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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存扣瘫坐在庄后那棵歪脖子苦楝树下面,对着北大河平静白亮的河水,发呆。小嘴嘟着,脸上枯着两道泪痕。

他生气。生哥哥存根的气。

存根和李庄的月红才认识半个把月,两人就黏糊上了。月红三天两头往这边跑。月红一来,存根就干不好活了。后来两个人干脆钻进堂屋西房间里,说说闲话,逗逗乐子。刚开始倒没感到存扣碍事,月红还爱逗弄这个圆头乖脑的小家伙玩呢。有时给他买上几粒糖果,有时捎些炒蚕豆或葵花籽儿。存扣也挺喜欢这位姐姐的。他喜欢倚在她身边听她说话,看她一边说话一边飞快地打着绒线,时不时用星子一般亮的眼睛瞟他哥一眼,脸上忽然就一片桃红了,好看得像年画上的神仙姐姐呢。月红姐姐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气,不是雪花膏的香,也不是香肥皂的香,而是……咳,说不出来,反正挺好闻的,反正九岁的小存扣爱闻。可是过了几天月红却不要存扣赖在她身边玩儿了,她说“大人讲正事儿呢,小孩子不要听”,“豆腐桥那边跳白果的伢子多哩,你不去玩啊”,等等。总之,是支他走的意思。小存扣就有些嫉恨地望望他哥,悻悻地出去遛上一圈再回来。

今天月红姐姐来时给她带来两个麻团,才在街上买的,轻轻咬开一个小洞,里面热气就冒出来了,黏黏糊糊的白糖汁儿直往外流。存扣吃得心满意足,吃完了,还把手指吮吮,有甜味呢。手上有油,可不能浪费,往头上抹抹。这是存扣的习惯动作,吃油条也这样。

“吃过咧,吃饱咧,可以出去玩玩咧。”哥哥一直坐在床边上看他吃,看他把两个麻团全撂下肚。

月红也坐在灯柜儿旁边看他吃,眯眯地笑,脸上有些酡红。

“我不。我要和你们一起玩。”存扣说,一边从灯柜上拿来茶缸,出房门去倒些凉茶来喝。“两个麻团一缸茶,吃得肚里饱嘎嘎”,乡下人上街总喜欢如此打发自己。麻团油腻,吃过了喝些茶,解渴又消化,惬意。

存扣前脚才出房门,存根跟脚就把门关上了。“出去玩半个小时,哥哥要和你月红姐商量大事!”存根在里面粗着嗓子说。像吼。

存扣回过身怔怔地站在房门口,脸都气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想不到哥哥这样对他。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事要关起门来说!他嘴巴动了动,骂出一句话来:“特务!狗特务!”

骂完后把茶缸往方桌上很响地一蹾,就冲出门去。院子里几只鸡婆见他来势凶猛,张开翅膀两面直奔。

“让你们聊个够!让你们聊个够!”存扣气咻咻地走到巷子北头荣桂家屋后的猪圈时,从菜园的篱笆上狠劲拔出一根细竹条,在猪圈檐口下一撇一捺地挥舞。草顶上纷披下来的丝瓜藤络被齐刷刷地斩断,乱七搭八落了一地。也有那种叫“嗡子”的黄口黑身的大蜂子不小心被击中,发出“噗”一声响,稀里糊涂肯定来不及疼就死去了。尸体被打出老远,不一会儿就会被哪窝蚂蚁发现,用一天的时间把它挪进洞里。

拿丝瓜藤撒过气,存扣一下子软了下来。他低着头,一步一蹭地往北面大河边走,坐到岸上那棵歪脖子苦楝树下面。这是他常来的地方。当他在受了委屈的时候,心里烦的时候,想妈妈的时候,他就来这儿,坐在这树下,呆呆地望着大河,一望半天。

打存扣五岁死了爸,他妈桂香就经常不归家了。把兄弟俩扔在家里,大带小。桂香在外面做“关亡”的营生。“关亡”就是走阴差,能把人家的祖宗亡人从阴曹地府带上来,借她的口说话。桂香生意做得好,有人说她是天生跑码头的“江湖命”。确实,桂香一年起码有十个月是在外面的。可她却总说自己是个“筛斗命”,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丈夫死后她开始吃纸烟。丑的不吃,像8分的“经济”、1角4的“勇士”从来没得眼向,正常是2角6的“玫瑰”,2角8的“华新”,2角9的 “飞马”,最次也起码是2角的“光荣”。还好麻一口儿,半斤大曲打不倒她。又爱摸个牌,嫌小不怕大,却输多赢少。她手敞,除了孝敬庄上干部,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沾她光的也不少,逢年过节带回一大堆稀罕物品和吃食,分分就没有了。所以尽管在外面做偏门营生,在庄上倒是落有好名声。有时候深更半夜桂香也会突然回来,手里端张罩子灯在床上细细地照,眼泪滴在兄弟俩脸上。灯光烘醒了他们,睁开眼,一声“妈”还未喊出口,就被妈捺进嘴里的薄荷糖或云片糕堵住了。妈熄灯躺在哥儿俩中间。哥哥岁数大,身子靠着妈妈睡着不敢动;存扣却不管,双手钩住妈的头,一条腿还搁妈身上,生怕妈飞了似的。可是早上起来妈还是不在了。灯柜上搁着吃食、钱和粮票。妈早走了。妈是顺路来家一趟的,有条黑篷船在东河浜等着她呢。

存扣和哥一起过,就成了哥的影子,走哪都跟着,哥上学也跟,一个人在操场边上玩。捉蜜蜂,找蝉蜕,望学生上体育课,嘿嘿地傻乐。有时上课时,他从哥那教室的后门偷偷爬进去,像条狗坐在哥的课桌下,极专注地摆弄他找来的宝贝。他从不打扰哥,他和哥感情很深。

存扣七岁上小学这年,哥高中毕业了,他没有务农的心,天天瞅空儿到离家不远的街上跟瘸子长宝学修理。修锁、配钥匙、修电筒、有线广播和收音机,什么都来,杂家。也就小半年,该摸着的东西都摸着了,就回家在自家西厢房朝外的一面墙上凿了个门脸儿,自个儿单干起来。找来两个旧音箱摆在门口,成天开着响儿,引来不少男女伢子到他店里玩,看他修东西,听歌曲儿。存根的维修店比庄上的文化室还热闹。

月红就是在维修店和哥搭上的。她家在顾庄西面三里路的李庄,那天她到顾庄街上买毛线,顺便把她哥的五节头长电筒带来修,她哥晚上看鱼塘没只亮手电可不行。哥把电筒开关拆开,几下摆弄便修好了,说声“接触不良”就递给了月红。月红问:“几钱呀?”哥很洒脱地说:“算了,小意思,没费电费材料的。”月红盯住哥看,忽然脸就红了,说声“难为你了”,转身下了台阶。才走几步,哥把她叫住了,给了她几颗乳珠儿,说:“你这电筒五节头的,电大。给你几颗带家去,烧坏了有得换。”存扣看到哥一直用眼睛把月红送出好远,直到从巷头转弯不见了。哥眼睛亮亮的,像在想些什么。

过了两天月红又来了。她带来个硬纸有线广播,说是声音嗄,难听,让存根师傅修修。这是个简单活,不知为啥哥却捣鼓了个把小时才弄妥了。月红也就陪着个把小时。开始是站在柜台外面等,以后哥叫她坐到柜台里头等。存根修,月红就坐旁边看。这以后,月红来店里的次数就密了,有东西修也来,没东西修也来,一来半天。街坊邻居都说这两个人相好了。又说大概桂香回家来就要请媒人去说亲了。

想不到哥是个花喜鹊,和月红姐相好就不理宝宝(方言:对弟妹或比自己年纪小的同辈人都可以叫“宝宝”)了。存扣恨恨地想,妈妈回来准告他一状,叫妈妈骂他!妈妈每次家来都说在外面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哩,每次走都叮嘱他要带好我哩。你看,今天月红姐姐来他就把我关到房门外头来了。真是欺人哟!

现在是早上九点多钟光景,东面水码头上一个人也没有,煮早中饭的人该来淘米洗菜了。这是庄上最好的水码头,不是碎砖乱石垒的,也不是在河里打桩再担上木筏和竹排,而是两块建桥用的水泥板接的,远远塌塌地伸进河中,可以一次蹲不少人呢。这码头下面尽是砖头瓦瓣,老辈人说这河边上原来有座龙王庙的,以后不知为什么坍塌了,想必是年纪太老了,碎砖烂瓦全推进了河里。因此夏天在这里洗澡游泳的大人孩子就特别多,脚踩不到河泥,水就不浑,随你放鸭似的人在里面扑腾,水总是清的,照样可以淘米洗菜挑水吃。不像旁的码头,黄昏时河里洗澡的人多了,来挑水的人就把桶往河中间一撂,激起一片浪花来,吆喝道:“二小,替我到河心兜两桶干净水来!”

淘米洗菜的人则把淘箩篮子伸向河里:“丫头,帮着到远处清下子!”

这码头就是好。顾庄头一名。

存扣百无聊赖地坐在树根下面,把面前丛生的狗尾巴草的穗头拔起来,箭矢似的射进河里。水面上杂乱地浮着,慢慢地往远处漾去。一只牛蜢飞过来,锔上楝树的皱皮,存扣窝起手掌,“啪”地一拍,然后拎起它的尸体扔向河面。太轻,扔不远。水面“咕”地翻起一朵蘑菇伞状的水花,不知打哪里出来的一尾软鳝猛地蹿上来,一口把它吞了。尾巴一摆,倏忽间就消失在远处,后面留下一道浅白的水痕,马上就不见了。

头顶上的蝉又叫了起来,“知儿——知儿——”就一个腔调,听得人要打瞌睡。存扣不喜欢听。存扣喜欢听歌曲,像现在广播和收音机里老放的彩色电影《红雨》里的插曲《赤脚医生歌》他就很喜欢听:

赤脚医生向阳花,

广阔天地把根扎。

千朵万朵红似火,

贫下中农啊,贫下中农,

人人夸,人人夸……

好像应了存扣的心思,远处庄中间的高音喇叭里突然就传来了嘹亮又雄壮的歌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存扣最不欢喜听这首歌了,翻来覆去的“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嗦!听哥哥讲,我养下来时就“文化大革命”了,现在都七五年了,还在“文化大革命”,还“就是好”、“就是好”,也不晓得就是好什么……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回家了。

“存扣,你在这里做什么呀,呆里木痴的!”

“他是想看她妈妈的关亡船呢。”

“哈哈!”

“哈哈!”

这时候,机工保国家屋东山的树林子里出来几个赤身裸体晒得像泥鳅的伢子,嘻嘻哈哈地朝存扣走来。存扣看到是他的同学:保连,进财,马锁。

“小瘌疤”保连十一岁了,岁数在班上最大,人也最顽皮,是男生当中的“号头鸭”。进财和马锁就是他的狗腿子,还有东连。暑假期间他们几个常在一起玩儿。

保连手持一根秫秸,上头挑着一条半死不活的青蛇。连秫秸带蛇往存扣面前一撂,吓得存扣忙往旁边一跳。“胆小鬼,这蛇没毒,又没劲了。”保连说。

可没劲了的蛇还是挺吓人的。它挣扎着,头往上拗,蛇信子通红,一吐一吐的。几个人围着它,商量它的后事。说撂进河里,怕它活过来,会不会引蛇来报仇,蛇是认得人的,摸得到你家,躲到你家灶房的草里,盘到你家被窝里,挂在你家屋梁上。如果死在河里臭了,大人晓得了会挨骂的。老郎中顾汉荣做药酒,要是把蛇送给他,可以换几块薄荷糖哧哧的。可是春上他死了。“还是烧了吃掉吧。”马锁提议。

大家一致赞成。

存扣很兴奋。他已忘记了哥哥他的不快。他吃过烤山芋,烤青蛙,烤长鱼,就是没有吃过烤蛇。他听说蛇肉最嫩,吃在嘴里打仨嘴巴不松口。但说归说,存扣从没看过庄上人吃蛇的,大概是因为它样子太瘆人的缘故。还有,蛇吃老鼠,青蛙吃虫,是好“人”,所以大人们不吃它们。

保连三下五除二剥了蛇皮。剥了皮的蛇居然还没死,雪白粉嫩的身体扭来扭去,像裸体的美人。马锁和进财到附近鸭奶奶的灶房里偷来了火柴和黄豆秸子。火点起来了,烧得“劈劈啪啪”的,蛇撂在里面,不一会儿大家就闻到了奇异的香气。一道涎水挂在保连的下巴上,拉得老长。

存扣分得一段尾巴。他吹吹上面的灰,吃得很细心。

这天早上两兄弟起得比较迟,昨晚乘凉睡晚了。起来后存根就说眼皮跳,存扣问左眼还是右眼,存根说是右眼。存扣说“左跳祸右跳福”,你今天有福。存根说: “有啥福呢……难道今天月红要来?”脸上就有了喜色。他现在居然把月红来也当成是“福”了,存扣心里笑哥:想婆娘想疯了。

约八点钟光景,月红真的来了。存根连忙扔下手里活计把她迎进屋里,替她接下背篓。

月红今天穿着件粉红色“的确良”短袖衬衫,淡青的中长纤维裤子,脚上是一双紫红平绒方口布鞋,全身光鲜。走得急了,脸上红扑扑的,透着汗,胸脯一起一伏的。进门看见方桌上小钢精锅里冷着凉茶,端起来就喝,“咕嘟咕嘟”一气喝掉大半,抹抹嘴,掀开盖在背篓上面的方巾,摸出几根嫩黄瓜来。“呶,存扣,姐给你摘的,可脆哩。”又递一根给存根:“给你根最大的。”

“能有多大嘛,也不过……”存根笑眯眯地瞅着月红,眼睛里有些坏坏的。月红脸“腾”地火烧般的红,眼帘垂了下来,声音就有些涩了:“瞅什么嘛,瞧你那样儿。”

“瞧你好衣裳啊。才做的啊?画粉还在上面呢。”

“是啊,一水都没洗哩,”月红用水亮的眼睛瞟他一眼,身子倚在桌沿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说:“人家不是专门穿给你看的嘛。”

“蛮好的。”存根突然大口大口地咬起黄瓜来,一嘴接着一嘴,几口就下去大半根。他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张五块的,递给存扣,说:“替我上街去买五只二号电池。我替你姐修电筒。”

“姐没说要修电筒嘛。”存扣嚼黄瓜正高兴,他不想去。

“在姐篮里搁着嘛。快去快去!”存根把钱往存扣兜兜里一塞,连哄带推把他弄出去了。

存扣出门没走多远,哥的声音在后面追上来了:“存扣,到河西(河西就是庄西。水乡农村的习惯叫法)大商店买,拿‘雄鸡’牌的!”

存扣有些生气,跑到河西有里把路,他嘴一动不费事,自己和月红姐说说笑笑玩儿,让人替他劳动。可他从没拗过哥,哥是宠护他的,叫他做事他也总听,虽然有时心里并不乐意。这时他又想,“雄鸡”电池3角4一只,我就说涨价了,4角,这样短哥3角钱可以买三十个白果呢。上次跟进财和马锁他们跳白果可输惨了,他们都有又小又扁的“巴瘪子”,跳到哪停到哪,而他都是些肥胖的大白果,瞎滚,结果就输了二十几颗。下次跟他们玩滚果,“巴瘪子”就没有用了。想到这里,他不由高兴起来了,手舞足蹈地快步向河西走去。

存扣买了电池和白果,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发足往家里猛跑起来。到家却发现店门关着,院门也闭着,里面还扣上了搭子。这难不倒存扣,他用劲把篱笆门推开一道缝,身子一插一挤便进去了。进了院子,他看见堂屋门也关起来了,要用手推门时,听到西房里有东西撞墙的“咚咚”声,夹着月红姐的呻吟声,一声紧似一声的。他慌了,莫不是哥和月红姐干仗了。

庄上好多人家吵死打架都关门落锁的怕人家晓得,说是“家丑不可外扬”。男人把婆娘捺在床上用鞋底在屁股上狠狠地揍,还不许哭,出去也不许说,还要笑嘻嘻的。上次进财柯家堡的麻子舅舅来,临回去时他妈红莲舀了几瓢糯米给他捎着。当着他爸面舀的,他爸还说“多舀点,多舀点”。可他舅前脚刚走,后脚他爸就把院门堂屋门一齐关上了,对进财妈吼:“你能了,不与人主张就舀米给你娘家人了,要上天了。给你二两颜色你就想开染坊了。今儿不打你臭婆娘你就认不得东南西北了。”他妈就给他爸跪下了,小声地哭:“下次不了,我哥胃不好,给他闷些粥哧哧。”可他爸不依,把他妈捺在床边上,褪下裤子,对着屁股猛揍。打光屁股是怕打坏了裤子。他妈咬着被角熬着,鼻子里“呜啊呜”的,像猪被麻绳捆住嘴挨骟似的。进财“忙从院子”里抱着泡桐爬上了墙头,跳出去没命地往“花木兰”家跑。 “花木兰”婉珠当过妇女队长,人生得乌眉大眼,牛高马壮,泼辣得很,平时最爱替女姐妹出头。她有个当兵转业的二哥在县里法院做大事,庄上没人敢惹她;也服她,她上过两年扫盲夜校,又在工作组干过,说话总是占理的,队上哪家有个纠纷矛盾了都爱找她来调解。

进财一溜烟跑到婉珠家,带着哭腔结结巴巴讲家里的事。婉珠正在厨房里刷锅,没听完话就把水帚把儿一撂,“咚咚咚”地走出来了。到了进财家院门口,提起肉溜溜的大拳头在门上猛擂:“开门!开门!学宝你这个狗日的开门!”一会儿里面门搭子一响,婉珠门一推撞了学宝个趔趄,也不管他,几大步就蹿进了堂屋,上西房一看,红莲坐在床沿上,头发乱糟糟的,低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婉珠就问:“妹子,学宝打你了?”红莲不回她,头不抬地两边摇了摇。

“没打?都有人告诉我啦!”婉珠一脚上了踏板。红莲抬起头,一脸的眼泪。手扶着灯柜试了试,人却是站不起来了。婉珠不由分说,把红莲扳过来,一把拉下裤子,只见磨盘大的两扇屁股上青一道红一道紫一道的,像涂了油彩的大花脸。

“畜生!畜生!学宝狗日的过来!”婉珠顿时怒火万丈,眼瞪得有铜铃大,往外直吼。这时听到声响的队里人都来了,人挤挤的一院子。几个妇女进房看见红莲被打花了的屁股,有的触景生情,竟“呜呜”地哭起来。

学宝被几个大婶拉进房来,一进房就往角落粮瓮边一蹲,从口袋里掏出根“经济”,手抖抖地点上,还没吸上两口,就被婉珠一巴掌打落在地,肥墩墩的手指头点上了学宝的额头:“好你个学宝,平时个蔫三样子,打起老婆倒是下得了狠手嘛!你看这事怎么说!你看这事怎么说!”

学宝脸都灰了,嗫嚅道:“她不与人通知,她不与人通知……”

婉珠吼道:“别说红莲舀米时你还在场,就是她自作主张接济点米给她穷哥哥又怎的?你记不得你小时候吃百家饭的时候了?你忘本!你不讲阶级感情!红莲是个人,就是条狗也不见得耐得住这般死打!了不起了,仗着男人家有点劲就打人了!你这是殴打妇女!你这是犯法!我完全可以叫民兵营长把你捆起来送监。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学宝身子像筛筛子,上去跪在踏板上,对着红莲左右扇起了嘴巴,号哭起来:“我对不起你呀,你打我吧……”又抓起红莲的手往自己脸上打。红莲甩开手,也张大嘴巴哭了起来。学宝越哭越来劲,居然拿头在踏板上撞,撞得“咚咚”的。婉珠大吼一声:“别哭了,这会儿会装了。快去烧点水来,替红莲把屁股焐焐!”学宝顿时收住哭,站起来低着头挤出去烧水了。

存扣心想,肯定哥是在打月红姐了,连忙用手拍门,尖着嗓子叫:“哥,开门!哥,开门!”听听里面没了声响,心想哥歇手了,等哥来开门,看是咋的了。月红姐还没和哥订婚哩,就打了。正等着,里面又响起来了,“咚咚”声更响更急,下急雨似的。再听听有月红姐压抑的闷声,“嗯啊嗯啊”的不停。存扣哭起来了,小手拍着门,哀哀地喊:“别打了,别打了,哥……”又蓦地尖叫起来:“哥!哥!别打了,再打我去叫婉珠婶了!”“别喊!”里面哥突然炸雷似的吼了一声,“哥和你姐在弄东西,就好就好了。”存扣听了收住了哭,嘟哝道:“弄啥东西呢,要关门……”又大声喊,“哥,我帮你把电池买回来了哩。”

哥把门开了,脸上汗湿湿的,冲存扣低吼:“你喊啥?哥和姐在里头藏东西呢。”存扣忙进西房,见月红姐正就着镜子梳头,绯红个脸,头发湿垮垮的。“是哩是哩,姐帮你哥抬床了。”月红揩揩存扣的脸,笑道:“看你,都成大花脸了。”存扣凑上镜子看,才哭过的脸脏手一揩,横一道竖一道的,自己咧开豁巴齿笑了,又问:“你们看到我铜角子了吗?”“在哩,三十四个,一个不少。”他哥说,“我替你数过了。”

西房里的这张架子床是家里最好的家私了,是外婆土改时分的地主王大卵子的浮财,以后妈妈结婚时作为陪嫁带过来的。说是红木打的,迎面画板上面雕着松鹤,梅花鹿,鸳鸯,凤凰,麒麟,牡丹花,还有头上长了大瘤子的寿星佬儿哩。听说当年王大卵子打这张床,木匠整整费了一百二十个工,光鸡蛋早茶就吃了两笆斗。想不到土改时被外婆拎阄拎来了。

这张床很大,从小存扣就喜欢和哥哥在上面顽皮,翻筋斗,竖蜻蜓,弄得榫头有些松了,使了劲就摇晃,往墙上撞,咚呀咚的。家里值钱的东西妈都藏在床肚下面。本来妈妈的嫁妆里还有一袜筒子铜板和几块“袁大头”,连同兄弟俩小时候带的银项圈、银索锁和银脚镯包在一块蓝方巾里藏在站柜的最底层,有一天被存扣乱翻到了,抓一把铜板到进财家院里和他们斗角子,一下子输掉十几个,被妈妈逮住了拧着耳朵拖回家,捺在堂屋里爆打了一顿,骂道:“小绝光头,败家子,正行不学学赌钱。你那死鬼爷爷一夜赌输二十亩田,害得你奶奶要寻死——现在倒又轮到你了!”屁股打得“哔剥”响,打累了要存扣跪在宝书台前对着毛主席像忏悔。跪了一顿饭时辰,膝盖疼得钻心,幸好巷子后头的鸭奶奶过来把他拉了起来。他是不敢自己起来的。被妈妈拧破了皮的耳朵后来化脓了,妈到赤脚医生种道家倒了半墨水瓶紫汞,用火柴棒缠上棉絮蘸着替他搽。后来疤还没结老,存扣耐不住痒用手去抠,抠出了血又结疤,几十天才好。他妈后来想把剩下的铜板拿到铜匠船上化了,浇一把小饭勺,却遭到哥俩一致反对。存扣拉着妈的手哭着不让,妈笑着问摆在家里做啥,存扣说不做啥,就是要摆在家里,还说我家的铜角子最新,进财、马锁、东连他们的都斗旧了,字都看不清了呢,还说我家全是“大清带铜”的,比他们的“十文”又黄又厚又重。妈想了想就说,也好,我先替你们藏起来,等你们长大寻到婆娘再传给你们。存扣就说我不要洋钱,我要角子。妈说,好,角子归你。妈就从站柜里把那包金贵东西拿出来,卸下床板钻到床肚里去,出来时气吁吁地对兄弟俩说:“家里值钱的家当妈就藏这里面了,你们俩谁也不要进去乱动!”以后存扣想那些铜板想得慌了,经常像条狗趴在踏板这边,把半边脸贴在地上用哥的电筒往里照。就在床角的那只瓦罐里,睡着属于他的三十四枚铜板,妈妈钻床肚时他急急数过的。有次他对哥说,要是我们快点儿长大就好了,寻了婆娘我就有角子了,我那么大了妈也不敢打我,很陶醉的样子。他哥就说他,呆子,你大了倒不玩那个了。存扣就噎住了,坐在踏板上呆想,半晌咕哝了一句:“我偏玩……怎的啦?”

哥好像忍不住地告诉他:“这些时哥攒了些钱,先把它藏起来。”存扣就说:“我又不偷。哎,是攒着等娶月红姐吧!”月红用手指在存扣头上轻轻打了一下,说: “这伢儿,不学好了。”脸上笑吟吟的,蹲身背起背篮站起来,吁一口气,说:“我该走了,爸要我到街上给他捎条‘经济’呢。”脚跨出门槛,又回头闪了哥一眼,说:“明天再来修电筒,今儿修不好了。”哥忙说:“对对,今儿修不好了,明儿继续修,好好修!”

存扣把兜里那五节电池和零钱一并掏出来扔在床上,四仰八叉往席子上一躺,叹口气,说:“唉,叫我白跑一趟。”他哥问:“哎,你今天咋跑这么快?”存扣一激灵从床上拗起来,说:“我的黄瓜呢?还有两根黄瓜呢?”哥“呼”地拉开账桌抽屉,双手各拿一根黄瓜投降似的举着,气呼呼地说:“敢情你是怕我把黄瓜全吃掉,还你!”把两根黄瓜掷到床上,跌成了好几截,趿着拖鞋出去了。

存扣见哥气了,忙颠颠儿地跳下床,涎着脸跟在哥屁股后面。哥不理他,径直走向猪圈,站在茅缸前解裤扣儿。存扣也连忙抠出小雀子陪着哥。两道尿柱一前一后冲出来,一粗一细交叉着,臊气味哄哄的。一会儿存扣没了,哥还“哗哗”尿个不停,没完没了,牛尿似的。存扣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哥,你尿头咋这么长的?”哥没好气地回他:“憋久了没出来咋个不长!”把尿抖净了,边扭纽子边往家屋里走去,把个发怔的存扣扔在茅缸这边。

第二天早上存扣醒来时,太阳已照上站柜门了。小桌上盛着一碗烫饭粥,上面担着一根油条。存扣滚起身,脸也不洗,捧起碗“咕噜咕噜”地喝,大口咬着油条。突然就放下了碗,捂着肚子往外奔。在院里拖鞋跑丢一只,索性脚一踢,把另一只也踢掉了,身一闪溜出门去。

存扣一溜烟跑到巧云姨家屋西山的猪圈茅缸,裤头一拽,屁股还没全蹲下来,就“稀里

哗啦“拉开了。这几天存扣解溲都上这儿。家里茅缸早就要挑了,偏偏队里挑粪的”麻皮“凤枣大爷被高家庄的姑娘带去过了,粪水就越蓄越高,大便掉下去溅得满屁股水花花的,三张草纸都不够,存扣就不上了。哪有巧云姨家这茅缸好,两头猪刚出的圈,粪水少,不打屁股,又特安静。

猪圈前长着几趟南瓜,蒲扇样的大瓜叶一直铺到茅缸边上,喇叭样的金黄色花儿开得到处都是,“瓜狗子”在上面嗡嗡着,飞起又叮上,飞起又叮上,忙碌得很。瓜纽儿东一个西一个的,长着白茸茸的霜毛,嫩拐拐的。存扣想,为什么巧云姨不秧黄瓜呢,这样屙屎的时候可以顺便摘来哧哧。他雀子一撅,一泡尿出来了,赶紧对准面前一窝匆忙的蚂蚁。蚂蚁被尿冲得七零八落,没冲出去的在水汪中挣扎游泳,他就觉得很开心,想自己这泡尿对蚂蚁来说就是一条大河了,还是人厉害呀,随便一泡尿就可以给蚂蚁带来一回洪灾。看它们在里面拼命的样子,他不禁笑出声来。这时候他又看见一只癞宝(方言:癞蛤蟆),正藏在一张瓜叶下躲太阳呢,眼半睁半闭的,还举头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这让存扣很惊奇,他看过狗儿、猫儿和猪子打哈欠,还不知道癞宝也会打哈欠的,还打得人模人样的。于是他就生起气来:这个丑东西居然在我眼皮底下这么从容,一点儿不把我放在眼里。悄悄拎块土坷垃,瞄准了,朝那癞宝身上砸去。偏了,癞宝往起一蹿,蹿进瓜蔓中去了。

存扣屙过了,才记得忘了带纸,就揪几片南瓜叶擦,高低擦不干净,擦了还有,擦了还有,一发狠,中指顶破了瓜叶,指头上便涂上了绿汁和屎屑。他恨恨地朝土墙上揩揩,裤头一拎站起来走了。

暑假才过了十几天,存扣已觉得腻得慌了。白天是那么的长,长得让存扣都不知道怎么打发。从巧云姨家的猪圈出来,存扣拐上北大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河里一个人都没有,中午过后才有伢子们来洗澡游戏,男伢子女伢子都有,嬉闹哄哄的。“躲躲蒙儿”,“逮水老鸦”(一种水中众人追逐一人的游戏),打水仗,扮水鬼,可好玩呢。可这会儿河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声,甚至连一条船都看不见。“真没劲!”他嘴里咕哝着,走到一个坡缓处站下了。他要下河洗个澡。刚才屁股擦得不干净,黏黏的不舒服,又弄到了手上。

他脱下裤头丢在岸上,光裸着身体径直走进河里。水已经蛮暖的了。太阳狠得很,中午过后水边上都是烫的。脚踩着腻软的河泥,凉丝丝,很舒服。才走两三步,脚板硌上个尖利的东西,探下身抠出来,是只胖鼓鼓的河歪儿(方言:蚌。鼓肚子称“河歪儿”,扁肚子称“江歪儿”)。他狠命往河心一扔。他不要河歪儿,如果是扁肚子的江歪儿他就要了,可以换钱。有人到庄上收,收去养珍珠。走不过两步脚下又踩着东西,在脚心里动着,痒痒的。存扣稍稍虚起脚,抓上来一只寸把长的青皮枣虾。他掐去头尾,中间只一挤,白玉似的虾肉便滑进嘴里,“吧嗒吧嗒”嘴,透鲜。

存扣想往不远处的水码头游,但又想游过去还要游回来拿裤头,就不想游了。一个人游泳也没意思,何况哥哥不准他上午下河,更不准他一个人在河里。老听人说河里有水獭猫哩,专拖小伢子,从屁眼往外掏肠子吃。弄湿了头发,哥哥就发现了。还是回家。

存扣正往家走,身后一阵脚步响,还没回头,只听一声“逮麻雀子喽”,裤头被人褪到脚后跟。存扣连忙拉起来,转头一看,是队里的机工保国,骂了句:“下流精!”随即又涎着脸说:“保国哥,我到你家听你说古好不好?”

保国是队里几条光棍子之一,家里太穷,兄弟姐妹多,一家人挤在一间碎砖垒成的屋里,二三十岁了还找不到婆娘。人却是极聪明,欢喜捣鼓东西。他没学过无线电,但他能把收音机拆散一桌子连起来照响。他会修手扶拖拉机,坏了后就在地里修,拆下来的零件在田埂上摆一排边,洗洗弄弄安起来又突突响了。娃儿们都佩服他,经常簇在他身边看,他就拾些没用的钢球儿或轴承什么的往远处一扔,引得他们像一群饿狗似的去抢,争得鬼哭狼嚎的,他自己在一边咧着大嘴笑。他家里有许多大书,据说是前几年“造反派”把从四乡八村抄来的“毒草书”堆在顾庄中学的操场上,准备第二天开批判会时“送瘟神”放火烧掉,保国和他当时还没死的爷爷正好负责看守,被他俩趁黑拣厚地偷了两口袋。他没事就看,耕地打水的间隙也拿出来看上一点儿,所以他有一肚子的故事,孩子们经常缠住他讲,晚上聚在他歇息的工棚里借着一豆灯光听他说古扯白,半夜都不肯回家。但他也不是白说的,得买糖果给他,或者从家里偷几根香烟,大家凑凑,就多了。也有白说的时候,就是他高兴的时候,或者他叉到鱼搛个鱼头端张爬爬凳在槐树下咪酒的时候,他就讲故事,还讲得多,讲好长。

这时保国就说:“呆瓜,还有比听说古更好玩的事呢——比看电影都好玩!”

“瞎说,我不相信。”存扣张大了眼睛。

“我不哄你。”保国朝巷子两头看看,悄声说,“你哥昨天把你月红姐关在家里的吧,你晓得他们在做啥?”

“他俩藏……藏……不告诉你!”

“我告诉你,他俩在逑交易(方言:男女发生肉体关系)呢。”

“什么逑交易,我不懂。”

“逑交易你都不懂,傻蛋。”保国凑在存扣耳朵边说,“狗受窝你总看过吧。你哥昨天就是和月红躲在家里受窝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存扣尖声喊起来了,吓了保国一跳,赶紧朝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存扣挤挤眉眼,说:“相信不相信等他们再关门你就偷偷去看,可好玩了!”打着哈哈走了。

存扣气极了,恨不得拾个砖头瓦瓣从后面砸过去:这保国怎么把我哥姐比狗呢,人怎么也像狗受窝呢,你才是狗呢,你才受窝呢。狗受窝经常看到啊,公狗围着母狗打转,用长舌头舔母狗的屁股缝,舔着舔着就从后面骑上母狗的屁股。原来缩在肚子里的伸得长长的,红红的像搽了血,捣鼓捣鼓就进了母狗的屁股缝里了,就像钥匙投进了锁孔挂住了。人来了两个一起走,也掉不下来。娃儿看见了就拿砖头砸,两条狗就逃,有时方向跑反了,拽得哇哇的,还是掉不下来,可好玩呢。我哥姐也这样吗,才不会呢,人又不是狗子,要那样干吗?好玩吗?保国准是看不得我哥搞到又年轻又好看的对象月红姐了。谁叫你家穷了,谁叫你岁数大了,谁叫你长个大咧嘴了,说我哥,哼,谁睬你哟,就当你放臭狗屁哟!

存扣这样想着,开始往家蹭着步子,可心里总有一团雾似的不爽快。他想,难道人真的也受窝吗。他记得爸没死的时候经常把他搂在怀里,逗他:“我娃是哪个的心啊?”存扣就尖声尖气地说:“我爸的心!”爸又问:“我娃是哪个的肉啊?”存扣又说:“我爸的肉!”爸突然捉住存扣的小雀子:“这是什么啊?”“挂挂。” “挂挂由(方言:用来)干啥呀?”“寻婆娘。”“那你妈是什么啊?”“平平。”“平平由做啥呀?”“养宝宝!”存扣大声喊完最后一句,妈就走过来,抡起肉溜溜的拳头擂爸。爸就哈哈地笑,抱着存扣左躲右躲的。妈骂他“老不正经的,教娃儿学坏”。骂着,脸上却笑盈盈的,像开了枝月季似的好看。

小时候和爸操练得烂熟的这段逗趣以前存扣从来没往深处想过,今天却像戏台的布幔子闪了一道缝,勾着他聚着神儿往里瞅。他想,长挂挂为啥要寻婆娘呢,养宝宝要平平做啥呢。记得以前他曾赖在妈妈怀里要她给他生出一个姐姐来,说马锁和东连都有姐姐,我也要有,我不要哥哥,他凶我。妈妈就笑起来,说:“妈没那个本事,养个妹妹说不定还行,养姐姐妈可没办法。”存扣说:“我不要妹妹,妹妹好哭,还会和我抢东西吃,你还会惯她不惯我了。”又缠着妈妈问:“你是咋养我的呀?我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呀。”妈就说:“你是小虫子拱进妈妈肚子里长大的,长大了就从妈妈胳肢窝里掉下来了。”存扣就问:“虫子咋拱进你肚子里的呢?”妈就说:“妈睡着的时候拱进去的,从鼻孔里拱进去的。”存扣就问:“从妈胳肢窝掉下来你不疼吗?”妈就说:“咋不疼呢,疼死了。”存扣就伸手抠妈胳肢窝,妈 “咯咯”笑着身子直扭。存扣不依,硬要看,黏在妈身上乱够乱抓,却抓了一手毛。存扣就大惊小怪起来,说:“妈妈,你咋和爸一样胳肢窝有毛呢?”妈就沉下脸,用手轻轻打他一下说:“好了,别问了,把妈妈弄疼了。”站起来上灶台去了。

这会儿存扣突然就怀疑妈妈以前说的了,他有些不相信人是从胳肢窝里掉下来的了,说不定是从……是从……里掉出来的呢。想到这里,他脑里电光石火一闪,他见过老猫生过崽,是东连家的菜花猫。去年春上,东连告诉他,说天天夜里有猫子在他家屋后哭,他家菜花猫也哭。他不懂,问他爷爷。爷爷说是猫受窝呢,受窝了猫就有崽了。他要爷爷带他出去看,爷爷说不作兴的,也看不到,它不是狗,猫怕丑呢。生崽那天,东连跑过来喊他去看,还有马锁。看到第一个崽儿从猫腚后挂下来,东连就轻叫:“屙下来了,屙下来了!”马锁就说他:“瞎说,屁眼在上面哩,那是。”当时存扣也没在意听,一心一意想把猫胎衣拿到手。他听人说猫胎衣是大补药,晾干焙了吃下去可以治痨病呢。害了痨病的人吐血,庄上有几个人都是得这个病死的,有了猫胎衣放家里就不怕了,万一得了痨病拿出来一吃就好了。可菜花猫不让他动手,冲他龇牙咧嘴打呜呜。马锁也说不能拿,说拿了老猫就活不成了,老猫自己要补呢。存扣和东连都不信。不一会儿,果然老猫把胎衣吞了,他俩就对马锁佩服得要死。马锁的老舅种道是大队赤脚医生,他经常去玩,自然就懂得多。

现在存扣终于确定人也是要受窝的,受窝了才有娃,长大了从里拱出来。可妈妈为什么要骗他呢?自己那么大咋不拱坏妈妈呢?妈妈也吃我的胎衣吗?可妈妈说我和哥的胎衣都腌在石灰罐里埋在床底下呢,还说这就是什么“衣胞之地”,说根埋在这儿将来不论走到天下都不会忘家忘本,还说……存扣想得头都大了,更要命的是他想不出人受窝也是像狗那样子吗?是不是妈妈也撅着屁股把爸受呢?那多丑啊!妈妈屁股可白呢,又大又白。妈带他上女澡堂洗过澡,那时他还很小哩,妈叫他替她捋捋背,他捋了,妈还说舒坦呢。妈也叫他跟红粉姐和巧兰姨捋,可她们不要,扭着身子笑着直躲哩……他想到她们都要撅着屁股把男人受心里就恶心,养宝宝为啥要受窝呢,不受不行吗……九岁的存扣想着这些乱麻麻的事心里也乱麻麻的,低着脑袋蹭过了哥的维修店都不晓得,直到他哥大叫了他一声。

“存扣,上哪儿呢!”存扣蓦地一惊,收住步,慢吞吞踅进哥的店里,拨弄着纸盒里的杂杂拉拉的修理配件。抬头瞅他哥,眼神儿怪怪的。哥就骂他:“你瞧你,眼屎巴拉的,鞋子都不穿。等会儿月红姐要来了看她不说你!”“不要她问!”存扣突然叫起来,惊得他哥撩起了眉毛,“怎的啦,哪惹你了!”“就有人惹我,烦!”存扣昂着小脑袋看着哥,像只发怒的狮毛狗,倒把他哥逗乐了:“这小子,没来由的……”不睬他了,兀自低头焊他的接头,存扣却推推他的膀子,说: “哎,你说月红姐要来?”“昨天她不是说了嘛。”“啥时来?“”快了。“哥看一眼钟,”哟,快十点了,早该来了。“又回过头盯着存扣:”咦,你问这个干什么?“存扣说:”我不想煮饭,你叫月红姐煮,我要去玩。“哥说:”噢?上哪儿玩啊?“”我上河西,那儿滚果的人多。东连他们也去的。“”好啊,去玩吧去玩吧。“哥爽气地对他说,”你月红姐来了摘几条丝瓜下面吃。“拉开抽屉,拎出一张五角的,”呶,去买果吧,老书(输)记!“”你才是老书(输)记!“存扣接过钱,脚一勾,套上他哥的大拖鞋就跑,把他哥的喊声扔在了后面。

存扣在弄巷里三绕两拐上了街。他心里有些激动,倒不是因为兜里揣着哥给的五角钱。这五角钱可以让他厮杀老半天的。厮杀的结果可能是大有斩获,也可能是铩羽而归。他赢过的,赢过一口袋红红绿绿胖胖瘦瘦的果子,往家走时他一路蹦跳着。果子们在兜里你冲它搡,挤出沙拉沙拉一派嘈杂,让存扣听得心醉神迷,飘飘欲仙。他也输过,输得口袋朝天,一颗不剩,他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怔忡着,眼睁睁看别人热火朝天地冲杀、丢失和收复。“先赢后输,输得眼泪咕咕,拍拍屁股好走路。”他被晾在边上,无人理会,只得无奈地转身,退出,瞅着自己的脚尖一步步往家蹭,一种悲壮的情绪云一样裹住了他。

而今天,存扣并不想用哥这五角钱买来一场酣烈的厮杀。去河西玩滚果只是他的托词。他另有所图。他的心“怦怦”直跳,为自己在店里突然萌生的计划感到昂奋,同时伴随着莫名的不安和心慌,有一种忐忑中的期盼。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经历过。他明白地预感到今天他将能窥到人世间一件大事情。九岁的存扣走在明晃晃的太阳下,面对他自我设计但已无法逆转的行动竟有些茫然了。是的,无法逆转。情绪的河流波涛汹涌,如同来自上游的一只木船,顺水漂流。——他已无法控制自己。

他在炸油条的摊子上花一角钱买了两根油条,然后每根一撕为二,一点一点很文气地咬,极其认真地咀嚼,慢慢咽下去。这是他的老伎俩了,为的是把享受的时间更延长些。可现在的他真的既不饿也不馋,他借咀嚼来打发时间和平抑情绪,正如大人在非常时刻喜欢点上棵香烟一样。等两根油条全都下了肚,一条街也差不多走到了尽头。他把两只油手在头发上使劲擦擦,然后毅然决然掉转脚步往回走去。

存扣像一只轻灵的狸猫左弯右拐很快闪了回来。巷子里没人,是庄户人弄晌午饭的时候了。哥维修店的门板上起来了,这是存扣判断之中的。他转向院门,篱门紧闭。他撑着身子一缩便进了院子,蹑手蹑脚往西房窗下摸去,室内传出熟悉的声响使他突地打起冷惊来了,热摆子似的,咬牙切齿,头拨浪鼓似的摇,无法抑制。他跨到窗下背倚着墙坐下,大口喘气,在月红“咿咿呀呀”得最紧的时候站起身,踮脚在窗户下框与墙体之间的些微豁缝里往里瞅。他一眼就看到他哥油光水淋的后背和奋力前拱的屁股,月红朝里趴在床沿上……存扣忽地“咕嘟”咽下一大口口水,在他哥低吼着急拱了十几下趴叠在月红背上死了似的不动时,轻快地几个猫步潜到篱门边,泥鳅似的闪了出去。

存扣出了门没命似的往北河浜跑去,他心中像郁着一团烧着的火球,头脑混沌着,如一只受了惊的小兽,一路狂窜,撵着几只大鹅拧着方屁股慌不择路进了一家人的院子,而那些在灰堆里觅食的鸡婆们则“咯咯咯”扑腾着翅膀飞上了墙头和猪圈,有一只居然落在高高的泡桐树杈上,鸡毛乱飘。狗们随即闻风而动,纷纷蹿出来汪汪狂吠,一声接一声没命地炫耀着破嗓子。安静的小巷里一时间被畜生们搅得空气都震颤起来。

存扣奔到河边一棵大榆树下,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倚着树身大口喘气,好长时间才平复下来。他真不敢相信他刚才看到的一切,虽然他心里已朦朦胧胧有所准备,但这突如其来的景象还是大大地震惊了他的心。他想不到他哥和月红姐真的和狗子一样“受窝”,哥那劲头真比狗子都要拼命,简直像个疯子。月红姐也是的,屁股撅得那么高,羞不羞!被哥捣得哇哇的,又像好过又像难过的,有意思吗?疯了,大人们都疯了,大人们都这样啊?为什么这样才能养宝宝呢?多丑啊,要捣几回才会养宝宝呢?我长大也要这样吗?我和谁捣呀……存扣想得一头糨糊,使劲地搔着头皮,好像恨不能把这些乱糟糟的想法掏出来扔到河里淘洗理清爽才会痛快。这时他小卵子“突”地钻痛了一下,忙伸手从一只裤衩筒下面把捉出来,把卵皮拽成油老鼠翅膀那样薄薄的,他看到一只淡黄色的蚂蚁锔在嫩皮上,就小心捏下来,扔在地上用指甲狠狠把它碾得四分五裂。他站起来往回走,却发觉硬起来了,掏出来一看,细直直像半截铅笔头。他有些吃惊,用手往下捺,却顽强挺上来,如此几次。他恨恨地拎起裤衩,任凭它拱着,甩开脚往家跑去,在离家两篙远时慢下来,低头看时,嘿,瘪了!他咧咧嘴,盯着哥洞开的店门翻一眼,心里说:我才不像你们那么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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