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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代号:乌鸡

罗正雄陷入了沉默。

这是张笑天他们回来的第二天,黑风暴已彻底退去,沙漠再次露出它多变的面孔。

风暴过后,太阳格外的毒。

但毕竟已到了深秋,再毒的太阳,还是不能阻止住战士们征服沙漠的脚步。

二营长张笑天提供的情报至关重要,它再次印证了罗正雄的猜想,这支队伍里,确实藏有毒蝎子!但罗正雄并没马上采取行动,目前还不是时候,外围的敌人还没侦察清,草率行事,只能打草惊蛇,罗正雄不想犯这种低级错误。他告诉张笑天:“先沉住气,只当啥也没看见,另外你转告杜丽丽,让她设法接近阿哈尔古丽,要装出很友好的样子。在师部没有明确指示前,我们决不能轻举妄动。”

“是!”张笑天啪地敬了个礼。敬完,又觉不对劲,锁着眉头问:“为什么让我转告,你直接下命令不是更好?”

罗正雄笑笑:“我这是给你机会,你做了啥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张笑天脸涮地红了,狡辩道:“团长,你可别冤枉好人,我跟杜丽丽,啥事儿也没有。”

“瞧你没出息的样,啥事儿也没有就伟大了,我们是钢铁军人,钢铁军人是无坚不摧的,不就一个杜丽丽,好像多大个堡垒,你要是攻不下,回兵团种地去。”

张笑天的脸更红了,好像自己真对杜丽丽做了什么,可罗正雄这番话,又说得他心里痒痒,恨不得立刻拿个爆破筒,去攻下杜丽丽这个堡垒。

杜丽丽却像个没事人,远远地坐在红柳丛中,看深秋的红柳在秋阳下一点点吐出残红。这两天她吃得香,睡得足,罗正雄破例批给她两盆水,让她美美地洗了一回头。此刻,那一头秀发散开着,煞是夺目,微风一吹,黑亮的发丝舞动起来,清风裹着暗香,熏得张笑天心里一扑儿一扑儿,恨自己少长了几个鼻子,不能将这香气全都吸进心肺。罗正雄瞅了一眼,被他的傻样儿逗乐了。多勇猛的男人,一遇上看中的女人,咋就全变成了没有头脑的羊。

这么想着,他离开营地,脚步往沙梁子那边去。刚越过沙梁子,一股子浓香袭来,熏得他胸肺里立刻多了内容。抬眼望去,万月正手捧沙枣枝,从远处的沙海走来。沙海像一幅深远的背景,越发衬托得万月有了内容。这内容不只是简单的美,更像是,像什么呢,罗正雄想了想,还是想不出一个贴切的词。索性一摇头,朝万月走去。

经历了水囊漏水事件,万月变了,跟刚来时判若两人,任凭罗正雄怎样做工作,她就是高兴不起来,老是阴郁着脸,好像蒙受了多大的冤。当然,那件事真是冤枉了她,搁谁身上怕都不好受,在总结会上,罗正雄严肃批评了于海,对一营长江涛,更是没客气。他还特意叮嘱田玉珍,让她多安慰安慰万月,毕竟,有些话,他这个团长是不好当面说的。

凭啥不好说?罗正雄忽地问了句自己,转而一笑,微风中,他那一笑有点沙枣花的颜色,可惜如今没有沙枣花,只有那干败的枝条,拼命地发出最后一道香。

当然,万月的情绪丝毫没影响工作,正是靠了她顽强的劲头,特二团才在黑风暴袭击的这些日子,窝在地窝子里将前期的地形图绘了出来。罗正雄真是没想到,师部派给他的这支部队,啥人才都有。藏龙卧虎啊,一想田玉珍绘图的那副专注劲,罗正雄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他是小看这些年轻的女兵了,与其说她们是女兵,倒不如说她们个个是精灵。哦,精灵。罗正雄猛地想起杜丽丽说过的这个词:“东突精灵”,他倒要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精灵”。

步子刚刚跟万月迎上,还没来及说话,远处便响起驼五爷的声音。驼五爷在冲他招手,意思是让他赶快赶过去。

又是什么事?罗正雄对这个性格怪诞的老头生出一丝儿不满,怪他不该在这时候打扰自己。但脚步却丝毫不敢怠慢,紧着朝驼五爷走去。经历了一场生死的驼五爷近来越发诡秘,他成了特二团的一双眼睛,团里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头一个捕捉到。

“团长,双羊这女子,死脑筋,我劝了半天,劝不回。”

“又咋了?”罗正雄紧问。

“还能咋,你不处理秀才,她心里不舒服,说团里看人做事,不公平。”

“这丫头。”罗正雄笑笑,一听是这事,心里轻松下来。这些天他最怕同志们反映情况,一场黑风暴,弄得谁的神经都敏感起来,只要看见点啥,马上就打报告,好像敌情随处可见。这虽是个好事,但长期这么下去,对团结不利。罗正雄已跟于海嘱咐过,一定要做好部队的思想工作,决不能搞得草木皆兵,什么时候,都要以团结为重,团结才能让敌人彻底孤立起来。

罗正雄走向张双羊,张双羊是让向导铁木尔大叔大风暴中驮回来的。铁木尔大叔找到她时,她已在沙漠中昏迷了两天,半个身子被沙埋着,若不是她将尺子绑在身上,凭借身子的力量让尺子立在风暴中,怕是早就成了沙漠的殉葬品。这个可爱的胖姑娘,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团长,你枪毙我吧,我没把秀才看好。”可是到第二天,她的话就不像了。“团长,等秀才回来,你一定要开除他,这种人,不能用。”

“为啥?”

“还为啥,他能把尺子扔掉,就能把特二团也扔掉。”

“不要这么想,他可能遇到了啥困难。”罗正雄尽量将口气说得轻松。

“困难?有困难就能把尺子扔掉,你不是再三教导我们,尺子和仪器,就是我们的枪,是特二团的武器,跟生命一样重要,他咋不把命扔掉?”这丫头,说话还总是带着理。等秀才吴一鹏和阿哈尔古丽一前一后回到营地,张双羊第一个向秀才发难。“你不是有困难么,咋好好的回来了?”秀才嘴动了几动,艰难地说:“是阿哈尔古丽救了我。”

“救的真神啊,那么大个沙漠,她咋就偏偏找见了你?”

“你——”秀才吴一鹏怕的就是张双羊,他是让张双羊整服了。

罗正雄对此事没加任何追问,风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但他装糊涂。只要大家都活着回来,就是最大的胜利。但在此后召开的一次会上,他将张双羊跟秀才分开了,把张双羊调到了一组,跟着田玉珍。张双羊不服气,囔着要继续留在二组,就跟秀才做搭档。“我要不让他哭着离开特二团,我就不姓张。”

罗正雄严厉批评了张双羊,指出她身上有农民的坏脾气。“哭,你让谁哭?”张双羊一听罗正雄把矛头对准她,哇地就哭开了,边哭边委屈地说:“好人不得好报,我就是农民,嫌我是农民,我走,我走还不行么?”

当然,这都是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后来罗正雄单独找过张双羊,虽没明说什么,但在话语里,还是透出一份对她的信任。罗正雄真是藏有私心的,发现田玉珍在绘图还有计算方面的硬功夫后,他就想把张双羊交给她,让这个来自农家的女娃儿多学几样本事。田玉珍也很喜欢张双羊,尤其喜欢她率真的脾气,两人近来亲热得很,形同姊妹。若不是田玉珍此时忙着整理资料,张双羊绝不会形单影只。

“怎么,还想不通?”罗正雄来到张双羊面前,笑着问。

“我就是想不通。”张双羊起身,鼓着嘴说。

“想不通好,想不通就证明你一直在思考。人只有思考,才能进步。但思考不是钻牛角尖,知道不?”

“团长,你为啥……”张双羊还是想让罗正雄开除秀才。罗正雄拿手势止住她,“张双羊同志,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跟着田玉珍和万月学技术,等把技术学精了,你就是特二团未来的专家,谁也不会小瞧你,知道么?”

“团长……”

“不要说了,快回营地去,田玉珍一个人忙不过来,你是助手,不能开小差。”

张双羊不服气地走了,望着她胖乎乎的背影,罗正雄发出会心的笑。

第二天。经过休整的队伍再次出发,一定要把黑风暴耽误的时间夺回来,要提前完成测量任务。罗正雄做了一个大胆的调整,将向导铁木尔大叔和驼五爷换了组,把铁木尔大叔父女俩分开了。

秀才吴一鹏真是庆幸,总算不再受张双羊的气了,可一听新搭档的名字,他的头唰地低下来。

这一次,跟他搭档的竟是副团长刘威!

部队是重新拉了出去,罗正雄的心,却一点不得轻松。侦察员祁顺到现在还没回来,难道他真的出事了?一想这件事,罗正雄就后悔得要死,他不该将祁顺派去跟踪头人阿孜拜依。据最新得到的情报,头人阿孜拜依·马哈西并没有带着驼队迁居,他至今还在侦察连的严密监视下。也就是说,罗正雄跟祁顺看到的那支驼队是假的!

消息是风暴减弱后侦察连连长孙虎派人送来的,罗正雄他们进入沙漠前,师长刘振海曾将孙虎叫去,跟罗正雄见了面,再三强调,特二团担负的,不只是测绘任务,更重要的就是引蛇出洞,将残存的敌特分子一网打尽,把特一团丢失的绝密资料找回来。因此,罗正雄他们前脚进沙漠,孙虎他们的工作便也开始。据侦察连的同志讲,目前疆内有多股反动势力,最危险的,仍是东突分子,为了达到他们颠覆红色政权的目的,东突势力跟疆内一些顽固分子暗中勾结,密织网络,发展骨干,伺机对我图谋报复。其中头人阿孜拜依·马哈西就是东突分子最顽固的支持者。不过,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阿孜拜依·马哈西采取的还是按兵不动的策略,但也不排除他利用下人秘密跟东突分子勾结,图谋不轨。

罗正雄猜想,那个自称是头人的,说不定就是阿孜拜依·马哈西的手下。马哈西在疆域有不可小瞧的势力,他从十六岁跟着阿大闹独立,到现在少说也有四十年光景,这四十年,这个新疆大富翁不知发展了多少恶势力,而且他还有国外敌对势力的暗中支持。

一定要打掉这股顽固势力!罗正雄暗暗地跟自己说。

下午四点多,侦察员小林回来了,一路风尘,小伙子看上去瘦了很多。

“情况怎么样?”罗正雄顾不上宽慰他,刚进地窝子就问。

小林擦了把汗,说:“本来要提前回来的,但师长不让走,非要等黑风暴平息后再走。”

“没跟你问这个,快说,师部怎么讲?”

“师长有重要指示。”说着,小林弯下腰,裤腿里摸半天,取出一封信。单从这封信藏的位置,就能看到它的重要程度。罗正雄接过信,急切地看起来。这一看,罗正雄的心阴了。

那支驼队果然是假扮的,领头的并不叫阿孜拜依,他是阿孜拜依·马哈西的二管家乌依古尔,是个极尽狡猾的家伙,他在阿孜拜依家负责训练手下,有“笑面魔王”之称。这些年,经他训练出来的手下已有不少混入新疆各种势力,意图在更广的范围内为这个家族发展成员。乌依古尔跟东突分子来往密切,是阿孜拜依家族跟东突势力联系的桥梁。这些情况,是师部前些日子截获的一支驼队供出的,那支驼队也是乌依古尔派出的,目的就是想扰乱我解放大军的视线,为他本人在沙漠中平安出入充当烟幕。

信中说,黑风暴前,二师三十六团曾接到过求救信号,可等战士们赶去时,沙漠早已归入寂静,四周静静的,没一点异样。但地上明显留下搏斗的痕迹。照此分析,求救信号定是祁顺发出的,信中所说的地点正好跟祁顺跟踪的方向吻合。据此,罗正雄判定,祁顺出事了。

一股悲伤涌来,他忍了几忍,还是掉下一股子眼泪。

小林说,目前师部已派出力量,到处搜救祁顺,按照师长刘振海的判断,祁顺一定还活着,乌依古尔有个怪癖,不杀自己抓到的人,他会变着法子折磨,直到你忍受不住,答应替他卖命。依照祁顺的坚强劲,乌依古尔的阴谋轻易不会得逞。但,师长刘振海担心的是另一个人。在对特一团的调查中,兵团司令部发现了一个重要情况,渗透进特一团的,不是别人,正是在特一团负责资料分析的邓家朴。邓家朴原为甘肃地质院一名工程师,解放前夕曾到新疆搞勘探,被国民党马步芳部所控制,后来甘肃解放,马步芳逃往台湾,随邓家朴到新疆的那支部队在我先遣部队的动员下,决定起义,邓家朴成了新中国第一代地质工程师。组建特一团时,他主动请缨,要求随团工作,组织上考虑到他是名工程师,准了他的要求,还委以重任,让他担任特一团技术顾问,没想……

“想不到是他。”罗正雄的语气里有一股遗憾,这个邓家朴他认识,刚到新疆时,那支部队就是在他的说服下起义的,当时为国民党马家军二十一旅,旅长是一回民,眼下在军区后勤处工作,是个很尽职的老兵,跟罗正雄关系也很好。当初邓家朴进特一团,还是罗正雄推荐的,说他年轻,专业知识很丰富,应该是边疆建设的主力军。谁知他竟是内奸!

“这个人现在还活着,”小林接着说,“特一团出事后,邓家朴跟一个叫王涛的拿了所有资料,想逃出沙漠,没想让东突的人发现,两人便将资料分开,各拿一半。后来王涛落入阿孜拜依的人手中,邓家朴却一直没有下落。司令部分析,邓家朴现在还在沙漠一带,他必须要等到王涛,那些资料才能以高价卖给台湾人。”

“卖给台湾人?”罗正雄越听越糊涂。

“邓家朴是为国民党残余卖命,他天真的认为,拿到资料,国民党就能给他高官厚禄,还能将他接到台湾去。孰不知,台湾方面早就下了命令,一等拿到资料,立刻让他去见阎王。跟邓家朴接头的,是一个叫铁猫的老特务,此人很善于伪装,司令部派出的精锐力量几次闻到了他的气息,但都让他逃掉了。关于铁猫的情况,目前掌握的不多,司令部正在全力调查,一有消息,就会派侦察员送过来。师部要我们做好资料保密工作,切不可再让敌人有可乘之机。另外……”小林压低声音,将另一个重要情况报告给了罗正雄,罗正雄听完,长长出了口气。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

有了这些情报,罗正雄迅速做出判断,那些袭击驼五爷的黑衣人,正是在沙漠中寻找邓家朴的东突分子,当然,如果有机会,他们也会伺机对特二团下手。黑衣人所以知道特二团的行踪,靠得就是那个代号叫“乌鸡”的内线。看来,驼五爷的怀疑没错,早在师部选配力量时,对方就已做好了局,所以师部被迷惑了,这才将东突分子引到了特二团身边。

但是,小林说的另外一个黑衣人是谁?会不会就是铁猫?如果是,他的内应又是谁?

一团接一团的迷雾,到底何时才能揭开?

小林带回来的消息一点没错,祁顺真是落入了虎口。

事实上,二管家乌依古尔是有意将驼队暴露给祁顺的,目的就是引罗正雄上钩。祁顺带着罗正雄来到面前时,二管家乌依古尔露出了一丝奸笑。罗正雄,你不是一只神鹰么,怎么也会往我的口袋里扑?

二管家乌依古尔的确是一个精于伪装的人,这份天才是与生俱来的,要不然,这个自小在草原上靠打野兔或偷盗为生的小扒手,怎能得到富翁阿孜拜依如此器重,又怎能在短短几年里,坐上二管家的位子?他靠的,就是那张堆满笑的脸,还有一肚子总也用不完的坏主意。

特一团出事后,阿孜拜依很快得到消息,说资料落入了工程师邓家朴和新兵王涛的手中,他自己的人啥也没捞到,还白白送了三条命。阿孜拜依暴跳如雷,指着乌依古尔鼻子骂:“你个养肥了不跑路的兔子,事情是怎么办的?!”乌依古尔自知罪责难逃,如果追不回资料,他这条命就没了。他拍着胸脯说:“主人请放心,不出一个月,我就把这两个强盗给你抓来,让他捧着资料给你长跪。”乌依古尔说到做到,靠着四处的眼线,他很快抓到了王涛,这个年轻的兵蛋子,居然想逃过他的掌心,乌依古尔将他暴打一顿,然后关起来。他要利用王涛,引出狡猾的邓家朴。因为他从王涛身上搜出的,竟是假资料,而真的,他相信在邓家朴手上。可惜毡房里等了十天,还是不见邓家朴上钩,他这才怀疑邓家朴落到了罗正雄他们手中,于是生出这么一计,想探一下罗正雄的口风。

仅仅在沙漠里那么一次短短的遇面,老道的乌依古尔便断定,邓家朴还在“自由”,这只狡兔,居然连罗正雄们都找不到,可见他藏身的办法有多妙。

那天罗正雄跟祁顺离去后,乌依古尔笑了很久,只要邓家朴不落到解放军手中,他就有办法。“放心地走吧,他们是看不出破绽的。”他冲驼队喊。就在驼队刚刚离开那个沙湾,意外发生了。羊一样捆绑着装在口袋里的王涛竟然咬开了绳子,趁骆驼翻过沙梁子时,从口袋里逃了出来,没命地就往沙梁子那边跑。跟在后头的手下惊喊:“逃了,逃了,快开枪啊。”

乌依古尔望着野兔一般夺命的王涛,举起了手中的猎枪,就在扣动板机的一瞬,他忽然想起了罗正雄。不好,枪声一响,还不惊动了他们?他愤怒地收回枪:“让他去吧,逃不了的,他会乖乖地回来找我。”

那天乌依古尔没有开枪是对的,如果一开枪,不但他们会暴露,而且王涛也会落入罗正雄手中。对罗正雄,乌依古尔早就有所耳闻,他带着那个尖刀团,在辽阔的疆域干了多少让头人阿孜拜依烦心的事。头人阿孜拜依曾经悬赏,拿五十峰驼换他的人头,可惜没谁敢拍胸脯,包括老谋深算的乌依古尔。后来听说罗正雄要转业,回旺水,乌依古尔笑着跟头人阿孜拜依说:“主人,那匹来自荒原上的狼是立不住足的,他就要滚回他的老家了,我们的疆域,总算能清静一些了。”万万没想到,姓罗的又带了一支古怪的队伍,再次进入大漠,这一次,他们说啥也不能放过机会。乌依古尔早已跟东突那帮人秘密达成协议,一定要在罗正雄他们离开红海子那一刻,将这支男女混杂的队伍全都报销掉。

“想霸占我们的地盘,没门!”

乌依古尔带着他的驼队,有点扫兴地往前走,他心里直纳闷,挨了若干天饿又被绳子牢牢捆上的王涛,怎么能逃出口袋?还没等他把问题想明白,他机敏的耳朵就听到了动静。

他收住驼,装做观天,静听了几秒钟,就冲手下喝:“快,放好那峰驼上的袋子。”手下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几乎在乌依古尔听到动静的同刻,他也听出了马蹄声,不用乌依古尔多说,他就知道该怎么做。所以罗正雄他们二番挡住驼队时,那峰驼并没有因为王涛的逃走而显出什么破绽。对乌依古尔忠心耿耿的独眼男人这点本事还是有,他连东突那帮人都瞒得一楞一楞的,还怕瞒不过对驼队不大有经验的罗正雄?

凭借着超常的镇定力,乌依古尔再次瞒过了罗正雄。但他从罗正雄眼睛里,看到了异样。真是名不虚传啊,这么细小的变化,都被他怀疑在眼睛里。乌依古尔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他提醒独眼男人:“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不要只想着你的赏,中了他们的圈套,你的右眼也会保不住。”果然,话说完没几分钟,他就感觉到了变化。这变化是一个经常出入沙漠者对身边环境的本能反应,只要沙漠有细微的响动,哪怕溜过一只沙鼠,也休想瞒过他的耳朵。乌依古尔对沙漠的敏感几乎无人能敌,多少次,他都是凭借这超乎想像的感应力,躲过了劫难。

祁顺刚一跟上来,立马就掉入乌依古尔跟独眼男人的算计中。乌依古尔冲独眼男人挥挥手,示意他别惊了这只羊,就让他一路跟着,只当是给他们送赏钱来的。

每完成一次任务,头人对他们都有赏。这一次所以冒险将王涛带上,就是按头人的吩咐,将王涛转到另一个地方。因为机敏的头人已经发现,解放军对他的怀疑日益加重,继续把王涛关在寨子里,实在是件危险的事。

王涛逃了当然不爽,至少这次的赏钱是拿不到了,不过能再次猎到一个新猎物,这份遗憾就小得多了。

乌依古尔再次露出一丝笑。

他们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中间阿依汗很不高兴,质问乌依古尔为什么走这么慢,还要故意多走几次弯路?乌依古尔笑着说:“我的阿依汗,路是一天走不完的,要想分享美味的果实,就得先学会跟日月为伴。你看看天空多么湛蓝,星星多么晶亮,这么好的夜,我们应该露出微笑才对。”

阿依汗就是那个掂着大肚子的孕妇,其实她的大肚子是假扮的,这女人的真实身份是“东突精灵”的教头,就是专门负责训练小精灵的。特一团出事后,她派进去的一个最得力的精灵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怕这个可爱的精灵落入解放军手中,进而把她的整个组织都暴露出来,所以急着去见头人阿孜拜依。没想,阿孜拜依跟她谈的很不愉快,意思是她往特一团派精灵,事先没跟他通气,结果各方都派了力量,最终却让台湾方面的人抢到了资料。“损兵又折将,这样糟糕的结局我阿孜拜依从来没遇过。”阿依汗自知理亏,当初瞒着阿孜拜依派精灵进去,她是藏了私心的,就是想趁火打劫,乱中窃得资料,据为己有。谁知黑河一场风暴把一切都给搅乱了。但对乌依古尔,阿依汗却不能容他放肆,更不能容忍他的傲慢和无礼。乌依古尔怕是打死也想不到,王涛正是因了她的暗中帮忙,才得以逃走的。早在上路前,她就背着乌依古尔,在王涛的绳索上做了手脚,驼队越过沙梁子时,也是她向王涛发出了一声咳嗽,王涛才敢冒然跳出口袋,往沙漠深处逃命。

阿依汗这样做,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想让资料落入乌依古尔手中。她的人会在沙漠深处等着王涛,说不定这阵儿王涛已掉进口袋,正在乖乖跟她的人招出资料藏在什么地方。

阿依汗冷冷地剜了乌依古尔一眼,没跟他争辩。她从乌依古尔的话里听出另一层意思,这老狐狸又在玩花样哩。

这天晚上他们住在一座土围子里,睡觉的时候已近半夜,乌云笼罩着天空,天地一片昏黑。阿依汗把衣服里填充的东西取出来,刚躺下不久,就听土围子里响起异常的脚步声。她知道,那个影子一样跟在驼队后面的兵蛋子要出事了,等着瞧吧,又有好戏看哩。阿依汗笑了一下,闭上眼睛,慢慢进入梦乡。

祁顺无法原谅自己,一个侦察兵,怎么能犯那么愚蠢的错误?后来他把那晚的过程细想了若干遍,终于明月,他中计了。乌依古尔这只老狐狸真是狡猾,自己一上路,就暴露在他的眼皮下,后来落入魔掌,就不是一件奇怪的事。那个晚上的祁顺太累了,三天三夜,他凭着两条腿,跟在驼队后面,能不累?乌依古尔这只老狐狸,用一个老笨的办法戏弄了他,他故意在沙漠里走得很慢,不停地绕圈子,目的就是想拖垮祁顺。可惜祁顺当时没起警觉,只以为老狐狸习性如此,总爱跟别人玩迷藏。他小心翼翼地跟在远处,每走一步,都冒着被猎枪击中的危险,乌依古尔的枪法是疆域里出了名的,能凭着声音击中野兔。到了这个晚上,祁顺已断定跟踪的不是阿孜拜依,他对阿孜拜依家族多少有些了解,对头人阿孜拜依,也听过不少传闻,那是一个做事从不讨价还价的人,更不可能对谁让步或是屈从,他要是横穿沙漠,这沙漠就是他的,一只鸟都不许惊扰他。可见,那个带着驼队绕来绕去的人压根就不是阿孜拜依,至于这人的真实身份,祁顺还不敢确定。毕竟,他进疆不久,参加侦察兵也只有一年光景,辽阔疆域,有太多的未知,每一次执行任务,对侦察兵都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看到驼队走进土围子,祁顺心想他们今晚要歇脚了,是啊,再走下去,怕是驼也受不了。就近找个小土窑,祁顺猫下身,静静地注视着一切。直等乌云罩满天空,土围子那边再也不发出声音,祁顺的心才安下来。困倦趁势涌来,不可抗拒,这一路,他跟得真是辛苦。祁顺想眯一会,那怕丢个盹也行,这么想着,他眯上了眼睛。身子哧溜一声,软软地滑开,累极了的祁顺跟沙漠一起进入了梦乡。

等感觉到不对劲时,祁顺已失去反抗的能力。乌依古尔带着两个男人,抓小鸡一样将他捏在手中,祁顺刚一挣扎,头上便重重挨了一下,他似乎听见过一句话:“把他捆起来!”然后就没了知觉,等再次醒来,已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

黑,真黑。祁顺起初以为是地窖,关了三天后才发现,不是地窖,是主人家专门用来惩罚下人的一间暗室。室内没有任何设施,地面冰凉,潮湿,他被反捆着,双脚还不能落地。乌依古尔拿一根绳子,将他悬吊在空中。这还不算,乌依古尔还扒了他的裤子,在他的裆里恶毒地悬了一个小铁锤。

按乌依古尔的话说,他不想折腾他,“我这人向来不喜欢折腾别人,折腾起来大家都费事,只要你把该说的说出来,我就放你走,或者,跟我们干。”

乌依古尔问他:“解放军到底要干什么,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跑进沙漠,是不是想找矿?”祁顺说不知道。乌依古尔又问:“你们到底在塔克拉大沙漠发现了啥,油田,还是煤?”祁顺还是说不知道。结果,他挨了两火棍。拿火棍的正是独眼男人,这家伙下起手来远比乌依古尔狠,他是乌依古尔最得力的打手。火盆就放在祁顺面前,燃烧的木炭发出噼噼的响,跳跃的火焰舔着祁顺的脸,独眼男人稍微不耐烦,就会猛地一用力,将祁顺的脸摁到火盆上。祁顺的眉毛没了,头发没了,就连下体那儿,也被燎光了。独眼男人似乎对下体特别垂爱,冷不丁就将火棍攻击到那,祁顺喊不出,嘴被牢牢堵上了,等独眼男人折腾够,撕出嘴里的棉花时,他已痛得昏了过去。

“拿凉水泼。”乌依古尔的声音充满磁性,在这间专门用来审训的屋子里,听上去甚至有一种质感。祁顺后来想,那是自己的幻觉造成的,兴许是被折腾得太残酷了,他便靠幻想缓解神经。

祁顺被折腾了多少次,他自己也记不清,反正,每折腾一次,就昏死一次,醒来后再接着来。那个独眼男人后来真是不耐烦了,大约他从没见过祁顺这么顽固这么能经得住折腾的人,气恨恨说:“你要是再不说,我一刀把它割下来,喂猫,信不信?”

如果不是中间出了档子事,怕是……

那声音是从隔屋发出的,祁顺被丢进黑屋子不久,大约是两天后吧,就听到隔屋有响动。那声音起先很弱,黑暗中的祁顺以为屋里有老鼠,后来侧耳细听,不像,像是人的低泣声,隐隐绰绰,但分明有一股悲伤。后来放风,祁顺才发现,这院里还关着别人,在复式小楼中间镂空花栏处漏下的阳光下,坐着一对像是母女的汉族妇女,老的在抽泣,小的拿花巾擦脸。祁顺刚把目光投过去,便重重挨了一棍。独眼男人是不容许他在这院里多望的。这座看上去很有气派的院子是典型的维族建筑,带廊,廓里铺着鲜艳的地毯。前室后室分得很清,藤蔓覆盖的天井下,是诱人的葡萄架。祁顺只看了几眼,便被独眼男人带回。后来他听到响声,是隔屋发出的,祁顺明白,那一对妇女也被剥夺了晒阳光的权力。

她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也要遭受这样悲惨的遭遇?一个人吊在黑屋里,祁顺忍不住就去想。后来他从独眼男人跟乌依古尔不多的对话中,听出她们不是母女,小的是未过门的媳妇儿,老的算是准婆婆,是因了儿子,才被关在这里。

真是一伙禽兽!

每每听到隔屋发出悲惨的叫声,祁顺就忍不住怒火攻心,可惜他身陷囹圄,无法帮助她们。没想到,这一天居然是她们救了他。

就在独眼男人提着一把寒光森森的维族小刀向他下毒手时,院里突然传来叫声,是维语,祁顺听的不是太清楚,但从独眼男人和乌依古尔的脸色看,定是那一对妇女出了事。果然,后来祁顺听说,是那位母亲忍受不了非人的折磨,想自杀,趁放风时一头撞在了砖墙上。大约他们并不想让这位母亲死,所以才停下对祁顺的折磨,忙忙乱乱地去救那位可怜的母亲。

也就在这一天,祁顺看见了一张脸,一张裹在花巾下的美丽的脸。

那是一位维族姑娘,顶多十七八岁,看样儿是院里打杂的,前几次放风,祁顺好像没见过她。这院里人杂,但能让他看到的,极少。看来这是一座规矩森严的院子,轻易,是没有人在院里胡乱走动的,特别是祁顺放风的时候。可这一天,就在独眼男人和乌依古尔跑向廊那头的时候,那张脸出现了,从偏房一扇门里露出来,对住祁顺这边,张望了一会儿。两人目光相对时,姑娘并没躲开,而是有意地,冲祁顺使了个眼神。

祁顺牢牢记住了那个眼神。

这一天正是侦察员小林回到营地的日子,祁顺已无法辨清,自己在这里关了多长时间,甚至那场黑风暴,他也不知晓。

秀才吴一鹏这些天可真是怨言满腹,你简直想像不到,副团长刘威将他折腾得有多难受。

刘威原本不会摆弄仪器,黑风暴那些天,窝在地窝子里难受,他跟女兵田玉珍说:“你教我吧,看着你们摆弄它,我心里痒痒。”田玉珍惊愕地瞪住他:“你是副团长,摆弄仪器是我们战士的事。”“哪来的这些歪道理,让你教你就教,不教我请别人。”刘威佯装生气。

“副团长的命令,我哪敢不接受。”田玉珍扮了个鬼脸,打开箱子,取出仪器,就在地窝子里教起来。啥事都怕上心,只要一上心,天下就没啥难事。等黑风暴刮完,自以为很笨的刘威已能对着尺子很准确地读出数字了。这次跟秀才吴一鹏做搭档,是他自己的主意,一则,他刚学会,还没实际操练过,换一个熟练的尺子手,他怕对不住人家。秀才吴一鹏也是个半瓶子,半瓶子对并瓶子,正好。另则,黑风暴中发生的很多事,令他们对吴一鹏有了怀疑,这层怀疑又不敢当面讲出来,毕竟,人家是师部来的,又是师长刘振海的红人,胡乱猜疑,是会犯原则性错误的。他跟罗正雄私下商量后,决计利用这个机会,彻底搞清吴一鹏跟阿哈尔古丽之间的秘密。

甭看在地窝子里他能将仪器整平,一到了测点,三角架支在沙滩上,那个小水泡就变得不听话起来。第一个测点,他费了三个小时,还没能将水泡调到中间,地窝子里田玉珍教他的那些法儿,全都不管用,仪器像是跟他作对似的,越急越不听摆弄。折腾出了几头汗,那个小水泡居然找不到了,气得他一脚踹起一团沙:“老子能对付得了一个旅的日本鬼子,却对付不了一个小水泡!”

在远处扶着尺子站了半天的吴一鹏跑过来:“这样整下去,到明天也整不平,要不你再找个仪器手,让他重新教你?”

“你放的啥臭屁,站回去,把尺子扶好,没我的命令,要敢再乱跑,小心我先把你整平!”

骂完了秀才,他接着再整,这次那个小水泡居然很听话,没几下就给到了中间。真是怪了,刘威心里疑惑着,却悟不到窍门。后来他请教仪器手,人家告诉他,摆弄仪器时一定要心静,手上动作稍微一大,小水泡就跑远了。

“真是个秀气的家伙!”接连测了两天,刘威才发现,仪器手不但要沉着、冷静,更要培养对仪器的感觉。这感觉就在手上,就跟你玩枪一样,玩得越熟,手跟枪的默契就越高,久了,枪就成你手上一个部件,一会儿没了它,你就难受。他变得温和,变得有耐心,尽管每天都被其他仪器手远远甩在后头,可他一点儿不慌,甚至有点慢条斯理。吴一鹏却受不了,有时他得在一个点上站两三个钟头,还不能把尺子放下。刘威骂他:“干啥就得有干啥的样,你是尺子手,扶尺子是你的天职,我整平整不平是我的事,你把尺子扔一边,躺沙滩上,跟放羊的有啥区别?”他心里不服气地道:“你整不平,我抱着个尺子,站给谁看?”刘威却不管他的委屈,哪怕一个点熬上一上午,也要他中规中矩。更可怕的,每天都让人家甩后头,沙漠里就剩他跟刘威,两个大男人,守着这一片荒漠,心里多寡味。

他有点思念阿哈尔古丽,一阵见不着她的影子,心里就闹得慌。这真是一种荒唐的感觉,怎么会思念她呢?秀才吴一鹏把自己也给搞糊涂了,自己不是发誓要跟她划清界限么,前些日子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把阿哈尔古丽说过的话报告上去,怎么这才几天工夫,就变了?难道……

吴一鹏不敢想下去,这是件很危险的事,闹不好,自己会让这个女人毁掉!还是向罗正雄如实坦白吧,免得……这个念头刚一蹦出,阿哈尔古丽的声音便响起来:“你要是敢把秘密泄露出去,我让你死得比孙旺子还难看。”

孙旺子是吴一鹏的老乡,同学,也是他最最亲近的一个人。当年他跟孙旺子一同从山西老家参军,两个人在同一个班,后来又到同一个连,一路从太行山打过中原,打过八百里秦川,在甘肃又跟马步芳部打了几个月的恶仗,最后总算活着进了疆。原想到了新疆,他们的日子可能好过点,没想又遇到一次次的叛乱。那些个日子,两个人很是苦闷,特别是孙旺子,已经有点后悔跟着大部队进疆了。“早知道新疆这么苦焦,还不如不来。”“不来能到哪去?”吴一鹏也是一肚子牢骚没地儿发。“当初留在延安就好了,都怪你,嫌延安穷,还说到了新疆,有吃不完的葡萄、哈密瓜,还有漂亮的维族姑娘,这下好,天天跟叛乱分子玩命,哪天要是落他们手里,怕是连个全尸也落不下。”“能怪我么,前面的路黑着哩,早知道这样,我黄河都不过。可现在说这些顶啥用,得想个办法,不能这么盲目地混下去。”

“能想啥法啊,要是有办法,我还犯得着这么垂头丧气?”

这是两人间的悄悄话,每次执行完任务,两人总要找个地儿,把压在心头的郁闷说出来。一则两人都有种怀才不遇的恨憾,眼下他们所在的团,就数他俩有文化,也有脑子,可团里有好差,总也挨不到他们,这就让他们有一种梦想落空的感觉。二则,他们原以为,只要解放了新疆,仗就彻底打完了,剩下的,就是该论功行赏,给个县长什么的当当,也好把这些年吃的苦受的罪担的惊弥补一下。至少,应该能讨一房漂亮的媳妇,多生几个儿子,享一下人生的福。谁知上头突然下了令,不让进疆的队伍回了,真要在这大漠戈壁困一辈子,谁也不甘心。

那次谈过之后,两人暗中都采取了行动,就是改变自己命运的行动。老天可能格外开眼,让吴一鹏遇上了师长刘振海。刘振海到团里检查工作,吴一鹏让团长抽去搞总结,顺便帮团里写些宣传材料,正巧刘振海就在找这样一个人,能写会说,读过书,肚里有墨水。眼下不比战争时期,师里有很多宣传工作要做,再者,刘振海也想多学习,提高自己,有个这样的人在身边,自己提高起来就快。就这么着,吴一鹏被刘振海看中,谈过一次话后,他就坐着刘振海的吉普车到了师部。这一下,他飞黄了,高升了,再也用不着提上脑袋跟那些叛乱分子打游击了。一度时期,他跟孙旺子失去了联系,后来有一天,孙旺子突然找到他,很神秘地说:“想不想结识维族姑娘,很漂亮的。”

“漂亮顶啥用,又不能通婚。”吴一鹏似乎对这话题不感兴趣,他现在有更高的志向了。

“干嘛非要想着结婚,再说了,也不是没可能,只要答应信她们的教,这事听说也有办法通融。”

“还通融哩,我看你是想女人想疯了,居然动起这个脑子来,小心人家拿你当祭品祭了。”那天吴一鹏很忙,师部来了新兵,清一色女的,刘振海让他把二师的辉煌战绩全写出来,贴到墙上,让这些女兵一来就受到教育,所以没工夫多陪孙旺子。孙旺子一看他对自己的话题不感兴趣,遂失望地说:“你现在有出息了,把兄弟不当兄弟了,算了,我走,就当我啥也没说。”

孙旺子的话吴一鹏并没深想,听完就忘在了脑后,直到孙旺子出事,他才猛地醒悟,当初,孙旺子的真实意图并不是跟他介绍维族姑娘,而是想拉他到“那边”。

“那边”是个很危险的词,进疆后,这种事儿不是没有,仅吴一鹏知道的,就有五六个,有些还是副团干部,不知怎么就让人家给拉拢了过去。按“那边”的意思办事儿,重点就是策反。“那边”抱着一个梦想,想把进疆的官兵全部策反过去,这事听起来有点像天方夜谭,但“那边”很执着,既或不能达到策反的目的,也要让进疆官兵立不着脚,乖乖儿离开新疆。你还别说,在他们的利诱或胁迫下,真还有人带着一个排的力量倒了戈,当然下场就不用说,跟孙旺子一样。

孙旺子死得真是惨,他被砍了头,身首分开,挂在一个叫布尔津的小城里。据说,砍他头的正是当初跟他关系很亲热的维族姑娘热娜。此事由于影响极坏,被兵团封锁了消息,吴一鹏也是在刘振海的绝密材料夹里偷看到的,当时只当是孙旺子可能做了让热娜伤心绝望的事,激怒了维族人,才遭此下场。直到黑风暴中阿哈尔古丽一怒之下吐出真相,他才震惊了。

原来热娜跟阿哈尔古丽一样,都是“东突精灵”。

天呀,真是可怕。东突精灵居然盯上了他!

吴一鹏矛盾死了,按说,如此重大的军事机密,他应该在第一时间向罗正雄报告,“东突精灵”是我人民解放军坚决打击并要彻底消灭的反动势力,绝不能让他们有任何渗透的机会,可他居然将此瞒了下来。罗正雄有意跟他谈起这个话题时,他居然傻傻地说:“啥叫精灵,我没听说过,我跟阿哈尔古丽真是迷了路,你如果怀疑,可以向师部打报告,让师部来人调查。”听听,这种时候,他还没忘提醒罗正雄,自己是师部的人,如果要调查,也只有师部有权限。

罗正雄只好将话题打住。

事实呢?他在黑风暴中根本没有迷路。黑风暴来时,他丢下张双羊,一个人钻进了坎儿井,他跑尺子,早就对那一带的地形做了观察,哪儿能藏身,哪儿能抵挡黑风暴,他摸得比谁都清,而且他备有足量的水。张双羊那傻丫头,舍不得喝自个的水,老把水和食物节省下来给他,阿哈尔古丽那一天也偷偷给过他一壶水,还向他抛了个眼神,那眼神,真是能迷死人。一想眼神,吴一鹏的心就荡漾了,无法控制。黑风暴中难忘的情景再次奔出来,令他热血沸腾。

阿哈尔古丽是在第二次风头到来前找到他的,其实压根就不用找,那个藏身的地方就是阿哈尔古丽告诉他的,当时好像很无意,他也装得极其自然,就像跟阿哈尔古丽谈论天气一样,让谁都觉不出话中还有话。一等跳进那个坎儿井,他才发现,阿哈尔古丽跟他说的地方真是特殊,不但风沙袭击不到,里面竟还备有食物,水,用来点火的柴禾,甚至还有供人睡觉的小炕。阿哈尔古丽跳下来时,他略略有些惊讶,没想她真的找了来,而且是在如此危险的关头。

“这儿舒服吧,我的秀才。”阿哈尔古丽一改平时的矜持,笑着说。阿哈尔古丽是轻易不笑的,在营地,你很难看到她漂亮的脸上盛开笑容,她矜持惯了,老给人拘谨或是羞怯的样子,那双明亮的黑眼睛更是绝少向人流露出什么,只有跟秀才吴一鹏在一起,她脸上的乌云才能散开,露出皎洁明亮比月光还要令人心动的面容来。

吴一鹏没说什么,有点痴傻地盯住这个比黑夜还让人看不透的女人。

“这是我们专门为自己准备的,所有的向导和驼队都能在这儿歇脚,当然,你们汉人是不能进入的。”阿哈尔古丽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笑着解释。

吴一鹏哦了一声,这解释似乎有道理,但他没打算相信。跟阿哈尔古丽私下接触久了,他才发现,她的很多话都是不能相信的,但他也不打算怀疑,更不会傻到向她质问。因为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主动向你微笑,很是殷勤地照顾你,体贴你,一眼清泉般让你在烈日烧烤的沙漠享受到透心的温凉,你若再怀疑她,就有点太残忍了。

“谢谢你,阿哈尔古丽。”

阿哈尔古丽的目光动了下,脸上突地飞出一团红。那是吴一鹏最想看到的颜色,每次阿哈尔古丽脸上染上红云,他的心都要陶醉很久。真是一个美丽的姑娘。

他们在那座更像是家的洞穴里度过了三天三夜,起先好像很平静,两人谁也保持着应有的矜持和距离,但是后来,后来……

到现在吴一鹏也没想清楚,他跟阿哈尔古丽是怎么抱到一起的,这事真是不可能,怎么可能呢?两人中间隔着那么多障碍,况且他也从没想过在阿哈尔古丽身上捞什么便宜,他只想天天看到她,享受她的微笑,感受她的温柔,以此打发掉这枯燥而烦人的可怕日子。跟一个美丽的维族姑娘有肌肤之亲,这是吴一鹏想也不敢想的事。但是这样的事偏偏就发生了。

真的发生了。

一切来得很没先兆,仿佛一刻间,他们被什么东西点燃,然后就不可遏制地走向了疯狂。是的,疯狂。吴一鹏认定那天是疯狂了,不但他疯狂,阿哈尔古丽也疯狂,比他还疯狂。多么可怕的一次疯狂啊。

可又是多么令人回味的疯狂!

忍不住的,吴一鹏就会沉迷到那天的情景中去,尽管一切早已朦胧,很多的细节他都记不起了,但那个场景在,那份如饥似渴的感觉在,那份迷醉在,那份……吴一鹏不敢想下去了,再想,他就会被这个女人折磨得疯掉。

远处又响起副团长刘威的喝喊声:“秀才,发什么呆,扶好尺子啊!”

吴一鹏打个激灵,惶惶地扶好尺子。

秀才吴一鹏被刘威断喝着重新骂回上一个测点时,另一个组里,团长罗正雄正跟向导铁木尔大叔展开一场看似艰难的谈话。罗正雄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找铁木尔大叔好好谈一次。师部和侦察连反馈来的消息再次证明,铁木尔大叔是可信的,他是解放军最好的朋友。那么,问题一定出在阿哈尔古丽身上,会不会是驼五爷怀疑的那样,阿哈尔古丽是假的,铁木尔根本就没有女儿。

“铁木尔大叔,我很希望你把真话讲出来,你知道,师部是很相信你的,你是兵团的老朋友,也是汉族人民的老朋友。”

“你不要说了,罗,”铁木尔大叔打断罗正雄,“我知道你们在怀疑我,但是我铁木尔行得端,走得正,是草原上最光明的鹰。伤害解放军的事,我不会做。”

“铁木尔大叔,你误会了,我们只是想把事情搞清楚。”

“误会?罗团长,你只相信你们汉人,从来不相信我铁木尔,这趟向导做完,我再也不给你们特二团做了,我要向刘师长建议,一个不畅开胸襟的人,是很难找到真朋友的。”铁木尔大叔显得很激动,他是在生罗正雄的气,他几次发现,罗正雄跟驼五爷深更半夜在一起,密谈着什么。铁木尔大叔猜想,一定是谈他们父女。

“如果你怀疑我,我现在就可以回去,没关系的,我不要你们解放军一分钱。”铁木尔大叔接着说。

“铁木尔大叔,你听我解释。”

“罗团长,不用你解释,该怎么做,我心里清楚。阿哈尔古丽是我的女儿,这一点你不必怀疑,不过……”

接着,铁木尔大叔讲出了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罗正雄听完,哑了。

阿哈尔古丽真是铁木尔大叔的女儿,这一点绝对不会有错。十三年前,铁木尔家遭了灾,那是一场少见的瘟疫,疫情让周遭几百里陷入了恐慌。铁木尔大叔家的牛羊死光了,他美丽的妻子也染了病,躺在土炕上奄奄一息。三岁的儿子还有五岁的女儿阿哈尔古丽也整日发高烧,咽不下饭。铁木尔急坏了,天天爬在地上跟真主祷告:主啊,救救你可怜的子民吧,让他们远离灾难,过上平安的日子。可是第二天,他美丽的妻子还有可怜的儿子还是离开了人间,铁木尔大叔伤心无比,抱着烧成一团的阿哈尔古丽,不知道该怎么做。村子里不时响起哭嚎声,那是死了人的人家发出的,这样的哭嚎几乎隔上一阵就响起一次,后来,死的人太多,活着的人实在哭不动了,就学他那样,抱着孩子,傻傻地坐地上发呆。

就在这一天,离他们村落一百多里处的一个叫乌尔沁的部落来了人,说是受真主的旨意,来村落拯救孩子。一听是真主派来的人,村落里的老人感动了,纷纷爬地上,虔诚地磕起头来。几乎没怎么耽搁,阿哈尔古丽还有十多个活着的孩子都让头人带走了,说是真主让她们离开这被罪恶浸染了的地方,到有圣水的地方去。这一去,阿哈尔古丽便杳无音讯。

一年前,阿哈尔古丽突然回来了,她寻着牛羊的足迹,一路从天山那边找来,终于在这个叫库哈的小村落找见了自己的阿大。铁木尔大叔真是不敢相认,十三年未见,女儿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已很模糊,他只记得当年女儿傻兮兮的样,可眼前的阿哈尔古丽不仅出落得婀娜多姿,而且会多种语言,汉语甚至讲得比他还流利。阿哈尔古丽见父亲的眼神里流露出一股陌生,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双手捧给了父亲。

一见香包,铁木尔大叔不再犹豫了,一抱子将女儿揽入怀中:“阿哈尔,我的女儿。”

香包是吉祥物,是她美丽的母亲在她三岁时做给她的,里面不但有来自草原深处的香草,还有一块鹰骨,意思是祝福她坚强、美丽。这个香包自从戴上去,就再也没离开过阿哈尔古丽的身子。如今看到它,铁木尔大叔真是热泪盈眶,感慨万分。

“那你有没有问过她,这些年,她去了哪些地方?”罗正雄小心翼翼地问。

“我的女儿,当然是去草原上飞翔。”铁木尔大叔忽然充满了激情,带着赞美的语气夸奖起阿哈尔古丽来。

“铁木尔大叔,有句话我真想问问你,可不知当讲不当讲?”

“没什么不能讲的,你说吧。”

“你……听没听过一个叫‘东突精灵’的组织?”

铁木尔大叔猛然黑了脸,半天,哑着声音问:“你怀疑,阿哈尔古丽是精灵?”

罗正雄重重地点了点头。

铁木尔大叔的脸色更为难看了,不过他没冲罗正雄发火,其实,同样的疑问也在他心里悬着,所以不敢讲出来,是他不敢正视。

我美丽的阿哈尔古丽,你可千万不能让魔鬼符身啊。

这一天,罗正雄回到营地,意外地收到了两样礼品。礼品是师长刘振海派人送来的,一双布鞋,一把精美的藏刀。

布鞋是江宛音一针一线纳出的,藏刀是江默涵托人从藏区高价买来的。包裹里,还有一封信,是江宛音写给他的。

罗正雄捧着信,心情突然变得复杂。

就在他抱着布鞋发怔的时候,营地里传来万月悠扬低婉的歌声,那是首俄罗斯民歌,特二团只有万月会唱。

驼五爷不负厚望,终于查到黑衣人的线索。

派驼五爷到二组,看似随意,实则却是罗正雄深思熟虑后下的一步妙棋。尽管罗正雄从未向这个耿直倔犟的老向导明确要求过什么,但言行中,他却对这位老向导寄予了厚望。两个人坐在沙梁子后头深谈的那些个夜晚,罗正雄尽量避实就虚,目的,就是打消这位老驼人的顾虑,让他跟特二团铁起心来。罗正雄先是跟驼五爷聊一些过去的事,包括新疆解放时解放军跟驼客子之间鱼水相亲的故事。聊着聊着,罗正雄会冷不丁地说:“还是你驼老五厉害,新疆这帮驼客子中,哪个敢跟你比,别的不说,单说你能一个人带着二十多峰驼,穿过干驴皮滩,把粮食送到解放军手上,这事就让军区首长大会小会夸了一个多月。”说得驼五爷心里一片眩乎,不好意思地垂下头。罗正雄趁热打铁,猛就扯出一档子事。“哎,那个黑三的小老婆你最后给弄到哪去了?”驼五爷惊了一惊,等辩清罗正雄没啥恶意时,挠了挠头,不安地道:“那都是老早的事了,提它做啥?”

“喧喧么,反正又没外人,说出来让我也长长见识。”罗正雄不依不饶。

“嘿,丢死个人哩,不能喧,真不能喧。”驼五爷客套着,没喧,心里,却翻过一层细浪。

沙漠里奔命的人,有的,不只是那些悲天悲地的故事,隔空不隙,他们也闹些花花事,供驼客子们当笑料。驼五爷拐跑黑三的小老婆,算是件值得让人开心的事。黑三是沙漠里的一霸,仗着跟国民党一个团副是拜把子兄弟,又跟地方上的保安团混得贼熟,常常,就把沙漠当成了私家院子,谁要犯了他的戒,驼客子这碗饭,你就甭吃了。驼五爷偏是跟这人较上了劲,几次,都把黑三到手的活给抢了,惹得黑三放出话,要给他在干驴皮滩准备个好院子,让他安安稳稳睡里头。驼五爷听了,笑笑,照旧在沙漠里轻松出入。一次,黑三揽了活儿,跑不过来,意外地找到驼五爷,让他代脚,银子三七分。驼五爷没犹豫,说行。临上路时,黑三突然不放心,怕驼五爷起歹心,吞了这几十袋大烟,让自个二十来岁的小老婆带两个心腹跟在驼队里,做他的哨。谁知二十天下来,驼五爷不但瓦解了两个心腹,还把那花似的小老婆搞到了手。这在当下简直成了沙漠里一档子奇闻,谁都知晓,小老婆是黑三拿一年的脚钱从国民党一个营长手里买的,他垂涎这小妇人的姿色,费尽了心机,让营长染了大烟,硬是把原来唤嫂子的小妇人给弄到了怀中。还没怎么享受哩,竟让一个又憨又笨的驼老五给甜言蜜语哄骗走了。气得黑三带了五十多支猎枪,沙漠里追了十多天,最后,连人带枪让一股土匪收拾了。可怜的黑三,英雄了一辈子,最后竟栽到了驼老五手里。

都说,那股土匪是驼老五引来的,叫洪五的土匪头子还是他拜把子兄弟。驼五爷嘿嘿笑笑:“哪有的事啊,我连洪五是光脸子麻脸子都不知晓,要真有那么个拜把子,我还用得着讨这碗饭?”

不过驼五爷也是个没艳福的人,虽说是把小妇人拐到了手,但没命享。没出一个月,小妇人得一场怪病给走了,临走,拉着他的手:“好人啊,等下辈子,我来侍候你。”驼五爷哭了一场,擦掉眼泪,笑笑:“你个妖精,刚把我的瘾抖上来,你给一蹬腿走了,这日月,叫我驼老五咋过?!”

这些事,驼五爷轻易不敢翻腾,一翻腾,难受,心里堵。没想,这坛子闷酒让罗正雄给掀腾开了。两人坐沙梁子后头,着实唏嘘了一阵,驼五爷心说:“你个姓罗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成心不让人好受哩。”罗正雄心说:“一个粗粗糙糙的人,竟也是个情种哩。”

莫名地,两人就近了,很近。驼五爷这才发现,轻易跟他不说话的罗正雄,心里其实装着他哩,不但装,还装得多。好些个陈年旧事,他都忘了,罗正雄却一档档的,记得清。“他是个有心人啊。”走在沙漠里,驼五爷冷不丁就发出这样的叹。人世间,遇个有心人不难,遇个跟你对脾气的有心人,难。遇个把你当人的有心人,更难!驼五爷是谁,一个驼客子,靠双脚奔命的人,说好听点是个向导,说难听点,就是个苦力,拿命挣人家碎银的人。这点驼五爷很清楚,清楚得很,他跑了半辈子脚,从没把自个当人物。而人家罗正雄是谁,团长,功臣,是个名字能在沙漠里炸响的人!人家把你当人,不跟你计较取水时延误时辰,丢掉两条人命的事,你还咋着?要是不做出点事,能对得住人家?嘿嘿,你个驼老五,这辈子尽遇着好人哩!

驼五爷开始变得心细了,特细。一双眼,不但要盯住妖野的阿哈尔古丽,还要盯住阴阳怪气爱摆个谱的酸秀才吴一鹏高瞻远瞩。光盯盯不出啥,得找,不信黑衣人留不下蛛丝马迹,俗话说雁过留声,风过留痕,那么些个人,沙里来沙里去,能不踩下个脚印?

这当儿,张笑天他们也开始了行动。按罗正雄的指示,张笑天和杜丽丽的主要任务就是拖住阿哈尔古丽,不让她有更多自由。本来,向导随组是没有固定任务的,就是帮组员拿拿东西,送水什么的,再就是看护好骆驼。张笑天这次来了个别出心裁,让阿哈尔古丽做杜丽丽的助手,隔空,还让她扶一阵尺子。阿哈尔古丽当然不愿意,可这事不愿意由不了她,杜丽丽这女子,算计起人来真是有一套。她先是跟阿哈尔古丽套近乎,白日黑夜的套,白日她跟阿哈尔古丽学维语,热情地教她怎么当尺子手,夜,放着自己的地窝子不睡,非要跟阿哈尔古丽挤一起,缠着说女儿家的悄悄话。阿哈尔古丽心里有苦,却不敢表现出来,因为她感觉,特二团已对她有警觉了。

怎么办?老练的阿哈尔古丽陷入了慌乱。

驼五爷这边,却是自由得很。从进入二组,他就没被分配过一件正经事,天天像个幽灵似的游荡在沙漠里,晚上更是神出鬼没,冷不丁就要吓人一跳。

终于,驼五爷闻到了气息,这气息是从阿哈尔古丽眼里发出的,阿哈尔古丽的确有一双美丽的黑眼睛,说她比葡萄还美,一点不为过,可驼五爷看到的,却是淫邪,却是狠辣。仅仅从她瞅秀才吴一鹏那一眼,驼五爷便断定,秀才吴一鹏完了,他掉进了陷阱,怕是一时半会,逃不出来。沙漠里闯荡一生的驼五爷真是见多识广,他知道“东突精灵”是怎么回事,这些女人为了目的,啥都敢豁,甭说你是汉人,就算是魔鬼,也一样让你拜倒在她的风骚下。按她们的话说,她们的身子是不存在的,她们是精灵,只有灵魂,只有仇恨,献出身子是为了把仇恨注入到你的身子内,把火苗喷你身上,让你跟她们一同燃烧。

这女人你也敢碰,不想活了!驼五爷恨了一眼秀才,顺着阿哈尔古丽的目光,往坎儿井那边去。

我以为你有多狡猾,原来你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驼五爷有点骄傲,能从阿哈尔古丽深不可测的眼睛里看见东西,真不简单。

黑风暴袭击后的坎儿井,一片颓废,尽管之前驼五爷来过多次,但千篇一律的洞穴,一点看不出什么异样。这次,他耐下心来,一个洞穴一个洞穴比较。终于,他的目光被一个图案吸住了,那图案其实不叫图案,就是一团梭梭,长得密,葡蔔在洞穴上,如同爬山虎,往天空中伸展,可又伸展不了,像是被什么魔力给镇住了。沙漠中的植物大都如此,但这团梭梭分明有被人精心摆弄过的痕迹,猛看起来,它不是梭梭,像头困兽,挣扎着,呼啸着,要从洞穴上腾起。

看到这儿,驼五爷明白了,怪不得他们出神入化,在沙漠中如入无人之境,怪不得他们久长地潜伏在沙漠中,而不被外人发现。原来……

驼五爷一个蹦子,毫不犹豫地就跳入那口穴。

一进去,他便发现,这根本不是坎儿井,貌似坎儿井的这口穴,是有人仿着坎儿井的样子挖下的,穴内的物什,更是让驼五爷目瞪口呆。

这口穴正是秀才吴一鹏和阿哈尔古丽有过肌肤之亲的那口。小小的土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们忘情地拥在一起时身体喷发出的热骚味儿,小炕四周,残留着没被尘埃盖尽的脚印。离小炕不远的洞壁上,一只骷髅狰狞地咧着牙,牙齿足有一尺长,仔细辨认半天,驼五爷才认出那是一只野骆驼头。

这就是他们的据点,平时藏身的地儿。驼五爷这么想着,开始四下里找寻,一定要在这穴里,找到更多的秘密。

驼五爷在穴里耽搁得太久,等他两手空空走出穴时,黑夜早把沙漠吞没了。夜晚的沙漠,透出森森寒气,仿佛每一寸黑暗,都隐藏着危险。驼五爷咳嗽了一声,借以给自己壮胆,就在他抬腿离开洞穴的一瞬,不远处,沙梁子下,一个黑暗嗖一闪,不见了。驼五爷紧追几步,越过沙梁子,沙梁子这边静静的,除了几个脚印,驼五爷啥也没看到。

驼五爷定了定神,突然冲黑夜放出声:“你跑不掉的,我驼老五要是怕你,就不会给特二团当向导。”

副团长刘威听完汇报,立刻做出决定,让张笑天带上队员,再次搜查那口穴,自己则和驼五爷火速赶回营地,将这一重要情况向罗正雄做了汇报。罗正雄沉吟片刻,道:“看来,我们对黑衣人的估计太过简单,他们既然把穴挖到这里,做的准备就不只一天两天,命令全团,做好战斗准备,要严防黑衣人向我特二团偷袭。”

“是!”副团长刘威领命而去。地窝子里只剩罗正雄跟驼五爷时,罗正雄压低声音:“你能确定,那个黑影是她?”

“看不花眼的,就是夜再黑,我也能辩出是她。”驼五爷回答得很肯定。

“可……”罗正雄困惑了,按刘威的说法,驼五爷走出洞穴的那个时间,阿哈尔古丽跟张笑天他们正在回临时宿营地的路上,这天张笑天他们测得晚,收工时杜丽丽又扭了脚脖子,所以回到临时宿营地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三个小时。难道她会分身术?

“你那个杜丽丽肯定没说实话。”驼五爷硬梗梗道。

“怎么讲?”

“这女娃不正经,依我看,她是想把张营长给毁掉哩。”驼五爷的话里明显带着对杜丽丽的不满。这话立刻引起罗正雄警觉:“你是说?”

“我啥也没说,你把张营长叫来,让他自己跟你说。”

罗正雄明白了,一定是驼五爷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罗正雄没再往下问,心里,却添上一层堵,要是张笑天跟杜丽丽之间真的生出什么,又是件麻缠事,至少,跟师政委童铁山,他没办法交待。

第二天,罗正雄赶到二组,张笑天他们还没回来,说是又发现了新情况。简单问了下,他冲正在帮着做饭的杜丽丽喝:“杜丽丽,过来!”

杜丽丽怯怯地走进地窝子,其实一看见罗正雄他们的马从远处奔来,她就知道昨天的事瞒不过去了。

杜丽丽跟张笑天果然合着撒了谎,当然,这是杜丽丽的主意,她还一再跟张笑天说:“出了事我负责,不会连累你。”昨天,杜丽丽跟阿哈尔古丽吵了架,吵得很凶。不为别的,还是因张笑天。测到最后一个点时,杜丽丽肚子突然不舒服,起先隐隐的,后来便痛得厉害,杜丽丽坚持不住了,跟阿哈尔古丽说:“你帮我扶一会吧,就剩一个点了,我去去就来。”阿哈尔古丽笑吟吟接过尺子:“去吧,没事的。”当时他们所在的地儿正好是一片沙滩,四周无遮无拦,连梭梭都很少有。杜丽丽不得不跑出很远,确信张笑天和阿哈尔古丽看不到时,才蹲到一簇红柳丛下,宽衣解带,拉起肚子来。等她拉完,回到测点,却发现张笑天跟阿哈尔古丽蹲在一个小沙坑里,有说有笑,样子十分亲密。杜丽丽忽然就不舒服,这些日子,张笑天老是有事没事就找阿哈尔古丽搭讪,阿哈尔古丽呢,好像巴不得跟张笑天有独处的机会,只要杜丽丽一离开,立刻,就换一副脸色,甜甜蜜蜜往张笑天跟前凑。好几次,杜丽丽都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她曾提醒张笑天,小心美女蛇啊。张笑天居然厚着脸说,我身边都是美女,你让我小心谁?

杜丽丽气恨恨冲过去,一把推开阿哈尔古丽:“不要脸,看看你们的样子,也不嫌脸红!”当时阿哈尔古丽正伸出舌头,要舔张笑天眼睛。张笑天一看杜丽丽推倒了阿哈尔古丽,红着脸道:“我眼里吹进了沙子,想让她取出来。”

“我眼里才进了沙子哩!”杜丽丽勃然大怒,这种时候,张笑天还替阿哈尔古丽辩解,可见他们有多无耻。

杜丽丽的行为激怒了阿哈尔古丽,这个一向在杜丽丽面前乖顺听话甚至有点怯懦的女人,突然露出一张凶脸:“杜丽丽,你太过分了!”

“过分,我过分?刚才你给我喝的什么,你是不是想给我灌毒药,然后——”杜丽丽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结果,阿哈尔古丽跳起来,指住杜丽丽鼻子,破口大骂。

两个看似温柔娴淑的女人,一旦撒起泼,样子是很恐怖的,骂出的话,更是不能入耳。骂到后来,杜丽丽见捡不到便宜,便将火撒到张笑天头上,不善吵架的张笑天让杜丽丽骂了个狗血喷头。

夜幕落下时,张笑天喊收工,杜丽丽故意不走,阿哈尔古丽趁机说:“她不走,我们走。”

“你敢!”杜丽丽冲张笑天喝了一声,紧跟着,她就惨叫一声,说是扭了脚脖子。张笑天知道杜丽丽心里想什么,犹豫来犹豫去,只好跟阿哈尔古丽说:“要不你先走吧,回去跟组里说一声,我陪她后面回来。”

阿哈尔古丽很不开心,像是真被张笑天冷落了,磨蹭了一会,一赌气,尺子也没拿,空手先走了。望着阿哈尔古丽消失掉的背影,杜丽丽这才转怒为笑,撒着娇道:“拉我起来啊,还愣着做啥。”

“混蛋,你们真是混蛋!”还没等杜丽丽讲完,罗正雄已气得咆哮了。

“我也不知道是她使的计。”杜丽丽怯怯道。

“你知道什么,让你跟张营长一个组,是让你学技术,提高自己,不是让你拉拢他的。”罗正雄一激动,讲出的话就变了味。一听拉拢两个字,杜丽丽委屈地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哨兵进来报告,阿哈尔古丽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搞的?!”罗正雄蹭地拔出枪,就往外扑,杜丽丽也止住哭,警惕地盯住哨兵。哨兵拦住罗正雄,说已有人去追了,估计她跑不远。

原来,昨天晚上驼五爷一回来,阿哈尔古丽便被二组暗中监视起来,监视她的人中就有张双羊,谁知就罗正雄来的这么一会儿,阿哈尔古丽竟从监视者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茫茫大漠,粗看上去一览无余,似乎连只老鼠也藏不下,但你真要找到一个刻意隐藏的人,却是那样艰难。六个士兵找了一下午,居然连阿哈尔古丽的影子都没看到。

形势相当危险。

罗正雄当即决定,二组立即撤出临时宿营地,同时,点火告诉张笑天他们,火速赶回营地,跟一组汇合。

三天过去了,阿哈尔古丽还是不见踪影,找遍了能藏身的地儿,但她像是突然蒸发了,就连一丝气味也没留下。

铁木尔大叔心急如焚,再也顾不上什么纪律不纪律,一个人牵着驼,非要到沙漠深处去找。为安全起见,罗正雄让侦察员小林带上三个人,跟在铁木尔大叔后头,并再三要求,绝不能走太远,必须当天去,当天回来。

还好,三天里沙漠分外平静,担心的黑衣人并没出现。

据张双羊说,阿哈尔古丽是她交完班一个小时后溜掉的,当时她睡着了,胖人就是瞌睡多,她也想坚持,可坚持没多久,就给眯了过去。当时负责监视的是一位年轻的小战士,他说阿哈尔古丽嚷着肚子痛,要解手,他跟了几步,被阿哈尔古丽骂了回来,等意识到不对劲时,沙梁子那边已没了人影。

“为什么不叫醒张双羊?”罗正雄真是气得要发疯,一个组的兵看不住一个阿哈尔古丽,这事要是传出去,特二团还能叫特二团?

“我叫过,可吴干事说张双羊刚睡着,不要打扰她。”吴干事就是秀才吴一鹏,年轻一点的战士都这么称呼他。

事实确实如此,阿哈尔古丽捂着肚子往沙梁子那边去时,挨了骂的小战士跑回来,想叫醒张双羊,让她跟后面,谁知秀才吴一鹏硬是将小战士挡了回去,还说出了事由他负责。小战士自然不敢往沙梁子那边去,偷看女兵解手是要受批评的,重者,还有可能被遣送回去。

吴一鹏对此却矢口否认,他坚决不承认当时遇到过小战士。“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嘛?”

这天深夜,吴一鹏被叫醒,睡眼惺忪中跟着张笑天,走进罗正雄的地窝子。恍惚中,他觉得坐在地铺上的不是罗正雄,正要问张笑天深更半夜带他来做什么,猛然,他给醒了,彻底醒了。

因为他看见一个人,一个可以决定他生死的人。

“请坐。”昏暗的地窝子里,响起的竟是师长刘振海的声音。

吴一鹏抖了几抖,他万万没想到,师长刘振海会不声不响来到营地,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一点信儿也没听到?惶乱至极中,吴一鹏扫了一眼地窝子,除了不带任何表情的刘振海,他没看到别人,张笑天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吴一鹏强压住内心的恐慌,勉强将身子弓下,他真是没有勇气在刘振海面前落座。

“坐吧,好久不见,我们该认真谈谈。”刘振海的语气极为温和,一点听不出他带什么情绪。吴一鹏的心稍稍实落了些,兴许,事情并没他想的那么坏。

一等开口,吴一鹏心里的那点儿侥幸就全熄灭了。

“说吧,她是不是想拉你过去?”刘振海开门见山,丝毫没给吴一鹏回旋的余地。吴一鹏的心腾地暗下去,感觉整个世界都昏暗一片。

让吴一鹏到特二团,是刘振海在好几个选择中艰难做出的一个,可以说,这个选择带点儿亡羊补牢的味道,对吴一鹏,则具有新生的意味。吴一鹏是个人才不假,能说会道,文化程度又高,是师部难得的秀才,在兵团一大半人是文盲半文盲,部队文化水平极需提高的今天,发现和培养这样的苗子,应该说是全兵团的当务之急。可惜,刘振海看花眼了。对此,他在师部会议上做过多次检讨,并顶着重重压力,没把吴一鹏打发回团部。这就让一些干部产生错觉,以为吴一鹏是他刘振海的红人,没谁能动得了。但,刘振海对吴一鹏,却是在失望中含着期望,他甚至为这个年轻人祈祷,希望他能去掉身上的傲气和浮躁气,虚心做人,同时,能彻底反省自己,不要老居功自傲,认为革命成功了,应该享受了。坦率讲,你吴一鹏,哪来的功啊。有文化就了不起?有文化而没有骨气,没了军人的铁血斗志,你还是个孬包!刘振海不喜欢教训人,更不喜欢把什么也说透,说透就没了意思,再者,像吴一鹏这么聪明的人,用得着说透?他应该知道前途在哪,路该怎么走。可现实一次次令刘振海失望,除了宣传方面表现出的那点儿优势,其余的,压根就不能往桌面上提,一提就让人恼火。特别是吴一鹏多次吵着要官要不到官又吵着转业这档子事,简直让刘振海脸红!当初,当初怎么就看上了他?

组建特二团,刘振海第一个就提出让吴一鹏去,政委童铁山坚决反对:“让他去,这是特二团,不是参观团!”“老童,不要这么看人嘛,秀才是有点毛病,有毛病你也得让人家改啊,给他这个机会,让他磨炼一下,兴许……”“给他的机会还少,哪次他珍惜了?”两人争来争去,最后还是师长说了算。不过童铁山把话撂在了明处:“我可说清楚了,如果他惹出什么乱子,这责任我不担。”

“好,我担。”会上,刘振海等于是替吴一鹏拍了胸脯,这个胸脯他当时拍得很自信,现在看来,是他自信得太早,甚至,自信得很愚蠢。

“说吧,既然做了,就有勇气把它承认出来。”刘振海继续不恼不怒,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保持这么好的耐心,可见,秀才两个字,在他心里有多重的份量。

刘振海没上过一天学,他那点儿文化,都是边打仗边跟人家学来的,有些,还是跟国民党俘虏学的。在他眼里,文化人才是最值得尊敬的。当年他因把国民党一个团副私自扣押下,给自己当战地老师,差点让军长一怒之下把他旅长的帽子给抹了。

斗争了半天,矛盾重重的吴一鹏终于知道这事赖不过去,不得不垂下头,带着三分忏悔七分恐惧,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道给了刘振海。

吴一鹏知道,刘振海不发火的时候才是最可怕的时候,如果你硬逼他发火,很可能他会猛地抄起枪,一枪先打烂你的头。

就冲这点,他还算个聪明人。

阿哈尔古丽果真是“东突精灵”,代号叫“乌鸡”,这一点她跟吴一鹏讲得很清楚。“我把身份告诉你,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你听话,乖乖儿照我说的去做。”

“你不怕我马上向团部报告,要知道,‘精灵’两个字,是我们兵团的死敌。”

“我把身子都给你了,还怕堵不住你一张嘴?”阿哈尔古丽突然收起脸上的笑,变得比魔鬼还狰狞。“再者,现在不是我怕你,而是到了你怕我的时候,别忘了,我可是维族姑娘,敢动维族姑娘,你胆子不小啊。”阿哈尔古丽边说边掏出一把刀,刀光森森,惊魂未定的吴一鹏清楚地看见,阿哈尔古丽伸出软软的舌头,在刀刃上舔了几舔。“噗”一声,一股子血喷在他瘆白的脸上。

“听着,你必须在红海子测完以前,把特二团及兵团的全部意图打听到,他们到底要在新疆留多久,会不会真如传言说的那样,赖在我们的地盘上不走?还有,红海子的所有资料,你要一份不少交我手上,如果有半丝闪失,孙旺子就是你的下场!”

“这……资料看管得很严,你让我怎么拿?”

“那是你的事,必要时你可以学特一团那位勇士,送他们上西天。”

“你——”

“哈哈——”阿哈尔古丽暴发出一阵狂笑,没想到,被她搞到手的男人竟是这么一个窝囊货,她忽然有点后悔,一开始,她的目标是张笑天,可惜,杜丽丽那个妖精抢在她之前发情,把她的一道好菜给抢了。不过,留着张笑天,她还有别的用,想到这儿,她猛地冲吴一鹏喝了一声:“起来,现在还不是你躺在炕上享受的时候,你必须在风暴停止前把驼老五引出来,我要亲手宰了这只老山羊!”

“东突精灵”眼里,所有跟她们作对的,都是山羊,她们才是沙漠中的狼。

狼食羊,天经地义。

可驼老五这只老山羊真是狡猾,居然变着法子不让她吃。

吴一鹏说,黑风暴期间,他潜回过营地,阿哈尔古丽告诉他,只要把驼五爷的驼引出来,就不怕他不上钩,可惜他在营地外红柳丛下的洞穴里猫了两天,都没觅到机会。当然,他并不知晓,黑风暴中,驼五爷并不在营地,按罗正雄的指示,他再次去了某个地方,暗中等待另一个人的出现。

张笑天跟杜丽丽看到的那一幕,正是阿哈尔古丽没能按计划宰了驼老五,冲他发火。

“现在该把罗盘拿出来了吧?”听完他的话,刘振海并没火,点了一支烟,道。

“罗盘?”轮到吴一鹏再次吃惊了。

居然连这事他都知道!可见,从一开始,罗正雄就没相信他。自以为很聪明的吴一鹏这才相信,兵团里关于罗正雄神乎其神的传闻,并不是人们假造的,对罗正雄,他真是了解得太少了。

罗盘的确是吴一鹏拿走的,师部的时候,他就听说向导驼五爷有件宝贝,凭着这宝贝,纵是沙漠中有多大的风浪,你也迷不了路。这罗盘,不只是驼五爷救命的工具,更是他一生最最珍贵的信物。

罗盘其实是那个小妇人的,干驴皮滩上,小妇人拿它当命一样,面含羞色地塞进了驼五爷怀里。然后软软地说:“往后,我的生死,就由你了。”

原以为偷了这宝,他就可高枕无忧,哪怕全团的人死光,他吴一鹏也能活着回去,没想,一双眼盯在后头,正是那个早晨,改变了他的命运。阿哈尔古丽在土炕上也用同样的话说:“现在该把罗盘拿出来了吧?”

“你给了她?”刘振海这次有点惊了。

吴一鹏垂下头,脸比死灰还暗。他岂能不给,不给他能活着走出那洞?

这个晚上,这一对被官兵们传得很密的战友,在地窝子里直谈到天亮。天明时分,吴一鹏走出地窝子时,战士们发现,他的双眼是红的,黑红,他的脸色,却很诡谲,让人猜不出师长到底跟他谈了什么。

就在同一天夜里,离营地很远处的七垛儿梁,一场口袋战也在悄悄打响。

这得归功于驼五爷,发现黑衣人秘密的同时,驼五爷也闻到了邓家朴的气息。要说,发现邓家朴藏身的洞穴,要比黑衣人那个洞穴早一天,可驼五爷当时并没意识到这是两码事,还以为两个洞穴都是黑衣人的,后来经罗正雄提醒,他才猛然醒悟:是啊,我咋给糊涂了,前面那个洞穴又小又破,里面除了一滩血,啥也没,一想就不是黑衣人的嘛。就这样,驼五爷带着人,又找,结果在离坎儿井三十多里的地方,又找到一口穴。这穴不大,从外面看,你根本猜不出那是口穴,那样的黑窟窿沙漠里到处有,谁看见也不在意,但驼五爷在意了。他是从沙刺的异常上看出端倪的,长在那口穴处的沙刺,跟别处不一样,具体有啥不一样,驼五爷说不出,但能一眼看出。

“就这儿。”他冲随行的战士讲。

两个战士狐疑地盯住他,认为不可能,因为驼五爷指的地儿,太平常了,一个小黑洞,洞口乱七八糟长着沙刺,如果这种地儿也要怀疑,把全兵团调来,一个月怕也搜不完。

“不信?”驼五爷狡黠地望住两个士兵,颇有意味地露出一笑,猛一用力,将那株看上去快要死的沙刺拔了下来。这时候奇迹出现了,那团沙刺不是长上去的,而是让人栽上去的,随着沙子的哗哗声,一个直径约有一米的洞口显出来,跟刚才看到的洞口完全两样。两个士兵惊讶了一声,就见驼五爷已缩起身子,狗一样钻进了洞里。三个人往里爬了约有五米,前面豁然开朗,一个足有半间屋子大的洞穴呈现在眼前。

两个士兵这才不得不信服地赞叹起来。

“先别夸,耳朵和眼睛留点神,这种洞穴可不是好玩的。”驼五爷提醒道。两个士兵旋即提紧了心,小心翼翼跟驼五爷后头。这穴很像是老早以前人们居住的窑洞,火把点亮后,三个人同时发现,洞壁上留有不少刻画的痕迹,极像是现时人们家里挂的壁画。从画的线条上看,多是飞禽走兽之类供人们祭拜的东西。驼五爷不敢分神,立刻在洞里搜寻起来。然而,搜寻的结果很令人失望,除了几个烟头,还有一些散落的馕渣,三个人啥也没找见。凭直觉,驼五爷断定,这儿是藏过人的,而且不至一天,说不定那场暗无天日的黑风暴,此人就是这穴里度过的。可是这么长的日子,他靠啥生活?蓦地,驼五爷盯住前面洞壁下一个小土堆。“挖!”他说。

两个战士将小土堆挖开后,真相出现了,是一堆鸽子毛!

这穴里曾经有鸽子,那人正是靠这些鸽子活下命的!

是个有办法的家伙!驼五爷这么赞叹道。联想到罗正雄跟他描述过的邓家朴的特征,驼五爷断定,这穴里曾经藏的,定是邓家朴。能在如此神秘的沙漠里一眼发现这孔穴,可见此人在地质方面的造诣有多深。照驼五爷的判断,此穴就是曾经一户人家住过的窑洞,而且这户人家是打猎为生的。洞壁上那些画,就是他曾打到的猎物,打一样画一样。这么看来,红海子这地方就不简单,说不定老早的时候,它还是一处很发达的寨子。想到这儿,驼五爷忽然明白,刘振海为啥要把特二团的第一站定在红海子了,真是英明啊,解放军就是解放军,啥方面都高人一筹。这红海子,地下绝对有宝藏,说不定这洞里挖下去,就能挖出啥稀世珍宝来。

驼五爷收回遐想,带两个战士离开,照着先前的样,将那株沙刺栽好,这样,穴口又看不出什么了,跟司空见惯的大沙漠一个模样。驼五爷心里,却牢牢记住这个地方。

按照前后两个穴的方向判断,邓家朴逃命的方向,定是七垛儿梁。他一定是渴急了,想亲口尝尝圣水。或者,七垛儿梁就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碰头的地方。

“我叫你碰!”驼五爷恨了一声,当夜便带着几个战士,往七垛儿梁去。

老羊倌的确是一个好客的人,而且,从他跟驼五爷的亲热劲看,两人决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后来驼五爷才告诉罗正雄,他跟老羊倌是一同来到新疆的,他做了驼客子,老羊倌却给七垛儿梁一户人家牧羊,牧到后来,他成了那户人家的上门女婿。这些年,沙漠里奔命的驼老五偶尔思念家乡或是心里有了别的事,就要在七垛儿梁停个脚,两个人唠一唠,或者,看看老羊倌的子女,心就又回到了地方。人这一辈子啊,难断的,还是根,难了的,还是儿女间那份情。驼老五是没啥指望了,自打娇艳的小妇人一命呜呼,离他而去,心,就随着到了某个地方。不过,看见老羊倌一家甜甜美美,他的心就湿湿的,有几份酸,有几份甜,也有几分失落。前阵子,老羊倌还笑着说:“老五啊,这么活也不是个办法,要不,到七垛儿来,落个脚,找个帮撑,至少炕头也得有个唠话儿的。”

“不盼了,也盼不到了,老天爷给我的,就这么条路。”驼五爷话里头有一股掩不住的悲凉。

“七垛儿的马寡妇,我看行,要不,我给你问问去?”

“算了,谁有谁的日子,惊扰了人家,我担待不起。”

这话就没再提,不过,偶尔的,驼五爷也想,听说马寡妇人倒是不错,心眼儿好,手脚也利落,就是命不好,十年前守的寡,拉扯着一男一女,苦。尤其是这趟做向导,看到这些官兵,男男女女的,成双结对,有说有笑,就想,要是马寡妇在,他就不太在乎他们谁跟谁好了。

嘿嘿,人世界的事,怪,真怪。驼五爷竟然跟张笑天他们较这个劲儿。

听了驼五爷的话,老羊倌一脸警惕:“你是说,那个人会朝七垛儿来?”

“我想他会。”

“你是说,他手里有解放军想要的东西?”

“啥解放军想要的,本来就是人家拿命换来的,你没见过那些测量兵,可苦哩。”

“嘿嘿,不就扛个仪器,满沙漠闹着玩,比起打仗,轻松多哩。”老羊倌笑着说。

“胡说!不懂就不要乱呔吣。闹着玩,你去玩给我看,人家干正事干大事哩。”

“不就开个玩笑么,看你,发个啥火,说,要我咋帮你?”

“守住那口井,这人鼻子尖,一定会闻到水味儿。”

“放心,我老羊倌给他做个口袋,等他钻!”

很快,村子四处,沙梁子背后,布满了人,那口沙漠里闻名的圣井,更是摆下了龙门阵,就等着邓家朴一头钻进来。

但,等了两天两夜,没动静。“他会不会闻到味儿啊?”老羊倌吃不准地问。

“应该不会,这事儿做的密,就罗团长知道,再者,我们来时,是绕着弯进来的,不会留下啥踪迹。”驼五爷心里也犯惑。

“可他在暗处,你们在明处。”老羊倌又说。

“先甭灰心,等,我就不信他能一直拿鸽子血当水喝。”

人是不能多喝鸽子血的,啥血也不能,应应急可以,长期喝,会把人的命喝掉的。

然后就等。又是两天过去了,老羊倌的儿女们已经不耐烦,觉得驼五爷拿他们开涮,这茫茫沙漠,一个人没水没粮,能活两个多月,没听过。再者,人家也不一定到七垛儿梁来,人家可是地质专家啊,这一带哪儿有水,清楚得很。要不,能把他选到特一团?

二管家乌依古尔简直要疯掉了。

祁顺这个挨千刀的,骨头真是硬,比鹰的还硬。所有的刑法都用过了,他还是不开口。

“我真想一刀一刀扒了他的皮!”独眼男人更是恼羞成怒,祁顺哪是在抵抗,简直就是在羞辱他!自打跟了乌依古尔,自打做了副教头,有哪个人硬过他的刑法?那些自以为骨头很硬的,落他手里,没过三招,全都屁滚尿流,该说的不该说的全招。可这个祁顺,真是害苦他了。

又不能让他死,又不能弄残他,还要让他乖乖儿说话,难,难死他了。

乌依古尔阴阴一笑:“光用硬的不行,他的骨头里有钢,你越硬,他越跟你较劲儿。得想个怪招,让他尝些甜头。”

“啥甜头?”独眼男人急切地问。

“对男人来说,世上啥最甜?”乌依古尔露出一脸坏笑,一双狐狸似的眼睛盯住独眼男人。

“女人,世上没有比女人更甜的。”独眼男人淫笑着说。

“那就让他在女人的怀里把秘密全说出来。”

“他是解放军,这办法,怕是不灵吧?”

“解放军难道不要女人?你没见他们成车成车的往来里拉女人,他们想女人想疯啦,我的教头,动动脑子吧。”

“这……”独眼男人难住了,就算祁顺能倒在女人的怀抱里,上哪儿去找这种女人,这可不是一般女人能做到的呀。

“阿依汗,别忘了我们的老朋友阿依汗。她手里,啥样的女人都有。”乌依古尔提醒道。

阿依汗目前不住在这座院子,这院子是头人阿孜拜依以前的老院子,也是他们的一个据点,阿依汗不喜欢这儿,她住在自己美丽的小院里,那儿有高高的葡萄架,有粉红粉红的杜鹃,有温馨四射的熏衣草。当然,那里少不了女人,阿依汗四十多岁了,打八岁开始,她的生命便跟女人联系在一起,这辈子,她已无法跟男人交流,更容不得男人的气味骚扰她,除非迫不得已。她喜欢这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听她们唱歌,看她们跳舞,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葡萄架下,让一个乖巧可人而又聪明伶俐的女孩儿替她捶腿,是件很享受的事。

她爱她们,尽管对她们很狠,可这狠,是教会她们生存的法则,世界永远充斥着弱肉强食这样一个法则,要想不被食掉,你就得学会先食人。

食人有各种各样的法儿,阿依汗教给她们最朴素也最实用的法儿。当然,做“精灵”是另码事,阿依汗手下的姑娘,并不是个个都能做“精灵”,十个里能出一个,就不错了。怪不得失去一个“精灵”,她会那么哀伤。

哀伤让阿依汗衰老,可她多么不想老。

“我的阿默罕,我要跟月亮同在。”她跟捶腿的女孩儿说。

阿默罕十七岁,跟其它维族姑娘一样,皮肤白皙、眼睫毛好长、眼窝好深,身材高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两粒晶莹的葡萄,嵌在白净而红扑扑的脸上,显得格外好看。

但你如果把她想成温情脉脉的女孩子,那就错了。

她是阿依汗手里一张牌,轻易,阿依汗是舍不得用的。

独眼男人找到阿依汗的这天,阿依汗刚刚得到两条坏消息,一是那个名叫王涛的男人并没掉进她的陷阱,居然奇迹般地逃走了,至今觅不到影踪。另一条,更令阿依汗沮丧焦虑,她的宝贝“乌鸡”出事了,生死不明。

乌云吞噬了太阳,她美丽的小院落充满了悲伤。

独眼男人就在这时候把乌依古尔的想法说了出来,哀伤的阿依汗突然跳了起来,指住独眼男人的鼻子:“我阿依汗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是草原上一只永远战不败的鹰,想借我的手达到你们的目的,办不到!”

“美丽的阿依汗,我们是老朋友,有共同的敌人,我们应该团结一心才是。”

“天上永远不可能有两个太阳,鹰是不会和犬做朋友的,告诉你的主人,草原是我的,沙漠是我的,辽阔的疆域,是我东突的。”阿依汗有点失去理智,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她忘了曾经跟阿孜拜依达成的协议,在赶出解放军以前,东突跟头人,就是一家。

独眼男人失望而归,对付阿依汗这样的女人,他还显得不够力量。

谁知,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刚洒满大地,老院子的门被敲响了,进来的,竟是美丽的阿默罕。

二管家乌依古尔无不得意地说:“我就知道她不会坐视不管。”

阿默罕就是他们要找的女人,昨天深夜,阿依汗突然改变主意,将阿默罕唤进自己屋里,如此这般,细说一通,最后,拉住阿默罕细软的玉手,深情地说:“我的阿默罕,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我等着你扫掉乌云,让我重新看到太阳。”

听见门响,祁顺挣扎着睁开眼,独眼男人真是太狠了,攻击他的下体不过瘾,又改为攻击他的眼睛。拿两根细软的芨芨,专门抽他的眼睑。他的眼睛红肿,眼球快要掉出来。剧痛中,祁顺看见有人进来,屋子昏暗,光线朦朦,祁顺以为是独眼男人,等半天,不见有拳脚甩过来,他才挣扎着往起坐了坐。这一次,他辩出进来的是位女人,不是靠眼睛辩出的,是靠鼻子,女人的气息总是令绝望中的他想到光明。

女人静静地站着,不说话,也不走过来,祁顺感觉到一股柔柔的目光,抚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似风、似水,又似穿透黑暗轻洒下来的月光……

是她,一定是她。那张被花巾裹着的美丽的脸呈现出来,那么近,那么真实,祁顺甚至能看到她乌黑的眼睛里传递出的深意了。

是的,深意。每次放风或是被抬出去,他都能不期然地看见那目光,她就躲在这院里,或是长廊下,或是葡萄架下,一等乌依古尔的人走开,两个人的目光就会快快地相遇,有时短暂,有时稍长一会。无论多短,祁顺都能被那目光点燃,那是希望,那是召唤,那是黑暗中惟一能捕捉到的光明。

果然,三天前,就在乌依古尔和独眼男人再次扑向隔屋那对妇女时,她走过来,以闪电般的速度划过他的身边。祁顺听到一句话,不太流利的汉话:黑暗很快会过去,等着吧。

等他被抬回黑屋子时,手里就多了样东西,是美丽的维族姑娘塞他手里的,一颗花叶叠成的小五角星!

自己人,一定是自己人!祁顺心里涌出一股热,很快,这热传遍了全身,激励了全身。疼痛感一扫而尽,祁顺甚至能咬着牙站起来了。我一定要坚持住,师长他们不会不管我,他们一定得知了消息,正在想办法。这位美丽的姑娘,一定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同志。哦,同志。祁顺深情地唤了一声。

三天里,那颗小小的五角星激励着他,鼓舞着他,让他不再有任何畏惧,可恶的乌依古尔,等着吧,你这狼窝一定会被端掉!

“水……”祁顺唤了一声,他真是口渴,狠毒的独眼男人,居然三天里不给他一口水,还说:“想喝水是不?说吧,说出一个秘密,给你一口水,等你把解放军的事儿全说出来,我给你一条河。”

门口的女人动了动,似乎有些犹豫,似乎带着点畏难,不过,她还是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过来。祁顺闻见一股香,那是维族姑娘特有的体香,别怪祁顺,被剧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时,他就靠回味这种体香打发时间。祁顺做侦察兵,接触过不少维族姑娘,她们的美丽和多情是留在他心中的一道永恒的风景。

真是想不到,女人真就喂了他一口水,多么清香啊,清冽、甘醇,带着鲜果的甘美,带着冰雪的透凉。祁顺凑上嘴巴,等待第二口,女人却突然说话了:“我仁慈的主,救救受苦的孩子吧。”

就这一句话,祁顺便断定,她不是那个美丽的维族姑娘,尽管到现在,他还没跟那月亮般纯洁美善的人儿说过话,但他听过她的声音。“黑暗很快会过去,等着吧。”他再次记起她说过的话。

你是谁?祁顺很想问一句,但他忍住了,没问。没搞清对方身份前,绝不能先开口,这是侦察兵的原则,也是保护自己最有效的方式。

女人没给他第二口水,她像神一样站他面前,用目光抚摸着他。祁顺忽然有一种怪怪的不太妙的感觉。

政委童铁山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乌依古尔果然又耍新花样。据内线古丽米热带出来的情报,老奸巨滑的乌依古尔想用女人来征服侦察员祁顺。“老掉牙的美人计,看来真是黔驴技穷了。”童铁山跟侦察连长孙虎说。

“不能小看这个阿默罕,她是阿依汗手中一张王牌,不仅人长得够妖冶,而且手段极尽歹毒。”孙虎担忧道。

“用不着小看,但也用不着怕,相信祁顺同志,他还不至于让女人俘获掉。”童铁山说得很自信,自信里面,却有掩不住的深虑。

乌依古尔藏身的据点是侦察连摸到的,在吐峪沟一个叫麻扎的小村落里,这里是葡萄的世界,也是哈密瓜的世界。这里曾是佛教和伊斯兰的圣地,虔诚的穆斯林将它视为永世的净土。解放的时候,这儿没响过一枪一炮,和平和友好的光芒永远普照着美丽的吐峪沟。但是心中只有真主的穆斯林怎么也不会想到,吐峪沟最富裕最阔绰的两座院落,却是恶魔藏身的地儿。

“秘密包围麻扎,切断吐峪沟跟外界的通道,随时监视院里的一切,在师长没有下达命令前,切不可轻举妄动。”童铁山命令道。

“是!”孙虎啪一个立正,随后他又说:“我怕再拖下去,祁顺同志有危险。”

“一个人的危险事小,消灭整个东突势力才是我们的目的。你转告古丽米热,让她尽最大努力接近祁顺,告诉他外面的情况,同时,让她设法跟五婶和兰花接上头,一定要把她们也救出来。”

“是!”

五婶和兰花,正是那对妇女。五婶是侦察员王涛的母亲,兰花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儿。真是想不到,乌依古尔这样的消息都能打听到,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就将她们抓来,可见,这帮人神通有多大。

乌依古尔却不这么想,为这两个女人,他费了多大心机,就在特一团出事的第二天,乌依古尔便得知资料落到了王涛和邓家朴手里。这两个名字他不陌生,甚至称得上亲切,因为,特一团里他的人,就是跟这两人打交道,而且他还知道,这两人都跟国民党方面有联系,他曾动过脑子,想把他们拉过来,可这两人太狡猾,老是对他存一手露一手。当然,这跟铁猫有关,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比他乌依古尔还狠。乌依古尔跟铁猫有过两次交锋,两次他都败了,心底里讲,他有点怵铁猫,更怵他背后的势力,那可不敢小瞧啊,怕是头人阿孜拜依,也得让他们三分。想到这,乌依古尔猛然就想到一个人,兰花!这女孩他不算陌生,虽然是汉族,跟他却有点瓜葛,还是乌依古尔刚当上二管家那阵,他去南疆汉人居住的村落找玉女,所谓玉女,就是年岁没超过十五,家中属老大,尚未婚配,人嘛,长得要好看,正眉正眼,没啥毛病。重要的,她要对维族人心存感激,是维族给了他们汉人存活的地儿,是维族湛蓝的天空和辽阔的草原生出新鲜的空气,才让汉人有了喘息的机会。天是我们的,地是我们的,山川草木都是我们的,你们汉人生来就是为我们当奴役,在我们的眼皮下活人的。这就是头人阿孜拜依还有乌依古尔的逻辑,也是他们征服汉人的理由。头人阿孜拜依每年都要到汉人居住的村落找玉女,然后把她们带到寨子里去,按寨子的需要分配给她们活干,让她们一心一意侍侯他的家眷。

被选为玉女,一生是不得嫁人的,就连多望几眼男人也不行。

那次选中的,正是兰花。临上路时,村里有个叫五婶的寡妇突然颤巅巅地跑来,一进院子就哭:“使不得呀,遭天杀呀,兰花是订过亲的,她有男人呀。”

“男人?”乌依古尔警惕地盯住兰花的爹,一个穷得只差卖自己的委琐男人。

“没……没……没这回事。”

“穷老根,你咋出尔反尔,我儿子要是回来,饶不了你。”叫五婶的止住哭,尝试着要扑向兰花的爹,被乌依古尔带的人拦挡住了。

“到底有没?”乌依古尔恶恶地瞪住穷老根,这事可不敢马虎,玉女是绝对不能订过婚的,哪怕人家提过亲也不行,一提亲,等于就是她的肉体已被男人的灵魂给附住了,这样的女人已经不干净,况且还是汉族女人!

“没……真没……”已经拿了银子的穷老根当然不肯承认,不过他的语气已不那么坚定了。从他越发委琐的神态上,乌依古尔断定,这个貌似圣洁的女孩子早已被男人玷污过,不配做玉女。也就是那次,他得知叫兰花的早已许配给一个叫王涛的男人,这男人在共产党的队伍里吃粮,两人按汉人的习俗相过亲,穷老根还收过王家二升小麦三尺花布的礼。

万万没想到,拿到资料企图想跑的王涛正是跟兰花订过亲的人。乌依古尔一点没犹豫,抢在前面就赶往那个村落,他必须在铁猫想到这一点前把她们抓来,相信有了她们,叫王涛的不会不听他的召唤。

是的,召唤,乌依古尔喜欢这个词。

乌依古尔不能不沮丧,岂止沮丧,他简直要被王涛气疯了。五婶跟兰花是抓来了,尽管费了不少麻缠,但总算没逃出他的掌心,王涛也算是听他的召唤,乖乖儿就成了他笼子里的鸟。可结果呢,到现在他啥也没得到,资料没拿到,王涛在他手里捏了几天,又给逃了,原以为他还会回来,没想,他真能舍得下母亲跟媳妇!狠啊,比我还狠!乌依古尔越想越气,越想越觉窝囊,头人阿孜拜依那边早就不耐烦了,再要折腾不出点动静,他这个二管家,怕就要跟大管家一样,做个替死鬼。

“来人,给我扒了她的皮,狠狠地抽!”

独眼男人闻声赶进来,这两天他的手真是痒痒,阿孜拜依发下话,留着祁顺,还有用。乌依古尔也怕把祁顺给折腾死,不让他练手,正痒得难受哩,就听乌依古尔唤他。

反捆着双手的五婶被拖到院子里,乌依古尔指着院中央一棵树:“吊起来,我就不信汉人的皮有多硬。”

气息奄奄的五婶被吊了起来,屋子里响起兰花的号啕声。独眼男人阴笑着,手拿皮鞭,琢磨着先抽五婶哪个地方。

就在这时候,下人惶惶来报,说门外来了两个陌生人,嚷着要见二管家。

“什么样子?”乌依古尔惊问。

“是两个汉人,一个面生,一个面熟,面生的不到三十岁,手上奇怪的戴个猫套。”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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