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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段 我杀陈玉成(7)

大军压境,围住了延津县城。官军十几万,洋人八个,由小安子率领,车辚辚,马萧萧,人马嘶叫,浩浩荡荡开了过来。小安子骑着马,在县城周围耀武扬威地跑,口口声声要捉拿小麻子。他们也知道小麻子已经成婚,说:

“你现在已经是成年人,抓你不算犯法!”

上次小麻子成婚时,因为放鞭炮小蛤蟆打过我一巴掌,我对现在的事态有点幸灾乐祸。但其它人都忙忙如丧家之犬,县城一片混乱。小麻子虽然拥着兔妇在新婚床上,但人急得已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个人同时顾两头,任是谁也顾不好。他既想与兔妇找乐子,又想着城外的官军和洋人;床上的事没干好,军情也了解不清。这时他就有些恼怒曹成。曹说有了女孩就可以解难言之隐,现在跟兔妇在一起,怎么越来越不见乐子,做起来简直是痛苦,这边把官军也给招来了。他一边派人去乡下捉拿曹成,一边将县官韩、小蛤蟆等人招来,商议对付官军的对策。县官韩见大军压境,已吓得面如土色,害怕官军一旦攻破县城,拿他当汉奸;上次小麻子攻破县城、轰走柿饼脸慈禧太后,他投降小麻子,由洒扫庭除,搔痒,艰苦奋斗,升成师爷;现在官军再攻破县城,他再投降谁去?投降来投降去,成了破烂,谁知人家还接受不接受呢?何况目前还在小麻子手下,不能说投降,一说投降,军官立马就会杀头;只能等一场大战,官军攻破县城,才能考虑投降;那时的投降,前途未卜;所以心烦意乱,没魂没魄。可现在还得为小麻子服务。小麻子不知他这点心理,还以为他是自己的师爷,于是问他:

“韩,事情紧急,你看怎么办?”

韩仍在那里发愣,经小蛤蟆踢了一脚,方才醒过来。醒过来搓手:

“是呀,怎么办呢?大兵压境,兵临城下,我们成了一窝汤浇的蚂蚁了!”

小麻子:

“以前开音乐会,捉蝴蝶,选美成婚,你都出了不少好主意。这回也要发挥积极性。”

小麻子一表扬,县官韩心里又有些温暖,头脑也有些清醒。这时对大军压境也有些气愤,说:

“你说柿饼脸太后可恼,她还是真可恼。什么时候不能进击,趁着人家结婚,大兵压境,这就不够意思了!”

于是答应回去想一夜工夫,想出一个主意,能击败小安子,挽救延津。小麻子同意,说可别超过一夜,别等小安子把县城攻破,你主意再想出来,这主意就白想了。韩点头,离去。临离去之前,又想起什么,跪到地上说:

“要想一夜想出个好主意也不难,请大王答应我一个条件!”

小麻子:

“只要能想出主意,什么条件都可以,你说。”

这时县官韩又不说了。等小蛤蟆上去踢了他一脚,他才吞吞吐吐说:

“也是一桩难言之隐。”

小麻子:

“什么难言之隐?”

韩:

“与大王相处这么长时间,实在不瞒大王,我这难言之隐,藏在心中也有好几年了。这难言之隐,与大王有些相似。我家老婆小蛤蟆见过,已五十多岁,过去讲究‘女大三,抱金砖’,现在却已经不中用了。几年以来,我就是这么熬过来的。前几天大王成婚,其实我心里是既高兴又嫉妒,夜里做梦,做的都是说不出口的梦。我今年四十九岁,现在形势紧迫,到了关键时候,活今天不知道明天,所以,我想着大王刚刚选过美,能不能可怜我一下,将选掉不要的美,随便发一个给我,丑俊不论,只要年轻,有点性感就行。只要大王答应我这个条件,我肯定一夜想出个应付官军的好办法。”

小麻子见县官韩提出这种条件,哭笑不得,但军情紧急,容不得考虑,只好答应县官韩:

“这倒问题不大,反正是我不要的,给谁不是给,给你也没什么。只是我如果发一个女的给你,夜里你更不得闲,如何能想出好主意?”

县官韩忙又拜在地下:

“感谢大王救我一命。大王放心,我这人有这个特点,越是有女孩在身边,思维越是敏捷。听说许多大人物,儿媳不在身边,脑子就失灵走神,国家大事都处理错了。为了国家大事,他扒点灰也没什么。我这里有女孩在身边,明天早上你就瞧好吧!”

说完转身就想跑,要到过去的“选美办公室”去翻照片。这时小麻子又叫住他:

“看你对女孩这么感兴趣,我怎么没尝到女孩的乐子?”

县官韩“嘿嘿”一笑:

“大王还是不得要领。等我主意想出来,击退官兵,保住延津,闲暇下来,咱们再细细探讨。”

然后匆匆一拜,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一走走到宾馆西门口,撞开已落满灰尘贴了封条的“选美办公室”,匆匆翻照片,对人,然后简化手续,就让县衙中的衙役去捕捉该女。虽然节奏有些快,萝卜快了不洗泥,但最终晚上八九点钟坐在县官韩县衙办公室临时床铺床沿上的女孩还可以,扎着红头绳,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只是牙齿有些错位,两个门牙各挤出半个,合不上嘴唇。是县城一家卖老鼠药家的姑娘。但兵荒马乱之中,能有这样的也不错了。县官韩进得办公室,便把停在那里乱看的衙役撵跑了。虽然老鼠药姑娘头次遇到这事,有些哭哭啼啼;但几个小时过去,县官韩基本还尽兴。这时他点着一支烟,一边吸着,一边想着大兵压境是个坏事,但也是个好事,坏事变好事;不是坏事,也难做成今天的好事。于是一边用手捏老鼠药姑娘的耳唇,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给小麻子想退兵之计。有姑娘拥在怀里,头脑果然“刷刷”地清醒了。

县官韩在这里拥着姑娘想主意,小麻子在宾馆离开他的兔妇调兵遣将。他将一道道命令,下给小蛤蟆去传达。小蛤蟆这些天仍找羊不断,身边又换了一只紫花披头羊,天天得趣,所以哈欠连天。他原想着革命得了延津,就可以在延津久住下去,长期换羊;没想到革命之后,大军压境,要剥夺自己的幸福生活。不过小蛤蟆对形势比较乐观,上次弟兄们来延津,把慈禧太后都轰跑了;现在来了几个官军和细胳膊细腿的洋人,有什么可怕。他将这想法给小麻子说了。小麻子说:

“但愿如此,可我心里总不对劲。你集合弟兄们去吧。”

可真到去集合红眉绿眼的弟兄们,小蛤蟆才发现事情果然麻烦。集合半天,几万红眉绿眼弟兄没有集合起来。到人民广场报到的,仅有几百人,眉毛、眼睛的红绿颜色还不大分明。原来部队在延津驻扎的时间太长,在小麻子全县选美时,红眉绿眼弟兄都在选丑,然后人人找了一个丑,有的已经生下丑孩子。几万红眉绿眼弟兄,被淹没在延津的汪洋大海里。一和当地土著结合,弟兄们本身也退化了,眉毛、眼睛都同化成延津人土头土脑的模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孩子老婆,锅碗瓢盆,已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忘记自己还是红眉绿眼弟兄。所以听见集合的军号,以为是城里在放电影。就是知道是集合的军号,也忘记了自己也是被集合的一员。什么官军,什么洋人,什么大兵压境,和自己有何关系呢?小麻子小蛤蟆到广场检阅部队,才发现是这种情况,不禁大惊。看着稀稀落落的几个士兵,小麻子问小蛤蟆:

“如之奈何?”

小蛤蟆:

“没想到一在延津住了几个月,大家都成了老百姓。看来,以后再到何地,不要让弟兄们与女的接触,像我,一人发一头小羊,保准不被当地土著同化。”

小麻子:

“如果被羊同化了,不更麻烦?下次一人发一头小狼,敌人一到,到处是狼!”

小蛤蟆摇手:

“狼好是好,就是不好相处,稍不如意,半夜给你一口咬下来,谁受得了?”

这时县官韩一边系腰带,一边揉眼屎到来。

小麻子:

“怎么样老韩,和美女拥了一夜,想出主意没有?”

县官韩:

“想出来了,想出来了。我昨天就说,只要给我一个年轻的,保准想出好主意。我这主意很妙,不用集合弟兄们,不用全民动员,只是继续搞选美就行了!咱们选出几千美,一开城门放下去,放到敌军中,敌军只顾争夺美人,哪里还攻县城?敌军不攻自破,延津就此解围,大王还是大王,蛤蟆还是蛤蟆。这也是我昨夜拥着美人,突然灵感一来,想出的以美制敌的办法。”

小麻子:

“这办法古人用过吗?”

韩:

“古人小面积用过,大面积还没推广。”

小蛤蟆对这新奇的办法也有些兴奋,但说:

“办法很新,就怕群众不同意。”

韩一撇嘴:

“群众还不是那么回事,让广播电视网宣传宣传,谁出美人谁爱国,树几个典型,不就顺理成章了吗?我当过多年县官,知道这一套。”

小麻子拍了一下大腿:

“既然弟兄们集合不起来,这有一个现成的主意,咱们不妨试一试。”

于是命令颁布下来,全县选美。口号是:“你家出美了吗?”“出美爱国,不出美可耻。”并画了许多宣传画。但群众觉悟毕竟是有限的。这次选美不同上次,上次选美是随大王享福,这次选美是去冲锋陷阵。把大家发到军营,大家不都成了“慰安妇”和“军妓”了吗?于是全县一片混乱,大姑娘小媳妇,四处躲藏,无一个报名者。后来县城东街倒是出了一个报名者,经体检,是痴呆儿患者。八十多岁的老太太,都钻了红薯窖。情况报告给小麻子,小麻子大怒:

“既然大家不出美女,那就全民动员抗敌吧!”

于是动员全民,小到十五岁如我者,大到六十岁如白蚂蚁者,都必须上前线。不上前线者,杀他全家。有几个抗拒的,果真灭三族。这时小麻子敲着县官韩的脑袋说:

“看来你那一套,还是不行;对付敌人也好,对付群众也好,都得用这个办法!”

然后举了举拳头。

县官韩见自己的一套没行通,羞愧难当,这时忙伏到地上说:

“那是那是,我还是没经过战争状态。”

见全民动员了,小麻子又发布命令,只要踊跃参军,奋勇杀敌,以前有缺点错误的,都可以免除。像曹成等犯了大罪的,也可戴罪立功。这一招也很灵,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于是上阵热情甚高,要弥补自己的缺点。曹成见小麻子不再追究自己,也有些感动。也披甲上阵,说:

“论打仗,我当年搞过‘望梅止渴’!”

于是又给小麻子用书面献计,让大家“望梅”。可惜没被小麻子采用。

战鼓咚咚,人马嘶叫,小麻子率领我们,与小安子率领的官军,在一马平川的田野上,拉开架式决战。一到战场,两军对垒,战旗猎猎,军号声声,大家精神为之一振。许多过去是红眉绿眼弟兄的人们,现在突然回忆起自己的身份,忙用红蓝墨水涂自己的眉毛与眼圈。接着一声炮响,小安子与小麻子都从各自军中骑马跃出。小安子与小麻子欠身:

“兄弟,闹得差不多了吧?”

小麻子:

“大清朝闹了几百年,我才闹了几天。”

小安子:

“有我们闹的,就无你闹的;有你闹的,我们就不能再闹,所以得消灭你!”

然后鞭梢一指:

“弟兄们奋力上前,捉住这个叛匪,为国家除害!”

官军吶喊:

“为国家除害!”

向我们扑来。

小麻子棍子一指:

“弟兄们上,打败这些贪官污吏,把权利还给人民!”

我们奋力迎上。

双方厮杀在一起。刀、枪、剑、戟、木棒、刀叉、石头、砖头,都用上了。打了个一马平川。官军十几万,延津人民几十万,几十万对十几万人在原野上厮杀,场面十分壮观。一场战争下来,头颅、胸膛、胳膊、腿,漫山遍野。打着打着大家就红了眼。战场双方一开始虽然素不相识,但像兔子打架,打着打着就红了眼,发了急,拼了命。一有拼命的,死人的,死的是自己的爹爹、弟兄、亲戚、战友、朋友、同学、老乡,剩下就要为×××报仇,就更加奋不顾身。战争更加激烈。从早上打到晚上,不分胜负;点起火把,又打,从晚上打到第二天早上,仍不分胜负。这时小麻子对小蛤蟆说:

“上次吹军号,没把红眉绿眼弟兄集合起来还是对了。遇事还是得动员人民。如果只动员几万弟兄,哪里抵得了官军?几十万人民,就可以抗拒十几万官军!”

打到第二天中午,双方各死了十万人,仍不分胜负。不分胜负双方如何收场?到底我们离家近,官军离家远,这是我们的优势。看我们打得起劝,家乡的第二梯队上来了。就是那些躲选美躲到大山里、地道里、红薯窖里、高梁地里的妇女们,这时都纷纷出来,到前线慰问自己的亲人。甚至有人报名甘为自己的亲人当“慰安妇”。亲人一到,士气大振。我们将官军杀得丢盔弃甲。官军开始溃退了,阵角动了。阵角一动,兵败如山倒。我们乘胜追击,见人就杀;砍敌人头,如砍西瓜。敌人损失十之七八。小麻子一马当先,直接追赶小安子,把小安子追得割须脱袍,像当年的曹丞一样狼狈。小安子眼看就要捉住了,就要被审判,就要被斩首于市;小安子见大势已去了,也想投降了,求得小麻子的宽恕,在县衙甘心洒扫庭除,或者给小麻子搔背,或者等何时小麻子脚气再犯,能代替我去捏脚。这时他带来的八个洋人帮助了他。八个洋人一齐站到山上,发了八个巡航导弹,导弹分别落在追赶的队伍中,大本营,城里,县衙,村庄,田野,河流等等;把我们延津的人民和土地炸得面目全非。正追赶的队伍大半炸死,剩下的残余四散逃命。小麻子耳朵被炸掉半边;小蛤蟆胳膊被炸掉一只。足智多谋的曹成被当场炸死,肠汤流了一地。溃退的小安子和官军,又回过头来追赶我们。至此晚上,延津陷落,小麻子被小安子活捉。小安子说:

“早说让你投降,你不干,死了这么多人,不还是被我捉住?”

小麻子这时英勇不屈,捂着淌血的耳朵说:

“我的马早跑一步,就能把你的脑袋给削下来!”

小安子“咕咕”地笑,说:

“胜利和失败,不就是一步之差吗?麻子,等着从容就义吧。明天开始,把你押到北京,先看看北京的繁华景象,吃吃谭家菜,然后上断头台。”

小麻子:

“就义倒没什么,但我不去北京。”

小安子吃惊,

“为什么不去北京,北京比这里好;再说,去北京路上,你还可以多活几天。”

小麻子摇头:

“我生于延津,长于延津,这次又给延津带来这么多灾难,还是把我杀在延津吧,也给延津留个纪念。”

小安子点头:

“你这点想法,倒是挺让人感动。怪我以前对你了解不深。等我禀告太后,看太后怎么说吧。”

接下去就是一个怎么杀、在哪里杀小麻子陈玉成的问题了。由于延津曾跟小麻子对抗官军,所以现在延津被宣布为“匪区”。没死光的红眉绿眼弟兄,都定为“土匪”,根据罪恶的不同,分别给予处死、无期或有期的徒刑。一些曾在小麻子身边为他工作过的人、跟小麻子干过的人,如小蛤蟆、县官韩、孬舅、猪蛋、白蚂蚁、白石头、六指、瞎鹿、我等,一概定为匪首,被一批批缉拿归案,等候处理。曹成本来也是大匪首,但已在战争中炸死,当年英雄一世,后来为了一顿饱饭,为一个土匪拉马坠镫,用心良苦,人既已死,就不好再予追究。袁哨也在小麻子身边干过,本来也应追究刑事责任,但因他是刽子手,从事这种职业的人,对任何占据延津的人都有用,所以他沾了职业的光,不但没有追究责任,反而格外开恩,又被小安子选中,作为遗留官员,仍从事原来职业,恢复原来的工资级别和待遇。剃头匠六指,曾为选美服务,罪责难逃,第一批即被逮捕;瞎鹿虽然在家庭中与小麻子不和,但毕竟是小麻子名义上的父亲;小麻子当权时候,还为小麻子演奏过音乐会,所以也在第二批大逮捕时捕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所有的匪首都被抓获之后,除了小麻子是特殊人物,杀头地点需等待慈禧柿饼脸太后批准,其它次要人物,小安子一声令下,都被就地正法了。小蛤蟆临刑时要求抱一只小羊,未获批准,反遭小安子责骂:

“已经腐化成这样子,哪有一个不倒的?”

当初小麻子结婚时,小蛤蟆因为一个钻天炮曾打过我一巴掌,这时看他受刑,我心里感到格外解气。

县官韩临刑前还想投降,看看无望,干脆叹息:

“看来乱世之时,还是不易做官。”

孬舅、猪蛋、白蚂蚁、白石头、六指、瞎鹿等,也一同被斩于市井。临刑时,白蚂蚁、白石头父子害怕得直哭,说:

“我们没干什么,就是抬过轿子。”

未被理睬。一老一小,两颗发抖的人头落地。

孬舅、猪蛋临刑前说:

“妈拉个×,脑袋是说没就没了,这样年头,活着也没啥意思。这不是产生伟大人物的时代,死而无憾。”

口气倒很英勇。

瞎鹿、六指临刑前都无说话。瞎鹿小安子不认识。但六指小安子是熟的。上次他随柿饼脸太后到延津来,那时柿饼脸与六指正在热乎,一块捕捉斑鸠,小安子还曾侍候过六指。现在再看六指,对于杀不杀他,小安子有一番犹豫。为慎重起见,他征求六指意见。这时的六指,历经灾难,坎坷人生,已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傻笑着点头。突然想说什么,脸憋得趣青。却一句话说不出来,像只吞了热薯的狗。小安子摇了摇头,就把有话说不出的六指给砍了。六指被杀以后,那个多余的手指头还在地上蹦了几蹦,似乎想说什么。

众人被杀之后,小安子将他们的人头挂在县城人民广场的旗杆上,挂了三天。三天之后,头颅就有些发酸发臭了,哄了许多苍蝇。本来我也应该被杀,我也曾给小麻子捏过脚。但临行刑时,刽子手袁哨见我可怜,与小安子说话,救了我。他说:

“这个小孩,别看人小,心却狠毒,以后可做我的帮手。”

小安子一笑,勾了勾手指头,就把我从死刑犯中勾了出来。从此我成了袁哨行刑的帮凶。他杀人,我托一个盘子,等待落下的人头。一开始有些害怕,后来成了职业,就像火葬场的工人一样,无所谓了。我也曾请教袁大叔经验,为何您老杀人,能面不改色心不跳?袁:凡是杀的人,没有好人,好人能被官府杀?官府是百姓的官府,官府不杀好人,但并不是说不杀人,坏人还是要杀的。不杀坏人,好人就活不好。所以,咱们这个职业还是很高尚的。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再用盘子接人头,就不害怕了。如同接一个狗脑袋或猪脑袋。

众人杀过,开始车裂假太后沈姓小寡妇。其实这时车裂不车裂沉,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沉当年捡草时,除了眼睛,头脑还清醒,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自从做了太后,脾气古怪,满眼蝴蝶,恢复了当年的贵族脾气。发展到现在,已经头脑昏聩,神志不清了。但她罪大恶极,竟敢冒充太后,虽然已神志不清,我们这些普通人可以不与她计较,但小安子不依不饶,说我侍候太后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太后,如这样的人也敢称太后,我这太监不也成了劁猪杀狗之徒了吗?执意要车裂。车裂沉我倒没什么,只是想起以前她满眼蝴蝶时,我们曾出动几十万人到田野上去捕捉;这轰轰烈烈的场面,仍留在我的脑海里。车裂老太太那天,我莫名其妙地流下了泪。老太太这时已神志不清。绳索分五处拴到她身上,她的蝴蝶病又犯了,眼前的世界,一片蝴蝶。她在那里喊:“我身为太后,为何没人来与我捕捉?”众人都笑。车裂后,从车裂的沉的缝隙处,骨榫处,血肉断裂处,翻飞出无数色彩斑谰的蝴蝶,在空中飞舞,车裂老太太我悲伤,但在接着杀小麻子时,我却丝毫不心慈手软。小麻子比众人多活了一个月。因为奏章报到北京,请示他该死的地点,是让他死在北京还是死在延津,柿饼脸太后态度一直不明。在等待期间,小安子不甘寂寞,又把小麻子的新娘兔妞,跟县官韩搞过一夜风流的姑娘地包天,还有经曹成手选过的美人,一律调到县城,给她们训话,说按她们的罪行也属小麻子帮凶,也一律当斩,但法不责众,选美你们也是被动的,现在只斩一个兔妞和地包天,其余你们听我的话,就可免除你们的罪行。然后一挥手,让袁哨斩了兔妞和地包天,将人头提给众美人看。众美人慌忙伏到地上:不要杀我们,我们听您老人家的话。这时小安子“哈哈”大笑,像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日本鬼子一样,笼起一堆火,让这些美人脱光衣服,每人奶头上插两个铜铃,围着火堆跳舞。他搬来一把椅子坐下,捧一紫砂茶壶喝水,看众人跳,笑。看众人跳过舞,北京太后圣旨终于到了。对小麻子陈玉成的指示是“就地处斩”。这样,小麻子陈玉成,就从容就义在我们延津。杀小麻子那天,袁哨执刀,我捧盘子。执行这天,延津这些匪民全县出动围观,人山人海,看着这场面笑。“杀小麻子了,杀小麻子了!”争相传言。战争厮杀,短短时间,已被人忘到脑后,现在是处理战争祸首。凡是在战争中剩下的人,连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也柱着拐杖来看。小安子主持公审大会,历数小麻子的种种罪恶,动乱、灾祸、战争、对人民的残害,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然后又掏出太后懿旨,当众读了一遍。接着又盛赞柿饼脸太后的大德,把我们这些普通人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众人听后,觉得小安子说得很有道理。我们上了小麻子的当,被他残害许多,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原来他罪恶这么大,不杀如何了得?又赞太后对我们的解救。于是一件悲壮之事,变成一桩喜剧,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大家不是来哀悼或悲伤,是而来看笑话。临刑前,人们都探头探脑,许多人搭起人梯,想看一看小麻子受刑的滑稽模样。喝过就义酒,小安子问:

“麻子,还有什么话说?”

这时的小麻子,也被众人的情绪给感染了。怕仍然怕,紧张仍是紧张,但仍从容,镇定,见大家欢乐,情绪也乐观许多,说:

“现在想起来,有些后悔。”

小安子:

“现在后悔也晚了,谁让你调皮捣蛋,参加太平天国,与太后作对?”

小麻子:

“不是后悔参加,而是后悔调皮不够。过去我小时候,十分会调皮;一当了大王,不知怎么调皮不到地方了。据说历史上许多皇上,贵族出身,十四五岁上台,就会捉弄大臣,在大臣的肚皮上画上箭靶射着玩;我到底是瘟疫之中产物,贫民子弟,咱不会玩这个。就听了贵族曹成建议,选了一次美,也没选出什么乐子!下次再这样,一定学得调皮一些!”

小安子一笑:

“你哪里会调皮,你哪里懂政治!”

然后指着小麻子问众人:

“听他讲的话,还嫌祸国殃民不够,他该杀不该杀?”

众人声如怒潮:

“该杀!”

小安子一挥手,袁哨拴着红绸布的大刀迎面就上去了,小麻子脑袋被劈成两半,一半仍留在腔子上,一半落到了我盘子里。事后,袁哨一个劲后悔:

“这次没劈好,这次没劈好!”

小麻子被杀,人竟不倒,腔子里冒出许多黑烟。黑烟成瘴气,向四处弥漫。很快,漫得刑场对面看不见人,气味似大葱,大蒜,臭狗和臭狗屎。离他近的,很快昏倒,离他远的,争相逃命。逃命过程中,呼爹喊娘,寻子觅爷,相互践踏,死者无数。等大家掩埋这些死者的尸体时,又一次大骂小麻子,骂他死了也不给人民安宁,继续祸害百姓。于是将小麻子暴尸数日,以解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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