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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天渐渐放亮。晨光均匀地涂抹在大地上。深秋的大地,呈现出一派瑟瑟抖动的萧条。万木渐枯,百草凋零,花是见不着了,绿色也像是一夜间让秋风掠尽,留给人们的只是满目枯黄。

西北风照旧吹着,唯有它,像个永不知倦的斗士,不屈不挠,坚定不移。

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灰天灰地中,河阳城睁开困顿的眼睛,迎接又一个黎明。

乱石河滩上,推土机的轰鸣在黎明还未来到前就已划破暗夜的宁静。西头子那十丈长的明长城废墟上,几只老鹰睁着愤怒的眼睛,怒视着那几台“哇哇”乱叫的推土机和灰头灰脸的人群。他们的闯入打破了乱石河滩的宁静,也惊扰了废墟上鹰们的好梦。老鹰们显得很烦,它们弄不明白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凭啥要闯入它们的生活?

鹰的视线里,包工头子车光辉披一件深蓝色风衣,立在风中。起早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优点中的一个。等工地上的民工们发现时,他在风中已立了半个时辰。

他的脸上依旧露着温和的笑容,是那种让河阳人永远也读不懂的笑。河阳人的印象里,包工头子车光辉一年四季都在笑。不管是冷笑、热笑、温笑、讥笑还是嘲笑,反正在跟你说话时他总是笑着的。没见过他发怒或是发威,也没见过他发悲还是发愁。

同是大企业的老板,在河阳人眼里,表情却非常不同。陈天彪的愁,胡万坤的酷,车光辉的笑。上到河阳官员,下到工程队的民工,凡是跟车光辉打过交道的人,无不惊叹他那笑。

有人说车光辉的钱,是赔笑陪出来的。也有人说凡是跟车光辉上过床的女人,都让他的笑勾了魂。但河阳人公认的,还是车光辉笑里藏刀,皮笑肉不笑,是个“笑面虎”。你瞧,他望见当官的,笑是从下巴往上挤的,一缕一缕挤上去,到了眉眼处,连眼都歪了。望见民工,笑又从额上落下来,像瀑布哗一下散开,让你觉得他温厚、和善,那笑沐浴了你,让你全身都舒坦。最是那遇见女人,笑从眼睛深处射出来,不用看脸,单看那眼睛,你就被一波儿一波儿的光给罩住,那光夺人心魄,直把你给淹了,没了。

此刻,车光辉正望着眼前的景致笑。

他先笑酒厂的职工。心想胡万坤真够绝,想出这么个点子,让酒厂的干部职工轮流到工地上拾石头,刨沙子。每天二百人,六点钟上工地,干到十一点,下午还要在厂里上班。听说是酒厂的职工现在不好好卖酒,五百多人的销售队伍实际坚守岗位的不到五十人,其余不是做小买卖就是成天钻茶屋里打麻将,反正销售员个个有钱,审计时最少的也占用酒款一二十万。检察院抓了几个,不敢往下抓了。五百人哪,能抓得过来!除非酒厂自己开个检察院。胡万坤没辙儿了,只好想这么个法子,说是重新打造企业精神。

车光辉不能不笑,把职工赶到工地上拾石头,也能打造出企业精神?你瞧那些拾石头的,两三个人推一架子车,半天了往上捡一块石头。东倒西歪地洒了一工地人,一天拾的石头卖到车光辉手里,还不够他们的饮料钱。

笑完酒厂的职工,车光辉又笑糖厂的工人。

在市长的再三干预下,车光辉的河建集团吸纳了三百名糖厂下岗职工。原想这些丢了饭碗的工人会珍惜这次机会,没想一进工地他们的怨声就来了。堂堂一介工人怎能干民工的活,这不辱人吗?干了不几天,跑得剩下不到一百人。望着他们疲疲沓沓的样子,车光辉苦笑了。

唯有河建的职工和乡下来的民工,才让他真正地笑了。

晨光里,乱石河滩就像一片荒芜已久的处女地,急切地等待人们去开垦。天空中终年弥漫的那股死亡气息在这个早晨似乎淡了,晨风掠过,空气里多了一些活气,鲜鲜的,亮亮的。车光辉显然是嗅到了。他耸耸鼻子,想闻得更真切一些。可是,这气息窜动的很快,瞬间,车光辉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糜烂的气息。

他摇摇头,目光掠过乱石河滩,伸向远处茫茫的腾格里大漠。

车光辉很是奇怪,在这样一个清晨,面对这样一片正在开垦的处女地,居然生不出一丝儿的兴奋。他的心态,更像是一个掘墓人。那轰轰隆隆喧叫着的推土机,传递出来的不是建设什么的气息,而是一种接近毁灭的声音。

是的,对于河阳城来说,车光辉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掘墓者。从当初的车灰灰到现在的董事长,他在河阳城大大小小揽过多少工程,自己都记不清了。站在这个清晨的天空下,他突然找不到自己在河阳城建下了什么。身后一大片败落的乡镇企业,是他的手笔,再有,就是那缺胳膊少腿的半拉子工程……要说撤的、毁的,倒是装了一脑子。

他笑笑,为自己这独特的创业轨迹。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甚至从来就没想过要当企业家。所有的头衔都是河阳人封给他的,跟他没多大关系。他只认为自己这些年就这么活了过来,活得有些乱,有些无奈;偶尔也活出些精彩,但都与建筑无关,而是女人,是生命中不期而至的女人,让他的生命丰富着,亮丽着。也只有在跟女人的碰撞中,他的生命才富有激情,思想才闪出灵光。

现在,他就被一个女人折磨着。

只要一闭上眼,女人的影子就明明亮亮闪了出来。女人的两道眉黑而茂盛,形如镰。后来他还发现,左眉中间有颗黄痣。长长的睫毛下,那一对藏而不露的眼睛,让男人往往忘了提防。等发现被这双眼睛牢牢吸引住后,回首凝望,才发现这是一双多么不同寻常的眼啊!那双眼睛既不乌黑,也不发亮。看上去朦朦胧胧的,像是有一层薄雾罩在上面。望久了便发现,那不是雾,是一层蕴动的气。这气从两口井里升腾出来,带着心的灵性,带着肉的光芒,融合成一道夺人心魄的光,似水,比水柔,似火,比火烈。但决不是电,是一把柔柔的剑,能穿透男人的心脏。而在利剑出销的一瞬,那眼是微闭着的。只露出两弯盈盈的水波,若明若暗,似粉似黛。男人往往只注意了水波,它生动、柔媚、妙趣横生,有一种缥缈,有一丝儿的梦幻,却忽略了那剑。其实最伤人的,是那剑,剑柔软无比,刺中了却让你轰然倒地,粉身碎骨。

不幸得很,车光辉就被那剑刺中了。

车光辉摇摇头,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车光辉跟女人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以前这种感觉好像不是太浓,最近却十分强烈。

苦恼的是,女人击中他后,忽然就冷起来。这种欲擒故纵的老把戏,车光辉早已见怪不惊。这一次,却难倒他了。

这女人,煎熬人啊。

这个时候,黄丫儿已做好早点,上楼去请刘素珍。

刘素珍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睛有些红肿,一看就知是昨夜又哭过了。丫儿轻轻挪步至床前,唤道:“阿姨,早饭好了。”

刘素珍眼珠动了动,说:“这阵我不想吃,你跟前子先吃吧。”刘素珍的忧郁感染了丫儿,她为眼前这越来越苍白的女人心生叹悲。边上悄立了片刻,轻声劝道:“阿姨,饭你还是按时吃吧,你这病,是经不住乱饿肚子的。”

一听“病”字,刘素珍脑子里“嗡”一声,爬起来就冲丫儿发火:“我病不病碍你啥事,大清早的你咒谁呀!”

“我哪有咒你,我在劝你。”黄丫儿见惯了刘素珍的疯劲,暗地里她拿刘素珍叫刘疯子,有次叫失口,让车前子听到,车前子追问:“你刚才叫什么,再叫一遍?”黄丫儿知道是失口,摇头不敢。车前子不依,非要她叫,她就大胆叫了,没想车前子听了,笑痛了肚子:“叫得好,叫得好呀,疯子,她真是个疯子,他也疯,我们一家全是疯子!”

“还敢顶嘴,你个小妖精,到底跑我家干吗来了,说!”刘素珍跳下床,一把撕住黄丫儿,两只手用满了力,捏住黄丫儿脖子,“小妖精,小妖精,敢咒我,说,跑我家干什么来了?”

黄丫儿眼看接不上气,疯婆子这是真疯了,一边挣扎一边用劲力气喊,声音惊动了楼下的车前子,跑上来一看,黄丫儿快让刘素珍掐的没气了,一头撞过去:“干吗啊这是?”

刘素珍被儿子撞得一个趔趄,摔在了床上。

“找死呀,你居然帮她?”

车前子不理她,一把拉过丫儿:“少理她,疯子!”

到了楼下,黄丫儿终于缓过气来,脸上刚有了血色,哭声就出来了。长这么大,哪受过这委屈,想想在文老先生家,她可是宝,说是当保姆,其实是当宝贝。文老先生哪舍得让她干活,重点的话都不敢讲,疯子居然敢把她往死里掐,想着想着,气来了,一把撕住车前子:“疯子家的,我让你掐,我让你掐!”

黄丫儿的小手越来越用劲,她真是气坏了。车前子“啊啊”叫着,用力往开推黄丫儿,可是推不动,最后用足了劲,踹黄丫儿一脚:“疯丫头,你也疯了啊,抓烂了我的脸。”

“活该!”黄丫儿出了气,心里平和多了。后来见车前子脸上真让她抓出了血印,心立马又疼,走过去想摸摸烂处。车前子一个反扑,将她压到了床上。

“我让你疯,我让你抓!”车前子边骂边挠黄丫儿痒痒,黄丫儿尖声叫着,两条腿乱蹬,两个人很快在床上扭起来。扭着扭着,一双手忽然紧紧箍住了黄丫儿。

车前子喘着粗气,重重压在了黄丫儿身上,不动了。

“你想干啥,放开我!”黄丫儿又急又臊。

车前子像是没听见,继续紧箍着黄丫儿。一种奇怪的感觉升腾起来,车前子觉得体内的血往某个地方涌。黄丫儿也感觉自己不对劲,好像一下变得无力。

“放开我,坏蛋!”就在车前子想进一步时,黄丫儿从虚幻的迷蒙中醒过神,一把推开身上动作着的车前子,翻起身跑了。

车前子怔怔的,梦一样。黄丫儿跑进洗手间,脸一团红,身上燃起了火,小胸脯一起一伏,停不下来。死前子,坏前子,心里不停地骂,两条腿止不住地打战。

这一幕,偏让走下楼的刘素珍看到。刘素珍心里讶了好几声,没敢下楼,捂着脸跑回楼上去了。

天继续闷热。

新西大街西侧这座拆了几年都未能拆掉的四合院前,再次站满了人。

这座四合院并非啥名胜古迹,也不是河阳城哪个名人的住所,但它却实实在在成了河阳城最大的钉子户。叶开和黄大丫是遵从父命住进来看守这所院子的。拿父亲叶兆天的话说,这院子地脉硬着呢,哪能随便让他拆掉。叶开住进医院并最终被确诊为肝癌的那个下午,黄大丫气呼呼地将钥匙扔给公公,说:“现在硬不硬了,你儿子硬不动了。”黄大丫并不理睬公公叶兆天的吃惊,扭着屁股离开公公家。

包工头子车光辉是在人大开完会后的第二天下午领着人马去强行拔这个钉子的,路上他还在想,怎么跟黄大丫开口。没想到黄大丫早早等在这,见着他便说:“拆,拆,拆了干净!”车光辉没想到黄大丫这么痛快,激动地一挥手,民工们便扑了上去。

人大是在代表们的强烈要求下专门召开这次会的。会上几个代表义愤填膺,猛烈抨击了叶兆天的霸道行为,说他严重干扰了河阳的城市建设,给河阳城抹了一道永远擦不掉的黑。车光辉觉得好笑,不就一座院子嘛,何必上纲上线。有个代表质问他,是不是有领导施加压力?车光辉先是惊讶,继而便明白过来,他冲代表温暖地笑笑,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代表正义凛然地说:“你只管放心去拆,谁再干扰,我们代表去问他。”那口气真有种为人民利益牺牲一切的豪情,车光辉忍不住感动,说:“谢谢代表。”

这座院子让车光辉卖了整整三年的人情。卖足了,卖过瘾了,再不能继续卖了,所以他才下决心实打实地来拆。

当天下午,车光辉将黄大丫接到东关核桃园的小洋楼里。黄大丫当时说的是气话,墙刚一推倒,心里的难过便上来了。她跳着扑向车光辉,骂车光辉不是东西,是南霸天、黄世仁,是河阳城的大恶霸。没办法,车光辉只好将她强行抱上车,离开了那里。

“不就一套平房嘛,何必那样?”车光辉劝解道。

“平房?它跟你说的平房不一样。”

“咋个不一样?”

“反正不一样!”黄大丫恨恨道。她想起了平房里度过的日子,想起了跟叶开的点点滴滴。现在叶开要死了,她却连房子都看不住。

她的眼泪再一次流下来。

车光辉递给她一片纸巾:“好了,你在我楼盘里任挑一套,挑两套也行,看上哪挑哪。”车光辉说的是实话,他已想好,在补偿的问题上,只要黄大丫开口,他决不还价。

“我挑这儿你舍得吗?”黄大丫忽然说,并起身打量起屋子来。

“舍得,只要你看上,我这就派人收拾。”

黄大丫突然没话了。她从车光辉眼里,似乎看到一样东西,这东西已不是一天两天,似乎从他们认识起,就有,不过今天更强烈。她相信只要她开口,这男人真会把小洋楼送给她。

可是她能开口吗,不能!黄大丫再次想起病房里奄奄一息的叶开,心情一暗,没心思跟车光辉斗嘴了。

河阳城那座孤零零的院子终于灰飞烟灭。人们经过西大街时,再也不会因眼里冷不丁闯进一个暗疮而牢骚满腹。老城里人黄风得知这消息,心里微微冲过一丝凉风,他再次忆起祖上留给他的那座古院子,忆起二十年前那场大火。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毁灭的。他以前对叶家这座破院充满了鄙夷,甚或仇恨。自己祖上那样珍贵的古院子都给毁了,你个破烂四合院子,还死皮赖脸摆在那儿丢人现眼。这时他却忽然生出一丝伤感,该毁不该毁的都没了,就连文老先生的古院子都让一个浙江人买了,说是建啥电子厂,这河阳城还有啥让人留恋的。毁吧!他“呔”了一声,发誓再也不想那古院子了。

老城里人黄风并不知道自己的大女子破鸟住进了小洋楼。黄大丫对此守口如瓶,而且行踪诡秘。她的行踪瞒过了河阳城的眼睛,就连最好事的邸玉兰这次也没能打探到这个新闻。她只告诉叶开自己租了间民房,月租六十块钱。病入膏肓的叶开此时已无力拯救落难中的妻子,望着一天天憔悴的黄大丫,他强压住心头的伤悲,紧紧攥住大丫丰腴细腻的手,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大丫理解他的心情,抹把泪说:“开,你好好养病,病好了我们买幢别墅。”叶开闭上眼睛,一股冰凉的泪水从睫毛下喷涌出来,他想起曾答应妻子的话,等小说卖了后给她买一套复式楼房。这个愿望只能带到墓里去了。他的小说写了一半,剩下的永远也没人替他完成了,这是多么深重的遗憾啊!

黄大丫多的时候陪在医院里,婆婆得悉儿子患了肝癌,从北京飞速赶来。她像个坚定的报应主义者,口口声声说叶家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子不会得癌的,一定是医院弄错了。后来听说男人叶兆天在追捕越狱逃犯时,危机时刻一枪击毙了逃犯,她“天呀”一声,轰然倒地,仿佛中枪的是她自己。她醒来后便在家里设起了香坛,终日跪拜在菩萨面前,替男人赎罪。

这期间大丫收到北京一家出版社的信,信中说叶开的中篇小说集《大漠魂》即将出版。这是一个让她欣慰的消息,但她考虑再三还是把这个消息烂在了肚里。她说不清为啥不把这消息告诉叶开,有一天她躺在小洋楼的卧室里,反反复复想把这事情想明白,想到最后却为车光辉这么长时间不来小洋楼大动肝火。

拿我当什么了,要饭的,还是逃难的?

当下她便怒冲冲找到车光辉的办公室,掏出钥匙,啪地扔到桌上。车光辉惊得瞪大眼睛:“谁惹你生气了,发哪门子火啊!”

大丫一团火窝肚子里,见他居然像个没事人,当下憋不住就发了出来。“谁稀罕你个破房子,阴森森的,像坟墓,我到外边租房子去。”

车光辉把玩着钥匙,半天不说话。

黄大丫发了半天火,突然顿住。自己这是咋了,跑这地儿发哪门子火?沮丧像一根有力的鞭子,把她抽醒。黄大丫掉头往外走,车光辉赶忙追出来,在楼道里拦住了她。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这阵我实在忙,要不你先住着,晚上我让丫儿去陪你?”

“谁让她陪!我妹妹陪我还用得着你批准?你当你是谁,有钱咋的,有钱就欺负人?”黄大丫更觉委屈,这个男人像是远远地牵住一根绳子,耍猴一样戏弄她。

“这咋成欺负你了?”车光辉这才觉得有点过,他心里的那点小九九看来已被女人识破。他不敢再装了,再装,怕大好机会就会白白丧失掉。果然,黄大丫不客气地戳穿他:“你清楚,你心里的鬼你明白!”

黄大丫撒完脾气就往外走。车光辉一急,伸手拽住她。黄大丫恨恨甩开他的手,夺步走了。车光辉怕人看见不敢去追,傻傻地立在门口,望着美丽的背影消逝在楼梯口。

一股子沮丧涌来。望着办公桌上躺着的钥匙,车光辉为自己的小聪明后悔得要捶胸。看来不是哪个女人都吃他这套的,对这个黄大丫,他必须另想办法。

苦恼完,车光辉的心思又回到河建上。这段时间,河建遇到了麻烦。乱石河滩已经开工的五项工程被告知停工,一半以上的工人没有活干,被迫放了假。他跟建设单位交涉了几次,到现在还没有明确的答复。

工程停工的直接原因是广场的扩建方案出了问题。当初方案论证时,就有很多人不同意,夏鸿远耐着性子给大家做工作,说河西三地二市,就河阳广场设施最落后,面积最小,跟河阳这座文化古城不匹配。经济发展了,人口增加了,河阳的城市广场面貌却很破旧,无法满足现代化城市的功能需求。夏鸿远的苦口婆心还是没换来大家的共识,最后夏鸿远怒了,拍了桌子:“我就不信河阳建不起一座广场,建!”

官员怒,才是真的怒。不出几天,河阳广场的扩建被提上议事日程。具体讨论中,又经历了三上三下。夏鸿远一直主张将广场周围的建筑物全部拆除,广场面积扩大两倍。征求意见时却遭到周围单位的强烈反对。这些单位一直仗着地处黄金地段,每年仅房租就能养活不少人,突然要把它们赶出市中心,等于是断了他们的财路。方案因此搁浅下来。后来又把拆迁单位缩至一半,没想矛盾更加激化。上访者终日不断,理由是凭啥光拆我们,不拆他们……此事一拖再拖,到最后不得不让步到最低限度,由原来的搬迁二十家到现在的五家,而且是先建后拆。谁知工程刚刚启动,里面两家又不干了。

一家是糖酒公司。糖酒公司签订搬迁协议时,大部分职工已放了长假。一听公司搬迁,在家待了几年的职工纷纷跑来上班,还提出补发放假期间的工资。经理不答应,差点让职工从楼上扔下去。经理这才找到夏市长,说啥也不同意搬了。

另一家是大河饭店。原方案中将大河饭店从城中心搬至西门,跟链条厂对换,链条厂搬至古河滩,但现在链条厂不干了。大河饭店乘势也毁了约。

这事让夏鸿远大为恼火。夏鸿远来河阳上任前,曾咨询过他的老师,省政府政研室主任。老师说河阳撤地设市,第一任市长抓工业出了政绩,抓出了河化、河建、河酒几大集团。第二任市长提出了“三个大办”(大办工业,大办乡镇企业,大办第三产业)在全省刮了一场大办风。政绩突出,市长当了省上某委的主任。老师说从政最大的忌讳是重复别人,再三叮嘱夏鸿远要另辟蹊径,出奇制胜。夏鸿远上任后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老师赐给他“卖”“改”两个字。这“卖”字可做企业改制讲,重点要在“卖”上做文章;这“改”字可做城市改造讲,重点要抓能见成效的改造。夏鸿远恍然大悟,回来便着手做这两篇文章。

无奈夏鸿远时运不济,现在河阳经济萎靡不振,要干点政绩实在太难。“卖”的文章倒还好做,这“改”实在是不易。一个小小的广场扩建起来都这么难,其他的,想想都觉牙痛。

车光辉正在着力想办法做通糖酒公司和链条厂的工作,工程不能停太久,否则,他今年的效益就全泡汤了。

糖酒公司的朱经理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年轻时当过老师,后来在市委某个部门做秘书。“三个大办”时被派到糖酒公司挂职锻炼,等熬到经理这个位置时,糖酒公司已近乎破产。朱经理人长得斯斯文文,戴副眼镜。做事奉行三思而后行的准则,事事显得小心谨慎,给人一种优柔寡断的错觉。车光辉一连约了两天,都没能约到,不得不亲自登门造访。上了糖酒大楼才发现,办公区这层楼道口安了一道铁栅门,铁将军把门。里面安静得能听见苍蝇的声音。站在阴森森的楼道口,车光辉想起了昔日这楼的辉煌。他刚开始创业时,每年都要从这里拿走不少名烟名酒。那时楼道里排着长长的队,经理一天到晚忙着批条子,碰到老熟人连寒暄几句的工夫都没,一晃才几年工夫,这里已人去楼空,徒留下无限的伤悲。车光辉独自伤了会神,这里的凄清再次触动他某根神经,令他发出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人生喟叹。

终于打听到朱经理办公室的一个女秘书杨琳在人民巷开了间茶社,说不定他就在那里。车光辉独自走进茶社,打算碰碰运气。女秘书一眼就认出他,黯然的脸上掠出一道喜色,热情地招呼他:“想不到车大老板屈临小店,快请坐。”车光辉忙解释:“我不是来消费的,我来找人。”女秘书目光狡黠地动了动,不由分说将他拉进包厢沏了茶,坐他边上说:“车大老板是来找朱经理的?”

“是,他人在吗?”

“你是为搬迁的事来的吧?”

“正是。”

“今天不凑巧,朱经理有事去外地了。”女秘书替朱经理向他道歉。车光辉见女秘书很健谈,索性跟她聊起来。车光辉这才知道,糖酒公司的工人闹事不仅仅为了公司搬迁,主要是让公司退还他们的股金。

“那钱呢,工人的股金去了哪里?”

“唉——”女秘书叹口气,心事重重地说,“先头说是股份,后来上面又把入的股全拿走了,把糖酒大楼一半的产权卖给了公司。那钱公司压根就没见过,等于工人掏钱买了半幢大楼。”

“可当时不是宣传你们改制后效益翻了几番吗?”车光辉记起河阳搞股份制改造的事。改制后报纸广播天天宣传,说股份制让这些企业重新焕发了生机,企业效益大幅增长,大有“一股就灵”的势头。

“那都是市体改委弄的,我们听了也觉脸红。事实上公司只是翻了个牌子,经营上一点起色也没有。”

“朱经理呢,他当初为啥不阻挡?应该把工人们的股金用于企业的经营嘛,买产权能救活公司?”

“唉——朱经理那人,在政府部门干时听上面话听习惯了,哪敢抗上面的旨。上面让咋他就咋,这不,反把自己害得没地方去了。”

车光辉记起跟朱经理的几次接触,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人,恭顺的背后反倒隐藏着勃勃野心。一听女秘书这样评价他,车光辉对这人的伪装暗暗叹服,不愧是机关下来的,脑子真是够用。

车光辉很快从市委组织部一个朋友处打听到,朱经理果然活动着当体改委的副主任。如果不是工人闹事,这事都已成了。车光辉暗自一笑,决计要会会这个朱经理。

会面是在女秘书杨琳的安排下实现的。朱经理行踪诡秘,没有杨琳的帮忙车光辉要找到他还真不容易。好在杨琳乐意帮车光辉,两个人在杨琳的茶屋里见了面。

朱经理依旧跟以前一样,西装革履,斯斯文文。不过他对车光辉的态度更谦恭了,车总长车总短地叫着,把自个在糖酒公司的苦衷道了一大堆。然后说:“实在对不起,车总,这事给你添麻烦了。”

麻烦?工程一停工,车光辉的损失大得连自己都不敢算,朱经理居然用麻烦两个字来形容。

“没关系,小事一桩,朱经理的前程才是大事。”车光辉笑笑,轻轻喝茶,面色平静如水,目光和蔼地盯住朱经理。

“谢谢车总还惦记着我,惭愧,兄弟我惭愧呀。”朱经理做出一副惭愧相。如果不是早已心中有底,车光辉这阵怕又要感动了。

“搬迁的事,还望朱经理帮个忙,毕竟牵扯到五家单位,几千万的工程呀。”

“这——”朱经理艰难地低下头,面色难堪了许多。他犹豫片刻,说去趟洗手间,神色凝重地走了出去。

杨琳旋风般闪进来,问谈的咋样?车光辉笑笑,说朱经理这人不错,够义气。杨琳说他除过胆小怕事,其他还真没得挑。

“是吗?”车光辉冷不丁盯住杨琳问。杨琳顿觉失言,讪讪一笑,旋了出去。

朱经理再次走进包厢时,手里多出一个袋子。

他盯住车光辉望了片刻,颤颤地将袋子往车光辉面前推了推,嗫嚅说:“实在对不住,我怕……没能耐帮你忙了。”车光辉伸手摸摸袋子,袋子里一沓沓硬硬的人民币让他的手缩了回来,惊诧地问:“你这是做甚?”

“这是十五万,我先还你。另五万我女儿上学花了,等我凑够马上还你。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这——”车光辉压根无意讨回这二十万辛苦费。他原想劝说朱经理放弃从政为官的梦想,把心思用在公司经营上。见朱经理一下让事情来了个急转弯,反把他逼到不仁不义、过河拆桥的小人堆里。车光辉自己从不做这种事,也恨别人出尔反尔。既然朱经理把竿子伸过来,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爬了。

“算了,朋友一场,何必那么认真呢?”

“不,我想我们之间还是清清白白的好。那五万我打了借条,你收好了。”

“这样还真就清白了。”车光辉望着白纸黑字的借条,突然觉得很滑稽。人和人之间,原来竟是这么回事。他嘲笑自己的多情,更恨不把他当人看的朱经理。心一横,眉一挑,把借条推到已经让他鄙夷的朱经理面前,说:“这借条你收好,我想买一份东西。”

“啥?”朱经理一脸蜡黄,哆嗦的目光落在车光辉脸上。

“买你一份辞职报告。”

扔下这句话,车光辉提上那十五万块钱,恨恨走出茶社。

接下来车光辉又去做链条厂马厂长的工作。

链条厂是河阳“三个大办”中创办的一家国有企业,二百多号人,是原来林业局下属的一个厂子倒闭后改建的。厂子不大,但地理位置很优越。马厂长从部队转业后,正赶上“三个大办”的浪潮,从军人摇身一变成了国企的厂长。几年下来,他魁梧的身材日渐发胖,脖子里都堆满了肉,头像个巨大的肉球栽在坛子上。两只眼睛让肉压迫成两条线,每眨一下都显得困难。

找到马厂长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爱上洗头屋洗头。有不少洗头屋的小姐认得他,背地里称他“马肉”。车光辉走进一家名叫“相思鸟”的洗头屋,见“马肉”头扎在小姐怀里,躺在沙发椅上享受着哩。车光辉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看小姐的两只手在“马肉”肥嘟嘟的脸上毫无章法地拍打来拍打去,打得“马肉”舒服无比,就想自己这手要是抡圆了打到那肥肉上,“马肉”会不会有感觉?因为那肉实在太厚了,简直比肥猪的屁股还要厚。

小姐给“马肉”打拍完脸,又开始捏胳膊捶腿。“马肉”的双眼始终微闭,他闭上眼时,你很难从他脸上找到眼的位置,直等舒服无比地享受完全过程,才在肥嘟嘟的肉西瓜上裂出两道刀纹。

“哎哟,车大老板,敢情你也在这儿遭罪呀。”“马肉”终于享受完,没想到车光辉会在他边上,他立马像个麻袋似的滚下来,赶忙跟车光辉打招呼。

“我是看你享受哩。”车光辉握了下他肥腻的手,嘿嘿一笑说:“还是马厂长会活人,看你保养的,又白又胖,神仙日子呀。”

马厂长咧开肥厚的嘴唇,自我解嘲道:“我这是穷折腾,哪像你,富在心里。走,换个地方喝茶去。”

几乎每个当厂长的都有一专供自己喝茶的窝子。河阳的茶屋正是他们的带动下如雨后春笋,成为河阳三产的新生力军。开茶社的大多又是近年下岗的工人,只要抓住一个大老板,这一年的生意就有了。那些抓不住大老板的,只好动起歪脑子,名义上是喝茶休闲,实质上是赌博。河阳人干啥都缺钱,唯独赌博不缺钱。

马厂长的窝子在西大街农民巷一幢居民楼里。开茶屋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粉嘟嘟的,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很有风情,看见马厂长,嗲声嗲气道:“刚才有两个人找你,我说你给市长汇报工作去了,让他们晚上过来找。”

“啥人?”

“一个本地的,姓王。一个南方的,好像姓赖。”

马厂长脸色一变,对着女孩儿耳朵嘀咕了几句,女孩儿当下变了脸色,惶惶道:“我咋晓得是来要账的?”

“算了,算了,把门锁上。我们有要紧事谈,别让人打搅。”

进了包厢,马厂长道:“是江苏的赖兵高,要设备钱哩。哪有钱哩,我都让钱逼着上吊哩。半年没给工人发工资了,不瞒你车大老板,这球活我早不想干了。累,累呀——”

能不累吗?干啥都不容易,车光辉打着哈哈。

“还是你好呵,民营企业,自己给自己干,累死也值。哪像我们,苦死累活就挣那几个干工资,一天到晚还尽挨工人的骂。划不来,十万个划不来……”

正感叹着,腰里的手机响了。马厂长看看号码,脸上浮出一层神秘的表情,他望望正在沏茶的女孩,又望望车光辉,最后还是决定在包厢里接听。

“喂……喂……知道,知道。你迟些再打过来,我这阵正谈事……哎呀,你别瞎猜好不……真的有事,信不信由你……好了,晚上见。”

“马厂长业务可真忙呀。”车光辉听出是一个啥电话,故意装傻说。

“哎,瞎忙,瞎忙。一个客户……”马厂长讪讪的,生怕再打进来,索性关了手机。

一谈正事,马厂长脸上的粉色马上隐去了,苦相像是装在耳朵里,说吊就吊了出来。

“哎哟,车大老板,不是我故意臊你的脸,是工人不饶我呀。一听说我把那么好的地皮让给了饭店,工人们跑去砸我的锅哩,你让我咋整。”

“哪个工人砸你的锅,你再不要绕弯子,是你自个反悔了吧?”

“哎哟,我的车大老板,你是民营,不了解我们这些人的难处。我哪敢反悔呀,你车大老板的事,谁个敢搅浑水。真的是工人!现在这工人,动不动给你上访,围攻。唉,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车光辉不动声色地听他诉苦,叫冤,等他诉叫够了,才单刀直入说:“你还是明说吧,何必绕那么大弯子。”

他端着茶杯,静静地等马厂长把那句话说出来。

马厂长缄默一阵,挠头抓耳地思索片刻,才说:“唉,要说这话我不当讲,可谁让我这人心软哩。上次把合同签了,厂里有些人跟我过不去,横挑鼻子竖挑眼,骂我当了卖国贼,还说我从你手里拿了黑钱。没法子,我只好花钱堵嘴。现在的人心黑呀,你给的那几个全打点出去,这嘴还是封不住。尤其那个工会主席,简直贪得跟啥一样,好像我拿了你几百万似的。我就是砸锅卖铁,也满足不了他呀。算了,这话也只能跟你说说,我的办法我想,你那边呢,再等等。兴许工会主席哪天想通了,这事也好说,不就一句话嘛……”

车光辉压住心头的怒气,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关于马厂长和工会主席之间的龃龉,他早已打听清楚。工会主席拆马的台不假,但跟马要好处,简直是天方夜谭。上次一样给了马二十万,想不到这人如此贪得无厌。

“行,你说个数吧,搭伙求财,我车某人不想让谁白出力。”

“哪能呢,算了,不谈这事,喝茶,喝茶。”马厂长撇撇嘴,脸上显出紧张局促的神色。

“你看你,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藏着掖着,说吧,多少合适?”车光辉一脸坦荡,口气分明像兄弟间掏心窝子一样。

马厂长终于卖够了关子,把握住时机,很随和地说:“再有个十万八万的,相信他们该闭嘴了。”

“行,没问题。明天我给你办,要支票还是现金?”

“现金,现金。”马厂长忙乱不迭地给车光辉沏满茶,脸色因激动而涨得通红。

两个人像模像样地品了一会茶,车光辉见天色已黑,突然说:“有个地方桑拿不错,你洗了上头还没洗下头,走,我请客,好好洗它一下……”

一听洗桑拿,马厂长快步跟了出来。心想车光辉说的地方,保准是河阳城里数一数二的。人还在路上,脑子里已飘成一片。

车光辉带马厂长穿过一家酒店,三转两转转到一家隐秘的桑拿里。单是装潢的气派和进门的神秘劲,马厂长心就怦怦跳开了。在河阳城混了这么些年,他哪来过这种地方?看来好人都让包工头子活了。

车光辉跟老板嘀咕几句,沿原路踅身出来。站在酒店门口,拨通了工会主席家的电话。他跟工会主席说马厂长在什么地方几号房如何如何,说完关上电话,回家了。

第二天,河阳城立马传出链条厂马厂长嫖娼被抓的新闻。

乱石河滩的工程重新开工后,车光辉设宴招待五家单位的领导。链条厂的工会主席杨明川一接任厂长就去拜见车光辉,在车光辉的办公室里,他神神秘秘提起那个电话,车光辉模棱两可问:“谁那么清楚马厂长的行踪,他可有点冤呀,不就洗个桑拿吗?”杨明川从车光辉的话里听出一股怪怪的味道,诧异地望望他,心领神会地说:“你放心,链条厂再也不会添乱了。”

糖酒公司新上任的是罗经理。三十来岁,以前在河阳宾馆当部门经理。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是砸了那道铁栅门,还开除了几名长期不上班自己干生意的职工,包括开茶屋的女秘书杨琳。这事在社会上引起一阵小波澜,不过很快便平息了。人们传言这位罗经理有后台,是位惹不起的主。他在拜见车光辉时只说了一句话:“该咋做我自己心里有数。”

车光辉还是那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他坐在最下席里,礼貌客气而又不失身份地帮他们夹菜,不停地举杯敬酒。五位尊贵的客人起先都有些不自然,慢慢便融化在车光辉营造的和善友好的气氛中。车光辉话说得谦虚到位:“五位都是河阳国企的中坚力量,国企是老大,礼应受我这小弟一拜。小弟在大家的嘴底下混口饭吃,不图别的,只图大家都能和和气气生财。”

五位客人一一跟他回敬,不知不觉两瓶茅台没了,谁都有些醉意,但谁都不敢真醉,便推辞酒好了。车光辉酒兴正浓,提议既然有缘坐一起,不妨喝个痛快,于是一瓶又很快没了。桌上的王八静静躺在汤盆里,谁也没动它。

送走客人,车光辉给《河阳文学》的何主编打了电话,约他晚上带几个文友过来聊天。这阵子他太累,想跟文痞们一起轻松轻松。

夜里,何主编带着一堆男女杀进了车光辉的小洋楼。一进门便有人大声啸叫:“车老板,你可好久没请我们吃酒了,今儿个非喝你个落花流水不可。”说这话的,是《河阳日报》的王牌记者林山,早期是老师,写一手好诗,后来折腾到报社,不出一年便成了河阳的名记。林记者不善修边幅,经常邋里邋遢,但浑身透着诗人的才气,是河阳文学圈公认的才子。自恃才高,从不把别人放眼里,即便见了车光辉,也绝无半点拘谨,依然我行我素,大声说话,大口喝酒。车光辉反倒十分敬重他,觉得他简直有点稀有动物般弥贵。能请他来,今晚这酒喝起来便更有味道了。

客人中有一女的,梅婷,一个充满浪漫色彩的诗人,早先跟一画家同居,后来又迷恋上一位跟她父亲同龄的老艺人,跑遍了河阳的旮旮旯旯,出了一本《河阳风情录》,搜集了不少民俗方面的素材,正在着手创作一部地方戏,想不到今天她也能来。

车光辉为他们备齐了红酒、白酒、啤酒,准备了一大堆水果,几种牌子的香烟。文痞们一到他这里,个个撕去伪装,露出好酒好色的本性。按他们的话说,这叫杀富济贫,吃大户。

一阵狂轰滥炸后,众人脸上皆有了酒色,话题便渐渐从酒和女人转移到时政上。一谈时政,文痞们立马激动许多,热情远远压过了女人和酒,但大多限在空发感叹和满腹牢骚上。

车光辉取笑道:“你们这些文人,做不了官便骂官场肮脏,挣不了钱便骂有钱人心黑,世道到了你们眼里,尽是一片黑暗。啥时你们能看到光明,你们也就有救了。”

梅婷道:“文人是一群没落的精神贵族,活在自己构织的无奈里,他们眼里永远没有光明。”

车光辉笑道:“你们吃着河阳,骂着河阳,可气,可悲,可爱。”

林山接话道:“有一天连文人都哑巴了,你再看这世道。哈!必将死水一潭,毫无生气。”

话题又扯到河阳的选举上,里面有人大放厥词:“下届选举我必投丁万寿一票!”

林山立即训斥:“嗨!你那是人话吗?就冲你这心态,一辈子也没机会投票。”

另一人道:“管他谁当哩,反正有肉吃有酒喝便是。”

车光辉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们个个世外高人似的,原来却是见不得阳光的。”

林山高声道:“我们何不齐心协力助车老板一臂之力,这应当是我等奋斗的方向哇!”

林山一语,举座皆惊,目光齐齐地聚在车光辉脸上。当下车光辉便觉一脸芒刺,摇头笑道:“别拿我开涮,这话不扯了,不扯了……”

林山断喝:“谁说不扯,这是大事呀——”

何主编见林山酒高失态,起身告辞:“酒也喝了,烟也抽了,诸位该告辞了,车总,改日再叙。”

林山不怀好意地一笑,扬言落下打火机了,说不能便宜车老板,便将众人轰走,自己随车光辉踅身回来。

“你今天喝大了。”车光辉一进屋便说。

“一派胡言!我能喝大?凭他们那臭拳,能把我喝大?”林山倒在沙发上,点了烟猛吸,皮鞋在沙发上蹭出两条土印。

车光辉瞅他一眼,心想今天他又赖皮不走了,边收拾残局边说:“你这酒性,还能当记者?往后注意点。”

“注意个啥?那些领导见了我,个个头痛,过瘾呀——”

“可你得为自个的前程着想。”

“让我苟且偷生?罢,罢,罢,看来我白把你当朋友了。”

两人争执几句,林山要水喝。车不辉拿出一盒上好的银针,沏了一杯,说:“这茶送你吧,以后多喝茶,少喝酒。”

林山突然翻起身,一本正经说:“刚才我说的是真话,这话我寻思好久,既然说了出来,不妨好好谈谈。”

车光辉这才发现他的确没醉,刚才是故意装的。

“我对这事没兴趣。”

“愚蠢至极!如今是民营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经济层面的变革必将带来社会更深层面的变革。这是机遇呀,天降大任于是人,你却整日缠绵在女色中,悲也!当收敛处则收敛,毕竟你是成大事者,焉能与我等鼠辈苟合?算了,机会在你手里,抓不抓全取决于你,关我何事——睡了。”

车光辉还想听,林山已打起了呼噜。半支烟夹在手指中,烟头一闪一闪的,像他思想的灵光,飘忽不定,让人不可捉摸。

月色透过窗棂,洒了一地。车光辉躺在床上,却无一丝睡意,像有千万匹骏马在脑中驰骋,他索性放开想象,姿意狂想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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