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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42、关于未来

整整一个冬天,我越来越深地沉浸在失去叔叔的悲伤里,迎风流泪,黯然神伤。

父母继续给我写充满了抱怨的信,叫不知底细的人看了,还以为是傻瓜儿子把老子抛弃在那老旧的堡垒式官寨里了。而不是他迫使我离开了家。

我不想管他。

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又想起了叔叔,泪水哗哗地流下面颊。恍然间,我看见了叔叔。他对我说,他顺一条大水,灵魂到了广大的海上,月明之时,他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我问他是不是长了飞机那样的翅膀。回答是灵魂没有翅膀也能去任何地方。他告诉我不用如此悲伤。他说,从有麦其家以来,怕是还没有人像他那样快乐。从这一天起,悲伤就从我心里消失了。

美丽的夏天来到,我再想起叔叔时,心里再也没有悲伤,只是想像着海洋是个什么模样。塔娜想要一个孩子,为了这个,我们已经努力好久了。

刚跟我时,她怕怀上一个傻瓜儿子,吞了那么多印度的粉红色药片。现在,她又开始为怀不上我的儿子而担惊受怕了。因为这个,我们的床上戏完全毁掉了。她总是缠着我。我越不愿意,她越要缠着我。每次干那事情,她那张急切而又惶恐的脸,叫我感到兴味索然。但她还是蛇一样缠着我。她并不比以前更爱我,充其量,她只是更多的体会到我并不是个很傻的傻瓜。她只是想在肚子里揣上我的骨血。她的阴部都被这焦灼烤干了,粗糙而干涩,像个苦行者呆的山洞,再不是使人开心的所在了。没有人愿意去一个冒着焦灼火苗的地方。今天,她又把我约到了野外。为了挑起我的兴致,她给我跳了一段骨碌碌转动眼珠的肚皮舞。她把一身衣服在草地上甩得到处都是。我于了。但里面太干涩了,不等喷出生命的雨露我便退了出来。我告诉她,焦灼和那些印度药片把她下面烧干了。

她哭着捡起一件件衣服,胡乱穿在身上。

一个漂亮的女人衣衫不整地哭泣是叫人怜爱的。虽然我胯下还火辣辣的,还是捧着她脸说:“塔娜,不怪你,是我,是我不行,你去另找个小伙子试一试,好吗?”

松开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但我还是看到她眼睛里闪出了一道亮光。

她呆坐了了—会儿,幽幽地说:“傻子,你不心痛吗。”

我摸摸自己的胸口,里面确实没有当初她和我哥哥睡觉时的那种感觉。我打了个口哨,两匹马跑到跟前。我们上路了。我听人说过,跟阴部不湿润的女人睡觉要折损寿命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自己叫她搞得很累了。在马上,我对塔挪说:“你要一个儿子做什么?看看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巴不得没有子息。”

塔娜说:“这只是他们年老了,快死了,害怕最后日子还没有到来,就被人夺去了土司的位子。”

有一段路,我们没有说话,只听到马蹄不紧不馒的声响。后来,还是塔挪再次问我说那话时心痛不痛。

我说,没有当初她和我哥哥睡觉时那种感觉了。

塔娜伤伤心心地哭了。她哭了好长一路。她嘤嘤的声音细细的,在这声音里,马走得慢了。好大一群蜜蜂和蜻蜓跟在我们身后。大概,塔娜的哭声太像它们同类的声音了。

我们走进镇子,身后的小生物们就散去,返身飞回草原上的鲜花丛里。

是的,现在人们把市场叫做镇子了。镇子只有一条街道。冬天,只有些土坯房子。夏天,两头接上不少的帐篷。街道就变长了。平时,街道上总是尘土飞扬。今天却不大一样。前些天下了几场不大不小的雨,使街道上的黄泥平滑如镜,上面清晰地印着些碗口样的马蹄印子。街上的人都对我躬下了身子。塔娜说:“傻子,你不爱我了。”

她这样说,好像从来就是她在爱我,而不是我在爱她,这就是女人,不要指望她们不根据需要把事情颠倒过来。

我望着街道上那些碗口样的马蹄印子,说:“你不是想要儿子吗?”我不能给你一个儿子,我不能给你一个傻瓜儿子。瞧瞧吧,我说的,也并不就是我想的,这就是男人。但我毕竟是个傻子,于是,我又说:“人家说,和下面不湿的女人干事会折寿命的。”

塔娜看着我,泪水又渗出了眼眶,打湿了又黑又长的睫毛。她对座下马猛抽一鞭,跑回家去了。这会儿,我的心感到痛楚。

塔娜不叫我进屋,我敲了好久门,她才出声;叫我另外找地方睡觉。管家和桑吉卓玛都说,再哄哄,她就要开门了。但我没有再哄她,吩咐桑吉卓玛给我另安排房间。我们又不是穷人家,没有多余的房间和床褥。房间很快布置好了。我走进去,里面一切都是崭新的,银器、地毯、床,床上的丝织品、香炉、画片都在闪闪发光。桑吉卓玛看我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点上了气味浓烈的印度香。熟悉的香味压住了崭新东西的陌生气味,但我还是有些手足无措。桑吉卓玛叹了口气,说:“少爷还是跟原来一样啊!”

我为什么要跟原来不一样?

卓玛说我一个人睡在不熟悉的环境里,早上醒来又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要给我找个姑娘。我没有同意。她问我早上醒来,没人回答我的问题怎么办。我叫她走开。她说:“这是十分要紧的时候,少爷可不要再犯傻啊。”

我说我只是不要女人。

她悄声说:“天哪,不知那个美得妖精一样的女人把我们少爷怎么样了。”

她叫来了管家,还有黄师爷。我们达成了妥协,不要女人,只把两个小厮叫来,叫他们睡在地毯上,随时听候吩咐。晚上,黄师爷摸着胡须微笑,管家威胁两个小厮,说是少爷有什么不高兴就要他们的小命,神情好像是对两个不懂事的娃娃。其实他们早就是大人了。我不知道他们多少岁了,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多大岁数一样。但我们都长大了。听着管家的训斥,索郎泽郎嚯嚯地笑了,尔依却问:“我才是行刑人,你怎么要我的命?”

管家也笑了,说:“我就不会自己动手吗?”

索郎泽郎说:“这不是麦其家的规矩。”

管家说:“不是还有个老尔依吗?”

两个小厮在我跟前,总做出对别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晚上,他们两个先是不肯睡觉,说要等我睡了他们才睡。后来,他们的颈子就支不住脑袋了。最后,倒是我自己醒着。听着两个下人如雷的鼾声,担心明早醒来会不会再次遇到老问题的困扰,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两个小厮不脱衣服趴在地上,我也不脱衣服趴在床上。早上,我醒来时,两个人整整齐齐站在我面前,大声说:“少爷,问我们你的问题吧!”

但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使两个家伙大失所望。

晚上,我梦见了父亲麦其土司。

吃了中午饭,我又回到房里睡觉。刚睡下,便听到上上下下的楼梯响,我对自己说,该不是梦见的那个人来了吧。等到人声止息,房门呀一声开了。我的眼前一亮,随即,屋子里又暗下来了。土司宽大的身子塞在门里,把亮光完全挡住了。果然是我梦见的那个人来了。我说:“父亲从门上走开吧,不然的话,我的白天都变成夜晚了。”

他便嘿嘿地笑了。从他笑声里听得出,有咳不出的痰堵在他喉咙里了。他向我走过来,从步态上看得出来,他身上长了太多的肉,再这样下去,很快他就不能自由走动了。

他走不快,土司太太赶在他前面,在床前躬下身子,把嘴唇贴在了我额头上面。我的女人,她的下面干了,我的母亲十分滋润的嘴唇也干了。她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我脸上。她说:“想死你的阿妈了呀。”

我的眼睛也有点湿了。

她问:“你高兴父母来你身边吗?”

我从床上跳起来,把这个消瘦的老女人紧紧抱在我的怀里。老土司把我们拉开,说:“儿子,我是到麦其家的夏宫消夏来了。”

土司把我多年经营的地盘叫做他的夏官了。下面的人群情激奋,他们以为老土司又要逼我去别的地方。索郎泽郎嚷着要替我杀了这个老家伙。塔娜也说,要是她丈夫在这也呆不住,她只好回母亲身边去了。

看到自己到来像往平静的湖泊里投下了大块的石头,土司非常高兴。

他对我说:“你是我儿子,你是麦其土司的未来。”也就是说,他正式承认我是麦其土司的继承人了。

下人们听到这句话,才又平静了。

我当了继承人也无事可干。便上街喝酒。

店主告诉我,他弟弟已经逃到汉地,投到汉人军队里去了。他弟弟来信了,说马上就要开拔,打红色汉人去了。他们兄弟在多年的流浪生活中,到过很多汉人地方和别的民族的地方。店主声称他们兄弟起码精通三种语言,粗通六七种语言。我说了声:“可惜了。”

“有时我想,要是你不是麦其家的,我们兄弟都会投在你手下做事的。我弟弟不知能不能回来,他不是很想复仇,他只想光明正大地杀人,所以,才去当兵打仗。”店主说,“现在,该我来杀麦其土司了。”

我告诉他,麦其土司到这里来了。

“好吧,让我杀了他。一了百了。”说这话时,他的脸上出现了悲戚的神情。

我问他为何如此悲伤。

他说:“我杀了你父亲,你就会杀了我,不是一了百了吗?”

“要是我不杀你呢?”

“那我就要杀你,因为那时你就是麦其土司。”

店主要我把土司带到店里来喝一次酒。

“这么着急想一了百了?”

“我要先从近处好好看看杀了我父亲的仇人。”

但我知道他想一了百了。

过了几天,土司带着两个太太欣赏够了尔依的照相手艺,我带着他到镇子上看索郎泽郎带人收税,看人们凭着一张纸在黄师爷执掌的银号里领取银子。然后,才走进了酒店。店主在土司面前摆上一碗颜色很深的酒,我知道他店里的酒不是这种颜色。我就把只死苍蝇丢在那碗酒里。这样,土司叫店主换一碗酒来是理所当然了。换酒时,我把那一碗泼在店主脚上,结果,酒把他的皮靴都烧焦了。

父亲喝了酒先走了。

店主捂住被毒酒烧伤的脚呻吟起来,他说:“少爷是怕我毒死你父亲就要跟着杀你吗?”

“我是怕我马上就要杀了你。那样的话,你连个儿子都没有,谁来替你复仇?还是快点娶个老婆,给自己生个复仇的人吧。”

他笑笑,说:“那就不是一了百了了。我是要一了百了。我说过要一了百了。”他问我,“你知道我们兄弟为父亲的过错吃了多少苦吗?所以,我不会生儿子来吃我们受过的苦。”

我开始可怜他了。

我离开时,他在我背后说:“少爷这样是逼我在你父亲身后来杀你。”

我没有回头,心想,这个可怜的人只是说说罢了。当初,他弟弟要不是那件带有冤魂的紫色衣服帮助,也不会杀死我哥哥。过去的杀手复仇时,不会有他那么多想法。要是说这些年来,世道人心都在变化,这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晚上,我快要睡下时,父亲走了进来,他说今天儿子救了他一命。

他说,明天天一亮,他要派人去杀了那个人,把酒店一把火烧了,虽然里面没什么可烧的东西。我给土司讲了些道理,说明这样做大可不必。

土司想了想,说:“就像你可以夺我的土司位子,但却不夺一样吗?”

我想了想,确实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我得到麦其土司的位子,但我确实没逼他下台的打算。

父亲说:“要是你哥哥就会那样做。”

可是哥哥已经叫人杀死了。我不说破当时他并不真想让位给他,我只说:“我是你另一个儿子,他是一个母亲,我是另一个母亲。”

父亲说:“好吧,依你,我不杀那个人,这里怎么说也是你的地盘。”

我说:“这是你麦其土司的夏宫,要是你不想让我在这里,我就去另外一个地方吧。”

父亲突然动了感情,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儿子,你知道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吗?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秋天一到,你就跟我回去吧。我一死,你就是麦其土司了。”

我想说点什么,但他却捂住了我的嘴,说:“不要对我说你不想当土司,也不要对我说你是傻子。”父亲跟我说话时,塔娜就在她屋子里唱歌。歌声在夜空下传到很远的地方。父亲听了一阵,突然问我:“当上土司后,你想于什么?”

我用脑子想啊想啊,却想不出当上土司该干什么。我的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情。是啊,过去我只想当土司,却没想过当上土司要干什么。我很认真地想当土司能得到什么。银子?女人?广阔的土地?众多的仆从?这些我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已经有了。权力?是的,权力。我并不是没有权力。再说了,得到权力也不过就是能得到更多的银子、女人;更宽广的土地和更众多的仆从。这就是说,对我来说,当土司并没有什么意思。奇怪的是,我还是想当土司。我想,当土司肯定会有些我不知道的好处,不然,我怎么也会这么想当?

父亲说:“好处就是你知道的那些了,余下的,就是晚上睡不着觉,连自己的儿子也要提防。”

“这个我不怕。”我说。

“为什么不怕?”

“因为我不会有儿子。”

“没有儿子?你怎么知道自己会没有儿子?”

我想告诉她,塔娜的下面干了,不会再生儿子了,但我却听见自己说:“因为你的儿子是最后一个土司了。”父亲大吃了一惊。

我又重复了一次:“要不了多久,土司就会没有了!”

接着,我还说了好多话,但我自己却记不得了。在我们那地方,常有些没有偶像的神灵突然附着在人身上,说出对未来的预言。这种神灵是预言之神。这种神是活着时被视为叛逆的人变成的,就是书记官翁波意西那样的人,死后,他们的魂灵无所皈依,就会变成预言的神灵。我不知道是自己在说话,还是我身上附着了一个那样的神灵。

麦其土司在我面前跪下,他说:“请问预言的是何方的神灵?”

我说:“没有神灵,只是你儿子的想法。”

父亲从地上起来,我替他拍拍膝盖,好像上面沾上了尘土。虽然屋子里干干净净,一清早,就有下人用白色牛尾做的拂尘仔细清扫过,我还是替他拍打膝头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傻子这一手很有用,土司脸上被捉弄的懊恼上又浮出了笑容。他叹了口气,说:“我拿不准你到底是不是个傻子,但我拿得准你刚才说的是傻话。”

我确实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结局,互相争雄的土司们一下就不见了。土司官寨分崩离析,冒起了蘑菇状的烟尘。腾空而起的尘埃散尽之后,大地上便什么也没有了。

麦其土司说儿子说的是傻话。其实,他心里还是相信我的话,只是嘴上不肯认帐罢了。

他还告诉我,济嘎活佛替他卜了一卦,说他的大限就在这年冬天。我说:“叫老活佛另卜一卦,反正土司们就要没有了,你晚些死,就免得交班了。”

父亲很认真地问我:“你看还有多长时间?”

我说:“十来年吧。”

父亲叹了口气,说:“要是三年五年兴许还熬得下去,十年可太长了。”我就想,也许是三年五年吧。但不管多久,我在那天突然感到了结局,不是看到,是感到。感到将来的世上不仅没有了麦其土司,而是所有的土司都没有了。

有土司以前,这片土地上是很多酋长,有土司以后,他们就全部消失了。那么土司之后起来的又是什么呢,我没有看到。我看到土司官寨倾倒腾起了大片尘埃,尘埃落定后,什么都没有了。是的,什么都没有了。尘土上连个鸟兽的足迹我都没有看到。大地上蒙着一层尘埃像是蒙上了一层质地蓬松的丝绸。环顾在我四周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埋着头干自己的事情。只有我的汉人师爷和没有舌头的书记官两个人望着天空出神,在想些跟眼前情景无关的事,在想着未来。我把自己的感觉对他们说。

书记官说,什么东西都有消失的一天。在他的眼睛里,是我一张发呆的脸,和天上飘动的云彩。

黄师爷说话时,闭起了眼睛,他用惊诧的口吻问:“真有那么快吗?那比我预计的要快。”他睁开了空空洞洞的眼睛,捋着几根焦黄的胡须说,先是国家强大时,分封了许多的土司,后来,国家再次强大,就要消灭土司了,但这时,国家变得弱小了,使土司们多生存了一两百年。黄师爷空洞的眼睛里闪出了光芒:“少爷等于是说,只要十来年,国家又要强大了。”

我说:“也许,还不要十年呢。”

师爷问:“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看到那时候吗?”

我无心回答他的问题。我问他为什么国家强大就不能有土司。他说他从来也没有把麦其家的少爷看成是傻子,但说到这是事情,就是这片土地上最聪明的人也只是白痴。因为没有一个土司认真想知道什么是国家,什么是民族。我想了想,也许他说得对,因为我和好多土司在一起时,从来没有听他们讨论过这一类问题。

我们只知道土司是山中的王者。

师爷说,一个完整而强大的国家绝对只能有一个王。那个王者,绝对不能允许别的人自称王者,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土王。他说:“少爷是不担心变化的,因为你已经不是生活在土司时代。”

我不相信他的话,因为我知道自己周围都是土司,也就是生活在土司时代,更何况,我还在等着登上麦其土司的宝座呢。

更主要的是,我只看到了土司消失,而没有看到未来。

谁都不会喜欢那个自己看不清楚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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