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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906年——陆疤子 张腊狗

陆疤子近来心神不宁。

堤防工程眼看就要完工了,前三个月的薪饷他只给民工发了一半,民工几次找他扯皮,有几个年轻的口里还骂骂咧咧的。这次刘宗祥的爹亲自给民工造册发工钱,钱再也不过他陆疤子的手,水过地皮湿的便宜他也沾不到了。他蛮恨刘瘌痢。刘瘌痢不发脾气,总是心平气和的,你斗狠也无用,只当你是一拳头打在老母猪的身上,毫无反应。陆疤子自己的那一分工资,刘瘌痢软拖软磨,就是不给。前天逼急了,刘瘌痢说,他陆疤子的工钱,已代还给了汉正街糟坊的彭大年。彭老板到祥记商行讨账,说是刘宗祥的祥记商行委托一个脸上有疤子的人到他那里去赊了两千斤酒,彭大年到处说,祥记声誉要紧,看在张腊狗是租界包打听与刘家是洋行买办都是一条线的分上,祥记商行就先把钱给垫上了。陆疤子自知理亏,好在他在酒里头兑了很多水,现在民工的工钱不从他手上过,他无法先扣酒钱,只有叫小监工到民工里头去要。原来是民工求他陆疤子,现在是他陆疤子扳着民工的脑壳摇!他拖欠民工的工钱民工早已恨极,他再去要酒钱,等于是讨狗肉账。陆疤子曾在张腊狗跟前诉苦,痛骂刘宗祥刘瘌痢心黑手毒害他陆疤子,害陆疤子实际上也是往张大哥脸上抹屎。哪知张腊狗听了之后表情冷漠,完全没有预想的那样激动或愤怒。陆疤子不知道刘瘌痢单独塞了一个“红包”给张腊狗,这个红包沉甸甸的,远比陆疤子的话分量重得多。再说,陆疤子兑水搞了几多黑心钱,怎么不晓得往大哥手里塞几个呢?张腊狗已不是过去码头上的小混混了,他现在也是汉口市井的一方诸候了,小眉小眼又丢面子的事,已是他极力避免的。现在明摆着是陆疤子他自己做的事亏理,挑事拨非的话岂能撩得动这位青帮头子的心?

张腊狗不理陆疤子的投诉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原因,就是青帮的总舵把子传下暗令,天下即将大乱,江山社稷将归革命党,帮里的弟子徒子徒孙兄弟伙都要遵依。各地如有革命党出面相求,帮内人等都要鼎力相助,就是舍身舍命也不能退缩。青帮与洪门不同,洪门是各地自立山头,只要归字号即可立寨开香堂,各山头各香堂也无统属关系。青帮极讲辈分,不仅门规森严,而且字辈决不允许僭越,所有各地青帮分舵,都绝对服从总舵。洪门一大片,青帮一条线,说的就是这种区别。上个月,一个身穿灰绸长衫的先生找到张腊狗的香堂,一番对答之后,张腊狗晓得他是汉口革命党的联络人。最近,革命党人刺杀朝廷大员瑞征,汉口商人罢市、焚烧美国货,恐怕都与这个穿长衫的革命党人有关系。张腊狗对穿长衫的人表示,汉口他的这个香堂,坚决服从总舵的令旗。前几天,在后湖筑堤工地上察看陆疤子几个小兄弟的情况,张腊狗发现穿长衫的革命党人同刘宗祥在一起,在堤上指指划划,一打听,才知道这个人叫冯子高,是刘宗祥的重要帮手。往深里一打探,张腊狗清楚冯子高在张之洞张中堂府里做过幕宾,幕宾嘛,就是出主意的谋士罢!还听说这位先生干过审厅里的推事,留过洋,是个同各界都有联络的人物。

“看来革命党里头能人还是蛮多的咧!”在大场面上混,张腊狗心里不能没有一杆秤。

张腊狗与陆疤子最大的不同点,是张腊狗一般不与人当面斗狠,而他圆圆的娃娃脸更加隐蔽了常起杀机的内心。他之所以经常到堤上来看看,是他深知后湖筑堤,是汉口乃至湖北的一件大事。他是签字画押监工的,是责任人,而陆疤子是屁股上长疔疮,坐不住的家伙,完全指望他怕要出事:堤漏了或克扣民工太狠闹起事来,误了工期,张中堂可不是好说话的!

张腊狗一下子觉得好笑起来:他收了穆勉之的钱,砸了刘宗祥的“一江春”。刘宗祥请他到后湖监工,明摆着一是想化干戈为玉帛,让他的人沾点筑堤的好处;再就是,刘宗祥说不定也是在做“笼子”引他钻,如果他监工的给料、算工太克扣,堤出毛病民工扯皮都不好收拾。现在他张腊狗把“笼子”不当笼子,或者在“笼子”面前装佯,装出浑然不觉的苕模样,这样一来,钱也赚了,面子也做了。而且,让他更感好笑的,是冯子高这个革命党,把他与刘宗祥神不知鬼不觉地拴到一起了。

直到今天陆疤子得到一只好蛐蛐,心情才好起来。

“个狗日的哟,只怕是老子的祖坟上在冒青气啵,怎么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一只这样难得的异形蛐蛐呢!该不是在做梦吧?”陆疤子摸摸怀里装的蛐蛐竹管子,另一只手在大腿根子上狠劲地掐了一把。管子硬硬地分明还在,腿根子也疼得钻心。“个婊子养的,老子这是大肚子打屁——运气来了哇!”陆疤子觉得走路都比往常轻快多了。

也难怪陆疤子着急。眼看就到一年一度的蛐蛐赛事了,陆疤子还只有几只拿不出手的虫子。平常自己关在屋里玩玩,还不至于有人笑,要想在斗赛擂台上拿“牌子”,就真正是做梦了。

今天早上从循礼门一出城,就碰到两个半大不大的儿子伢从刘园出来。这两个伢一个十七八岁,一个十四五岁样子,手上拿着网罩、小铲子、小刀子、小竹筒一应捉蛐蛐的家什。

陆疤子至今还在暗暗庆幸,当时多一句嘴,要不然后悔莫及。

“呃,伢们嘞!捉了蛐蛐的?”记得当时是问的这样一句。我平时怎么会去答理这样的小伢咧!这种半大不大的小鸡巴伢们晓得个么事唦?又冇得么准头,能捉得到好蛐蛐?

的确,在捉蛐蛐,鉴赏蛐蛐,养蛐蛐,执掌斗蛐蛐上头,陆疤子自视甚高。事实上,若论起这方面的实际经验,他比冯子高要高许多。

汉口的斗蛐蛐,年年都在涵芬楼。每年这个时侯或稍晚一些,武昌省城那边的、汉阳府那边的,爱蛐蛐的和爱斗蛐蛐的、爱玩蛐蛐的,都集中到离花楼街不远的涵芬楼。什么时侯开斗,不需发通知,圈内的玩家自会互通信息,到时侯各自带蛐蛐,或带参斗参睹的钱就行了。每场赛事都有拉场子的人,近几年都是张腊狗、陆疤子、穆勉之这一帮人拉场子,有时也请省里有面子的人物来拉场子。总之要能镇得住场子,没有人敢来闹事。穆勉之不怎么爱玩这东西,而张腊狗陆疤子几个人是把蛐蛐当命的人,“天下青红是一家”,所以,汉口的蛐蛐赛事上,张腊狗一伙人就是最活跃的人物。他们既是“拉场子”的组织者,又充当裁判负责“掌掸子”。当然,这些都不会是尽义务,他们也自然是最大的受益者。汉口的斗蛐蛐,相当直白:按参赛双方虫主人的意愿,决定由谁的虫和谁的虫斗,然后双方各自把自己的虫拿到斗台上,双方再各派三个人站在斗台的两边,目的在于监督,怕出现临阵换虫的事。台后由“掌掸子”的裁判人负责。观众立在台下,自己找对手出钱押哪只蛐蛐,哪只蛐蛐赢了,押这只蛐蛐赢的人也就赢了,当然,虫主人也赢了。虫主人参赌的数额也是由双方议定的,比赛完后拉场人向输方收钱给赢家,裁判人拉场人都在其中收一定数额的佣金。拉场人和裁判人最大的收入是在参赌的赌资中“抽头”。斗蛐蛐从初秋斗到深秋,一场赛事往往十几局,每局赌资动辄上万,拉场子和掌掸子人的收入可想而知。

今年轮到武昌省城那边的人拉场子,所以陆疤子就只能自己出蛐蛐参赛了。他随口的一句问话,效果意外地好。

“我们刚捉了蛐蛐的。”这个十三四岁的伢是小花子。他朝陆疤子扬了扬手中的小布袋,在陆疤子的长疤脸上扫了两眼,赶忙移开。他暗自心惊:我的个娘哦!这张脸真是要几丑有几丑,丑得疼,丑得让人想吐哇!要是晚上碰到这张脸,还不吓得连滚三个跟头?

陆疤子没有多注意李家花子兄弟的表情,朝布袋瞄瞄,又弯下腰,朝大花子手上的柞蚕丝网罩细细的瞄了一会,心里动了动,还想问点么事,一转念,还是没有问。很明显,这种网罩很少见!世面上都只有铜丝网罩,一般玩家子都只用这种网罩。但有性烈的蛐蛐,网进去后在里头乱撞乱蹦,容易受伤。这种丝网太少见了!但肯定有弹性,蛐蛐不容易受伤!个狗日的,是哪个杂种想出这样好的心思,用蚕丝作网罩!看不出,这两个伢还是有根底的咧!也是,要不刘家花园怎么能让他们敞进敞出?

“捉了些么样的蛐蛐唦?”陆疤子想,有这样一些家什的伢,说不定是内行,是有可能捉到好蛐蛐的。他伸手去拿大花子手上的袋子。

“呃嘿,您家么样自己动起手来了咧?我们的蛐蛐是不卖的咧!”大花子口里反对,拿布袋的手却并没有躲。陆疤子顺利地抢到一只小布袋,很迅速地打开,略扫一眼,根本不需要像冯子高那样用“过笼”。陆疤子接连飞快地看了四五个小布袋,边看边摇头。袋里的虫子,不是颜色不正,就是脑线不清晰,再不然就是腿形不佳。他有些失望,不想再看下去了。

唉!我是不是起早了?我难得起一回早床,起一回呀,就这么背时!陆疤子抬起头,长叹一声:“你们这是些么鬼虫唦?这些喂鸡的昏虫,还要起这么早去捉?天刹黑点个灯笼,眨眼工夫就会飞来成千上万只这种东西!”他又瞟一眼大花子手上的铜丝网罩,脸色平和了,“家什倒还蛮像那回事,唉,真是的,腰里别只死老鼠——冒充打猎的!”口里骂骂咧咧的,眼睛却散了神。

陆疤子的眼光越过了刘园的围墙。刘园随铁路路基逐渐向后湖方向低去,尽是些乱土岗、瓜田、豆地。这大的一片地,平常少有人去闹,照说也是个出产蛐蛐的地方呀!可能是这两个伢不行,只会捉这种冇得用的昏虫。可惜不好翻墙进去,要能有机会进去兴许能捉到好虫。陆疤子对刘园的围墙有所忌惮。他不能忘记他曾经在围墙外绑架过秀秀,而这姑娘竟然跟刘宗祥有关系看来还是亲戚。真是冤家路窄哟!在堤上看到秀秀和刘宗祥在一起的情景,深深地印在他心里。他抬脚要走,他不想在这附近多呆。

“莫把人看扁了咧,真正的好虫您家认不认得呵?”半天不出声的大花子,见陆疤子要走,赶忙激将。

“未必还有么尖板眼的东西不成?个把妈日的,老子玩蛐蛐的时侯,你们还在阎王那里打鼓泅咧!”骂归骂,陆疤子还是接过布袋继续看。他毕竟是个爱蛐蛐的人。再说,陆疤子的嘴不骂人是不会说话的。在他看来,人家听着是骂人的话,他从来认为不是在骂人,只是一些等同于打招呼或帮助表达各种感情的语气词。

陆疤子打开大花子递过来的布袋,刚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就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手猛地一抖,下意识地把布袋口飞快地捏拢。仿佛李家兄弟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魔鬼,他怔怔地盯大花子一阵,又怔怔地盯小花子一阵,那道紫褐色的长疤像一条被斩了头的蛇,在他脸上痛苦地扭动。他终于把眼光从李家兄弟身上移开了,把头仰起,呆呆地看天。秋高气爽,天高云淡。一群秋鸿在变换队形,一只离群的孤雁在头顶掠过,丢下几声哀鸣。

“说实话,这蛐蛐真是你们捉的?”陆疤子像终于缓过气来溺水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从半天云里收回眼光,又盯住大花子。他的声音里交织着疑惑和贪婪,嗓音干涩,明显透出紧张和急切。

“您家这是么意思哦?这些蛐蛐都是我们哥两个捉的,大半夜的工夫咧,哄您家做么事唦?又不卖给您家,我们自己玩的!”见哥哥脸色不好,晓得是在陆疤子这不寻常形像的逼视下,有些心慌,小花子却已经有点适应这张疤子脸了。“算了吧,您家看也看了,我们还有事要赶到四官殿去做生意咧!”

“做生意?做么生意呀?”陆疤子真的急了。要是在别处而不是在刘园旁边,他早就动手抢或者骗过这只蛐蛐了。他怕惊动了刘园的人,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听说这两个伢要到四官殿去,他想多半是去卖蛐蛐。他也可以到那里去把蛐蛐搞到手,又担心被别人先下了手。在四官殿,爱蛐蛐识货的狠人,并不只有他陆疤子一个啊!

“你们刚才不是说不卖么?”他逼视小花子,眼里闪过一道杀气。陆疤子自己可以无恶不作,却见不得人家在他面前扯谎。

“我……冇说过不卖呀……”

“小杂种!少废话,把这只蛐蛐让给老子!”陆疤子压低声音,但腮帮子却咬出棱子来。“老子今天还高兴,说个让字,惹得老子垮了脸,哼!”陆疤子不知道,即使他不垮脸,人家都受不了。只是不知道他垮了脸,还会吓人到什么程度。

其实,没有说出口的话被憋在心里,陆疤子的脸色就已经够难看了。“个小狗日的,要不是在大白天,要不是在刘宗祥地盘的边上,也不晓得小狗日的跟刘宗祥那个婊子养的是么关系,老子还跟你们这两个小鸡巴伢磨这半天嘴皮子!老子早就拎着袋子走了。拎走了又么样咧,未必还把老子胩里的二两肉啃了?”他恶狠狠地在心里设计种种强抢蛐蛐的方案,甚至包括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让给您家?嗨,您家们听呐,几好笑哦,我们的东西,他您家说要我们让给……”这时,已有几个路人围过来。见一个极丑的男人在纠缠两个半大的孩子,担心地看看,朝陆疤子的丑脸瞄瞄,就把想管管闲事、说几句公道话的心思收起来,忙不迭地车转身走了。

在家里,陆疤子把这只蛐蛐用“过笼”引到竹筒里,呆呆地盯着不错眼,意外的惊喜一阵阵地从尾脊骨往上蹿。这无疑是百年难遇的异形虫。龟鹤形、竹节须和一条鞭,听说都是古谱上有却难见到的名虫。这只蛐蛐却集三种异形于一身!十两银子,只十两银子呀!真是值得!那两个个小杂种喜得嘴都合不拢,看来是真正的外行。连旁边看热闹的婊子养的们,刚开始还当老子欺负小伢,后来看到老子拿十两银子买一个蛐蛐,都伸舌头摇脑壳,说这两个伢一早晨走狗屎运,捡到一包财喜!十两银子咧,要当小户人家一年的盘嚼呀!哪晓得,就是一百两银子也值唦!好生的盘养一阵子,拿去赌一季,捞回来的钱不要翻几十倍!说不到当上虫王,又会赚几多,又会有几光彩!

一想到虫王的荣耀,陆疤子不再飘飘然。他毕竟是个中高手,不能随口打哇哇,这虫王不虫王,还得看,还得试,还得经过几打几胜!他冷静下来,把蛐蛐引进一只陈年老斗罐里。这只很古怪的异形蛐蛐,懒懒地沿着罐子边慢慢爬动。不是走,而是爬!像只痨病虫子。但陆疤子不气馁。他懂,龟鹤形的虫子是貌似呆懒的。他取出一支芡草,是牛筋草制作的极普通的那种芡草。他轻轻地芡,先芡蛐蛐的尾,头动了一动,又不动了。再芡芡它的头,尾刺动了一下,也不动了。陆疤子心里一紧,是条不错的虫!蛰伏沉稳,貌似病虫,芡尾头动,芡头尾动,首尾呼应,蓄势其中。个狗日的,说书的讲蛐蛐经,说蛐蛐古谱上就有这样子的话咧!他又芡芡它的大腿,先左后右。蛐蛐的腿都来回地移动起来,明显地有些烦燥,但整个身子仍在原地不动。陆疤子伸出芡草,想去芡它的牙,刚伸到颚边,这只本来很呆很慵懒的蛐蛐蓦地一个虎扑,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个钳口,就极准确地紧紧咬住了芡草!陆疤子轻轻地提芡草,提不动;稍加点力,感到蛐蛐也在用力;再加一点力,芡草拉出来了,一看,被咬住的那一截,钳在它的大牙里!

“我的个娘呐,看来真是个大虫王咧!个狗日的疤子哟,你今天算是走了一盘狗屎运咧!”陆疤子终于试准他手里的这只蛐蛐绝对是百年难遇的虫王。他再也遏制不住一直在心里拱动的狂喜,由自言自语发展到大喊大叫。

“你瞎叫个么事唦!像个苕样的!鬼叫鬼叫的,把伢吵醒了!”

陆疤子的婆娘头发蓬乱地从黑黢黢的里间出来了,大襟褂子上头的三颗布扣子都敞着,露出右边一大块白酥酥的胸。奶子胀鼓鼓的,在松松垮垮的褂子里一耸一耸地拱,乳突处,两块黑湿湿的奶渍。王玉霞很娇惯她的儿子,四五岁了,一天还要喂两遍奶。

“呃,又搞到么好东西唦?一天到黑,也不做点正经事!你看人家腊狗,跟你一样混的,早就住上宽宽敞敞的房子了。我这住的像么事?猪圈!人家的婆娘吃的、穿的,都是么事?你看看你的婆娘、伢过的么日子!”王玉霞口里臭的烂的骂得恶狠狠地,脸色却极平和,眼睛往陆疤子的蛐蛐罐子里瞄,手顺便在男人的裆里撩了一把。

“哎呀,莫盘,莫盘!莫盘跑了!”陆疤子把蛐蛐罐子用手一蒙,感到裆里一紧,不由自主地两腿一夹。

“老娘要盘!老娘自己的东西,盘不得?又不盘别个的!你还蛮俏啵?跑,你跑到哪里去唦!”

“我是怕把蛐蛐盘跑了!看你个鬼婆娘扯到哪里去了!”

“扯哪里?老娘就扯这里……”

陆疤子的婆娘王玉霞是巷子口屠户王大爹的独生女。王玉霞十三岁这年,江里的大水淹平了堤顶,江风犹自推着江浪呼呼地啃着土堤。王玉霞同几个般般大的小姐妹在堤上玩,用瓦渣打漂漂。没打几下,王玉霞站脚的那块土墩子突然被水冲塌了,小姑娘自己被大水打了漂漂。事故发生得太突然,小姑娘们连喊都来不及,王玉霞就被冲走了。

这情景被在几步远地方的陆疤子看到了。

陆疤子那时脸上还没有疤,也就不叫陆疤子。他的爹陆驼子,为人绱鞋补鞋做鞋把腰弯得像虾米,自己一年四季十个脚趾倒有九个露在鞋子外头乘凉。陆驼子半辈子除了锥子顶针和一双糙手,就只落下这么个儿,给儿子取名陆金发,也是自己呵痒自己笑的意思。当时十六岁的陆金发颀长条条的身架子,精悍利索,浑身也就一条扎腰半头裤,正用根长篙子在捞“浮财”。长长的竹篙子,前头绑个铁钩子,看似简单,用起来还蛮方便。发大水江面上经常有些稀奇古怪杂把什的东西冲下来,也算是陆金发碰运气混肚子的小路子。十六岁清瘦清秀的陆金发已经是个小混混了,但十六岁毕竟是人生羞怯的季节,虽有一肚子荤的素的花花心思,也只是偶尔在被窝里头作点想像。几个半大不大的街坊姑娘在旁边叽叽喳喳嘻嘻哈哈,陆金发懒得理她们。他忙。江面不时有东西漂下来,他手不得闲眼不得闲,哪有工夫去招惹她们!再说,都是些丑得喊娘的丫头!只有王屠户的姑娘长得像个姑娘。也怪,王屠户长得像个鬼王,五大三粗脸像没有刮干净的锅底,又像半边没有长周正的西瓜皮,黑一块白一块黄一块的,要不是买肉的话,谁都不愿看一眼。他的姑娘王玉霞却长得小巧玲珑的,十三岁就削肩蜂腰宽屁股,胸前的衣服已经被顶得耸耸的,生就是一副让人看了睡不着的模样。姑娘们的一声惊呼,让陆金发来不及想什么,就拖着篙子往下游跑。王玉霞的头发漂起来了,陆金发一甩篙子就要钩,钩杆刚一扬起,他却把它扔了,扑嗵一下就扑进湍急的江流里。这一瞬间的爱美护美之心,使陆金发成了陆疤子,也使王玉霞五年后任媒婆踏破门槛,却发誓除陆疤子不嫁。王屠户王大爹想天方设地法,企图阻止独生女和穷得叮当响的陆驼子儿子的婚姻,十八岁的王玉霞自己拎了几件换洗的小衣裳,在一个晚上闯进了陆家的门。陆驼子高高兴兴地被赶到外头歪了一夜。第二天,腿跍麻了的陆驼子一瘸一瘸地跛到王屠户的肉案子上去割肉,顺便认亲家。

王玉霞嫁了陆疤子,谁都想不通,唯独他们两人自己认为顺理成章。有红似白一走屁股一晃漂亮的王玉霞,从不喊丈夫的大名陆金发,而是一口一个陆疤子或干脆就喊疤子,喊得人都忘了陆金发而只记得陆疤子。晚上两人睡觉,王玉霞一手抚着男人的那条长疤,一手紧紧的搂住男人,口里千遍万遍梦呓般叫着的也是这两个字:“疤子,疤子!疤子……”

那天,在湍急的江流里,十六岁的陆金发追到几条洋人的船边,赶在十三岁的王玉霞被急流吸进船底的危险关头抓住了她。奔腾的江水,冲到几条紧挨着的轮船边,自然而然生成一股向下的拉力巨大的漩涡。水性娴熟的陆金发让王玉霞仰躺着,托住她往岸边泅,漩流却把他们往船底拉。相持中,陆金发的脸被狠狠地撞在轮船一条锋利的焊缝上。他一阵眩晕,手不由一松。半昏迷的王玉霞失去了依托,往下一沉,手一阵乱抓。脸上血呼啦呲,被江水渍得生疼、最终疼麻木了的陆金发,突然感到下身一阵奇痛!奇痛刺激了求生的本能,使他奋力泅到岸边,被人七手八脚地拉上来。那连带被拖起来处于半昏迷状态的王玉霞,一只手竟然紧紧地攥着裤子不知何处去的陆金发的裆处。这情景,使帮忙施救的路人和王玉霞的小姐妹们目瞪口呆。

街坊邻舍总听见王玉霞成天臭的烂的骂陆疤子,却从未听见陆疤子发她的脾气,更不要说打她了。王玉霞骂男人就是疼男人,用她晚上在男人耳朵根子边的说法,是“老娘疼你疼到肉心里去了”!男人要喝酒,她去打,还要顺便买回一只“猪顺风”或一包花生米,冇得钱了,她去赊;男人想喝汤,她买排骨脊骨白莲藕煨,冇得钱,她还是去借。但她从来不到娘家去赊借。王大爹不喜欢女婿,所以王玉霞也就不喜欢自己的爹。每回男人跟她做了床上的事,王玉霞总要起来冲一碗甜蛋花汤或者热一碗排骨汤给男人喝。男人做了那种事以后,总是巴不得倒头就睡,她往往是逼着他喝。王玉霞的想法很简单:男人流出来的那东西,尽管不是红的,比女人流的红还金贵,那是骨髓咧,不及时补,不垮了么!陆疤子家是这条巷子里煨汤次数最多的。陆疤子在外头撮白日哄当混混,得了几个钱,交给她,她也接着,不给,她也不要。公爹陆驼子年老眼花四季咳喘。陆驼子不咳都是个驼子,一咳更是只剩一小团。鞋匠活是做不成了。王玉霞不仅不嫌,还热茶热饭地伺候。王玉霞白天在苗家码头边上摆个小摊子,卖稀饭和藕汤。几碟子五香萝卜,几碟子雪里蕻,一大鼎锅稀饭,一大鼎锅藕汤,早上一条弯扁担挑出去,晚上一条直扁担挑回来。她从来不过问男人在外头搞么事。街坊也曾暗示过,意思是说她的男人在外头搞“花板眼”,而且经常是在四官殿江边的那条趸船上搞。王玉霞不听,或者听了轻描淡些地反说一句:“男人么,能打得到野食是他的板眼,冇得板眼的男人鬼的姆妈都不会要他!”最近几年,陆疤子跟张腊狗一起有些发展,陆疤子就对老婆在码头上摆摊子有些不舒服。

“么样?么样不舒服?你像是赚了蛮多钱样的!赚两个,用三个,老娘还能指望你呀!”一顿夹七夹八,陆疤子被骂得哑口无言又心悦诚服。

王玉霞总觉得欠着自己的男人什么。比如说吧,自从十八岁那年拎个小包袱进了陆家这间偏厦房子,几年来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世上还有比是母鸡而又不下蛋更丢人的么!又不是男人不中用。陆疤子厉害到什么程度,只有王玉霞最清楚。成亲三年就换了两回床板子。有时嘎吱嘎吱太响了,外头堂屋里公爹一阵猛咳,咳得她死死地搂住陆疤子,在他的耳朵边叫……

“轻点咧,轻一点我的个哥咧!轻点轻点唦!”

王玉霞总疑惑,是她十三岁那年在江里把男人的下身捏坏了。因为据后来陆疤子说,他那个位置联扯得小肚子疼了个把月!

“弄唦!我的个哥噢!”有时晚上,陆疤子伏在她身上,她哆哆嗦嗦地叫,抹男人一胸脯的泪。“我的个好鸡巴呃,是我做造了孽呀,我前世里有罪呀!”

婆娘的泪,婆娘的抽咽,婆娘要死要活的哭叫,总激得陆疤子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恨不得把她撕成一块块,连血带肉吞下去!

搞清楚自己怀了伢,王玉霞到慈慧庵烧了三回香,答谢观音姥姥送子娘娘。

晚上陆疤子又要弄,王玉霞破天荒地拒绝了男人……

“个苕鸡巴呃,搞不得的唦!这是你下的种咧!还像个生蛋黄样的唦,你一戳,不戳散了黄!”王玉霞让男人用别的法子温存,陆疤子不耐烦。她又劝:“怀个伢有几难咯!这是你的祖宗积了德,你还想瞎搞!这样唦,反正你在外头的三朋四友多,你就在外头去搞,我不拦你。只要你在搞的时侯,想到我……再就是咧,外头都是些臭的烂的,千万莫当真咧,莫把身上几个造孽的钱都填到野屄凼子里头去了,那是填得满的?”

自从生了伢,王玉霞就把男人手里的钱管紧了……

“疤子呃,不是我找你要钱咧,是你的儿找你要钱哪!以前咧冇得儿子,混到哪里算哪里,这早晚就不同了唦,手里冇得两个活钱,伢要有个三病两痛的,么办咧?你是做爹的人了,再这样混下去,儿子懂事了,么样看你咧!”

他们成家五年来,就那次,王玉霞对男人说话没有带骂人的字眼。

今天看到陆疤子又在玩蛐蛐,她心里就不快活了:“个把妈养的,耳朵硬是卖到烧腊馆里头去了!答应得蛮好,过一下子就又忘了。又玩这些冇得一点用的东西!”

“瞎叫么事唦!这是蛐蛐,是蛐蛐!你晓得啵,每年都要斗蛐蛐!么样来钱?一只好蛐蛐,一个蛐蛐王,斗一场赢上千两银子咧!要是下的注再大些,一场赢万把两银子都不止!你算下子看看,一季下来老子不发了财!”陆疤子把蛐蛐罐小心翼翼地盖好,放妥,那动作的轻柔,就像对自己儿子一样。

“你就这大的把握?是个么金蛐蛐银蛐蛐,盘盘都赢?莫不是你狗日的无事无聊的自己想玩,拿这赢钱的话来塞我!自古久赌必输,冇看到有赌博发财的!”

“塞你?我拿么事塞你唦?拿狗子鸡巴塞你!说得你又不信。这是百年难遇的虫王,是一只异形!晓不晓得异形唦?这和人一样,异形就是跟别个不同,怪头怪脑的。凡怪头怪脑的东西都蛮狠!”陆疤子没有读过书,玩蛐蛐听了些什么古谱一类的话,其余的就都是经验了。他对老婆解释很费力气,好在大体意思还是说明白了。费了一番劲,好容易让王玉霞相信了。“凡是异形的跟别个不同的东西都蛮狠”,这句话,最有说服力。她的男人不就是异形的么?哪个都嫌陆疤子丑,看都怕多看一眼,独她王玉霞拿来做男人!好看有么用?女人才应当好看,男人好看得像绣花枕头,那是戏台上哼哼叽叽的男人,看着就像相公,恶心死个人!王玉霞抬手摸摸男人的脸,另一只手往下游走,热乎乎的身子就偎了上去。

“我的个婆娘呃,今日怎么格外的骚哇!”陆疤边笑骂,抄起婆娘往里屋走。

“就在外头,莫进去,进去把伢盘醒了!”

“大白天的,爹回来撞到了咧?”

“白天都是媳妇一个人在屋里,他您家回来做么事唦!他您家守摊子,他您家白天都是不回来的,怕么事唦!”

“这,这又冇得个床……”陆疤子屋窄,老爹的铺盖就在堂屋里。

“我的个苕疤子哦,要个么床唦……”

街上已经有桂花卖了。

一阵完全不着痕迹的幽幽的桂花香,在这百十丈长的街市徜徉。

卖桂花的不需要吆喝,想买的寻香而去即可,不想买的不花钱就能享受这三秋桂子的芳泽,也不是折本的事。

一个卖“嘀咚”的,手拿一只像细长颈花瓶样的“嘀咚”,含在嘴里,一吸一吹,那薄薄的玻璃瓶底就一凹一凸地,发出“嘀咚嘀咚”的响声。

“嗨嘿,麻糖,麻糖!孝感麻糖呃!”卖麻糖的是个留着三绺白须的清癯老头,守着一对可以迭摞的箩筐,有一声无一声地喊。孝感麻糖是湖北一绝。用纯糯米熬糖,拌黑白芝麻,掺花生粉,再经压制而成。孝感麻糖咬起来很脆,但入口即化,嚼后一点渣都不会在嘴里留下。

张腊狗漫不经心地拿了一盒麻糖,随手撕开纸盒,拈一片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边嚼边点头,似赞许:老头子呃,你做的好糖!他点过头,转身离去。走了五六步,他又转身折回到麻糖担子边,问:“嗨,卖糖的呃,你么样不找我要钱哪?”张腊狗手托那包已撕开了的麻糖,翻起有些鼓的眼珠子,配上那张不恶的娃娃脸,一副既有几分惊诧又有几分天真的模样。

旁边几个做小生意和买东西的都围了过来。这自然是很奇怪的事。世上只有卖东西的人责问买东西的人为什么不给钱,还没有听说过买东西的人自己不给钱拿了东西走,反过来责问卖东西的人为什么不找他要钱。

这人要么是神经病,要么是扯皮闹绊的混混。显然,这个拿人家麻糖的人属于后者。

“噢呵!小哥哥,您家问这个哪!您家在我这里吃点糖,是瞧得起我。您家给钱,是照顾我的生意。您家身上一时不方便,或是一时忘记了,有么要紧的咧?您家往这里一站,就是跟我小老儿做招牌唦!”卖麻糖的嗬嗬地笑,那笑似极真诚。

张腊狗在这张真诚的笑脸上瞄了好半天,没有发现一点虚假,心里暗暗叹服:这个老杂种!硬是个老江湖呀!晓得几会来事哟!说的话像洋冰糖,其实心里头恨不得啃老子几口!好,活在世上能学得这乖,不容易!叹服之余,张腊狗也装佯哈哈地笑:“老人家,是的是的,不是冇得零钱,是心里有点事,忘记了,忘记了!您家做小生意的人,又这大一把年纪,么样能装您家的马虎咧?接到,接到!”

张腊狗生得白白净净的,不知根底的人,绝不会把“无恶不作”、“五毒俱全”之类的字眼与他联系在一起。不知怎么回事,张腊狗今天的确有心事,但对这老头软软的话、软软的笑,就是发不起脾气来。

他仿佛听到了蛐蛐叫。找拢去,原来是卖蝈蝈的。卖蝈蝈的像是河南口音。一大担三篁篾编的小八角笼,层层叠叠,恐怕有几百只虫子在里头叫得欢天喜地的。蝈蝈这东西长得像蚱蜢,但比蚱蜢肥壮,肚子也大些,斜斜的一对露水珠子样的灰蓝色眼睛,憨憨的很是可爱。张腊狗挑了三个笼子,摸摸身上,刚才把零钱都给了卖麻糖的,再也没有零钱了。他踌躇了一下,卖蝈蝈的却大度得很:“您拿去,有空碰上了,记起来了,再给也行。反正我天天在这里。”

“河南人就是老实,好说话。”张腊狗想。

其实,河南人早看到张腊狗刚才同卖麻糖老头之间的一场戏了。张腊狗哪里知道,现在他虽然做了租界的“包打听”,场面大了,不怎么再到这市井集市来小打小闹了,但人的名树的影,不少人仍然认识他。张腊狗来了,张腊狗买东西,还能找他要钱么?张腊狗曾经有过在四官殿强打恶要的经历。现在他能轻轻松松地掌盘子赚大钱了,反能偶尔回忆起当年的“艰辛”,产生一些对微小生意的体恤之情。他注意到卖蝈蝈的担子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卖蛐蛐的。刚才他挑选蝈蝈笼子时还没有看到这两个半大小伙,也许是刚才太专注了吧,也许因为这两个小伙是跍着的,不引人注意的缘故。再一看,顺着半大小伙子这边一溜,竟还有好几个卖蛐蛐的。

“个狗日的,我怎么忘记了咧!这蝈蝈呵、蛐蛐呵,要卖的话,肯定都是挨着的唦!”

张腊狗近来往后湖堤上跑的次数多了。堤工快收尾了,也是他摘桃子收获找刘宗祥要钱讨好处的时侯了。他如果不督紧一些,出了纰漏,刘宗祥找个岔子赖账不说,官府追究下来,轻者面子不好看,重则怕是要栽跟头。再说,革命党人频频找他,说些“长沙结社、湖北发展、武昌活动、汉口宣传”这类的话。“都是提着脑壳玩,在裤裆里镗刀的险活。要不是总舵有令,老子才不得沾咧!这以后还不晓得要死几多人哪!”最近,几国的外国领事都找张腊狗,都是打探革命党的事,这些,让他既兴奋又惶惶不安。“个把妈日的,老子还真是跛子的屁股——翘(俏)起来了咧!几家都拉老子,老子是哪边都不得说真话!这个世界上,真话最不值钱!”

好容易今天有了点闲心思,到四官殿这发迹的地方来看看,看能不能搞到几只像样的蛐蛐。张腊狗现在有了这种体会,钱多反倒不自由了:钱从哪里来?还不是各方面给的。但给钱的哪一边都是有狠的,不给哪一边效力都不行。当然也可以糊弄,但总要糊弄得过去。糊弄得漏了底子,收场子还得自己来。只到看到这卖蛐蛐的,张腊狗脸上才有了点活气。

这个壮汉,一看就晓得是积年盘弄蛐蛐生意的。面前一个方架柜,架柜分成很多小格,一层层的,每一小格都放着若干蛐蛐罐。他卖蛐蛐,也卖蛐蛐罐,也可以连罐带蛐蛐一起卖。他无疑认识张腊狗,而且很熟。

“张先生,您家这些时少见哪!在哪里发财咧?”壮汉个头粗壮,身坯却不高,坐着还不觉其矮,站起来同张腊狗打招呼,才看出他实际上是个畸形人:上身头脸如常人,腿却奇短,站着仅十来岁儿童高。如果不站起来,这壮汉实在是个很周正的男人,浓浓的卧蚕眉,鼻直口方,宽肩阔背,很是威猛。一站起来,使人想到这是个小伢,穿了件大人的衣服,戴着个面具脸谱。

“丁丁儿,有么好虫子,孝敬老子只把两只唦!”这汉子姓丁,因其矮小,绰号“丁丁儿”。汉口人把“一点点”叫做“一丁点”,“丁丁儿”与“一丁点”谐音。张腊狗没有成气候的时节,曾向丁丁儿讨教过捕捉蛐蛐、调养蛐蛐的经验。丁丁儿是这方面的专家,从捉、养、斗、疗,到一应与蛐蛐有关的器物,他都能一清二白,丁是丁卯是卯说出个名堂来。

“说句实话给您家,到这早晚,还冇得能拿出手的蛐蛐。有是有几只,那只能哄别个,像您家这样的玩家子,我不敢说泡话。”

汉口人所谓的“说泡话”,相当于北方人的说假话、吹牛、说大话。至于汉口话中的“发泡”,就大致相当于北方话中的“发飙”了。

丁丁儿一脸的诚恳。他不可能不说真话。现在张腊狗是个么人物,他敢?

“你个杂种莫不是怕我不给钱,才推说冇得好蛐蛐啊?”张腊狗动手去拿一个镂雕着几片兰草的蛐蛐罐。他也是个识货的,他拿的这只罐子,倒真是明朝官窑的东西。看他一拿,丁丁儿脸上的笑变得僵硬起来。

“莫怕,该么样给钱我会照给的,就是莫要随便说那个冇得的话。”张腊狗放下蛐蛐罐。他今天不是来搞蛐蛐罐的。为了个蛐蛐罐搞得卖蛐蛐的恨他,也还是划不来。他张腊狗屋里还有几个这样的罐子。他一放下罐子,丁丁儿脸上的笑又柔和了,整个人都显得活泛起来。

“这里有只紫虫,色还冇长稳,像是个紫三色的坯子。要真是紫三色,倒还兴许是个虫王。您家看看!”丁丁儿递上一只其貌不扬的紫砂罐,可张腊狗一看就知道是只年年用的陈年陶,已经泛出了黑油油的暗光。

蛐蛐中以紫头、紫体为主的,为紫色类。不杂任何色凋的是真紫。“真紫如同穿紫袍,色浓性稳肉生毛,钳配紫红或绛色,独占五色第一豪。”可纯粹的真紫是极稀有的。紫色蛐蛐最耐时节,古蛐蛐谱中称紫蛐蛐“耐老而运从”,就是指它老而能继续搏斗取胜。丁丁儿所说的紫三色,是紫色为主的蛐蛐紫头、紫项、焦金翅三色俱备。这种三色紫虫白肉、红牙,六足粗长,尾如针形。所以蛐蛐歌诀中赞这种虫,说它“紫头蓝项焦金背,白肉红牙斗到秋”。

丁丁儿将蛐蛐引到过笼,再引到一个深罐中,让张腊狗鉴赏。张腊狗拿过已腾出蛐蛐的那个黑油油的罐子,里外上下地反复看,看得丁丁儿一脸小心的笑。

“这是个么罐子,黑乎乎的这样沉手?”

这只蛐蛐罐油黑泛绿,盖内有长方形的阳文双线印框,内有楷书“古燕赵子玉造”。底外的阳文双框线内也有同体的阳文楷书“大清康熙年制”六个字。赵子玉是清朝初年制罐名家,他制的蛐蛐罐,称为“澄泥罐”。这种罐的用料十分讲究。据说是把空绢囊放在汾水中,一年后取出绢囊来,倒出绢囊中的泥,打成浆,去掉杂质,再用这种十分细腻的澄泥烧制陶罐。这种澄泥罐,取料难,制作工艺复杂,存世的不多,所以十分珍贵。就因为它珍贵,所以仿赵子玉澄泥罐的也很多。

“说是赵子玉的澄泥罐,晓得是真是假咧?要是真家伙,您家就拿去算了。您家指缝里稀出几个来,还不够我吃个三年五载的!”丁丁儿陪笑打浑,小心翼翼地观察张腊狗的脸色。

“好你个丁丁咧,蛮会做生意咧,赚钱这样黑,黑到我头上来了!你还不晓得我屙的尿有几高吧?算了,管它真的假的,这只罐子等下我拿走。要几多?五十两该够了吧?记着,老子这是送钱你用!老子心里明白得很,要真是那个赵么事玉做的,要值百把两。鬼晓得是真是假?是真的咧,你就倒点小霉,是假的咧,就算我背时。”

这个价钱是很公道的。这是张腊狗看在故人份上开的价钱。兔子不吃窝边草么,何况故人呢!再说,如今张腊狗口袋里也不窘困,即使不是赵子玉制作的,也是个很不错的澄泥罐。丁丁儿连声道谢。对他来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五十两银子。这罐姑且不说它是真是假,仅就他得到手,也只用了五两银子。这十倍的赚头,算是老虎嘴里头掏的食咧!

“还好,是真是假我说的都是活话,价钱也是他自己开的,到时侯有么不对头,也怪不得我。”丁丁儿暗想。

张腊狗早就不去管那个蛐蛐罐子了。他细细地看那只蛐蛐,半天不抬头。这虫看上去还不错。寿星头形,姜黄色斗丝,开花麻头,黑紫脸,一副圆柱形钳牙,深蓝项起疙瘩,翅色焦黑,赤绒肉,赤尾,六足特长细,如铁丝,两眼黑如点漆。

“虫是只好虫,只是,只是……”张腊狗没有抬头,口里自言自语。

“么样,您家肯定看出点名堂来了?”丁丁儿一脸的企盼,他希望张腊狗没有看出什么毛病。

“只是,只是这三色有点混,从头到翅,有些起油。”张腊狗终于抬起脸,望望丁丁儿,他也想从丁丁儿脸上找出他是否鉴别得准确的迹像来。

紫虫中的紫三色,最大的忌讳是色不纯。如果一种色介入到另一种色中去了,就叫“起油”。起油的虫为庸品。

“唉!”丁丁儿夸张地长叹一口气,“到底冇逃过您家的法眼哪!就是有那么一丁点起油唦,要不哇,那真是两个哑巴一头睡——冇得话说哇!”

“那倒是,那倒是哟!”受到行家的夸赞,即或是张腊狗,也是高兴的。他放下那只“紫三色”,又挨个看了几只丁丁儿推荐的蛐蛐。张腊狗认为都可以斗几场,但“大将军”,尤其是“虫王”却基本上没有。他拍拍手,露出一脸的失望。人一有失望情绪,眼光空落落的,不免显出些迷朦浑浊来。张腊狗站在丁丁儿的摊子前,就用这种眼神扫过一个个卖蛐蛐的地摊。丁丁儿作为专业户,尚且无上品,旁边这几个地摊,未必还有么好东西?张腊狗真的兴味索然了。不作指望地随便逛逛吧,他在两个半大小伙子的地摊面前停住了。刚才,他就是最先看到这两个卖蛐蛐的。现在,他之所以停下来,是看中了这个柞蚕丝做的网罩。他也跍下来,拿过这张灰白色的蛐蛐网罩,作出捕蛐蛐的动作,挥动几下。

“嘿,这是个好东西!不伤虫,不伤虫。哪个狗日的这么会想心思,像是专门做来捉蛐蛐的咧!”他把这张蛐蛐网罩拿在手里玩了几下,看这年少的一个,把个蛐蛐罐夹在两腿中间,上面还用一双手护着,感到很好笑。

“个小屄伢哦,做得吓死人的!是个么宝贝蛐蛐唦?未必还怕老子抢你的!你晓得我是哪个?告诉你,我是张腊狗!张腊狗就是我!你连张腊狗都不晓得,还在这里玩蛐蛐?你去问那个专门盘蛐蛐的丁丁儿,他那么多好蛐蛐老子都看不中,你个小屄伢倒做出个屙人咳血吓死人的样子!”张腊狗把网罩递给大花子,“拿去,看你眼睛里头都要伸出手来的相唷,生怕我抢走了这个网罩吧?你看,老子买这只破罐子,就给了他五十两,不信,你去问他!”

张腊构狗指指丁丁儿和那个河南口音卖蝈蝈的。被指的都一脸讨好的讪笑。听了张腊狗半吹牛半斗狠的话,小花子眼睛一亮,腿也不夹了,双手松开蛐蛐罐:“您家肯出个么价钱唦?”

“嘿嘿,有味!这个小屄伢有味!连罐子里头是么家伙都不晓得,就要我开价钱!你就算死我要买你的蛐蛐?”张腊狗一副瞧不起的脸色。“你认不认得那个叫丁丁儿卖蛐蛐的?老子还是像你们这大的时侯,就跟他学盘蛐蛐,他该算是个蛐蛐玩家啵?他的蛐蛐该多啵?连他的蛐蛐我都看不中,你有么拿得出手的虫?”

李家花子哥俩心里暗自称奇,这张腊狗和那个丑死人的陆疤子,怎么说出的话都差不多咧!

“您家看下子唦!看都冇看,您家么样晓得我们的虫不中咧?看下子又不吃亏。蛐蛐这这东西又不是自己地里种的,又不是自己屋里头养的,野物唦,哪个算得到该哪个捉到好虫王咧?不怕您家见笑,前天还有个人从我们这里买去了一只龟鹤独节鞭咧!那个人出了十两银子,拣了我们小伢的便宜。要不是怕他斗狠,我们才不卖把他咧!”

“么事么事!你说么事呵?龟鹤形?还有么独节鞭?要就是龟鹤形,要就是竹节须,要就是一只鞭,怎么牛胩里扯到马胩里唦!”张腊狗像是被什么锐物在屁股上刺了一下,腰猛地一挺。他异常吃惊。三种异形虫古谱上都有记载,真虫多年来未见到一只。听这小伢的口气,是有一只集三种异形于一身的怪蛐蛐了。说得有鼻子有眉毛的,肯定有这样一只怪虫!是哪个抢在前头搞去了咧?这还了得!他心里一时竟翻江倒海思量开来,下意识伸手去拿小花子那只罐子。

“您家还看么事唦,我们哪里有人家丁丁儿那好的东西唦……”小花子像是怄气的样子,把蛐蛐罐往怀里一缩。

“咿?你这小屄伢还蛮难缠咧!刚才要老子看,这早晚又俏皮起来了!要不看你是个小伢,老子不一巴掌呼死你!”张腊狗口里恶狠狠地骂,抢过那个罐子,就要揭盖子。

“莫揭,莫揭!才捉的蛐蛐,性子劣!”小花子叫。

“晓得,晓得!未必豆芽菜还要屎(死)浇(教)?看不出来,你还很有点名堂咧。”张腊狗五指拶开,罩住罐子,透过指缝往里瞄。这动作也很内行,在没有“过笼”这类专业工具的情况下,这动作是很适用的。

“哦嗬!”张腊狗吃了一惊,抬头瞟了小花子一眼,满脸疑惑:个狗日的,这当真还是个好蛐蛐咧!这不起眼的小伢,还有这好的运气!

“这是你们捉的?”张腊狗问。

这张腊狗和陆疤子怎么随么事都差不多呀,连这几句问话都一样咧?大花子在心里嘀咕。他一直没有作声,但他回忆起前几天陆疤子买那只蛐蛐时,也曾这样不相信地问过。

张腊狗看到的是一只真正的红沙青。今天在四官殿晃了半天,就这只蛐蛐还算是一件入眼的东西。这红沙青是青色蛐蛐的一种。纯青明净、完全一色青的蛐蛐百年难遇,所以也就很难评价。斗场上看到的所谓青色蛐蛐一般都是在青色上有所变化。现在看到的这种就是青色蛐蛐中的上品。红沙青刚出土时头形圆凸如佛珠,泛青金色,银丝贯顶,麻路开在斗丝的顶端,呈菊花状,大青项起疙瘩。这种蛐蛐还过几天,斗丝就慢慢地呈大红色,项铺蓝毛而隐现青沙色。近寒露时节,会满翅现出红砂。这种红沙青蛐蛐,斗性凶狠,一见敌虫,往往不待芡草逗引,即奔突向敌,势如奔马。一经开斗,非咬死对手不罢休。这是罕见的蛐蛐。还有一桩,这红沙青必须独养一室,否则,它听到其它虫鸣叫就要起斗性,在罐内奔突跳跃,寻找敌手,往往因此把自己碰伤甚至撞死。这种“虫王”级的蛐蛐出现在小伢们的罐子里,不能不叫张腊狗这样的行家吃惊。

“你们晓得这叫么虫?”张腊狗又问。他有些疑惑。像他这样吃险饭的,时时事事都难免起点疑心。当然,解除疑惑的最好办法是考考虫主。

“么虫,蛐蛐唦!红沙青,是可以得大将军名头的上色虫!你怕我们不晓得?”还是小花子在对答,完全是内行话。大花子一直保持着老实憨厚的笑,不作声。

“哟嗬,还真是不错咧!对,是只红沙青。”丁丁儿不晓得么时侯也挤过来了,他稍稍弯下腰,从张腊狗的指缝中往里看了一眼,就认准这是一只曾经被人称为促织王的红沙青:“红沙青色岂寻常,人若相逢细端详,诸虫遇此成齑粉,此青独居促织王。”丁丁儿熟悉《蛐蛐谱》。

“丁丁儿,你认准了?伙计,过细咧,要是看花了,就自己把眼珠子抠下来算了!”

张腊狗心里踏实了。口里虽然在说些吓人的话,但他晓得丁丁儿是真正的行家,不会随口瞎说。刚才丁丁儿的一句话,就是对这只蛐蛐的最好鉴定。张腊狗用一只手蒙住蛐蛐罐,眼睛微微地闭上了。他已经不顾及他的失态了。他迫不及待地要想一想,如果他得到这只红沙青,今年能否夺得虫王的名誉。不好,这小伢刚才说还有一只什么独节鞭龟鹤形,要把它搞到手,今年斗蛐蛐就稳赢了……

“伢呃,这只蛐蛐咧,也算是只好蛐蛐。也不是像丁丁儿说的那样好得是促织王。他刚才念的那几句顺口溜我晓得,也不是了不得的东西。都是那些想混两个钱有又怕丢面子的读书人胡说的。他们那些读书人其实不晓得有几喜欢玩蛐蛐,又怕别个说他们什么不务正业,什么玩物冇得志,就只有在底下帮我们这些随么事都不怕的人捧场,舔屁眼!算了,不说那多,这样咧,你们把这只蛐蛐卖把我,我也把十两银子你们。你们要是把买你们那只蛐蛐的是哪个告诉我,我再把十两银子给你们!”张腊狗也是没有读书的人,不会说那些文诌诌的话,“玩物丧志”都说不清楚。

“可得,你先把银子我们唦!您家!”大花子难得开口,一开口就谈钱。这叫张腊狗嫌他,又对这两个半大小伙子放了心。为小利计较的人,不会有大计谋。

“嘿嘿,你这家伙半天不开口,开口就讨人嫌!说的话就是不中听,是不相信老子,怕老子跑了?老子要斗狠,不早把罐子一拿就走了么!个狗日的……”张腊狗刚要发作,突然发现不妥。堂堂青帮堂主,跟人家小伢们发个么脾气咧!再说,你看周围这些看笑话的眼睛咯!他不能为二十两银子出丑。

“好,好!依你的,”张腊狗现出一副很宽容的神态。这倒不是他故作大度,而是他想通了:不就是二十两银子么,为探出那个人的下落,谅这两个伢也不敢哄他。再说,刚才舍得用五十两银子买蛐蛐罐,难道就舍不得买一只看准了的好蛐蛐?能在曾经受过“苦”的地方大把掏钱买东西,本身就蛮有面子唦:看,老子张腊狗再也不是当年的小混混了!他被爽快花钱的快感激动着,摸出两张十两的银票,递给小花子:“拿去!”

“这是么东西呀,您家?”小花子不接,现出一副懵懂无知的神态。

“哈哈!连银票都不认得,还充内行,还‘挖地脑壳’做生意!真是,这汉口的钱哪,也是太好赚了,木头雕两个眼睛都能赚得到大钱咧!”汉口人把摆地摊叫“挖地脑壳”,这种生意自然是本小利微,有的还带有很浓的江湖流动色彩。张腊狗嘲笑李家花子兄弟,把银票在手里甩得哗哗响。

“您家莫哄我们,这是纸,哪是钱咧!未必我们这大的人连钱都认不得?白花花的硬的才是银钱唦!俗话说,黑眼珠子见不得白银子……”

“真是的,真是的!个把妈日的,烦死人!连钱都不认得还犟头犟脑的!算了,算了,这种外国人用的东西,也是冇得几个人认得!丁丁儿,帮忙换一下!伙计,你该不会也不认得吧?”张腊狗不想再跟这两个伢纠缠了,他想早点把那只龟鹤形蛐蛐的下落搞清楚。他现在心情不错。

丁丁儿很听话地接过张腊狗的银票,看一看,认得是英国租界银行的银票,绝对是可以兑换没有问题的。他朝小花子摇摇头笑一笑,伸手到怀里摸了半天,摸出几块碎银子,放到自己摊子上的戥子上称出二十两,递给张腊狗。银票是张腊狗的,是张腊狗递给他的,所以,他把换开的银子还是递给张腊狗而不代替张腊狗递给小花子。这个小动作,可以见出丁丁儿生意人的精明。

“告诉我,那个龟鹤形独节须的蛐蛐你卖把哪个去了?”张腊狗把银子在手里摇得哗哗地响,然后啪地一声拍在小花子的手里。“这下总该可以把那蛐蛐的下落告诉我了吧!”

“我不认得他咧!”小花子把手捏成拳,往怀里塞。

“么事呀?你这个小……”张腊狗终于被激怒了。他还没有这么耐烦过。这小伢太可恶!把钱诳到了手,居然敢反口不认账!张腊狗懒得骂了,挥拳就要打过来。

“我们是不认得他么,我们只记得他的脸上有蛮长一条疤子……”小花子赶忙解释。张腊狗的拳头在空中停住,慢慢地松成巴掌,垂了下来。

“是的,像这样的,脸弯弯的,像个弯茄子……”

小花子还在比划,张腊狗却已经不理他了。“照这小伢说的,肯定是疤子把那只蛐蛐搞去了!好说,都是蛮好的兄弟,个把虫子,打个商量总还是可得的罢!”张腊狗想趁热打铁,直接到四官殿码头趸船上去找陆疤子。他抱起蛐蛐罐和蝈蝈笼子,车身朝江边走。

“张家兄弟,莫忘记了,那个澄泥罐子还冇搪底咧!”丁丁儿对着张腊狗的背影喊。

所谓“搪底”,是用黄土、蚯蚓粪、陈石灰碾细,过箩筛筛去杂物,再用水浸透,按4:4:2的比例调和,拌进糯米米汤,牢牢地在罐底捣实。这搪底是很有考究的。既要让罐底有一定的蓄水作用,又要让它具有渗水性;既要砸平,又不能过于光滑,太滑对蛐蛐腿有损伤。丁丁儿是个行家,知道这些名堂。而他之所以没有搪底,是因为蛐蛐罐和其它玩物一样,有人专门收藏赏玩,而作为赏玩的蛐蛐罐是不搪底的。

“晓得!”张腊狗答应一声,没有回头,揸开两只螃蟹脚,鸭子样一崴一崴地走远了。

刘园的月季开得一片姹紫嫣红。粗壮的刺乎乎的枝干上,分出长长的绿茵茵的枝条。粉红、深红的花朵、花苞就聚在这些嫩生生的枝条上。这些热热闹闹的月季花,开的落的,各忙各的。开的开得心花怒放;落的落得满地残英,似也无多的伤感,也品不出悲壮。这有点像人的生生死死,太多太平常,也就淡而无味因而也就显出些豁达与空灵。秀秀看着这开开落落的花,想起了家乡柏泉老堤下湖荡边一蓬蓬的麻亮刺听说洋人把那叫野蔷薇,和这月季花是一个种。那简直变成了一汪遥远的淡绿色的梦!细细的枝条,像童年女孩孱弱的生命;随风披拂的花叶,多像女孩散乱的长发;如星星般开着的小红花,是童年女孩明灭不定的希望……

大花子手中那把锄头灵活地在花丛中出没,像一条闪亮的牛舌头,刺拉刺拉贪婪而又不紧不慢地啃着花丛中的杂草。大花子不知怎么回事,像感到秀秀眼光的温度似的,他无端又红了脸。其实,秀秀的心思还有一半在小花子的嘴巴上。小花子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雀子,往外吐出一串串的句子:他绘声绘色地描述陆疤子的嘴脸,手舞足蹈地复述他与张腊狗之间的交易。只是他省略了一些骂人的脏话。“陆疤子的嘴巴太臭了,张腊狗比他强些,也臭,只是稍微强那么一篾片。每句话都带渣子,带蛮丑的渣子。人又丑,丑得吓死人!”小花子总结性地说,瞟哥哥一眼。大花子没有抬头,依然锄他的草。

秀秀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她像个不动声色的导演,导演完一段剧情,看着演员们的声色笑貌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在这个剧情单元里,似乎已无可挑剔了,就轻轻地吁一口气,涌上一股轻松。

自从冯子高讲蛐蛐经,透出张腊狗和陆疤子都是蛐蛐迷嗜蛐蛐如命的话风之后,秀秀对一切有关蛐蛐的事就很关心了。她甚至向冯子高借《促织经》。冯子高虽然不理解她如此突然地迷上蛐蛐的动机,但也不问,还是尽力给她弄到经过万历年间周履靖续增的《促织经》,还主动给了她一本袁宏道的《促织志》。他还告诉她,袁宏道是有名的文章大家,是著名的公安三袁之一。这样的正经人,尚且不以蛐蛐虫类为小道,不仅爱,而且爱出著书立说的大名堂来。冯子高的本意,是借机让她多读书,促她识字博物。秀秀也的确没有辜负先生的教导,读得很投入。她甚至觉得这些书比那些子曰诗云有味道得多。

“秀秀姐,为么事要把那好的蛐蛐卖给那两个坏家伙咧?”小花子拿出卖蛐蛐的银子,要递给秀秀。

太阳西斜了。西边天幕上,云飞云涌,如巨大的海潮托着,太阳在跳跃,在翻滚,如酗酒的汉子跌入汹涌的河,无可奈何,随波逐流。幽幽的桂花,被夕阳曛出中人欲醉的醇香。归飞的宿鸟叽叽喳喳,几只灰喜鹊仍在枝头飞飞跳跳,哑嘎嘎地争辩着什么。

“你只管卖给他就可得了。就算帮了我的大忙了。你们捉的你们卖,钱你们留着。”秀秀对李家花子兄弟很感激,特别对小花子有些歉意。小花子也算是个蛐蛐迷了,能让出两只蛐蛐来,已经是给了她很大面子。

“下雨了?”大花子停下锄头,仰头望天。当头浓密的树叶枝条如翳如盖,透过绿荫,瓦蓝的天只有几片游丝样的云,无聊无绪地向夕阳的方向飘游。他用手摸摸头,摸到一手白乎乎的鸟粪。

“鬼雀子……”大花子一脸懊丧,又自嘲地笑笑,他是不怎么爱骂人“带渣子”的。他朝秀秀和小花子看看,他们也在笑。

秀秀掏出那方白手绢,要为大花子揩鸟粪,大花子的脸红得像蒸熟了的螃蟹,一闪身跳到月季丛另一头去了。

吴二苕匆匆地找秀秀,说汉口同知大人黄炳德要到刘园来吃饭,请她张罗。吴二苕最近娶了媳妇,是老家柏泉许家湾的姑娘,叫芦花。想到刘园事多人少,秀秀请二苕夫妇都到刘园来住。吴二苕跟刘宗祥外出,芦花就做些端茶送水的事。芦花与吴二苕很是般配。吴二苕五大三粗,孔武有力,身兼车夫保镖二职。芦花人高马大:大手大脚大脸盘子,大眼睛,高鼻阔嘴。所有的部件都大,就显得很协调,一点也不粗苯,反倒是手脚麻利异常,做完这又做那,宽大的屁股和颤颤的胸,总在人眼前晃。

“有点像俄罗斯女人。”刘宗祥第一次见到芦花,就暗里对秀秀说。

秀秀瞟他一眼,没有作声。刘宗祥感到这一眼很暧昧。他很想告诉她,俄罗斯是个外国名字,没有别的意思,又担心越抹越黑,只有讪讪一笑作罢。

芦花是个勤快女人,三下两下就做完了打扫揩抹的事,又要同大花子到园子里去做。秀秀说,该做么事就做么事,内外要分清楚,芦花要做,可以在屋里把被褥拆洗得勤一些。

“就让婶娘和张妈管就行了,我今天想回去看叔叔。”吴秀秀想回去看叔叔是托辞。在刘园的常客中,她最不喜欢的人就是黄炳德,每次见到黄炳德,秀秀都有作呕的感觉。她觉得黄炳德让人恶心。黄眼睛珠子像夜猫子一样盯人,邪兮兮,冷森森的,做官的没有一点做官的样子,倒像个地痞流氓老混混,满嘴吐的都是丑话,一见到女人,眼睛里头像是要伸出一只手来,一笑那满口的黄包谷牙像要吃人……

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黄炳德四十多年所好不多,一是财,二是色。什么打牌喝酒甚至抽鸦片,都在其次。鸦片烟人人都抽得上瘾,而黄炳德对鸦片烟没有多大的反应,抽也可,不抽也就是打打呵欠而已,没有别人那样鼻涕眼泪齐流要死要活的丑态。他在财上是从来不放松的。他认为,财是一切的根本。至于色,黄炳德是与性命等同视之的。性命性命,性与命紧相联,没有性,要命何益?他每次看到入眼的女人,就如饥饿的汉子看到肉包子,极其饥肠辘辘,极其地忍受不住。因此,他一方面怕遇见他搞不到手却又十分入眼的女人,可同时他又非常想见到十分入眼的女人。他常常在这色字的怪圈里头饱尝幸与不幸的煎熬。

“刘老板的意思,像是要你出面招待一下。他您家说,你是管家,不出场怕不好看……”秀秀虽然年轻,但这一两年来表现出的精明、聪明、能干、泼辣和处世的心计,都让二苕佩服。二苕不敢以小辈待她,对她很客气。

“冯先生在不在咧?”秀秀问。她知道刘宗祥最近在收买后湖私地的事情上不顺手,这次请黄炳德到刘园来“玩”,肯定与买地有关。刘宗祥的商务活动仍以置买土地、填地建屋为主,最近又新辟了祥记银楼,经营金银珠宝首饰。填土公司早已经在填城墙内土凼六渡桥那边的地,填好的地上有的已经开工建屋了。刘宗祥既然把她作为事业上的帮手,这等关乎大片土地购买的大事,秀秀明白她必须全力以赴。边往浮碧轩那边走,秀秀就想,后湖农民渔民的私地,与黄炳德有么关系?

秀秀到后房去换衣服,经过望湖亭,见冯子高一人站在亭栏边的格子窗前沉思默想,一脸忧郁。

刺杀瑞征的罗汉在这里治伤,终于没有活过来。罗汉这是第二次刺杀瑞征了。第一次是在北京,他没有受伤。这次清兵防范严密,罗汉开枪后,击中的轿子里的人不是瑞征。五抬轿子一模一样,罗汉运气不好,加上受伤后不配合治疗,怒气一天比一天大,只要醒着,就不肯吃药。

“大丈夫做事,当一鼓作气。某已是再而衰了,岂盼三而竭乎!此身本一蜉蝣耳,冯君,放某去罢!”罗汉的嘴唇嗫嚅着。这嘴唇已如凋萎的残叶,在干枯的枝头,一任秋风播弄而颤抖。死亡已经把死亡特有的颜色涂上了罗汉的脸颊,没有了病容的黄,只有灰白中透出的青黑。这具年轻的躯体,曾经那样慷慨激昂过,热血沸腾过,现在却像突然抽走了薪柴的灶膛,在逐渐冷却,冷却到成为一段青冈木,在开出了白生生的银耳后,整个的生气,随着银耳的采摘而消失了……

冯子高耳边又响起罗汉悲愤的叹息。他还能说什么呢?他们这一批立志要把皇帝从金銮殿上拉下来的人,从来都是活了今天就没有打算还有明天的,何况,慷慨赴死是一大快事呢!

“冯先生!”秀秀本不想打扰他的冥思,但又担心他过于思虑伤了身子。

望湖亭建在一隆起的坡坎上。坡坎本身就高出浮碧轩许多。站在望湖亭上,向南差不多和城墙齐高了;向北远眺,后湖的烟波水势,田畴苇荡,尽收眼底,的确是个纵目赏景的好地方。

“噢,是秀秀!那天教你辛稼轩的《水龙吟》,还记得么?”冯子高见秀秀也上了亭台,脸色又开朗了。他一直坚持在教她读书识字。《三字经》、《千字文》之后,把《论语》、《孟子》走了一遍,也就是个过场,认得罢了。他多半是用诗词歌赋一类“闲篇”教她。冯子高这个“脉”摸得很准。对于《论语》、《孟子》之类,秀秀皱着眉头听,皱着眉头读,一脸的苦恼写在五官上,像是吃了黄莲之类的药,挺直的翘鼻子上皱出许多细细的纵纹,小肉嘟嘟的嘴唇叽叽哝哝的,读几句就牙疼似地吁一口气。倒是冯子高教她读诗呀词呀,元人小令一类的东西,她记得很快。读这些东西的时侯,秀秀柳叶眉的眉梢一闪一翘的,细长的眼睛波光莹莹,荡出无限的鲜活,一副受用领悟的神态。“要是根基打得早些,说不定还是个女才子呢!”冯子高对女弟子的禀赋很满意。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设馆授徒,能见到学生功成名就,有个清纯的女谈伴也是闲时一乐。

“哪能不记得咧!”秀秀上了亭子。亭子上的风比下面大多了。冯子高的长衫下摆被风撩得不住地飘。秀秀脸上的细汗珠子,一下就干了,脸上柔软的茸毛一紧,感到了仲秋落日后的凉意。她的头发结成一条粗长的辫子,几丝散发在风中飘飞,衫子被风吹得贴了胸,傲然的乳胸、坦荡的腰腹,线条流畅,凹凸有致。

“……重湖叠崦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哪里哟,您家这是柳永的《望海潮》咧!哪里是《水龙吟》唦?”秀秀咯咯地笑,以为冯子高在考她,岂不知冯子高是因有佳人佳景而发感慨。

“是这样的,您家?”秀秀以手抚栏,正视前方,“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缊英雄泪。”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在正值盛年的冯子高清癯的脸上,秀秀读出了世事、人事的苍凉。“要不是为革命党的事忧心,冯先生这样的人品、才气和交游,该有几洒脱。人总是为物所累,不为此,即为彼,说到底咧,还是为自己所累。谁叫冯先生去革命的呢?是他自己要提着脑壳去奔。是谁叫宗祥哥去买地的呢,是他自己,他自己要买了卖、卖了买。我为么事明晓得他有妻室还要跟他好呢?还不是为自己心所累……”

“冯先生,该解的还是要自己解。凡事咧,要提得起放得下才好。”秀秀小心翼翼地劝冯子高,自己心里却在想:这读书还是蛮害人的咧。过去有些事不明白,倒还快活些,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就是哪里。读了点书,有些道理通了,人像是多了几个心窍,凡事前思后想,这也作难,那也不好,倒比过去还多了些烦恼。

“也只能是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了!”冯子高长叹一声,转身下亭。“我们去罢,呵,秀秀呀,我顺便问一下,那只异形蛐蛐,放在哪里养着咧?”

“小花子它们把它卖了。”秀秀说,说得很平淡。照说,从刚才那么沉重的话题转到蛐蛐上头,秀秀应该感到突兀的。

“他们家境不好,如遇到识货的,怕也能卖到几两银子咧!要真碰到个行家就好了,好好调养些时日,怕是要轰动今年的赛事呢!”

望湖亭离浮碧轩就几步路。走下八角形的小亭子,再下二十几道石坎,就到浮碧轩的曲形回廊了。

客厅里,刘宗祥正与同知府的师爷说话。刘宗祥穿一套派力司深蓝色小燕尾服,里头的白衬衫领子处结一蝴蝶结,显得庄重、利落。刘宗祥是在洋教的,官府视他为半个洋人,对他洋打扮、洋作派早已见惯不惊。当然,要仿效他也很难。不在洋教,不在洋行混事的,剪辫子恐怕就是大忌,而拖着辫子穿西服打领带,一定很可笑。

天下师爷出绍兴,无绍不成衙。这话果然有理。汉口同知府的莫师爷就是地道的绍兴人。他不会汉口话,官话里头掺一些夹舌根咬舌尖的下江话,听起来总有些“嘁嘁嚓嚓”敲小镲的味道。莫师爷属于汉口人嘲讽的“两头一掐,炒不了一碟子”的小个子身材。生就一张倒三角的尖削脸,脸上绝无多余的肉,且脸颊向里陷进去。小星眼,袖珍猫鼻,就是嘴巴大,加之他长得没有下巴,牙巴骨像是从下嘴唇处直接转弯长上去了。这样精致且不凡的长相,扣在头上的那顶小小的瓜皮帽,看上去都太大,显得眉际以下没有了内容,唯有一张似乎是凭空悬在帽子下的阔嘴在那里张张合合,仿佛半空里一个深邃怪异的黑窟窿在动。这形象不能往深处想,往深一想,容易让人毛骨悚然。

“张妈,么样还不点灯咧?”进门点头打招呼,秀秀觉得莫师爷坐在避光处的脸相特吓人,就岔开去喊张妈。冯子高接上去同莫师爷打哈哈。

“莫师爷,把您家拖步了哇!”莫师爷虽然不会说汉口话,听倒是听得懂的。

“哪里,哪里话!随便玩玩么,说不上劳累的,说不上的!冯先生,仙风道骨,今犹胜昔了哦!”

“莫师爷谬奖了,几根贱骨头而已哟!”这边刚点上灯,厨房就催可以开饭了。刘园很少接待成批的客人就餐。私家花园的雅致,除了园林山石亭台水榭的出奇见巧之外,三五人的雅聚小酌也能使景物活泛起来。人一多,吆五喝六,“五奎手”、“八匹马”、“哥两好”地一闹腾,只能是亵渎佳景、暴殄天物。

菜都做得很精致,也很实在。珍珠元子,挂黄鱼丝,香菇兔丁,菊花鸡,鸳鸯蛋,腐竹焖牛肉,红烧洄鱼,炸猪排,四个冷碟子外加一青花瓷钵八珍脚鱼汤。

莫师爷于饮食一道,看来颇有心得,不是那种随便下筷子的角色。香菇兔丁只搛香菇,腐竹焖牛肉只搛腐竹,八珍脚鱼汤只用汤瓢舀汤,对菊花倒是赞不绝口。

“花黄鸡乌枸杞红,色香味形皆上乘!刘先生,您这是人间天上呢!此味只应天上有,天上有呵!”灯光下,喝了几小盅酒,脸上有了些色,莫师爷的脸才有了轮廓。他喝汤喝酒的动作都相当斯文。每舀一瓢,都以小碟承匙,慢慢送到嘴边,每一盅酒,喝时都双手向人虚让一让,作出以袖掩杯的样子。但每次喝完,那嘴总是不由自主地一阵吧嗒,这一吧嗒就吸引人向他的嘴巴看。

“这人倒是不会藏拙,连扬长避短的道理都不懂,居然还吃师爷这碗饭!”冯子高的眼神就有些嘲讽了。刘宗祥却觉得师爷的城府很深。这是一种于前途绝望、于眼前不满因而敢于恣肆放纵,并以这种放纵恣肆掩盖城府的人。这种人如果是君子,可以一副清高孤傲对人,但他们又可以很快从君子跌出小人的脸谱,逼急了,就成为那种杀无肉剐无皮的比小人还要小人的癞皮。

“莫先生,看起来您家与我之间,说话办事以窄巷子里头赶猪直来直去为好。”刘宗祥端起一杯酒,与莫师爷做了个碰杯的动作,见莫师爷点点头,阔大的嘴露出赞许的笑,就接着说下去。“上次后湖清丈,多蒙师爷从中鼎力,刘某感激之余,薄有表示。秀秀噢,前天封好的五百两银子,送莫先生当酒钱。”刘宗祥呡一小口酒。他喝的是葡萄酒,用的是一只高脚玻璃杯。这种透明镂花的玻璃杯汉口还不多见。莫师爷还是忘不了他的绍兴加饭,冯子高喝的是茅台酒。秀秀本来以茶代酒作陪,但莫师爷死活不依,一张阔嘴一张一合地数落,不满意。秀秀不得不也换成葡萄酒,但不敢用大高脚杯,与冯子高一样用小酒盅。

“刘老板,在下对您这种豪爽佩服至极,佩服至极呀!”莫师爷喝干一杯酒,可能由于见了银子,忘了作以袖掩口的动作了,显出小酒盅与阔嘴极不成比例。他喝的时侯,冯子高担心那酒盅掉会进那阔嘴里去,不由自主下意识地也跟着张了张嘴。“刘老板哟,这东西重得很咯,我们都被这东西所累哟!”莫师爷瞄一眼秀秀搁在他手边的银包,一副谦谦君子的神态,出口就是一番很有哲学意味的感慨。但刘宗祥从中品出了别的味道。

“莫先生,这算什么重呵,刘某还有借重先生的地方咧!过两天,叫我的车夫二苕,呃,二苕喂!”见二苕应声而进,刘宗祥又吩咐:“过两天,等银楼的那批首饰做出来,送几件到府里,让莫师爷指点手艺。听说先生是这上头的行家,很具法眼的!”

刘宗祥这一钩鱼饵抛下去,莫师爷果然上钩了。本来他还准备在银子数量上拗一拗的,现在听到刘宗祥许以一套首饰相赠,也就心有灵犀,大为快意。

“听黄大人说,刘老板置买后湖农户渔民地产有些梗阻?在下这里倒有拙计一条,不知当说不当说?”莫师爷端起一盅酒作出欲干杯的样子,停在嘴前。由于嘴被酒杯遮住了,他眼睛和鼻子才有机会被人注意到。这是一对几乎等于没有的绿豆眼,且深深地藏在皱巴巴的上眼皮和鼓囊囊的下眼皮里。因为喝了几盅酒和灯光的缘故,这对小绿豆眼才反射出两束冷冷的光,表示了它们的存在。鼻子仍不甚分明,基本无鼻梁,只有表示鼻梁位置的那道短短的凹槽;亦无鼻翼,只有表示鼻翼形状的仅突起一点但仍比嘴唇低的粉红色的鼻孔。“好在鼻孔不大,否则与天蓬元帅无别矣。”冯子高早就认识莫师爷,两人之间无交情的诸多原因中,除禀性、人生道路等等之外,冯子高难以正视莫师爷的这副尊容,是很重要的因素。可以想像,经常面对一张视之欲呕的脸,金银宝贝山珍海味有何用处?不过,冯子高对莫师爷的作幕参赞之道,还是不敢小看的。

“莫先生胸有锦囊,黄大人身边的智多星呵!”冯子高知道刘宗祥购买后湖农民渔民的土地进展甚微,特别是农民,眼看后湖筑起长堤,以后每年的洪汛都将被拦在堤外,庄稼可免涝渍之虞。再则,京汉铁路擦着后湖走,明显预示后湖将要热闹起来,种粮种菜,作房产地皮,都是看涨的行情,远不是三瓜两枣卖地可以比拟的利润。农民以耕种为生,无土地即无性命。刘宗祥买私地困难重重的原因,是瘌痢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刘宗祥本想请黄炳德来刘园“搓几把”,顺便探探有无良策。不想黄炳德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角色,叫莫师爷来应酬。可莫师爷因有刘宗祥的钓饵在前,就不来虚套子,竟是洞若观火,一语中的,直奔主题。

对冯子高的夸奖奉承,莫师爷自然是很舒服。他也作出一副洗耳恭听后很是感激的样子,捏着小酒盅,咧着阔嘴做出微笑的答谢状,但那深藏在上下眼皮子中的绿豆眼,却不断往刘宗祥身上瞟。刘宗祥开始没有会意过来,让他们先去打哈哈,秀秀边唤张妈热菜换杯地照顾场子,边听三个男人互相探虚实,如在近台看戏,很能看出一些奥妙。

“其实男人斗心计,也不过如此!”她想起自己设计的叫李家花子兄弟卖蛐蛐给陆疤子和张腊狗的一场戏,心里有些得意。她看刘宗祥对莫师爷的眼光没有反应,就在桌子底下用脚捞他的脚。

“莫先生,据刘某所知,黄大人许多要务,都是先生一手参赞的!先生高才,我辈是望尘莫及的。”刘宗祥已经注意到了莫师爷的眼神。他很熟悉这种如鸬鹚投向渔人的眼神:你要我下水去捉鱼么,先喂几条小鱼给我充充饥吧!实在没有小鱼,小青虾也行呵!

“秀秀呵,这五百两银子也实在是沉甸甸的,就是给我,也嫌压人哪!这样吧,换一张银票,就用我那边法国银行的银票,拿那张八百两的,三百两是莫先生今天的车马费。”刘宗祥还没有吩咐完,秀秀已经起身办理完了。这不就是演戏么?取一张银票,费什么事呢!

“哎呀,刘先生,何必这样子破费呢!秀秀姑娘,别忙别忙!”莫师爷见刘宗祥已经接收到他发出的信息,并且作出了及时正确的反馈,大感快慰,两只绿豆眼倏然收光。看到莫师爷这种神态,秀秀大为吃惊:一个人的眼睛,怎么可能做到说有光就有光,说冇得光就冇得光咧?

“外国人就是会想心思,几百上千的银钱,一张花花纸就行了。哪像我们笨咯,真是笨咯!”莫师爷装着欣赏外国人的银票印制精美的样子,验证银票无误无讹,再以漫不经心的动作掖进袖子里。“刘老板,据我所知,后湖一带地产之所有权,自大清开国以来,从未细加勘核。只因后湖广袤,淤地虽有,涝旱出没不定。加之历时太长,今年或是可耕之地,明年或是泽国一片。因此之故,对各地农人渔户占墩为村,辟墩为市,朝廷也一直是眼开眼闭而已。有的办理了凭证,有的却是麻子混豆子。据在下所知,这种麻子混豆子无产权凭证的,比有凭证的多得多。如同知大人向张中堂上一呈折,对后湖之地重新清丈一次,于国于民将善莫大焉……”说到这里,莫师爷就打住了。吱地喝下一盅酒,又叭嗒叭嗒地连连咂几下嘴,很是得意。

这的确是解决刘宗祥眼下问题的釜底抽薪之计!很明显,这条计谋的核心是把后湖的私地官冕堂皇名正言顺地化成官地。此计一旦实现,后湖很大一批农民渔民将由土地的主人变成佃户或无家可归者!冯子高暗暗佩服且又大为心惊:这可是条毒计呀!

“黄大人的意思咧?”冯子高还想摸摸底。

“嗬嗬嗬!冯兄,这个何须问得?俗语云,火到猪头烂,再说,莫某这番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哟!余下的文章,刘先生、冯兄都是大手笔呀……”

刘宗祥和秀秀都听明白了。

后湖因汉水改道而逐年淤出的土地,属于私人耕种渔樵的那一部分,使用者大多没有官方发放的凭证,如果不去管它,几十年上百年也就谁种谁收那地就归谁,这当然是约定俗成的事。事实上也一直无人去管,也不好管。谁去管,都是件烫手的事。激起民愤,怎么收场?但现在刘宗祥下决心要买后湖的地,下决心要干这件事,采用莫师爷的计策当然是上上之选:把地从农民渔民手上收归朝廷,朝廷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还不是由黄炳德他们去变把戏么!

“对,应该由黄炳德去办,烫手不烫手是他的事,怎么收场也是他的事,我只是向朝廷买地。至于黄炳德愿意不愿意去干这烫手的事,莫师爷的‘火到猪头烂’就是精髓了。”刘宗祥很快就在心里过了一遍这事的操作要领,脸上浮出轻松而又不在乎的笑。他不能让莫师爷看出他是多么的在乎后湖的事,否则,莫某、黄炳德都会借机抬高价码。他刘宗祥的钱也不是大水漂来的!给鸬鹚吃得太饱,反而不会下水捉大鱼。他不能把买地的间接成本打得太高。

秀秀看出来,这餐饭,在座的人都吃得蛮满意。

张腊狗到陆疤子家的时侯,陆疤子不在。王玉霞正在奶孩子。张腊狗三十多岁了,还没有自己的孩子。没有混出名堂的时侯,应了一句贫不择妻的老话,娶了隔壁巷子口杂货铺的小寡妇。小寡妇有个女儿,这样,张腊狗娶媳妇的同时,连孩子都有了。可结婚这么多年,总还是别人的“拖油瓶”,自己连个伢秧子都没有,私下里也有些空落落的不快活。看着王玉霞奶孩子,张腊狗很是感慨:狗日的疤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这么灵醒的婆娘,还生出这么水灵的儿子!个狗日的!这婆娘的水色有几好呵!奶子像刚揭蒸笼盖子的馍馍!疤杂种,丑人自有丑人福,上天对老子硬是不公……

见张腊狗看得呆痴痴的,王玉霞心里不高兴。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灭。你腊狗既是疤子的朋友,就不能这样轻薄。你腊狗又不是冇得婆娘,么样吃着碗里瞅着锅里!她以为张腊狗想她的身子。其实,张腊狗是见了人家亲生的伢,心生羡慕,眼睛定住了,有些走神而已。

“腊狗哥,疤子不在屋里咧,您家到江边趸船上去看下子唦!看是不是在那里守货。”张腊狗的香堂明里也在经营货运一类的生意,当然主要是便于刺探码头上货运的情报,好让他们“十兄弟”夜晚“见机行事”。陆疤子身为心腹,长期在趸船“值班”,也不是没有“油水”的。王玉霞心里一不高兴,脸上就露出了不留客的神气。也是,自己男人不在屋里,这孤男寡女的,有什么话好说咧?

“我到趸船上去了的。我从四官殿下来就顺便去了,疤子兄弟不在那里。”张腊狗听出王玉霞的逐客之意,也明白她不高兴的原因。他不生气,反倒心平气和了。一个正经女人,是应该正颜正色的,也是应该受到尊重的。那种见了男人就东扯葫芦西扯瓢无话找话说,或者男人说一句她倒要插三句的女人,靠不住。这狗日的疤子还真是有狗屎运,找了这么好的个婆娘!张腊狗心里这样想,脚就在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转身对停止奶伢、已把衫子扯平整的王玉霞说:“疤子回来了,你就跟他说一声,就说我来了的,叫他有空到我那里去一趟。”不等王玉霞答腔,他拔腿就走,可还没有出巷子口,又踅转来,把个蝈蝈笼子放在堂屋吃饭的桌子上:“留给伢玩!”

到底还是朋友,还蛮斯文的咧。都说张腊狗是个恶家伙,这样看,也还好么!望着张腊狗一走一摇的背影,王玉霞心里升起一缕歉意。她又解开扣子,饱满的乳房弹出来,浓酽的乳汁嘀嘀嗒嗒地流。她赶紧把一只奶头塞进孩子玫瑰色的小嘴里,顺手扯下衫子,盖住另一只奶子,轻轻地揉。很快,衫子就洇出一大块湿乎乎的奶渍。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的奶水怎么这样好,小伢都四岁多了,还够吃个半饱。

“又冇吃么好东西,就是一日三餐饭咧,么样这多奶?伢这大了都不回奶,只怕这就叫饭奶,喝水都出奶的。”

王玉霞边揉边想。她听街坊老人说,饭奶贱,不养伢。

脚还没有跨进门,就听到老婆在屋里发雌威。

“你个老不死的!我前世又不该你的!你吃了就去死的么?这点涪汁酒,素珍还冇尝一口,腊狗那狗日的也还冇喝一口,你就这好的眼睛,放在这旮旯都摸到了……”张腊狗的老婆黄菊英正在骂她自己的老娘。老娘不是黄菊英嫡亲的娘。爹死了,老娘就一直在黄菊英的骂声里苟延残喘。

“算了,算了!一点鬼涪汁酒,喝了就喝了,紧吵个么事唦!”汉口人称米酒为涪汁酒,寻常人家多可制作的,不是什么值钱的高档饮食。在巷子口就听到自己家里的吵骂声,就为点涪汁酒!张腊狗很恼火。

“噢呵!我做恶人,你来做好人!这老不死的成天苕吃哈胀,糟蹋粮食,说都说不得么?”黄菊英头发蓬乱,像一只寻斗的鸡,转过身来,奋开毛羽,噼噼啪啪又是一阵叫骂。

叫着骂着,黄菊英忽然停住了。一时间竟像田里嘈嘈鸣叫的蛤蟆,一阵暴雨过来,惊得倏然住口,出现一种令人心惊的静寂。黄菊英看到张腊狗圆圆的娃娃脸上已布满冷嗖嗖的阴云,本来白皙的脸变得白里透青,嘴紧抿着,两边腮帮子上的咬肌一楞一楞的。

“么样?不骂了?不吵了?不叫了?个婊子!一天到晚,这条巷子里头就只听得到你的喉咙!真是会给老子装幌子!你骂你的娘,人家外头不晓得的只当是老子容不得你的娘!一张臭屄嘴,一天到晚不骂就不舒服。个婊子,你那屄嘴实在痒不过,就扑到地上去擦几下唦!”

张腊狗一阵沉声喝骂,黄菊英像一只斗败了的鸡,耷下翅膀,虽然面上蔫蔫的,但内心却藏着一股发泄之后的满足,瞄对手一眼,悻悻地下阵去了。

张腊狗一点也不想骂。张腊狗和陆疤子不一样。陆疤子口里不带“渣子”不会说话,一句话的内容里,往往一大半是“渣子”。相比较而言,张腊狗的嘴巴要“干净”许多。他听人说,河南人不爱骂人,只用拳头解决问题,他对此很是赞赏。与其声嘶力竭白唾沫骂成黑唾沫,不如几拳头、几巴掌或几刀子,这有几干脆!这是自己的婆娘,又是芝麻大拈不上筷子的事,不好动拳头刀子,所以,张腊狗拳头捏得吱吱响!

杂货铺的小寡妇黄菊英骂人有瘾。每天不骂一阵就浑身发胀。她骂人,往往不是因为恨那个人,也不是因为某件事可气非骂不足以出气。她骂人,是希望有人回骂。双方对骂,叉着腰,跺着脚,脸对脸地骂,唾沫像癞蛤蟆喷浆一样溅到对方脸上,然后,逐渐后退,退向各自的安全地带;骂声逐渐减小,变成恶毒的诅咒和险恶的威胁,一场有声有色的嘴巴仗才到了尾声。这样下来,黄菊英就浑身通泰,精神焕发,一天做什么事都兴致勃勃,打牌手气也会好,即使输了钱,心里也喜欢。黄菊英这毛病,连这一带讨饭的都熟了。每逢听到苗家巷里有叫骂声,就先在不远的地方歪着,决定今天别的地方不去了,静候黄菊英把架吵完,到她门口开口一叫……

“您家做点好事咧!”

这种时侯,黄菊英就会应声而出,出手也大方,又是给钱,又是叫人拿升子量米,口里还要叨咕:“老娘舍财免灾!老娘宁可把给叫花子,气死你们这些杂种!气死你们这些杂种!”

其实,谁也没有存心去气黄菊英。特别是她嫁给了张腊狗之后,谁又会躺着不烧爬起来烧地去惹流氓头子的老婆呢?这样一来,反倒使黄菊英寂寞了。家里又没有多的事要她做,就这么大一栋房子,还请了个佣人收拾做饭。无事可做,连架都没有吵的,真叫黄菊英发疯!没有办法,只有骂老娘。不然,骂谁呢?骂佣人吧,佣人像是泥巴做的,随怎么骂都不答腔,这样骂起来就没有一点趣味了。张腊狗自然是不能骂的。她深知张腊狗的脾气,宁可三刀六洞也不愿意听到吵骂,搞烦了一巴掌扇过来,吃现亏。她左边的上槽牙至今仍活摇活动的,掉也掉不下来,长又长不牢,就是她不看脸色喋喋不休吵骂的教训。原来她还可以骂骂自己的女儿素珍,现在也骂不成了。女儿已不小了,她一骂,女儿白她一眼,回她一句:“茅厕嘴巴!”往往跑出去一天不回家。要是张腊狗在家,她更不敢骂女儿。只要她一开骂,男人就垮下脸,那拳头都能捏出水来!黄菊英就只有自己老娘可骂了。但骂自己的娘一点都不热闹。任黄菊英骂半天,竟无任何反应。这就很无趣了。刚才估计是男人回来吃饭的时侯了,她才开骂。果然,男人听到了,而且接嘴回骂过来了,正好抠到她的痒处,她也就适可而止。黄菊英这一番苦心设计,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早点开骂,男人没有听到,得不到回骂,等于白费劲不过瘾。骂得太过,惹得男人火发,皮肉受苦,等于是自找苦吃。

见黄菊英偃旗息鼓转身而去的背影,张腊狗好一阵窝火。看着婆娘门板一样的背影和磨盘一样沉的屁股,他心里的火就直往外窜,恨不得蹦起来冲上去踢两脚。

但他不能踢。他凭什么踢黄菊英呢!当初,是他总是到杂货铺子丢媚眼撩骚,又不是黄菊英自己找上门的!当年,张腊狗有事无事都要一天到杂货铺去三五趟。买盐打酱油这些事,张腊狗过去是从来不沾边的,现在抢着去杂货铺买。黄菊英不是个离了男人不能过日子的女人。晚上到她那里拍门敲窗的男人多的是。只要肯,嫁给任何一个男人,她都是带着杂货铺“倒贴”。转回去十年,二十八岁的黄菊英不是这般水桶腰、磨盘屁股,也不是“茅厕嘴巴”。二十八岁的小寡妇带着个五六岁的女儿,守着个生意不错的小杂货铺,小日子过得如小寡妇的脸色一样,红润而又光采照人。

可十年前,十八岁的张腊狗还是个街混混,家里总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光景。他也是一步一步凄凄惶惶向撮白耍赖明偷暗抢的路上走,闯出了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一天不打架见血就手痒的名头。他张腊狗越走越明白:做人哪,要就做顶好的人,要么就做顶坏的人。顶好的人有人求有人捧,求你捧你都要给你钱。顶坏的人也有人求你捧你,求的捧的也会给钱你。照这样看来,顶好的人心里未必不藏着顶坏的想头,顶坏的人心里未必没有善念头。他们有何区别呢?最糟糕的莫过于不死不活吃了上顿愁下顿到死也活不出人味来!其实,做好人容易,做坏人难。舍钱施粥的好事,只要有钱,哪个不晓得做?只当拔一根汗毛,还要收获不知几多好话,惹得不晓得几多人对他感恩戴德,把名声越造越好,反过来凭好名声又去赚更多的钱。做坏人就不同了。天下的人都晓得坏人坏,坏人坏事人人不喜欢,做点坏事不晓得有几多用白眼睛珠子盯着!坏人不晓得有几多人戳他的背心骨!坏人得点好处,不晓得比好人得好处要多费几多力!张腊狗越想越觉得自己这十年真是不容易,越这样想,就越对黄菊英有气。

“个鬼婆娘,上十年了,一个伢毛都冇生一个,硬是要老子断香火哇!”

这想法也只能闷在心里,张腊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几年前曾经流露过这种情绪,黄菊英对此大是不屑……

“母鸡到底生不生蛋,有现成的蛋摆在那里唦!还不是你张家祖上做了么拐事!个杂种,还好意思说得出口咧,真是蚊子含秤砣——逞嘴劲!”

黄菊英与前夫生的“蛋”还的确不错。十五岁的素珍已出落得腰如柔柳,面若桃花,结实的小胸脯在削肩下悄悄地挺了出来,屁股也日渐浑圆,不大不小的杏核眼正眼看人少了,经常是一走三摇,眼风频抛,秋波流啭,少女的清韵不多,倒是习了一身少妇的俗媚。素珍很讨厌她的娘。“成天捅娘骂老子的,总像个冇睡醒的相,一条巷子就显她喉咙大,把人都丢光了。”她很佩服她的继父。在她看来,一个在巷子里混的小混混,混到这样有钱有势,让外国人都不敢小看,这就是大板眼!四官殿,苗家码头,该有多少吃混饭的!多少人混了一生都没有混出个人样子来!现如今,在他手下听差跑腿的,好多都是有板眼的角色!素珍觉得,她继父张腊狗除了没有读过多少书之外,跟洋街上神气活现的外国人、穿洋服的大老板比,没什么差头。张腊狗有时在家里接待来谈事的客人和他的青帮人物,素珍在旁边听呀看得多了,觉得继父的言谈举止,都有一股子让人震慑又让人亲近的力量,完全不像是在小巷子里混出来的人物。她也常常到继父办事的香堂去玩。继父处理事情有条有理,香堂里来来往往的人对他都很客气。这些人有的她认识,或是听过他们的名头,都是很厉害的人物,但他们在继父面前都服服贴贴的。

“这才活得像个人样子唦!这才像男人咧!”

素珍崇拜继父的想法一经产生,就逐渐强烈起来,而这种想法越强烈,一看到她娘那副窝囊样子,就越在心里生出对继父的同情。这种同情很莫名其妙,那种滋味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进门,素珍就注意到继父脸色阴沉,知道又是和娘怄气了。

“爹,您家看呃,这是么事呀?”素珍两步蹦到张腊狗面前,举起一个荷叶包。这是一张碧绿的荷叶,叶柄被齐根掐去了,像包酥糖一类点心样地折成一个小包,外面几根深绿色的蒲草捆着。

张腊狗一看,就知道是烧腊。张腊狗喜欢吃烧腊,尤其喜欢里头的猪顺风。素珍小小年纪就晓得投人所好,会心疼人,张腊狗心里熨帖,心气也就平和了。为了逗她,多说几句话,张腊狗故意摇摇脑壳,装着不晓得荷叶里包的是什么。

“您家连这都不晓得?”素珍一手抚着继父的肩膀,一手托着荷叶包着的烧腊,身子就挨着继父的背蹭。“未必闻不出来?未必冇尝过?”

一股热流沿着脊柱窜上来,直冲脑门,随着热流窜上来的,还有一股幽幽淡淡的香。对于张腊狗,这种香味已经很遥远了,但他懂得,这是女伢身上的体香。他的喉头有些发涩,心气短促,自己都感到自己在发抖。

“张腊狗哦张腊狗哦,你莫不真的是条狗咧!”他想扇自己一耳光,平静一下,但他终于一动也没有动,背上那绵绵的力,把他揉绵了。

“素珍咧,拿的是么事唦?你看你哟,这大个姑娘伢,站都冇得个站相!”黄菊英出现在通向厨房的门口,翻着一双肿泡泡眼,眼珠子白多黑少,嘴唇使劲往下撇,模样极为怪异。

“么事唦!瞎喊么事唦?给爹买了包烧腊,给他您家咽酒!”素珍一扬手中的荷叶包,头一车,一扭一摇地朝厨房走。

“您家们都蛮记挂咧,一个记得买烧腊咽酒,一个咧不忘记买蝈蝈玩,哼,晓得几好哦!”黄菊英收回撇得老远的嘴唇。

张之洞巡视后湖堤防工程的进度,没有带什么扈从人员。他青衣小帽,打扮成名士蓍老模样。六名护卫一律家丁打扮,文案是管家的装束。中堂大人租了一条民船过江,从四官殿上岸。汉口同知黄炳德暗中安排的几乘轿子,已迎候在江边。中堂大人要轻车简从微服巡堤,黄炳德深感责任重大。张大人虽然体恤下情,但认真起来,雷霆一怒,吃不了兜着走可不是好玩的。黄炳德通知了刘宗祥,跟着莫师爷一行,早已恭候在姑嫂树对过的堤上了。

姑嫂树是一个地名,不是一棵树。

姑嫂树这个地名,却缘于一棵树。

在古汉口后湖众多的“墩”中,有一墩叫刘家墩,因一对刘姓夫妻和一小姑子先定居于此而得名。刘家墩靠近古接驾河码头,平日里,男将在河边撑船摆渡;姑嫂在屋前种地,农闲时则在墩子西边的余家塘埂上摆摊卖凉茶、稀饭,以补贴生活。这刘家姑嫂,前世想必是佛门中人,很有些佛根,行事待人,一团和气。来往人等,手头不方便的,喝碗把茶,嘴巴一抹,也就算了;更有那囊中羞涩之人,饥肠辘辘到得摊子前,盯着绿豆凉稀饭,苦于荷包不暖和,也就只有喉包上下滚而已。每当这时,姑嫂俩总是满满盛一碗稀饭,话说得甜蜜了:“自己屋跟前出的新谷,熬了点稀饭,不晓得好不好吃,劳慰您家帮忙尝下子看……”为方便行人歇脚,姑嫂俩在墩埂子上种了一棵棠梨树。说来也是稀奇,不过几年,这棠梨树竟长得柯干高耸,挺拔俊朗,枝繁叶茂,路上行人有了荫凉,水上船只有了航标,由是,口口相传,皆呼这树为“姑嫂树”。久而久之,凡到此地的人,皆云到姑嫂树,刘家墩的名字,倒湮没了。

传说中那对可爱的姑嫂姓甚名谁,没有记载——这故事,是否真实、有几分真实,若真去考究,就不免迂阔了,而早年古汉口广袤的水荡芦洲里,那些多若繁星的墩子上,是应该有些美丽故事来点缀的。早年的汉口后湖,如用诗意的眼光去看,也的确不乏美丽之处。又名潇湘湖的后湖,夏秋水涨时节,众多墩子没入水下,墩子上的居民就以打鱼捞虾糊口;枯水季节,墩子上那些被水泡了几个月的地,肥得流油,用来种菜,都是绿色环保绝佳的进口物,恰是几个月的好收成。张公堤未成之前,姑嫂树是后湖的要冲之地:门前水道,可通沔阳、汉川、天门、云梦、安陆、孝感、黄陂,北经陈家河岸的茅庙、臣龙岗而通伦河,南经后湖可抵达铁路内和六渡桥。1521年,明兴献王世子朱世熜从安陆赴京即位时,曾路过汉口。在抵达汉口之前,朱皇帝曾从姑嫂树附近的陈家河码头过,因此之故,后人亦称此河为接驾河。可地名叫久了,往往就有讹的可能。就像汉口的接驾咀被讹成集家咀一样,接驾河也被讹成了捷径河。就在张之洞这次巡视后湖堤60年之后,我们这座城市动用人海战术,围垦后湖,造就了一处蔬菜副食生产基地,虽然满足了一时的口腹之欲,却也毁了我们城市北边最大的一块湿地——捷径河也在此“战役”中被彻底填塞;姑嫂树及其附近的小码头,竟有三分之一被压在堤下,原码头约一公里处,曾被聚住在此的96户黄陂横店陈泰湾人建了个新码头,名之曰陈泰码头,而姑嫂及其树,就自然而然地随逝去的岁月一起逝去了。

出城门到姑嫂树,心情很是舒坦。

“堤防甫成,已俨然市廛矣!此处繁华之日,不须拭目即可待也!”张之洞在轿子的一颠一簸中,偶尔撩起轿帘朝外张望,呼吸姑嫂树的市井味。“汉口向后湖方向扩展且汉口只有向后湖方向扩展,才有出路。”张之洞对自己在后湖筑堤的决策大为得意。“哼,刘宗祥这小子,乳臭未干,以为老夫没有看透他的心思,实在是大大的误会!除非是疯子,才平白无故地拿五十万两银子往水里扔!爱国?造福乡梓?一个唯利是图、以赚钱盈利为目的的商人,一个精明的洋行买办,何以奢谈家国大事?你不是要买地吗?买吧,买了以后怎么办?不就是要填湖造屋么。这是好事呀,这同老夫扩大汉口的目的相吻合么!地呀楼呀,你刘宗祥能带到哪里去呀?老夫可以卖给你,自然也可以把地收回来!不过呵,这恐怕不是老夫手里的事了噢!”

轿子一晃一悠的,张之洞有些困意了。年纪不饶人哪!再说,习惯也打乱了。平日这时侯,正是他上床睡觉的时侯呢!没有办法,中堂大人总不能半夜三更过汉口来巡堤吧?中堂大人的生活习惯少有地受到了挑战。

轿夫突然感到轿子一阵震颤,一愣过后,才明白是中堂大人在跺脚。这几个轿夫都是黄炳德衙里的官轿官差,很懂规矩的。当然知道乘轿人跺脚,就是要停轿的意思。轿夫们一直以为乘轿的这个糟老头子只不过是哪个达官贵人的太爷,过江到后湖来赏秋景的。

后面一阵嘈杂,前面文案的轿子也停下来了。文案是个三绺青须的中年人,一派清秀斯文模样。他几步急趋,撩起张之洞的轿帘子,作出要搀扶的动作。张之洞把手一摆,探头朝外看了看,然后,先伸出一只脚,着了地,才又伸出另一只脚,手扶轿沿,不着痕迹地使了一下力,站了起来,又四下张望一遭,像是在欣赏周围的景致。这一套漫不经心却是着意小心的动作,是张之洞近几年来掩饰老态的法子。官做得大了,言谈举止,自然都是悠悠然不急不躁的。举手投足急匆匆的,不是浮躁就是轻狂,岂能在官场上混!

文案知趣地垂手退到一边,那撩轿帘搀扶上司的动作,还是礼节性地定格在那里。他只是不明白,中堂大人中途歇轿,为的是哪般?

张之洞四下里看了一遍,才挪步朝街边走。说是街,其实也就是稍宽些的路。当然,路边有更密集的房屋,多是饭馆、小酒馆、小杂货铺、洋货铺一类同日常生活有关的店面。看得出来,很多店面是新修的,新开张的喜庆对联还贴在门框上。“诚招天下客,喜迎四海宾”,这是一家小客栈。“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这是一爿茶馆了。“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这是一间酒家无疑。张之洞抬头看了看,“醉不归”,即朝酒馆里走。文案见中堂大人要吃酒,赶紧抢上一步,走在前头。那六个步行作家人打扮的护卫,比文案还要快,他们不动声色地进了“醉不归”,占住了店堂的四个角落。这是护卫们的职业动作。主人要进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必要先行进去察看一番。但这样一来,就无疑是宣布,这里有大官儿来了!

果然,这架势一摆开,张之洞就不高兴了。微服出巡,关键在微服二字上。这又是文案引路,又是一大帮身手敏捷的健儿前跳后窜的,还微服个屁呵!他本来就没有进来喝酒的打算,只是因为在轿子里坐得久了,颠得老骨头节节作痛,想下来踱几步松散一下,这倒好,给他把招牌亮出来了。

“老爷,您家们请坐咧!大老爷,您家们请哪!”一个中年胖子,满脸通红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躬下腰,站在离张之洞约三尺远的地方,作出恭请的手势。

“你是老板?”见胖子不像是跑堂的,张之洞悠悠地问。

“不敢当咧,您家!我这算个么老板咯您家,算是钻个窟窿浸点水,开两扇门板求碗饭吃罢咧您家!”

“哼哼?求碗饭吃……”张之洞沉吟不语。谁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谁也不晓得他的脸为何一下子就阴了下来。他哼哼了几声之后,什么也不说,又回头朝轿子走。文案跟了上来,为他掀轿帘。张之洞头一低,刚动脚要上轿,又停住,直起腰,回头朝“醉不归”盯了一阵。酒馆门口,红脸胖子老板还恭顺地面朝这边垂手站着,脸上还挂着谦卑的笑,朝这边微微地点头。那神气,除了对这位排场很大的老客突然翻脸离去大为不解外,还有几分荣幸渗在笑里:这老客肯定是个大人物,说不定还是皇亲国戚咧!我这种鸡毛小馆,引来这么大的人物,嗨,日后有牛皮可吹了!

张之洞车转身,对还撩着轿帘子的文案说:“记着,巡堤事毕,把这个老板锁到衙门去!”文案惊得腰猛地一伸,又下意识地躬下,作出一副没有听清楚的神态。他非常不理解,小酒馆的胖老板什么地方得罪了中堂大人?他很想听听是不是中堂大人发错了命令。但张之洞没有重复命令,只是剜他一眼。文案再不敢试探,脸色一紧,低声应了个“喳”!

黄炳德在堤上恭候张之洞好久了。他知道中堂大人从姑嫂树方向来。出汉口城过芦汉铁路至姑嫂树,因地势不很低洼,路况不错。而从姑嫂树到后湖堤,则是筑堤修的便道。便道上不见车轿。黄炳德有些不安。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又抬头看太阳。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仲秋的后湖漾着一团成熟的田园清香。已经长得很硬朗的芦苇,软剑样的叶子还残留着几分青翠。乳白的芦穗似后湖金秋成熟的旗,偃伏,伸腰,摇晃。迟开的秋莲,像无数的精灵提着粉红、桃红、洋红、玫瑰红的宝莲灯,在漫天碧荷中游走。碧荷红莲中,镶嵌着金灿灿的水稻方阵,这乳白的芦花、碧荷红莲、金黄的稻穗,被沿湖婆娑的垂柳勾勒成一框框气韵柔绵色彩斑斓的秋实图。整个湖面田畴,似袅袅升浮着一片氤氤氲氲霭岚,似有还无,如大漠远烟,如远山薄雾,如蝉翼,如幽梦,仿佛整个后湖以及与它共荣衰的生命们一起,默默地为这一年一度的成熟歌唱、舞蹈……

迎接中堂大人巡堤,是黄炳德的本分,其余如刘宗祥、冯子高等,只是备询人员,并非官职在身的。黄炳德与莫师爷在前头等得心焦了。同知老爷在堤上踱来踱去,像一只迷失了归路的蚂蚁,在那里往返彳亍。刘宗祥一副悠然之态,无疑是在表明,这样的工程质量,绝对是无可挑剔的!冯子高与秀秀对着丰腴充实却又微现凋零之态的后湖景致,指指点点,兴致盎然。

“你们师徒大概是在这里觅到佳句了吧?”黄炳德百无聊奈之余,踱了过来。此时,他已顾不得官家身分,主动与无官一身轻的冯子高和清丽的秀秀搭讪。看来这也是缓和紧张焦虑情绪的良方。

“觅是觅到了,佳句却也未必。秀秀管家所得四韵,真有点唐韵咧!”冯子高兴致很高,“秀秀,朗诵出来么!古人云,登高而赋,可以为大夫,正此意也!”

秀秀浅浅一笑,一转身,影到刘宗祥背后去了。一来她是不好意思,二来她十分讨厌黄炳德。要她在色迷迷的黄炳德面前诵诗,无异于拿刀杀她。好在她在刘园应酬多了,晓得喜怒不形于颜色的道理,就用少女的娇羞来作掩护。

“在黄大人面前,秀秀是不敢弄斧的了!也罢,冯某代为一诵,算是献丑吧。”冯子高可能很得意女弟子的作品,要为自己的学生出出风头……

后湖秋鸿断远烟,残荷颓柳一钓杆。

舟傍野蒲摇孤影,心随家书忆华年。

闲来欲买荒渚静,穷极只赊涂鸦欢。

山长水阔觅归路,长亭短亭满风帆。

“好!好一个‘闲来欲买荒渚静’!”

众人回头,只见青衣小帽的张之洞,如蟠然一乡翁,从柏泉方向的堤顶走来。

“冯先生哪,这‘闲来欲买荒渚静’,意味绵绵,只怕是人间至境,难遇难求呀!”

黄炳德上前参见,张之洞摆摆手,示意免了衙门中的一应虚套子。可他的嘴并没有闲着,话藏机锋地直刺冯子高。

“中堂大人,卑职带路……”黄炳德并没有悟出张之洞话里针对冯子高的骨刺,他想引中堂大人开始正式巡堤的公事。

“你是说巡堤呵?老夫已经巡过了。老夫深感欣慰。督鄂如许年,老夫引为欣慰之事有四,一为训练新军,二为兴建学堂,三为倡导洋务,建织造局、建枪炮厂,四即此后湖长堤也。此项工程,虽筑一土堤,费银亦不足百万,然对汉口之未来,对汉口以渔耕为食之民,实为彪炳千秋之功呢!老夫另感欣慰者,尚在于此堤之修筑,并非沿袭以往朝廷江防水利工程之成例,一体由朝廷出资且督办。此次工程费用由官民分担,工程照洋务之法由工商业主承办。权之利之,故工程能毫无延宕。方才老夫已沿堤巡来,沿途所见,实慰我心,实慰我心哪!”

张之洞以手捻须,兀自向滠口方向踱步。他像一颗动作迟缓的蛇头,带动蛇身逶逶迤迤地朝前移动,走走停停,指手划脚。

“黄大人,你那个帖子,老夫拜读了。”张之洞东一句西一句,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但涉及到的人和事,与之有关的人都提心吊胆。现在,他又把话锋一转,转到黄炳德呈请重新丈量后湖民地的题目上。可他的话只是开了个头,就再无下文,仍悠悠然往前踱。刘宗祥、冯子高、秀秀隔了十几步,不即不离地跟着。黄炳德一会儿走在张之洞的左边,一会儿走在张之洞的右边,随着张之洞踱步的方向不断改变跟随的位置。

“中堂大人的意思?”黄炳德小心翼翼地问,一句话虽短,看张之洞的脸色花的时间却很长。

“你着什么急?”张之洞又抛出一句没有着落的话。这句话,黄炳德可以理解为“帖子”里的话措辞太急,也可以理解为刚才提问的心情太急。

官场上不言而喻的通例,凡公事,不能急,也不会有人急。如果办公事急,其中必有私。所以,张之洞一句“你着什么急”漫不经心的反问,就让黄炳德额头上沁出一层密密的冷汗珠子。

“果然急了吧?黄大人,后湖清丈之事,允你所陈。此外,后面那个刘宗祥,办事尚肯出力,叫他前来,老夫有话说。”

黄炳德像三伏天吃了浸在井里头的西瓜,一下子从里头舒服到外头。后湖该有多少民地没有官家的凭证!清丈后将会有多少民地变成官地!这堂而皇之的一清丈,又凭空可以变出多少钱来!老天,这该是多大的一笔财喜!黄炳德差一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了,他日夜担心的事,张中堂一句话就解决了!张中堂呵,你真是个好人噢!

黄炳德一边在心里祝愿菩萨保佑张中堂,一边求菩萨保佑他黄炳德和刘宗祥多多发财。他放慢脚步,等刘宗祥跟上来,向刘宗祥作了个张中堂有请的手势。

刘宗祥心里早就作好了张之洞质询堤防工程诸项事宜的准备。他有恃无恐。在堤防工程上,他虽然尽量缩减开支,但用工用料,仍然一点不敢马虎。钱要赚,活要做好,货要给足。这是他做生意的基本准则。他让父亲刘瘌痢随时监查张腊狗陆疤子,不让他们克扣民工的粮饷,不准他们偷工减料。刘宗祥还有一把算盘藏在心里:后湖的这一片土地,都将是我刘宗祥的!既然是这样的结果,那么,张中堂出面倡议修堤而且出资三十万,虽然刘宗祥自己出五十万,实质上,等于是朝廷出补贴,给他刘宗祥修一道私人的大堤!再说,后湖土地的价格,基本上等于是白送。如果当初没有这个条件,他刘宗祥怎么肯投资五十万?自己出钱为自己办事,刘宗祥都不去全力做好,他刘宗祥不是白痴吗?

刘宗祥曾同张之洞打过交道。在他心目中,张之洞是个很有人情味很有生活情趣很有个性的老头。别人办公他睡觉,在公堂上办公还要吃蜜饯,还边办公边玩猫,办公办着办着忽然睡着了……这种脾性的朝廷大员,除了他张之洞似乎还没有第二个!想到张之洞的逸事逸闻,刘宗祥不仅没有黄炳德见张之洞的那份紧张,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由的轻松。

“哦,刘先生,少年俊彦,风姿绰约呵!”见过礼,张之洞和蔼之态可掬,“这后湖大堤竣工在即,刘先生又该有一番鸿图要施展罢?”

“刘某一介后生小子,有何鸿图可言?刘某如有所为,全是大人提携扶持之力啊!”这番话,是刘宗祥感激之情的真实流露。人一旦有了真情,所言所思都会显得活跃而真诚。“张大人,后湖长堤似应取个名字才好。”

“哦?老夫倒是尚未想到此事上来。刘先生肯定已有好主意了……”张之洞觉得为后湖堤取名这个主意很好。这么大个永久性的工程,也是该取个有纪念意义的名子。

“我们汉口不是有个袁公堤么,后湖这堤,刘某想,不如就叫‘张公堤’吧!取名莫如直白,于事实合,也与民心合……”刘宗祥这是福至心灵,也是他多时考虑的结果:没有张中堂,这后湖永远是后湖,永远是刘家老祖宗刘麻子首先发现汉水改道后留下的一片湖荡!这道长堤,将会使汉口像一个半大孩子,猛然出落成一条魁梧大汉!

“哦?噢!”张之洞一愣,心里动了动,手又去捻他那稀稀朗朗的花白胡子。

“好呵好呵!刘先生,往日只晓得你是个经济之才,还不晓得先生腹中尽是玑珠哟!”黄炳德这也是由衷的赞叹,尽管有嫉妒和夸张的成份。他想,他妈的刘宗祥这小子,平常没有听说会拍马屁,怎么一拍就拍得这么准呢?嗨,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听说你开了个填土公司,专门平整你买的地皮?听说你还为填土方便,自己修了轻便窄轨的火车道?”张之洞瞥了黄炳德一眼。取名张公堤的主意,既然黄炳德也听到了,他张之洞就不必再管了。他又把话题转了。刘宗祥和黄炳德都不知张之洞的用意。在刘宗祥听来,他刘宗祥在汉口的一举一动,都没有出张中堂的视线之外。其实,刘宗祥没有理解张之洞的苦心。他对刘宗祥是很欣赏的。加上刚才为大堤取名,又让中堂大人更加舒服。中堂大人真心想要成全这个精明的年轻人。

“刘某是想加快平整荒地的速度,尽快建起一批房屋。唐诗有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嗬嗬嗬!年轻人,怎么突然玩起虚套子来了?商人不言利,即如老夫不言政。”张之洞不知道刘宗祥是在装马虎。中堂大人不了解装佯装马虎是刘家祖传的处世手法。“年轻人,莫紧张哦,老夫请你来,是想照顾你的生意,换一客气话呢,就是请你帮忙。什么事?是这样,汉口城墙,早就无存在之必要了。这大堤一竣工,城墙之于汉口,就更成其为累赘。想你后湖工程甚得老夫之心,由此亦可见你的填土公司确有办事之力。这拆城墙之事,亦请你的填土公司操办罢。”见刘宗祥嘴巴半张半阖的神态,张之洞以为刘宗祥怕再次出资,就又笑了笑,“年轻人,放心咯,此次无需你出钱了。所有耗费,皆从国库中支出。不过,你的预算可莫要狮子大开口哦,尽快报来老夫过目……”

刘宗祥哪里是担心出钱呢!张之洞一说出坼城墙的话,刘宗祥就觉得天上又掉下一个大馅饼!而且,这个馅饼,是专门冲着他掉的,也是他盼望已久的!他又惊又喜的神态被中堂大人误会了。不过,也好,让中堂大人以为他胆子小,不是坏事。

“瞌睡来了,就有人送上个泡泡松松的枕头!上帝呵,为何总让我这么走运?”作为教民,刘宗祥也上教堂,但上了也就上了,从来没有把上帝放在心坎上。出了教堂之后,就把上帝给留在教堂里了。他很少这样在心里呼喊上帝。尽管很多外国人呼喊上帝也无什么实际意义,就像我们中国人碰上个意外事件就惊呼“我的妈呀”一样,仅仅只是一种感慨方式。可这一次的呼喊,刘宗祥是不由自主把自己同上帝联在一起的。他实在是喜出望外了:我实在是想向张大人呼几声“万岁”——皇上万岁不万岁,与我刘宗祥何干?

“谢大人青眼!刘某敢不竭诚效劳!”激动归激动,喜形于色手舞足蹈的轻浮之举却不是刘宗祥的作派。他微微躬腰,措辞也很从容得体。

“刘先生西学颇精,于国学亦有根基?”张之洞捋一捋胡须,很是得意的样子。这就像一田舍翁,拿一块糯米糖,逗得一个孩子按他的要求爬到树杈上,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糖,一边天真地对他表示真诚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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