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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院长沉吟片刻,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上的玻璃板,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像是在给谁拍发一封加急电报。牛刚强沉默,盯着眼前院长用洗脸盆洗过的茶杯给他斟的热茶,等着院长表态。

“你们庭长如果真的那么讲话,是他不对,老何这个人怎么搞的,乱说,要是放到我身上我也会生气。回头我找他谈谈,对下面的同志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地乱讲。”院长扔给牛刚强一只烟,接着说:“不过,生气归生气,工作归工作,你干工作又不是给老何个人干的,我要是看到你因为闹情绪影响了工作,我也不会饶你。”

院长很会作工作,几句话让牛刚强的心理平衡了许多,就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家长拍拍他的头他就不委屈了。

“你手上这桩银行错付案啥时候能结案?你的看法如何?”

牛刚强说:“我们合议庭看法一致,银行应该承担民事侵权责任。我们跟庭长的分歧就在于对检察院技术鉴定出的第二份技术鉴定报告上。”接着又把围绕这份鉴定书的法律效力问题存在的争议比较详细地给院长讲了一遍。

院长问:“你的看法呢?”

牛刚强说:“由法庭委托司法技术鉴定部门做出的结论如果都不具备法律效力,那还有什么证据有法律效力?绝不能因被告单方面提出异议就否定这份鉴定报告的法律效力。何庭长坚持要请示省高级法院,说如果省高法拿不出明确的指导函,还要请示最高人民法院,我认为不妥。各级法院依法独立审判是我国司法制度的基本原则之一,有点争议就往上推,还要我们干啥?哪个案子会没有争议?没有争议还打什么官司?再说,审判程序上也没有请示一说,请示没有时限规定,拖多长时间谁也说不清楚,超过审理期限我们对当事人也不好交待。还有一点,如果当事人对我们的判决不服,可以上诉,如果是我们错判,我承担责任就是,我认为应该严格按法律程序办事,非法律程序的事情我们法院首先就不应该做。”

院长边听边点头,待牛刚强说完,院长说:“这个案子即便合议庭跟你们庭长没有争议也得经过审判委员会讨论,为什么这么做,我不说你也明白。你回去后抓紧把结案报告写出来,结案报告上要把你们的争议客观、实在的写完整,最终按谁的意见办,由审判委员会决定,你看怎么样?”

院长这么说,牛刚强哪里还能说不行?连连点头:“行,院长你放心,我尽快把结案报告写出来,你啥时候安排上会都来得及。”

院长掰着手指头算着:“今天星期三,下周一审判委员会开会,我争取给你安排上,你就按下星期一上会来安排时间吧。”

牛刚强起身告别,院长也没有送他,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出门时,牛刚强听见院长对着电话吩咐:“让你们何庭长到我这儿来。”

牛刚强没想到院长会如此迅速就做出了反应,他会找庭长谈些啥呢?根据他对院长的了解,他断定从不对下级发脾气、说重话的院长也绝对不会对何庭长这位资深下级像模像样地批评,大不了问问情况,转弯抹角地规劝几句,安慰几句。想到这些,牛刚强不由暗暗后悔,感到自己走错了一步,明明知道谁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把何庭长怎么样,又何必去找院长呢?不论院长以何种方式与何庭长沟通,只要一涉及此事,何庭长必然明白是他牛刚强找过院长,他无疑犯了官场大忌:隔着锅台上炕,还想把锅台踹塌,看来他在何庭长手下是再也无法干下去了。

回到办公室,小许见牛刚强脸色难看,脸皮绷得像淋了雨的大鼓,试探地问:“又咋了?”

牛刚强说:“我是没法干了。”

小许问:“又是因为程铁石那个案子?”

“会上我跟庭长干起来了,我找院长了。”

“院长咋说?”

“院长还能咋说?找他谈谈呗。”

小许牙痛似地倒抽一口冷气:“你这下可把庭长得罪到家了,让我说,你也真没必要,他说咋办就咋办呗,光想当好法官不行,还得学会当好下级。”

牛刚强让他说的更加心烦,把手上正收拾的案卷往桌上一摔:“去他妈的,大不了我不吃这碗饭了,只要我一不贪污,二不受贿,三不搞破鞋,他又能把我怎么着?当好下级也罢,当好法官也罢,最基本的还是要当个好人是不是?”

小许见他发脾气,转了口劝他:“牛哥,你做人、当法官我都佩服你,如今有《法官法》在那摆着,正像你说的,只要你依法办事,不贪污不好色,谁也不敢把你怎么着。再说,你跟何庭长这层皮捅破了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有些事真正挑明了,看透了,也就不是事儿了。”

牛刚强说:“程铁石这个案子你也都清楚,程铁石要是败诉,中国还有法可言吗?中国还有公理可言吗?让我偏向银行,实际上是把我自己往沟里栽,我也不能干这种损人害己的傻事吧?何庭长的目的我也不是不明白,他就是想把这个案子拖下去,已经拖了人家两年了,咱们法院起码也得有点脸面吧?或者干脆给人家下裁定书,明讲本案我们无法判,让他们直接找省高院也行,哪有这么泡人的?你不觉得有点太缺德吗?”

小许说:“你别说了,这事谁心里也明白,该下班了,你也消消气,该干啥干啥,谁是谁非到审判委员会上看么。”

想起院长说下周一就要把这个案子报到审判委员会讨论,牛刚强不再跟小许罗嗦,他要认真仔细地把案卷再读一遍,尽快写出汇报材料来,在上会前再跟合议庭的其他人讨论研究一次。审判委员会一共有五个成员,其中一个就是何庭长,他肯定要坚持自己的意见,而他要求把案子报上去请示的意见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胡说八道,另外四名成员又有几个肯当着何庭长的面发表不同见解呢?他心里没底。

“下班了,你倒是走不走呀?”小许见他又把头埋进了案卷里,临出门时招呼他。

“你走你的,别管我。”

小许又问:“有饭局,去不去?”

“你别烦我行不行?”牛刚强起身把小许推出去,又把门反锁上,坐在了办公桌前,心却静不下来。他料想,会议结果取决于院长的态度,审判委员会表面上是集体表决,实际上是院长拍板,就像党委会,表面上是集体领导,实际上是书记说了算。本案移送到公安局,就是院长听了庭长的话,狠狠泡了他牛刚强一顿,这一回该不会再泡他一次吧?想到这里,牛刚强心情更加烦躁,三下五除二把手头的卷宗归拢归拢锁进铁柜,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出了办公室。

“去他妈的,自己熬自己这是干吗?回家吃饭守着老婆儿子看电视多好。该说的我都说出来,你们那些当官的、掌权的愿意怎么听就怎么听吧。”下楼时,牛刚强心里这么想,走了神,好几个人跟他打招呼他都没在意。

何庭长逐渐养成了习惯,心情好时,他就招来马丽芃调弄一番,这样可以使他的心情更好。心情不好时也要找马丽芃疯狂一阵,让坏心情随他的发泄一并消散。他觉得自己有福,年过五旬的时候,还能跟马丽芃有这么一场艳遇,所以他格外看重,格外珍惜,也格外疯狂。今天他的心情不好,所以还得马丽芃来医治。他给马丽芃打了几个电话,马丽芃不在办公室,他又给她挂了手机,马丽芃的手机没开。

他妈的,今天一天都不顺。开庭务会的时候,牛刚强那小子居然跟他当着众人的面顶顶撞撞,而且事后还到院长那里奏了他一本。平日比掉进油锅的鸡蛋还圆还滑的王副庭长也明里暗里的给牛刚强帮腔。牛刚强告完状,院长就把他招了去,虽然涉及他跟牛刚强的关系方面的问题院长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们当领导的要注意工作方法,要会充分调动下面同志的积极性,”以他对院长为人秉性的了解,他明显地感到,这已经不啻于声色俱厉地批评了。院长谈话的中心是案子,详详细细地询问了程铁石那件案子的审理情况,虽然院长并没有表露出任何一点倾向,但从院长所重点了解的几个问题上,他却察觉到院长似乎已经接受了牛刚强的观点。想到这里,他就愈加生气,反而更激发了他同牛刚强拗到底的决心。就冲牛刚强越过他直接找院长打小报告这一点,也不能让这个案子顺顺当当地判下去。

窗户已透出暮色,何庭长感到心里空落落地,真有点不知今晚的时光如何打发。他在办公室里兜了两个圈子,就像天黑前关在动物园笼子里的狼。看来今晚只好在家陪着像翻烂了的书般再也引不起他丝毫兴趣的黄脸婆看电视打发时间了。他穿上水貂皮领的皮大氅,又戴好哥萨克式小羊皮剪绒帽,拎着公文包打算回家。正要出门,电话却响了,他迟疑一阵,电话铃响个不停,他反身回到办公桌前接了电话。电话是马丽芃来的。

“怎么还没下班?这么忙啊?”

听到话筒里马丽芃甜腻腻的声音,何庭长又有了精神:“忙啥?瞎忙。都快下班了怎么想起来来电话了?”

“没啥事,就是看看你下班了没有。”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说:“我下午找你没找着,晚上干啥?”

“没事。”

何庭长明白马丽芃“没事”两个字的含义,便心领神会地发出邀请:“没事我给你找点事咋样?”

“你何大庭长能给我找啥好事?”马丽芃在电话的另一头作娇作痴。

“我给你找的都是好事,”他边说边挤挤眼,好像马丽芃能看得见他:“老地方,我请你吃饭。”

“好呀,我正愁晚饭没地方吃呢。”

放下电话,何庭长吐出一口气,胸中的郁闷随之飘散,今晚又有事可干了。他拉灭办公室的灯,提着公文包出了办公室。锁门时,他看到走廊另一头的窗前蹲着一个黑黝黝的人,他并没有在意,到法院来上访求告的人太多了,走廊、大厅里经常有上访者出入、逗留、甚至过夜。

马丽芃倒真是一个可人儿,那小娘们的一身肉真白、真诱人……何庭长的心思集中在马丽芃身上,没有注意到刚才蹲在走廊尽头的人在他等电梯的时候,已经从楼梯下楼了。

海天大酒店何庭长的包房内,他已经宽衣解带只穿着红裤头摊手摊脚地躺到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三星级酒店客房内的温度控制的极好,室外冰天雪地,室内春意浓浓,虽然浑身赤裸仅留了一条遮挡羞处的红裤头,却丝毫也不觉着冷。也许是刚刚填了一肚子的福建螃蟹跟大连对虾热量太高,也许是刚刚饮下的人头马后劲大,何庭长不但不觉着冷,胸口、四肢还有一股股热劲往外散。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品尝人头马,如何加冰块,如何用手掌的温度慢慢给酒升温,如何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吸,让酒从舌面、双颊内侧、舌根处巡游一番再慢慢咽下……这一套他从女行长那儿学来,又原原本本地教给了马丽芃。别看那个老娘们表面上粗粗大大又泼又辣,有时候还真能露出让你意想不到的一两手绝活儿,不论在饭桌上,还是在其它方面。要是真的跟她贴一回,不知道她在床上是不是也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绝活儿?何庭长想象着行长在床上的模样,嘴角咧出了一丝淫亵的笑纹。

卫生间里传出马丽芃洗浴时哗啦啦的水声。他本想跟她一块洗个鸳鸯浴,她却不干,把挤在卫生间里脱衣服的他硬推了出来,还把门反锁上了。

“他妈的,又不是没在一块洗过。”他这会儿躺在床上心里还在愤愤地暗骂。他却没有想过,已过五十的他,虽然很壮硕,由高级毛料名牌西装包装起来还像模像样,可是一旦剥了皮,站在那里,腰上的赘肉、鼓涨下垂的腹部,比刚下过崽子的老母猪好看不了多少。而当他躺卧在床上时,赘肉大腹却不像他站着时那么碍眼、丑陋。马丽芃不愿跟他洗澡,是怕他赤身裸体站在面前的怪样影响她的兴致。

这会儿,马丽芃尚未出来,他只好耐心等待。乘等待的时候,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老婆他在省城,今天回不来,算是请了个假。

马丽芃裹着浴室里的毛巾被出来,透过缝隙,他发觉她里面啥也没穿,心里不由一阵热潮涌起。

“别冻着了,快来。”他掀开搭在身上的被单做出关怀备至的样子。

马丽芃索性甩脱身上的浴巾,像褪了毛的母鸡一样站在他面前:“这屋里一点都不冷。”

尽管他在这具躯体上多次探索、征战、品尝过,可这条肉一旦袒露在他的面前却仍然令他耳晕目眩、头昏脑涨、浑身着火。他伸手去拽马丽芃,马丽芃拨开他的手,身子扭了几扭,便像泥鳅钻泥般钻进了被单。他正要搂抱这具虽然吃过多次却仍然让他馋涎欲滴的肉体,肉体却伸出枝杈当开了他。

“我就知道你找我准没好事,就是要玩我。”

何庭长握住她的肉丘搓弄着,涎皮涎脸地说:“那你就玩我吧,想咋玩就咋玩。”

马丽芃笑了,啐了他一口说:“谁稀罕玩你,说,事情怎么样了?”

何庭长装糊涂:“啥事情?”边说边将另一只手探向她的腹部。

“还有啥事?你别装糊涂。”马丽芃用胳膊肘顶在他的腰窝,拦截住他那只熊掌。

“不就是银行那个案子吗?挂着呢。”

“不是,是那件事,你答应过我,安排我到保险公司当专职法律顾问的事。”

“哦,这件事呀,我早就说好了,只等你一句话,随时可以过去上班。”其实他早就把这档子事给扔到脑后了,不过,要真办,也不是难事,保险公司的总经理正千方百计寻找替他效劳的机会,谁让保险公司的经济纠纷那么多,而每桩纠纷都得经他的手来解决呢?

马丽芃立即兴奋起来,像扑食的猫“腾”地反扑到他的身上,捧住他的胖脸给他一记响亮的肥吻:“何大哥够意思。这件事办成了,我心里就有底了,去他妈的银行,去他妈的官司,姐姐我要展翅高飞了。”

何庭长把马丽芃拥在胸前,虽然一百来斤的肉压得他喘不上气,他仍感到快意、舒适。他喘吁吁地问:“你怎么不想在银行干了?”

“腻了,厦门姓程的那个官司把我也坑苦了,我啥办法没想?啥招没用?到头来还落不着好。我也看明白了,这桩案子拖来拖去最终总得有个结果,总不能拖一辈子,我还不如乘早脱身算了,也省得看行长的脸子。”

“咋地?她给你看脸子了?”何庭长抚弄着她身上肉最厚的部位,漫不经心地问。

“那个老娘们,总觉着她要办的事就非办成不可,世上哪有那么顺当的事情?明明办不成的事,你还不能讲个不字,一句话不随她的心就变脸,那张狗脸说变就变,我已经看得够够的了。反正说啥我也不在她手底下混了,我全靠你了,何大哥,这件事你要不抓紧给我办妥,我饶不了你。”说着,马丽芃半撒娇、半撩情地在他身上扭动起来,一条丰润的大腿有意无意地在他裆间揉蹭着。

何庭长此刻已经发情了,揉面似地把马丽芃搓弄得哼哼叽叽像风湿痛发作的病人,何庭长像日本相扑运动员般地把马丽芃搬上翻下折腾得气喘吁吁汗水淋漓……

两人弄得入港,以至于房门何时打开、三四个人何时闯入他们都未发觉,当闪光灯耀眼的光芒在他们身上连续闪烁时,他们竟然混头涨脑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丽芃的一声尖叫,让何庭长停止了动作,马丽芃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何庭长推下身来,本能地用被单遮挡着羞处,何庭长则愕然地看着围观自己的幢幢人影,照相机的闪光灯让他本能地用手去遮挡双眼,却将赤裸裸的丑陋下体呈现给了照相机的镜头。

“行了,你们继续玩吧。”

来人中不知是谁扔给何庭长、马丽芃一句嘲弄的话后,几个人便悄然离去,以至于何庭长根本来不及弄清这几个人的身份,甚至连长相都没看清。临走时,那几个人还帮他们锁上了房门。

“完了,他妈的全完了。”何庭长反反复复嘟囔着这句话,这时才反过劲来去寻找遮羞的衣物。

“这些人是干啥的?咋办?”马丽芃吓瘫了,愣怔到这时候才半是自问半是询问地说出一句话。

“完了,完了,全完了,快穿衣服……”何厅长的话说的哆哆嗦嗦。

“人都走了,还有啥用?照片都拍了,全完了……”马丽芃说完这句话,忽然扑在枕头上大哭起来。

“别哭了,哭你妈的……”何厅长话还没说完,又传来了沉重的敲门声。

“谁?”何庭长刚刚穿好内衣,正在往腿上套裤子,一急,两条腿塞进一条裤管里,惊出一身臭汗。马丽芃则急急忙忙开始穿衣服。

“开门,开门……”外面把门砸的震天价响,接着门被从外面用钥匙打开,一帮人挤了进来,何庭长这一回看清了,进来的是警察,跟在警察身后的是酒店保安和楼层服务员。

他瘫了,一屁股坐在床上,两条腿还挤在一个裤筒里没有拔得出来,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四肢像脱了节,软软地使不上力气,猛然间血液又突然变成了沸腾的开水,喷泉般冲向他的头顶,以至于他的眼前变成一片血红,渐渐眼前的红光变紫、变黑,黑幕遮挡过来,何庭长丧失了意识,软软地从床边滑倒在地毯上,嘴里吐出白沫,像被捕捉到岸上的螃蟹。

结果,马丽芃被带到派出所,缴了一万块保证金,她跟何庭长一人五千。因为何庭长昏迷不醒,那一份也由她代缴。何庭长被送进医院抢救,据医生讲他是惊恐过度引起的高血压性晕阙,并无大碍,注射了降压药和镇定剂便很快可以复原。可是,谁到医院看望他,他都紧闭双眼,似乎很愿意永远处于昏迷之中。

照片冲洗出来了,每张照片冲印费两元,比正常价格高出四倍,博士王毫不犹豫地按冲洗店老板报出来的价格付了款。

照片效果很好,很清晰,甚至连何庭长、马丽芃身上的肉纹、皱褶、瘢痕都历历在目。一共三十七张,不同角度、不同距离,照片上的人也是不同的姿势、不同的表情,博士王自己也感到奇怪,照片不但没有一张坏片,还多照了一张。

程铁石把这些照片逐一看了一遍,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何庭长这下是彻底毁了。看何庭长那错谔、惊恐、羞惭的表情,他心里不知为什么涌上了一丝怜悯:“唉,好好一个人,地位、金钱、家庭样样不缺,这是何苦来呢!”他替何庭长叹息。

黑头细细观赏着照片,脸上带着坏兮兮地笑:“你们看,姓何的这老家伙还真壮实,姓马的这娘们皮肤真百……”博士王伸手从他手里夺回照片。

“再让我看看,挺有意思,比看黄色录像还有趣。”黑头伸手欲夺照片,博士王把照片收起来,装进公文包,不让他再看。

“你俩的任务完成的很好,”博士王对坐在窗前茶几边上喝水抽烟的丁尚跟王珂说,“这是一千块钱,你们拿着。”说着,把装着钱的信封推到他们面前。

丁尚愣了一愣:“不是说好事完后再给六百元么?这才四天时间,太多了。”

王珂也说:“王哥,咱们还是按事先谈好的办,多了我们不能要,也不好给吴哥说话。”

博士王说:“不要再推了,多出来的四百是奖金。”

黑头说:“这两个哥们还挺实在,这年头这种人还真不多见,认识一下,我叫李福军,大号黑头,交个朋友,以后我们联手在海兴作生意。”

黑头跟程铁石从省城返回海兴后,博士王虽然给他们讲了他的计划,他们却未能跟丁尚、王珂两人见面,直到前天晚上丁尚传来信息,博士王决定采取行动时,在酒店客房外才匆匆见了一面,当时忙乱着找人开房间门、拍照片,所以没顾上互相介绍正式认识。

丁尚跟王珂冲黑头咧嘴笑笑,算是打过招呼,黑头抓起茶几上的信封,塞进丁尚的衣袋:“都是朋友,也没啥多少,给了就拿着,客气啥?显得见外。”

丁尚说:“那我就收下了,晚上我请几位大哥喝酒。”

博士王说:“行,顺便把吴科长也叫上,我得感谢他给我介绍了你们两位好朋友。”

程铁石在一旁迟迟疑疑地问:“事情已经办到这份上了,下一步该怎么办?总不能把这些照片留着当画片看吧?”

黑头说:“证据在手,该咋整咋整,多印一些,到大街上散发,让全海兴的人都看看,法院堂堂的庭长是什么货色。”

程铁石说:“你别再出馊点子了,那天晚上照完相就算了,你偏要叫110,给人家报案,说那个房间里面有人卖淫嫖娼,结果警察来了一大堆,差点没把何庭长吓死,纯粹是多此一举。要是何庭长真的一下子死过去了,不等于我们欠一条命么。”

黑头又想起那天晚上冲进房间何庭长和马丽芃的洋相,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笑够了才说:“就何庭长那种坏家伙,死了才活该,世上少了个祸害,而且是手上掌大权的祸害。”

丁尚也说:“警察还不是看他是法院的庭长,才那么宽容,换个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博士王说:“行了,别瞎扯了,说正事吧。”

丁尚跟王珂见他们要谈正事,互相使个眼色,王珂说:“王大哥,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一步,晚上六点凤鸣酒家见,不见不散。”

几个人把他俩送出门,回到房间,博士王说:“何庭长算完了,是他自作自受,怪不着我们,下午我跟程铁石找院长谈,黑头看家。”

黑头说:“这旅馆有啥看头?下午我也有事,咱们各办各的事。”

程铁石说:“你有啥事?雅兰一个人又要看店,又要忙着办公司的营业执照,忙的要死,我不让你来你偏来,到底要办啥事?”

黑头说:“你觉着我没用是不是?上一回我要是不离开你,你能让人家关到地窨子里去吗?办公司的事没我也成,雅兰有她大伯作靠山,又有她堂哥帮着跑,办个公司拿个营业执照小菜一碟,关键是得有钱,没钱办个营业执照也没用。”

博士王问:“你下午真有事?要是没事就留在旅馆接电话吧。”

黑头说:“真有事,汪伯伦那狗小子还欠我五万块,不是个小数,我得找他催账,不催这小子就当没事似的。”

程铁石哭笑不得,说:“你见好就收,适可而止吧,可别再闹出事来。”

黑头说:“我说程哥一句你别不高兴,你吃亏就吃在心眼实、心肠善上。关地下室的滋味又忘了?让人家套弄走几百万也忘了?你忘了我可忘不了我蹲看守所时的滋味,我就够可以的了,换个人不把他整死才怪。”

程铁石没话说,掏出烟点上。博士王说:“催催姓汪的也对,那小子肯定不是好东西,管信贷的有的是钱,不放他的血放谁的血?”

程铁石奇怪地看了博士王一眼,想不通他为什么会突然变了态度,对黑头表示支持了。黑头一拍大腿:“还是王哥理解我,这世道能得到的钱不去努力得到它,就是傻瓜,再说这钱也算是我吃苦受罪挣来的。”

程铁石无奈地说:“我倒不是不让你找汪伯伦要钱,我是怕你那个脾气一上来,又惹出事来。”

黑头说:“那你放心,我的目的就是要钱,不是出气,我绝对把握得住。”

程铁石又问博士王:“下午找院长怎么谈?”

博士王说:“先把照片跟黑头拿到的材料让他看,听他怎么说,然后再说我们要说的话。”

程铁石说:“我估计法院早就知道何庭长这档子事了。”

博士王说:“何庭长跟马丽芃乱搞的事法院肯定传遍了,但我们掌握的这些材料、照片他们肯定不会知道。那天晚上我们闯进去拍完照片没耽搁就撤离了,警察是接到黑头打给110的电话后才去的,何庭长跟马丽芃肯定不会告诉警察说他们已被拍了照片,所以,我肯定院长见到这些照片跟材料弄不好也得犯了高血压、心脏病什么的。”

程铁石有点担心:“不知他们院长身体怎么样?可别真出什么事儿。”

博士王说:“没事,我只不过是那么一说而已,即便院长真的犯了啥病,也是他应得的报应,谁让他重用何庭长这样的坏人呢。”

吃过中午饭,三个人便分头行动,黑头去找汪伯伦催账,程铁石跟博士王则到法院去求见院长。

院长的办公室在走廊的最里间,外面是秘书室,要见院长必须先得秘书通报,否则就别想见。秘书是个白脸书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神情十分傲慢。博士王把自己的证件交给秘书,秘书端详了一阵,见他只不过是个律师,估计又是找院长谈案子的,便把证件还给博士王,冷冷地说:“院长正在开会,没时间。”

博士王耐下性子问:“那院长啥时候有时间?”

秘书不着边际地说:“很难说,你们明天再来看看吧。”

博士王说:“我们有很重要的事要找院长谈,明天我们没时间。”

秘书说:“找院长的人都有重要的事,事不重要也不会找院长。”说着埋头自顾自地翻看着一堆文件,摆出逐客的架势。

博士王拉开公文包,拿出一张照片递给秘书:“你把这张照片转交给院长,就说是博士王给的,院长如果开会脱不开身,我们就告辞了。”

秘书接过照片一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看照片又看看博士王,好像对照照片上的人是不是博士王:“这,这是哪来的?”

“不是我刚刚给你的吗?”

“不,我是问你是从哪弄来的……你们等等,等等,我去去就来。”秘书本来还想打听照片的来路,看到博士王的神情,忽然明白这不是自己应该打听的事情,拿着照片匆匆地去找院长了。

“看来这个小秘书还没到麻木不仁的地步。”博士王对程铁石说。程铁石紧皱眉头不吭声,博士王知道他有些紧张,又说:“没事,主动权完全操在我们手里。”

片刻,秘书回转来,完全换了一张脸,和颜悦色地说:“我们院长说他认识你们,请你们过去。”

博士王故作迟疑地说:“他不是在开会么?我们现在去会不会干扰他?”

秘书推推滑下来的眼镜,面不改色地说:“会开完了,你们去吧。”

博士王冲程铁石撇撇嘴,程铁石微微一笑,跟着博士王来到了院长办公室。

院长神情凝重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完全没有往日待客的热情周到。

“来了?请坐。”院长说话的口气也沉沉地,显得并不友善。博士王和程铁石依言坐在了院长对面的沙发上。

“这张照片哪来的?”院长开门见山发问,博士王略略迟疑,随即沉声回答:“我拍的,整整一卷胶卷都用完了,一共三十七张。”说着把公文包里的照片全部掏出来递给了院长。

院长一张张粗略地看了一遍,然后把照片往桌面上一甩:“你怎么能这么干?”院长的脸色很难看。

博士王掏出烟,谁也不让,管自燃着吸了一口:“您认为手段是不是卑鄙了一点?我认为真正卑鄙的是照片上的人,而不是拍照片的人。我的目的很正当,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况且,我这样做完全是被逼的。”

“谁逼你了?”

“当然是海兴市中级人民法院。一桩案子左推右拖耗了两年还没结果,不是法院在逼我揭示这桩案子不能正常审理的底细吗?”

话已说的如此尖锐,院长面色很不好看,程铁石有些担忧,用膝盖悄悄碰碰博士王。博士王不理睬他,亦不开口说话,静静等着接院长击过来的球。沉默不过片刻,程铁石却觉得已过去一年,闷的心脏通通乱跳,手心也沁出了汗水。

院长恢复了平静,起身为博士王和程铁石倒水,然后微叹一声说:“算了,也怪老何太不争气,自己种的果子自己吃吧,怨不得别人。只是我真想不到你博士王居然会采取这种手段,这倒是令我刮目相看了。”

博士王说:“照片只说明一个问题,何庭长跟银行的诉讼代理人有着不正常的关系,这种关系已经给案件的公正审理造成极大的干扰,这个案子一拖两年,这就是直接原因。”

院长说:“我们都是从事法律工作的,讲话办事都要以事实为依据。不错,老何跟马律师关系超出了正常范围,还被你拍了照片,可这并不能就说明这个案子没能按审限规定判下去是因为老何枉法啊。当初这个案子移交给公安局是我同意并签了字的,也不能因为我签了字就怀疑我跟银行那边不清楚吧?”

博士王说:“您的为人我了解,我当然不怀疑您跟银行有什么不正常的关系,但是,”博士王加重语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我今天在您面前讲的每一句话,都是以事实为依据的,作为法律专业的博士,作为律师,我决不会仅凭怀疑就在一位中级人民法院院长面前乱下结论。”

“那好啊”,院长扔给博士王跟程铁石一人一支烟,他自己不吸烟,拿出一支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就又塞回了烟盒,“你把事实拿出来我看看。”

博士王把院长扔给他的烟放到一边,从公文包里掏出汪伯伦所写交待材料的复印件,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呈送给院长:“请您过目。”

“这又是什么?”院长尽量要显得平静,但微微发颤的声音依然暴露出他的惊诧与不安。

“银行信贷科长的亲笔证词。”

院长开始阅读,脸色像暴雨来临前的天气,阴沉得没了一丝阳光。看完材料,院长把材料摆到面前的桌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摇摇白发苍苍的脑袋,像是要从大脑里甩出些什么。

“博士王,我倒真的佩服你了,这些材料你倒是怎么搞到的?”

博士王不愿说得太多,以免走题扯的太远,就轻描淡写地说:“很简单,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院长又翻开材料看看日期,若有所思地问:“这份材料写出来已经有些日子了,你为什么不及时交给法庭或有关部门?怎么今天才来找我?”

博士王说:“我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打赢这场官司,让我的当事人的合法权利受到法律的保护,除此以外那些狗扯羊皮、乌七八糟的事情我管不了,也不愿意管,只要官司赢了,自然会有人去查、去管这些事。”

院长明白他的意思,也猜到这份材料可能还有不能摆上公堂见官的原由,否则,博士王绝不会老老实实抓着如此有利的证据,却还要跟腚逐臭地去给何庭长拍那些不堪入目的黄色照片。尽管明白博士王话里的意思,院长还是想让他亲口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便说:“这些照片既然承蒙你看得起我送到了我的手里,我就不能视而不见不闻不问,何庭长的问题我要报院党组研究,并转给纪检部门查处,所以这些材料、照片我就不还给你了。你们还有其他事吗?”

程铁石说:“我们来找您,并不仅仅为了揭发一下何庭长,把他搞倒搞臭出口气。我们只是向院长证明,迄今为止,我们这桩案子之所以得不到公正的处理,拖了长达两年之久,根本原因就是法院内部有何庭长这样的腐败分子徇私枉法、贪赃枉法。事情已经明白了,我们只请求院长能关注过问这桩案子的审理,尽快给我们一个结果。”

见程铁石已说出了想说的话,博士王不再吭声,捡起院长扔给他的那支烟燃着吸了起来。

院长点了点头,对程铁石说:“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也体谅你的处境,法院内部出了这种事我们一定会依照党纪国法严肃查处。至于你们的案子,我不能承诺什么,我也没那个权利,但是我可以保证,我们一定会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尽快审理结案的。”

程铁石听院长如此说,连连点头,表示赞成。而博士王却感到院长的话里有打官腔的意味,心想,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不痛不痒地应付我们,待院长的话音刚落,博士王马上问了一句:“院长您能不能明确地给我们一个答复,我们还要等多久?我们已经等了两年了,不可能再等下去了,事实已经证明,案子之所以拖这么久,就是有何庭长这样的人贪赃枉法,问题已经彻底揭露了出来,再拖就没道理了。”

院长强颜笑笑,说:“咱俩换个位置,你要是我今天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博士王说:“我要是您,我就马上答复当事人,一周内解决。因为本案事实早已查清,法律规定很明确,不存在任何问题。”

院长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看着博士王,等博士王把话说完了,才又说:“你敢肯定你们胜诉吗?”

博士王说:“只要依法办事,我们当然应该胜诉。反之,我们如果败诉,天下就无公理可言了。”

程铁石也说:“不论胜诉还是败诉,你们总得给我个结果呀,即便你们判我败诉,我还可以上诉么。”

博士王又说:“眼看春节就要到了,我希望春节前能有个结果,不然我们只好去找人大、省政法委、甚至舆论传媒来讨回公道了。”

院长并不生气,依然平眉顺目的说:“嗬,这不是给我下最后通牒么?看来不按你们划的道道办,我这个院长就当不稳了。”

博士王咧嘴笑笑,半真半假地说:“我们可不敢给院长您下最后通牒,只不过是说说我们心里的祈求和希望。当然,我跟程铁石也不能这后半辈子就泡到海兴法院的套套里,不平则鸣么,咱们换个位置,您也就理解我们了。”

院长收起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郑重其事地对博士王和程铁石说:“咱们谈的也不少了,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同时,我也对你们表示感谢,你们揭发了何庭长徇私枉法、乱搞男女关系、收受贿赂的种种问题,从根本上说是对我们法院工作的支持和帮助。你们能把这些问题直接端到我这儿,说明你们还是信任我的。这样吧,我给你们表个态,我立即督促承办人把结案报告准备好,尽快提交审判委员会讨论。至于审判结果将会如何,我不能、也无权事先给你们任何承诺,请你们也理解我。”

说到这里,院长起身离开写字台,博士王和程铁石知道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想说的已经都说了,院长表态也只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于是两人起身轮着跟院长握手,院长握着博士王的手,漫不经心地说:“我觉得作为律师你在这个案子上的代理方式上有些越轨了。”

博士王也漫不经心地说:“大家都越轨了,首先是银行,接着是法院,我只能排老三。你们把一个法学博士逼的半夜三更抓破鞋,说出去也算一条社会新闻。”

院长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一边送他们出来,一边说:“我让办公室派个车送送你们。”他俩赶紧谢绝了。

下楼时,程铁石问:“还有点时间,咱们是不是再找牛刚强谈谈,催催他?”

博士王想了想,说:“不必要,牛刚强肯定也急着结案,一个案子在他手上压了两年,滋味也不好受。障碍清除了,院长绝对不愿我们到人大、省上四处散发何庭长的照片和那份材料,拿着他手下主力干将的丑闻当新闻,他这个当院长的脸上无光不说,人大会上也不好给那些代表们交待。他必然要尽快办理这个案子,同时也要尽量抓紧对何庭长的处理,现在不是我们催牛刚强,院长就会催他抓紧结案。”

听他这么说,程铁石便打消了去找牛刚强的念头,随他出了政法大楼。外面清朗寒冷,但街上已经显出了迎接春节的喜庆气氛。随博士王漫步在街头,看着熙来攘往的人流,程铁石心头不禁涌上一缕惆怅。春节快到了,妻子跟女儿是否也像眼前这些采办年货的人一样在为过年而做准备呢?算来已经两个年头没有回家了,虽然乘坐飞机只要四个小时便能到家,可他却舍不得花钱买机票,每一分钱他都只能花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上。又要过年了,如果今年春节前依然没有判决结果,他就只能继续在东北这块冰冷的黑土地上继续耗下去,一想到过年,一想到大年夜冷清的旅馆,他就不寒而栗。

黑头回到旅馆时已经六点半钟,博士王跟程铁石留下条子,让他回来后赶到凤鸣酒家吃饭。他捏捏怀里厚墩墩的钞票,犹豫了。天已黑了,携带五万元巨款在大街上溜达很危险,把钱留在旅馆也不安全。他很想赶到凤鸣酒店跟程铁石他们一起喝个一醉方休庆祝一番。他万万没想到,剩下的五万元汪伯伦居然稍稍推托一阵便乖乖给了他。

他下午给汪伯伦挂了电话,约他出来“谈谈”,汪伯伦先是推说很忙,后来听黑头说要去银行找他,才不得不勉强答应出来跟他见一面。

一见面,黑头也不多说,开门见山就要钱,汪伯伦面有难色,说:“我一下子哪凑得上那么多钱,再说条子上讲好了三个月内还清,现在才过去几天?我没办法。”

黑头说:“我原来也没急着要,可是你把我送到监狱里,我爸我妈听说后,一个急成了脑溢血,一个吓出了精神病,现在两个人都住在医院里,我急着用钱。你要实在拿不出钱,我只好把我爸我妈送到你们银行,请你们伺候。”

汪伯伦急了:“那可不行。”

黑头说:“你也别蒙我了,你这种人当着信贷科长,心又黑,还能没钱?我也不蒙你,你们的靠山姓何的庭长跟姓马的小娘们已经让我们抓了,他们栽到阴沟里再也爬不起来了。”说着掏出一张何庭长跟马丽芃鬼混时的照片递给汪伯伦:“看看,他们的下场不用我说你也明白,你再有钱,进了监狱钱不等于废纸吗?咱们老老实实清账,各走各的阳关道,你要是非走独木桥,凭我掌握的证据,你算算自己够死上几回?”

汪伯伦痴痴地看着照片吓呆了,他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如此可怕,如此不择手段,他相信今天要是不烧香还愿,绝对送不走这尊恶神,自己面临的将是自己也料想不到的恐怖结局。

黑头从他手中夺回照片,照片是他从博士王那儿偷的,他怕博士王发现了骂他,准备用来吓唬过汪伯伦后再偷偷还回去。

“我也是被逼无奈,本不想追得太紧,可是老爸老妈不争气,上次那五万块钱全给他们治病搭了进去不说,钱还不够,我总不能看着他们等死呀,只好来找你要钱了。”黑头继续给汪伯伦作思想工作。

黑头母亲在他年幼时就已去世,父亲也在他十四岁时死去,汪伯伦并不知道这些情况,见黑头做出心急火燎的样子不敢不信,迟疑片刻咬咬牙说:“我也不跟你扯了,咱们两清,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钱。”

黑头说:“这儿冰天雪地的,我还不得冻死,谁知道你啥时候才能弄来钱。算了,谁让我倒霉,舍命陪君子,我就陪你走一趟。”

汪伯伦知道他的用意,今天拿不到钱不撒手,不由恨得牙根发痒,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在黑头的监督下,先回家拿了存折,又到银行取了钱,一路上来回打车都是他掏钱。

黑头收了钱,嘻嘻一笑,找到欠条,还给汪伯伦,汪伯伦又要那份交待材料,黑头说:“材料在博士王手里,我没敢随身带,怕你对我下黑手,给了钱,材料自然会给你,我要他也没鸟用。”

汪伯伦感到上了当,可钱已经到了黑头手里,不可能再抢回来,只得自己安慰自己地问:“那材料啥时候给我?”

黑头郑重其事地说:“明天一大早我就给你送过来,你等着就行。”说完拦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汪伯伦被孤零零地扔在寒风里,欲哭无泪,欲怒无辞,呆了半晌,也挡住一台出租车回家。“好在欠条拿回来了,其他的事爱咋地咋地吧。”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想豁达一些,可是破财的痛感却让他揪心,怎么也豁达不起来。

黑头在房间里转了几个磨磨,实在不知该怎样安放这笔不大不小的财富,然后好放心地去赴宴。这时,服务员在走廊上喊他们这个房间的人去接电话,他估计是程铁石他们找他去喝酒,便关上房门急匆匆来到服务台抓起话筒就喊:“程哥吗?”

对方说:“我不是程哥是王哥。”

他以为是博士王,又喊:“是王哥呀?”

对方说:“你是谁呀?”

黑头这时才听出既不是程铁石也不是博士王,生气地问:“你是谁?什么王哥王哥的,我是你李大爷。”

对方愣了,片刻才问:“你是谁?我找程铁石。”

黑头听说是找程铁石的,知道有正经事,也不敢再跟人家耍痞,缓和了语气说:“我是程铁石的朋友,他不在,你是谁?有啥事跟我说也一样,我可以转告他。”

对方说:“我是程铁石的律师王天宝。”

黑头这才明白过了,人家确实可以给他当“王哥”,赶紧道歉:“王哥,实在对不起,我是黑头,刚才还以为谁没事找别扭呢。”

“我知道你,听程铁石跟博士王念叨过。程铁石干啥去了?”

“去吃饭了,可能得晚一点才能回来。”

“那你就告诉他一声,我得到准确消息,他的案子明天一大早就上审判委员会讨论,很快就有结果,我托人盯着呢,一有结果我马上告诉他,让他明天别上哪儿去,等我的消息。”

黑头不知道当天下午博士王和程铁石找法院院长的情况,但他知道王天宝传递这个信息的重要性。他又是个耐不住性子等博士王和程铁石回来后再传话的人,放下电话,顾不上怀里五万块钱的安危,匆匆下楼,不敢走远,就在旅馆门口挡了台出租车朝凤鸣酒家赶去。

黑头赶到凤鸣酒店,刚进门服务员小姐就迎上前问道:“请问您是不是黑头黑先生?”问话时可以看出小姐的嘴努力抿住,极力抗拒着哈哈大笑的冲动,她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叫这么怪的名字。

黑头听她把自己叫“黑先生”也觉可笑,就含含糊糊地答应:“我就是,他们在哪儿?”

“请跟我来。”小姐在前姗姗而行,把黑头领到了雅座。

“你怎么才来?”博士王和程铁石见他来了很是高兴,“来,坐这儿,给你留着地方呢。”

其他人也纷纷知起身问好让座。

“来晚了,先罚三杯。”吴科长给黑头满满斟了一杯酒。黑头知道他是豪爽人,看看酒杯不大,也不推辞,一饮而尽。吴科长又给他连倒两杯,黑头二话不说都喝了。吴科长见他喝得痛快,也高兴起来,要跟他再碰两杯,黑头依然不说二话,跟他碰了。

喝了进门酒,坐稳当之后,程铁石才问:“你的事办的怎么样?怎么拖了这么久?”

黑头得意洋洋地点点头,刚想把怀里揣着的钱拿出来显派显派,又觉不妥,便按下兴奋和显派的冲动,故作平淡地说:“办完了,两清了。”

程铁石吃了一惊,想不到半天没见,黑头就又从汪伯伦那儿挤出了五万块,瞪圆了双眼惊问:“怎么,那五……”刚说到这里,博士王在一边捅捅他,程铁石赶紧改口:“都清了?”

黑头点头,挟了一口回锅肉塞进嘴里嚼着。

“啥事?”吴科长问。

博士王淡淡地说:“他下午去催了笔款,清了。”

吴科长说:“兄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地道人,对脾气,日后在海兴这块地面上,有啥事尽管来找我,我不行还有这般兄弟呢。”说着朝丁尚和王珂指了指。

黑头说:“我程哥的事承蒙在座各位相帮,我也十分感谢,借这个机会我敬各位一杯。”他先端起酒杯一干而净,把杯底朝四面照了照,吴科长、丁尚、王珂也都饮干了杯中酒。

黑头对程铁石说:“程哥,刚才你请的那个海兴律师来电话,说他得到确切信儿,你的案子明天就上会研究,会议结束他就能知道结果,让你明天在旅馆等着别动窝。”

程铁石又是一愣,他们下午才找了院长,明天就会有结果,事情进展太快,他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跟不上,就问:“你听的确实?没搞错?是明天?”

他这一串问号,倒让博士王笑了:“王天宝没有确切消息是不会来电话的,当地律师哪个跟法院没点热线关系?没有这种热线他还能吃这碗饭?明天咱们就耐下心来在旅馆等消息吧。”

黑头也说:“电话我不会听错,我就怕听拧了耽误事,还反复追问了他几遍,他都嫌我罗嗦了。”

案子很快就有结果,苦熬了两年总算熬出了一线光明,程铁石不由百感交集,不管不顾,自己给自己斟满酒,一仰脖子吞了下去,脸上露着笑,眼角却闪着泪光。

见他这样,在座的各位心里也都不是滋味,谁也不知该说什么,饭桌上一时间反倒沉闷起来。博士王在程铁石肩头轻轻拍拍,然后站起身,叫来服务员,让服务员给大家面前的酒杯都斟满酒,举起杯说:“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我这位朋友黑头,催款很顺利,拿到了钱,清了账;我这位朋友程铁石,拖了两年多的官司总算可以见分晓了,来,咱们共饮这一杯酒,祝我两位朋友万事如意,也祝在座的各位生活幸福,心想事成。”

喝过酒,气氛活跃了许多,吴科长跟丁尚猜拳,王珂拉着黑头打杠子。程铁石心神不宁地问博士王:“你估计明天的结果会咋样?”

博士王说:“结果咋样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有了结果。我们这只是一审,我们胜诉,对方肯定上诉,我们败诉,我们肯定上诉。二审才是终审。就是终审结果出来了,还可以申诉。不过,我相信经过这么一折腾,海兴法院不会胡来,也不敢胡来,我有十分的把握胜诉。”

听博士王这么一讲,程铁石的心情也轻松了起来,唤来服务员又添了两道菜。喝到十点来钟,王珂、丁尚、黑头已经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王珂哭咧咧地骂他们厂长,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诉说着厂长的种种劣迹。丁尚傻笑着挨个给别人作揖叫大哥,黑头则干脆坐在地上扒着椅子呼呼大睡起来,包着钱的报纸露出一半,程铁石怕有闪失,急忙把钱从他怀里掏出来替他收好。吴科长也有了八分酒意,一边要跟博士王再化几拳,一边不断担心丁、王二人喝醉后该由谁来埋单付账。他们这一帮人喝成这个样子,吓的服务员不敢沾边,老板只好亲自前来服务,结果被吴科长揪住硬灌了几杯酒,也不敢再露面了。

看着这几位狼狈不堪,洋相百出的朋友,程铁石不由苦笑。博士王说:“到此为止吧,不管咋说大伙喝得痛快、高兴,这就啥都有了。”

程铁石付了账,又招了辆出租车,连塞带挤六个人硬撑了进去,费尽周折把丁尚、王珂还有吴科长一一送回家里,等程铁石、博士王搀着黑头回到旅馆时,已经是下半夜两点了。

审判委员会会议照例由院长主持。需要讨论的案子像看病挂号一样,要排队。既然要排队,先上场与后上场当然会有不同。先上场讨论的案子,委员们刚到会,精神充足,注意力集中,所以研究起来就比较细、比较认真,汇报的人要是有含糊疏漏之处,往往很难过关。会议开到中场,有的委员精神开始疲劳,注意力也开始懈怠,对一些细枝末节的微妙之处不会太挑剔,又有的委员抱着弄完一个赶快弄下一个的烦躁心理,案子就很容易顺着审判员的意思顺过去。如果会议开到快下班时,恰巧碰上哪个案子的审判员还没汇报清楚,委员们就会把开了一上午或一下午会积攒起来的烦躁,自觉不自觉地转移到这位倒霉的审判员身上,要是恰巧某个委员针对某个细节或某件证据提出的质询,没有得到这位审判员顺畅而又充分的解答,马上就会有人说:“算了算了,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再说”,也马上会有人附和“这个案子先搁一搁,下次会议再说吧。”也许,对讨论的案子而言,没有及时说清的仅仅是无关紧要的旁枝末节,但是由于某个委员情绪不佳,此案只好搁浅,留待日后分解。

会议日程把牛刚强的案子安排的比较靠后,也就是审判委员们最易烦躁的时段。老谋深算的院长却唤来牛刚强第一个汇报。这个案子在院里折腾了两年,闹的省里也不得不干预,风风扬扬,几乎成了圈内人关注的焦点案件。表面上看案情并不重大,但背景却十分复杂,谁也说不准银行的攻关工作到底渗透到了什么地步,说不定会上还真得舌抢唇剑地争执一番,所以院长有意乘各位委员神志清醒,精力充沛的时段讨论这个案子,以免狗扯羊皮胡揪乱缠煮一锅夹生饭。

牛刚强心里多少有些紧张。虽说案情已经清楚得像碗里的清水,但他把握不准银行在收购何庭长的同时,是否还对在座的各位委员有收购行动,如果再把委员收购上一两个,委员在会上像何庭长那样睁着眼睛跟你扯瞎话,死缠烂打,那才难受,憋气还不能发火,打掉门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牛刚强干咳两声,他忽然觉着嗓子有些发干发痒,以关怀体贴下级闻名的院长马上示意记录员给他端过来一杯水。牛刚强喝了两口水,感激地朝院长点点头。看到院长斑白的头发和平静如水的面容,他的心也定了下来。

“原告厦门合金材料有限公司诉海兴市xx银行存款错付一案,我们于xx年xx月xx日立案受理……”

“等等,”分管刑庭的副院长打断了牛刚强的汇报,“这个案子是哪年立案受理的?”

牛刚强又把立案时间重复讲了一遍。

“你们咋搞的?立案已经将近两年了才讨论,民诉法规定的审理期限多长?”

这位副院长在党校蹲了半年,又是分管刑事审判的,所以对这个案子来龙去脉不十分清楚。他的质问咄咄逼人,牛刚强却一丝反感也没有,因为人家问的有道理。可是,这个问题却并不好回答,如果照实说送到公安局晾了将近一年,他肯定又要追问为什么送到公安局,后来又为什么送了回来,他如果刨根问底地追起来,许多问题牛刚强还真无法解释清楚。牛刚强装做懵懵懂懂,朝院长看,意思很明显:这件事得问院长。作为审判员,不是他办的事,他当然不好贸然回答,领导定的,由领导解释。他看着院长,把众人的眼光引向院长,心里暗暗得意,心说您老人家办的事看您老人家咋对付。

院长瞥了一眼牛刚强,暗骂:这小子真敢使坏,硬是抓住老子的小辫子不放手。转念想想,这件事牛刚强也真没法解释清楚,便面子上不动声色,很快扫了一眼与会者,先与各位的目光稍稍交流,然后才开口说话:“这个案子原告的钱放到银行被骗子冒领了,为了搞清到底银行内部会不会有人跟骗子恶意串通,所以交给公安局去查查。公安局么,那个办事效率、办案能力我不说大家也知道,查来查去也没能查出个名堂,就又移送回来,这件事我知道。”

院长最后那句话包含的意思很明确:移送是我同意的,对与不对我负责,你们不要再纠缠。听他这么一说,其他人当然不再吭气,都做出豁然明了、恍然大悟、心悦诚服的动作、表情,以表示对此案审期拖得如此之长完全理解、没有异议。

牛刚强接着汇报,他列举了法庭掌握的种种证据,最后谈了对本案事实的认定。说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由审判委员会的委员们针对事实和证据进行研究,最后再由牛刚强报告合议庭的判决意见。

“小牛,银行一口咬定假章子他们看不出来,又说厦门那家公司跟他们没有直接的委托合同关系,检察院技术鉴定书说能分辨真假,你们好像也认为银行确实存在侵权行为,看来这件案子还真的不是很简单。来,把两枚印纹拿来我看看,咱也当一回技术鉴定员。”分管刑事审判的副院长接过牛刚强送过去的真假两枚印鉴的复印件,满有兴致地对比了一番,拍拍桌子说:“扯他妈的蛋,这还用得着检察院技术鉴定处鉴定?我都能鉴定得了,你们看,这两枚章子大小都不一样,一个有缺角,一个没有缺角,多明显,什么看不出来,我看是根本就没看。”

“是吗?”其他审判委员也来了兴趣,你接过来察看一番,我要过来对比一阵,院长也来了兴致,等委员们琢磨的差不多了,他也把印鉴复印件要了过去。这个案子从头至尾他都在关注着,但真正看到这个案子的关键证据还是第一次。

“来,来,我告诉你咋核对,”分管刑庭的副院长在院长旁边指导:“先折成对角,压角对比,看,这一横,这一撇、一捺,看看,根本对不上。”这位副院长学过刑事侦查学中笔迹鉴定的科目,今天有了展现自己才能的机会不由兴致勃勃,他又拿起两页印鉴重叠在一起,迎着光对院长说:“你再看,两枚章子大小都不一样,真章右边框上还缺了一块。”

院长在他的指导帮助下一目了然,连连点头:“对,对,是这样。”

等大家的好奇心都得到了满足,副院长的才能充分发挥之后,证物总算又回到了牛刚强的手里。时间浪费了不少,可也有好处,好处是让这位分管刑庭的副院长如此一搅,大家倒觉得这桩案子已经明澈如水,在这种情况下谁要是再对法庭认可的证据与事实提出疑问,不是有意刁难,就是弱智。所以当院长连问两遍:“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没有?”在座的有发言权跟表决权的人都摇摇头。

“那就说说你们合议庭的判决意见和理由。”院长朝牛刚强点头示意。

牛刚强又一次清清嗓子:“根据以上事实,我们认为银行发生这个问题完全是极度不负责任造成的。至于他们说厦门这家公司跟银行没有直接的委托合同关系,没有权利追诉他们,与事实不符。整个存款过程银行清清楚楚,而且是银行把这个账号挂到了骗子的名下,他们还同意留下了厦门这家公司法人代表的名章,种种事实证明,银行对这笔款到底是谁的清清楚楚,说他们跟这家公司没有法律关系不符合事实。本着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原则,根据《民法通则》第一百零八条,合议庭一致认为,被告xx银行应该承担民事侵权责任,赔偿原告本金二百万元,并支付存款利息,诉讼费由被告承担。”

“怎么样?”院长用眼睛扫射着每一个人,其实他心里也明白,此案已定。

“没意见,就这么定。”分管刑庭的副院长带头表态。

“同意。”

“没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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