插手太深,赌博味道太浓,全无一点雅儒气,就不想再看了。”冯子高站起身来,似有所感,“‘不怨前阶促织鸣,偏愁别路捣衣声。’文人把玩蛐蛐向雅处引,而市井眼里,只剩下一个利字。视此秋虫比命还重,为此亲朋翻脸,家破人亡,是代有所闻,年有所闻哪!”

冯子高的一番感叹,李家大小花子听不很懂,秀秀到底跟冯先生学了一段时间,她听明白了。她听得很投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冯先生,您家今天夜里带我们捉蛐蛐咧?”秀秀一副被说动了心思的神态。

“秀秀呃,你真的要玩蛐蛐?还冇听说姑娘伢玩这个东西咧!好罢,陪小伢们玩一回,也算老夫聊发少年狂呵!”冯子高似发了童心,兴致很高,“等下子,我回去把那套家什拿来。”

一直等到吃晚饭,冯子高还没有来。

秀秀留李家花子兄弟在园子里吃晚饭,等冯子高来了好一起去捉蛐蛐。有刘宗祥在场,李家花子兄弟很拘谨。尤其是大花子,白天做事,一个人在园子里修修剪剪,除了偶尔秀秀在家过来说说话,大花子就像嘴上贴了封条。刘宗祥对秀秀叫大花子到刘园来做事没有异议。这个比秀秀稍大的小伙子,生就一副孔武周正却很憨厚的脸相,跟人说话头低低的,尤其跟秀秀一说话就脸红。刘宗祥有这种体会,这是这种年龄的男孩特有的羞涩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秀秀长得很美,大花子这样的街坊小伙子,心生暗恋是很有可能的。但一般来说,这种暗恋不会变成行动。成熟的男人在男女之事上没有暗恋这一程序。他们看中了女人,会像法国人看见奶酪一样,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其实,女人并不喜欢绕圈子的男人。摇头摆尾地旋磨磨,说些不相干的话,其实女人早就晓得他要干什么。成熟的女人绝对认为这是不着边际。说女人喜欢这种调调,是无能的文人且多半是老文人在中国戏文中杜撰出来的。那个写《石头记》的曹雪芹,是最得人道三味的方家。整个贾宝玉,就是曹氏后悔的标本。大观园里,他惹了多少女人怨他恨他!挨挨擦擦,不即不离,总一副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模样,这无疑对小姐丫环们是一种残酷的折磨。还是晴雯说了真心话:与其担个狐狸精的名,不如当初……人之将死,其言也哀。这何尚不是对贾宝玉的恨话!真正可爱的是薛蟠,在这种事上就从无酸腐味。干实事,说实话:“女儿乐,一根鸡巴往里戳。”一语中的,何等畅快,其男人味贾宝玉之流不可与之比肩!

刘宗祥虽然对薛蟠的粗俗持保留看法,但他却欣赏薛蟠事事都干干脆脆不拖泥带水的性子。

刘宗祥没有把秀秀请大花子干活当回事,正如他认为秀秀去捉蛐蛐也是贪玩好热闹一样,是少女没有长大,还没有戒掉玩性。

看看到了掌灯时分,冯子高还没有来。因为刘宗祥到卧室里休息,秀秀不便陪李家花子兄弟,就让他们先去了。她把咖啡端到刘宗祥房里,刘宗祥正在房里踱步。秀秀弯腰放咖啡,身上曲线生动、柔和。尤其是腰部的衣褶,在不太亮的灯光下,变幻出复杂的阴影,特别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刘宗祥上前一步,从背后伸出手去,当胸拦腰把她搂住,也不说话,脸、下巴、嘴唇,就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来回摩挲。渐渐地,秀秀的身子软了,整个身子往下沉,头向后仰,仰得饱满的乳胸高高地突起。终于,她的脑袋仰靠到他的肩上了,眼虚眯着,长睫毛蝶翅样地扑闪。她的手扪在他的手上,向自己的乳胸上用劲地按,整个身子也扭动起来。她感到他也硬朗起来,浑身微微地颤抖。她站不住了,慢慢地挪过身子,双手紧紧地搂住他的颈子,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仿佛溺了几个时辰的落水人,方才抱住一快救生板。而他却如铺天盖地的洪水,又訇地淹没了她。她感到她就要淹死了,她拼命地撕扯他,拼命地撕扯自己。她觉得自己是一件被揉皱了衣裳,一把滚烫的烙铁正在急煎煎地熨烫,潮润润的衣裳被烫得吱吱作响,皱巴巴的衣褶变得挺刮而绵软……

冯子高到刘园的时侯,秀秀正在客厅的大沙发上歪着。她很疲软。她等李家花子兄弟俩,不知怎么就迷糊过去了。她刚朝冯子高歉意地笑笑,就愣住了:对面的另一张沙发上,躺着一个陌生人,胸腹部的衣服血迹斑斑。一件黑色披风丢在地上,肯定也沾满了血,只不过因为披风颜色深,看不出来罢了。

“秀秀呃,莫怕,莫慌,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出了一点意外。你看,能不能安排一处僻静的房间……”冯子高的脸色也不好,苍白中透出蜡黄,一身灰绸长衫皱不拉叽的。

“那就先安排在我房间里,那里安静。”秀秀没有多想。曾听刘宗祥说过,冯先生跟革命党有关系。革命党也是人咧!既然是冯先生的朋友,也不至于是坏人。人在急难处,是最需要帮一把的。“要不要去请个先生来看一下?”

“已经诊了,过几天先生要来的。”安置好朋友,冯子高同秀秀回到客厅,“刘老板咧?还是把这事告诉他为好。”

“他睡了。”

“还冇睡着哟,听到些响动,还以为秀秀出了么事,到她房里看了一下。”正说他,他就来了。

“刘老板,您家晓得了?”冯子高长出口气,坐在沙发上,显得很萎顿。“可能您家早就晓得我是个革命党了啵?”

“晓得噢。”刘宗祥点点头,“冯先生还记得你我吃蝴蝶面那一天么?那天张中堂可不是教训我刘某人的哟。”

“宗祥哥,么事蝴蝶面哪?”秀秀睁起一双向上翘起的凤眼。忙了一通,把瞌睡也忙跑了。

“还是请你的先生告诉你罢。今天怕是不行了,改日罢?”刘宗祥的脸色有些严肃了。“冯先生,我也是一直想跟您家谈下子我的看法。先请您家放心。我不是革命党,我咧,既不反对革命党,也不赞同革命党。起码是目前还不赞同。但是,我决不做对不起你冯先生的事!我会支持你冯先生。为么事咧?不为别的,只为您家是我的朋友,是我祥记商行、是我刘宗祥的生意合伙人。不是合伙人?那是您家的看法。您家是说只有投了资才是合伙人?也对。算了,不争这一下子争不清白的话题。还是谈我对您家们革命的看法。我为么事现在还不赞成革命党咧?其实道理蛮简单。革命党革哪个的命?自然是革大清朝的命。本来,一个朝代,腐败懦弱无能到了这个地步,也是该革一革命了。可您家们打出的口号是么事咧?什么‘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您家千万莫见怪,这口号就不通之至!您家们把‘鞑虏’驱逐到哪里去咧?‘鞑虏’本来就在我们的东北,东北本来就属我中华。把本属我中华版域且世世代代生息在中华的人叫‘鞑虏’,这是第一个不通。把本来是我中华的地域连同‘鞑虏’一并驱逐了,是第二个不通。满清本属中华,满清入关后不仅甘愿被汉族同化,而且不视西藏、新疆这些蛮荒之地为‘鞑虏’,千方百计、耗损人力物力拢在一起。现在您家们革命党革来革去,倒还想要把个大中华革成个小中华,说穿了,是往纯汉族的中华上去革。这不成了汉口人常说的床底下放风筝——越玩越玩转去了么?呵呵呵!冯先生,我是个生意人,只是因为关心生意,才连带关心这些事情,才有了这些怪想法。瞎说白道,您家莫笑!”

刘宗祥的这一番话,秀秀倒还听不出所以然来,而冯子高却听得痴了。他真正是如遭重击,既痛苦又痛快。难道真的是旁观者清么?我们这些同志这样去拼命到底值不值?他想到还躺在秀秀房里伤势沉重的朋友,心里一时五味俱全。想想他这个躺着的叫罗汉的朋友吧,去年在京城就想杀瑞征,没有杀成,今天瑞征到汉口来了,他一门心思认定瑞征是奸臣,是个卖国贼、刮地皮的大赃官,又去刺杀他!瑞征也是学乖了,在大智门还没有下火车,就有五乘一模一样的轿子直接到车厢边去接。这个莽罗汉,这次可就吃了大亏:胸上、肚子上各挨了两枪!要真像刘老板说的这个理,杀一个瑞征,就是杀一万个瑞征,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冯先生,我刚才说了,我起码是现在不赞成革命党。可换一句话说,如果,有一天革命党把皇上从龙椅上撵了下来,革命党坐了江山,我也还是做生意。我做生意上税,不跟现在一样么?您家莫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晓得您家是么意思。大清朝也好,革命党也好,都是中国,大清朝烂垮了,革命党赢了,这一点总是改不了,中国不会变成外国。我刘宗祥再把眼睛盯着钱,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这是大道理,您家还不晓得啵?今天白天,汉口有几多洋货摊子当街烧美国货?烧了几多美国香烟?站出来抵制美国人的,除了裁缝、码头脚夫,就是洋货商人了。而在洋货商里头,像我这种脚踏两只船既是中国商人又是洋行买办的,真正敢把脑壳伸出来得罪外国人的,有几个?您家看看,我祥记商行,所有的美国货,今天全都一把火烧光了哇!”

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刘宗祥仿佛一下子把全身的劲都用完了。他坐下来,端起咖啡。咖啡冷了。秀秀没有注意咖啡已经冷了,她仍呆呆地看着他。从刘宗祥开口到现在,她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她觉得自己是得到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刘宗祥把咖啡放到嘴边,呡了一口,看一看,好像才发现是冷的。

汉口人抵制美国货,从年初小打小闹断断续续,到现在已经大半年了,声势不但未减,竟从商会集会、码头脚夫拒装卸美国货,发展到几千裁缝静坐。如今中秋在即,正是做生意的旺季,居然几乎所有的洋货铺都拒售美国货且把原先购进的美国货也付之一炬!冯子高知道罗汉最近要有所动作,但不知他竟然如此莽撞,以至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今天的确是准备陪秀秀他们几个小辈玩一玩,也是转移注意力的意思,可没有想到恰恰今天罗汉出了事!他最近很少在外抛头露面,所以刘宗祥说的市面上的情况,他虽然知道,但不详细。听刘宗祥一说,不由对这些平常唯利是图的商人升起一股敬意。

厅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刘宗祥下意识地掏怀表,没有掏出来。怀表放在床头柜上了,是在同秀秀亲热时摘下来的。他瞟一眼秀秀,见她不错眼地盯着自己,就去看墙上的壁钟。

这一看提醒了秀秀:是李家花子兄弟回来了吧?“噢,他们等了好半天咧,冯先生,等您家回去拿家什来捉蛐蛐,实在等不及才走的!”

“哦,怪我,怪我!”冯子高拎出一只布袋,一件件往外掏东西:一只柞蚕丝编织的网罩、一只细铜丝编织的网罩,两节儿臂粗细的竹管,竹管晶莹如玉,发出暗红色的光泽;还有几只大小款式各异的蛐蛐罐。另外从怀里取出一只细竹管,手指粗细,竹管一头装了个同竹管天衣合缝的竹盖,取下竹盖,抽出两只小毛笔样的东西,灯光下不甚分明。

花子兄弟俩已进来了,满身灰仆仆的,小花子的头发桩子上还沾着几根枯草叶。见客厅里的人都穿得干干净净的,客厅里也一尘不染,大花子的脸又红了一红。小花子倒是浑然不觉,他被冯子高拿出来的东西吸引过去了。

“呵哈,好清爽的蛐蛐芡子!”

“哟,小家伙还蛮识货的嘛。来来,你看一下,能说出是么东西做的,就送给你。”李家花子兄弟进来,冯子高正好转移屋里的气氛。

“芡子”是斗蛐蛐必不可少的玩艺儿。芡子又叫丝草,也有叫芡草、芡须的,因为一般都用牛筋草或者马唐草制作。两虫交锋之前,先把它们纳入斗盆中,各自的主人用芡草撩拨蛐蛐,这叫引草。引草先从虫腰引至虫牙,虫的斗性慢慢起来了,再左右撩拨使它斗性勃发。引草在斗蛐蛐中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所以,蛐蛐玩家对芡草的选择就极为讲究。冯子高拿出的这两只芡须,明显不是牛筋草或马唐草制作的那种一般的货色。牛筋草、马唐草于田边地头随处可见,而冯子高手里的芡须不仅柔韧且有暗暗的光泽,一支是黄褐色的,一支是纯白色的。

“猜不出来罢?”冯子高笑了笑,把两支芡须举到小花子眼前,“算了,告诉你吧,这一支,是用黄鼠狼嘴上的胡须做的;这一支白的咧,是用白老鼠嘴上的胡须做的。莫慌,先看看你今天捉了几只像样的虫,看够不够资格用这么高级的蛐蛐芡子。”

大花子拎着几只小布袋,听冯先生要看,就解开一只。冯子高拔下粗竹筒的盖子,对准布袋口,抖一抖,袋里的蛐蛐就蹦到竹筒中去了。冯子高的竹筒上有一条窄窄的缝,他把竹筒凑近灯,从缝中看蛐蛐。

衡量蛐蛐的好坏优劣,主要看是否善斗。而鉴别是否善斗、是否上好的“虫王”、“大将军”,主要是辨形、辨色两样。从头形看,有圆而带扁的烧饼头,有圆而小的一株头,有圆而深长的寿星头,有棱而未圆的是牙刷头、大方头。从形色兼论看,红、白麻头,青项金翅、金银细丝透顶者皆为上品。在蛐蛐的各种色调中,尤以紫黄色的虫最为难得,其中又以紫黄中带有润滑光泽者为罕见。无论何种蛐蛐,一般都以头大、腿长、背阔、牙大者为好;各种麻头,均须麻路细直、丝丝透顶者为佳。凡是头有脑塔或麻路不清如像鼓棰线、牛角线、羊角线、洪脑线一类的柿子头、玛瑙头、蟹壳头,绝不是好虫,只能拿来喂鸡。

冯子高相蛐蛐就像做学问,很是仔细、认真。他一只只布袋地把蛐蛐引进竹筒,看完又一只只放回布袋,井然有序,一副气定神闲行家里手的派头。秀秀、李家花子兄弟都看得很专注、也很惊讶:像冯先生这样有学问的读书人听说还是留过洋的,又是做过官见过大世面的,竟然在玩蛐蛐上还有一套章法!

冯子高只有两次看得很慢。一次是看一只通身青中透出暗红、额上沙色里嵌着鲜红脑线的蛐蛐时;还有一次是在看一只像金龟虫的蛐蛐时。那虫头额异常突出,腿长,行动却很痴呆。一般蛐蛐是头上生一对须,而这只呆头呆脑的蛐蛐只头正中长了一根须,这根独须还像竹节样是一节一节的。冯子高只把这两只蛐蛐放进他带来的蛐蛐罐中,看完所有的蛐蛐,他又把这只独须呆蛐蛐装进竹筒里,再次反复端详,一会儿脸色凝重,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竟自嘻嘻而笑。这种近乎癫痴的神态是在场的人尤其是刘宗祥从未见过且难以理解的。刘宗祥不喜欢玩蛐蛐。他的印像中,小伢玩蛐蛐,是孩子天性,大人居然去玩虫子,不是发疯就是太无聊。只是他也读过文人雅士王公贵胄赏玩蛐蛐的书,才对这玩艺不作抨击。不过,冯子高相看蛐蛐时,他脸上一直挂着嘲讽的笑。

“冯先生,冯先生!”刘宗祥终于有些担心了。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难道这一年的秋天真是个多事之秋?他担心冯子高走火入魔。走火入魔的人和神经不正常的人都是聪明人,苕,呆头呆脑的二百五,憨吃哈睡横长肉的马大哈,都是不会走火入魔的。

“哈哈!嘿嘿!刘老板,秀秀,大花子,小花子,你们来看哪!我硬是看准了!”冯子高似在和客厅里的人打招呼,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的确有些像走火入魔的神态。

“冯先生,冯先生!您家在说些么事咧?”秀秀声音尖脆,连叫几声。

“好虫啊,好虫啊!百年难遇呀,古今奇虫咧!”冯子高仿佛突然醒过来,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各位有所不知咧,这里头有一只百年难罕见的蛐蛐呀!古谱上记载,凡异形必多妙品,这只就是咧。古谱中有龟鹤形、一条枪、竹节鞭三种异形虫,而这只虫却集三种异形于一身,不是百年难遇么!只是不知斗性如何?唉,适才我可能失态了?来来来,小兄弟,今年全汉口只有你是够资格用这一套家什的!不过咧,家什虽好,一下也还用不坏,这虫子咧,一过了这秋,再想遇到,这辈子都难啦!人生一世,虫则一秋,这世界哟……”说着说着,冯子高就感慨得无边无际起来。

“真的么?冯先生,这只蛐蛐真的蛮好么?是我哥看它样子怪才捉住的。”小花子瞪大眼睛,神情似有不相信的迷茫。

“不是蛮好,是百年难遇!百年难遇,晓得啵?岂只是大将军,说不准今年汉口的虫王就是它们中间的一只咧!”

“真的呀?您家真的看准了哇?”秀秀似乎也来了情绪,往跟前凑,她也想见识见识这被说得神乎其神的怪蛐蛐。

“嘿!秀秀呀,这个你就不懂了咧!还是说这只,它独具三种异禀,应该叫‘龟鹤独节鞭’,对,就叫这名。这虫仅是龟鹤形者,看似懒呆,一旦性发,凶猛灵敏它虫难及。蛐蛐的须,本是用来探动静的,如声音哪、远近哪、气味哪,而这种蛐蛐,却用须来打斗攻敌。或甩打或戳刺,叫对手防不胜防。而那只红沙青如果是真红沙青,过几天它的翅膀就应该转红,而一旦深秋翅翼转红,斗性就烈了。红沙青只要听到其它虫叫,就要四处转寻打斗,一旦对敌,不咬死敌手决不罢休。所以,这只红虫一定要养在僻静处,莫让它听到它虫叫声,免得经常躁怒伤了身子……”

侃起蛐蛐经,冯子高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也的确有学问,连刘宗祥都听得很入神,竟不觉忘自己是不喜欢玩蛐蛐的了“冯先生,真是难以想像,区区玩物微虫,竟有如此学问,今天我真算应了茅塞顿开的古语了!”

刘宗祥之所以由衷地佩服冯子高的学问,是换了一种角度来听“蛐蛐经”。

听说斗蛐蛐的赌博,也是动辄成千上万的,这也是算大生意了。听说还有以买卖蛐蛐为生的,果如冯先生所言这蛐蛐真是一只虫王,百年难遇,今年它最狠,那就可以赚不少咧!再说,这玩艺还真是不费么力,就是花几个晚上辛苦点,去捉就是了,野物虫子,又不归哪个管,尽管去捉,捉到了就是运气,捉不到也不折个么本……

“李家花子兄弟,要是我让你们把这两只蛐蛐卖给我,你们肯不肯?”刘宗祥还在那里暗暗盘算蛐蛐生意本利赚折,秀秀忽然提出了买蛐蛐的要求。

这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李家花子兄弟更是没有思想准备。小花子嘴唇嗫嚅,想说点什么;大花子脸一红,倒是开口蛮快……

“你么样说个买字咧?你想玩,拿去就是。本来,就是我们一起去捉的么。只是你要等冯先生。再说咧,又是在你管的园子里……”

“秀秀呃,我想咧,你要玩蛐蛐怕不是真的,有么别的打算我不管。要真是你自己玩咧,我劝你就这布袋子里随便捉几只去玩。”冯子高可能是心疼那两只异形蛐蛐,怕她玩糟蹋了,出言劝阻。“那两只蛐蛐,是专门的斗虫,斗虫呵,可不是好喂养的咧!光是喂养,就有大学问咧。不是我瞧不起你们,怕是还要我先教你们喂一些时侯,待去了土腥气,补足元气,你们要斗要玩,就好办了。”

刘宗祥奇怪秀秀怎么突然要养蛐蛐,而且一反过从不向人索要东西的性子,居然向少年伙伴开口要人家的心爱之物。他朝她的脸上瞄瞄,想看出点端倪,但他只看到一脸的认真和专注。她认真地听冯子高在讲如何用茶水煮蛐蛐罐,去掉陈年气味;如何撮蚯蚓粪拌糯米汤搪蛐蛐罐底;如何让蛐蛐吃得杂,以合乎《黄帝内经》中“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的饮食原则;以及如何为蛐蛐洗浴、如何为蛐蛐治病疗伤……

“嘿嘿,这鬼丫头真的摆出架势要学玩蛐蛐咧!”

刘宗祥爱嗔兼有地笑笑,暗暗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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