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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中饭后存扣往河东走去。饭桌上月红嫂笑着说,要下田玩这河西不照样有大田,大田里还不是长的一样的庄稼。存扣也笑着说这不同,那边的田熟,河啊桥啊树啊都认得,到那儿看看才亲切。存根对月红说,兄弟到底还是个文化人,想法跟我们大老粗不同的。

打老街上走。这几年街面变化不小。街道原来是麻条石和小青砖铺的,全撬掉了,铺上了平整的水泥方块。两边的老房子有的拆掉重砌过,有的把门面出了新,墙面贴上亮烁烁的瓷砖,格扇门改成了玻璃门、卷帘门。尽管这世界变化快,可自己庄上老街的变化却让存扣不适应,有种怪异的陌生感。记忆中的许多东西从此看不到了。街新了,而许多人却旧了,老了。路上不断有人跟他寒喧打招呼,走走停停,从街西走到街东,一盒烟就分得差不多了。孩子们认不得他,好奇地看着这个蛮受欢迎的陌生人。

从街东折而向北。走到自家老屋时,存扣在大门口站了许久。门锁着。自从存根到河西开了连家店,这老屋就借给“老麻皮”凤枣大爷住。凤枣大爷没儿子,五保户,一辈子没有个正经住处,庄上到现在都没设个养老院,存根就把这房子暂给他住下。凤枣大爷八十一了,跟存扣同宗,家谱上“凤”字辈就剩他一个了,每年清明吃祖会(集体祭祖)他都是坐最大的上岗子。邻居有人看到了存扣,彼此间客气地打上招呼,说“老麻皮”出去做生意了。“这老东西,凶哩。越老越凶!在外头收鹅毛,卖香,挑个担子,一天要走几十里路,——不晓得要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一个邻人说。另一个马上接上口说:“他不是还有女儿么,还有侄子。老年人跑跑动动心情舒畅,赚个三块五块也是个奔头。——蹲在家里做什么呢?只有等死!”存扣连说“对对。”又是掏出好烟来撒。他有准备的,兜里装了三包。

存扣到了牯牛湾。牯牛湾风光依然。小麦、油菜、桃红、柳绿、芦苇、小桥、流水……太阳悬在午后的碧空,如金色的火球,侧耳倾听仿佛能听见“丝丝”燃烧的声响。满目锦绣,遍体温暖……在一块油菜地边上,存扣却蓦然一激灵,寒毛奓起——时隔十九年,在相同的季节和天气,他又站在相同的地方!

还是那块油菜田。

还是那条田埂。

还是那个时刻。

——他,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条田埂上?为什么这条田埂的旁边还是种的油菜?……他突然就明白了那天深夜他站在阳台上抽烟时,依稀听到的远处那两声急遽的、蓦不丁的、很清晰的呼唤:“存扣——!”“存扣——!”

是……她?

是的。肯定是的!——那是秀平在呼唤他。是秀平引他到了这个地方!

他顿时泪飞如雨。

他轻唤道:“秀平姐姐,我来了,我来了……”

如同十六岁时的此刻,他在地上躺了下来。

躺在长满野草和小花的软绵绵的田埂上;躺在肥阔的菜叶和金黄的菜花下面;双臂伸成扁担,两腿叉成剪刀,变做一个“大”字。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哎。变的只是光阴,是岁数。

他的眼睛眯成了线。暖烘烘的气息。热烘烘的阳光在他眼前幻成仙境般的七色炫彩,恍惚和悲情把他带到从前。一首遥远的情诗在他耳边响起……

海蓝的天空中高悬着金色的日轮

寥廓的原野上徘徊着寂寞的少年

绿柳垂挂在水面桃红遮掩着桥头

无限美景中少年却在轻轻叹息

为什么童年过去便懂得了忧伤

为什么春天美丽反而催人哀愁

只有这眼前的菜花不知烦恼

把握花期开得如火如荼

我看中其中最蓬勃的一棵

叶如碧玉花似碎金亭亭树立

阳光下张扬着妖冶的光焰

阵阵芬香招来狂蜂野蝶

我欲把它移向我的庭园

让我恣意采拾它浑身的丰收

这首《给XP》是存扣写的第一首情诗。在那个温暖安谧的午后,他把它写在一张巴掌大的油菜叶上。由此为发端,他的人生开始开始了一场刻骨铭心直接影响他生命走向的悲喜剧:他得到了秀平的爱情,几乎就拥有了她全部的未来;然而,他……竟又失去了她、失去得那么彻底。她——死了。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被扔下了。

仿佛世界重新变成了蛮荒,蛮荒世界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无与伦比的悲苦和孤独呵。

时隔这么多年,秀平将自己蜷成手指头大的形状,藏在存扣的心田深处,只有偶尔在梦中才能看见她姗姗地走出,走出她的影像,却越来越短暂,越来越朦胧……难道时光真的会冲淡一切吗?睡在坟中十八年的秀平是不是对存扣的健忘产生了些微怨怼了呢?

……秀平站在了存扣眼前。大眼睛专注地瞅着他;艾怨,深情;粗黑的大辫子搭在胸脯上,依旧是十几岁青春的身材,苗条,高挑……她走过来。在他身边躺下。伸出柔长的臂让存扣做枕头。他感到了她头上青丝的挠痒,感到了她温馨的鼻息……他大叫一声“姐姐!”,猛地拗起身来。胸脯起伏,大口地喘气。

哪里有什么秀平?只有一条大黄狗在他身边惊得蹿起来,在田埂上冲出二十步远。驻足,回头。善良而温和的眼光,探寻似地望着他。尾巴一摇,朝远处跑了。

存扣朝狗跑的方向望去:西北方向,二百米处,有一个矮爬爬的窝棚。

那条大黄狗从窝棚背后穿出,却在离存扣五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人眼和狗眼互相打量,都充满温情。存扣喜欢狗,但只限于乡下的草狗,黑的,白的,黄的,花的……草狗。它们身量不大不小,它们卑贱,它们吃着主人的剩饭残羹,在饭桌下哪怕得到一根没肉的骨头都要欢喜半天,它们不嫌弃主人的穷,哪怕和主人一样饿得皮包骨头,哪怕饿得去偷吃猪食,去吃屎,它们风雨晨昏中尽职尽责看家护院,和主人分担风险……他认为这样的狗才配得上叫狗。

狗应该是忠诚、勤勉、勇敢的代名词。城里的狗他不喜欢,那些吃着比人还精美的食物穿毛衣着唐装躲在主人裤裆之间对着生人神经质狂吠的洋狗,他看不惯这些畜生的人模狗样,在这些狗身上他极容易联想到那些不知进退、恃宠而骄的男人和女人,和一些没有骨头的贪吃贪喝的腐败的官员,让他恶心,再干净再玲珑他也不想多投上一瞥。农村的草狗正像农民,看上去就让人亲切。只是存扣有些不解:他迫近了这个窝棚,它为什么不对他狺狺而吠,却是这么安静,这么友好?刚才在田埂上嗅他的是它,现在它的眼光里仍丝毫对他没有警惕的意思,这难道是它久居野旷也晓得孤独,渴望和闯入它领地的陌生人沟通亲热?或者是存扣身上有它没有见识过的某种气度吸引了它的好奇心?

存扣伸手在兜里捉摸。他想摸出狗能吃的东西——可是没有。只有香烟。他动了童心,抽出一根拎着,叫了声“阿黄”,那狗立刻欢快地摇起了尾巴(莫非它真的叫 “阿黄”?),碎步走下来,伸出粉红的舌头,呼哧呼哧的(是笑?)围着存扣颠簸跳跃,突然一口就叼住香烟,扭头蹿到不远处一片芦丛后面去了。

一个人手持鱼抄的人从芦苇间钻了出来。他五十多岁,很干练,很矍铄。穿件蓝色涤卡中山服(水乡农民爱以此做劳动时的工作服。厚实而耐磨。),已旧得发白,上面沾着水草和泥渍;脚上是双沾着湿泥的解放鞋(也是农民干活时爱穿的)。狗在后面摇着尾巴跟着,它嘴上的香烟没有了,正叼在主人的嘴上。存扣盯着这个脸色黑红的小老头一看,居然是老机工保国。

“哎唷存扣!你咋到这儿来啦?” 保国抢先开的口。

存扣很激动。保国,他少年记忆中最深刻的重要人物,这个叉鱼钓老鼠下酒有一肚皮故事的人,这个给他提供两粮面袋“黑书”(因此让他的童年五光十色,并定下终身理想)的人,这个靠聪明靠勤劳致富最终结束若干年光棍生涯做上新郎的人,现在……他怎么在这里?存扣也喊到:“老哥,你咋在这里呢?”

“我在这里养蟹,看蟹塘。”保国忙把存扣往窝棚门口的凳子上让。门口一颗桃树正得正盛,粉红得炫人眼目。凳子是两截树桩做的,圆圆的正好让屁股铺在上面,蛮敦实。保国拱到窝棚里用一个搪瓷缸子冲了茶,端给存扣。存扣嘬着嘴喝一口,茶却是好茶。

“你又养蟹了?”存扣问。

两人坐在桃树下面。蜂飞蝶舞,往复翩跹,并不理会树下的人类和狗。它们忙。春日醺醺,田野的空气中混合着植物的青涩花香和泥土纯净的气息,沁人心脾,让人胸胆开张。风吹来也是暖和的。几只麻雀“唧唧”着从头顶上倏忽掠过,恶作剧地遗下两粒白屎,像指甲长的灯草,像修长的糯米,直直地竖在存扣茶缸旁边一寸许的地方。存扣莞尔:幸好没掉进茶缸里,不然就当药喝下去了。麻雀屎在中医上有白丁香的雅称,是一味化积消翳的良药,《日用本草》中说它能“去面部雀斑,粉刺”,喝下去也无妨。

“养了三年了。”保国说,“你是贵人,——现在也不大家来了;来了也不找老哥了。”

存扣略带歉意地说,“忙啊,穷忙。做生意就像坐牢,沾上了就没得自由了。——就是回来,也是来去匆匆。”

“是呀,生意是条牛绳,拴上了就不好走。”保国指着窝棚后的水面说,“你看,这十亩蟹塘就把我陷在这块了。”

“收入还可以?”存扣问。

“一年几万块钱吧。”保国轻描淡写的说。

“你老哥神哩,做什么都灵光。难怪人家城里人现在羡慕农村。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下岗工人啊,一个月拿百十多块钱生活费,管嘴都难,可怜哩!”

保国说,他要趁不老,趁能动,多攒点钱留给儿子学兵。

保国结婚第三年上,他买的贵州姑娘小芳跑了。倒也没跑远:生了孩子后的小芳依然天真烂漫,愈发漂亮,喜欢跟人上吴窑赶窑集,赶窑集又喜欢到人家服装店看衣裳,就被一个离过婚的老板搭上了。那老板三十才出头,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和保国离了婚。儿子学兵跟保国过,保国是既当爸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孩子领大,焉能不宝贝。学兵今年都上初中二年级了。

“小芳还来……看看学兵吗?”存扣问。

“来的。有时来。再怎么说她是学兵的亲妈,骨肉连心嘛。”保国说,眼睛看着远处。“我也不怪她,谁叫我比她大这么多呢。老夫少妻,让人家心里不踏实啊。”

保国说小芳跟的那男的又生了一个姑娘,叫红梅,跟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秀气得不得了。“小伢子懂什么,每次小芳来都要跟着来,来了就跟学兵玩,哥哥哥哥的喊,小嘴儿八哥似的,可甜哩!”

保国对存扣哈哈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嘴巴咧得多大——真是张“大咧嘴”!存扣小时候曾看他表演过把攥紧的拳头放进张大的嘴里面——像蛇那样张开。现在回想起来即便在那样穷的日子里保国还是那么有趣可亲呀——现在这嘴里却少了断了好几颗牙齿了。他在走向老年。光阴会拔掉人身上所有宝贵的东西的。存扣心里潮起了几许感动:“老哥,你真是个好人啊!”

保国叹了口气,说什么好人不好人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图的是个心里塌实,心安理得,老天爷对他已经照顾很多了,让他三十九岁还能结上婚,而且还是和黄花大闺女结的婚,和她睡一个枕头一千多天哩,还和她生了个宝贝儿子……“我不亏,我够了,我知足了哩!”

存扣眼窝有些泛热。递一支烟给保国续上。

“老哥,其实你还可以再找一个的。”存扣劝保国找个年岁相当的老伴打打伙儿,既减了忙碌,又省得一个人栖惶。

保国却说栖惶什么,不是有学兵么。一个人过逸当,安安静静地做做事,想想事情,蛮好的。人只要结过一回婚,疼过一回人,留个真种后代,就够了,就完成人生的大任务了,死了也是笑咪咪的。“不需要再结婚了,再结婚想的还是前一个人,不好。”

存扣悄悄地揩了下眼窝。他晓得了,保国心里头只有一个小芳啊……有一肚子大书的保国也是性情中人啊!

保国又说存扣的妈妈:“我桂香嫂子三十几岁就一个人过,把你们兄弟俩个拉扯成人,举家兴旺的,不也过来了么。农村人执古(遵守古礼的意思)啊,桂香嫂子了不起啊!”

存扣心里说,是啊,妈妈这辈子真是伟大啊,为了这个家,为了他们兄弟俩,真是作出了一辈子的牺牲。妈妈现在漂在哪块呢?

保国看存扣有些压抑,就笑着说起了玩话,说他老了,就是寻个人也逑不动了,不需要婆娘了。存扣被他弄得也笑开了,说倒不是这个,两个人还是比一个人好,夏天乘乘凉,冬天捂捂脚,有个家的意思。

保国还是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存扣笑着说你别嘴犟,你这么有钱外面说不定养着相好的呢。他想起了小说候在东桥上听大人讲的故事来了,指着保国的窝棚说:“说不定这里面就有‘田螺姑娘’天天给你做饭呢!”

保国咧开大嘴笑:“你别说相好的了,还有人说我把钱往徐舍和薛家庄送呢!”

存扣问什么意思。

保国说现在不得了啊,乡下很多地方的浴室里也用起了“小姐”,生意还不丑,去玩小姐的不仅仅是后生,什么杂色人等都有,老头子都有。“等于就是开婊子院——吴家舍和薛家庄就是砌的这样的浴室。”

他感慨道这些“小姐”还都是伢子呢,都才十大几岁呢,花花朵朵的。都是开浴室的从湖南湖北贵州那些穷地方带过来的,也不晓得人家大人是怎么肯的,也不晓得这些去玩的人是怎么忍心往人家伢子身上趴的,大腿根上的三两肉怎么好意思掏得出来的。

存扣脸上顿时热烫烫的。

保国说现在也真是邪门了,嫖娼不说嫖,说休闲,说消费,也不藏着掖着,(这种)浴室大明(鸣)大放(方)的开,派出所在背后撑腰,进去的人像做的啥光荣事,一点也不害臊。

他告诉存扣赵家垛有个卖豆腐的老瘸子,六七十岁的年纪了,吃辛受苦的做生活,有时豆腐担子挑到徐舍,还把钱往小姐那儿送哩。老脸都不要了。

保国抱怨公家怎么就不问的,这世风变得实在让人担心——倒有些像解放前了。“改革开放让百姓群众富起来了,但也不能把这些全改出来,放出来呀。唉……”

……

存扣离开牯牛湾时,朝东北方向看了一阵。看那里树木葱绿的一块地方。有大鸟在上头盘旋。那是秀平歇息的地方。存扣想去的,可是,现在,他却挪不开步子了。

他不好意思去。他怕秀平会说他,骂他。

晚饭存根把福生和玩得好的几个人请到家里来陪存扣。是在“国权酒楼”订的菜,老板娘亲自把盒担挑过来,小扁担挑得嘎吱嘎吱的;蹾下来,从一层层的红漆盒子里往外拿菜,很有点变魔术的意思,把八仙桌上变得满满的。毕竟是酒楼里大师傅做出来的,无论冷盘热菜,都弄得很讲究,那喷喷的香,腾腾的热,让你忍不住咽唾沫,急急就想吃。

“钱真是个好东西,来人到客不要动手烦神,坐在家里电话拔拔,就有人替你把桌子布置得好好的。”福生笑着说。

几个人喝得不少,说得也不少。

存扣说今天打东桥上走,看到半条河都纠缠着水花生老藤,水边上浮着玻璃瓶儿,塑料瓶儿,方便袋子,还有棒棒棍棍的,还有死鱼,真是脏死了;说春上河水应该是碧清的呀,怎么把个河搞成这样?

福生说有什么办法唦,污染大呀。现在种田老早就不用绿肥了,不划水草不罱河泥,河泥越积越厚;从前在大集体时,家家草不够烧,脱粒后的草粉子(草屑)都当个至宝,现在人变“修”了,烧(煤)炭,烧电,烧煤气灶,收割后那些黄灿灿干焦焦的好稻草好麦草就在大田里放火烧,或干脆就推进河里,河床本来就越来越浅了,弄得行船都困难,有的河沤得黑咕绿笃的,篙子插下去臭水直冒,拔都拔不上来。现在人又不如从前自觉了,垃圾往河里瞎倒,杂七杂八的东西往河里乱撂,你说河哪有不脏的。

开日杂店的种礼接着说,以前穷的时候又没得什么垃圾,所有的垃圾都是肥料,都能送到大田里去的。哪像现在,什么样的东西都有,倒在哪里一百年都烂不掉。 “自从用了化肥,这世界上就脏了不少——以前在路上有一颗鸡屎狗屎人都像个宝拾起来哩!”他想了发笑,背诵道:“粪肥是个宝,庄稼少不了。”“鲜灰熟粪烂河泥,垩到田里值大钱。”

存扣听了也发笑,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这些乡间民谚他小时候上学都背过的,那时学生课后背个粪筐满世界拾粪,为谁先看到一堆大狗屎争得打起架来的都有。

开缝纫店的阿虎说现在到了夏天下河洗澡的孩子都不大看见了,河泥太深,水太脏,玻璃瓦瓷的又多,——“以前罱泥的人罱到一丁点戳人的东西都要拣出来的。现在摸鱼的一碰(方言:常常,蓦不丁)就把手划开来戳开来了,摸歪儿(方言:河蚌)的人不敢下水用脚踩用手摸,都是用耙子扒。”

杀猪的宝宏说我们顾庄水大还好些,他东台县的姐姐家那庄上根本就找不到一条能下河洗澡的河了,弄得水乡的伢子都不会游泳,大人带着他们上东台县城花钱到游泳池里去学,真是日了鬼了。

月红嫂插上一句,说最让人憋气的是出门就见水,水却不能吃,不能用。八百年也想不到水乡人却要用自来水。“以前的水都好吃呀。下河一拎就有,要多少有多少,不花一分钱!”

自从幸福河上游建了个农药厂,顾庄这边的水就没法吃了,有药水味。有年发大水排污塘的废水漫出来,一条河里的鱼死得白花花的,人站在河岸上药水味都呛得头昏,村民造起反来,乡里只好给装了自来水。

存扣想起小时候,一到夏天,通庄的伢子很大部分时间是在河水中度过的,见了水比见了娘老子都亲,三五岁就能游大河了。——打水仗;捉迷藏:“逮水老鸦” (一种水中众人追逐一人的游戏);男伢子恶作剧地偷着扎猛子去把女伢子的花裤头褪到脚后跟,惹得她们尖叫和咒骂;站在水泥桥上往河里栽……这些孩子给夏日的村庄带来多少生趣呀。还有,下河边拎水挑水,不经意就把小鱼带到家中水缸里来了,淘米的时候小米虾儿在淘箩里直蹦,抓起来掐头去尾丢到嘴里嚼嚼,透鲜……那时的河流才叫河流呀!河流就应该是干净的,充满生机的,活的。而现在的河流都得病了。怎么能这样呢?!

存根说,其实我也代卖农药,本不该说农药不好,但实事求是的讲呢,自从有了农药,还有化肥,农业产量是成倍的翻,但给人带来不好的东西也多,最典型的是种出来的东西不好吃了:以前新米儿煮起粥来那米油多厚,粥膜子拿筷子一挑多高,鼻涕似的,现在哪有什么米油粥膜子,煮出来清汤寡水的,像煮的烫饭;新小麦一出来家家都炒焦屑吃,那个麦香哟……现在有些才打出来的粮食还不敢吃,要把它陈陈,药水打得太重,(农药)残留大,人吃了得癌症。田里的农药化肥渗进淌进河里去,鱼呀虾的也都没得以前好吃了,不鲜。

福生说现在田里的蛇和青蛙也少了,以前泥鳅一抠一水桶,现在你去抠抠看,全被化肥腌死了,被农药药死了;连天上飞的麻雀都少了。

种礼叹气:世上的事就这么奇怪,把你好处就把你坏处,把你享福也把罪你受。宝宏笑着说,就像人家骂女的,“想日屄就别怕疼”,又想好过,又不想疼,哪有这好事?阿虎驳他:有多少女子怕疼的?你越瞎逑她越快活。宝宏说男的家伙太大应该是有点疼的,如果是头一回肯定也疼——血滴滴的,还能不疼?

月红看他俩一说一答,兴致盎然的,就笑骂他们:你们都这么大的人了,一喝酒就说荤话,也不怕人家说你们下流!

福生说,嫂子,你别提“下流”这两个字,用“小姐”的浴室都开到家门口了,街上小丫头露奶子,露肚脐眼,裤子紧得连屁眼沟都看得清清楚楚,马戏团的大姑娘公开跳脱衣舞赚钱,——现在还提“下流”两个字?——不是“下流”,是“风流”!他借酒疯癫胡闹,说存扣想洗澡的话,吃过饭叫辆三轮卡上吴家舍或薛家庄,他负责请客。存扣连连摆手,说别瞎说,别被人家听去了当真的。存根笑着说,别看我兄弟仪表堂堂,大老板一个,这事儿他不会做,他是读书人出身,上过大学站过讲台的人,是正人君子。存扣听得心里直跳,脸上发烧,幸亏有酒遮着。

就谈起了社会风气。说现在人赚钱没心没肺,只要能发财,杀头的钱都敢挣。开浴室就等于开妓院,假装医生卖假药的,用假钱套真钱的,装和尚尼股化缘的,给人下蒙汗药的,还有偷跟抢的,现在哪样没有。当官的十有九贪,不贪又受排挤做不长,受害的就是老百姓……现在人胆子大,脸皮还厚,以前庄上有哪个人犯了法多希罕,坐牢出来后夹着尾巴做人,现在犯法坐牢的(现象)不新鲜了,出来还耀武扬威的——“老子是从山上下来的!”坐牢倒像有了本钱、成了英雄。——有的人释放回来家中人几里路外就放起了炮仗;敬菩萨,摆酒请客,像迎接新科状元似的……

阿虎拽了一句文:“说这就叫世风日下,美丑不分!”

存根说这种世相也不是一天就形成的,不知不觉中人也就慢慢适应了,见怪不怪了;有时候自己做过了回头才觉得,都不晓得啥时被这风气同化了。

福生却叹了口气,虽说现在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收入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可人却觉得累,还不如以前穷的时候,那时候虽然苦,缺吃少穿的,却容易得到真快乐,吃一顿肉就开心得不得了,来个电影船像过节一样……“说实在的,不是我人贱,有时候我还真怀念那时候。”

月红笑道:“你还真是贱,果真回到那个时候你一天也捱不下来。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偷了家里一个鸡蛋到商店里卖了六分钱,五分钱买块烧饼,一分钱买糖,被你爸爸打得屙了一裤子的事?”

福生连连告饶:“好嫂子,别提这事,现在大家正在吃酒哩!”

大伙儿全笑起来。

存扣睡在楼上东房里,黑暗中仍想着酒桌上谈的话题。他想改革开放这些年来,物质文明是上来了,精神文明却有些脱节了。很多人在现代文明面前得了一种富贵病。人的精神被很多不好的消极的东西污染了。

就像被污染的河流中生活的鱼一样,虽然有些地方不健康了,但也适应了,就像哥哥说的那样,自己做过了不好的事回头才觉得,都不晓得啥时被这风气同化了…… 他存扣这么轻易地就跟保连去浴室“泡”了“小姐”,对爱人出了轨,背离了人格尊严,其实真的大概很早就无意识中认可了这个,认为也正常……现在做出来了,才晓得后悔。农村经济的发展腾飞却使许多珍贵的纯朴的东西在悄然消失,净土不再,——难道繁荣的同时一定要有所堕落么?难道我们的生活奔向小康非得以失去本真和快乐为代价吗?……

存扣想得头疼。好不容易才在迷糊中睡着了。

半夜里却被室内一阵劈哩啪啦的响动惊醒了。侧耳倾听,这声音又没了。复要睡着时,声音又出来了。仿佛来自柜顶上。像捉上岸的大头鲢子,急剧地甩着尾巴。又像是某种紧张地示警……

是老鼠?那这老鼠也太猖獗了!

存扣打开灯。朝发声响处望去。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箱子。

那个装着秀平辫子的箱子!

难道……是她发出的声音?这么急?她急什么?她要暗示什么?她要告诉我什么?

“秀平!”存扣轻唤着。下了地,踩上一张椅子,小心地托下了那个箱子。

慢慢地打开。在两摞旧课本中间他看到了那个散开了的蓝色方巾,方巾中那根系着红头绳的大辫子。头绳有些松了,辫梢有些乱。如果刚才是这辫子在响,在摆动,那她用了多大的劲啊!

“姐姐,你响什么呢?”存扣悲从中来。小心地扎好头绳,在辫子上轻轻摩挲……

存扣次日回到了盐城。夜里春妮在被窝里拥着他,说不知怎么的,你走的这两天我老是觉得发慌,上课都走神,晚上睡觉在床上摸来摸去也摸不到个人,半夜做梦把自己都吓得坐起来,只好溜到儿子房间里搂着孩子睡,你说这是咋回事,以前没有过这样子的,以后没大事不放你出去了。存扣听得心潮起伏,紧紧搂住了妻子。

春妮的手就不大安分,存扣晓得妻子想亲热。但却硬不起来,怎么也硬不起来。以前没有过的。又惊又急,头上都生了汗。春妮问怎么啦,存扣忙调整呼吸,摒除杂念,才有用了。便疯狂地做,春妮都忍不住喊出大声来了。事毕,存扣像虚脱似的瘫在床上,喘气。春妮嗔怪丈夫:“呆瓜,像疯子。你还当自己二十五岁呀,家去一趟吃了人参啦,以后可不许这样凶。”抱住丈夫安逸地睡了。黑暗中存扣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存扣就觉得心神不宁,眼皮直跳。骑摩托车到两边商场里去看看,路上先是不注意闯了红灯,被交警罚了款,接着车子拐上人行道时又差点撞了一个骑轻便三轮车的老人的车屁股,惊得冷汗都出来了。他真是郁闷,自问:怎么回事,我?

恍恍惚惚的一天。晚上朋友喊他到工人文化馆东面的“黄海大酒楼”喝酒,他去了。去喝酒换换心情。八个人喝掉六瓶白酒,两箱半啤酒。个个都喝得有些高了。他们都是打的来的,还是打的回去,只有存扣是骑的摩托车。平时就相熟的老板娘和几个女孩子服务员看存扣有些踉跄,赶忙拉住他,劝他也打的,把车子撂在店里明天来拿。存扣挣开了,含混地说,我不要紧,我不要紧。跨上车启动了车子,像骑着一匹烈马,倏地蹿上了大街,转眼就不见了。

……存扣从一片浑沌中悠悠醒过来。就像马不停蹄,赶了一万里的路程。身上像缠了几百根水草似地,欲动乏力。连眼皮都无法完全睁开。他的头脑开始艰难地回忆,终于想起了晚上的事,喝酒的事。“醉了?”他心里叩问自己。头皮有些发紧,像上了箍,让他不爽利。“但这是在哪?不像是在家里……”朦胧中他感到了异样。

他努力地睁眼观察:雪白的天花板,明晃晃的日光灯,以及悬挂着输液瓶。耳边唧唧地响着类似仪器的声音。跟着他就感到自己了自己的??体,以及裸体上(包括鼻腔)吸着缠着插着的管线(奇怪的是,他当时却完全察觉不到下面的导尿管和插入颅腔的导液管)。意识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沮丧感像潮水般从远处朝他漫过来,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三个字:“他……妈的!”

他感到有人向他簇了过来,呼唤着他的名字。但他却看不清爽了。他合上眼皮,陷入了沉睡。

存扣不知道,他这次短暂地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夜晚。他动过了开颅手术。他从阎王店门前打了一个回转,死去活来。

……存扣挣脱了饭店人员的拉劝硬上了车,当时是夜里十点多钟。摩托车如箭似地向前疾驶。头盔还挂在笼头上,他居然忘了戴上。耳边呼呼风声。天气阴晦,好像要下雨。大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走动,来往车辆好像也不多,这种冷清的空旷感让他有一种急切赶回家里的冲动。家让人温暖和安全;家里有等他的妻儿;他想喝茶、想上床睡觉……他下意识地把油门拧了又拧,感到自己差点儿就要飘起来飞起来了。

存扣出事后曾很多次试图回忆起当时发生车祸的情景,但哪怕一点半星的蛛丝马迹也回忆不出来。连离开酒店被人苦劝拉扯都没有影像。事实上他没出那个饭店门就已经酩酊大醉了。醉得意识浑沌涣散,连走路都打晃了。但他仍执拗地挣着爬上车身,疾驰,摔倒,横陈在雨地里,被120急救车送往盐城市第三人民医院,打针止血,做CT、剃光头,清创,输血,开颅手术,直至短暂的清醒,这二十四小时成了存扣终身的记忆空白。

存扣不知道出车祸的情形,交警告诉他是他自己摔出去的,没有受到来往车子的擦挂甚或相撞,否则十条命都报销了。交警向存扣和他的家人呈示了现场勘察拍下的照片。照片上有狼籍的真实,可以推想当时瞬间的惨烈,让人看得心惊肉跳。

事实情况是,存扣的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向前开了约五百米,转弯到了曙光仪器厂宿舍区围墙这段比较昏暗的路面时,车子碾上了安徽人的拉土车掉落的一块湿泥,出于潜意识中的反应本能,他对亟亟危乎形同醉汉般摇晃着向前的摩托车进行了制动,右腿在地上拼命急点试图撑住平衡,——这给了他宝贵的缓冲!——但车子毕竟冲力太大,何况他此时已是一个醉汉,他失控了:连人带车向右侧翻,笨重的摩托车摔出去,在路面上打着旋儿;他则一头撞上了路边的花台……

车子躺在离他七米远的地方。一侧笼头扭成了麻花。大灯,方向灯,尾灯,反光镜……碎裂。座垫脱落。机油渗漏。碎裂的头盔蹦到了路中央。尾灯的小灯泡却仍在工作,从破裂的塑料壳中安静地亮着微黄的灯光。

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式斜卧在路牙底下。满头满脸的血,头发粘在脸上……两只皮鞋像被人从楼上扔下来的垃圾,孤零地分在两处,远离他的主人。

春雨在这时开始下了。雨丝在昏黄的路灯下面像无数蠓虫在飞舞。接着雨就下得大了。他却不为所动,无比安静的固定着那个姿势,如一个功力深厚的油画模特。黯红的血水在他的脑袋旁边聚积,洇散……

约十分钟后,一个披着雨衣骑车的过路人发现了他,掏出手机拔通了120.

存扣在盐城第三人民医院脑外科病房一共住了二十六天。当他办完出院手续重新站到明艳的阳光中,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手术前剃光的头现在很不整齐地长了些发茬,存扣在医院门口的理发店又把这批头发又剃光了,让他重长,长新的。有死里逃生重头再来的意思。春妮专门替他买了顶耐克棒球帽,他不肯戴。他说:“我要让头皮晒晒太阳。”

他的头皮伤痕狰狞;手术处还有些瘪塌。——丑陋的头皮!

刚醒来的那几天躺在病床上的存扣突然像个孩子:他只要春妮服侍,只要醒着,片刻都不能离她。连妈妈岳母月红嫂都不能替代。存扣手术后的第二天存根接到从盐城打来的电话,吓得魂都没有了,赶紧打电话通知妈妈——妈妈的相命船上有人用手机——立刻和月红搭车往盐城赶,到了医院没过两小时妈妈也匆匆赶到了。桂香拉着存扣的一只手心疼得直哭,乖乖长乖乖短地叫唤。存根在医院里蹲了三天,见兄弟稳定下来了就先回了家,妈妈和月红留着;又过了两天,春妮说存扣不要紧了,有她就够了,要婆婆嫂嫂先回去。

春妮向学校请了假,全天候服待丈夫。父母亲暂先搬到了自家住,陪着孩子。妈妈在家里弄饭,鸽子汤、黑鱼汤,鳖汤,鸡汤、腰子汤、猪肝汤……顿顿不同样,恨不能女婿一天就吃得康复起来;爸爸负责骑着小三轮车往医院里送。夜里春妮睡在病房里租来的钢丝床上,衣服都不敢脱,一听到存扣有动静就赶紧爬起来,拉屎拉尿,喂他喝,喂他吃软东西(存扣的几颗牙跌得破裂移位了),怕他烦燥和他轻言悄语地谈家常,无微不至,以至受累受凉嘴里都生了溃疡。患难之时知情重,存扣更加懂得了什么叫相濡以沫,对春妮的依赖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夜里有时要求春妮挨在他身边睡上哪怕五分钟,脸贴偎在她的胸脯上,像个小孩子。有一次竟埋在她怀里哭起来,说这下子怎么办呢,人破相了,不晓得有没有后遗症,不晓得还能不能做生意赚钱养家,不晓得会不会短寿,丢下你和孩子……抽抽噎噎说了半天。春妮搂着他,哄他,说乖,莫哭,没事的,你不要多想,你没破相,头发长出来看不到疤的,牙齿我们出院后去做最好的烤瓷牙,好看得很呢,你不会有后遗症的,医生说没伤到脑,你人好,命硬,怎么会短寿呢,你这次躲过了祸,以后有大寿过哩……流着泪劝了半天。存扣对她说,春妮,你真像妈妈,我想喊你一声妈妈。春妮就噗哧笑了,说你喊唦,存扣就真喊了一声妈妈。存扣又说,春妮你真像她,我想再喊你一声姐姐。春妮晓得存扣说的“她”是谁,便柔声说,你喊呀,存扣就又喊了姐姐。

存扣现在认准顾庄那晚的响声是秀平发出的。她晓得他有祸的。她急得扑腾着辫子,想让他知道。存扣想,下次回去一定要到她的坟上烧上一捆纸,这么多年了她还在暗中护佑他,多好的姐姐啊!

存扣回到家里大部分时间卧在床上休息,起来后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看风景,基本不出门。六楼太高,上下一趟慢慢走还是觉得心慌气喘。出院时医生再三咛嘱存扣,不能看电视,不能上电脑,连收音机都不能听,连阅读都不可以——两个字,静养。存扣说要养多长时间啊,医生说跌打损伤一百天,你受了这么严重的脑外伤,起码也要养上一百天。存扣在家里真是百无聊赖,度日如年。好在商场里的事也不需要存扣多么烦心,在电话里沟通沟通就行了。春妮过去看了销售情况,蛮好的;处理妥了账务上的事情。

回到家才三四天,夜里存扣就不安分了,手在春妮身上乱摸。春妮马上转过知子,拿屁股对他。说你小命儿才拾回来,可别想那个心事!存扣在后面急得猫爪挠心,说是怕有后遗症,得试试还有没有用。春妮在医院里也听说过脑外伤病人手术后有失去性功能的事情,被他说得害怕,拿手朝身后一摸。天!铁杵一样撅着。被他缠磨得吃不消,就说那你轻轻地,只准弄几下,不许用呆劲。存扣如蒙大赦,往她身上爬时却被挡住了,她羞涩地说,你身子虚,我帮你……存扣看着春妮笨拙又小心地在他上面动作,心里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更加惭愧上次出轨的事——春妮是他生命中的宝啊,要一辈子记住她的恩情!

回到家个把礼拜,存扣对春妮说你去上班吧,有妈在家里照应就可以了,你去上课吧,学生们等着你呢。

晚上春妮回来,存扣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出两页纸给她。春妮狐疑地接过去。是篇用钢笔写的文章,题目叫《玉米》,是篇千字散文,是写秀平的,把秀平比喻成一株早夭的玉米。春妮急急地读了,相当地惊喜,说不得了啊写么好,这么多年过去你功夫没丢啊,倒更老辣了,像读汪曾祺呢!存扣高兴地说,真的呀?那我再写。春妮却不许了,说伤眼睛的,想写东西等养好病再说。存扣说你别听医生瞎吓人,我又不上电脑;我写写眼睛闭闭;我写得快,一刻儿功夫就写出来了。他炫耀道: “感觉上来,文字直往外淌。”春妮打趣道:“你本来就是大才子嘛!”

存扣跟着又写了《香妹》和《太白之死》。存扣用感伤而细腻的笔触让秀平、阿香和一九八五年死于板桥中学的那只鹅亭亭玉立地站在他的散文中。在回忆和抒写中他数次泪流满面。他感到了睽违已久的创作活动所带来的情感上的激荡和酣畅;感到了创造文字的日子是多么充实——心灵的充实和沉静。真的好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他现在重新知道了:写字多么好,多么地适合他。

春妮晚上回家在电脑上把文章打出来,用伊妹儿发往了几家报纸副刊。

这时顾庄哥嫂打来电话,要他回乡下静养。他和春妮商量了一下,就答应了。

时隔一个多月,存扣再次回到了顾庄。站在家乡的土地上,他不由感喟:人生无常!差一点,就回不来了。或者说,差一点就不能活着回来了。

哥嫂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床上的被褥都换了新的。还特地买了个藤躺椅摆在阳台上,让他躺着休息。廊檐上的澡盆里养着黑鱼、鲫鱼和老鳖。存扣就笑了:把我当重病员玩啦。月红嫂说,当然啦,这次让我在家里好好服侍你个把月,把你调养得好好的回盐城。存扣说还个把月呢,顶多十天,盐城那边的生意不放心呢;再说我身体没啥要紧,一点后遗症都没有。存根正色说,有没得后遗症现在才几天看不出来,休养很重要,你要听嫂子的话,吃吃睡睡,不要烦神。存扣说,嗯啦——我正好趁机玩玩,多少年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闲了。存根说,玩不妨,只是不要走远,别累着。又说,过上几天我和你坐车到王家庄去下子。

存扣出事的第二天,王家庄的舅母也赶到了盐城看望存扣。外婆也要跟着来的,考虑她年纪大怕她过分激动,又晕车,就没带她。不得了喔,在家里急得哭啼啼的,团团转,跩着老腿到庙里烧香拜佛,叩头许愿,忙得颠颠的;直到第二天上午接到从盐城打过来的报平安的电话才安稳下来。存根把这情况告诉兄弟,存扣听得鼻子都酸了,恨不得马上就去王家庄。他心里想,外婆老了,见一回是一回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在她那儿蹲上两天,买些她吃得动的东西孝敬她,给她钱,和她谈谈家常。

存扣把上次回家听到箱子里声响的事告诉哥嫂,两人惊讶了半天。存根说你兄弟迷信吧,准是老鼠响。月红却相信,说肯定是秀平弄的,她晓得兄弟要有事,想要他晓得——这个妹子,对咱家存扣有情有义呀,这么多年了,还……说着说着,就抹开了眼泪。

存扣说他明天想去秀平坟上烧纸。月红说路远啊,你弄捆纸到河边上烧烧吧,朝东北方向喊秀平的名字就行了。存扣说不行,要亲自去的。他说:“我要去哭一哭。”存根说要不明天起早我陪你去,存扣说,不要,你去了我哭不出来。月红说,你不要瞎哭,你还是个病人。存扣说晓得。

存扣从种礼的杂货店拎来一捆上好的毛苍纸,先用红色百元大钞在最上面按了又按,确定每张纸钱的最大价格。然后就慢慢折。足足折了一个下午,一捆纸蓬开来,竟是原来体积的十数倍之多,不得不用月红嫂装棉花特制的大蛇皮袋把它们装进去。存扣试着把这宠大得夸张的口袋背在肩上试试,有一种很踏实很富足的感觉,想到明天秀平就会收到这几十万块钱,他心里高兴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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