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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卜绣文更精心地做生意,频率快得惊人。与客户谈判的时候,软硬兼施,手下生风。

有时候,简直一反常态,要么风情万种,要么步步紧逼。这样做,风险当然就大,但利润也大。

她和匡宗元成了生意上的密切伙伴。

医宗元身材高大,其貌不扬,口臭难闻,身上的西服虽说是赫赫的名牌,但领子和衬衣之间的距离,永远能塞进一个鸡蛋。头颅有点前锛后勺。俗话里,管这种头叫“梆子头”。头发冷冷地后背着,水溶性的高级发胶,让每一根发丝如同电镀过,威光四射。

卜绣文心中好笑,后天的暴发可以让他从价钱上知道,什么是它——富贵的标志,可惜没有人手把手地教给他细节。比如——只有衬衣和外衣的领子服服帖帖地粘在一起,才为贵——高贵。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到,在匡宗元身上,有着对金属贸易魔鬼般的直觉。某种金属,他看涨,那金属的行情,就像被火焰烧烤着,忽忽地膨胀起来。他看落,那行情就像水银柱被扔进了雪堆,飞快地萎缩。和他合作,从未失手过。商业也是有天才的。这种东西,具体到一个人身上,就像歌手的喉咙和冠军的长腿一样,长了就是长了,没长就是没长。你嫉妒得眼睛出血也没用。

刚开始卜绣文这一方投入的还比较少,但获利也就小。

卜绣文需要钱,正确的描述是夏早早需要钱,钱只能靠卜绣文挣。挣钱要快还要多,有水平流,肥水快流。慢了少了,就来不及了。为了获得更大的收益;卜绣文就要更紧密地与匡宗元合作,投入更多的资金。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庆幸自己在如此危难的时候,遇到了匡宗元。他的人品虽说值得推敲,但他有力量。夏践石倒是大大的好人,可好人能卖现钱吗?不能。所以,好人没用,魔力有用。对着电脑显示屏几个小时,价位起伏的红绿数字,仿佛小妖的鬼眼,一个上午盯盘下来,眼眶里含的就不是有弹性的眼珠的感觉,而是两块鹅卵石。下午行情稳定,看来不会有大的波动了,卜绣文惦记着早早,站起身,推开一块看盘的匡宗元,微笑说: “我有点事,先走一步。要是风云突变,行情剧烈动荡,你就急呼我。拜托啦!

匡宗元不回应地的礼节性微笑,黑着脸说:“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记性好。好像卜总前两天答应过,和我共进晚餐。看来今天是有比我幸运的男士,得到这份荣光啦?”

话虽调侃,不悦的机锋却是暗藏。

卜绣文想起这两天冷淡了匡宗元,看来又需加紧怀柔。

忙说:“我干嘛骑驴找驴?能和你这样的男士合作,是我的福气啦。今天真是有事,是去见一位小姐。”

匡宗元敲一下键盘,说:“卜总,你不要骂人不带脏字啊。”

卜绣文愣了,反问道:“我何时骂你了?”

匡宗元说:“我抓了个现行,你还能不认吗?你这话还没落地呢!你说我是驴啊。”

卜绣文一惊,心想这家伙怎么知道我心里想骂他?糟了,露馅了。看来是心里有什么,嘴上就很易带出来。以后还得高度警惕。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切不能惹他不快。虽是玩笑,也要就地消毒。忙把嘴角吊高,咧得比微笑时大得多,说:“匡总挑我的眼了,是不是?我是个绿色主义者,主张动物植物一律平等。所以啊,在我的字典里,凡是提到动物的时候,没有一点贬义,都是亲密的意思……”话说到这儿,看到医宗元面上渐渐有了春风,松了一口气。看到匡宗元脸上的春风渐渐泛滥,有了洪水般的肆虐之意,又骂自己慌不择路,贸然之间吐出了“亲密”一词,让对方多了非分之想。看来,女人对男人的“度”,真是不好把握啊。

特别是你看不起一个男人,又要与他合作,还不能让他察觉这种反感和利用,你说难不难?匡宗元果然就坡下驴,说道:“卜总把我当亲密伙伴,真是令我感动。好好,我记下了。

“从此,当卜总说我是骑驴的时候,我就当自己是骑士了。”他趁机拍了拍卜绣文的肩膀,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居然在抬手时,隔着外衣,准确地用小指勾了一下卜绣文胸衣的松紧吊带。那绷起的尼龙带,弹弓一样击打着卜绣文的肩胛。

这男人的手指虽说位置偏向后背,距离前胸还很远,卜绣文已顿生恼火。医宗元以前还恪守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如今,赤膊上阵了。这可是合作中从未有过的冒犯动作。

但是,卜绣文不敢大动干戈。长远利益大于暂时吃亏。

卜绣文一闪道:“匡总你别误会。我说的亲密伙伴,就像中国和美国,是亲密的战略伙伴关系。没别的意思。”

匡宗元笑笑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啊。不知卜总起了什么误会?对我,还想到了什么关系?”

他调情和他的生意一样,都有出其不意的狠招。要是往常,卜绣文不能让他得寸进尺,特别是这种耳鬓厮磨的生意伙伴,惟一的方法就是决不后退寸土必争。但今天,她一挥胳膊,看看表,知道再耽搁就赶不上看早早了,只得草草收兵,说: “匡总,得罪了。改天我请你吃饭。”

这其实是婉拒。本来做生意的人,并不拘泥于一定是男士请女士吃饭,而是有一条更深刻商业法则笼罩其上——那就是看谁更有求于谁。但刚才的话题已偏离了商业轨道,卜绣文就用此盾牌,表明我和你势均力敌。

医宗元并不迫得太紧,绵里藏针:“好啊。你不怕我点的菜太豪华吗?”

卜绣文匆匆说:“没有金刚钻,我就不揽瓷器活了。匡总,再会。”来不及换衣服,直奔医院。

衣着华美口唇鲜红的模样与静谧洁白的医院气氛,实在是不大协调。但夏早早很高兴妈妈穿得这样漂亮。医院里到处都是雪洞样的白色,一天看得人憋气死了。

“在所有到医院里来的人里面,我妈最好看了!”夏早早很得意地同魏晓日医生说。

魏晓日正在给夏早早做例行的检查。

全力救治下,小姑娘的一般情况还好。

还好——这是好消息吗?现医生见过许多这样的家庭,病孩子活的时间愈长,给他们家庭带来的负担愈重。最后孩子死了,一个家也被拖垮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些注定要死的孩子,是不是早些死了,会更好一些?不论对他们自己还是对他们的家人,都是一种解脱。

魏医生当然是不会把这个观点对任何人讲的。对病人说这话太不人道,对家属说这话是一种残忍。甚至对他的导师钟百行,也从未说过。因为老师是坚持救到最后一分钟的。

“也许对这个病人是没有意义了,但是他的资料留下来,对医学就是贡献。什么时候该死什么时候不该死?你拿什么做标准?用现在的医疗技术?哪怕这一个病人死了,是失败了,我们可能会从他的病中取得教训,下一个病人就可能生还。这就是这个家庭和这个病人对人类的贡献了……”

钟老师捋着他的白胡子说。因为干燥和静电,那些胡须像金属丝一样四下飞舞。

钟老师很在意他的白胡子。当医生的,一般不留很长的胡须,因为不方便。如果做手术,胡子长了,就会从口罩的边缘毗出来,像一只凶恶的老猫。从外观上好不好,就不会计较了,但从消毒的角度来讲,胡子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所以,钟百行在医疗一线的时候,没法留胡子。当他不再亲临手术以后,他的第一件事,是蓄起了胡子。如今,他的胡子已经飘然若仙,和雪白的头发相呼应,当你面对他的时候,有一种经验和威望的魅力,从每一根不同凡响的银丝根部向你辐射,你就不由自主地生出深厚的敬意。

不管怎么说,夏早早的病情没有飞速恶化,这对大家来说都好。魏医生希望夏早早能活得久一些。这不但有一个医生的职业自尊在里面,还有一个属于男人的心思——他想常常见到夏早早的母亲。想想看,假如她的女儿死了,她还会到医院来吗?不要说到医院来,就是在别的场合万一碰面,也一定会佯作不识。

医生都知道。全力抢救病人,可他最终还是死了。无论家属在一旁看到你多么尽职尽守,他们仍旧会把对命运无常的怨恨,转嫁到你的头上。他们推着死去的亲人走了,再也不回头看医生一眼。以后就是在某个公开的场合同医生相遇,他们多半也会扭头就走。魏医生不怪病人的遗属们,自己是同人家最惨痛的记忆连在一起的,人家不愿意回忆,你也就知趣地悄然走开。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个梁……什么,对了,叫梁秉俊的人,是一个异数。魏晓日就把他的电话号码,记在自己的本子上了。

为了见一个病人的家属,而衷心地祝愿病人病得久些更久些,魏晓日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但他却不能驱除它。想想……,可有什么坏处吗?好像,没有。对病人和对她的家属,并无实质性危害。那么,就没法强迫一个医生不能这样想了。

魏医生从夏早早的病房出来,见到薄护主。

薄护士说:“魏医生对工作很负责啊,一天查好几次房。”

魏晓日说:“你不觉得夏早早是一个非常惹人喜欢的孩子吗?”

薄护士说:“我倒觉得她的妈妈是一个非常惹人喜爱的女人啊。”

薄护士心里暗恋着魏医生,魏医生竟完全没有感觉。魏医生不喜欢搞医务的女人,那理由很功利。你想,一家里有一个人从事这种悲悲戚戚的事业就足够了,找妻子不是为了开诊所。他对医学已经懂得太多太多,实在想换换空气。

因为全无这方面的居心,他竟听不出薄护士话中的酸意,反倒以为遇见了知音: “是啊,只有可爱的妈妈才能生出可爱的女儿来么。”

薄护士把手中的玻璃瓶子碰得叮当乱响,险些变成一堆碎碴。

每星期的这个下午,卜绣文会到医院里来看女儿。

魏医生就像一个知道野兽何时喝水的猎人,准时来查房。于是他就会“碰巧” 遇到卜级文。他们就会海阔天空地聊天,逗得夏早早咯咯直笑。别看卜绣文在其他场合精明泼辣得像猎豹,在女儿面前,她总是作出快乐的样子,有的时候和夏早早笑得抱成一团,真像是一对姐妹呢。

每逢这时,魏晓日会看得走神,心想这个女人年轻的时候,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一定和夏早早长得一模一样吧?

当然这句话有语法错误,应该是夏早早和她母亲小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但魏医生不想换过来说。对他来说,妈妈比女儿更重要。当然,卜绣文的年纪已经不轻,魏晓日觉得年纪这东西很奇怪,双面剑。让一些女人变得像不忍睹,让另一些女人熠熠生辉。

年纪不是最重要的,气质更甚。医院是年轻女人成堆的地方,魏晓日自认为对女人的鉴赏力,属于上乘。

女人应该像寒冷的空气,给人以新鲜振作之感。现在到处都是甜腻腻像奶油一样的女人,温柔得令人窒息。或者是酸得让人牙痛和倒吸冷气的女人。他喜欢冰雪一样宁静和镇定的女人。

魏医生有时觉得自己很唐突。他还从来没有对一个病人的家属产生过这种莫名其妙的好感,自己是否在趁人之危?心中忐忑。几次下决心洗心革面,对卜绣文如对其他家属一般一视同仁。有一两个星期,他管住了自己,在卜绣文来探视的时间,强迫自己不去查夏早早的床。但同卜绣文相见后那种清冷干净的生动感,又诱惑着他,在下一个星期,反倒使他更早地去了早早的病房。

好在没有人会知道这种异常。魏医生莞尔一笑,对自己这样说。是啊,医院的生活需要调剂,医生的色彩不能总是白色啊。

自己说服了自己,抛却负担,他到夏早早病房来的更勤了。

卜绣文并不是木头,她早已看出魏医生对自己有着非同寻常的好感。

最初,她吓了一跳,怀疑自己过于敏感,想入非非。但她不断看到魏晓日表示热情的目光和表情,她独自凄惨地苦笑了一下。在这种悲凉的境地里,自己还对男人有吸引力吗?特别是这样一个优秀年轻的男人?如果不是自己出了问题,那一定是他出了问题。

卜绣文知道自己属于那种年轻时不算特别美丽,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内在气质高雅的女人。她以前是很为自己这点优势自豪的,自打女儿一病,她已完全不重视自己的容貌了。

她除了感觉自己是个母亲,已经忘记自己还是个女人了。甚至和丈夫的夫妻生活,也已减少到极点。她当然还打扮自己,但那完全是工作的需要,赚钱的需要,没有人愿意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谈生意。她机械地穿戴华美的衣服,那只是包装。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难道自己在悲哀中,还诱惑了这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医生吗?

卜绣文扪心自问。

没有啊。

她甚至没有把他看成是一个男人,就是说,如果他是一个女医生,她对他说的所有的话,都依旧会那样说。

他在她的眼中是抽象的,是一件高高悬挂的空洞的白衣。现在,这件白衣向她发出动人的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黑眼珠像苦杏仁一般发着柔和的光,并有莹莹的水汽浮动其上。

这件事对她意味着什么?

平心而论,魏医生是一个非常负责的医生。他对早早病情的诊断和治疗方案的确定,都显出功底的深厚和态度的勤勉。早早能遇上这样一位热忱的医生,也是她不幸中的幸运。

卜绣文从心里感谢魏晓日医生。

今后女儿的命,就像一根红丝绳,系在魏医生颀长白皙的手指上。一个医生半心半意地给病人治病和全心全意治病,差别大了。

就像在生意场上要准确地把握时机,卜绣文判断出魏医生对自己的热情,是一个契机。她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她应该好好回报魏医生,无论从情从理,都会对她的女儿有好处。

所以,卜绣文尽量准时到医院来。最主要的当然是见女儿,同时也是不让魏医生失望。

今天她没来。

魏晓日心神不宁。他拿起夏早早最近的化验单,情形还好,没有什么理由把女孩的妈妈特地召到医院来。

魏晚日想,要是夏早早的病情突然出现异状,他就有借口见到她妈妈了。

想到这里,他连连骂自己该死。竟要拿那个女孩的生命作筹码,只为一见她的母亲。

他这才更深刻地发觉,自己平时总去关照早早,其实他喜爱的是女孩的母亲。对女孩,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想到这里,他很觉得自己有些卑下。

但又一想,他为什么一定要爱一个病孩子呢?他已经给了她关切,医生对每一个病人都是关切的,这是一种工作的责任。但那不是爱,只是一件应该做的事。或者说,那只是一种普通的泛泛的爱,而自己对她的母亲,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剧烈的情感,就像雷雨天的闪电一样,带着迅猛的力量,灼热的火球,毫无征兆地自天而降。

这件事很可笑,是不是?但世界上有很多可笑的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还是发生了?对不对?现在要考虑的是,这件事,对孩子,对她的母亲,对自己有什么破坏吗?

魏晓日医生扭着蘸水笔,一步一步地拷问自己。墨水因为下垂的时间过长,沿着笔尖滴成一颗蓝色钻石的模样,欲坠不坠。

他永远不会对那女人说什么的。她就永远什么都不会知道。那个深陷在悲痛泥沼中的女人,只会感到他热忱的帮助。

为了博得那个女人的欢心,他会对她的孩子付出更多的爱心,让孩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感受到更多的阳光。

他自己的日子也因为有了这个女人,而变得欣欣向荣起来。

这有什么不合法的吗?这有什么不好的吗?这对什么人会有伤害吗?答案只有一个——没有。

他已经不年轻了。

也许是严肃的医学生涯囚禁了他的感情,他总想先立业再成家。当他在学术上确立了自己的位置,天下的好女人,多半都成了他人的妻子。当然,在这世界的什么角落,还有一些好女人潜伏着,等待着他的寻找。他相信如果自己找到了她们,她们是会答应做他的妻子的。

他有充分的信心。但是他很忙,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会在无声无息中扼杀许多原本属于你的幸福。忙这个字的一半是“亡”,因为忙,你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开始,它就灭亡了。

也许因为他太谙熟人体的生理解剖,对所有经过他人介绍会面的女性,一见面,他就用挑剔的眼光,洞穿她们的肌肤。她们不是太胖就是太瘦,不是太高就是太矮。有了皱纹就不必用厚厚的化妆品覆盖,太光洁的额头又恐无法理解他沧桑的心境。寡言的女人使他沉闷,机敏的口舌又使他难以应付……总之,所有的女人都无法在短暂的瞬间引起他的兴趣。

“再见见面,不要一下子回绝。一回生,二回熟,人的感情是渐渐培养起来的,女方对你的印象很好呢。”介绍人大力提合。

“感情这个东西是没法勉强的,它好像遵循着一条肌肉收编定律:或者是有— —越来越剧烈;或者是没有,无动于衷。很抱歉,我是属于后一种。”魏晓日回答。

一次再次的,他甚至怀疑自己爱的神经是否已经干枯。

但是,你没法不忙。你要为自己的学术殿堂修甬道,你就只有忙,剩下的事只能忙里偷闲。当你连忙里偷闲也办不到的时候,你就只有听天由命了。对卜绣文的情谊,就是他在听天由命里的自得其乐了。

他是在卜绣文最痛苦最震惊的时刻认识这个女人的。

那几乎是最不能萌发爱情的场合。但是,爱情真的是不遵循任何法则,它就在这种死亡的气氛中娜娜降临了。你不能说它适宜还是不适宜,它反正君临一切地坐在他和她的中间了。

魏晓日没有想到自己内心深处,还潜伏着这样刻骨铭心地爱一个人——一个女人的渴望和能力。

他被自己感动了。他在暗处咀嚼着这份爱,就像乞丐在饥寒的路上拣到了一块硬糖,一个人在漫长的日子悄悄含在嘴里,让它极缓慢地溶化。

这个女人到现在还没来,这使魏晚回的心被卷成了一个筒,有嗖嗖的冷风穿洞而过。

他无法安静地书写病历,也看不下去书,坠下的墨水,染蓝了好几张纸。

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走过夏早早的病室,问:“你妈妈怎么还没有来?”

苍白的女孩说:“这个问题您该问我妈妈,而不该问我啊。我比您还着急呢。” 她正在用各种毛线织一条花色复杂的围巾。

魏医生被女孩逗笑了。是啊,如果不是病情突变,一个医生是没有理由探问病人家属的行踪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说:“那你妈妈没说为什么吗?”

“没说啊。大概是忙吧。她要为我挣治病的钱,所以我就不怪她了。”女孩很懂事地说。

就是说,她没说她今天不来。无论多晚,她会来看她的女儿。也就是说,他今天一定会看到她……

魏晓日悬起的心悠悠落下。就坐在病房里耐心地等吧。要是回了医生办公室,自己就要过一会儿来看一下,薄护土他们又该开玩笑了。那倒不怕,怕的是万一她有急事,来了就走,自己恰好赶不上,岂不扫兴。

斜阳照在屋里,给一切镀上了淡金色,有一种安宁的家庭气氛。

“这条围巾是给谁织的啊?”魏医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其实不问他也知道,这是一条男式围巾,一定是送给父亲的。

“您猜。”女孩歪着头说。

既然是猜,当然不能一下子猜中了。那样小女孩会失望的。魏晓日搜肠刮肚地想让女孩开心,尤其希望能在他们其乐融融的瞬间,卜绣文突然走了进来。他知道,所有取悦她女儿的行动,她都会毫不怜惜地回报灿烂的笑脸。这是他百试不爽的。

“我猜啊,是给你的白马王子的。”魏晓日笑眯眯地说。

他本以为女孩会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红着脸说:“才不是呢!您真是瞎说,我是给我的爸爸织的呀!

当然关于女孩的脸色发红,是从理论上讲的。因为小女孩严重的贫血,所以无论她怎样害羞,实际上根本就显示不出来。

女孩真的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说:“魏医生,我让所有的人猜,他们都没有猜对。

怎么只有您一个人说对了呢?!“脸色果真依然是惨白的。

这下轮到魏晓日医生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不过由于他刚刮过胡子,下巴青着,所以也看不出脸红来。

他想,这个女孩怎么这样的早熟呢?也许是她感觉到了死亡的迫近,对所有的爱都更敏感了吧。

面对夏早早探询的恨光,他只有说:“我每天都用听诊器听你的心脏,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当然我知道了。

没想到夏早早说:“才不是呢!中国的古人傻着呢,不知道脑的作用,所以才把所有和想有关的字,都写作了‘心’字旁。其实脑子是管‘思’的,你用听诊器才不会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呢!”

住院真是能把人住成妖精。多机灵的孩子!可惜死神是绝不会因了人的聪明,就放谁一马。

“可是……可是你别忘了,我还经常给你做脑电图的啊。”魏晓日继续骗下去。当然这么说,他有点违心,脑电图是不能知道人的思想的。骗一个小孩,不地道。可他有什么法子?逗她高兴是第一位的。

小姑娘果然被唬住了。但她明亮的眼珠一闪,说:“不对不对。我这个想法是前天才有的,围巾是昨天才开始织的,这两天我并没有作脑电图啊,您怎么知道的?”

嗨!面对这样的孩子,你还能说什么?

“但是我不断地给你验血啊,人的所有的念头都萌生在血液里啊。你的血把你所有的秘密出卖给我了。

明明是假的,魏晓日急中生智,说得一本正经。

小姑娘相信了。

她盘根问底:“那您说,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猜不对我的想法,就您一个人说对了。

薄阿姨她们也都看了我的血啊。

这是为什么?“

“你先告诉我,这所有的人都包括谁?”魏医生转守为攻。

“所有的人——当然就是指的我爸爸、我妈妈、薄护士。

还有邻屋的几个病人。除了他们,我还能见到谁啊?我倒是想见别人,可哪儿见得到!“小姑娘叹了一口气,那么轻,那么长。

自从梁奶奶去世给孩子造成大刺激以后,卜绣文就坚持让早早一个人住病房。这样虽说比较寂寞,但安全。孩子白天就到其他病房串门。表面上看不出老奶奶的逝去,给夏早早带来多少创伤,但这个女孩,就像很小就遭到虫咬的果子,反到更快地成熟了。

魏医生心酸了一下。是啊,凶残的疾病使这个孩子永远失去了同别人一样的童年,她没有小朋友,一天见到的除了医生护士就是病人,难怪她早熟。

“你说的这些人,都没有我了解你啊。你到医院里见的第一个人,不就是我吗!”

魏医生胡搅蛮缠。

“那是的。魏医生,我告诉你,你可别骄傲啊。除了我妈,这个世界上,我最信服的人就是您了。”小姑娘郑重其事地说。

魏医生当然爱听这个话了,他很希望那个女人此时此刻走进来,看到这一切。他把开心的笑容停在脸上许久,好像有一架看不见的摄像机对着面孔。可惜啊,很遗憾,那个女人不知在哪儿奔波着呢,走廊里只有护土的软底鞋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那你爸爸呢?我看他也特爱你的。”魏医生的这个话,有刺探的意味,好在小姑娘就是再聪慧,也是听不出来的。

“我爸是我朋友,他跟我玩。但是,他比我自己还害怕这个病。他太胆小了。我有时候哪里不舒服了,都不敢跟他说,怕吓坏了他。我得保护他……”女孩静静地垂下眼睑。

魏医生涌起强烈的感动。这女孩子是不该死的,因为她太善良。

善良,是不是也像人的长相一样,是遗传的?那她的母亲也一定是非常善良的 ……

“你长的真像你妈妈……”魏医生神情游移,自言自语地说。

“但我的妈妈,在这件事上,可不了解我。”小姑娘摇着头说。

“她是怎么说的?”魏晓日愿意知道关于那个女人的任何事情。

“她说我的围巾是给她织的。”

“那是因为她喜欢你亲手做的任何东西。”

“但这明明是一条男士用的围巾啊!妈妈这不是小瞧我吗?我就是送她礼物,也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啊。”早早不服气地说。

魏医生无言。他知道那女人在说这个话的时候,心中一定很苦。

“不!我知道她们为什么都猜不对!”停了半晌,女孩突然地说。

“为什么?”魏晓日惊奇。

“因为他们都以为我活不到能找白马王子的年龄。他们总是用一种看死人的惨惨的眼光,盯着我看,里面充满了怜悯。我就是要这条围巾告诉大家,我打算活好多好多年呢!

自打老奶奶不在了,家里人看我的眼神更古怪了,好像我是冰糖葫芦上面挂着的又薄又脆的糖片,一碰就稀哩哗啦地碎了。“女孩愤愤地。

魏晓日医生连连点头。除了点头,他不能说出其他的话来。

女孩误以为这是对她的赞同,高兴得勾住魏晓日的脖子。

魏晓日闪开了。

“为什么?魏医生?您是嫌我是病人,太脏吗?”女孩子非常敏感地缩了回去。

“不不!我不是嫌你脏,我是嫌我自己脏。”魏晓日赶紧解释,“你记住啊,医生的工作跟着起来很白,其实沾满了病毒。因为我们在医院里走来走去,整天和疾病打交道。你得防着我。”

很热烈的话,就此停了下来。

魏晓日发现自己所说的一切,是真心的,但也是为了拖延时间。这种和病人的深入谈话,对一个医生来说,并不轻松。虽然这是一个挺讨人喜欢的孩子。

医生不愿意同自己的病人建立过分亲近的关系。人们往往以为这是医生的冷漠。其实这是医生为了保护自己,修筑的心灵城堡。每一个病人都值得同情,医生若是都与他们情同手足,一旦他们死去,医生都要痛不欲生。天长日久,医生就会被眼泪腌透,哪还有精神钻研医学!

从事这种与人打交道的工作,首先学会把对方物化。这说起来不人道,但其实一辈辈的医生,都这样保护着自己。

这就成了医生的基本功。

“你妈妈也是用那种……就是你说的那种惨惨的眼光看你吗?”苑医生重新提起话题,围绕着他感兴趣的范畴。

“她……她比别的人要好一些,也不怎么样。玩的时候,会假装开心。没准啥时候,她就像停了电,紧紧掐着我的手,好像我会张开翅膀飞了似的。我只好使劲摇晃着她说,你怎么了?妈妈!她就醒过来了,和我继续玩。她装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可骗得了难啊?

“我知道她愣神的那几秒钟,她一定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死……”

女孩说得很平静。

正是这种平静,给医生带来了一种毛骨悚然感。

“所以啦,我要织这样一条围巾,让所有的人们知道,我能活下去。”女孩说。

“那是……那当然……”魏晓日支吾着,连自己也说不清话中的意思,是说织一条围巾应该,还是人们应该相信女孩能活下去。

夏早早快乐起来,还没有成年人这样支持过她,而且这个人还是她是信服的医生!

“魏医生——”

夏早早并不像一般的少年病人,称医生为“叔叔”,而是像成年人一样,称魏晓日的职务——“医生”,这就使她很稚气的嗓音带上了凝重。

“哎——”魏医生应遵。

“您说,我还能不能活三年?”女孩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好像他是神。

“能。”魏晓日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回答。他不愿养成骗病人的习惯,但此刻只能如此回答,这是一种仁慈。

说完以后,他又飞快地在心中算了一下。假如不出现险恶的变化,孩子或许会活到这个期限?但愿吧,他将竭尽全力。

女孩点了点头,又向他微笑了一下,好像接受了他赠予的一件无价之宝。

“那您说我还能活五年吗?”女孩探询地说,那神情好似在问天。

“这个……能……”魏医生说。

他尽量使自己的口气坚定,但心里发虚,尾音飘忽。

“那您还能让我活十年吗?‘女孩仰着脸问他。

魏晓日把自己的眼睛避开了。他无法正视这种近在咫尺的逼问。

女孩的声音里满含着真诚的祈求。魏晓日看着雪白的窗纱。由于日影西斜,天地已是一片蟹青色。屋里已很暗淡,床头柜端正地不声不响地蹲在沙发与病床之间,好像一个证人,倾听着医生和病人的谈话。

魏医生站起身。

“天暗下来了。我去把灯打开。”他遮掩地说,借此好调整一下情绪,让以后的谎言编得更流畅些。

这女孩,接下去的问题,可能会问她能不能活到一百岁呢。

“魏医生,请您别开灯,好吗?”女孩说。

“为什么?”魏医生不解,僵立在从沙发到电灯开关的半路上。

“开了灯,我就能看清您的脸。我就知道您是在骗我了……”女孩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魏医生的身体像遭遇了炽热的火山岩浆,炭化了。

女孩挪下床。她很虚弱,轻微的活动都使她气喘吁吁。

她走到苑医生跟前。暮色中,只见她的眼神灼灼。

“医生,求求您!让我活下去!我不想死!我想上学,我想知道这世界上的好多好多事!我想和我的爸爸妈妈在一起!我需要别人爱我,我也爱这个世界!我没害过谁,我要活!

女孩紧紧地缩小她的身子,好像这样就能躲开死亡的爪子。

“我害怕死,害怕一个人到黑暗的地方去!我不愿意被烧成灰,我不喜欢我的头发被火焰烤得冒出青烟。我不喜欢美丽的衣服都彻了,发出怪味。我不喜欢最后把我的骨头装进一个小匣子,无论那个小匣子外面画着多么美丽的花,或者是象牙的,看起来多么精致光滑……”

魏晓日大骇,慌忙打断孩子的话,“不是这样的,你不要瞎想,不会的……”

女孩冷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不一定要烧我,我妈妈有钱,可能会为我买一块上好的墓地,是不是?你们大人以为理在土里,就比烧成灰烬好吗?才不是呢!我讨厌躺在泥巴里!

蚂蚁会在我的眼睛里作窝,蚯蚓会穿过我的耳朵,我的鼻子会叫棺材盖堵得喘不过气来,一年到头那里都是没完没了的黑暗……不!我不要去那儿!叔叔,求求您!救救我!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童话里都说那样的孩子是没有好下场的。

我不要活很多岁,我只要活到二十岁就行了……“女孩子在灰暗中大声地说着这些话,好像她四周的桌子沙发病床都有生命,她要它们支持她。

“孩子,你不要说下去了……”魏晓日的声音颤抖着。

“叔叔,您是不是嫌我太不知足了?那我不活到二十岁了,我能活到十八岁就行了……”女孩子咬着嘴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很舍不得地把她的生命缩短了两年。

“不,不要减少。就二十岁吧!我一定想办法让你活到二十岁……”魏晓日医生咬着牙说。

女孩今年十二岁,这中间需要漫长的八年,假若真的能使她的生命坚持八年,那该是医学史上的奇迹了。

“真的?”女孩极其严肃地问。

“真的。”魏晓日像发誓一般说。

“那我后悔了。”女孩说。

“后悔什么?”魏晓日不明白。

“后悔我向您要求得太少了。现在我不要活到二十岁了,我要活到二十五岁啊!”

女孩热切地说。

魏晓日默不作声。他甚至忘了继续撒谎,被这生命的乞求震撼。屋里完全黑下来,他们好像在地狱的走廊里对话。

突然,灯亮了。病房特有的日光灯,闪电一样照亮了所有的角落,使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暴露无遗。

门口站着卜绣文。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妈妈……”夏早早大叫了一声,扑过去,搂住妈妈的脖子。

卜绣文紧紧地抱着孩子,头却偏向魏晓日,说:“想不到您这么晚了,还在查看病人。”

魏晓日说:“不来看看,不放心。”

卜绣文疲倦地说:“有什么要找我谈的事吗?”

魏晓日当然想说——“有”。但是他说:“没有。”把宝贵的时间留给她和她的女儿吧。

“那么,谢谢您了。”卜绣文笑了笑。魏晓日觉得这笑容很凄凉。

魏医生走了出去。他实在没有理由再呆下去了。见了她。今天的事情就告结束了。

他最后地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她今天很漂亮,蓝色皮衣里,上穿黑色高领高腰衫,外披鹅黄长袖开社,下配过膝的A 字长裙,露款款腰肢,着尖头细高限短靴,既与冬令时尚同步,又有肃杀干练之气。本白色的肌肤和乌黑的头发光彩照人。

他不敢太久地注视她,就遮掩地把目光移到了早早身上。瞥到女孩的颈子,在上面停留了几秒。

“有什么吗?”卜绣文察觉到异样。

“噢……没有。好,再见。”魏晓日医生匆匆地离去了。他真的不能再停留,否则目光会牢固地粘在女孩身上,就像好猎手寻觅到了野兽的踪迹。

女孩皮肤上出现了一块豆沙样的出血癍——很轻很淡,好像死神轻轻的一吻。它是那么若隐若显,但在医生眼里,它是死亡的请帖。女孩子的病又向前危险地挺进了。

他今天不想惊动她们了。明天再说吧。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像今天这样的母女欢聚时光是有限的。

既然生命一定要消失,就珍惜它存在的时光吧。

魏晓日在办公室里,写下长长的病程记录。走出病房的时候,天色已是漆黑一团。

他在医院的大门口,见到卜绣文。

“没想到我们碰到一起了。”魏医生先是意外,马上转成惊喜。

“不是碰到一起,是我特意在等你。”卜绣文纠正说。

“噢!那好极了。我们一起坐一会儿好吗?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咖啡厅。”魏医生热情相邀。他不只一次地想到邀请她,平时实在师出无名。

“不要到咖啡厅。假如您不介意,我想到您的家里坐坐。

可以吗?“卜绣文似乎站立不住,倚在大门一旁的水泥柱子上。

“当然欢迎。只是我的家,一个单身宿舍,比较简陋,又没有打扫……”魏晓日有些意外。

“我也不是检查卫生的。只是想坐坐,找个人说点什么。”卜绣文低着头说,她的脖子软弱地耷拉着,仿佛支撑头颅的筋骨被人折断了。

“好。我买一点食品,冰箱里的储存,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似乎弹尽粮绝了。”

魏晓日活泼起来。这个女人在身边,让他充满愉悦的弹性。

“不要麻烦。我什么也吃不下。”卜绣文说。

“我还要吃啊。一个医生的手上,至少负担着十个病人的生命。就是为了大家,我也得吃得饱饱的。”魏晓日希望气氛轻松一些。

“那是的。”卜绣文机械地应和着。

他们缓缓地在萧瑟的街上走着,彼此不近也不远,叫人闹不清他们的关系。每当魏晓日想靠得近一些的时候,卜绣文就拉开距离。当魏晓日知趣的闪开时,卜绣文又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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