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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907年——刘宗祥 穆勉之

回到牛皮巷家里,已是后半夜了。

穆勉之虽然有些累,但心里却很愉快。他终于出了一口气。当年,被摸了一下就鬼叫的女学生,今天又鬼叫了。不过,今天是在他身子底下被压得叫。今天搞清楚了,当年她是没有思想准备,下意识地惊叫,叫得他心慌意乱,以致让他丢了饭碗。今天她也叫,叫得他血脉贲张!可是他渐渐发现,她没有哪里疼,越叫越把他搂抱得紧。而她越把他搂抱得紧,他就越烦。终于,他兴味索然了。就像一个不喜欢吃肥肉的人,为惩罚他的仇人,逼那仇人吃红烧肉。哪知仇人吃得津津有味,下巴流油,吃完问他还有没有!复仇者不仅没有惩罚到仇人,反而把自己惩罚得直犯恶心。穆勉之推开陶苏──杜月萱,提起裤子就要走。他实在受不了这个婊子心满意足的慵态。这慵慵懒懒的样子,就像龟裂的秧田灌进了甘霖,裂纹绵软,根须伸展,绿叶舒张,一阵子噼噼啪啪嘎嘎嗤嗤生命的咂巴。“老子本来要挖她的肉,不想却恰恰帮她抠了痒!”穆勉之愤愤地往起爬,却被陶苏搂住了。

“到哪里去唦!你呀?话都冇说一句,就要走?”

“到哪里去?回去!不回去,在这里搞么事?你认得我是哪个?”穆勉之系裤带。他的裤带很宽很长,把腰勒得很细。宽肩细腰,很不错的身架。

“你是哪个?”陶苏突然变了脸色,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一对奶子耸耸颤颤像眨巴眨巴的兔眼睛。“你晓得我为么事当了婊子啵?你是不晓得!当年,你摸了跑了,不晓得我听了几多的闲话,几多的谣言!说什么哦,母狗子不翘尾巴,公狗子哪里上得来!老家来人把我逼回去,我是许配了人家的呀!未婚夫婿留学还没有回,是婆家出钱送我上学堂的呀。这下好了,婆家要退婚,要退钱,娘家人的脸没有地方搁,要把我沉塘示众咧!我不能等死呀,瞅机会跑到了汉口。我想了,反正是你摸成这个样子的,还是来找你吧。哪晓得这么大的汉口,难得捞到你的尸呀!”陶苏泪如泉涌。她已用被子裹住身子,仍然葸葸蔌蔌地抖,仿佛现在已是严冬,她刚单着衣衫从风雪中回来。穆勉之被震动了。他默默地站在窗前,眼神迷茫,似乎浓稠的夜色胶着了他的思维,显得呆呆的。

“是的,我是自愿入娼门的。我贱,我读了一肚子的书跑到婊子行来当婊子!但我贱得没有偷,没有抢!我贱,我改名换姓到汉口当婊子等当年摸我的男人!这个男人现在是大老板,是汉口的大人物,闻不得婊子的味道了!哈哈哈!穆老板,你汗也出了气也出了,随便丢几个枕头钱走哦!”

陶苏头发一拢,两只眼珠子红得像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煤球。

陶苏口里连说带骂,也作张作致地要撵人,可眼泪还是不听话地往下淌,手不停地抹,总也抹不干净,嘴巴由说改为咕哝,絮絮叨叨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也怪,这一通哭诉咒骂,居然没有把穆勉之的火气撩起来,反而把他弄得像磨房被蒙了眼睛的驴子,一个劲地打转。照说,他是个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敢在刀刃上舔血过日子的人,一个风月场中的女子,对他算得了什么?何况,他穆勉之对于“色”的爱好,很是不同于常人呢!但是,现在穆勉之却被打动了。

十年前,他的轻浮之举毁了一个女人,或者说,毁了一个女人平静的心。尽管这个女人本身并非安于室家之人,安于室家的女人不会去上什么学堂!但他那种毫不负责任的骚扰,却让一个女人改变了生活,并因此找了他十年,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找了他十年,这总是不可更改的事实。这是一种怎样残酷的方式哟!近乎自戕,简直就是传奇。穆勉之死水般的心湖被这女人搅动了。他转过头来,打量这非常陌生的故人,不须细看,就能在她身上看到交织着岁月人生两无情的斑驳沧桑。不管这个女人的话中有多少可信的成份,但毕竟有那一份情谊在。

“嗨,女人哦,”穆勉之长叹一口气,一时感慨万端。他不到三十岁,经过了不知多少女人,做了不知多少混账风流事,因为做得多了,倒有了“一时虽有味,过后长后悔”的体验。这是一种麻木的体验,把需要付出沉重感情的神圣人生大事,等同于酒鬼拿钱买醉和烟鬼掏银子过瘾,作为一种日常生活的买卖操作,对于他,的确是免去了人世间的很多牵挂:只要有钱,什么都好办!没有真的,把假装真的权当真的也不妨──世上什么是真的?“嗨,女人哟,男人就那一下,完了也就完了,该做么事还做么事。女人哪,做一回记一生!就拿刘宗祥这大的老板来说吧,也不晓得他狗日的吃错了么药,肯定是有毛病,把个那好的老婆那么好的一块田都荒着!唉,世界上的事情有几件是说得清楚的咧?”穆勉之又转身对着窗外,让毫无动静的黑暗平静自己的思绪。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多愁善感的人。多愁善感的男人,要么是假男人,要么就是钱多了女人多了,太快活了,饱汉子不顾饿汉子饥,造些假话哄世人的。么事狗屁《红楼梦》,么事狗屁《西厢记》,清一色狗屁大胡说。穆勉之的情绪仿佛在黑暗的纱网中滤了一遍,顿时冷静平静了。

“你先呆在这里,有么事,以后再说!”他恢复了提得起放得下的处世语气。

“咿!这才是巧得很咧,老子今天莫不是交了桃花运啵!刚从那个么紫竹苑里出来,自己屋里还有女人等着!真还成了跛子的屁股──翘(俏)得很咧!”穆勉之一时还没有认出小梅。他与刘宗祥老婆钟毓英的这个丫头,毕竟只有一度露水的欢洽,和钟毓英在一起,小梅多是端茶倒水的角色。再说,事情早就过去了啊。这不就和喝酒一样么,从醉乡里出来了也就出来了,再要回头,醉乡又在何处?要不,怎么连古人都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莫问明日是与非咧!

“贵人多忘事呢!我家主母还在汉口旅馆等您家咧!”小梅像是吃了发馍馍的酵面,出落得滋润丰满,尤其是胸脯子,鼓鼓囊囊把衫子绷起老高。

“么事呵?无头无尾的,又是深更半夜,又是么汉口旅馆,您家们主仆俩演的到底是哪一出呀?”穆勉之一听小梅的话,就更糊涂了。有快一年没有来往了吧?堂堂大家闺秀,富豪的太太,怎么突然到旅馆来等我咧?穆勉之实在想不出钟毓英深夜到旅馆去与他幽会的道理。

“么事?”小梅朝身后瞄了一眼,穆勉之的侄儿早就回避了。“我给您家生了个姑娘,我家主母为您家生了个公子。您家几好的福气哟,一句话,您家的儿子姑娘都在汉口旅馆等他们的爹。您家到底要不要您家的亲骨肉?要,是么样的个要法?不要,您家一开口,我掉头就走。”到底是作了母亲,到底是利害攸关,小梅忽然口齿伶俐起来。

这真是个难题,是个比陶苏的题目难得多的难题。穆勉之乡下的寡母,无数次托人带信到汉口,希望儿子娶个媳妇,生个一男半女的,好歹续了穆家这一房的香火,也圆了她守寡抚孤的愿。但穆勉之一直就这么拖着。他没有娶媳妇成家的计划。洪门香堂的热闹,洪门寨主的威风,三朋四友的交游,生意场上的角逐,都是他的兴趣所在。偶尔也找个女人混一混,多的时侯,他在澡堂同“相公”混。

“娶妻生子干什么?我也做不了好丈夫,也当不了好老子!”就像当厨子的恶油荤,也像他穆勉之偷偷做鸦片生意,而自己从来不吸鸦片一样,他穆勉之毫无娶妻生子的兴趣和准备。他呆呆地看着小梅,很像是研究一件十分陌生的雕塑。实际上,他现在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

“到底是么样唦?总要有句话吧?”小梅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依她的意思,简单得很,把两个伢往这屋里一放,拍屁股走路。主母钟毓英年纪不大,倒是婆婆妈妈的,又是这又是那,又想要伢,又想要面子。看看眼前这个男人唦,当初真是瞎了眼睛鬼迷了心窍,把身子就给了这体面黑心的狼!别个男人,听说自己添了伢,喜欢都来不及,像他,随么力都冇费,随么心都冇操,一趟就添了两个伢,他听了倒像是死了娘样苕呆呆的!小梅越想越有气,猛地往起一站,鼓账的奶子一阵颤。

“伢咧?我的伢咧?我的伢,我怎么会不要咧?”穆勉之长吐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管么样说,伢总是自己骨血呀!么种出么苗,么葫芦挖么瓢。世上随么事都可以是假的,只有自己下的种生出的伢不会有假。再说,这一对主仆,有钱有势的,何必搞这种假把戏呢!刘宗祥反正没有伢,有十个八个都在得着的。

“么样个要法咧?”

“你们么样个说法唦?给钱,把伢交给我就完了唦!要真是要钱,说个数。”穆勉之现在才觉得轻松了。在选择了要或不要之后,剩下的就不重要了。

“这么个要法?要钱?我们冇得您家的钱多?您家又不是不晓得,我们刘家的钱,多得能把您家压死呀!要伢,可得,把我们主仆两个,明媒正娶地接到这里来。不这样,伢就只有随别个姓了咧,那您家就莫见怪了!”

“么唦?把你们主仆两个都娶到这里来?你们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哦?是不是有么毛病哦?刘宗祥的老婆,大买办大地皮商的老婆,我去娶过来?嘿嘿!哈哈哈!”穆勉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对。换一种思维方式,把大地皮商的老婆挖过来,做自己的老婆,有什么不好?有钱又有面子。而穆勉之却不是这样想的。他压根就没有想到要去喜欢哪个女人。他与钟毓英主仆的那一段风流事,也就是他导演的一出戏而已。仅仅为了报复刘宗祥,寻得心理平衡,导演一场下作把戏,完了也就完了,把戏弄成了真的,那还有个么味道?假的就是假的,假的自有假的味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不如冇偷到。”这是哪个狗日的编出来的嫖经,还真是那回事咧。再说,这把戏弄成了真的,跟刘宗祥撕破了脸,对我穆勉之有么好处咧?“伢,假的真不了,真的咧,肯定也假不了,喊哪个是爹都一样,只当我把两个伢寄养在刘宗祥家里的!”他终于找到了最妥当的办法。

“反正我只要伢,别的,我现在肯定一时半时顾不了那些……”穆勉之终于想通了,立时就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虽然,他可以哄哄小梅,对她说几句柔软的话,但话一到口边,又变得硬戗戗的了。

看着小梅气冲冲离去的背影,穆勉之压下冒到嘴边的话:他想随小梅一起到汉口旅馆去看看自己的两个伢。终于,他只是朝小梅那翘翘的屁股瞄了一眼,摇摇头。

“都说老子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有么法咧,生就的丑脾气!”

吴秀秀第一次见到刘宗祥的脸色这样难看。刘宗祥坐在迎光的窗下。深秋的阳光,柔柔的像在江面上洒了一层金粉。一艘小火轮拖着一长溜平底货驳子,威风凛凛地朝码头靠过来。火轮上的米字旗猎猎地飞。坐这么远,刘宗祥似乎还能听到米字旗呼啦啦的卷动声。码头不远处,武汉关上的那面黄龙旗,不知什么原因,有气无力地飘那么一下,又懒懒地耷拉下来老半天不动。堤外的码头上,扛码头的出力人,见到呼啦啦飞卷的米字旗,坐的、躺的、靠的,一时都站起来,往发放筹码的工棚涌。

四官殿是个热闹码头。能进码头取得扛码头的资格,得花五十两银子才能在腰里个竹牌牌。腰里挂有这种竹牌牌的,才有资格吃这碗力气饭。至于轮得上轮不上干活,一要看每天的活路多不多,二要看人缘好不好,三还要看码头上的头头脑脑是不是看着你顺眼。这四官殿码头,主要是张腊狗的地盘,穆勉之也伸了一腿。正如集家嘴那边的宝庆码头一带,主要是与穆勉之来往的江湖人物的势力,张腊狗的手能伸进去,但不可能伸得很深。

刘宗祥不用站起来看,四官殿码头的碌碌众生相都一目了然。他一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都没有。码头上,把手叉在腰上吆喝的,和汗流得像在身上刷了几遍桐油的,以及为争取到这里来流汗而来讨好那叉腰的,都如蚂蚁样窜过来跑过去。就是他刘宗祥,又何尚不是一只蚂蚁呢!只不过不属于这一群而属于另外一群罢了。窗外明亮柔和的光,没有为刘宗祥脸上增加一点光泽反而更衬出他毫无血色的、白里泛青的苍白。颧骨和额上的苍白尤甚。这样的脸色,只有身心两疲心力交瘁的人才有。

刘宗祥说,他昨晚陪汉口通知黄炳德打了一夜麻将,送出去三千两银子。黄炳德要卸任了,后湖私地重新丈量的事要在他手上办完。不然,又来一个张炳德王炳德,总之会是一个饿炳德,不晓得又要多塞好多冤枉银子进去才探得到底。

吴秀秀相信他是打了一夜的麻将,但不相信打一夜麻将就打成这要死不活的样子。再说,打了一夜麻将应该到刘园去睡一觉,吴二苕芦花夫妻俩又不是不会照顾人的,怎么让他一早上就到处跑呢!她猜他心里有话没有说出来。

张太太送上一套盖碗茶。秀秀连忙接过来,微微揭开盖子一看,里头泡的是枸杞、洋参好几味东西,一股浓郁的药香。她感激地看张太太一眼,转而脸又一红。

晓得自己怀孕之后,吴秀秀就专门请了个老妈子帮着做饭。老妈子是张太太介绍的,姓王,干干净净一个手脚麻利的婆婆。王太婆就只有老伴,无儿无女的。秀秀叫王太婆连王爹爹一起接来住,扫扫抹抹也是要个人手。这栋楼临靠一江春茶楼,一楼一底。楼下是宽宽敞敞的堂屋、四间厢房,两间后厢房作厨房、堆杂物用。楼上隔成四大间。按秀秀的意思,请张太太两口子在楼上占一间。张太太死活不肯,说张先生眼睛不方便,犯不着上楼下楼地麻烦。张太太是秀秀请来作伴的,没有帮忙做事的义务。这端茶送水前后照应,都是王太婆老两口的事。也许是看到刘宗祥的脸色不好罢,张太太竟主动泡了八宝茶送上来。

“秀秀呃,先生的脸色不好咧,你要过点细呀!”张太太不称刘先生而称先生,颇有意味,这又让秀秀脸一红。

“这个张太太哦,真是灵透了心的人咯!”张太太下楼,秀秀赶忙把盖碗茶递给刘宗祥,待刘宗祥从窗外转过头来,她又在他脸上扫了一遍。

“几时生哪?”刘宗祥接过八宝茶,揭开盖子,闻了闻,又用盖子抿一抿,才端到嘴边嘬一嘬,鼻子一皱,又把盖子盖上了。“好重的药味!”

“良药苦口嘛,也还好,都是些平和的温补药,当茶蛮好的。”

“唉,秀秀呃,莫东一句西一句的敲我,我来这里就是有事要跟你说的。我不是问你,你几时生么?我屋里的那个太太,一下子就给我生了两个,一个姑娘,一个儿子!”

“真的?”吴秀秀的杏眼瞪得溜溜圆,肉嘟嘟的小嘴翘起来,就是合不拢。

这不由秀秀不惊讶。刘宗祥告诉过她,他与他的太太,这些年来只有新婚之夜同床过一次,而刘宗祥现在却很轻松地告诉她,他的太太为他生了双胞胎!这不是大白天见鬼么!这刘宗祥搞的什么鬼名堂!莫非是……

噢──!我冇说清白,是我的太太在乡下抱养回来两个伢!

“真的?”还是一句话两个字,不过秀秀的眼睛瞪得没有刚才那么圆,肉嘟嘟的小嘴也没有呆张着。很快,她的眼珠蒙上一层云翳样的空朦色调,肉嘟嘟的小嘴向后咧了咧,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一副怀疑的神色明显地写在脸上。

“她们主仆两个都是这样说的唦!她们回乡下都快一年了咧,我又冇去接过一回,唉……”

刘宗祥这话里头,意思很复杂,既有怀疑,也有自责。

“怪不得,脸色这样难看!很明显,他一大早就回法租界刘公馆去了,说不准,两口子还吵了个天翻地覆咧!年轻的夫妻抱养孩子,本身就不正常,会遭到沸沸扬扬的物议。再说,抱养孩子这样关乎宗祧的大事,哪有夫妻不事先商量的?真正是怪!秀秀想在刘宗祥脸上读到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读到。他的脸色仍然蜡黄里泛着青,唯一的变化,是眼白漫上殷红的血色,嘴半张着,一阵一阵地大口呼吸。她听他说过几次,他有了心痛胸闷的毛病,说这是心脏病。得了这种病,要静心卧床,屏思息虑,日停劳作,夜罢房事。否则,一口气上不来,丢命就是须臾间的事。她再也不去作其它的胡思乱想了,赶忙把他扶到房里,让他慢慢地躺下,麻利地抹下他的鞋袜,拉开一条夹被给他盖上。就只是扶了一下,就这么短短的一段距离,秀秀忽然感到小腹一阵发紧,一股隐隐约约似在遥远天边的疼痛和骚动朝她漫压过来,压得她一阵晕眩。晕眩爬到胃里,在胃里搅起一团恶心。她忍不住低下头,朝痰盂里哕,哕了一阵,什么也没哕出来,憋得脸通红,憋出两汪泪。”

“么样,么样……了呵?”刘宗祥连喘了两口,腾出劲来,吃力地转过头,朝低头抹泪的秀秀问。刘宗祥的声音显得中气不足。照这样看,人的生命有时并不顽强,刚才还好好的活蹦乱跳的人,很可能转眼就只是一具尸体。

又一串眼泪从秀秀眼里涌出来。这是一串伤心泪,是为刘宗祥的性命担忧的伤心泪。她不敢让眼泪放肆地流淌。刘宗祥现在需要的,不是她的眼泪。刘宗祥现在最需要她轻轻松松地在床头坐着,平平静静地看着,不要说话,一句话也不要说,甚至连“哪里不舒服呵”、“好些了冇”、“要不要喝点么事啊”之类的关怀话都不要说。喧嚣和浮躁会让心灵的空间逼窄而拥挤,宁静与平和会增强心灵伤口的自愈力。

房里真静。只有熙熙攘攘的市声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市声里偶尔闯进几声轮船的汽笛和后湖方向火车的汽笛声。这些声音在房里听起来不甚分明,显得虚妄而飘渺。

“秀秀,你怎么不说话啊?”寂静像一池秋水,举着艳艳的荷花,撑着团团的荷伞,漾着睡莲,浮着紫菱,刘宗祥疲惫的细语,像秋水中鱼儿唼喋般细微。

“莫担心,死不了的。我们还冇好好地活咧。”刘宗祥的头动了动,朝秀秀坐的这边倾了倾。“最近,我心里总是不安,总觉得要出事……”

“出么事?安安生生睡一觉吧。不就是两个伢的事么?”秀秀探出手,在他额上摸了摸,又俯下脸,看了看他的脸色。那隐隐的青黑气色退下去了,两颊染上两坨淡淡的潮红。

“不光是为两个伢的事呀!我总在想,后湖可能要出点么事。黄炳德这老家伙,要卸任的人了,怕是要下蛮深的耙子哟!那样一来呀,会把那些种田打鱼的人逼急呀。唉,田土毕竟是他们立足的根基呢。”刘宗祥深吸一口气,长叹呼出,“张之洞张中堂,已经批了汉口同知府的折子,同意由我出面拆汉口的城墙了。”

“么办咧,事情太多了咧。有点像我们乡里说的,又是龙船又是会,又是小伢办周岁。既然要出事,地就不买了吧?”秀秀轻柔地抚他的脸。她觉得他脸上的酡红,不是好颜色。“算了,做不完的事,赚不完的钱。后湖的人要活命,鱼被逼急了也要咬人的呀!”

“地怎么不买咧!这你就错了哇!这不是做大生意赚大钱的肚量。你要学着点!听我的。我靠起来一点。我自己来!”说到大生意,刘宗祥兴奋了。“我们只管买我们的地,只管填地造屋。又不是我逼他们,是黄炳德逼他们。唉,有么法子咧?就是我刘宗祥不买地填土造屋,还是有王宗祥李宗祥来干这件事的,这是一件明摆着非干不可的事呀!凡是有发展眼光的生意人,都会去争取做成这件事的。即或现在冇得人去做,今后总会有人来做这件阔展汉口城的事!其实,我冷静地想一想呵,我刘宗祥是蛮苕的哟!有这多钱,就是天天拿去吃喝嫖赌,这一辈子恐怕也花不完啵?我买这么多地搞么事呢?像刚才那样,心脏的毛病再发作得狠一点,腿一伸死了,睡再好的棺材罢,又占得了几尺地咧!唉──!”刘宗祥手肘一撑,就要坐起来。

“莫起来!你当你好了哦?你摸摸你脸上,烫手咧!怕么事唦!就睡在这里!反正肚子里是你的伢,这总不会错的唦!人家不明不白的伢都生得,我就生不得?不就是冇烧两根蜡烛拜一盘堂么!”秀秀让刘宗祥再睡下。她心疼他,连带心疼起肚子里的孩子来。

“她想有个伢,去抱养一个,也是出于无奈,情理中的事,算了,莫去管他!抱养的伢,又不是嫡亲的,就只当是领养了两只小猫娃狗娃。以后长大了,能听话能够办点事,能为刘家的事业出把力,就给几个钱让他去自立门户,大不了就是这样的个结果。我倒是着急你肚子里的这一个,要想法子为他留一笔产业。”刘宗祥细长的眼睛眯起来,眯成一条黑线。这种神态,仿佛是躺在柏泉汉水老堤下的草地上,明媚的春阳暖洋洋地把眼睛刺成这等惬意模样。刘宗祥思考得很投入而且有了结果,往往就是这种神态。钟毓英从乡下抱回两个孩子,这让他心烦,却又无可奈何。他能够说什么呢?你刘宗祥不跟人家在一起睡觉,就等于是不让人家生孩子。你能够把她休了么!有什么理由?何况这是什么年代!你刘宗祥莫名其妙不准人家生孩子,人家主动抱回两个孩子给你刘家续香火,解寂寞,有什么不对?冷静下来,刘宗祥稍微站在钟毓英的立场上想想,他不能不承认钟毓英举动的合理性。秀秀肚子里的这一个(天晓得又是几个!),是刘宗祥爱的产物,但又名不正言不顺。不过,好办的是,秀秀不计较什么名分。可她越是不计较,就越说明她爱他,他就更应该为她和这个嫡亲的孩子着想,要作周密周全的安排。

“莫费那多的脑筋!身子还冇完全好咧!”一看他的神态,秀秀就知道他在想肚子里这个伢的事。她也想,今天都谈到这个题目上来了,干脆把有些闷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算了。再不说,过几天他又一忙,我这就要生了咧!“不过咧,话又说回来,野种占着家位置,亲骨血倒还冇得着落,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我反正也不是个么正位置,伢咧,伢是你刘家的唦!我也说不清白,这世道也不安逸。冯先生原来总是说要出大事,总是说天下要大乱。人哪,都冇长后眼睛,看不到身后的事,倒是可以多留几条路。你莫光记得买地买地的。人说树大招风。你总是个招风的人,做的总是招风的事,就是想叫你不招风都不行。我咧,跟了你一场,不管位置是正的还是歪的,心总是你的。我们两个人不能在一起都招风。我要慢慢地退到旮旯里去。好在我还冇怎么出头露面,也不是七老八十的,来得及。么样退法,还冇想好,还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到四官殿来,是第一步。我这个退的想法,好久了咧,是为你,是为你的伢唦!”

在他胸口轻轻揉着的手,不知什么时侯被他捏住了。他捏着,仿佛是下意识地揉着,极用心地听她这套很诱人也很骇人的打算。刚才他还叫她学着点。可才过了没有一个时辰,她所表达的长远的事业规划,就让他震憾!秀秀所说的和还没有说完说清楚的,刘宗祥不是没有考虑过。对目前世道形势的变化,他是有准备的,只是他不想撤退,起码是不想撤退得太早。像他这样的年纪,像他这样一无祖上功名荫庇,二无朝廷后台撑腰的乡下人,能在汉口这个舞台上有声有色地演一出,多不容易!怎舍得锣鼓家什嘁嘁呛呛敲得正热闹,他就退下台去呢!

“都看得出来了。”刘宗祥的手移到了她的肚子上。他想转移话题。秀秀所说的,事关重大,不是这样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再说,他还需要跟人商量商量,比如,要等冯子高回来。他在秀秀肚子上摸索了一阵,“几时生哪?”

“还冇,还冇,估计是年底的事吧。咿,”秀秀把刘宗祥的手在自己肚子上固定住。因为这只手,正从肚子上出发,向上下左右到处游走。“宗祥哥,你是要做爹的人了咧,这些时,你就忍一忍,好啵?呃,你刚才不是说城墙的事么,这倒是件大事咧!钱有着落了么?”秀秀的眉毛一挑精神一振,接着,她又有些后悔,摸摸隆起的肚子,也叹一口气。“要不是怀着你的伢,我兴许还能帮你一点忙咧,这下好,冯先生也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你连个出主意的人都冇得。哎,叫个靠得住的人监工才好。”

“拆城墙的事好办。比修后湖堤好办多了。再说,张中堂奏准朝廷,拨了20万两银子咧!不怕。修堤搞不好要死人,拆城墙不就是把砖呀石头呀扒平么!”

其实,刘宗祥一直在盘算,这20万两银子一两都不花,还要争取赚一笔。

“呃,宗祥哥,你想过冇?用这20万银子,还能钓点鱼咧!”秀秀挪挪身子,往床背架上靠,眼睛也虚眯起来,像个运筹帏幄的女将军。

“噢──?吴大帅,您家肚子里除了伢,未必还有别的么东西?”刘宗祥感觉好多了,胸脯上那块沉重的石头似乎移走了。他朝她半侧过来,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开起了玩笑。

“你看你,病未必就好了?人家说正经的,你就只晓得邪!”秀秀嗔爱地轻轻把他的手移开,“我在想,既然拆城墙是简单的土方工程,冇得危险,不如把工程转包给别人。莫慌,听我说完唦!你买那多的地,什么城墙边的,后湖边的湖荡子地呵,都不要土要人力去填?你自己请人拆城墙,等于自己出钱请人为自己填地,换一句说,是张大人出钱为你填地,为你干活。这样好当然好。钱是张大人的。但还不是顶好。这样做,往好处想,是赚了20万两填土的劳力钱。还不是顶好,还有顶好的办法。”秀秀有些喘气,说话也不如原来干脆。到底是怀了伢,话一说多。气就喘不匀。

刘宗祥脸上调侃的笑容消失了,换上一副极专注的神情。拆城墙的工程,他最近没有让动工,没有下最后的决心,就是如刚才秀秀说的,还没有找到一个能够让“甘蔗两头都甜”的法子。现在,秀秀把前面他曾经想过的道理说出来了,而后头她所要说的“顶好的办法”,或许正是他这段时间还没有想好的。

“么样,我说的在不在谱上?”秀秀伸手摸摸他的鼻子。她觉得他这种专注的样子很男人气,是干大事的样子。

“说得在谱,很在谱!接着说,说完唦!”

“其实,也冇得么事说的了。要说咧,也不晓得几简单,你的私地,准不准别人在上头堆土,还不都随你的便!”秀秀瞟他一眼,像是在说,你这么贼的人,未必还要说那么透?

初冬的后湖,醒得很晚。

后湖长堤从柏泉那边爬过来。远处,茫茫的苇荡湖面严严地被乳白的雾盖住,如一口大锅,锅盖虽被揭开了,热腾腾的水汽却恋恋地经久不散。乳白里掺着淡蓝的雾,有时像调皮的孩子,从这边苇丛的缝里钻进去,又从那边的苇丛钻出来;有时像一群顽皮的小羊羔,吃饱了喝足了,从这垛草堆滚到那堆草垛上。野鸬鹚换一换站酸了的腿,扁长的嘴壳时不时地甩一甩,像是对这团雾不停的逗撩很不耐烦,又像是嘴壳上积了太多的雾水,甩一甩要轻松许多。这几只野鸭子迷迷糊糊地似醒非醒,也许感到雾太凉,下意识地把嘴壳插到屁股后头,抹一嘴壳的油,耐心耐烦地涂到背羽上,涂完,又把嘴壳深深埋进羽翅里。知更鸟很耐不住寂寞,时时向浓雾中伸伸长脖子,尖尖的喙左右上下探询一番,然后,作出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眨眨小小的圆眼睛:“更儿──更儿──!”谁晓得这是几更呢?

太阳是这快土地上最清醒的。他按时从东边的苇丛中站起来。水腥气很浓的苇屑水雾占满一身一脸,他使劲地抖,仍然抖不清爽,只有这样头泡脸肿脸色苍白地往上爬。稠密而枯脆的芦苇被浓雾拥着,没有发出往日阳光暴晒下惬意的嘎吧嘎吧声,雾裹着芦苇,芦苇裹着雾,好梦正酣。太阳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冷落,又一股黏稠的寒气从脸上淌过,他似乎打了个寒噤,腾地一跃,终于跳上了半空。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一个被浓雾裹得臃肿庞大的身影,举着被雾水浸得湿漉漉的榔头,在敲那截许久没有人敲过的铁轨。也许雾太浓了,钟声显得疲惫而沉闷。也许这钟声太执着,吃力地一寸一寸地撕开浓雾。浓雾开处,钟声又回复了浑厚和悠扬,终于,浑厚悠扬的钟声收到了四面八方的应和……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

这些应和,有铜锣,有犁铧,还有去掉木把的铁锨之类。这些应和声逐渐向大堤上的钟声靠拢,逐渐向这截铁轨靠拢。开始,这些逐渐聚拢的声音只闻声而不见人,逐渐,聚拢的声音终于驱开了浓雾,显出高擎着声音的黑压压的人群。

这是从后湖无数个星罗棋布的墩上流聚拢来的钟声,这是从后湖几千间茅棚草舍聚汇拢来的人群。浓雾渐渐离堤而去,隐进密密的苇丛里。大堤如同从水中浮出的长龙,黑压压的人群犹如龙脊,使长堤陡然长高了一截。那浑厚悠扬的钟声仍在回荡,浓雾还在隐退,太阳的脸上逐渐有了红润。黑压压的人流,像沉默的岩浆,从堤上慢慢地淌下来,沿着姑嫂树那条羊肠小路,向汉口城缓缓地流过去。沿途,从那些隐在芦丛湖荡中的茅舍里,又有人默默地汇进这沉闷的人流……

看了汉口同知府衙最后一眼,黄炳德像一只肉墩墩的蛾子看它刚刚弃下的茧壳一样,有一点轻松的追悼意味。一缕淡淡的非烟非雾的东西从身边飘过。他收回眼光,朝莫师爷拱拱手,坐进一乘小轿。莫师爷缩着脖子,硕大的黄板牙像征性地呲一呲,作出笑的样子,也拱拱手。“娘个希皮,捞饱捞足就开溜,把老子留下顶缸揩屁股守空庙──娘希皮!”因为莫师爷基本没有鼻子,所以,表示愤怒和不屑而需要皱鼻子时,只能缩一缩鼻孔。鼻孔一缩,缩开了窍,冷气敞进去了,一阵冷嗖嗖的痒痒从肺管里冲出来,对着正要上轿的前上司,很不恭地打了个极响亮的喷嚏。

黄炳德再没有朝莫师爷看。一张连鼻子都没有的脸,有什么看头?他之所以还有耐性,对这张脸看这么多年,主要是看中了莫师爷的刀笔手。这只手能把死案子做活,把活案子做死。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能把没有油水的案子做得油水直冒!人有了这种本事,你还在乎他脸上有没有鼻子?即或是整张脸都没有了,又有何妨呢!黄炳德上轿之前心情很好,根本无暇去品味莫师爷呲黄板牙和打喷嚏的意义。无官一身轻。先候补几天再说。古人的有钱买得浮生半日闲的话,真是深藏玄机呢!黄晃晃、白花花的死东西已先运走了,再走这一百多斤的活人。这样走,走得多轻松,多潇洒!青衣小帽,素轿一乘,亲随两个,宦囊就在亲随身上背着,明明白白,清清白白。“你陶渊明可以唱归去来,我黄炳德就不能唱悠然见南山么!”轿子一颠一晃,颠晃出许多诗意来。

“为何不走了?”黄炳德感到没有走好久,轿子就停住了。又没有落轿──这就怪了。

“您家等一下。”一个走在轿后的亲随看到轿帘掀动,抢上一步,把轿帘撩出一条缝,从缝里把头伸进去,“您家莫慌,莫把脑壳伸出来。”

“么事?”

“像是后湖的农夫和渔民都涌到城里来了,他们就在旁边走。听说是为丈量么田地的事情……”亲随小声地把外头发生了什么告诉黄炳德后,抽出脑壳,指挥轿夫抬着轿子朝一条鸡肠小巷穿。

“停下来,停下来!”黄炳德连连跺脚。

轿子在巷子口停下来了。黄炳德把轿帘撩开一条缝,看不清楚,干脆掀开帘子。

“我的个妈呀!真是好险!”黄炳德口里呐呐,心里暗暗庆幸。如果晚一天交印,或者晚半个时辰出衙,就会被这黑压压望不到头的人流给淹死了!只要一被他们堵住,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肯定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死)也是屎(死)!张中堂追究下来,刘老板送的银子都要吐出来还不说,搞不好来个送吏部严勘,一辈子的饭顿时就算吃完了!

从后湖缓缓流来的请愿人流,像一股沉闷而炽烈的岩浆,向着汉口城的循礼门淌。守城的门卒发觉气氛不对,正准备把城门关上,阻止这股熔岩涌进来。可一来由于城门长期是个摆设,好多年来基本上没有关,陡然要关,吱吱嘎嘎好半天关不拢;二来也是守戍长期赋闲手脚不麻利,城门还没有关上一扇,请愿的人流就涌进城了。现在,请愿的人众每人手持一柱线香,形成大白天汉口城香火长龙的奇观。黄炳德看得呆了,肥厚的脊背上沁出的冷汗,内衫子湿叽叽地贴在背上,刚才的庆幸感消逝殆尽,满脑袋都是空空的。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这股憋着愤怒的人流浮举起来,向不可知的深渊扔下去……

“您家早哇!”张太太一只手用个青篾筲箕,端着几个黄酥酥的面窝,一只手端碗什锦豆腐脑,向进屋的刘宗祥打招呼,“您家过早了冇?”

汉口人的早餐,大都是在外头吃的。这餐饭叫“过早”。这种习俗造就了汉口发达的花样繁多的早点熟食生意。只有那一日三餐混不圆的人家,才不敢说“过早”的话。

“过了,过了!”刘宗祥边客气,边往楼上走。“秀秀起来冇?”

“您家上去唦,我就端上来。”王太婆也拎个黄篾篮子进来了。竹篮上搭块白毛巾,看样子,装的也是过早的东西。

“好早哇!”站在楼上客厅窗前的秀秀,听到楼梯响,“堤上的那几个外国兵,是你带来的吗?”

秀秀早就起来了。这种早起的习惯,并没有因怀孕日深而改变。楼上的房间大都空着。起来后,她就从这间房走进那间房,又从那间房走进这间房。这法子是张太太教给她的,说这叫散步。“多散步,多走动,到生的时侯少吃一些亏。”张太太没有生过伢,怀了几次,都掉了。“都怪我,命不好,苦了我屋里的先生。”张太太不止一次地盯着秀秀圆滚滚的肚子,羡慕地感慨。

“是呵,是我带来的。”刘宗祥挨着她站在窗前。

他带来的四个法国水兵在堤边站着,对朝一江春茶楼走的人指手划脚,不知是评论这些人的穿戴,还是讨论为什么一大早这些中国人就匆匆地集中到一起来喝茶。一个年轻的妇女走过,他们指点着女人的小脚,夸张地模仿伶仃小脚走路屁股晃动的动作,放肆地大笑。

“捉人哪!搜查哪!”刘宗祥皱起了眉头,心里有气。

一大早,刘宗祥就接到立兴洋行总经理皮蓬·杜的电话。洋经理问他,知道不知道由他督办装船的大米昨晚被盗。买办督办买卖,装船守货值班并不是他买办份内的事,他怎么可能这么一大早就知道货物被盗的事呢?洋经理电话中的语气,刘宗祥听来很不舒服。买办是商人,并非巡捕,怎么可以带兵而且带着洋兵去捉人?但洋经理口气很冲,不仅知道被盗了多少,而且知道是谁干的,知道所盗的大米藏在哪里!总经理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具体事,中国买办居然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刘宗祥只好领几个法国兵来起赃,而逮人,刘宗祥坚持必须会同朝廷海关的人一起办。四官殿码头不是法租界,他刘宗祥带着外国兵在中国地界捉中国人,算什么事?他由此悟出了,在皮蓬·杜笑嘻嘻的脸后面,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洋人是么样晓得是哪个偷的咧?连偷的东西藏在哪里都这样清楚!”刘宗祥与秀秀并肩站在窗前,听起来,这不像是自言自语,倒像是在请教秀秀。

“米藏在哪里咧?”

“藏在这里码头旁边的一条趸船里。”

“那就太清楚了,肯定是陆疤子偷的,是张腊狗告的。”秀秀说得极肯定,语气很轻松,说完,嘴角还挂上一些得意的笑。

“怎么会呢?张腊狗和陆疤子是生死兄弟,是青帮一个香堂的,就差长一个脑壳、穿一条裤子了!”刘宗祥对秀秀的推断不可置信。他朝她脸上瞄了瞄,想从她脸上找到什么答案,眼光满是狐疑。她脸上长了稀稀朗朗几颗紫瘢,除此之外,唯一的变化是,脸比过去更滋润了,总像抹着一层甜蜜蜜的惬意。长这样一张脸,这样恬然淡然瓷人样的女人,她的心,也一定会像一池秋水样明净澄澈的。刘宗祥只是很奇怪,秀秀坐在家里,何以这么肯定,陆疤子是作案者,张腊狗是告密者。

“呃,宗祥哥,我给你说呵,”秀秀看见一个蓝顶子的官带着一队兵过来了。刘宗祥也看到了,他准备下楼去。“你一定要让陆疤子晓得,他的案子是张腊狗搞的。莫要让他恨你。听到冇?”

刘宗祥已经走到房门口了,又转过身来,抱住她,在她的眼睛上、翘鼻子上和肉嘟嘟的小嘴巴上,轻轻地亲了亲。“听到了,听到了,我晓得的,我的老板娘!”

听到嘎吱嘎吱的竹跳板板响,陆疤子把脑壳伸出被窝,从舱棚的破缝里往外瞄。最近,由于荷包里有了几个钱,他狠狠地赌了几晚上,熬得舌头起泡眼睛通红。他睁开眼屎糊住的眼睛,一时还没有看清有几多人朝跳板上走。十月尾的江风,细针样地往颈子里钻。他缩了缩颈子,脸朝江上瞅了瞅。寒露横江,晓雾尚未散尽。四官殿码头人家袅袅的炊烟,随北风飘过来,与江上的晓雾恋恋地纠在一起,乳白和淡蓝的融和,仿佛仙境与人境的融合。

“个把妈日的,冷死人的天,一大早,是哪个跑到这里来唦!又不是玩的地方!”陆疤子又把脑壳缩进被窝,捂了一阵。尿意太浓,又舍不得起来。正在两难之间,热烘烘的被子呼地一下离他而去!

“咿?个把妈日……”

陆疤子感到自己突然被人丢进冷水里一样,浑身窜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强迫自己完全睁开被眼屎糊得太紧的眼皮,仿佛听到眼睫毛被挣断的嘎吧声。一阵被蜂针刺了的疼痛,在两对眼皮上一掠而过。眼睛睁开以后,陆疤子就彻底清醒过来了。

“搞么事,搞么事唦,你们?搞么事唦,您家……们……”

“搞么事?杂种!我们还冇问你个杂种搞的么事咧!快点,看你遭孽咯,伙计,把衣服穿上,快点,快点!”这个蓝顶子是江汉海关的个小虾子官,汉口本地人,平时也是认识陆疤子的,虽是老鼠和猫的关系,倒也相安无事。

陆疤子已经晓得是怎么回事了。晓得是怎么回事,心里反而踏实了。不就是几十包米么,又不是什么金银财宝!再说,老子是奉命为帮里做事,还是张大哥下令叫做的,未必他们不出个面管这个闲事?他不抖了。他开始穿衣服,边穿边后悔:个把妈日的,这一下,该有好几天耽搁啦!要是晓得这样,老子昨天该在家里睡咧!我的那个玉霞,还不晓得她的疤子出了事,么样送个信她才好。个把日妈的腊狗,老子昨天忙了大半夜,他还要老子值班,不肯换人……

“伙计,又不是新姑娘上轿子,打扮那么过细搞么事唦?”蓝顶子催。其实,陆疤子根本谈不上打扮不打扮,只是脑壳里想事,穿衣服的动作一时有点僵而已。

“慌么事唦?就是砍脑壳的犯人也要让他穿衣服唦!人有三急,屙泡尿总可得唦?”陆疤子钻出舱来,扯开刚系上的裤子,对着岸上尿。隔着跳板,他看见四个外国兵,后头站着刘宗祥。“个杂种,姓刘的,是你把老子卖给外国人了?等着吧,等事情完了,老子再跟你个狗日的算账!”注意力分散了,一股北风加了一把劲,把尿沫子吹了回来,洒了陆疤子自己一身。

“个婊子,人背时,尿都屙不直了!”

陆疤子心里暗暗诅咒,被蓝顶子带下趸船。他不想隐瞒。几十袋米,又不是蛮值钱的东西,未必治老子的死罪不成?他径直把蓝顶子一行带到趸船旁一只芦棚木船边,下巴一抬:“不就是几袋子米么,都在船上!”

“刘老板,您家要下去看看吗点个数?”蓝顶子客气地征求刘宗祥的意见。刘宗祥又用法语问四个法国水兵,是否要上船检查一下。四个水兵只有一个点头。这点头的法国人用法语说,他还没有坐过这种小木船,想上去体验一下。刘宗祥请蓝顶子照顾好这个好奇的法国人,转过头对陆疤子说:“陆先生,筑堤的钱都用完了?怎么连买米的钱都冇得了哇?”

“么样啊,刘老板,为这几麻袋米,就这样跟洋人卖命?连老朋友都下死手整?也不怕晚上睡不着瞌睡!”陆疤子吸吸鼻子,朝江里狠狠吐了一口痰。

“嘿嘿,陆先生,您家恐怕还不晓得,我刘某人,只是在商言商,从不出卖朋友的。莫说几麻袋米,就是几麻袋银子,只要朋友开个口,我连个哽都不会打,只管拿去用!这件事我不敢说,说出来怕您家不相信。开始,连我听了都不相信么。您家晓不晓得,您家的案子是哪个告到法国人那里的?是跟您家穿一条裤子的张大哥,张腊狗哇!不相信?我说您家不会相信吧!我说过了唦,连我这不相干的人都不相信么!您家们兄弟伙的感情是蛮好的唦!唉,人心哪……”刘宗祥掏出白手绢,揩一揩鼻子。江边的北风头子很刺人,吸一口进去,连肚子里头都是冰凉冰凉的。

“你瞎说些么事啊!我们的张大哥,会做这种卖兄弟伙的事?这事,还是他叫我搞的咧,不然,我要这些米做么事唦?要搞,我不晓得搞些别的值钱的东西?”陆疤子的脸一阵抽搐,带动那条褐色的长疤像条肥壮蜈蚣样在脸上爬。开始,他还朝刘宗祥大声喊叫,喊了几声,仿佛突然被人抽了筋,消了气,声音就没底气。“个狗日的,男盗女娼个狗日的!老子晓得了,人心隔肚皮,老子晓得了,老子晓得了……个断子绝孙狗日的,做笼子老子钻,老子晓得了,老子晓得了……做笼子,就是为一个蛐蛐唦,一个蛐蛐呀!”突然,陆疤子竭斯底里大叫起来,疯了样地转身就往岸上跑。还没等他放开步子,就被一个长腿的法国水兵一把抓住了。

“二十五包米,刘先生!”蓝顶子站在船头,朝刘宗祥喊。其实,他心里也在嘀咕:偷东西都不晓得偷,偷米!米有个么偷头,堆头又大,一下子就捉到了!

看到刘宗祥从楼梯口一露头,穆勉之就站了起来。可刚一站起来,他马上就后悔了:个把妈日的,姓穆的,你么时侯变得这样贱了?未必真是偷了别个的老婆做贼心虚……

穆勉之的确是在心里咒骂自己。他一向自认不是个软骨头,也不是个爱求人的人。前几天,他忽然想念起钟毓英带着的两个伢。他自己也感到好笑,人这个狗日的东西也真是怪,像这种不疼不痒的想法一经产生,就像暮春时节的江南雨,淅淅沥沥如丝如雾不断纤,让人喜,使人忧!找个么理由到刘公馆去呢?以前同钟毓英幽会,都是她订时间,小梅接引。前些时把她们主仆俩气跑了,好不好再找去呢?对了,就冠冕堂皇地去找刘宗祥,估一个刘宗祥不在家的时间直接去找,就说找刘老板谈生意,谈想承揽拆汉口城墙的事。结果,事情远比穆勉之想的要简单得多。主人不在家。钟毓英和小梅对两个孩子的爹很是客气。一夜夫妻白日恩哪,哪怕是露水夫妻呢!看了自己的伢,穆勉之居然很快就有了当爹的感觉。毕竟是亲骨肉啊,这两个胖墩墩的伢,左看右瞄都舒服!穆勉之一时激动,提出要她们马上抱起伢跟他走!不料,钟毓英和小梅像是预先商量好了一样,异口同声地拒绝了。这让穆勉之很失望。只是这失望并不沉重,像一缕轻烟,一飘而过。失望一瞬而逝后,倒是一阵轻松。钟毓英没有看出穆勉之的轻松,她反转来宽慰他,说她们想穿了,伢放在哪里养都一样,放在娘跟前,对小伢好些。长大以后再说。他要是想伢,想她们,有经常来的机会。“不怕,有么事你就说。”钟毓英完全是妻子关心丈夫的口气。

承揽拆汉口城墙的事,穆勉之没有想到,钟毓英还真当一件事对刘宗祥说了,更没有想到,刘宗祥竟然同意就承揽拆城墙的事和他商量。他原以为跟钟毓英无非就说说而已。他们夫妻感情又不好,互相还能听得进话么?哪知赵吉夫传话说,刘老板同意让穆老板承包。“还是枕头风灵。”穆勉之想。

“刘先生,刘老板,让您家受累了噢!”穆勉之站起来,对刘宗祥拱拱手。

“刘老板,您家喝点什么啊?”一江春茶楼的经理迎上来,很客气地打招呼。穆勉之是个知名人物,刘宗祥更是炙手可热。能够劳动穆勉之这种商界黑道都抖得出威风的人物专门等候,刘宗祥的地位可想而知。一江春茶楼的贾经理是熟悉刘宗祥的。现在茶馆虽然不在祥记商行名下了,但女老板和刘宗祥的关系,经理心里是亮堂堂的。他把堂倌拨到一边,他要亲自款待这两位贵客。

“哦嗬!老板,恭喜发财!”刘宗祥客气地抬抬礼帽,又谦和地笑笑,“贾老板,茶馆么,不就是茶么,难道您家还有么别的东给我们喝?”

“哎嘿,刘老板,这您家就小看我这爿茶馆了哦。”贾经理的嘴唇薄而阔,像鲶鱼的嘴。鼻子也长得很有特点,没有鼻梁,只是在鼻翼处异峰突起,突起后又向嘴唇处那么一勾,把阔嘴中间的一段给遮住了。“真还怕您家不相信,虽不敢说各地的名茶我这里全部都有,也不说我这里是春不喝秋,秋不喝春;就是那西洋的么咖啡哟,可哟可哟,么事路易子哦,白拉地哦,您家点么事我就有么事!当然咧,这也是嘴巴两张皮,您家见多识广……”看刘宗祥笑得合不拢嘴,贾经理不晓得哪里说外行了,赶忙住了口,看人的眼光就有点不好意思。

“冇说错,我们说外国的话么,不就是说个音么,可可,路易十八,白兰地,您家都有?”刘宗祥一面笑,一面很客气很委婉地纠正贾经理的话。“这样咧,我就要牛奶加咖啡吧。”

因为贾经理说到嘴皮子,穆勉之和刘宗祥都朝贾经理的嘴巴多看了几眼,可能都想到鲶鱼嘴巴这个形像吧,两人相视一笑。在汉口,鲶鱼是家常鱼,说某某的嘴巴像鲶鱼嘴巴,这比喻通俗很普遍,而且一般无恶意。穆勉之和刘宗祥之间的这一笑,把两人今天会面的气氛笑轻松了。

“您家要不嫌我罗嗦,那就好,那就好!”贾经理见两位客人脸上都有了轻松的笑,也就咧开鲶鱼嘴巴,跟着一起嘿嘿地笑出声来。

“这里是个跟外头完全不搭界的单间,您家们慢慢地坐,慢慢地喝。由我自己来招呼您家们,嘱咐了,冇得我的吩咐,哪个都不准进来的。”贾经理给两位安排的单间,窗户迎江,外面是用木格子隔死了的茶具间。这样,就把这个单间同外面的茶客完全隔开了。贾经理送上喝的:穆勉之要了一壶碧螺春,刘宗祥要了牛奶咖啡。

“穆老板,昨天让您家挪步了,到洋行公干,让您家到寒舍空跑了一趟!又让您家破费,给小伢们买那么多东西!”刘宗祥呷一口咖啡,跟穆勉之寒喧。因为秀秀住在四官殿,为了到这里的方便,刘宗祥就不怎么住刘园而多在法租界刘公馆了。昨天,钟毓英的确是说了穆勉之来求承包拆城墙工程的事,不过,不是吹的“枕头风”,而是在刘宗祥喝茶时趁机说的。在说到正事之前,钟毓英还小心翼翼地夸奖穆勉之懂规矩,竟然还打听到刘家添了小伢,送来一大堆小伢吃呀玩的东西。刘宗祥对这两个伢的事很敏感,一听穆勉之关心这两个伢的话,眉头就打了皱。钟毓英一看他神色不对,也就把绕圈子的话打住,说拆城墙的事,三言两语也就完了。没有多余的话,是刘宗祥两口子多年来的正常情况。如果哪个说多了,对方反而觉得不正常。刘宗祥从来不在家里与家人说外面的事,家里人也从来不过问他在外面的事。家里的开销,由赵吉夫从祥记商行帐上拨办。好在钟毓英代穆勉之求的事,正是刘宗祥亟于想办的事。钟毓英说了,他虽然一言不发,却听进去了。

“刘老板莫客气。你我之间嘛,虽说不上是朋友,恕穆某直言,总还算是生意场上的熟人吧?生意嘛,一个人总是做不成生意的哦!可能您家也晓得,我穆勉之虽说有些不大好的传说,但在做生意上,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咧!您家洋行的皮蓬·杜先生还是晓得我的为人的。”穆勉之抬出刘宗祥洋行的总经理,停了停,朝刘宗祥脸上看看。刘宗祥声色不动,仍是一副谦和恭听的神态。

“再说咧,穆某一向把生意和个人过日子、交朋友这些事分开。说句江湖话,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自己后颈窝的毛,摸得到,看不到哟!”穆勉之把茶杯端起来,用杯盖子抿抿浮在水面上的一片茶叶。整杯茶就这一片茶叶还浮在上面,其余沉到杯底的都片片竖立,在淡绿的茶汤中如碧波深处的灌木林。他没有喝,吹吹那片孤零零的茶叶,让袅袅茶香在茶室缭绕,去中和刘宗祥杯中升起的咖啡香。穆勉之说得似乎有些动情。他把脸转向窗外,仿佛向一位有隔阂的老朋友一吐心曲之后,流露出一些伤感。

窗外的江面上,两只江鸥在逐飞,一忽儿这一只在前,一忽儿那一只把翅膀紧扇几下,又飞到前头去了。

“穆先生,我刘宗祥做生意从来不吃独食。再说,您家刚才也说了,生意么总要大家来做,也不可能一人吃独食。饭要大家吃,抢着吃才香唦!这样罢,再多的道理哟,套话哟,眼下都免了,就说拆城墙的工程罢。张中堂临奉调进京之前,交给我刘宗祥了。我可是递了文书划了押的!用我们洋行做生意的话来说,是订了合同的咧。这个工程分两层。一是拆;二是修,就是在旧城基上修一条马路。这可是我们汉口城第一条马路咧!马路么,可不是光跑马的,眼光要放长一点,外国都用汽车了,我们汉口的这条马路,总有一天要跑我们自己汽车的啊!”

刘宗祥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谈到这项工程的作用和远景,就像筑后湖长堤一样,刘宗祥往往把它与钱分开。这种在生意场把生意与钱短暂分开的激动,刘宗祥常常产生。一些大的生意,比如后湖长堤,比如这拆城墙修马路,这些生意本身就让人激动,而不是这些生意赚的钱让他激动。对于刘宗祥,赚钱有什么好激动的呢?做生意本来就应该赚钱,这和吃饱了肚子就不饿是一样简单的道理,简单得跟废话差不多。吃了饭肚子还饿甚至越吃越饿,肯定是身体出了毛病。做生意老赔钱,肯定是这人不会做生意。做一笔生意能赚多少钱,很快就可以盘算出来。而一项大工程,完成之后让人回忆的东西多而且时间长,有时还会像酒越放越醇越让人回味绵长。刘宗祥踱到窗前,一个转身,对着穆勉之……

“穆先生有意承接这项工程,刘某当然放心,但是咧,丑话还是要先说,官凭文书私凭印,还是规规矩矩签定一个合同,您家看行不行?”

“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再好不过!”穆勉之反倒冷静下来了。他没有往刘宗祥的思路上去想,恰恰相反,他在想,刘宗祥是不是想用这些不着边际天花乱坠的神吹,说些七车八车的,把他穆勉之吹糊涂,好让他刘宗祥牵着鼻子走。穆勉之可从来不是苕货!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钱。工程,工程就不是生意?是生意就是为赚钱。赚钱为么事?为了用,为了痛痛快快地花,一个人用不完,请朋友来一起用!三朋四友,冇得钱,哪来的朋友?哪来的义气?常言说得好哇,柴米油盐的夫妻,酒肉场上的朋友!你刘宗祥冇得钱,会有刘园,有刘公馆?穆勉之越想越不舒服。最不舒服的地方,是刘宗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谈那20万两银子工程款的话。“好罢,你不说,我也不说。我先说钱,好让你刘宗祥把我当条饿狗子,随便丢块骨头打发我啊?”

穆勉之不接刘宗祥别的话,只是同意定合同。

“这样吧,张大人说了,四十几年前,修这城墙花了20万两银子。现在咧,拆这城墙,也花20万两银子。我也把话说白了,既然朝廷把工程交给我,我不谈赚,三五万的预备金总是该留的罢!其余的呢,只要您家的合同订得我们两家都满意,我是一颗银末子都不沾的。”刘宗祥明白他面对的是个老手,不能绕太多圈子。弄巧最容易成拙。

“狗日的杂种,脚不动,手不抬,一开口就是五万,也不怕吃太多胀死了!”穆勉之在肚子里骂,可脸上还在笑。这是与汉口的名商人谈生意,不是洪门兄弟在一起喝酒吹牛皮,动不得粗。他稍稍沉吟了一会,觉得在钱字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软,宁可这笔生意不做!

“我想,是否请刘老板稍微体恤一些,只留两万?预备金么,两万应该也够了,至于合同么,我先写一个,保您家满意就是了。”

“也好,也好。就依穆先生的意思罢。这样,三天签合同,三天之内不能签合同,我们今天算是随么事都冇谈,就当坐在一块,说了几句闲话!”

刘宗祥一副大度的姿态。他明白,无论如何,他是赢家。他本来想说,他一两银子都不要,20万两都交出去。但一想,这样反而容易弄巧成拙。做生意,你要钱越要得少,人家就越容易起疑心:咿?是不是做笼子?咿!是不是把荒货卖给老子?

做生意要让人家能够还价,而且多少能还一点下来,才叫真会做生意!

给王利发开门的是王玉霞。她的眼睛又红又肿。

“陆大哥,陆大哥咧?”见王玉霞头泡脸肿满面悲戚的样子,王利发估计是陆家出了事。

最近,王利发觉得那天晚上要找他麻烦的风声像是过去了,就在四官殿找了间小门面,与老爹一起熬牛骨头汤,蒸酱肉包子、菜包子卖。他不是个孔武有力的人。那天,他正要与陶苏一续两进紫竹苑的缘分,听到楼下吼吼叫叫的响动来得不善,当即胡乱穿起还没有脱完的衣服,从窗户跳了出去。这窗外的高低,都是他事先看好了的。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他走在路上的时侯,就注意了后头隐隐的脚步声。作为剃头匠,都有一手“端腰”、“捏肩”的“武活手艺”。这门手艺的劲虽然在手上,但功夫还要从身上练起,这些基本功与武功是一个路子。弱者的生存更多的不是斗力,而是斗智,斗那种小巧的心计。王利发从来是以弱者示人的,人们一般也就容易忽略他是否有另外的一面。他的身怀粗浅武功和心细胆小,都是他生存的武器。当然,这武器只能防守,绝对不能用来进攻。王利发的越窗而逃,是穆勉之和尹篙子万万没有想到的。

张腊狗已经做“笼子”把陆疤子关进了大牢,出了胸中的恶气,哪里还记得他王利发?张腊狗都不追究了,穆勉之怎么会去找事呢!王利发本身就是容易让人忘记的人,或者说,他王利发从来就没有被人注意过!

可王利发开的包子铺,生意还真不错。

这主要归功于王大爹。自家开个“过早”的铺子,是王大爹大半辈子的梦想。当一直被他看作不争气的猥猥琐琐的儿子拿出100两银子,商量要开一个什么铺子时,王大爹开始一点都不相信银票是真的:这样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用来揩屁股都嫌硬了咧,能当银子用?后来相信了,相信这是真银子了,是可以当钱用的了,而且是100两!当然,用这100两银子开个小铺子完全绰绰有余。王大爹差一点昏死过去!当然这是喜欢,是喜出望外造成的。恢复正常之后,王大爹首先想到的,就是开一家包子铺!老人家手捧银票,尖瘦的下颌直颤,连带着下巴上那几根花白的胡须也像秋风中的衰草蔌蔌地抖。他没有问儿子,银子是从哪里来的。又怕知道了真相,一旦是不义之财,用起来就心里不安,最后影响铺子开不成。他本想问清楚的。不义之财不能要。这是王大爹为人的原则之一。但他太想开铺子了,太想离开这臭烘烘的棚户区了。他年轻时学过饮食行的红白案手艺,一直没有机会施展。现在有了自己的铺子,王大爹像是年轻了20岁。王氏父子的包子铺叫“王发记”,开张不到三个月,这里做的包子,尤其是酱肉包子,就成了四官殿小吃中的名牌。到一江春茶楼喝茶的有钱茶客,都以用荷叶包几个王发记的酱肉包子,边喝茶边吃包子为乐事。王利发不剃头了,给老爹当下手,学手艺,照顾店堂。荷包里赚了几个,王利发的心就开始花了。他想陶苏,但又实在不好意思“三顾茅庐”。他想起了王玉霞,又连带饮水思源想起陆疤子。要不是陆疤子,他哪里会有100两银子!哪里会有这王发记包子铺!王利发忽然想起他与陆疤子分手时,曾看出陆疤子有血光之灾的气色。他王利发尚且被追杀,陆疤子还不被人往死里整?人家整他王利发,他可以跑,可以躲。而陆疤子生就的犟筋,会硬挺着对干,哪里会有好下场?

“不会错的,陆疤子怕是凶多吉少!”王利发心神不宁。他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一个人的日子过好一点之后,他的恻隐之心更容易发酵。

王玉霞记得王利发。这个剃头匠是与她的男人合伙斗蛐蛐的。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那天晚上,就是这个剃头匠说丈夫的弟兄中有人存心不良。现如今,她的男人果然被捉进去了,像是应验了剃头匠的话。疤子往日那么多朋友,现在却连一根人毛都看不到了,不晓得都躲到哪个旮旯里去了!剃头匠跟男人才认得几天?人家还记得来看一看,虽然说不上是什么蛮深交的朋友,人家倒晓得好歹!王玉霞一见王利发,眼泪又扑蔌蔌往下流。

“到底出了么事哦?”眼前这个漂亮女人哭得泪人一般,脸色也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头发乱得像鸡窝。陆疤子的爹陆驼子,听说儿子出了事,愣了愣:“命!命里是么样就是么样,躲是躲不脱的!”他朝媳妇和孙子看了又看,叹了半天的气,耸着驼背,一言不发地出了门,替儿媳照看稀饭藕汤摊子去了。那个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儿子,瞪着一双大眼睛,靠在墙边,不安地看着悲哭的娘和陌生的王利发。

“儿子像娘,要是像陆疤子,就丑了。”王利发看陆疤子的儿子很顺眼,又望一眼王玉霞。其实王利发不知道,如果不是脸上那条几乎蔓延整张脸的长疤,陆疤子并不丑。王玉霞还在哭,哭得肩膀一抽一抽、奶子跟着一颤一颤。

“您家说话呀!”王利发有些不耐烦了,“是不是陆大哥出了事唦?既然出了事,我总算是他的个朋友么,说出来,我们商量商量,兴许能做点么事呢?”

“疤子呵,伢的爹被捉进去了!”王玉霞觉得剃头匠的确有些义气,不像是无事聊聊来闲串门、顺便打听点新闻好到处传话的样子。她把眼睛马马虎虎地揩了揩,讲了疤子被捉的事。

“不就是20几包米的事么?未必还会定个死罪?”王利发明白这是蛐蛐事件的延续,但仍不相信偷几包米会有好大个事。“张腊狗叫陆大哥干的,陆大哥不晓得说清楚?他也是长了嘴巴的唦!”

“一个人要是坏了良心,说又有么用啊?”

“也是这个理。”王利发沉吟再三,想不出个子丑寅卯。他再次很伤心地发现自己是很无能。对王利发来说,很难遇到这种需要显露男子汉本事的机会,现在遇到了,他却像第一次在紫竹苑陶苏身上产生的尴尬那样,彷徨无计,一筹莫展。但他又不甘心,这等窝囊,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不是太掉价么!他实在应该为这个家庭做点什么。“陆大哥有么蛮靠得住的朋友冇?在一起商量一下,不能坐着等人家整哪!”

“有倒是有一个,平常不么样来往的。说起来也不好意思,这个朋友哇,是个叫花子咧!我的疤子有么大事,总是找他商量的。”

“那好哇!叫花子又么样咧?叫花子里头能干人蛮多哦!”王利发知道,在叫花子这样的江湖人中,常隐着有本事的异人。“那怎么还不快点去找他来咧?走,我跟您家一起去找。”

小关帝庙的破门虚掩着。一只蜘蛛正往缝隙处匆匆结网。这张网刚刚织了旁边的一部分,还没开始织中心那部分小圆圈。蜘蛛这东西真是个勤快的生灵,也不考虑它的网织得是不是地方,也从不怕做无用功,总是匆匆忙忙地为自己的肚皮不停地吐丝。庙里空寂无声。王玉霞走得东张西望的,倒是牵在手上的儿子,一点也不怕,瞪一双大大的圆眼睛,看稀奇地把圆脑袋转过来转过去地张望。到底是男人,又是在大白天,王利发在王玉霞面前很是显出了一些男子气。在紫竹苑里,那么黑灯瞎火的,王利发都能越窗而逃,一座破庙,就是阴森些,有么怕头?

过正殿,进里厢,闻到一股尘封和酒肉的混合气味。

“哪一路的客人哪?请进,请进!”屋里传出含混的问话,喉音不重,像刚变音的半大小伙子的嗓音。

王利发推开门。门轴声咿呀,响得悠长。后窗堵着,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男人蜷缩在地上,喝酒吃肉。

“来来来,朋友,酒肉不分家,见者有缘,见者有份。噢?还是一对啊?不像是我们吃百家饭的咧!来来,坐呀坐呀!”喝酒的男人站起来了,趔趄两步,晃晃地停住了。“师傅还真神哦!硬是算到这两天要来客人。老叫花子是有点神!”这男人的确像是个半大的孩子,浑身脏兮兮的,一张瘦猴子脸,东一条西一道,不知涂了些什么东西,细看倒还清秀,就是嘴巴稍微宽了些。

“您家是?”王利发很客气。到底是剃头见得多,他看出来了,这个男人并不是个小伢,他额上涂的脏东西,很可能是有意用来藏年龄的。

“我?我是小叫花子。您家还会问我师傅,我先说了算了:我师傅是老叫花子。他老人家说,这两天兴许要来客。不晓得他老人家在外头跑么事,叫我小叫花子等客。我咧,本该等客人来了一起吃,饿不过,等不及了。您家们是不是老叫花说的客人,我不晓得,等下老叫花师傅一认就晓得了。来来,喝酒!来来,吃肉!叫花子么,冇得么客气讲,来来来,喝!”小叫花子说了一大串,没有人响应,实际上还是他一个人在说,一个人在吃喝。他正在滔滔不绝且大快朵颐之际,门口一暗。“呃,我小叫花子的师傅老叫花子回来了!呃?您家们怎么还冇坐?哎呀,师傅要怪我不会待客……”

“吭吭吭!吭!”也怪,刚才没有咳嗽,小叫花子调侃打招呼了,他就一阵猛咳,咳得屋梁上的扬尘飘飘袅袅地往下掉。

“个杂种!大白天的都这么多老鼠!”老叫花子一进门,屋里稍微亮了一点。他朝屋梁上瞄一眼,又对小叫花子说:“呃,空空儿,把这些老鼠整一下唦!”

“还要么样整咧?天天吃!红烧老鼠,卤老鼠,爆炒鼠丝,再么样整都整不完哦!要是全汉口的人都像我这样子,天天拿老鼠当饭当菜,那还差不多!”小叫花口里还在说话,人就嗖地一下,纵跳上了屋梁。“师傅呀,冇得老鼠哇!”声音还留在屋梁上,人又跳下来了。

“算了算了,待客待客!把点待客的东西都吃完了!吭吭吭吭!”一阵猛咳之后,老叫花才在床上坐下。“这样吧,我呀,就是疤子兄弟十多年的朋友,不是酒肉朋友,是生死朋友,吭吭!我的这条叫花子命哪,吭吭吭!是兄弟他救的!算了,今日吭吭吭不说这。您家是陆家兄弟的堂客么?吭吭吭吭!牵的咧?应该是我老叫花子的侄儿了!还有您家,么样称呼?不说也晓得,吭吭吭!能到我这破庙里来的,都肯定是陆兄弟的朋友!估计是为疤子兄弟的事吭吭吭吭吭!空空儿,你说吧吭吭吭吭!”

“说么事唦?说牢里头的事?”小叫花子把那只啃了两口的鸡腿递给师傅,用黑黢黢的手背在嘴巴上抹了个来回,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一脸严肃,毫无酒意。

小叫花子就是空空儿。昨天晚上,他奉老叫花子之命到牢里去探了一下。所谓探,实际上是做了点手脚:趁狱卒喝酒,他偷偷地往酒菜里头下了点晕药,等两个狱卒昏睡了,进去找到了陆疤子的“号子”。

“哦,说么事咧?一家人么,我就不瞒着了。蛮不好。陆兄的事情蛮不好。单独关在一间小号子里头。这间小号子是关死囚犯人的。手膀子粗的铁柱子栅栏,狗日的,这还不算,进号子还有两道栅栏,用的都是外国人用的那种洋鸡巴锁。打是可打开,要用蛮长的工夫。工夫长了怕不保险。我只对里头说了几句叫陆兄耐点烦的话。个狗日的,怪得很啊,几包米么,您家们不是说就几包米么,么样弄成了死罪咧?”

“弟妹,我吭吭吭就这样称呼算了,反正疤子是我割头换颈的兄弟。这样罢,您家们说,有么打算?吭吭!牢里头的情形,空空儿吭吭吭都说了,不怎么好办。吭吭吭!原先咧吭吭!是想让他偷着溜出来的吭吭吭!”老叫花连咳带喘,他说得很是吃力,让旁人也听得吃力。

“姆妈,爸爸咧?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嘛!”

几个大人说了这半天,忘记了站在旁边的孩子。这个孩子肯定听懂了大人们说的话,哭喊起来。孩子一哭喊,王玉霞又哭了起来。整个阴暗的房间里,更添了一层凄凉。

“老师傅,我咧,您家说对了,是陆大哥新结识的朋友。长话短说吧,刚才说的那多么难处,看来不是虚的。这位兄弟这么高的手艺,都说把疤子大哥捞出来难,那就是真难了。能不能想点么法子,让他们夫妻会一面咧?”

“这样咧,您家和弟妹先回去等着。我咧,吭吭吭!吭吭!我咧,今日傍黑,吭吭!就会把信您家们吭吭!吭吭吭!”

挂在壁上的那盏灯笼,对整个牢房来说,简直只能算是个摆设。深长的走廊,如通向地狱的甬道,潮湿幽暗,仿佛在昏昏的不明不暗的似明更暗的每一个角落里,都藏着数不清的冤魂、厉鬼。在这里,屎尿的臊臭是唯一能让人壮胆的气味。屎尿臊臭的气味证明还有人活在这里,证明这里不仅仅只有鬼魂,而且有活人,或者说,有暂时的活人。死囚牢房,是活人走向地狱的暂栖地。明白了这一点的死囚犯人,往往事先已得到解脱,没有了生的企望,也没有了死的恐惧,他们的精魂,已事先到地狱定居了。陆疤子就是这样睁着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看着蓝顶子狱吏的嘴巴在狱卒举着的灯光下一张一阖。这一张一阖的嘴巴仿佛很遥远,与他完全不相干。耳朵已失去了作用,一张一阖的嘴巴发出呼呼啦啦的响声,只有“你的堂客”四个字,是人的声音。也就是这四个字,在陆疤子已经没有生机的躯壳里注进了生气,他的耳朵开始听出蓝顶子狱吏是在对他说话。

“呃,你的堂客,听到冇呵?你的堂客来看你咧!疤子呃!你晓得的唦,古来狱不通风的呀,让你的堂客进来,本是做不得的呀,我们这是把脑壳别在裤腰带上成全你咧!你的个堂客,我看她太遭孽,我咧,也算积德,你咧,也莫想跑的心思!听到冇?我还把丑话说到前头,你的那个把兄老叫花子和一个叫王利发的剃头匠,当押头押在我那里了!当然咯,你的堂客他们也出了钱!你的哥们有义气,你咧,也莫坑他们!好了,我给你把脚上手上的家什都摘下来,把你的堂客放进来。哎,伙计,我这是提着脑壳做好事咧!个把妈日的,伙计,说句你不喜欢听的话,狗日的,你有这样的个堂客,死了,也闭得上眼……”

蓝顶子狱吏像个婆婆,絮絮叨叨,边开脚镣手铐,边叽叽咕咕,他的背后,王玉霞已经止不住哭出声来。

“疤……子呃!我的个好人哦!”

“我的个亲娘呃,你小点声气叻!小点声气呀!”蓝顶子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停地朝王玉霞叮嘱。

“疤子呃,疤子哥哟!”没等蓝顶子狱吏走出囚室,王玉霞就一耸身扑到陆疤子怀里。

这是不是真的?这该不是梦吧?这样的梦,在刚进来不久的一段日子里,陆疤子几乎天天做。每次从这种梦中醒过来,他都泪流满面,把他的疤子脸涂抹得一塌糊涂,让狱卒都不敢正视。在狱卒看来,这人的脸,比鬼更可怕。这人如果到阴间,可能又是一个厉鬼。这种梦做多了,每次醒来,陆疤子觉得比不做梦更加残酷。日子一长,这种梦也没有了。没有了这种残酷的梦,陆疤子反而平静了。现在,他觉得那梦境又回来了:柔柔酡酡的身子,柔柔酡酡的气味,噢!这是晓得几熟亲不够的身子、闻不够的气味哟!陆疤子拼命地在梦中寻找他熟悉的温柔熟悉的气息,他似乎在用他生命的残骸,揉碎一束花,从中榨出汁液来,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绰号孙猴子的孙厚志,把脸伏在牛骨头汤碗上,吁吁地连吹几口,把浮在上面的一层猩红的辣椒油吹破一道圆圆的洞,才见一缕热气冒上来。王利发的发记包子铺,兼卖牛骨头汤。发记包子铺的包子有三种:酱肉包子、豆沙包子、素菜包子。三种包子各有各的味。酱肉包子咬开一层皮,酱香就流出来了,甜酱咸酱爆的无皮五花肉,裹着大葱小葱小麻油的香,让人涎水都吞不赢!素菜包子看来很寻常:粉丝,素菜。其实,做功一点也不比酱肉包子简单:蚕豆、豌豆、黄豆、绿豆,四种豆子滤出的粉丝,就有四种豆香;高脚白菜、矮脚白菜、雪里蕻、香菜,都只要梗不要叶,既能吃出各种菜的味,还嚼不出一点菜渣子!发记包子铺每天卖的顺序大致是这样:菜包子最先卖完,其次是酱肉包子,豆沙包子可以放得稍长一点,回火蒸一下,更出味。发记的牛骨头汤,用的是牛身上的三处骨头;筒子骨、板子骨、排子骨。配的是重庆的朝天椒和本省黄州的萝卜。喝牛骨头汤,还必须得法,像孙猴子这样喝,就很内行:先把面上的浮油吹开,再下嘴,小口小口地喝。这牛骨头汤,面上全是一层辣椒油,辣椒油的下面,又是一层牛油,端过来放在桌子上,一点热气都看不到,就像冷的一样。不懂窍的人以为不烫,贸然下嘴,非把嘴皮烫破不可。放成温的喝也不行。你还没有喝完,牛油就结成了一块板,嘴巴上也糊了一层牛油,黏黏乎乎让你不舒服。像孙猴子这样边吹边喝,一直到喝完,汤是烫的,牛油是香的,嘴巴上是光溜溜的。孙猴子是偶尔在这里过早,吃了两个酱肉包子,看到放在包子铺门口海大一口锅里虽无声无息,却不断地鼓泡泡,鼓出的泡泡挟带出浓郁的牛肉香,试着喝了一碗,从此就每天都来。

不过,今天这碗牛骨头汤,孙厚志刚喝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呃呵!五哥,找您家找得好苦!”绰号毛芋头的毛玉堂,猴急急地站在门外喊。

孙猴子是穆勉之洪门香堂的老五,毛芋头是老六。最近,他们两人都被差遣到拆城墙的工地上监工,一人一天轮值。今天该毛芋头值班,孙猴子不知他为什么这急地来找自己,在冷死人的大冷天,竟跑得瘌痢头上直冒气。

“六哥,慌么事呀慌!一大早上的,您家冇到工地上去?来来,先喝一碗汤再说。”孙猴子正喝到兴头上,瘦猴脸上热汗直淌。他用袖子潦潦草草地往脸上一抹,口里吁了一声:“您家不晓得,辣得几舒服呵!哎,老板,再添一碗咧!还要五个酱肉包子!么事呵,您家要素包子?您家还是蛮内行的咧!”

“既然来了么,就讨扰五哥一餐咧!哪个不晓得,这里的素菜包子蛮出味?”毛芋头用手在冒气的瘌痢头上抹了一把,抹下一层灰不啦叽的瘌痢壳。几个食客皱皱眉,端起碗,往旁边挪。“哎,差点把正经事忘了。我们是不是赶快到工地上去呀?有麻烦了!”

“有么麻烦?洋镐锄头撬杠,箢箕扁担绳子,再就是手跟肩膀,把那些砖咯石头呵泥巴呵,搬走就是了咧,有么麻烦!莫慌,先喝汤,这汤有喝头,不怕您家笑话我,我是每天都要喝一碗的。”

孙猴子在说话的时侯,耽误了喝汤,他那还剩大半碗的汤面上,已经结了一层牛油壳子。牛油壳子把红红的辣椒油顶出来,像一层胭脂堆在病人蜡黄的脸上。他看着残汤,心里的遗憾就浮到脸上来了。为毛芋头端汤的王利发,看到了孙猴子的脸色,连忙宽慰:“您家稍微等一下,我给您家换一碗热的。不加钱,您家是常客了咧,不加钱,冇得关系的!”

“要换就快点换咧,还说不晓得几多屄话!要加钱加钱咧,老子们多的就是钱!晓不晓得,这大个汉口拆城墙的工程,老子们都包下来了,几十万银子,都是老子弟兄几个的,换一碗骨头汤……”毛芋头对刚才那两个移到旁边去的食客有气,还没有来得及发作,被孙猴子说话岔开了。他看看巴掌上的瘌痢壳子,心想,长在老子自己脑壳上的东西,老子自己都冇嫌,你凭么事嫌?正好王利发多说了两句,毛芋头就把气出到他头上。

王利发扫毛芋头一眼,心里有气。好心给你兄弟伙的做好事,还无端挨你骂,哪个是小姆妈养的,比你低些?但回头一想,这是个打不湿绞不干的油抹布样的家伙,算了,缠不赢他。

“唉哟!哎哟!唉哟!”毛芋头骂过王利发,低下瘌痢头,把嘴凑近汤碗,猛喝一口,当即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噗”地吐出喝进嘴里的辣牛油,把筷子往桌子上一丢,口里不停地“喝喝哈哈”乱吸气。躲开到另一张桌子上的那两个食客,对视一眼,刚笑出来,又赶忙低下头,往嘴里塞了一口包子,把笑给堵住了。

“哎嗨,六哥,怪我冇提醒您家!怪我怪我!哎嗨,烫了一下啵?烫得狠不狠?”孙猴子关心地问。

“报应!”王利发瞥毛芋头一眼,一车身走开了。“个瘌痢脑壳,一大早晨,就到处斗狠!”他心里很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意。

“哎嗨,六哥,您家也是的,喝汤就一心喝汤咧,嘀嘀哆哆的,冇注意啵!算了,咬口菜包子压一下疼。”

“咿!好狠的汤!咬嘴巴不说,还咬舌头咧!嘿,狗日的!”毛芋头唏嘘一阵,可能自己也觉得自己太狼狈太好笑了,朝孙猴子尴尬地一笑,“五哥,您家冇说错,这狗日的汤,还真的蛮好喝咧!”

“慢点喝,慢一点,这,像这样,”孙猴子换过的汤也端上来了。他把脸伏在汤碗的碗沿上,嘴沿着碗沿轻轻地围圈一吹,把红红的辣椒油往碗中间赶,旁边就现出乳黄色的汤来。他嘬起嘴,“嗤”地啜了一口,“看到冇?这样喝!哎,老六呃,您家刚才说有么麻烦哪?”

“弗!”毛芋头学着孙猴子的样,呼呼地吹,还不熟练,还不敢轻易下口。他吃过一回亏,变谨慎了。“么事麻烦?工地上停了工,做不成了!人都坐在城墙上,喝西北风咧!”

“么事呵?坐着不做?为么事不做?昨天还好好的呀!”孙猴子一脸的诧异,从碗边抬起头来。民工罢工,这可不是小事。这拆城墙20万两银子,也不是像毛芋头说的那样好赚的。他们听穆勉之说,刘宗祥那狗日的,不动手不动脚,就拿走2万。剩下的18万,一大半给工钱,修马路的材料钱。最后能落下个三四万,就谢天谢地了!就是这指望着的三四万,也不是说到手就到得了手的。合同订得细得很。就这民工坐着罢工的事,耽误了年底的工期,银子也是拿不到手的。孙猴子继续喝汤的兴致大为消减。他的心思已经到拆城墙的“麻烦事”上去了。孙猴子与毛芋头虽然都是穆勉之同一堂口的兄弟,但亲疏还是有区别的。他不仅与穆勉之是少年伙伴,更重要的是,他是穆勉之的叔叔养大的。穆家对他孙厚志有再生之德,连孙厚志的奶奶死后,都是由穆家出面收敛安葬的。拆城墙是孙猴子的穆大哥向刘宗祥承包下来的大工程,孙猴子比别的弟兄有更多的关心:穆家的大事小事,都是他孙猴子的事!

“莫急,您家刚才还劝我莫急。这狗鸡巴汤,真还喝出点味来了!”毛芋头已经喝汤入门了,丝丝嘘嘘喝得畅快淋漓,瘌痢头上,稀稀朗朗露出粉红头皮的毛孔间,又腾起一层雾水。

“说起来也好笑,么麻烦?冇得地方出土!您家晓得啵?拆下来的那些土呵石头呵,往哪里运咧!冇得地方运,民工不坐着,又能干么事?不能怪他们不做,他们都在工地上,又冇走,是我们冇得地方让他们倒土堆石头哦!”

“呃呵!怪咧!昨天不是往城墙两边的荒地上出土,出得蛮方便么?”孙猴子惊诧地瞪大了眼珠子。他生就是张瘦脸,眼睛一瞪,整个脸上就只剩下一对眼珠子了。

当年汉口筑堡修城墙,主要是朝廷为防捻军的,为图一时计,工程比较简陋,采用的都是就地取土的法子。城修起来了,城内挖出了一条河,汉口人有诗意,名之曰玉带河。城外挖成护城河,通过后湖,与滠水黄孝河这些注入长江汉水的河流相通。几十年过去了,后湖大片大片的地淤出水面,先是一个个的“墩”,由墩成集成村。玉带河早已空有“河”之名,而无河之实,变成了大片的荒地了。什么广益桥、六渡桥这些桥,有的是有桥无水,有的干脆就连桥都拆了——没有水,要桥干什么?这些桥名后来都演变成地名了。前几天,拆城墙的土石。都就近填了城内外低洼的荒地。

“嗨,五哥,您家还说咧,就是往那些荒地上出土出成麻烦来了哟!”毛芋头又喝一口汤,啃下半边包子。

“到底么样回事呢?”孙猴子很是性急,一句赶一句地追问。本来也是,这是朝廷颁下的工程,事是官家的事,地也是官家的地,有什么麻烦呢?

“您家可能还不晓得,那些荒地,都是法国洋行大买办刘宗祥的唦!这个刘宗祥,就是穆大哥从他手上把工程接过来的,那个像假洋人样的家伙唦!您家听明白了冇?这等于是我们往人家私人地产上倒渣子,人家当然不依咧!那个杂种刘宗祥,怎么就有那么多钱,听说,铁路两边,城墙内外的那些荒地都是他买下了的咧!”毛芋头说话中间,喝汤的动作也不停,喝得脑壳像上了汽的蒸笼突然揭了盖,一时间雾气腾腾。孙猴子却无心吃喝。听了毛芋头的话,他心里的火一阵阵地往上窜:这下完了!冇得地方出土,等于吃了冇得地方屙,或者说让你屙不出来,憋死你!孙猴子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事情里头有名堂,不是像毛芋头说的那样,就是个出土的事。

“喝完了啵?老六,我们先到城墙工地上看看吧……”

“算了,这都跟您家说清楚了,就是我这头上的虱子,一清二楚的,不必去看了,大哥可能也不在工地上,是不是在东华园还是在牛皮巷?依我看咧,还是先去找大哥,赶快想点么办法,他肯定有主意的。”

“我有主意?好弟兄们叻,我有么主意啊?活我是接回来了,指望赚个五六万银子的。这下就麻烦了。不赔,就算最好的了!狗日的,我们碰到高人了!狗日的刘宗祥,我还真是佩服他,笼子做得蛮圆范,是真手段!”穆勉之歪在牛皮巷家中的床上,头上敷了一条湿毛巾。他说,脑壳发胀,发烫。穆勉之也算得上是一条硬朗汉子,但眼睁睁地钻了人家做的笼子,该怪哪个?或者怪自己,或者称赞人家手段高,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呢?打掉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吞吧!

穆勉之头上的湿毛巾,是在会见了赵吉夫之后搭上去的。一清早,祥记商行经理赵吉夫找到穆勉之,开口就说要同他打官司。穆勉之一肚子的火,但碍于刘宗祥的面子,把火压下去了。哪有红黑都冇搞清白,就拉着人打官司的呢!他压住着火气,问赵吉夫,要跟他穆勉之打什么官司。赵吉夫说,昨天,他从内城过,看到拆城墙的土石,都压在祥记商行和立兴洋行两家商行购买的土地上了。这些地都是私家土地,是好多年前就买下有大用途的。现在让土石渣子一压,不就废了么?随便侵占人家私人的土地,是个什么罪?是不是该打官司?这还不是小官司咧!

赵吉夫的话还没有说完,穆勉之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穆勉之,这次是自觉自愿地钻了人家的笼子,这个笼子,是专门为像他穆勉之这样既聪明又干练的人设计的!刘宗祥啊刘宗祥,真是个角色咧!你让我中你的圈套还无话可说,或者就是让我说,但就是鲠在喉咙里头说不出来!说什么荒地要有大用场,狗屁的大用场!荒了这么多年,也冇看到有么鬼用场!用场,水凼湖荡,长草藏野兔子,灌水藏蚊子蠓子!他本来就是做地皮生意的,大用场无非是筑屋建楼,筑屋建楼还不是得花钱请人搬运土石填地基?现在,我穆勉之实际上是在为他刘宗祥填地基,他不花一钱银子,由老子不知不觉,哦,是自觉自愿的哟,白花工钱请这么多人为他填地基,不领情也罢了,他还要跟老子打官司!打官司为么事?还不是为了把20万都吞回去,还要老子倒贴倒赔么!好毒哟,刘宗祥,斯斯文文真看不出呀!我穆勉之是应该看出来的,一个大地皮商,大买办,没有几刷子,能行?他心里一阵绞痛,感到全身的血都冲上脑壳,两眼发黑,赵吉夫的形像竟一时模糊了。

穆勉之气得直翻白眼。不过,这也就是一眨眼的事。穆勉之还是穆勉之,虎死了不倒架子,骨头跌在地上两头一翘还是直的!他不再是当年自力学堂摸女学生的小光棍,他不再是为一头猪几斤猪鬃跟人打得头破血流的小地痞,他已经是著名商人,是汉口的一个人物了。同赵吉夫之间的会见,是一种高规格的商业谈判,赵吉夫的背后是刘宗祥!这不同于在自家的洪门香堂里,可以自由自在。这是生意,动不得粗,放不得泼,行不得蛮。

“穆先生,您家是个明白人,未必‘豆芽菜还要屎(死)浇(教)’?如果咧,是我们祥记找您家买泥巴填我们的地,那您家的泥巴就是金子,我们的地咧,就是狗屎。眼下是您家招呼都冇打一个,就往我们祥记的地产上倒渣子,我们的地为么事要让给您家做渣子堆呢?您家想下子看,是不是这个理?”赵吉夫自然是受刘宗祥派遣而来的。他本来就是不笑不说话的,现在更是一副蓄谋已久的架势,挂着不急不躁甚至是谦和的笑容,仿佛他不是在同一个狠人谈正经事,而是在同一个熟人聊天。“其实咧,您家和我们祥记,和我们刘老板,是蛮好的朋友,不然,为么事那么多人要揽这拆城墙的事,刘老板都冇点头,您家一开口,刘老板喉咙里连梗都冇打一个,就等于是把20万两白花花的银子送给您家了咧?不过咧,话又说回来了,亲兄弟,明算账,这是做生意的规矩,一是一,二是二,王八拉车,规规矩矩,您家看咧?”赵吉夫始终笑眯眯的,正话反话都说到了。就只有一句话没有说:穆勉之先生,穆大苕货,您家快把钱吐出来罢!

当然,这句话刘宗祥赵吉夫都不会说,他们只不过是在用绵里藏针的法子逼他穆勉之说,穆勉之不说也行,只要拿出钱来。

“把那狗日的骨头给拆了!”毛芋头听明白了,晓得事情很严重。城墙非拆不可,而且要按工期完工,但钱是赚不到的了。20万两银子,刘宗祥就先到手2万,剩下的18万,民工的工钱,拆城墙后修马路的材料钱,是大头。然后,就要再加上现在刘宗祥无端生出来的压土地的赔偿金,这钱还够吗?如果刘宗祥吃肉连骨头都不肯吐一点出来的话,那还不知道要赔多少进去咧!打官司么,理本来就在刘宗祥那里,再说,有刘宗祥这样的官势洋势么?一想到白花花的银子,成万上十万眼睁睁地从自己手上被人家冠冕堂皇地拿走,毛芋头脸气得通红,连耳朵根一直红到头皮上去,艰难地从瘌痢疤子中长出的稀稀朗朗的黄毛,被气得根根直立。“老子们反正是得不到了,不如跟他狗日的撕破脸算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三刀六洞,看他要钱还是要命!”

孙厚志孙猴子,倒一反毛躁一摸三跳的性子,闷着头听完穆勉之与赵吉夫的会晤,好半天一言不发。

“五哥,您家说咧?也不要蛮多人出场,就五哥您家和我两个,捕个机会,把点亏刘宗祥那个假洋杂种吃!”

“搞不得,这事不能行蛮。这当口,刘家人一出事,还不赖是我们大哥干的?”孙猴子闷声闷气地说了两句,又不做声了。房间里光线不好,孙猴子两颊和眼窝形成四个黑森森的坑,只是上面两个黑坑里有两点绿莹莹的光,像晚上的猫眼睛。

太阳快当顶的时侯,天还是冷得很。祥记首饰行的掌柜伏在曲尺形货柜后面的案子上算账,算盘珠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偶尔响那么一声两声。首饰行的生意不比卖白菜萝卜,不停地有人买,而且一买就是论斤论担。首饰行的生意有个一字诀:“守”,首饰首饰,倒过来就是“死守”。成天半月地不来一个人,做不成一笔生意。或许一年半载里突然来了个阔主子,买个三五万银子的货,也是说不准的。掌柜的五十多岁年纪,干瘦干瘦的,浑身上下也许剔不出四两净肉来。他喜欢算帐,每天总在那里把算盘珠子扒过来扒过去。其实,有多少账可算呢?或许他是盘这个行当的老手,铺子里总有算盘响,昭示这个铺子总有生意做,而且,铺子里有响声,也解了这成天死一样的芩寂。这瘦掌柜是赵吉夫从别的铺子挖过来的“老珠宝”,据说,无论是卖出还是买进,他都“眼里有水”。首饰行开张两年多,瘦掌柜也的确为祥记赚了几笔。瘦掌柜估计近几天会有生意。十冬腊,快到年底了,这十冬腊的日子,可能有大户人家赶个腊月二十八的吉利,办个嫁呀娶呀的喜事。经营首饰这行当,赚的是两头的钱:穷的和富的。有那穷的,实在穷不过,奈不何了,把传了好多代守了几十年祖上的一点最值钱的物件,拿来这首饰行,或押或卖,换出些年关的衣食。为什么不拿到当铺去呢?当铺对这些明晃晃的东西压价太狠,一旦无力回赎,就吃了大亏了。存了心要把祖上遗物换饭吃的子孙,又有几个能赎回故物呢?至于那富的,尤其是富在火头上的人家,就是家里没有喜事,找都要找个喜事的名目出来,花上几个钱心里才快活,真有了喜事,金银珠宝首饰行就是他们必定要光顾的地方了。

两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在一个丫头的陪伴下,刚一走进祥记首饰行,瘦掌柜就用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他暗自得意。左眼跳财,怪不得,今日一大早左边的上眼皮子就不停地跳!看来是应在这笔生意上了。他不动声色,让伙计先去周旋,兀自把算盘珠子拨得炒蚕豆样脆响,仿佛今天已经做了好几笔大生意似的。

来人是日租界金鑫洋行株式会社周买办的母亲和少夫人。母亲是为女儿挑嫁妆,少夫人是为小姑子选陪嫁。母亲的脸蜡黄蜡黄的,如果不说是周买办的母亲,肯定会被看成是有几分浮肿。少奶奶倒是生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只是嗓音有些沙哑,说起话来沙嘎嘎地。人生在世,也的确难得十全十美。有了貌,不一定有才;有了这个才,不一定有那个财。像这位少夫人,精明能干是写在脸上的,就只听见她不停地介绍,不停地比划,对金银珠宝这些玩艺还蛮内行的。而老夫人咧,反倒寡言少语,点头多开口少,儿媳妇说什么,她都点头。

“难得上慈下孝。这周买办家的内室,真是一团和气哦!”瘦掌柜心里有感慨,更有着急。这两位只是指点,并未开口要买。而伙计也似乎被少夫人的美貌和侃侃的谈吐所折服,居然也是点头多,开口少。这要拖到么时侯?拖的时间一长,兴头一过,气一泄,人一走,生意不就泡了汤?

“您家们两位大安!买点么事,尽管说,前两天进了一对印度宝石,镶了一对戒指,是件新样货。呵,对了,不在柜上,在库里。您家是不是想看一下?”瘦掌柜对老夫人躬一躬腰,就直接同少夫人谈起了生意。

“哦?那好那好,就是要新样东西!不怕贵,只怕东西不好。您家不晓得,我们屋里的姑娘是个洋学生,就是喜欢新样东西。”瘦掌柜进里头去拿宝石戒指,少夫人对着他的瘦背影还在叨叨地说。“说句怕您家们不喜欢的话,今天我们娘两个跑了几个地方,抬轿子的都说脚跑起了泡子,就是冇看到合心的东西。本来咧,我们就要回去了的咧,听说这里还有一家铺子,管他的咧,看下子咧,求不到官有秀才在……”瘦掌柜听到少夫人同伙计谈得热火朝天。

瘦掌柜拿出一对檀木盒子,打开,里面是锦盒,打开,又是一层金光闪闪的刷金盒,再打开,刷金盒内层柔柔的印度绸衬里,嵌着一只硕大的珠光宝气的钻戒。另一只盒子里也有一只这样的戒指,只是黄金戒指稍清瘦些,一看就知道这另一只是女式戒指。

少夫人没有马上把钻戒从盒子里取出来,只是捧着盒子反复欣赏,又拿给已经被伙计安排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夫人看。在老夫人看时,少夫人不停地指指点点,小声地说着什么,意思仿佛是夸这套玩艺的成色不错。这一切,瘦掌柜都不错眼地盯着。有什么办法呢,生意场,就是战场,坑蒙拐骗的太多了,不得不防啊!虽然这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也还是小心为妙。

“掌柜的呀,这两样东西我们都要了。另外呀,这条项练,还有这对金镯子,对对,还有这对,都拿出来,我们就不在这里挑了。我们咧,拿回去让小姑子自己选一下。哦,掌柜的,您家肯定不放心咧,又不好说得,是啵?这样吧,老夫人咧,颠了一天的轿子,也有点累了,就让她老人家在您家这里稍微歇一下。您家可要帮我招呼好啊,您家应该是晓得的,这是我们的活祖宗,马虎不得的咧!”少夫人嘎嘎呀呀地说,蛮诚恳的。瘦掌柜连连点头,像是被少夫人施了魔法,只有点头的份。但是,“请不要客气,老夫人一并回府”的话,瘦掌柜还是没有说出来。“还是保险一点的好!”瘦掌柜想,连老母亲都留在这里当押头,不怕你“做笼子”。

看着少夫人由丫头陪着坐进轿子远去,又瞅瞅仍停在门口的另一乘小暖轿和歪在太师椅里头忪瞌睡的老夫人,瘦掌柜的开始盘算,这笔生意可以赚多少。

“好,哼哼,这笔生意做成,今年即使再一笔都不做,也很是可观了,很是可观了噢!”

日已过午,瘦掌柜开始有些不安了。伙计为他端来一碗红油牛肉面,这是他顶喜欢吃的,每天都要来一碗。现在,他让它晾在桌子上,红油和葱香都随着袅袅热气消逝了。瘦掌柜的心也逐渐凉了。但他还存着一线希望。老夫人还在太师椅上坐着,偶尔从喉间扯出两声呼噜,旋又惊醒,睁开浑浊的眼珠子,抬起蜡黄的脸,朝店堂里看看,不见有什么变化,又睡。只是在伙计为瘦掌柜端上牛肉面的时侯,可能是葱花辣油的香味太刺激,老夫人眼睛睁得稍微有精神了。这些细微的神色变化,又进一步把瘦掌柜的心沉进了冰窟窿。

“老人家,您家的儿媳妇么样还冇来呀?”瘦掌柜终于忍不住了,走出柜台,到老夫人身边,把时睡时醒的老人家喊醒。

“您家,您家说哪个啊?”老夫人身子骨看来很虚弱,说话中气明显不足,一开口就喘气,喉咙里呼哧呼哧,像铁匠铺的破风箱。被瘦掌柜喊醒的老夫人,又把眼睛投向那碗已经冷了的牛肉面。

“您家,您家行善积德做点好事吧!那碗面,要是您家不要了,就……把给我老婆子吃……好啵?”

首饰行值堂的、吃饭闲聊的,所有的人都停住了手上的事和口里的事,一起向老夫人投来惊慌的目光:见鬼了,大白天见活鬼了!这哪里是什么贵夫人老太太,分明是个乞婆老叫花子的口气么!

“呃,老人家,您家的媳妇,是呀,您家的媳妇,就是刚才跟您家看首饰的少夫人,怎么还冇来接您家回去啊?”瘦掌柜明知不妙,还不死心,以期出现奇迹。

“您家说么事呵?呵,锡壶?我的锡壶?我一个讨饭婆,要锡壶搞么事啊?您家还不如快点把那碗,呃,您家不要了的冷面给我吃了,免得饿得浑身发冷……”

“么唦!”瘦掌柜已经放弃了他四平八稳的风度,几乎是在喊叫了。“刚才你引来的那个女将咧?”

“女将?哪来的女将?我引来的?莫见鬼哟!您家是说那个男将吧?算了,我都快饿死了,他说请我吃牛肉面的,您家还是快点把面端来,冷了,冷的也算了,讨饭婆么,吃石头都化得了。”

瘦掌柜晓得完了。但为了把情况搞清楚,看来还真得先牺牲一碗牛肉面。

“多谢您家,行善积德啊。先把面给我吃了吧!未必,戏还冇演完?我等了这半天了咧,多谢您家!他说,首饰行老板要招呼我吃牛肉面的,真是的!牛肉面要趁热吃,一来面有嚼劲,二来……”

瘦掌柜气得浑身像筛糠样地抖“那个跟你一起来的女将咧?”

“哪有么女将呵?我早晨讨饭,碰到的个男将,白白净净的,发善心请我过早。嗨,对不起,我就恶赊点吃了一顿,又是油炸面窝,又是热干面,还喝了一大碗豆腐脑!嚯,什锦豆腐脑咧!好喝,就是咧,嘿嘿,您家莫见笑,不经饿,屙一泡尿就冇得了,只是过个嘴巴舌头舒服的瘾……”

这个方才的老夫人现在的老讨饭婆,说到吃上头,口齿就很流利了。很显然,她是很想图表现的,她指望说清楚了,眼前这个瘦老头子可能像那个白净的男将一样,再请她好好吃一顿。那个白净男人说话还是蛮算话的,说首饰铺的老板要请她吃牛肉面,真的牛肉面就端上来放到桌子上了。就是太放长了,味道肯定会差些。那个白净男将也本事大,三下两下就让她脏老婆子洗净了这多年都冇洗的脸和手,换上了这身干干净净香喷喷的衣裳。唉,不过啊,不洗还舒服些,洗了一天,身上就痒了两个半天!她抬起手腕,看看腕子上明晃晃的手镯,也很不习惯。总像冷冰冰的,戴不热。她晓得,这是镀了铜的铁皮子,假家伙,演戏么,穿戴都是假的。要是真的金镯子,肯定戴着热乎了的。她想起那个白净男人就很好笑。她看着他很快就穿上一套女将的衣裳,还真是蛮像女将哦。他说,这是演戏,像戏台上那样,演完了,首饰铺的老板就会请她吃牛肉面的。嗨,像演戏,还真是蛮好玩的咧!那男将说得不错,演完了请她吃牛肉面。老乞婆心里在回味那场“戏”,眼睛时时不离那碗牛肉面。

“么样还不给我吃咧?面都搁冷了。牛肉面一搁冷,油就结成了壳子,面也软耷了,不好吃了啊!”她也向首饰铺外头望。她希望那那个白净男将早点来,把戏演完。“早晨吃了那么多,还是饿了!唉,冇得法,生就的讨饭婆的肚子。”她自怨自艾,她太想吃那碗牛肉面了。

花楼街的中间,众多日用杂货的店铺中,有一间的门面上悬着“博艺轩”的牌匾。这“博艺轩”三个字写得很老道,透出一股文雅气,与花楼街众多吃喝用度的店铺挨在一起,很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好长时间,周围的人都不知道这博艺轩是做什么生意的。白天,博艺轩的门多半关着,偶尔开一下,路过的人中有好奇的,伸进头去看一看,就只有几对人坐在里头下棋,再抬头一看“博艺轩”三个字,心中恍然大悟:噢,这是一家棋社!

晚上,博艺轩就热闹多了。前头的小厅堂里,还是有两对四个人在下象棋。络绎进来的,都朝后厅堂走。后头是两大间敞室,摆的是麻将、牌九、骰子,清一色是赌具。

博艺轩前头小厅堂的右手,有一道小小窄窄的楼梯。上楼,迎面是一间与楼下的昏暗成对照的洁净厅室。厅室的正当面,是一圈洋街之外很少见的皮沙发。地板上铺着猩红的地毯。靠沙发的墙壁上,是两轴画。《看泉听风图》,是那位自称“天下第一才子”唐寅的代表作。画面上古木蟠曲虬劲,披风微斜;山路从左下角出,穿山洞绕山角,曲曲折折,通向树林幽深处;山泉从洞中泄出,似淙淙有声;林际山间,云遮雾绕,迷离凄冷;泉旁石上,二高士席地而坐,似陶醉在这山山水水之间。画幅右上角有诗云:“俯看流水仰听风,泉声风韵合笙镛。如何不把瑶琴写,为是无人姓是钟。”另一轴是郑燮画风竹。板桥是个总放不下世俗心肠的诗人兼画家。在这幅墨竹上,他也不忘严格要求自己:“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如果不是在花楼街这逼仄的小街,如果不是在这乱哄哄的赌场之上,这雅气四溢的厅室,倒真让人顿生如沐春风之感。

孙厚志坐在这里很不自在。他曾盯着这两幅画看了好久,实在不明白这黑乎乎东一片墨西一团黑的一张纸有什么好。这边的这张画倒是看明白了。几根竹子。不过也可怜,竹叶子东两片西三片,像他们老六头上的头发。真不知挂这破糟糟的东西有么用。这疲耷耷的软凳还不错,像他这种屁股上肉不多的人,坐着真舒服,坐久了直想睡瞌睡。孙猴子已经在这里坐了好一阵了。昨天,他给博艺轩的老板张全生出了个主意,让他到刘宗祥的首饰铺去“闹”一笔,到手后对半分账。现在,照说张全生该回来了。孙猴子出的这个主意,用的是洪门山寨的牌子,但没有让穆勉之知道。他想,事败由他孙猴子一人挑,事成让穆大哥惊喜一盘,一来要补回被刘宗祥捞去的损失,二来也出一口恶气。

“呃,你是哪个?你找哪个?你怎么跑到楼上来了?”实在坐久了,这软椅子又直让人打瞌睡。瞌睡得晕晕乎乎的孙猴子忽然被一阵浓香薰醒,睁眼一看,一个浓妆艳抹香喷喷的俊美女人坐在他身边,香喷喷的身子紧紧地挤着他,手肘子还不住地往他腰窝里杵。

“先生哪,奴家倒是要问问,您是谁呀!您,是如何到我们博艺轩楼上来的呀——?”香喷喷的俊美少妇,一口京腔,戏台上青衣旦角的调子,越说越往身上靠。身子软,话语也软,只是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孙猴子是个见了女人就往一边躲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个?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掌推过去,毫无惜香怜玉之心。那女人惊叫一声,歪在沙发上,稍一愣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声音越笑越沙哑,越笑越耳熟。正在孙猴子将要明白过来的当口,俊美女人手一捋,把头上的珠翠连同假发一把摘了下来。“五哥,好大的劲,一掌打杀兄弟也!”

“嗨,你这个家伙,装的真像呵,真像呵,硬是认不出来咧!”孙猴子情不自禁地为张全生的男扮女装叫好。

张全生边笑边脱衣服。随即,那个丫头亦即他的老婆为他送上来一套厚皮袍子,又送上一壶香喷喷的香片茶。

“莫慌喝茶,让五哥先验货吧。”张全生把皮袍往身上一披,推开老婆递过来的热茶,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摊开,放在茶几上,然后,再穿皮袍子。张全生这样做,是表示对孙猴子的尊重,当然,也是对穆勉之“码头”的尊重。自从拜到这个堂口来,张全生的生意很不错。穆勉之一班兄弟从来不到这里来打扰滋事。像这老五,还经常来过问一下。张全生有心表示一下,穆勉之在帮内是极讲究兄弟义气的,几次都推脱了。这次孙猴子开了口,他张全生使出了绝招,亲自带领老婆上阵,货取回后,他一点“夹账”都没有打,如数亮在茶几上。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不敢打“夹账”。祥记首饰行被人撮白骗走一大笔珠宝,马上就会传遍全汉口,他张全生为人办事不干净,不是把好事变成坏事吗?人情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张全生准备一颗银渣子都不要,图个长远。

“五哥,您家清点一下。”张全生边扣皮袍子扣子,边说。他天生无须,长相白净清秀,如果不是喉咙有些沙哑,装女人完全可以瞒天过海。他见孙猴子盯着珠宝发愣,心里无底,不知老五在想些什么。

“老张,我们也不是外人了。先说妥了的,二一添作五。这已经蛮亏您家了。冇得法,算了,亏就亏您家一回吧。您家是内行,作个价,还是照先说好的,对半分账!”孙猴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真正的珍珠宝贝。在戏园子里看戏,戏子们头上有这些闪闪发亮的东西,但他晓得那都是假的。他知道,这些东西蛮值钱,但要把这些东西变成钱,还要大本事。他觉得张全生得一半已经很吃亏了,而他孙猴子一不会估价,更没有本事把这些东西变成银子。对朋友,孙猴子是有来有往的人,他可以对人三刀六洞,却最不愿意让朋友吃暗亏。

“孙五哥,您家的脾气顶投我的缘,也不是我姓张的当面说您家的好话,除了穆大哥,我就服您家!”张全生明白孙猴子的意思,也的确佩服孙猴子的耿直。在张全生看来,为人无所谓好坏,就看他对朋友怎么样。什么叫做坏事啊?偷?骗?这都未必是坏事。这是职业,与当官的、种田的、做买卖的一样,都是职业。古人说得好,盗亦有道,又说,小贼窃钩,大贼窃国,皇帝是最大的贼。按这个说法,我张全生算什么?张全生的“职业”干得心安理得,得心应手,与他的这些想法很有关系:比如,祥记首饰行的这些首饰吧,放在那里卖出去,与让我张全生或孙五哥卖出去,不是一样的么?无非是卖的银子装在哪个的荷包里,就这么一点区别。这和这些珠宝的价值毫无关系。至于装在谁的荷包里,就看本事和运气了。

“五哥,”见孙猴子仍望着一堆首饰发愣,张全生就不再犹豫了。“这样吧,主意是您家出的,二一添作五也是我点了头的,我要是不点头,怕您家不相信我张全生是真心办事啊!现在东西弄回来了,我张全生为哥们办事有信用,肯下力,这就够了。我答应得的那一半,我就还是不改口,我要。只是我要了之后,把它捐给堂口作为我拜码头的香火钱。您家看好不好?张全生说完这番话,轻松地吁了一口气。”

的确,打出道吃这碗饭以来,主动这样大笔地让利,张全生还没有过。

孙猴子盯着张全生看了好久。他心里的确也很不平静。世界上什么样的人叫好人,什么样的人叫坏人,他孙猴子没有认真想过。但他从没找过那些日子过得紧巴人的麻烦,也不准帮里的弟兄去欺侮那些日子过得苦的人。日子过得苦的人,就无所谓好人坏人了,他们只是苦人。好人和坏人都在有钱有势的人里头,而且这里头坏人总比好人多。孙猴子拿不准,像穆勉之、张全生这样的,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觉得他们是好弟兄,是相处得很舒服的好弟兄,但好弟兄是不是就是好人咧?能够说他们是坏人么?我孙厚志不也是坏人了么?

孙猴子盯着张全生不转睛地看,思绪却飞得很远。孙厚志自己都觉得今天自己像女人,变得爱想心思了。这实在是很有意思的图景。一个白净清秀,仿佛教书先生饱学之士;一个市井打扮,脸如雷公状似猢狲,对坐在大雅之堂,面对一堆他们骗来的财宝大谈江湖友情。

“好罢,算香火费吧。我老五多说一句,从今往后,只要您家老张还在汉口,您家的麻烦就是帮里的麻烦,就是我孙老五孙猴子的麻烦!客气话我就不多说了,您家是行家,估个价,我好向香堂山寨报个数。”

“我毛估,这堆东西,总在十五六万之间,主要是这两颗钻石贵。”

这餐由穆勉之作东的酒席,从傍黑直吃到冷月从寒江上浮起来。

主客是刘宗祥。陪客有两位,一位是糟坊同业公所的彭大年,一位是酱园田瑞泰的老板田易发。刘宗祥不想与穆勉之把脸撕破。在拆城墙出土的事情上,穆勉之吃了大亏,这餐酒明摆着是想请刘宗祥抬一抬手,不然,穆勉之要赔一大笔银子。刘宗祥在想,让,还是要让一点的,只是让多少,怎么个让法,怎么让才冠冕堂皇,又不至于丢蛮大的利。这就很费踌躇了。冯子高还没有露面。秀秀又要临产了,不好用这样的事情去打扰她。至于彭大年和田易发,都只抱定一条宗旨:只打哈哈,两不得罪。这两个人都是不能得罪的。一个是用钱势就可以把人压死的,一个是敢跟人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

看看喝的差不多了,话还在笑话逸闻不沾边的题上,刘宗祥就有些奇怪了。这穆勉之一个劲地劝酒,难道真是只喝酒不谈事?也罢,你不谈我也不谈。两位陪客,更是乐得浅斟慢酌,陪两位大人物共度良宵。尤其是彭大年,这顿酒席就安在他糟坊的前厅里,用的就是他自家酿的头麴汉汾酒,更是频频进劝,又是催酒又是催菜地忙。

穆勉之把刘宗祥喝空了的酒杯拿过来,放到自己跟前,又从手边提起酒壶,往跟前的两个酒杯里注满酒。酒注得太满,他往刘宗祥面前端的时侯,手都打湿了。

“刘先生,刘老板,今天,借彭老板的宝地,我咧,做个小东,只是聚一下的意思。”穆勉之把酒递给刘宗祥,“来,我再敬您家一杯!我穆某人虽然也读过几天书,终究还是个粗人哪!唉!跟您家刘老板还不晓得要差几大一截咯!今后哇,还多向您家请教咧。就说这回拆城墙的工程吧,我就又学到蛮多呀!真的,不是说假话。我是吃了亏,吃的亏还蛮大咧!但我心服。么事叫吃亏,吃亏是福哇!为么事这样说咧,吃亏长智唦!长智就是学东西唦,学东西是要教学费钱的咧,今日这餐酒哇,真的,是答谢刘先生把我穆某人教了一回乖哟!冇得么事,话说在明处,不鲠在心里,做生意么,就是斗智不斗力唦!要斗力,刘先生,您家莫见笑,一个汉口,还冇得几个人斗得赢我,斗智咧,我规规矩矩甘败下风。来,干!”

穆勉之这番话,的确是不躲不藏的风格,连刘宗祥听了,都暗暗赞赏他有这份度量和胆量。他也就不假思索,陪穆勉之干了这一杯:“穆老板,我佩服您家话里头的直气。不过咧,话还是要说透才好。生意么,就是生意。生意在做之前,账都要一点一点地算清楚,两边都算清楚了,生意才能成交。生意成交之后,一方吃了亏,只能是他算计不周,绝对不能归咎于对方。否则,世上生意都是有赚有折的,折本的一方,总对对方耿耿于怀,那世上的生意,还么样做得下去?您家刚才的话是很有气慨,只是这一点冇说透,所以咧,听起来就有些怨气在里头。依我说咧,我可以让些利出来,不过咧,我要一让,恐怕损了您家的面子……”

忽然,刘宗祥感到一股巨大的眩晕向他袭来。仿佛挨了一闷棍,挨了用棉花包着的棍子一击。是胸闷的毛病又犯了?又不像。酒喝多了?刚才还好好的么!刘宗祥强撑着自己不要失态,他要让自己尽量地保持清醒。他不能昏晕过去。“二苕回乡奔他母亲的丧事去了,现在身边没有体己的人,自己千万不能倒下去!”但眩晕还是一阵接一阵地涌上来,他脸上那自若的笑,就变得生硬而怪异了。

慢慢的,这一阵一阵袭来的眩晕,没有带来醉酒的恶心感,却让刘宗祥生出轻飘飘的漂浮感。飘得很舒服,飘得下身一阵发紧,让他想起柏泉老堤草地上的那幕——多么遥远的水莲嫂子呵……遥远的水莲嫂子化成了紫竹苑的陶苏,化成秀秀,化成新婚之夜摇曳着的虚妄渺茫的红烛……

他用意识里残存的清醒问自己:“怎么回事哦?我怎么突然想起这种事来了?”

“紫竹苑,紫竹苑……”

遥远的无极处,一个声音在念叨。

望着躺在床上的刘宗祥,陶苏六神无主。

刘宗祥睡得很沉。穆勉之手下的两个人把他架进来时,他就这么一直沉沉地睡着。送刘宗祥上来的人传穆勉之的话,并递给她一包药:“三更天,这药喂刘宗祥吃下去,然后出紫竹苑,大门外有车接她……”

她能把药喂给他吃么?这是杀人哪!

她能跟穆勉之去么?她能跟一个杀人犯一起过日子么?

她清楚地知道她既不能杀人,也不能同杀人的人一起过日子。但是,她现在怎么办呢?跑么?外面守着穆勉之的人,再说,她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也不能同鸨妈商量。鸨妈要是知道了,说不定要嚷出事来。看来只有死路一条了。想到死,陶苏泪水蔌蔌而下。她不愿死,她还没有活够。作为女人,她甚至还没有开始真正的生活。当初,为追求新潮,远离家乡到武昌求学,鬼迷心窍爱上了这黑心的穆勉之,在这风尘之地一待就是这么多年!她还有什么指望呢?不就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吧!她也没有必要为刘宗祥去死。床上的这个男人,给过她温柔,给过她金钱,甚至燃起过她离开这烟花之地的希望。但细细一想,这不都是生意么?这个年轻的百万富翁,从来就没有对她许诺过什么。穆勉之倒是许诺要接她出去,甚至现在她接的车子就等在外面,只要她愿意离去。

夜深了。北风把窗户纸扯得嘶嘶地响。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的北风头子,在纱灯上盘弄,把烛光在屋里摇曳出光怪陆离的影子。深巷响起杂沓的脚步声,还有黄包车轮子擦地的沙沙声。陶苏心里又是一紧。噢,这哪里像人过的日子哟!她听得出来,起码有不下十个人和五辆黄包车!深夜里,紫竹苑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来,哪有这样成批逛窑子的呢?杂沓的脚步声已经在楼梯上响了。紫竹苑的楼梯不是很牢实宽敞的,仿佛承受不了这么多人的重量,痛苦的吱嘎声和咚咚的脚步声,把房间里的客人都惊得探出头来。

咿!怪了,一个大肚子的美妇人,被一群七长八短的汉子簇拥着,气势汹汹地到妓院“打码头”来了!

“轻一点,轻一点!莫慌!”秀秀扒开要扶刘宗祥起来的伙计,把手放到刘宗祥鼻子底下试试。刘宗祥鼻息均匀,睡得很沉。只是,这么喧闹,居然能如此安睡,其中肯定有鬼!

“过来!”秀秀心里不是很慌了。刘宗祥被人做了手脚,但无性命之忧。她要搞清楚,到底被做了什么手脚。“过来,听到冇?不骂你,也不打你,只要你说,你把什么东西喂给他吃了?快说!”

“冇喂么东西,真的冇喂么东西,是别个把他送来的。送来的时侯,就这样睡得不晓得醒。”陶苏一点都不害怕。相反,她一见到这个大肚子女人进来,就明白自己可以解脱了。“这女人五官长得不怎么特别,可看上去真美!”陶苏还不忘记在心里品评秀秀的长相。女人对女人的评价往往是很挑剔很苛刻的。“是刘老板的太太?噫!这女子像在哪里见到过?”陶苏极力在记忆中搜集,但一时没有结果。毕竟,秀秀被陆疤子绑架到紫竹苑,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当时,陶苏也只是与她匆匆地照了一面,再说,这两三年来,秀秀的变化也太大了啊!

“是哪里的两个人?为么事要把他送到这里来?也太巧了吧,为么事不把他送到别的地方去啊?”说着说着,吴秀秀的声音就尖厉了,她站起来,逼到陶苏跟前,气得直发抖。她终于忍不住了,扬起手,朝陶苏的脸上扇了一巴掌,打得她自己的手生疼。

吴秀秀是得到王利发的话才赶来的。

王利发匆匆到一江春茶楼,找到贾经理,说,他听到两个到他那里喝牛骨头汤的人说,洪门的寨主穆勉之,今天请大买办刘宗祥喝酒,酒后要送刘老板到温柔乡去。王利发本是无心,但一听穆勉之的名字,火就上来了。他只知道一江春的后台老板是刘宗祥,并不知道是吴秀秀。他对贾经理说,快去救您家们的刘老板,他被穆勉之送到温柔乡去了,不晓得这个乡在哪里,您家们快去找吧……

“真是不晓得他们是哪里的人,真的!”陶苏用手捂着脸。她不气,这一巴掌仿佛提醒自己,终于从刚才的两难之间解脱出来了。命救住了,挨一巴掌也就算不得什么了。“你打也打了,我还是劝你快点把你的男将弄回去。大冷的天,你也看得出来,总不会是我把他弄到这里来的吧!”

陶苏这话里头就有骨头了。秀秀一听就明白了。那意思是说,你狠什么,长的好看有么用?连自己的男人都吸不住,还好意思到这里来斗狠!

秀秀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了。自己是不必在这里耽搁了,明知是穆勉之的人做的手脚,还问什么呢?看来这个女也是无辜的。宗祥哥大概是被下了什么迷药,看来,性命是冇得危险的了。这一巴掌也是打得重了些,这是我吴秀秀第一次打人咧!她动一动还有点疼的手,看看陶苏已经肿起来的半边脸,再看看自己隆起的肚子。还有几天就要当娘了,怎么还生气到这般地步咧!秀秀心里升起几缕歉意。但一想到他的宗祥哥又睡在这个脏女人的床上,道歉的心情就冷了。

“站着搞么事唦?把刘老板,扶起来走唦!两个人扶,手脚轻一点!”秀秀又朝陶苏瞪了一眼。

自从取得洪门寨主的地位后,穆勉之对手下的弟兄们就更加呵护了。但像今天毛芋头不加商量,就把刘宗祥的家眷劫持到香堂这样的事,却让穆勉之很恼火。当初,穆勉之还是这一方香堂的“管事五哥”,就以义气如海称誉“码头”,现在,他是一方寨主了,对这种目无帮规的事,真是发火不是,不发火也不是:毛玉堂毕竟是想为他这寨主分忧啊!

可是,这算什么事咧?把小梅和她的女儿劫来,也就是把他穆勉之的女儿劫来了唦!但这一层关系又么样能让弟兄们晓得呢!从小梅口里知道,钟毓英带儿子串门去了,而毛芋头诡称刘宗祥发急病,要见伢和家眷,就把小梅母女俩带出来了。穆勉之还从小梅口里听出,她与主母因小伢的事关系紧张,小梅想以歪就歪留在穆家不走了。

“老六呵,这不是添麻烦么!”穆勉之少有地埋怨毛芋头。用迷药麻醉刘宗祥,事后,穆勉之都深为后悔,因此,得知秀秀冲紫竹苑救刘宗祥,他没有阻止。他总感到斗败刘宗祥还是要从外国人身上入手。外国人宠刘宗祥,这是刘宗祥强大的根本。眼下采取非常手段把刘宗祥整死,他穆勉之绝对跑不脱干系。“算了,老六呵,好好生生把别个的家眷送回去吧,哦,等一下,我先跟那个女人说几句话再送吧。”

“大哥,这样送回去,那女将不会说是我们绑了她娘俩个的票么?”等穆勉之出来,毛芋头担心地问。毛芋头说者无心,但在穆勉之听来,毛芋头的话里有绑票不成则杀人灭口的意思。这意思穆勉之一经品出,心里一颤。

“老六,记着,也多谢您家告诉弟兄们一声,以后,对刘宗祥有么事,要跟我商量。还有,不管对刘宗祥么样,也绝不要伤害他的后人!记着,打破碗,就说碗,打破碟,就说蝶的事,莫让江湖上的朋友笑我们冇得规矩!”

穆勉之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但话头很重。望着毛芋头红肉呲呲的头皮,想着他为帮里的事竟敢闯刘宗祥的家,劫刘家的人,这份忠心和胆气,让他心生感慨:“老六啊,不是为兄的多话,记着,我们跟刘宗祥‘斗法’,才刚开个头呀,哪个斗得赢,还要看机会!日子还长得很咧!”

“先生,您是……”张太太不认识这个儒雅的男人。再说,自从搬到四官殿之后,虽居闹市,除刘宗祥、贾经理,还有李家花子兄弟来过之外,很少有人来这里串门。秀秀的叔叔吴三狗子来过一次,顺便看看秀秀,见侄女怀生大肚的,稍坐了一会,就匆匆地走了。这个男人,一看就晓得是个斯文的先生。

“请问您家,秀秀是住在这里啵?”这个男人穿一身银灰色的长袍,黑缎子马甲,清瘦文雅。很显然,他对张太太也多看了几眼。

“是呵,是住这里,您是……”张太太从门口让开。这是请进的姿态。张太太明白她有照应秀秀的责任,明白这也是秀秀请他们夫妇住到这里来的原因。但这个男人显然没有危险。

“在下姓冯。”冯子高站在门外顿一顿脚。风大,好久没有下雨,靠北边又在拆城墙,积年的尘土被风舞得像天上筛下来的大麦粉。黄褐色的粉尘让鼻子、眼睛涩涩地不舒服。

“呵,您家进,您家请进。”张太太的北方口音淡了。她听刘宗祥和秀秀说话中经常带出冯子高的名字,口气里对这位先生是很尊敬的。“秀秀和刘先生都在楼上。”

刘宗祥已经听到冯子高与张太太的对话了。他站在楼梯口,迎接冯子高。

“冯先生,您家真是稀客啊!今天是哪阵风把您家吹来的咧?尽管冯子高不辞而别这么长时间,刘宗祥并不以为怪。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场谈话,那场谈话成为他们之间的君子协定。人生难得一知己。刘宗祥和冯子高都相互视为知己。这一对知己似与一般意义上的知己不一样。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对知己,道既不同,也的确不相为谋。但一个服对方的人品见识,一个服对方的气魄胆量。一个以做生意为目的,一个以做生意影遮着身子。冯子高与刘宗祥这种相知相得,已经有了排除个性差异的默契。他们现在坐在一起,刘宗祥不是如一般人寒喧‘您家这些时到哪里去了哇’之类,冯子高也不因刘宗祥与秀秀之间的亲密关系而惊讶。他只用理解的眼光瞟了瞟秀秀的肚子。”

“么风?西北风唦!您家看咧,浑身从头到脚都是灰!哎嗨,刘老板咧,您家拆城墙,让我们拿灰当饭吃咯!”冯子高打着哈哈,但苦涩的笑容一现即逝。他扫了秀秀隆起的肚子一眼,叹一口气。秀秀斜躺在床上,见冯子高进来了,改躺为靠。见冯子高眉头打结,知道他有心事,但离开太久,是什么事,不好唐突问。

“秀秀呃,楼下的那个太太是搞么事的呀?”

“这是我前几年住在铁路边的一个邻居。先生是个算命的。她跟我说,她本来是在京城唱戏,一个大官要占她,这个大官的副将为救她,被那个大官用石灰弄瞎了眼睛。她瞅机会带着这个副将一起逃到了汉口。后来的这些您家们不听我说都猜得到,这两个人就成了亲,张太太守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也就是现在的丈夫过日子。两个人都是蛮好的,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咧。”秀秀在搬到四官殿来之后,从谈家常中知道了张太太两口子的来历。“冯先生,您家打听这两个人搞么事哇?”

“噢,是这样,说起来不好意思。”冯子高踌躇再三,还是很为难的样子,“前不久,拙荆急病去世后,撇下一个女孩儿,我咧,刘先生您家是晓得的,总是在外头东奔西颠的,想为女伢找个安身的地方。哎,这些时我一直在省城那边,伢也就寄养在朋友家里。我那边的些朋友咧,也是难得有安静的……”

“先生,您家屋里出了这大的事,为么事不告诉我们咧?”秀秀既生气又伤感。她隐隐知道冯子高是革命党。革命党做的事,是反朝廷、反皇上、随时可能被捉住杀头的。她不能对冯子高所做的事说什么好和坏,但却同情他的命运。刚去世的是冯子高续弦的妻子,孩子是前妻生的。刘宗祥告诉过她,冯子高和他前妻的事,秀秀曾为冯子高的前妻,那位薄命的美人流过泪。

“冯先生,叫我怎么说咧?我要说罢,您家会想到我刘某人怎么也铜臭起来了。刘某是有几个钱,但扪心自问尚无铜臭味。您家屋里出了这大的事,我以为应该视为我刘某人的事!我们不是朋友么?您家东奔西颠的事,我刘某做不到。我们谈过,我不反对,现在也不跳起来说我支持。但您家自己屋里的事,钱财上的,我刘某总是可以扛过来的。”刘宗祥沉吟了一会,心情有些激动,但话仍然有分寸。“看这样子行不行:您家的伢,就养在这里,托给张太太也好,托张太太再请个人照顾也好,都一样,只当是秀秀多了一个伢。”

说到这里,刘宗祥顿了顿,似乎有点尴尬。他与秀秀之间的关系,毕竟没有明确。他向秀秀投去一瞥。秀秀倒是很坦然,脸上毫无不自在的神色。

“这样很好,冯先生您家莫把伢到处乱丢,赶快就接到这里来。再说,张太太夫妻两又冇得伢,这屋又宽……”秀秀已临近产期,无论是坐是躺,一种姿势久了,都累。她欠起身想干脆坐起来。刚动,想想有冯子高在,不方便,就又歪靠着。

“好罢,好罢,”冯子高是有伢的人,看出秀秀身子笨重,“我和刘老板到隔壁去坐,秀秀你睡下吧。”

刘宗祥和冯子高刚一离开,秀秀就起来了。她越想越激动。从冯子高的伢,冯子高的妻子,想到自己就要做母亲,突然涌上一阵伤感。她躺不安生,小心地爬起来,把王太婆喊上楼来,吩咐她上茶准备晚饭,连炒几个什么样的小菜,都一一对王太婆嘱咐明白。她想,冯子高和刘宗祥分开这么久,应该让他们好好聚一聚。

时近岁腊,还没有下雪。挺硬的北风,把江水扯出一道一道的皱纹。这些皱纹太深了,一只孤独的江鸥,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孤独,一次次地擦着江面掠过,仿佛下决心要拭平这冰凉的皱纹。空中的灰尘太多,抹得漫天昏黄,像街上匆匆而过的人们的脸色。一个叫花子缩着颈子,佝偻着腰,仅露出五官不甚分明的脸,在一江春茶楼门口彳亍。他腰上系着的那根稻草绳子,已经磨损得很毛糙了,一绺绺草茬子翻出来,在北风中蔌蔌地抖。不远处,一个干瘦的老人,守着一只木桶,木桶用草严严地裹着,偶尔叫上一两声……

“稀饭,红豆热稀饭咧!”

老人穿一件短棉袄,肩肘处都有棉花绽出。绽出的棉花已发黑,像不安分的小老鼠,调皮地向洞外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干冷的北风,一阵阵有如小刀子,把老人的叫卖声割得支离破碎。一辆黄包车急驶而来。拉车汉子小棉袄敞着怀,赤脚穿一双草鞋。坐车的是个大个子洋人,长颈子缩在衣领里,一头黄毛在北风里翻飞着。远看,这黄包车像拉着一个大布袋,布袋上插着一根黄鸡毛掸子。车夫的鼻头红彤彤的,手指头红彤彤的,脚趾头红彤彤的,脚后跟灰白的老皮裂开了口,露出的肉,也红呲呲的。

“秀秀呃,你那茶馆里,对这些叫花子施不施舍点东西?”刘宗祥从窗户边转过身,见秀秀从门口过,想到那个站在茶馆门口彳亍的叫花子。

“跟贾经理说过的,凡是讨饭的,给点钱。每天还专门熬了一锅稀饭,为的是一旦有讨要的,好打发他们。这冷的天,喝两口热稀饭……呃,你看到了么事呀?”秀秀走进客厅,也向窗外望。

“嗯,这就对了。”刘宗祥把冯子高也吸引过去了。他们看到,一个伙计模样的人,端着个瓢,向那个叫花子伸出的碗里倒了一瓢稀饭,一股热气在叫花子和伙计中间散开。叫花子忙不迭地把碗送到嘴边,好一会不抬头。那伙计端着瓢守在旁边,等那叫花子把脸从碗上抬起,就把瓢中剩下的稀饭都倾在叫花子碗里。一股热气又在叫花子和伙计之间漫开。叫花子又要俯下脸去,伙计作势阻止,把几枚铜钱放在叫花子的另一只手上。

“一棵草,一颗露水,人,总得活下去。”刘宗祥感慨。但这感慨显得不着边际:如果没有露水怎么办?谁是露水?

“刘老板,要是把全汉口的叫花子都弄来,秀秀养得活不?您家养得活不?”冯之高脸色沉重起来了。他看到一江春茶楼打发叫花子的情景了。他把手向卖稀饭的老人一指,“还不算这样的老人,还有不如这老人的,既不能自己谋生,又还冇出来讨饭的人,您家养不养得活?”

“先生似另有高论?刘某肯定养不活,或者说,不能长期养活。再说,刘某也冇得这个义务啊!”

“可我们的国家有这个义务!我们的国家尽了义务么?做官的忙着刮地皮,拿枪的只晓得害老百姓,为么事?只因这国家是满人坐龙庭,少数人的朝廷,么样肯为多数人尽义务,管多数人的死活咧?”冯子高从眼前的实景生发开去,不知不觉地向刘宗祥和秀秀讲开了革命党人的革命道理。其实,他一时激动,忘了在这个问题上和刘宗祥的一场辩论。

刘宗祥有刘宗祥的看法。在他看来,任何时侯任何人坐了龙庭,都是小数人的事,都不可能太多地为老百姓尽什么义务。尽义务的话,在坐龙庭之前喊得震天价响,那是为了把别人从龙庭里赶走。自己坐了龙庭,往往不怎么这种话头了。即使喊,也是饿狗子为了在饱狗子口里夺食,集合力量的口号。就说革命党人之间“同志”的称呼罢,就很是不通。世上怎么可能有“同志”呢?只有赚与折。为了自己赚,暂时可以与人同路。一场生意完了,就各走各的路连路都同不起来了,还谈同什么志!不过咧,世上人也可怜,一代一代都喜欢自己哄自己,实在对人间失望了,人间冇得么东西好哄的了,还要造些泥巴菩萨来哄自己!刘宗祥百感交集,但一时又不知如何措辞对冯子高说才好。他想,革命真的成功了,冯子高能得到好处吗?当然,首先,是他能不能够平安地活到革命成功的那一天……

“先生是要劝我入革命党哦?”刘宗祥想把气氛搞轻松些。一涉及革命呵,政治呵这类话题,刘宗祥就提不起精神。革命是革命党的事,做生意是刘宗祥这些商人的事。革命肯定也是生意。革命党想把皇帝的位置腾出来让自己坐,把江山弄成革命党的江山,那么,地亩税呵、工商税呵,就都归革命党收了。这是大生意。不过,这生意要死人,要死很多很多的人,既死革命党的人,也死老百姓,死很多站在旁边的不相干的人,还要死一些对革命这生意不感兴趣的人。这生意太残酷。死了的人,一点好处也没得到,活着的革命党革赢了,就赚了,革输了,连老命都得赔进去。刘宗祥不想做这种生意,他也不想沾火星。他总记得他的爹说过的,古汉水改道,对有的人是灾,对有的人是福。不会“扳”的人永远泡在苦水里,会“扳”的人想法子把苦水变成甜水,死水变活水。革命党和革命,或许跟汉水改道是一个样的,革命一过,会给他刘宗祥留下一口甜井,留下一块可供他施展的广袤天地!

“刘老板说笑话了!”冯子高岂不明白刘宗祥的心意?在冯子高看来,刘宗祥实际上想做一竿风中的竹子,风大了,把腰弯下来,头俯下去;风过了,再挺腰昂头,该怎么抖精神还怎么抖精神。风不大,左摇右摆,晃头晃脑,一副欣欣然与风极相得的神气。他想对刘宗祥说的是,只要不是革命,风就不会很大,他刘宗祥的日子就好过。真的革起命来,这改朝换代千百万人枪刀对阵血肉横飞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到那时,你刘宗祥的铺子呵,商号呵,地皮呵,真的还姓刘?

但他一时不知怎么说。这毕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再说,他冯子高对到底怎么革命、革命起来以后是个什么样子、革命革赢了之后又是什么样子,统统一无所知。他和他所在的励志学社,只晓得先在省城的新军中发展同道,得了机会,先把省城占领了再说。就冯子高所知,像励志学社这样的革命组织,湖北省城不下十来个!“人多力量大,分久必合。”冯子高知道这些打着学社呵,读书会呵之类旗号的组织,多半都由他这样的留洋学生做领袖,真正能把这些分散的组织联合在一起的领袖,此刻还在东洋避难。

“刘先生呵,真的起了大风,大家都得加衣服啊!”冯子高也颇有意味的幽了一默,“算了,说点生意上的事罢。刘老板,我冯某毕竟是食祥记之禄,要忠祥记之事哟!”

“您家说,就等您家说这题目咧!您家不晓得,盼了一些时,等您家回来出主意呀!您家不晓得吧,为拆城墙的工程,穆勉之差点把我算计到棺材里头去了咧!”一听说要谈生意上的事,刘宗祥的精神就振作起来了。他从窗边走过来,坐在冯子高对面的沙发上,同秀秀坐在一起。“呃,秀秀,你坐不坐得唦?坐不得,就到床上去歪着啵!”

“么样,怕我听了什么秘密?”秀秀一笑,坐着不动。

“刘老板叻,您家这些时的情形,我都晓得。么样晓得的?您家就莫问那清白了哦!”冯子高又回复到刘府军师的神态,整一整袍子下摆,一撩,也坐到沙发上。“我只想进言两句。一句咧,是尽量莫结仇;二句咧,是即刻收小步子,缩小摊子,多备几个窝子。”

刘宗祥盯着冯子高的嘴,似还等着什么点子从里面蹦出来,可是,这张嘴阖上了。他与秀秀对望一眼,秀秀朝他微微点头,意思是说,怎么样,这个军师和我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吧!

王玉霞丰腴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柔柔绵绵的胸脯子,把他的骨头突起的胸贴得汗津津的。王玉霞在哭,在默默的抽泣。冰凉的泪水和黏黏的鼻涕拱了他一头一脸。整个温香的身子都在往怀里拱,都在往深处贴。他无言,无言而激动,激动地把心爱的女人搂住,像搂住自己的生命用力且动情。他发现自己是这样的强壮有力,勃勃有生气。他生命的犁耙,激动地寻找心仪已久肥美的土地。他要深深地插入生命的犁铧,播种这一份激情……

“鬼叫个么事哦?鬼叫!”

王利发困难地睁开眼睛。眼睛发涩。昨夜冒雪到铁路外往包子铺运牛骨头,一脚踏空,踩到一个被积雪掩着的水凼子里,闪了腰。要不是有点武功底子,身子还灵活,恐怕牛骨头都运不回来。老爹站在床前呵斥几声,就转身到前堂收拾去了。自从开了这爿包子铺,王大爹就很少训斥儿子了。王利发捋了一把头上、脖颈里的汗,又在冰湿叽叽的裆里掏了一把,黏乎乎地粘了一手。他向外屋扫了一眼,抽出手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浓腥熏得他自己都皱起了眉头。

“唉,王玉霞哟,个鬼堂客,怎么闯到我梦里头来了咧!”旁边偏厦灶间一阵浓烟飘进来。王利发口里咕咕哝哝,爬起来,匆匆穿上盖在被子上的棉袄棉裤。嗨,这么大的烟子,简直像是薰黄鼠狼哦!这炉子是该重新盘一下子了。

“伢叻,手脚麻利点哪!今日是么日子呀,慢吞吞的!今日会蛮忙的呀!”老爹把头探进屋,吼一声,又缩回去了。

咿?今日是么日子?噢,明日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咧,今日要祭灶神送灶王菩萨上天啊!

过早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店堂弥漫着热腾腾的水汽。酱香味,菜香味,牛骨头汤辣乎乎的香味,混在热腾腾的水汽里,往每个人的鼻孔里钻。咳嗽声,打喷嚏声,大声打招呼说话声,叭叽叭叽的咀嚼声和呼呼噜噜的喝汤声,也趁在热腾腾的水汽里头,搅成一团。

“呃,伙计,喝完了?么样,还来一碗?”

“哦?您家挤着坐吧!不是还想再来一碗咯,这样大的一碗汤,掉到里头能淹死人哟,喝两碗,不胀死?”“挤就挤点吧,挤着还暖和些!”

“这里是暖和啊,我多坐一下,一会儿杀人从这门口过,好看得清楚些啊!”

“真的?”

“真的?”

“真的?”

“我一大早晨扯谎做么事!我那个儿子就是守牢的呀!我未必还不清白!”

“噢!”

“哦!”

“是不是呵!”

“杀个大强盗么?”

“哪是个么大强盗唦!就是这旁边苗家巷陆驼子的儿子唦!”

“哦,我晓得了,陆家的那个疤子儿子么!”

“他的爹就是总在旁边卖稀饭的唦!遭孽!”

“嗯,是遭孽!”

“吭吭吭吭!吭吭!”一串带金属声的咳嗽,随着一阵刺骨的冷气冲进了店堂。

“个把妈日的,把帘子放下来唦,把点热气都放跑了!”

“个讨饭的,这一大清早的,哪来的打发唦?”

“呃,老叫花子啊,要就进来,要就出去,把个门帘子挑着,嵌在门口,想把这一屋子都冷死啊!”

“吭吭吭!吭吭吭吭!”老叫花子脸颊深陷,形同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样子,一阵阵的咳嗽把青灰脸涨得通红,束腰的烂草绳子和从大窟小眼里钻出来的脏棉花,一起随着咳嗽声抖。老叫花子唯一令人难忘之处,是深深凹进眼眶的眼珠子,偶尔有精光射出,不过一瞬即逝而已。傍着老叫花子的,是个脸上特脏的小叫花子。也是瘦骨伶仃的,一双眼睛倒很亮,一站在门口,就把店堂扫了几个来回。

这两个叫花子也不张口讨要,甚至连讨饭的必备之物——打狗棍和讨饭篮子都没有,只是一人一只手把挡寒的门帘子掀开,让冷风裹着零零星星的霰雪飞进热气腾腾的店堂。

为客人送汤的王利发,刚端着两碗汤从灶间出来,看到两个叫花子,稍愣一愣,就打招呼:“两位请,冇得关系的,这两碗汤,就是把给您家们的!”他招呼完叫花子,又对等汤的客人笑一笑,“您家稍微等一下,好啵?结个善缘咧!”

哪知两个叫花子听了王利发的招呼,反而把门帘子一放,转身走了。

心神不宁地忙了一阵,见过早的忙劲过去了,王利发选了一块干净的笼屉布,把酱肉包子、菜包子一样选了五个,又把装茶的抱壶用水涮了涮,盛了一壶牛骨头汤,特意拣了几块肉多的骨头,又多舀了些萝卜。他用块破麻袋布,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抱壶裹严,同包子一并抱在怀里,往苗家巷走。

外头的北风好硬!北风在江上回旋一阵,被江风一铲,不知改成了什么方向,胡乱地往人衣领里钻。细小的霰雪粒子,时而沙沙地下,风一紧,打在脸上像针扎。看着包子铺里人好像蛮多,大白天的,街上却没有几个人。偶尔晃过一两个臃肿的人影子,也是扛腰缩颈,拢着手,像后头有鬼在撵一般,匆匆地走。

王利发心里很乱,也很空,像在空旷的冢地穿行。踏在铺了一层薄薄霰雪的地上,沙沙的声音在脚下响着,减轻了像在坟场穿行的压抑感。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和这些偶尔晃过的人影一样,很不真实,虚假得仿佛游魂野鬼。

“往哪里钻?往哪里钻?回去,回去!”

一声断喝,一绺红缨在眼前一晃。王利发抬眼一看,一杆长枪横在面前。矛刺白晃晃的,因与霰雪的颜色接近,容易被人忽略,可那并无危险的红缨反倒让人过目难忘。

“听到了没有?封街,封街了!转回去,转回去!”

红缨仍在晃动,白晃晃的矛刺似乎跟着晃出一片刺眼的烁热。

王利发像突然醒过来一样,抬头向四周张望了一圈。街沿两边和接街的巷子口,不知什么时侯已经站出两排人来。每个巷子口都有一个持红缨枪的兵。街沿上,每隔几步,也有一个持红缨枪的兵。站在街沿巷口的人,前面的都缩着颈子,佝着腰,把下巴尽量往衣领里塞。后面的人也不怎么往前面挤,只是偶尔伸出颈子往前探一探。人虽多,但街上却很静,只有此起彼伏的吸鼻涕丝溜丝溜的声响。王利发脑袋顿时一片空朦,连刚才行走在荒冢里的感觉都没有了,只是抬起抱着包子和牛骨头汤的手肘,想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做什么。一条寸多长的乳白色的稀鼻涕,凝固了一样,悬停在王利发的鼻头下,就是不肯滴下来。王利发已经忘记,他本来是到王玉霞家去的。他怀里抱的揣的,是送给她和她的伢吃的。他已经忘记怀里同他的体温一样的暖呼呼的包子,五个酱肉的,五个菜馅子的。今天的酱肉包子里的酱,是用牛骨头汤煎了的;今天的菜馅子,他出主意用了红菜苔的梗子,用刀细细剁了,用淡淡的盐渍了,挤了水,再用猪油拌了……他只觉得像喝了半斤散汉汾酒,浑身发飘。哦,刚才店堂里过早的人说今天要杀人,真的是疤子?

“镗镗镗!净街啦!镗镗镗!回避呵!”

两个穿黑衣的卒子,抬一面大锣。抬后面一头的,持一把缠着白布的锣锤,边敲边吆喝。锣太大,中间已经被敲得钲亮,声音沉宏,穿透巡卒沙沙的嗓音,往人胸腔子里钻,震得胸膛一阵发颤。

净街的大沙锣刚过去,四名持长矛的兵走过来。他们沉重的靴子把霰雪踩得吱吱响,像从一地的老鼠身上踏过。这四个兵肯定没有从老鼠身上踏过的感觉。他们目光呆板,颈子也无一例外的缩着,长矛被从这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好像矛柄上有刺。

也的确没有几个人注意这四个没有精神的兵。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他们身后的囚车上了。囚车由一匹酱黄色老马拉着,仿佛无可奈何地下意识地朝前挪。老马瘦得肋条根根可数,后胯骨高高隆起,像一对扁平尖锐的矛,随着后腿的移动,“矛”尖一耸一耸的。马身上稀稀疏疏的毛结成一团团的疙瘩,没有几根毛的尾巴盲目地一甩一甩,表示它还是活的。也许明白没有多少人注意它,老马连响鼻也不喷一个。囚车的围栏是用手臂粗的木头钉成的。囚犯的头,从囚车上铁制的圆枷里伸出,双手和双脚被锁在囚车中央的铁柱上。

陆疤子穿一身皂色棉袄棉裤。这是上次王玉霞送进去的。此时,陆疤子的眼睛闭着,平时胡子就很硬戗的,现在长得把那道长疤和嘴唇都盖住了,倒显出了少有的威猛。能够表情达意的嘴和眼睛都闭上了,就看不出陆疤子此时在想些什么。其实,陆疤子内心,并没有临刑死囚的麻木和空洞,从他脸上那道隐在毛发中长疤的颤动上,可以知道这一点。

“爹!爹——呀!”一声极脆极尖锐的童音骤然在人丛中响起,把飞扬的霰雪振得顿了一顿!

“疤子!疤子呃!”突然,在童音飞起处,王玉霞向人丛外拼命地挤。人丛如决堤般在她身旁散开。然而,一团火焰一晃,一杆红缨枪的矛刺,就冷森森地逼到了胸前,把王玉霞像堵堤口样地堵到了人墙之前。

陆疤子从囚车的圆枷上转过毛发蓬乱的头,眼睛倏地睁开,又在北风的刺激下眯缝起来,努力在人丛中寻找。他脸上隐在胡须中的长疤,剧烈地颤动。

“疤子!疤子!把脑壳伸起来!把腰杆子挺起来!我把你的儿养大!为你报仇!疤子呃!我的个好人叻,你放心地走哇!”隔着枪兵,王玉霞撵着囚车喊,脸上没有泪,圆圆的杏核眼燃着两团火。她把儿子高高举起,像举起一面生命的旗帜,向着陆疤子呼呼啦啦地飘!

“爹!放心走!我为您家报仇哇!”

王利发陡然感到手里一轻,低头一看,抱在怀里装牛骨头汤的抱壶被人夺走。

“哦,老叫花!”他正要喊,旁边的小叫花子空空儿把他的手肘子一碰,怀里的包子也到了小叫花子手里。

净街的兵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个叫花子就一阵风样地飘到了囚车跟前。

“找死呀!到这里来要饭?要死呵!”疲疲沓沓的四个兵,陡然来了精神,枪矛一伸,就要下手。后面骑在马上的蓝顶子狱吏认出了老叫花子,手一摆,制止枪兵的鲁莽,示意两个叫花子可以送一餐永别饭。

“给我的兄弟送一碗断头饭哪!您家,也看在叫花子的讨要不易上啊!”老叫花子让小叫花子在下面一顶,居然爬上了囚车,“兄弟呀,黄泉路上无老少,您家先走一脚,老叫花子再苟活几天,你的伢还冇长大呀,你的仇还冇报呀!来,喝口热汤,以汤代酒!这包子,也吃两个,这些东西,都是王利发王朋友送的咧……”老叫花絮絮叨叨地说,不仅没有一句脏话,居然没有一声咳嗽。

陆疤子看着老叫花浊泪盈盈的眼睛,俯下脸,喝了一口牛骨头汤。

“啧,啧啧啧!好烫!好汤!”陆疤子朝老叫花子一笑,又往人丛中王玉霞的方向一瞄,毛发蓬乱的头猛地一摆,老叫花子手上的抱壶啪地一声,摔碎在囚车前,热腾腾的牛骨头汤,在雪地上烫出一幅极怪异的图案。

秀秀站在窗前,不动声色地看着陆疤子的囚车从窗前经过。当王玉霞和她伢凄厉的叫声刺进耳朵时,秀秀先是感到心一阵狂跳,继而腹中一震,疼痛像夏日遥远的雷声,隆隆地朝她压了过来……

当晚,秀秀产下一男婴。这男婴一出产门,不待接生婆拍打,即迫不及待地大哭不止!

“怪了,这伢胸前的一大团,像一幅什么画……”接生婆为小伢揩身子时,发现这个不拍即哭且啼哭不休的婴儿胸前,红呲呲的皮肤下,隐隐现出暗紫色的一块,像一幅说不清白的怪异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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