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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他买了这匹老驼后,便在骆驼屁股蛋的驼毛中烫上了“洪德章”三个大字。之所以如此,一是怕丢,二是觉得老驼和他相似是奔波劳碌驮重载的命。走在驼后,他总看见“洪德章”三个字,心中倍加凄苦。为此,他紧走两步,又绕到了老驼前边。歪脖看看太阳,日出有一竹竿子高了;抬头看看喇嘛寺,距离正在缩短。真他娘的邪了门了,走到驼前也还是摆脱不掉那“瘸驴”“破磨”的事儿。忽然,他解过闷来了:这是老伴儿显灵哩!因为老伴就葬在那棵沙柳旁边,此时,她看见老头子牵着驼走来,咋能不和老头子说说哑语呢!

“我一个人活得挺好。”

“这匹老驼跟我很亲!”

“这老东西和你一样通灵性哩!有一天,我牵驼出来捡干柴,老驼死活不出门;我想是老东西累了,腰里系根麻绳,手拿一把镰刀,刚要出门,那蜷卧的老驼冷丁从地下站起来,一嘴咬掉了我四兜制服上的两颗扣子。我骂了它一顿,回到‘地窝子’去缝扣儿,这时候沙暴铺天盖地般卷了过来。老亲亲,这不是挺像你那样疼我吗!”

“老亲亲,闭上眼吧,攒足了钱我给你立块碑。行吧?”

洪德章歪着脖子,向那枯枝枯权的沙柳嘟哝着。他感到脖子有些疼了,才把脸回转过来,弓起背,低下头,背起手,牵着老驼往前走。

脚下这条路他太熟悉了。这儿原本就是那条挖石的河滩,挖完一段,工棚前移一段,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一来沙石厂停了产,挖沙石大概要挖到天边去哩!那年挖石正好挖到大沙窝,红卫兵争先恐后到这窝窝里来掏“狼”。有的用吉普车装走,到原籍去批斗;洪德章原籍已无亲人,提审就在大沙窝进行。

“你他妈的是美国特务!”

洪德章跪在地上不吭声——他已经当了十几年哑巴了。妻教会了他用手势打哑语,嘴巴和舌头的功能逐渐蜕化。

“你他妈的交代不交代?”皮带和木棍准备好了。

洪德章声音轻得像只蚊子嗡嗡:“我只是当过战俘。”

“没有加入反革命组织吗?”

洪德章微微地摇着头,有气无力的样子像即将停下的钟摆。

“卷起你的衣袖来!”

洪德章想不到红卫兵会知道他胳膊上的秘密。在如蒸如烤的河滩挖沙石时,十几年内他没穿过短袖衣裳,哑巴女人觉察到丈夫的隐痛,特意在每件小褂袖口缝上纽扣,以防袖管被风吹起,招来突然的灾祸。1963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的标语挂满工棚马号,连马槽上都贴满花花绿绿的标语。在那个年月,洪德章曾叫哑巴老婆,用烧红的火炭烫掉那几个字,老婆不肯下手,洪德章抢过那亮亮的火炭,狠命往胳膊上一滚,“嗞拉”一声,胳膊上冒起人肉的焦糊烟气。洪德章疼得晕倒在地,醒过来时,哑巴老婆正像猫舔粥碗一样,用舌头舔着他的伤口;他看看血肉模糊的胳膊只烧掉了一个“反”字,把牙一咬,以“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硬逼他老婆用火炭烧掉第二个“共”字。剩下“到底”两个字,是没有任何政治含义的字眼,哑巴老婆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了,她抱着他那只翻了浆的肉胳膊,一直哭到天亮。真是邪了门了,那只胳膊没用任何消炎药物,居然渐渐复原了,只留下两个黑乎乎的疤坑。此时,红卫兵让他卷起袖子,他自知劫难临头,只有听天由命了,便慢吞吞地解开袖口,亮出胳膊。

“跑了和尚跑得了寺?你认为剜掉那两个反革命字眼就能掩饰你的特务身分吗?告诉你,你的档案跟你一辈子。说!你在这儿卧底,到底接受了什么任务!”

“喂马。

木棍、皮带一齐打将下来。洪德章倒在地上,模模糊糊地听到红卫兵议论着要断掉他这只胳膊。醒来之后,他发现全须全尾地躺在地上,虽然全身疼痛难耐,胳膊还长在他的身上。一个赶马车拉沙石的同类告诉他,是他的哑巴女人为他解了危,正当红卫兵要废了他胳膊的节骨眼上,她披散着头发像个女鬼似地闯进审讯室, “喏喏喏”地一阵比划,从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上写她知道几个反革命今天晚上要用炸药炸毁造反总指挥部大楼。红卫兵抛下昏过去的洪德章,把哑巴女人往吉普车上一塞,风风火火地回城去了。

这哑巴女人回到大沙窝时,衣袖和嘴上满是鲜血,红卫兵为了惩治这个女人,没有用木棍敲死她,而是断去她会写字的右手五指,让这个本来已是哑巴的女人,废上加废。可是这一对儿大漠上的骆驼刺,居然保住了身子,熬到了“文革”结束。沙石厂散了摊子,有地方去的都走了,留下为数不多的挖石工,在大沙窝安了家。洪德章和那个被断去右手五指的哑巴女人,刚刚结束了年年搬迁的流浪生活,那哑巴女人——洪德章眼里的菩萨娘娘,就离开他升了天堂。物伤其类,洪德章的悲痛自不必说,沙窝子那群老搭档,十几年来第一次举办了个祭悼仪式。

出殡那天,大漠飞着鹅毛大雪,他们拉来一辆昔日装石头子的小平车,把薄薄的灵柩装在小平车上,洪德章驾辕,其他老伙计前拉后推,轮子硬是碾过又湿又软的几十里黄沙之路,把哑巴女人拉到洪德章刚到沙石厂时那间喂马的马号原址下葬 ——那是当年哑巴女人把身子交给洪德章的地方。大漠中没有红的鲜花,没有绿的草滩,后来,那些老伙计们一人挖一株骆驼刺儿,移栽到坟头前后。有的骆驼刺因换水土枯死了,有的骆驼刺活了下来,到夏天围着坟头捧献出一朵朵蓝色小花。

洪德章把那些蓝花花,当成她精灵的化身,便买来一身蓝制服穿上,他认为和那骆驼刺开的蓝花同色,就是和妻子同体同心。

驼铃突然断了。老驼愕然停蹄,致使背手牵着骆驼的洪德章,身子向后倾斜了一下。抬头一看,面前升起一股黄色烟龙,那是通往喇嘛寺的土公路上,飞驰过来四辆小轿车,车篷顶上立着白色牌牌,他去过西北几座城市,知道那是出租汽车。轿车浑身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他揣测车里坐着的一准有洋人哩;因为大老倌、小老倌来赶庙会,车篷顶上没有那块出租牌牌。看样子,在喇嘛寺前的庙会上,兴许应了卦上的好运,再次发生张家口大桥天上掉银子的美事哩!

轿车远去了,渐渐变成火柴盒了。洪德章拉着老驼拐上土公路,步点顿时加快了许多。他想起卦中“泰来棒捶出芽”这句隐喻,心里不禁有点着急,他怕在庙会上有第二个牵驼人,夺了他可能获得的东西——至于这东西是什么,洪德章也不清晰。

到底他在年轻时骑过奔马,因而翻身跳上驼背时,那种轻巧的姿势和他驼背缩脖的走路形象,显得有失谐和。老驼对主人十分忠诚,先是小跑小颠,后来竟然跑得四蹄生风,当它拼着老命,呼哧呼哧地跑近红墙,洪德章在驼背上伸长脖子迫不及待地眺望着:阿弥陀佛,庙会上没有第二匹骆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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