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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常四爷绝不会吭声儿……

要知道,比这大的事儿还多着呢!戏文里怎么说来着?脏唐、臭汉、大清龙凤一母生!常四爷想到这里,又赶忙钻回了太太热乎乎的被窝里。您哪!气儿是有那么点儿,可不想不就没了,犯傻的才去捅这个马蜂窝。前面说过了,戏班子这帮老少爷们不好惹,勾勾挂挂黏乎着哪!说把你嗓子毁了,说把你砸到台上,这都还算小事儿。弄不好,自己找顶绿帽子戴着,这辈子就别想再在戏班子里混个人儿了。好不容易熬到“四爷”这个份儿上,犯不着。

您瞧!常四爷精明着哪!

就连大伙儿也感到有点儿惊奇:哟嗬!怎么着?士别三日该刮目相待啦!这小子过去可是个猴头巴脑、嬉皮笑脸、没大没小、浑打浑闹、专爱喝个蹭酒、讨个伸手牌香烟、嘴尖毛长的主儿。没想到,这么一绷,还真绷出点觉悟、绷出点水平来,出息得有点 “四爷”的架式啦。得了!又不碍着自个儿开工资,多一个四爷就多一个四爷吧!

但就在这时,常四爷却走魔入邪了……

唉唉!全怪武丑鬼小伍勾引常四爷去打什么猎。瞧!兔子没打着,倒引出只狐狸来。这年头儿谁听说过城郊还有这稀罕物儿?您说,这能是个好兆头吗?

得!一连串祸患就从这儿开始了。

有人说,这是因为常四爷绷得过劲绷出鬼来了……

这似乎有点冤枉,自从常四爷觉着自己绷得长了个儿,什么事儿都爱往眼眶子里钻之后,这小子就战战兢兢特意为自己备了副墨镜儿,决心目不斜视,把一切乱七八糟都挡在漆黑的镜片儿外头。并且嘴里还不住地默默念动四字真言: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但无论常四爷绷得怎么有礼有节,怎么有分有寸,还是架不住事情自个儿找上门来。

您哪!这就叫在劫的难逃。

说真格的,就在出事儿那天早上,常四爷还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跟着鬼小伍去打猎。他只是为了摆摆四爷的谱儿,难得地转悠到大裤裆胡同的小茶馆吃早点去了。可谁又能料想到,他嘴角带着烧饼上的两粒芝麻刚刚回来,就让老祖宗“云里闪”给喊进西小屋了。

当时,他就感到有点不对劲儿……

老爷子屋里,暖气片和火炉子同时并存,互不干扰。大烟袋、小药罐、浓茶缸子、痰盂儿和古典式的夜壶一应俱全,和睦相处。虽然一跨进门几就闻到一股混杂的烟味儿、药味儿、脚汗味儿、尿骚味儿,但常四爷仍然感到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好您哪!少了这一切还能显出老祖宗的份量吗?也唯有如此,才能把老祖宗皱成核桃皮儿的那张脸,衬托得使人更加琢磨不透。

常四爷更感到不祥。

但那时的常四爷可没犯糊涂,别看也算个挂头牌的名角了,还是一躬到底,恭恭敬敬地用老爷子的电子打火机点燃了老爷子三尺二的大烟袋,然后规规矩矩地站立在一旁,洗耳恭听这

位祖师爷的吩咐。

老戏码儿里还缺这类教导吗?

“丑儿——啊!”老爷子缺牙窝嘴,还这么叫他。

“在!”头儿半垂着,“您有什么吩咐?我听着哪!”

“小子!”老爷子走风漏气他说,“如今丑角这一行在戏台上走红了,年轻的主儿都愿在戏园子里傻笑取个乐子,那咱们可得对着他们的胃口上戏码儿!”

“您看得准!”

“那是!”老爷子颇为得意,“为这,昨儿个你三哥又从我肚子里掏腾出一出戏!”

“哪出?”

“四四《五花洞》!”老爷子的嗓门几不愧当年是唱花脸的,“一个丑儿不过瘾,咱们来四个!四个潘金莲,四个武大郎,就听戏园子里那满堂彩吧!”

“这……这……”

“你小子这又是怎么啦?”声儿更高。

“这、这又让您劳神了!”

“别尽捧我!”老爷子似乎不太领情,“我是不放心你!”

“不、不不!您说,我敢吗?”

“谅你也不敢!”老爷子很满意,“可得提醒你点!你师妹可抢着应承演个潘金莲,还打保票尽力拉把其余仨!你哪,学着点儿!四个武大郎一定要演得一模一样,真假难分!你、你小子又走神儿啦?”

“哎、哎,我听着哪。”

“记住!”老爷子又一次提高了嗓门儿,“你小子一定要多收着点儿,矮子步,比其余仨谁也不能高出一截儿,戏台上要的就是武大郎。”

“哦!……”失声惊叫,就像遭到雷殛似的。常四爷退出来了,缩着肩儿,猫着腰儿,个头又猛地矮了回去,好像现在就准备去扮演武大郎似的,他明白自己遭到算计了,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敢回拨老祖宗半点什么吗?不敢!一切都显得那么顺情顺理儿。他只觉得在偶然间眼前总闪现着梁三哥的身影。可是不论自己怎么琢磨,那身影总是帅得那么正派,那么从容,那么令人心头发惊。

他不敢再住下想了……

常四爷越走就觉着自己越低,心头只留下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酸不溜溜,苦不叽叽,差点从嗓子眼儿里涌了出来。可是他一咬牙,又硬硬地给咽下去了。他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竟回想起自己有一次演的那个酒保。那回,他专门在自己鼻梁上画了把酒壶。一只眼睛是酒壶把儿,一只眼睛是酒壶嘴儿。等演到那动真格之处,他猛地一手端着真酒杯,一手提着假壶把儿,头一歪,那脸上的酒壶嘴儿还真往外滴酒呢。顿时,迎来个满戏园子的碰头好。谁都明白,那酒壶里落下的是泪,不是酒,可观众们还是扯开嗓子那个乐啊!

人们要的就是这个。

常四爷越走越慢了。虽然来往的弟兄们还一个劲儿“四爷!四爷!”地打着招呼,可是他就是再端不起四爷的架式了。绷,也想绷,可就是怎么使劲儿也绷不起来。但他似乎还不甘心,总想找谁掏腾个主意。心烦意乱间猛地眼前一亮,对!秤杆儿离不开秤舵,男人离不开老婆!这事儿只能钻进一个被窝儿商量去。”

他又一次感到了太太的难能可贵……

真没想到,愁眉苦脸的常四爷一跨进家门儿,屋子里竟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师妹尚兰芳也难得地来了,正指点着自

己的太太练身段儿。哒、哒哒哒哒……呔!哒、哒哒哒哒……呔!师妹轻快地念着锣鼓点儿,太太正面对着穿衣镜扭前、扭后、困难地舞动着过于丰满的腰肢。在别人看来或许会感到惨不忍睹,但太太的自我感觉却绝对良好。胖乎乎的脸庞儿上渗满了小汗珠儿,挤小了的眼睛里闪着美不滋儿的光彩。虚心、勤快、百折不挠。常四爷越瞧就越傻了眼,多亏师妹甜滋滋地迎上来了:

“四哥!您回来了。”

“是哪!这、这这……”常四爷赶忙发问。

“瞧你那德性!”太太抢先回答了,“这得谢三哥!”

“又是三哥!”常四爷失声而出。

“怎么着?”太太埋怨了,“当四爷就忘性大了?那年你演刁小三,就顾自己出风头,弄得台下笑个没完。你当了反革命不说,连累师妹也差点没唱下来!”

“都过去了!”师妹忙打住了,“还提这个干嘛?”

“干嘛?”太太还要说,“要不是三哥那郭建光叫得响,说话算数,硬把你给保出来,你小子那小命儿在里头经得住折腾吗?”

“是啊、是啊!”常四爷顿时天良发现。

“是个屁!”太太更不客气了,“听你那口气!”

“我、我、我只是问这……”常四爷又慌忙解释。

“这什么?”太太更来火了,“跟着你多会儿沾过光?你当你的四爷,我跑我的龙套!还是三哥惦记着我,这不,人家刚一开排四四《五花洞》,立马就让我来个潘金莲!”

“哦!”常四爷又失声惊呼了。

“怎么着?”太太大为不满,“吃了耗子药啦?”

“四哥!”还是师妹懂礼儿,“四嫂这些年窝得够可怜了!凭您现在这影响,四嫂再不上还说得过去吗?就是三哥不提,大伙儿也不让!”

“你听听!”太太感激涕零了,“我把你个没人味儿的丑败兴!”

“来!”又是师妹拦住了,“四哥这是高兴的,咱们姐俩继续练!哒、哒哒哒…… 呔!”

高兴,是高兴!自己成了武大郎,老婆成了潘金莲!

刹那间,常四爷蔫了、傻了、呆了,只顾得眼瞅着屋里头这两个一憨一俏、一怒一笑、一胖一瘦、天差地别的潘金莲,腮帮子哆嗦着楞头巴恼儿地笑,就是没有一句词儿。这一手儿来的真绝!正的、反的,明的、暗的,非把你逼下台不可。完了,完了,好日子就此算完了。说?说什么?舌头没脊梁,反转都是理儿。只能佩服:绝,这事儿作得绝!

但就在这时候,常四爷还没胆儿犯浑……

要知道,这一招叫“光荣退休”,再不知好歹,那下招儿就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常四爷有气,窝火,甚至暗下操祖宗,可他明白这个理儿。戏台上那事儿都是哄人上当的,你真照七品芝麻官那样去作,那非把小命儿搭进去不可。

常四爷准备认命当武大郎了……

但就在这时候,武丑鬼小伍找上门儿来了。这小子空怀一身绝活儿,跟头、小翻儿、各种高难动作,翻得高,翻得快,翻得飘,翻得帅,可在台上竟没有一天走红过,这回的武大郎也有他一个。不过这小子可鬼呀!转眼间便从医院开回个病假条儿:腰肌劳损外带严重关节炎,没法儿猫腰身子。再加上这家伙刁钻古怪,外头还混着一群混混儿朋 友,就连三哥也拿他没辙。这小子台上的戏不好好唱,成天尽变着法儿到外头找乐子。这不,他刚把常四爷拉在屋外,就指着手里的猎枪煽忽上了:

“丑儿哥!”他还这么叫,“与其窝在这儿等着当那武大郎,

还不如跟着哥儿们去外头舒展舒展呢!”

“我不会这洋玩艺儿。”常四爷闷着头儿说。

“您哪!”鬼小伍感叹上了,“这比在戏班子里混饭吃可容易多了。一扣这儿,震天上响,也炸炸身板儿上的晦气!”

“我、我没这洋家伙。”常四爷还想推脱。

“给您备着哪!”鬼小伍继续煽忽,“还有香肠儿、面包、好酒、牡丹烟卷儿。嫂子就顾演潘金莲,还舍得给您备这些吗?”

得!常四爷顿时觉着酒虫儿蠢动、烟痛大发。

随之,屋子里又传出两个潘金莲练唱腔的声音,一位婉转悠扬,一位声嘶力竭。但你可以听出,后一位的自我感觉还特别好。这一下不要紧,常四爷就像被这两股音儿推着,刹那间就跟着鬼小伍踏上征途。

一出门才知道还有小面包车。

看来鬼小伍和他社会上那群狐朋狗友,早憋着劲儿要到郊外找这次乐子了。有一位名丑儿供大伙儿开心,当然就更使这次乐子增加了光彩。鬼小伍这帮朋友什么人物儿都有,什么个体户、改革家、待业青年、高干子弟、以至刚解除劳动教养的临时工,七八个人,一应俱全。还没到地儿,这帮小子就打着哈哈,你一杯,我一杯,把常四爷灌了个够呛。常四爷也乐得一醉解千愁。临完,口袋里还落了好几包带把儿的洋烟卷儿。

到了……

常四爷晕晕乎乎,只见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儿的大沙窝子。老高的沙堆子一个连着一个,这儿长着几株野沙蒿,哪儿长着几丛骆驼刺。满眼死气儿,连个鬼影儿也见不着,可下了面包车,再跟着鬼小伍往里头一走,那情况就不一样了。沙漠深处,豁然开朗。好密好密的芨芨滩,大片大片的水泡子。蓝是蓝,绿是绿,中间还长满了带刺儿的各色野花儿。人一走动,这儿惊

起一只野兔,那儿惊起几只野鸭,直搞得常四爷心惊肉跳的。

您哪!酒劲儿上来了……

可鬼小伍一见着猎物儿就顾不上常四爷了。刚才需要的是乐子,现在需要的是猎物儿。于是这小子塞给常四爷一支猎枪,简单教了几下打法,便伙着狐朋狗友一哄而散了。只留下常四爷端着支猎枪,晃晃悠悠直打酒嗝儿。周围这个静啊!沙窝子里没有沙哑的潘金莲,更没有委屈的武大郎,只有个即将“光荣退休”的七品芝麻官儿。常四爷真想把审诰命夫人那大段唱词儿再痛痛快快唱一遍,背着人好好出一出心头的闷气、怨气、怒气!可他仅仅是晃悠了两下,便抱着那只猎枪倒在草滩里了。

常四爷睡着了……

不对!常四爷没全睡着,他还眯缝着眼睛哪!似乎有什么声音从草窝子里窸窸索索传来,声儿不大,却使人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麻苏苏的,好像轻轻触了电似的。随之,常四爷只觉着一片火红的颜色从眯缝着的眼前一闪,这窸窸索索的声儿就没了。代之而来的却是另外一种声音,像自己刚结婚时的太太在耳朵旁出气儿,轻柔,细腻,还带着一股香喷喷的脂粉味儿。常四爷一个愣怔,头发根儿马上就竖起来。荒沙窝子哪儿来的娘儿们?常四爷一咬牙,猛地把眼睛睁大开来。

老天爷!原来是一只狐狸……

常四爷虽然抱着支猎枪,却刹那间变成了一尊躺倒的泥胎木偶。只见那家伙也一动不动,竖着两只耳朵,噘着一张尖嘴,瞪着一双眼睛,拄着两条前腿,距离自己顶多不过五步远,正稳坐在那条火红的大尾巴上,歪着头儿直愣愣地瞅着自己呢!常四爷几乎要下意识地失口惊叫了:狐狸精!但猛地瞅那家伙的下胯处,却又惊诧地给掖回去了。

不对!这家伙还长着那玩艺儿呢……

但不管公的或母的,这只火红的狐狸还是把常四爷吓了个半死不活。好您哪!老祖宗传下来的戏文里还缺少这类事吗?“云里闪”老爷子就不止一次说过,他小时候那戏园子的后台就住着一只狐狸,美着哪,天天晚上偷偷钻他的被窝儿,差点把他给吸干了。后来多亏了请老法师给拿了,要不能活到今儿这八十多吗?是啊,是啊!哪本戏里都这么说狐狸这玩艺儿鬼着哪!你不把它灭了,它就一定把你毁了!要不然,自个儿身边为什么乍猛出现了四个武大郎、四个潘金莲呢?

常四爷猛地端起了猎枪……

但那只狐狸仍然动也不动,还只顾歪着脑袋瞧着常四爷。似乎特别欣赏常四爷那手儿抖着、气儿喘着、下嘴唇儿哆嗦着那可乐的模样儿。常四爷更慌张,忙眯着一只眼睛瞄准这厌物儿。可架不住胳膊打颤儿、准星晃来晃去。刹那间,眼前的狐狸一只晃成了两只,两只晃成了四只。

哦!正应了四四《五花洞》……

常四爷更觉得毛骨悚然了,猛一闭眼,恶狠狠地扣动了扳机。只听嘣的一声巨响,再睁眼一看,狐狸不见了,眼前只剩下一片翠绿的芨芨草。但刚等他松了一口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子幽幽的嘲笑声儿。再一回头,天哪!那狐狸又拄着前腿儿、坐着大尾巴出现在自己身后了。不好!老祖宗说得对:你不灭它,它必毁了你!这?这?这总不能眼瞅着叫它给毁了!

常四爷一咬牙豁出去了……

追!一场恶追就这样开始了,不到片刻功夫,常四爷就被引进了大沙窝子布下的迷 魂阵。窜进了乱草弯子,钻进了野树林子,而这家伙总是你跑它也跑,你停它也停,像和你逗着玩儿似的,害得常四爷四处乱放空枪。最后,累得常四爷只好扔了猎枪,仰天一声长叹:天灭我曹!天灭我曹!随之,两腿一软,便倒在沙堆子旁失声痛哭起来。泪眼中,常四爷看见那狐狸那个乐啊!摇头摆尾,越凑乎越近,最后竟想上来舔他那画惯了白豆腐块儿的鼻梁子。操你八辈祖宗!老鼠急了还咬猫呢!常四爷猛地再次抄起猎枪,冷不丁地就扣动了扳机,又是一声炸响,只见眼前骤然腾起一片血光,那狐狸竟意外地被炸破肚子躺在那儿再也不动了。常四爷这份儿狂喜,又是栽跟头、又是打把式。他娘的!泪水儿不行,还得动硬的!

鬼小伍他们闻声赶来了……

这帮老少爷们实在搞不清:这位名丑今儿这是怎么了?大白亮天的,硬说自己打死了一只狐狸,草滩上还留下一滩血。大伙儿都说看不见,他竟摆起了谱儿楞发起四爷的脾气。这带着名丑打猎找乐子可打出漏子了,还是趁早收摊子回家吧!鬼小伍头一个抢先顺着常四爷的话音忙搭茬儿,愣说自个儿也血糊淋拉地看得明白,总算把这位即将 “光荣退休”的“七品芝麻官”,连哄带骗地拖上了小面包车。

瞧瞧!酒劲儿还不小呢……

到家了。鬼小伍更鬼了!自个儿煽忽常四爷打猎打出鬼来的事儿,他对谁一个字儿也没提。只是把这位即将上任的武大郎,全眉全须地送回到胖乎乎的潘金莲身边儿。奇怪!常四爷自个儿也对人什么都没说,只把那死狐狸在心里闷着,一时间变得让人摸不着深浅了。

您哪!常四爷已经走魔入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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