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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爸、妈妈会同意吗?”

“会同意的。因为我爸爸深爱黄河。”

“陶莹莹呢?”

“当然这是她求之不得的。你想,她在农场当就业职工,会愿意我范汉儒离她十万八千里吗?当然,我只怕人家攀了新枝,搭了新窝,我‘六点钟’就玩完了!”

“要真是那样的话……”

“那我也不想离开这里。黄河能使我奋进,使我心胸开阔,它能使我永远记住我是黄河的子孙!”他一手扶着车把,把腕子伸出,“你看,狼牙铐给我腕子上留了一圈疤疤,可是我想到黄河的胸襟——那是我们伟大母亲的胸襟!”

“陶莹莹绝不会变。”我把话题又拉回到他和她的事情上,“只怕你将来处境一变,礁不上劳改农场里的女职工,当个陈世美!”

“你胡说些什么呀!”他回头瞪我一眼。

“那我打保票了: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调来!”他叹了口气。

“几年都等了!现在你怎么倒沉不住气了?”

“老弟!你进劳改队前,就有了儿子了!我呢?”

“将来总会有的,当然,也可能是个女儿。”

他神经质地说道:“如果生了男孩,就叫范黄河,假如是个女儿,就叫陶黄河。不过,现在八字还没一撇,真是有点痴人说梦。”

我笑了:“不是梦,是明天的现实。”

“瞧!”范汉儒突然在自行车上伸长了脖子,高喊起来,“我们能看见黄河了,你看它多宽阔!”说着,他两腿蹬快了自行车的踏板,并旁若无人地扯开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起了《黄河颂》:

……

啊!黄河!

你是我们民族的摇蓝。

五千年的古国文化,

在你这儿发源!

多少英雄的故事,

在你的周围扮演!

啊!黄河!

……

亘古,黄河两岸自发生过无数悲恸的故事,今天的故事,不过是昔日

故事的续演……

这是范汉儒唱的歌吗?怎么唱得那么动听?我凝神细听,不禁自己对自己笑了。这是在将要过风陵渡黄河铁桥时,列车广播室里播放中央乐团的《黄河大合唱》。

列车员显然是太性急了一点,这儿刚刚驶进我曾洒过汗水的河滨农场地界,离黄河边小镇,离横跨黄河的铁桥,还有两三站地呢!这儿我太熟悉了!透过车窗外零乱飘舞着的雪花,我看见那闪亮的地方,是沼泽形成的湖;那高高隆起的地方,是我们和囚犯共同挖成的黄河大堤;那一排排象豆腐块一样的地方,是曾经留下我们无数噩梦和美梦的宿舍。对!就是在那排宿舍里头的一间,是我和范汉儒、陶莹莹告别的地方。

那次我和“六点钟”瞻仰黄河归来不久,春风第一次吹到了我的身上——我接到调我回城工作的调令。本来,在我离开劳改农场的时刻,范汉儒是准备为我收拾行囊的;怎奈那天是鸡场购买雏鸡的日子,范汉儒责无旁贷地到鸡场挑选鸡种去了。我正在独自收拾东西,外边有人叩门。接着,一个清脆的女声传了进来:“请问,范汉儒住在这儿吗?”

我惊喜地回过头来:“请进。”

正是她——范汉儒在梦话里多次念叨的陶莹莹来了。她穿着一身最常见的灰的卡制服,头上围着一块鸭黄色的围巾;由于此时正是早春时节,那张白皙的脸被风刮得绯红,显然,她是刚刚调到农场医务室,就匆匆奔我们的宿舍来了。从她和范汉儒在夜车上分别,才不过短短几年的时间,她明显地变老了;致使她站在离我四、五米远的门口,我仍然看见了她白净的前额上那浅浅的皱纹。她仿佛发现了和我似曾相识,稍稍思忖了片该,不无拘怩地说:“你是……在列车上为范汉儒找医生的……”

“对!我是叶涛!”我伸过手去,“范汉儒的朋友,你刚到场吧?”

“坐夜车来的,真远!”他和我握过手,坐在炕沿上。

“来!喝杯热水。”我给她倒了一杯水,“老范出工了,我待会去鸡场中他,他盼你来盼得眼发蓝!”

“你……这是……”她避开了我的话锋。

“我在准备北上,回城去工作。”

她敏感地低下了头:“老范为什么不走?”

“他向落实政策单位打了报告,请求把他分配在黄河边上的小镇。”我笑了, “什么原因?相信你……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应该回北京!”她淡淡地说。

我惊愕地望着她:莫非这几年她真的有了属于她的新星座?既然是这样,她为什么不拒绝调来这个农场呢?她很聪明,好象立刻意识到我目光中的含意,仰起头来对我说:“你也许误解了,该怎么把我的意思向你说清楚叱?!概括地说,我认为老范是个素质很纯的人。尽管在这个环境里,我们没有花前月下的谈心机会,更没有彼此深入了解的条件,但我看不见他身上的一点杂质,透明得就象我们医药上常用的蒸馏水。”

我兴奋地说:“你很了解他嘛!”

陶莹莹莞尔一笑:“可是我……”

“你太自卑了。”我爽直地说,“你叠成小船的那封信里,就一连写上几句 ‘不可能’。其实,老范并不计较你犯过刑事错误,因为偶然的医疗事故并不说明你不爱我们这个国家。他的选择标准很简单,只要是一个热爱我们国家的人,不管她犯过什么错误……”

“叶涛!我走了。”她突然站起身来。

“别走。”我只当是自己哪句话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忙劝阻说,“你坐一会儿,我去鸡场叫老范回来,他的活儿我去干。让我说一句粗话,他在梦里都呼喊过你的名字。”

她脸“扑”地红了,心情矛盾地绞着双手,在地上转了一圈,又坐在了炕沿上。我匆匆向鸡场跑去。刚刚拐过墙角,差点和迎面跑来的范汉儒碰个满怀。他大脑门上挂着豆粒大的汗珠,气喘吁吁地问:“是她……她来了?”

“你怎么知道?”

“姜老头到鸡场去喊我了,他顶替我在那儿验收雏鸡哩!”他擦了一把脑门上的热汗,笑成个银嘴葫芦,“怎么样?她还象先前那样吗?”

“稍稍老了一些,但还不失为漂亮!”

他迈腿要走,我一把抓住了他:“站住!”

“我的心都冒烟了,你……”

“我要告诉你,她好象比在火车上更消沉了。估计是看见‘右派’纷纷落实政策,她联想起了自己。”我再一次充当他的“估计参谋”,指点范汉儒说,“你要想办法医治她的自卑感情,就象她在火车上给你治病那样,最好能手到病除。”

“有什么好的偏方?”他呆愣地问道。

“表示你对她坚贞不渝!永远留在她的身边。”

“还有……”

“让她振作,让她乐观,切忌捅人家的伤痕!”

“走。和我一块回屋去,我在这方面没有一点经验。”他央求着我。

“象你摸索养鸡规律那么认真地去探索你迟暮的爱情规律吧!”我说,“这事儿,我可不能当你的贴身‘保姆’了!”

他激动地跑向了宿舍——只不过百十米远。我欢快地走了——却是千里迢迢。那天晚上,天下着蒙蒙春雨,他和她以及伙伴们,和我在细雨中告别。吉普车都快开了,我忽然想到还没向他俩说两句古利的话,又匆匆跳下车来,两手分别握着他俩的手说,“我祝愿你们幸福!到‘那一天’我一定从北京赶来!”

范汉儒笑着——眼里涌出激动的眼泪。

陶莹莹好象是哭了——不,那也许是天上降下来的雨滴!

一切都朦朦胧胧:天,地,田野,车站。就在春雨潇潇之夜,我登上了北行的火车。

三年、整整三年,现在,列车又停在这个小站上了。走时,蒙蒙春雨送行;来时,飘飘雪花迎接。我是多么想在这儿下车,去寻觅一下我留在这块土地上的脚印啊!但是范汉儒在河滨小镇焦急地等待着我——我想起了信里夹着的那根翎毛。

火车又缓缓地开动了。初雪还在徐徐地飘落。

我望着车窗外团团旋转的雪花,心里也象卷起了旋风。我不知道在他和她之间,一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幸:范汉儒真地沾染了世俗习气,处境一变一切都变了?这不太可能。那么说是陶莹莹抛开了“六点钟”,心上有了“七点钟”“八点钟”了?似更缺乏依据。

我百思不得一解,重新从背包里拿出范汉儒的“鸡毛信”。就在这时,忽然一只手重重地拍了我肩膀一下,并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惊异地转过脸来:“汉儒,是你——”

“我串了好几个车厢了,”他喘着气说,“终于找到了你!”

“为什么不在河滨小镇等我,而在中途上车?”

“一言难尽。”他快快不快地叹口气,“还是让我先看看老朋友吧:叶涛:几年不见,你的脸胖了一圈。”

“你可瘦多了。”我凝视着他,“惟独大脑门还是不显小。”

他解下脖子上的围巾,掸掸肩头上的雪水,坐在我对面的铺位上:“我的心乱极了,想不到真是一场梦,虚幻的梦。”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话使我深深吃惊。

“我考虑当着她的面,很多话不太好说,就到前两站来登车找你。”他拿起我放在小桌上的茶杯,把半杯茶咕噜噜地灌进肚子,掏出手绢擦擦嘴唇,沮丧地皱起眉头说,“一句话——我们只能当个‘同路人’!”

我马上火了:“到底还是你见异思迁了!你……”

“你听我说嘛!”他急忙打听了我的话,“我们相处了多少年了,你看我是见异思迁的人吗?我要是那样一个两条腿的动物,何必留在这漫天风沙的黄河套?”

“那么说,是她变了?”我已经急不可耐了。

“她还是过去的她。”

“你是在搞什么名堂?”

“老弟!说来活长。”范汉儒掏出一盒“大光”牌烟卷,从中抽出一支点着了, “从你走了以后,我就照你给我出的主意办;我不断地给她鼓劲,要打消她的自卑感。我也和你的想法一样:蹲过监狱的人,都有一种本能的忧郁症。何况她又是个女人,筋骨总不如男人硬。我时刻告诫自己,不要去碰撞她的伤疤,以免伤害人家的自尊心;好让她挺起胸膛走路,直起腰杆作人。老弟!我在这方面付出的心血,真不比我教外语付出的少。可奇怪的是,一直没见多大成效。总象有什么重大事情,压在她心上似的,她常常在我面前欲言又止。我心里暗暗纳闷:莹莹是怎么了?也许她心里还有更大的隐痛没有吐露出来吧!”

“我几次想询问她,都把话咽了回去。我想,爱情的力量无坚不摧;早晚有一天,她会向我倾吐出来的。因而我装作视而不见,用一个男人所拥有的全部热力去温暖她那颗心。她很感动,对我也很体贴,公休天她从农场跑到小镇上来,为我拆洗被褥,收拾房间,就是闭口不谈结婚问题。”

我说:“我们的年龄都不小了!是不是……”

她总是转移话题:“学生的外语作业本在哪儿,我帮你批改吧!”

我说:“叶涛的孩子都二十多岁了!咱们……”

她说:“你过冬的炉子烟筒,该换几节了;万一破烟筒漏了煤气……要不要早点把新烟筒买下!”

“我谈东,她谈酉,反正她总是躲避谈那个问题。老弟!你知道人生活在世界上,既靠精神,又靠物质。一喘不淡漠物质生活,但更看重精神生活。因而,尽管她对我生活上百般照顾,还是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了小小的空隙。特别使我心情不快的是,她一直不和我一块去黄河边散步。你知道,我所以留在这风沙小镇,一个是因为她,一个是我喜欢黄河。有一天,我实在压抑不住忧郁之情了,问她:‘你,为什么不和我去看黄河?’

“她摇摇头:‘我……我怕水。’”

“稻田拔草,你不是站在水里吗?”

“那水太浅了、刚淹没脚背。”

“咱们只是去散散步。又不是到黄河里去游泳?!”

“她连连摇头:‘不,不去。在这间小屋多安静!我们就这样对面坐着;你也别去!啊?’她的眼里流露出怯懦的光,真使人难以理解。”

“我依了她。我又给她讲我爸爸被日本人抓去,在黄河背纤的经历。她流露出不安的神色,用手捂着我的嘴说:‘老范!我求求你,不要讲这些了,你爸爸和你都是优秀的黄河子孙。我……怕听这样的故事,因为……’

“‘这为什么?’”我觉得她无意间泄露了一点心声。

“因为……你别问了,好吗?”

“我偏要问!”我来了犟劲,“难道你不是我们黄河儿女?”

她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了:“我早就对你说过,我们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哭了,“你偏要追求我。我是……我是很喜欢你的,但终究……你不会喜欢我的,所以,我始终……始终没存奢望能和你一起共同生活!”

我的心顿时乱成一团麻,一边给她擦泪,一边握住了她那颤抖的手,安慰她说: “我等了你这么多年,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我们在苦难的土地上相逢……”

“苦难中播下的种子,未必都能结果!”她痴呆呆地望着墙角说,“我何尝不想有个家,永远和你在一起!可是,理智早就告诉我这是一朵虚幻的花。我还是经受不住感槽的煎熬,从砖厂到这儿来了——这是我的过失!”她默默地垂下了头。

“莹莹!”

她看看我没有回音。

“莹莹!”我再次呼喊她。

她站起来,用我的手巾擦着脸上的泪痕。

“莹莹!”我第三次用生命呼喊她了,“你今天怎么了?”

她对着我桌子上那块破镜子,拍打一下自己零乱的头发,围上那块鸭黄头巾,淡淡地对我说:“老范!我们都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让我们做一个永久的朋友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我在门口挡住她。

她心情矛盾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一直痴呆地看着我。她的目光专注而深邃,就好象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我一样;然后,她突然紧紧地拥抱了我,吻我的前额,吻我的脸颊,吻我的嘴唇……同时,在我耳边喃喃地说:“原谅我吧!一个不配爱你的人,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打扰了你这么多年的平静!现在,我不能……不能…… 再瞒住你了。我……”

我们面对面地站着,连彼此的喘息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看着她。

她看着我。

“莹莹!你刚才说些什么?”我问。

“没说什么!”她低垂着头,胸膛起伏。

“你不是说有什么瞒住我的事吗?”我头脑开始清醒了,索性一竿子插到底。

“你最好不要听!”

“为什么?”

“因为截止到现在,陶莹莹的形象在你面前还是完美的,尽管脸上有了皱纹!我希望你永远保持这个形象。不然……不然……”她眼角潮湿了,“你会后悔的!你会恨我的!”

我猜测地说:“你不是错划右派后,又犯有医疗事故而判刑的?”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反问我说:“如果我因为流氓犯罪……”

“只要是改了,我不计较!”我说。

“如果我曾经是个小偷呢?”

“只要是改了,我也不计较!”我重复地说。

“如果我……我……”她目光悲凉地盯着我,“……我是……曾经有罪于祖国的人呢?”她捂起了脸,埋起了头,似在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只要不是叛国犯,我都能谅解。”我脱口而出,“别的错误都能犯了再改,惟独对于祖国,它对我们至高无上,我们对她不能有一次不忠。莹莹,你你……你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我……我就是一个叛国犯!”她抬起了头,脸白得象一张纸。她嘴唇哆嗦着,不,连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了,“我早就想告诉你这一点,但我总怕因此而失去我已经获得了的东西;今天,我应该把不应该得到的东西交给你了。”

我如受雷击,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她哇地一声哭了,从我屋里跑了出去。

我追出院子,喊着:“陶莹莹!你站一下!”

她听见我的喊声,反而跑得更快了。

“你在骗我,这绝不会是真的!”我似乎是疯了。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一直跑向了河滨小站。

小站上熙熙攘攘,人和人接踵擦肩。那些旅客可能真地把我当成了疯子,互相交头接耳;认识我的学生,则把我围拢起来:

“范老师,您这是怎么了?”

“您准备乘火车到哪儿去?”

“是啊!我是准备到哪儿去呀?”我昏热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如果她真是…… 我该怎么办?”我沮丧地坐在站台的长椅上,垂下了头。我希望陶莹莹坦露的东西,都不是真的;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将承受信念和爱情的严酷折磨,它就象两个人在我心上拉着一把大锯,我不知道我自己能不能经得起心河滴血的痛苦。

“我认为无论是男人、女人都有贞操,一个炎黄儿女最大的贞操,莫过于对民族对国家的忠诚。基于这个不可动摇的信念,我在漫长的苦难岁月中没有沉沦。难道在冰河解冻,春暖花开的时节,我反而把我视若生命的东西丢开吗?我没有别的幻想了,唯一的冀求,是保存着陶莹莹昔日留给我的形象,而不是一个曾经背叛过祖国的人!不,这不是冀求了,而是对命运的虔诚析祷。为此,我特意去找了政委兼场长的姜老头,但是我的希望破灭了,姜老头告诉我,陶莹莹确实有过逃离祖国的行为。她不是什么小偷、流氓犯,五七年她被错划右派后,并没有出过什么医疗事故,而是和另一个医生一起从国境叛逃。她的同伙,游过了国境河,她游到河心,被边防军抓获。叶涛!我如同害了一场大病一样,在这风沙小镇上又没法跟人说,所以给你发了一封急信……”

我沉默地低下头,说不出一句话。他手指夹着那支早已熄灭的烟蒂,竟忘了把它抛进烟缸。

火车奔驰着,奔驰着……

列车员又在播送着《黄河大合唱》了。

“后来呢?”我自感声音里充满苦涩。

“姜场长让我自己抉择。”

“你怎么打算?”

“你是了解我的,尽管我们历尽沧桑,却没做过一件有损于国家的事情。我常想:屈原受了那么大的冤枉,并没有离开生养他的楚国土地呀!最后,还是跳进了汩罗江,被后代称之为千古忠魂!陶莹莹尽管五七年受了委屈,怎么能离开生养她的母亲,养育她的大地呢?这个楔子打在我们中间,我和她怎么能再继续下去?— —虽然,这对我比刀剜心还疼,对她来说如同失去生命;但随着岁月的更迭,也许这一切都会过去的。”范汉儒摘下那副眼镜,下意识地擦来擦去,“我把你叫来,是倾吐一下我心中的苦水,听听你的意见。“

“陶莹莹经受得住这个致命打击吗?”我忧心忡忡地问。

“别看她外表懦弱,她是个很坚强的人。我们是一度同路的朋友,将来也想保持这种关系。

“她不一定愿意。”

“那怎么办呢?”

“她命运也够苦的!”

“苦瓜未必都能长在一棵蔓上啊!老弟!”

“我了解你的固执。”

“这种固执很廉价吗?”

“它很可贵。”我说,“但是你应当看到,因为过去的畸形政治而逃遁国外的人,有的今天回国参加建设……”

“我尊敬这些同志的回归,象尊敬陶莹莹一样。”他打断我的话说,“可是尊敬毕竟不是感情,我是和你谈我和她的爱情问题。”

我隐入了苦思之中。

“我几次去农场看她,她对我说他想离开这儿回砖厂去。我告诉她,你最近要来海滨小镇,她说她很想见你—面;现在她正在学校宿舍等候我们。”

列车喘着气,终于在滨临黄河的小站上停下来。

范汉儒替我提着旅行包,我俩匆匆走下被初雪覆盖着的站台。当我们来到他这间宿舍时,他的办公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大概是怕凉了,饭菜上都扣着盘子和饭碗——但她却不见了。

范汉儒去厨房——没有。

范汉儒呼喊她的名字——没有回应。

我突然从桌上的小闹钟下发现了一张信笺:

汉儒、叶涛:

原谅我不辞而别吧!

我很怕见你们——虽然我很渴望和你们在一起;但我走错了一步,无颜以对 “江东父老”了。

我对不起祖国!

我愧对生养的父母!

父母和我断绝了关系,是他们洁身自好,我很崇敬他们的行动。昨天下午,我突然接到县政委转给我的一张原机关重新审查我问题的结论:划我右派是错误的,但我的出逃同样是错误的。考虑到我的出逃“事出有因”,决定恢复我的公职—— 成为农场正式的医生。对着这张打字纸,我哭了;我不是委屈,而是感到无地自容。祖国宽恕了我,但我不能宽恕我自己。老范那两句话说得多么好啊!“别的错误都可以犯了再改,惟独对于祖国……”我,正是在这个问题上犯下了不能自我宽恕的罪过。今天早晨,我来小镇以前,拿着我的结论去找了姜政委;你们能猜测到,我是请求他把我调走的。去哪儿?哪儿都行,只要离开河滨农场。姜政委最初很犹豫,但他理解了我的痛苦之后,当即和砖厂通了电话,决定下午用吉普车把我送回砖厂。

汉儒、叶涛同志,我从砖厂到河滨农场来,就是个错误。现在,理智告诉我,与其和老范离得这么近,不如远在天涯的好。令天,我怀着矛盾的心情来小镇和老范诀别,当然想见叶涛一面,但是见了叶涛我该说些什么呢!讲我为什么怕水—— 我是在出逃时的国界界河中被捕的;讲我为什么从不去黄河边上散步——我是黄河的不肖子孙!我很珍视汉儒同志给予我的感情,但我没有资格来获得!希望你们从头脑里抹去陶莹莹的影子吧!

我走了。

你们不要再返回农场来送我。来小镇前,我已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回农场后即刻奔赴晋北砖厂。原谅我,使老范为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但我要说,我不是存心欺骗一颗赤诚的心,而是因为我的错误实在难于启齿……

祝你们重逢愉快!

祝老范能获得幸福!

陶莹莹行前匆匆

宿舍内静极了,静极了……

只有桌上的小闹钟,在嘀嗒嘀嗒地鸣响着。

我们没有心情吃陶莹莹给我们准备下的午饭,一口气跑上黄河大堤。是想寻觅陶莹莹的踪影呢,还是想抒发一下感慨万千的情怀呢?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我们站在我们伟大的母亲——滚滚东流的黄河之畔,极目眺望着被初雪覆盆了的原野。

雪越下越大了……天是白的。地是白的。

片片品莹的雪花溶入了黄河,汇成黄河身影,织成了黄河的年轮,铸造成了黄河的精灵。

我们两个“雪人”久久地站在雪地上,静听着黄河的涛声。它象述说着一代又一代炎黄儿女的故事一样,奔腾咆哮地从我们脚下流淌而过,一直奔向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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