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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程铁石躲在小叶榆树墙后面,两眼盯着街对面的大楼。立着巨幅“中国XX银行海兴市分行”牌匾的大楼被落日的余辉涂抹上了一层金黄,猩红的花岗岩门柱使不断开启的银行大门象一张血盆大嘴。

一台黑色的“奔驰”缓缓停在银行的门外,“行长的专车。”程铁石对黑头说。果然,一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壮硕女人从门里走了出来,程铁石似乎嗅到了她身上那一股由红塔山、法兰西香水和刷洗干净的人肉混合成的怪味儿。血液潮水般涌上程铁石的头部,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涨痛。

他掏出香烟,扔一支给旁边无聊地用手指杀戮蚂蚁的黑头,自己也叼上了一支。

“这个臭娘们就是行长?”黑头不屑地问道。接着他扒到榆树墙跟前,死死地盯着“臭娘们”,举起手中的左轮手枪,将枪口对准女行长膨胀如山的前胸,枪口微微晃动,他又用左手托住枪柄的底部,将准星对准行长的前额,枪口非常稳定,他屏住呼吸,食指逐渐加力,“啪”地一声,枪口喷出一股火苗,他将枪口转向自己,用枪口冒出的火苗点燃了嘴上的香烟。

“要是真家伙,这阵可就热闹了。”黑头说。

程铁石接过黑头的手枪式打火机,为自己点燃香烟,说:“是真家伙我也不会这么干,你我都要做奉公守法的良民。”

“法律还不是那么回事,法律不能代表社会公正,法律只是规范社会行为的篱笆。”

黑头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倒真让程铁石对他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问道:“你这话说得很有点水平,过去还真没有看出来咱们黑头还挺有思想么。”

黑头咧嘴笑笑:“我也觉得这话说得挺有水平,可惜不是我的原版。”

“原版出自哪里?”

“博士王。”

“博士王是谁?”

“博士王就是博士王。”

银行门外又开来两辆日产豪华中巴,下班的银行职员们谈笑着钻进车中。“奔驰”开走了,拉着行长,中巴开走了,拉着银行的职员们。戴着头盔挂着警棍的保安拉下了防盗铁闸。

“就这帮人吗?”黑头问道。

“就是,关键的人物是那个娘们行长和那个戴眼镜的业务科长。刚才那个娘们行长跟那个业务科长你认准了?”

黑头点了点头道:“人倒是认准了,认准又有什么用呢?”

“要想有结果,就得先从他们身上下手,我想迟早总的跟他们对上一面。”

“你是想要他们一只耳朵还是一支胳膊?只要你程哥一句话,我保证办到。”

程铁石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浮土:“我要那些玩艺儿干吗?既不能吃又不能卖。”

“那你准备怎么从他们身上下手?总不会是干娘们行长一炮吧?”

“别瞎说,我还没想好,先吃饱肚子再说。”

程铁石和黑头从藏身的榆树墙后面走到街上,街灯已亮,街两旁的店铺也纷纷打开了五彩斑斓的霓虹灯,街上的行人在震耳欲聋的汽车喇叭声、音响的吼叫声中表情木然地挤来涌去。穿出这条令人窒息的闹市,程铁石和黑头来到相对冷清一点的路段,街边的灯影下不时有三三两两浓妆艳抹的女人游来荡去,狩猎般盯着过往的男人。

“小姐们最有敬业精神,你看,天刚刚擦黑就上班了。”黑头朝“小姐”们指指划划,一个妖冶女人凑上来嗲声嗲气地搭讪:“大哥,吃饭了没有?”

程铁石不敢搭理她,黑头说:“还没吃。”

“我陪大哥吃饭去。”

“行,先吃馒头再吃菜。”黑头作张作式地伸手朝女人的胸前捏摸过去,女人夸张地尖叫着,笑骂着躲到一边。

“没事干你撩什么骚,赶快走吧,别惹事。”程铁石瞪黑头一眼。

“嘿嘿,没事,这是鸡婆。”

“鸡婆也是人,活到这个份上够惨了,你欺负人家干什么?”

黑头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我哪里欺负她了,我是跟她开个玩笑。”说着朝躲到树后的“鸡婆”招手,“鸡婆”竖起中指作了个下流的手势却不过来,黑头摸出一张百元人民币,朝钱上吐了一口唾液,“叭”地一声把钱粘在树干上:“小妹,哥逗你玩呢,这一大张送你了。”

走了几步,程铁石回过头去一看,“鸡婆”正在把从树上揭下来的票子朝胸衣里面塞,见程铁石回头,便给他送上一个飞吻,程铁石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您别饿着,您饿着我也得饿着。”路边小饭馆的招子吸引了程铁石,他指了指“饭是钢酒馆”的牌匾说:“这家饭馆的老板有幽默感,就吃这家。”

程铁石并不觉着饿,虽然早已经过了吃饭时间,他的胸口依然塞满棉花团似的涨鼓。就座之后,他只点了冰镇啤酒和五香花生,其它菜都由黑头张罗。程铁石端起斟满的酒杯,同黑头碰了一下,一口喝下半杯,清凉的啤酒象一支轻柔的小手一直抚摸到他火热的胸腔里面。

“程哥,人也认了,道也踩了,你到底准备怎么办?那帮王八蛋坑的你要死死不了,要活活不旺,总不能就这样拉倒吧?”

真正要说怎么办,程铁石心里也没有明确的打算,就此拉倒当然不可能,自己的目的是明确的,彻底搞清事实,把银行和骗子勾结起来吞掉自己二百万的证据拿到手,不怕没人管这件事。最好能把自己同银行打官司,追究银行错付责任的过程中,银行收买司法人员的证据也搞到手,这样才能一了百了。

见程铁石默默不语,黑头又说:“事情明摆着,银行和骗子钩起来把你给涮了,银行又买通了法院,要不然这么明显的案子怎么办来办去石沉大海了呢?”

“你说得对,我也明知道是那么回事,可总不能象你说的那样,找把枪,把行长给嘣了,甚至把那个吃黑钱办黑事的庭长也嘣了,然后我上刑场,给这帮王八蛋陪葬,行吗?”

“有啥不行,好赖出了这口气,我干,干完大不了跑到俄罗斯去。”

不管黑头是不是真的能这么做,但凭他说出的这番话就让程铁石非常感动。他一口气喝干杯种的啤酒,对黑头说:“黑头,你这番话说的有豪气,有义气,可这件事终究是我的事。你扔下买卖天天陪着我,我已经欠了你许多,人活在世上能怎么痛快就怎么干吗?十几年过去了,没想到你这个脾气还是一点没改。”

黑头给两人的杯子斟满啤酒,说:“程哥,你说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就两条,一口气,一分情,其它的都是身外之物。十六年前那口气我出了,虽然坐了八年大牢,可我一点都不后悔,值了。再说情,我谁的情也不欠,就欠你一份情,啥话也不说,就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报答你程哥的机会。”黑头说到这儿有点激动,端起酒杯,说:“程哥,说实话,那天在车上遇见你,知道你在难中,我就觉得这是老天爷给我的一个机会,当时我就决定了,水里火里我陪你走一遭,来,干杯。”

程铁石干掉杯中酒,说:“行,我也不多说,只要求你做到一条:不论怎么干,干什么,都得听我的,绝对不能凭一口气犯蛮。”

黑头点点头答应。程铁石知道,黑头只要答应的事,就一定会照办,他了解黑头的性子,脾气上来能不顾一切拎着大刀片闯到人家里叫号,不管人家有多少人他都敢玩命。所以虽然独自一人与银行法庭内外、上上下下斗了两年,受尽了势单力薄之苦,如今有黑头作伴,起码有个伴,自然也在心里多了一份安慰。可是,多了份安慰也就多了一份担心。

“两位大哥还需要点什么?”见程铁石跟黑头吃喝的差不多了,服务员过来含蓄地催账。

“去、去、去,一边呆着去,没叫你别过来。”

黑头朝半土半洋的服务员耍横,服务员委屈地涨红了脸,悄然退下。

“程哥,这半个多月老在银行外面蹲着,再不就老在街上溜着,在屋里躺着,这也不是办法,你要有什么打算就讲出来,咱们好赖有个商量。”

“说真话,到底该怎么办我也是老虎吃天无处下爪。我的目的倒是明确的,搞清事实,拿到证据,可是就凭我们这点能量,在东北很难啊。”

黑头说:“你要办的事,真比我要办的那些事难得多,我看你领我到银行蹲了几天认人,还以为要干他一家伙,出口气呢,要是那样就简单的多了,我们在暗处,搞他一下即便他们猜着了,没有证据也是没有办法。可要是真的想把这件事的底子揭开,靠咱们俩不行,得找高人研究研究。”

程铁石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就凭他和黑头两个外地人,想拿到当地银行的罪证,又没有合法的手段,比上天还难。

“嗨,我怎么忘了,咱们找博士王么!”黑头猛地一拍桌子,把饭馆里的客人吓了一跳,服务员小姐更是躲得远远地,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朝这里偷觑着,神情象一只受惊的小鹿。程铁石抱歉地朝服务员笑笑,说:“埋单吧。”又问黑头:“我好像听你提起过博士王,博士王是干什么的?”

“他是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的博士,省城海天律师事务所的主任,还是什么中国律师协会的理事,档次够了吧?”

程铁石点点头:“名头倒是不小,就是不知道实际水平怎么样。再说了,如今打官司靠的不是你懂不懂法,靠的主要是关系。不知道他在法院有没有关系和靠山。”

“这我就说不清了,不过他现在好像也不当律师了,也不当什么主任了,就在家呆着。”

程铁石问:“就在家呆着,那谁给他发钱?他靠什么生活?”

黑头说:“他绝就绝在这儿,他从不在钱上着眼,可从来也没有见他缺钱花,从不好色,可总有女人围着他转,从不接官司,可一接就必赢。别的不说,我先跟他联系一下,见见面再说。”

经过黑头的介绍,程铁石对博士王有了浓厚的兴趣,说:“那你就跟他联系一下,我跟他认识认识。”

这时候服务员怯怯地过来结账,黑头抢着付了钱,程铁石也没有跟他硬争,由着他去付。付过账,黑头就去给博士王挂电话,程铁石坐在饭馆里等他。

市区东部的健民小区属于开发较早的商品住宅区。当时每平方米一千二百元的价格令市民视为天价而瞠目结舌。如今,这片小区已经成为疯狂扩张的城市的中心地带,由于闹中取静,环境幽雅,交通方便,配套齐全,这片小区的房价不断攀升,过去一千二百元一平米的房子现今出手就可以卖到三千元一平米,最早入住这片商品住宅的人们,无疑是这座城市里先富起来而又最有置业眼光的一群。

在健民小区花二十五万元购买一套三室两厅和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博士王迄今为止最得意的创意之一。光是这两套房子,他就已经拥有八十万的资产。想当初,他把家里的所有积蓄拿出来,又东挪西借凑足二十五万元买这两套房时,妻子气得差点跟他离婚,同事们视他为不可理喻的怪物。如今,两房一厅的房子自己住着,三室两厅的房子租出去每年有五万元的固定收入。当初哭天抹泪的妻子如今喜上眉梢,当初干等着公家分房的同事们说他干法律是走错了道,他应该去搞房地产。他也觉得自己要是经商,也可能会更发,尽管他讨厌商人,可是他仍然辞去了省司法厅调研室副主任的职务,转让了他的海天律师事务所,买了台传真机,自己给自己当起了老板。当律师,帮别人打官司,则成了他的副业。其实,他作生意经商也不过就是那么一说,他不是不想发财,而是怕发财的过程太累,也不想为自己发财而去坑别人。他认定一条定理: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发了大财的人绝对都干过亏心事。所以,他测算了自己的财产之后,把通货膨胀、物价上涨等种种因素考虑进去,他拥有的财富凑合着能保证他们一家三口在正常消费水平上生活一辈子,便不再为挣钱而花费心思,只是兴之所至地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

接到黑头电话的时候,他正在推敲一篇论文的标题。写文章也是他喜欢干的事情之一。他写文章通常都是全篇写完之后再定标题,画龙点睛,写文章是画龙,定标题是点睛,所以他总是要待文章写完之后再定标题。这篇文章的标题他已经有了腹稿,《事实认定的非法律因素》,对这个标题他还不太满意,正在斟酌是对其修改还是附一个副题,电话响了。

“喂,王哥吗?”

只有黑头把他叫王哥,他问:“黑头吗?你在哪?”

“我就在市里。”

“在市里你打什么电话?”

“嘻嘻,”黑头笑笑,“你真神,我在海兴呢。我有个大哥,几十年的交情了,想介绍给你认识一下,先打个电话看看你接见不。”

博士王知道黑头准是有事,不然绝对不会这样登门之前郑重其事地先打个电话预约,这不是他的风格。对黑头他是不会拒绝的,尽管黑头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路人,可是他喜欢黑头。

“那你们就来吧,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在家。”

“那就明天上午。”

电话挂了,博士王离开书桌,趴在地上开始作俯卧撑,他每天保持作俯卧撑两百下,这是他从大学时代开始坚持了十几年的必修课。

作完俯卧撑,看看表,已经夜里十点多钟,他穿好衣服,拿上头盔,锁好门,骑上摩托车朝郊外驶去。

他的坐骑是一台美国野狼二五零,比一台轿车的价格便宜不了多少。夜深人静,他加大油门,车速保持在九十公里,享受着发动机匀称的颤动和扑面而来的疾风造成的动感。他感到自己和车子融为一体,车灯象一柄巨剑,刺开前方的黑暗,为他辟出一条银白色的通道,他顺着这条光亮的通道飞奔着。

一个小时后,他来到新安镇,在镇东的居民楼下,他停下车却不熄火,不断转动着油门,发动机空转的轰鸣震撼着夜空。三楼的一扇窗户打开了,探出一个女人的头:“你闹死呀?深更半夜的找骂。”

他笑了,熄了火,静静地等。

片刻,女人梳理着蓬乱的头发从楼道里匆匆向外走,走到跟前一边摘下挂在车后面的头盔,一边在他腰眼狠狠捅了一杵:“快走,别在这儿吵得五邻六舍不得安宁,招人骂。”

待女人坐好,博士王发动摩托车,挂档加油然后猛然松开手刹和排档,车子如同离弦的箭簇朝前窜出,女人身子朝后一闪,赶紧用双手楼紧了他的腰,他却又点了点刹车,车子顿了一顿,女人的身体紧紧贴到他的背上,他感到软软的两团肉在他的背部揉挤,便偷偷一笑,女人感到了他的恶作剧,嘴贴到他的耳朵边骂道:“坏东西,都老夫老妻了还胡闹啥?没个正经。”

“小别胜新婚,你懂不懂?”

“……”妻子的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话还没有出口就被风噎了回去。

博士王的女儿住校,一周回家一次,妻子在娘家照顾半瘫的岳父,基本上在娘家常住,博士王隔三叉五到岳父家看看,过一段时间把妻子接回家住上一夜半天,妻子便利用这个时间料理家务,清扫卫生,为他准备食品。他觉得这样更好,比两个人整天守在一起还好,既保持了夫妻的情分,又给各自留下了足够的自由空间。

回到家,博士王脱掉衣服去冲澡,妻子匆匆到厨房给他准备夜霄。冲完澡,博士王四仰扒叉地躺坐在沙发上,看着端来几片面包两个煎蛋的妻子,不由有些奇怪,她为什么就不显老?难道女人真的比男人经折腾?

“这几天你在干什么?”

“刚弄完一篇稿子。”

“还是那篇谈论审判事实认定中非法律条件的稿子?”

博士王边吞咽着鸡蛋、面包,边点头。

“这篇稿子作为论据的事实材料不够充足,论证方式也不漂亮。”

“莫谈公事。”博士王知道,妻子只要插手他的事务,便会成为细致的外科医生兼严厉的法官。对此他多次明确表示不满和反感,可她的毛病就是改不了。论证方式的基本要素是逻辑推理得出的自圆其说的结论,只有对与错,没有漂亮不漂亮,又不是女人买衣服要讲究个漂亮。他在心里反驳着妻子,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只要说出来,妻子就会跟他辩论一个晚上。

妻子是他下乡插队时的恋人,他考上了人民大学,她也考上了东北工学院。毕业结婚后,他忙着干事业求发展,春风得意步步高升时,她却开始怀孕、生孩子、带孩子这样一个做女人的完整课程。博士王了解妻子的智商、学识并不比自己差,她吃亏就在她是女人,是一个肯老老实实尽女人本分的女人,她完成了女人的业务才开始干事,步子比他整整慢了一拍,起点比他也低了许多。

“你这人的毛病就是不虚心,自以为是。”妻子又开始批评他。

“你这人的毛病就是爱挑别人的毛病。”

“挑你的毛病是为了你好,别人请我挑毛病还得付费呢。”

“得,得,得,咱们别谈我的论文行不?我是搞法律的,你是搞下水道的,风马牛不相及,你别评论我的论文,我也不评论你的图纸,这样总公平了吧?”博士王急着上床睡觉,想主动休战,谁成想却让妻子更火了。

“谁是搞下水道的?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搞法律怎么着,比别人高尚是不是?什么法律,你是搞法律的怎么扔着律师事务所不干了?就靠你写两篇破文章就能把中国的法律搞好?你听听老百姓怎么说,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就这么个执法条件,还搞什么法律,纯粹是欺骗良心,我倒佩服你那份耐心。从法院到律师事务所,从公安局到检察院,谈论法律的都是自欺欺人,你也一样。”

妻子的宏篇大论总算给博士王留了一个可以插话的空隙,他赶紧投降:“我错了,我错了,您是堂堂市政府规划局给排水高级工程师,跟下水道根本不沾边。我的论文是胡说八道,明天就放到厕所里当手纸,可惜当手纸硬了点,稿费咱也不骗了,我呢,老老实实当男家属。”说着就把妻子往床上按,妻子张嘴还想说什么,博士王用沾着蛋黄和面包屑的嘴封住了她的口,他知道,不能再给她留说话的的时间,再说下去她没个完。

“嘿嘿……”博士王边动作边笑出了声。

妻子蠕动着身躯,奇怪地问:“笑什么?有病。”

博士王坏坏地说:“我才发现,我自己原来才是搞下水道的。”

妻子狠狠地拧了他一把,喘吁吁地说:“过去是个小流氓,现在成了大流氓了。”

黑暗中,妻子轻柔地抚摸着博士王的脊梁,幽幽地说:“大老远把我接回来就为了这?除了这事就再没有话了?”

博士王象一头阳光下的懒猫,伸展着身子说:“睡吧,明天一大早还得送你。”

“不用送,我自己打车走,你多睡会儿。”

“不送我也不能多睡,明天一大早黑头要来,约好了的,也不知道他有啥事。”

妻子叹了一口气:“你现在比上班时还要忙,也不知道你忙些啥。”

博士王却已经传出了沉睡的鼾声。

自从受理了程铁石与中国xx银行海兴市分行的案子后,牛刚强的运气便越来越糟,一桩桩不如意的事接踵而来,搞得他心神不宁,郁郁寡欢。受理案件数量、结案率均名列第一,审结案件改判率为零,年终评比时却连个先进个人都没有评上。评不上先进个人牛刚强并不十分在意,让他真正在意的是评比结果背后的因素。年终评比的事情过去了,牛刚强委屈了一阵,别扭了一阵,情绪便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恢复了正常。可是,他随即发现,分到他手里的案件尽是一些琐碎、繁难、工作量大、结案率低的案子。按规矩,庭审、取证结束后,在写结案报告前,要由主管庭长听取合议庭的意见。然而,凡是他主办的案件,在主管庭长那儿就很难过关。何庭长,那个秃头小眼睛的大胖子,特别善于东挑西剔找毛病。一般情况下,他的案子不上两三次会别想动手写结案报告。结案报告写出来了,还要主管庭长签字批准,牛刚强的结案报告送到何庭长那里,不是三番五次地打回来修改,就是一压两三个月没有结果。如此一来,牛刚强的办案周期大大拖长,结案率大大降低。他知道何庭长在用钝刀子修理他,可是他又没办法,只能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有苦难言。有时他也想,这么耗下去没什么意思,影响工作,人的精神也受压抑,不如换换工作,哪怕是调到基层法院当个普通办事员也比窝在何庭长的手里闷死强。于是他找到院领导谈了两次,领导问他要求调走的理由,他又不好直接挑明他跟何庭长的关系,只能随口编几条连自己听了也觉得难以让人信服的理由,其结果是不但工作没有调成,何庭长反而对他更加反感,甚至在走廊里、楼梯上两人迎面相遇,牛刚强主动跟他打招呼,他也待搭不理的,鼻腔里“哼”一声算是给了牛刚强天大的面子。

每逢庭里开会,何庭长便不点名不道姓地敲打他,什么“无组织无纪律”、“不安心本职工作”、“办案效率低、工作缺乏责任心”……牛刚强已被他半疼半痒敲打得遍体鳞伤却又无可奈何。牛刚强心里明白,他没有按庭长的多次暗示,在银行跟程铁石的经济纠纷案的审理中实现何庭长的意图,偏袒银行,何庭长已经把他打入了另册。

平心而论,他并不是有意跟庭长作对。过去他跟何庭长的关系也不错,他也不是有意要跟银行为难,可是,这个案子他确实不能按庭长的意思办。不管银行找出多少条理由,可是这样一个基本事是谁也推翻不了:二百万元资金是程铁石的公司从厦门特区带过来的,而且预留了法人代表程铁石的名章。钱被骗子伪造印章冒领,作为银行,错付责任绝对逃不掉。这个案子如果他昧着良心,越轨诉讼硬判银行胜诉,在全世界都是笑话,他牛刚强将成为这场滑稽剧里的主角。他自己如果真的无视法律和事实,判银行胜诉,一旦出了问题,庭长绝对不会承担任何责任,一切都将归罪到他的头上。最终拍板的不负责任,负责任的又不能拍板,这就是我们审判制度里最不合理的部分。

正因为如此,那天银行的诉讼代理人马丽芃将一万元现金塞到他的手里时,他确实吓了一跳。他本能地断然拒绝了。马丽芃并不认为他是真心拒绝,以为他只不过是做作,或者他是贼心大贼胆小的那种人物,便劝导他:“你放心,这笔钱一点问题没有,只有你知我知,又是现金,绝对出不了问题。”

就在他胆战心惊地跟马丽芃推来推去的时候,马丽芃挎在肩上的小包掉到了地上,包里滑落出一台微型录音机,马丽芃慌亂地將錄音機塞進包裡,朝他解释:“这是我学英语用的。”而牛刚强却明明看到录音机的磁带在转动,指示灯也亮着。

他庆幸自己拒绝接受这位女律师的贿赂,更憎恨这位女律师以及她背后当事人用心的诡诈和险恶。如果他当时稍动贪念,便可能永远成为对方手中的工具,迟早也会成为检察院的猎物。

“你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就拿着钱去告你,依法追究你的行贿罪。”他震怒了,如果马丽芃再纠缠下去,他真的会去告她,如果那样,马丽芃最轻也得被吊销律师资格,甚至会以行贿罪受到法律制裁。他并不愿意斩尽杀绝,他明白马丽芃作为律师这样做虽然已经到了十分恶劣的地步,却也是受了当事人之托,况且她又是个女人,他不愿意跟女人太过不去。

马丽芃狼狈不堪地走了。他心里却涌上了一股寒意,他想,银行的代理人能拿着一万块钱收买他牛刚强,难道不会同样用钱去收买其他有权干预此案的人物吗?他拒绝了贿赂,别人也会拒绝吗?他躲过了被人掌握受贿证据的陷阱,别人也会象他这么幸运吗?根据何庭长对这件案子的态度,他估计八成马丽芃在他那里得手了。

案子不明不白地打入冷宫已经一年多,牛刚强却还未能从审理这个案子的阴影中挣脱出来。

“牛哥,晚上有饭局,饭后还有节目,去不去?”同办公室的小许问他。

“谁请?”

“保险公司。”

一个银行,一个保险公司,官司最多,对法院也格外巴结,欠别人的要靠法院抵挡,别人欠他们的要靠法院追讨。

“去,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

小许急急忙忙把摊在桌上的案卷、材料归拢起来,往铁皮柜里一塞,说:“牛哥,你这样就对了,你没听人说,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这身制服往身上一穿,你再清白无辜,人家也觉得你是贪官污吏。随大流,人家咋样咱也咋样,活的才不会太累。”

牛刚强说:“你让不让我去了?说那么多没用的话干啥。”

小许说:“你给面子我高兴,别嫌我话多。”

牛刚强锁好抽屉,等小许换衣服。小许换好便装,见牛刚强仍然穿着一身制服,笑了起来:“牛哥,这不是开庭,还是穿上便装吧,别让人看见又说我们吃了原告吃被告。”

牛刚强自己也笑了,边换衣服边说:“吃饭还有这么多道道,我还真不清楚。小许,你看我这个人是不是太傻了?”

小许说:“你要是傻,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聪明人了。不过,要看怎么说,论办案,你一流,可论处关系,你有时候还真的不到位。就说何庭长吧,你怎么就把他得罪了呢?县官不如现管,只有不对的下级,哪有不对的上级?你得罪谁也不能得罪顶头上司啊。”

牛刚强苦笑着摇摇头:“有些事一言难尽,谁不想跟上级搞好关系?可是有时候由不得你,这也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

小许边锁柜子边说:“你也别为这事犯愁,过一两天我安排个饭局,你跟何庭长都来,有啥别扭掺到酒里喝下去,撒一两泡尿就啥事都没了。”

牛刚强没有吭声,心里说恐怕未必。小许以为他不吱声就是默许,热情高涨,说:“干脆,明天晚上让房地产公司出血。”

小许本质上是个好人,就是吃吃喝喝上不拘小节。有时候跟当事人拉拉扯扯,由于都是别人求他,养成了一点小小的特权思想,可是太出格的事情绝对不办。有时候头天晚上还跟当事人一个桌上吃饭,一个麦克风卡拉ok,第二天就下判决书,照样让头天晚上象吧儿狗一样围前围后伺奉他的人输官司。牛刚强有时候说他:“你明明知道人家要输,你还吃人家喝人家,真损。”

他却也有他的道理:“活该,也让他知道知道我姓许的没那么贱,就值一顿饭钱,一顿饭就拉我下水,没那么容易。”

知道小许是诚心诚意为他好,人又是个直筒子,牛刚强不忍扫他的面子,只好说:“那你安排吧。”他也确实不愿意因为银行一个案子跟庭长彻底翻脸,让何庭长揉搓橡皮泥一样的拿捏。既然没有别的方法化解,只好做认输服软的姿态,他终究还有老婆孩子,终究还要在法院干下去,一家老少终究还要在海兴这块地面上过日子。

下楼,保险公司业务科长已带车恭候,坐进黑色的奥迪,牛刚强的心随着车身的颤动也颤动起来,不知为什么,他竟然逐渐产生出一种就此开始破罐破摔的痛快感觉。参加这种饭局他还是第一次,晚饭后余兴节目的荒唐靡烂他多次听别人描述过,但他从未亲身经历过,他有几分怅惘,又有几分莫名的激动和期待。

赵雅兰今年二十五岁,跟许多干这一行的女孩一样,“黄丽”是她为自己安的假名,真名她谁也不讲,起个假名的目的有两个,即可以应付那些跟她跳过一两次舞就想带她“出台”的骚爷们,也防止她干的差事传到大伯家的人耳中。终究大伯在省城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她大伯知道她每晚出来“上夜大”实际上是当陪舞小姐,她不死也得脱层皮,而且肯定要被发配回朝阳农村老家。

在她周围坐了四五十个陪舞小姐,这个房间是歌舞厅专门留给她们侯召的。她们一个个浓妆艳抹,耐心等待应召出台。赵雅兰的生意还算不错,每晚都有出台的机会,迄今为止还没有晾过台。在等候的过程中,其她小姐或嘀嘀咕咕地窃窃私语,或不断对粉刷一新的面容进行小修小补,但不管干什么,她们始终留着一只锐利的眼睛,绝不放过一次可能出台的机会。市场疲软,经济萧条,小姐也出现了过剩。过去每到入夜,“梦巴黎”的霓虹灯一亮,男人们就象苍蝇钻粪坑一样一群群朝里面涌,小姐供不应求。如今,生意人挣钱越来越难,越来越不舍得把钱往小姐身上扔。上面又不断抓扫黄打非、廉政建设,综合治理小组动不动到各个娱乐场所扫荡一番,抄车牌,查身份,弄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们没有百分之百的安全轻易不敢下舞厅泡小姐,小姐们的生意清淡,相互之间的竞争越演越烈,相互间的嫉妒和敌意也越来越浓。

赵雅兰的生意好,有她的招数。第一,她绝不化浓妆,脸部尽量给人一种清亮、纯净的视觉感受。第二,穿衣尽量性感,但却不过分暴露,让自己的身材既有足够的媚惑,又有令人神往的神秘。第三,有客人来“挑瓜”时,(她们私下里把客人来挑小姐戏称为“挑瓜”,因为她们觉得自己象瓜摊上的西瓜,任客人挑挑拣拣。)她绝不象其她小姐那样蜂拥而上,急于推销自己,而是站在人丛后面的冷清处,做出鹤立鸡群的姿态,让客人主动来招呼自己。实践证明,她的战术非常有效,而且副作用很小,虽然她生意很好,让其她小姐嫉妒,但又说不出她的不是。

今晚,她更不用着急,下午,银行的汪科长已经给她打过传呼,约她晚上陪人,如今她要作的就是怎样想法从汪科长的钱包里多掏出一些服务费来。

“黄丽,看样你今晚有回头客?”问她的是白露,当然,这个名字也是假的,专给客人用的。

赵雅兰不置可否,递给白露一颗口香糖。

“是不是又是银行的什么科长?”白露的特点就是不识趣,这种刨根问底打听别人客户的做法违反了小姐的行规,是最招人烦的。白露原是工厂的工人,跟丈夫离了婚,工厂的效益不好又被裁了下来,干别的不是嫌累就是嫌脏,索性全心全意的当起陪舞小姐。她的年龄至少三十五,她却永远说她只有二十六,歌舞厅里灯光黑暗,客人根本也看不清楚她的年龄,一块的小姐谁也不会揭穿她自讨没趣。见她不断追问,赵雅兰想堵住她的嘴,便说:“白大姐,你知不知道干咱们这行的最忌讳什么?”

“忌讳什么?”白露停止咀嚼口香糖,好奇地问。

“不关自己的事不打听。”

白露有些尴尬,笑了笑说:“你看你说的,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想提醒你一句。”

“提醒什么?”

“那个姓汪的可不是好鸟,我看他是瞄上你了,你可别吃了他的亏,你跟我们不一样,你可是贵如千金的黄花闺女,该敲就狠狠地敲他,可是也要多留一万个心眼,防着他使坏。”

赵雅兰知道她是诚心诚意的关心自己,对她笑了笑,却不跟她多说什么。她知道,象白露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给她个脸她就会上鼻梁。再说,在这群小姐里她也绝不想交任何一个朋友。至于汪科长,她心里有数。

陆陆续续有不少小姐已经被客人带走,剩下来的人心里越来越焦急,精神上却越来越懈怠,懒洋洋地象三伏天大太阳晒蔫了的瓜秧子。

汪科长终于出现了,他的出现让厅里的小姐们精神一振,有几位正欲上前搭讪,汪科长却推推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朝赵雅兰招手。赵雅兰迎上去,绽出一脸的灿烂,矫柔做作地说:“你怎么才来,等的人家急死了,刚才好几个客人叫我都让我推了。”后面一句话是赵雅兰临时编的。

汪科长涎皮涎脸地说:“我能不来吗?不来见见你我今天晚上怎么睡得着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是我今晚真的来不了,我也得找个人把坐台费给黄小姐送过来。”后面这句话也是临时瞎说的。

赵雅兰正要跟他往包厢里走,汪科长又说:“今天我还请了两个朋友,你再帮我叫两个小姐。”

赵雅兰说:“还是你自己叫吧,你看谁好就叫谁,我叫的你不满意我还得落埋怨。”

汪科长说:“反正是给别人叫的,爱谁是谁,只要你陪我就行。”

想到白露连着晾了两个晚上,赵雅兰就把白露叫了过来,又把一个农村出来的生瓜蛋子招了过来。

汪科长伸手搂住赵雅兰的腰,朝ktv包厢走去,赵雅兰由他搂,不动声色。早已等在包厢里的两位客人见汪科长领了三位小姐进来,急忙站起,与三位小姐一一握手,互相介绍。又黑又胖戴着一副黑边方框眼镜的说自己姓牛,赵雅兰心里就把他叫黑牛。又黄又瘦没戴眼镜的说自己姓马,赵雅兰就暗暗把他叫黄马。汪科长说:“你们二位一个姓牛,一个姓马,那我就姓羊吧,不是白杨树的杨,是老山羊的羊。”赵雅兰明白那两个客人肯定是吃公家饭的,怕暴露身份,姓都是胡编出来的。

汪科长又给两位客人介绍小姐:“这位……”赵雅兰赶紧接过来:“这位是白露白小姐,”又自我介绍“我姓黄,黄丽。”

黑牛先生接过来说:“那位小姐是不是姓蓝,蓝小姐。”

农村来的生瓜蛋子还要更正,刚说一句:“我不……”黄丽在她后腰上捅了一指头,朝黑牛说:“牛大哥猜得真准,她真的姓蓝,叫蓝平。”

“算了算了,这屋里除了牛、马、羊。就是黄、白、蓝,好记就行。快入座吧。”汪科长把白露推给了黑牛,把蓝平推给了黄马,自己牵着赵雅兰的手坐到了横摆的双人沙发上。

“第一件事,喝酒,第二件事,点歌。”汪科长摆出主人大喇喇的姿态:“黄小姐,你倒酒,每个杯子都倒满。蓝小姐,你点歌,爱唱什么点什么,会唱什么点什么。”

那边的单人沙发上,白露已经被黑牛揽到怀里脱不开身。

赵雅兰给六只酒杯里都斟满了啤酒,汪科长举起酒杯说:“何庭长……不对,是牛大哥,先让老弟敬你一杯,感谢你老人家赏脸,祝你老人家万事如意。”

黑牛“嘿嘿”笑了一声,一手抚摸着怀里的白露,一手端起了酒杯,“你牛大哥没得说,就看这几位小姐赏不赏脸。”

黄马也端起了杯子,说:“只要你何……牛大哥高兴,谁敢不赏脸?”扭头对黄、白、蓝三个小姐说:“我和这位羊大哥就看你们三个谁能让牛大哥高兴,只要牛大哥高兴了,每人多加一大张,要是牛大哥不高兴了,你们谁也别想拿钱。”

黄、白、蓝三人装模作样地欢呼一声,白露更是在黑牛的身上扭了几扭,矫声嗲气地说:“牛大哥,你说么,你咋样才高兴?”

黑牛说:“让我高兴容易,第一,先把杯中酒干了,第二……”说到这儿,把嘴对着白露的耳朵嘀咕了几句,白露故作娇羞地说:“牛大哥你好坏……”黑牛“嘿嘿”笑着,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然后把酒杯朝其他人照照,说:“看你们的。”

在他的眼睛和酒杯照射下,谁也不敢走私,都乖乖地喝干了杯中的酒。

赵雅兰已经搞清楚,这位银行的汪科长和黄马肯定有求于黑牛,他们两次说走了嘴,把黑牛称为“何庭长”,看来他们要求黑牛办的不是小事,不然不会这么哈巴狗似的奉承、伺候黑牛。

看明白了关系,赵雅兰便有了办法,不怕汪科长不出血。她给自己斟满一杯酒,又给白露、黑牛的杯中也斟满,作出娇嗲的贱样,把酒杯端到黑牛的嘴边,说:“牛大哥,小妹再敬你一杯,你别动手,小妹给你喂。”黑牛的手正在白露的身上忙,乐得赵雅兰给他喂酒,喝干了之后,高兴的哈哈大笑,对汪科长说:“这两个小姐真乖,就看老弟你的了。”

汪科长忙从皮夹里抽出两张百元票,给黄、白二人每人发了一张。陪黄马的蓝平一看,也赶忙给黑牛的酒杯里倒酒。黑牛看了她一眼,说:“这是个小丫蛋子,出来混倒也不易,你给一张。”

汪科长又给蓝平抽了一张百元的票子。赵雅兰想,这才刚开头,今晚肯定中彩。

“破釜沉舟,”“破釜沉舟”……程铁石躺在铺上无意识地反复念叨这几个字。他虽然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也确实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但他同时也悲哀地发现,他自己并没有破釜沉舟的本钱。黑头已经约好明天一早在博士王家中见面,但程铁石对这次会见并不抱又太大的希望,他知道这个案子绝对不是一个律师所能解决得了的,不管这个律师是不是博士。

朦胧入睡的黑头突然从床上翻身坐起:“程哥,你说什么?”

程实醒悟自己把“破釜沉舟”四个字念出了声,咧嘴苦笑:“我没说啥,可能是电视机把你吵着了,你睡吧,我把电视关了。”

黑头没有再睡,下地穿上拖鞋,到厕所撒了泡尿,回来又抽烟、喝茶。

程铁石仰躺在铺上,思绪就仿佛雷雨来临前的乌云在大脑里翻腾滚动,牵连着胸口也发闷、发胀。这次离家已经快一年了,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刚才妻子来电话,问他能不能回家过节,他说要看看事情的进展,不敢肯定回不回。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肯定回不去。女儿娟娟要跟他讲话,刚刚说了一句:“爸爸我想你,你啥时候回来……”就哭了起来。程铁石也心酸的无法再讲,强忍着眼泪跟女儿说了几句好好学习,听妈妈的话之类的话,便扔下了话筒。

从起诉开始,他就做好了败诉的思想准备。对方是银行,一头用金钱堆积起来的巨兽,又是在当地的法院打官司,尽管事实清楚,法律也有明确的规定,但银行在当地的实力和当地官僚机构的地方保护主义倾向完全有可能使法律的天平失衡,这并不是没有先例。败诉并不可怕,他还可以上诉,上诉不成他还可以到最高人民法院申诉,到检察院申请抗诉……只要他有毅力、决心,他相信终有胜利的时候。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法院在拖了将近半年之后,突然通知他将此案“移送”给了公安局。这实际上是让银行不判而胜。这一着比直接判他败诉更毒,让他连上诉的机会都没有。他在这个城市奔波了一年之久,申辩、告状、上访……迄今为止,这一切努力都在这座城市的冷漠面前成了毫无结果的徒劳,就如同肥皂泡碰撞在岩石上,不留任何痕迹。

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活活憋死在这块冰冷的土地上?或者干脆象黑头说的那样,给他来个玉石俱焚?一股邪火此时从他的心头直冲颅顶,太阳穴也一跳一跳地涨痛。想想那位阴险歹毒的行长,狼狈为奸为虎作伥的科长,法院里那些贪赃枉法的当权者,还有为了谋财而不惜毁掉别人一生的骗子,再想想有家难归前途渺茫的自己跟在家中苦苦等待自己的妻子、女儿,程铁石心里象是有一团烈火在熬煎,他真想把那些人一刀一刀地零剐碎割。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理解了那些明知杀人要偿命却还要去杀人的人,不能否认,有时杀人也确实是被逼出来的,杀人在某些情况下,不过是摆脱困境的一种极端方式而已。程铁石自己没有觉察到,内心的激烈反应令他满面涨红,青筋绷起,拳头也攥出了汗水。

“程哥,别胡思乱想了,睡不着出去转转,这样非得闷出病来。”黑头见程铁石呆呆地对着电视机视而不见,面目阴晴不定,喘息也忽促忽缓,知道他内心又在承受煎熬,便劝他出去散散心。

程铁石说:“太晚了,还是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呆着吧。”

黑头玩弄着枪式打火机,心里也非常郁闷。程铁石所处的困境、他在困境中所遭受的痛苦,黑头都能了解。但是他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即便他想全力以赴地帮助程铁石,却也是老虎吃天无处下嘴。看着程铁石受苦受难自己却一点没有办法,比他自己受苦还难受。反而,程铁石身上散发的那种郁闷、愁苦的氛围令他也越来越感到心情烦躁、压抑,有一种呼吸不畅的窒息感。他觉得这间十多平方米的房间象一座坟墓,坟墓里面埋着他们两个活人。

“不行,我得出去走走,透透气。”黑头说罢,穿上衣服,临出门又对程铁石说:“回来我给你带点吃的吧?”

程铁石摇摇头,黑头便拉上了房门,跟旅馆的门卫打了个招呼,晃晃悠悠地来到街上。

更深夜静,街上的行人依然络绎不绝,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在夜空里抛着勾魂的媚眼,不时有寻欢作乐的跑调的歌声跟刺耳的笑声穿过歌厅、舞厅的门窗污染着空间。黑头点燃一支烟,朝最热闹的地方走。路边人行道上的小摊贩点着一盏盏电石灯,可怜巴巴地盯着路人,企盼有人光顾他们的摊子。

黑头逛着夜市,心里却还惦记着程铁石。程铁石在他的生命中占据的份量不轻,他不能不惦记他。

程铁石比黑头大八岁,过去两家是邻居,从小黑头就把程铁石叫程哥。黑头五岁那年,母亲患脑溢血突然去世,父亲白天上班,黑头没人照顾,就成了程铁石家的编外成员,每天中午程铁石的母亲要给黑头供一顿饭。程铁石比黑头大的多,玩不到一块儿,黑头常常象个小尾巴缀在程铁石的后边,程铁石嫌他碍手碍脚,总想甩开他,在黑头的印象里,童年的他同程铁石的关系,就是在这种跟于甩的斗争中度过的。至今在他的记忆里,仍然清晰的是那一次程铁石跟同学约好放学后到三里外的河里游泳,黑头死缠活赖要跟着去,程铁石就是不愿意带他,撵又撵不走,赶又赶不动,程铁石气得要揍他,手刚举起来,他大嘴一咧哭了起来,程铁石只好用袖口给他抹眼泪擦鼻涕,哄得他不哭了,程铁石说:“你转过头,闭上眼,我喊三个数你能抓住我我就带你去。”

他乖乖地转过身闭上眼,等着程铁石数数。左等右等不见动静,他又不敢睁眼,怕程铁石说他玩赖,更不带他下河游泳。直到他的腿站酸了,眼闭困了,实在熬不住睁开眼睛四处看看,程铁石跟他的同学们早已经不知去向。他又恼又恨,跑回去就把程铁石放学到河里游泳的事告诉了程铁石的妈妈。他知道,小孩到河里游泳是家长绝对禁止的。因为那条河每年都要淹死人,传说被淹死的人就变成了水鬼,要拖人下水给自己当替身才能托生。程铁石的妈妈一听到黑头说程铁石跑到河里面游泳去了,扔下正准备下锅的面条,立即飞奔而去,很快就揪着程铁石的耳朵胜利凯旋。结果,程铁石实实在在地饱尝了一顿皮带炒肉,并被罚洗碗刷锅三天。事后,程铁石说他是“小甫志高”,他不懂得“甫志高”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从那以后程铁石更不爱搭理他,他只好去找跟他年龄相差不多的孩子玩耍。

黑头从小就是个脾气倔强的孩子,程铁石不带他到河里游泳,他就偏偏要去,那一天下午放学后他没有回家,直接到了河边,远处有一伙孩子在河水里扑腾,他三下两下扒光衣裳就一脑袋钻进了河里。北方的气候,温差极大,岸上烈日炎炎,水中却冰凉刺骨,他一跳进河里马上开始抽筋,河水也象那些高年级的坏小子一样欺负他,拼命的往他的嘴里、鼻孔里灌,刚开始他还手舞足蹈地挣扎,很快便失去了意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他俯卧在程铁石的膝盖上,非常狼狈地呕吐着混浊腥臭的河水,别人告诉他,多亏程铁石拼了命的救他,不然这会儿他就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了。对程铁石救他一命的事情黑头并不特别感激,对他来说,程铁石救他本身就是应当应分的事情,哪有当弟弟的遇到危险当哥的袖手旁观呢?真正让他对程铁石感激又敬佩的是,这件事情程铁石回去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就象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似的。如果当时程铁石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黑头的爸爸,一顿疼痛难忍的皮带炒肉黑头是必然要品尝的。

再后来,程铁石结婚成家,黑头到工厂当了工人,不久又出了那件事入狱服刑,其间程铁石还到监狱来看过他几次,等到黑头服满八年徒刑从监狱出来的时候,程铁石一家三口却早已迁到了东南沿海的开放城市,黑头就跟他失去了联系。半年前,黑头在海兴办了点货,等公共汽车的时候,看到等车的人中有个人象极了程铁石,刚开始他还不敢认,试探着向程铁石借火点烟,程铁石倒认出了他,喊了他一声“黑头”,两个人才重逢了。知道了程铁石的遭遇之后,黑头就开始陪伴他的左右。虽然帮不上大忙,起码可以保证他的安全,闲暇时间也有人陪着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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