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3
或许从那以后,母亲就开始把佛请到家中,父亲和母亲也分开睡,母亲可能每夜哭醒?但她比以往更细心周到,照顾着比她大十岁的父亲,天一亮就上阁楼去,倒掉父亲的尿罐,提着烧开的水,为父亲泡上一杯茶,因为父亲的支气管炎,她硬是把父亲的叶子烟扔掉,让父亲戒了烟。父亲生病卧床不起时,母亲就把做好的饭菜送上楼,喂父亲,睡在父亲身边,怕父亲一口气喘不过来。她宁愿自己走在父亲后面,哪怕到时她一人无人照顾,若她走在父亲前头,没她,父亲怎么办?
她不爱父亲,却为父亲做从未为我生父做的一切,她的孤独,她的心事,只能向佛诉说,她没有一个听众,连她这刻对我说的,也是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知道眼瞎耳聪的父亲未睡着,听力出奇的好,隔着一层薄薄的楼板也没用,她不愿意伤害父亲,她认为自己伤害父亲已经够多的了。
口琴的冰凉,刺激着我好不容易在棉被里暖和过来的身体。我这个冷心人,不,一个冷血动物,伸过手去拿那顶墨蓝色的小帽,摸着面上的丝绸,里面的绒,帽子上被老鼠或虫咬坏的小洞。我闭上眼睛,想象当年生父怎样从他的裤袋里掏出这顶帽子,然后把它戴在我的小脑袋上的一串动作;站在严冬寒流中,他对母亲说风大,不要让我着凉了;我十八岁时,我们一辈子唯一的一次会面,他那副小心翼翼百般讨好,想讨我喜欢的种种情形。
他在城中心的最高点枇杷山公园,对我说过的话,当时我根本不在意,这时我却一字一音记起来了。
他说,尤其是你未来的丈夫,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你的身世,你千万不要透露给任何人。不然你丈夫公婆会看不起你。以后一生会吃大苦,会受到许多委屈。
他说,在他跟着我时,他看到我受人欺侮,又不能奔过来帮我,心里直恨自己。
他说,你得原谅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你得原谅你妈和我,你得对你妈好点,为了你,她太受苦了。
那个焰火齐放的夜晚,想起来真是灿烂。我当时感觉到那是一个节庆,不明白这座山城有什么可喜,想必是国庆节。为了确认,我在图书馆翻到1980年旧历八月二十三,母亲和生父记在心头的我的生日。原来那天正是十月一日,这个国家在庆祝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一周年的大喜日子。那天晚上最高级领导人在人民大会堂设宴请外宾,柬埔寨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和夫人,以及越南共产党亲华派流亡领袖黄文欢,俨然还是番王来朝的宫廷气派。
我把装订好的一册册报纸逆时翻,手指一触,泛黄的纸,一不小心就脆开一条缝。越接近1962年9月21日——我出生的那天,我的手越抖得厉害,纸的裂缝也就越大:那是个星期五,为旧历壬寅年八月二十三。那天发生最大的事,是声讨美帝国主义侵略罪行,我空军击落U-2美蒋间谍飞机,毛主席接见空军英雄。赞歌颂曲一片,云南烟区精选烟种,江西旱烟收成也好极了,我的家乡四川提供耕牛两万五千多头给缺牛区,广西中稻丰收,等等。越往我出生前大饥荒那些年翻,消息越是美好,生活越是美丽。这样的报纸太有价值,任何人想了解自己的祖国,想了解历史,应当经常翻阅。
天已开始有点发亮,卷烟厂又雷鸣般放蒸汽。我毫无睡意,索性起来。母亲从布包底抽出叠得整齐的蓝花布衫,说:“你试试。”我生父九年前为我扯的那段布,母亲已把它做成一件套棉袄的对襟衫,一针一线缝得扎实均匀。
我站立床前,把衣服穿在身上,一颗颗布纽扣扣好,母亲呆呆地看着我。如果她这时,对我说一句:“六六你留下,多住几天。”我会改变主意的。她没提出,我就坚持原来的打算,一早就走。
我让母亲躺到床上,她很听话,就躺了上去。我穿着衣服在她身边躺了下来,把房间里的灯熄掉。
母亲的眼睛闭着,呼吸变得均匀,但我知道她没睡着。
鸡叫第一遍,江上轮船的鸣叫零零落落,传到半山腰来,像有人在吊嗓子那么不成调地唱着,一遍又一遍,都不满意,又重新起头。我下了床,穿上皮鞋,这时,听见母亲轻轻地说:“六六,妈从来都知道你不想留在这个家里,你不属于我们。你现在想走就走,我不想拦你,妈一直欠你很多东西。哪天你不再怪妈,妈的心就放下了。”她从枕头下掏出一个手帕,包裹得好好的,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却是一元两元五元不等的人民币,厚厚的一沓,有的新有的皱有的脏。母亲说:“这五百元钱是他悄悄为你攒下的,他死前交给你的婆婆,让你的婆婆务必交给我,说是给你做陪嫁。”看见我皱了一下眉,母亲说:“你带上!”她像知道我并不想解释为什么不嫁人,她没有再说话。即使我想说点什么,她也不想听。
那天清晨雾很大,重庆层层叠叠的房子很快消失在雾幛后面。
我提着小箱子走到江边,江上雾好像是专为我而散开,好让我坐轮渡过江,我一直来到江对岸,走过沙滩,上了一坡长长的石阶,站在朝天门码头顶端,四十六年前我母亲从乡下坐船来到这个城市的地方,江上没有一声汽笛,像哑了一样。
这么说,我“成年”后每月十八元不要他付了,他看到我成人了,飞走了,他还是每月成习惯地把钱省出来留给我。没有机会再偷偷跟在后面看我,他可能心里空得慌。他的情感专注,到死还想着我,没有一点改变。而我呢?连一声爸爸也不愿喊,我看不起这种情感,我鄙弃地把他推到一边,丝毫也不犹豫,连转过头去看他一眼也不肯。
突然泪水涌满我的眼睛,我竭力忍住,想吞回肚子,但泪水不再听我使唤,哗哗往外淌着,我身子痛得站不住,倚着石墙直往台阶上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