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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四章

他们谁也没有料到,一九三七年八月底,平绥、平汉、津浦铁路就被日本人占领,南北交通很快就断了。

叶莲子这才尝到了什么叫做出其不意,对埋伏在今天和明天进出口的不测,严重估计不足。也就难怪吴为在进入梦境前,总会怀着某种期待,对“明天”探头探脑地窥测,从未设想过伴随明天而来的也许是当头一棒。家风如此。

她对交通的理解也很具体,所以有个疑问老也不能释怀。那条铁做的路,上面还能跑那铿锵作响、威风凛凛、说轧死人就轧死人的火车,怎么说断就断了?

现在顾秋水是欲归不得,她是欲往不能了。这条不能“交通”的路,轻而易举就把她和顾秋水天南地北地隔在了两处。

顾秋水一去音信全无。

善于理解的叶莲子对自己说,“那边”不好寄信过来。可是那点左藏右掖的钱,却不善于理解地越来越少。如果说骤然离开顾秋水时她更多的困难来自精神,那么现在她就非常物质地感到人海茫茫,四不着边,没抓没挠。

夜晚那张床更像一叶孤舟,即便紧贴着墙也是靠不了岸的。不要说亲戚朋友,连那些不肯善待她的人也没了,和现在一比,乡下的日子可不就是小风小雨?她检讨起来,不见世面是不可能知道自己有多么不知足的。

墙根的蟋蟀开始叫了,出其不意、舒缓有致地,一张一弛、拉弦似的,然后是突然的沉默,暗藏着小小的较量。什么地方不好待?偏偏喜欢墙根这种地方!毕竟还有蟋蟀在鸣叫,特别在夜间,就连不常想到春华秋实、风花雪月的人,也不得不因这一张一弛拉弦似的鸣叫浮想联翩。而一天天的时间,也就在它们的紧拉慢提中过去了。

老槐树上的树叶子也渐渐掉光,只剩下插在树杈上的鸟窝。白天鸟儿们飞出飞进,倒也热闹;等到夜深下来,鸟窝里也就没了动静。可总有一只鸟儿蹲在窝外,似睡非睡,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拍着翅膀起来巡视一番,那是雄鸟,守护着窝里的雌鸟和它的鸟孩子呢。是啊,有个男人守着,家里人睡觉都安生。

转眼到了冬天。

冬天的夜晚是为谛听准备的。叶莲子搂着吴为,缩在硬冷的被窝里,接收一墙之外来自各种频道的夜声。

仓促、隐秘、试探、漂浮、犹豫、践踏……的脚步好像不是过行墙外,而是悬行在她们的头顶。冷不丁的一声枪响、不清不楚瘆人的喊叫,穿凿过冬夜的冷峭,如背后来的冷枪,让她无从估计又无从防备,意料之中又突如其来地袭击着她。

叶莲子就想,幸亏顾秋水走了,她的日子再难也有所值。

偶尔也有轻佻男女的笑声,醉酒人踉跄的脚步、含糊的酒话、惊天动地的饱嗝……又让她觉得这个冬天的日子,并没有因为顾秋水的离去或日本人的到来有所不同。

“硬面——饽饽!”的叫卖声,被寒峭的北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找不到归宿似的擦着胡同两边的山墙,东扑一下、西落一下,最后只好在一处墙角旮旯蜷缩下来。

在北平众多随季变换、包罗万象的叫卖声中,叶莲子单单留住了似乎只在冬季夜晚出现的“硬面——饽饽!”而略去了那些具有歌唱性质的吆喝:滋养健身的“萝卜赛甜梨——”据说吃了那萝卜再喝杯热茶,医院就得关张;夏日正午,在荡悠着“吊死鬼儿”的老槐树阴凉下,听着都爽人的那嗓子“凉粉儿——”;年节前后扛着条板凳的“磨剪子,磨刀嘞——”“锔盆锔碗锔大缸嘞——”……

房东杨大嫂说,有个街坊半夜三更打完小牌,饿了,到街上买个硬面饽饽,饽饽拿到手,一抬头,发现卖饽饽的没有下巴,“遇见鬼了不是?”杨大嫂说。

“硬面——饽饽!”的叫卖声,也这样进入了吴为只有七八个月的生命。尽管以后她再也没有听到过这种叫卖声,可是逢到冬天的夜晚,尤其在最为寒冷的某个冬夜,这个叫卖声就会不期而至——从她的第一个冬天一直响到她最后一个冬天。

叶莲子多次讲到的这个没有下巴、叫卖硬面饽饽的人,都不如这个找不到归宿、风中之絮般扑来荡去的叫卖声,说紧不紧、说松不松,说忘记却又记着、说记着却又忘记地牵着吴为的心。如果她一辈子快活不起来,如果她一辈子把自己的日子和他人的日子搅和得一塌糊涂,真不能一味怨天尤人。

有多少次,吴为想对她的至爱胡秉宸说一说这个至关重要的叫卖声,可一涉及这类话题,也算伶牙俐齿的她就显得期期艾艾。也许作为作家的她对此也无能为力,也许胡秉宸嘴角上那一丝不以为然的笑意让她却步,欲言又止。不要说胡秉宸,哪个人听了吴为的胡言乱语不觉得她是在装神弄鬼?

等到清早起来,叶莲子就对着一天天见少的银两发愁。

她早就退租了其他两间房子,只留下一间,仔细收好和顾秋水的琐琐碎碎。在收拾那些东西的时候,她没有显出太多的伤感,坚信它们早晚会重现旧貌。尤其顾秋水从旧货店买来的一块桌布,白色,四边镂绣着葡萄和葡萄藤叶的纹饰,让她摩挲再三。

即便后来飘零天涯,叶莲子也没舍得把这块来历不甚合意的桌布扔掉,不论身归何处,一旦能有几日盘桓,便旧梦重温地把它铺在或木质粗糙、或摇摇欲坠、或腿脚不全的桌子上,哪怕最后流落在黄土高原的破窑里的时候。

她实在不明白,那块破旧的桌布,为那本就破败的窑洞,又在那块来历不明的没落上增添了多少破落!

离开土地之后,木匠的儿子顾秋水,很快就掌握了城市生活的小情小调——

也不破费,不过一块桌布;

一个从旧货店买来的小摆设,几件一旦成为二手货就便宜得像是白捡的贵重衣物,尽管那些东西的出处,让墨荷的女儿叶莲子有些莫名的尴尬;

几枝就近从包家院里采来而不是买来的鲜花……

物美价廉地使他们的日子同样物美价廉起来。

所以吴为出生的那天早上,顾秋水从包家院子里采来一把紫藤,并不意外。

叶莲子是个计划性很强的人,读者可能还记得,她从小就知道怎样运筹自己那点口粮,知道怎样才能使那点口粮的效益发挥到极致。好比如何对待正月十五以后从供桌撤下、分配到她名下的那个白面馒头。

所有用不着的破烂都被叶莲子收起,一捆捆分门别类用绳子捆好,必要时拿去换盒火柴也是好的。炉子只在做饭的时候点燃,叶莲子不怕冷。穿着指甲盖大小的棉花疙瘩絮成的棉袄,也能扛过东北老家冬天的叶莲子,还有什么样的寒冷能难倒她!

吴为却不识时务地哇哇大哭。

叶莲子只好把顾秋水的时尚画报杂志《良友》《万象》之类用来溜了窗户缝,又把被子、棉衣,凡能用来御寒的东西都裹在吴为的身上。一到刮北风下大雪的日子,她就抱着吴为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生怕把自己身上那点热气动散,她还要靠着那点热气暖和吴为呢。有太阳的时候,就赶紧抱着吴为到南墙根晒太阳,一边摇着吴为,一边瞧着那半截墙基发愣——顾秋水把着她的手,朝那半截墙基打了一枪的情景历历在目。

见她孤单,街坊邻居没话找话地和她聊聊,她也只能羞涩地笑笑。

明知包家人都到了天津只留下门房,有时忍不住还是去隔壁瞧瞧,毕竟包家院子多多少少装着与顾秋水——自然也是与她有关的日子。

还没等她张嘴门房就说了:“您猜怎么着……到现在他们连我上个月的饷还没发呢,压根儿就没见他们老包家来过人。”她要听的是这个吗?!

…………

她更算计着每一个铜板。喜欢干净的她,连衣服也不能常洗常换了,一挑水就是两枚铜板,能省就省,就是吴为的尿布没法儿省着不洗。

整整一个冬天,就连北平穷人家都离不了的大白菜,她也没敢买一棵。有一天她实在馋不过,好像不吃那棵白菜简直就要她的命,起身就往菜铺子走去,一边走一边想,今天就是典房子典地也要吃上这棵白菜。可是到了菜铺子门口,她的决心一下又没了。她在菜铺子门口转悠了半天,看着菜铺子门口扔的白菜帮子,心想:何必买呢?不如捡些白菜帮子。多少次她都要蹲下去了,可她的自尊心在她脚腕子后面直愣愣地戳着,让她的腿打不了弯儿。

她只得横下一条心去打问白菜的价钱。

一说,不过几个大子儿。那她也觉着贵,问:“还有便宜点儿的吗?”心下寄希望于扔在店铺门口的白菜帮子,总可以作为一个底线吧。

有资产的掌柜却无法和无资产的叶莲子沟通。一块银元能换四百六十个铜子儿,如果这女人连几个大子儿都嫌贵,怕是一个银元也不趁了。他就说:“总共几个大子儿您还嫌贵!您要是嫌贵,不如把那几个大子儿留着自个儿花。”他又太有职业道德,压根儿想不到将扔在门口的白菜帮子卖给她,掰下扔了的白菜帮子能算白菜吗?

让掌柜的这么一说,叶莲子马上不馋了。好像刚才那一会儿她不过着了魔,现在又清醒过来了。

她就那么喝了一个冬天的棒子面粥,在粥里撒点盐面,连根儿下饭的咸菜都没有。

换了吴为,就会毫不犹豫地蹲下去捡那些白菜帮子。

在叶莲子祖孙三代人中,吴为是对自尊最为忽略的一个。她的很多错误,放在叶莲子或禅月身上都不会发生。

不知能否从墨荷嫁叶志清、叶莲子嫁顾秋水这两桩婚事中找到蛛丝马迹?对墨荷那个家族的血脉来说,这两桩婚事就像反复往里对水,到了吴为这里稀薄寡淡得已经能照出人形了,而且是一个佝偻的人形。这种猜测不是毫无根据,用不着攀附就能在顾秋水那里摸到吴为的劣根。

比如那顿嗟来之食,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都让吴为觉得自己一派大将风度。

那本是一顿极平常的家常饭,一菜、一汤。菜是大头菜炒青豆、肉丁、豆腐干,汤是西红柿鸡蛋汤。

面对那一菜一汤,吴为的意志就像面对爱情一样薄弱。

夹菜的手颤个不停,老也夹不住那些被切成小丁的大头菜、肉丁、豆腐干,更不必说青豆。

可又不能显出情急的样子,让主人看出连这样的饭菜她也久已没有吃到。

她提醒自己不要老盯着桌上的饭菜不放,也不能直愣愣地盯着主人的脸,一言不发只顾咀嚼。还要从这些很费心力的自控中分出一些心思,想想她是不是已经谈过了新上演的电影,如果谈过,现在就应该改谈某个人的葬礼……面面俱到,无一遗漏,换了谁都得顾此失彼。

这顿饭吃得好累啊,她的额上,渗出一颗颗稀汤寡水然而颗粒饱满的汗珠。

吃着、吃着,吴为突然发现,不但女主人早已放下筷子,就连男主人,连他们气壮山河的儿子也放下了筷子。她只好放下饭碗,佯称已经吃饱并做出饱得不得了的样子,在如此勉为其难的局面中,还能为自己的贪馋铺垫出过硬的缘由:“我最爱吃这种家常菜,几乎有两个多月没有吃到家里做的菜了。这次出差时间太久,老在食堂吃饭,食堂能做出这种味道吗?饭店也做不出来……”

她看出女主人脸上掩饰得不甚高明的怀疑,想表示又不便表示的怜悯,还有,富裕人家对打肿脸充胖子的穷朋友情不自禁的傲岸……

爱好和饥不择食显然是两回事。

帮女主人清理厨房及清洗餐具的时候,眼睛又禁不住在这与食物关系最为密切的地方睃着,果然发现厨房窗台上放着一大盒风干的煮黄豆,颗颗豆子风干得比未曾煮过的还要坚实。

“这些豆子是怎么回事?”吴为的心思又抑制不住地活动起来,像是无意地打问着。

“原来打算煮五香豆,结果发现豆子的品种不好,吃起来有些苦味儿。”

“扔了怪可惜的,还不如让我带回去喂鸟。我住的那个招待所鸟很多,每天早上窗台上都有几只鸟在唱。”她没有忘记为自己贪馋设置的理由被女主人一一拦截的窘迫,可她能让久违荤腥的口腹无动于衷吗?

不论从哪方面来看,吴为都是坠入滚滚红尘的大俗一个,能指望大俗们拒绝哪怕芝麻大的诱惑吗?更不要说到其他的诱惑,比如说爱情。既然不能,只好破釜沉舟。

“好呀,我也觉得扔了可惜,所以就摆在这里,正不知拿它怎么办呢。”好乖巧的女主人!

每当室内无人,吴为就紧闭房门,用上下两行臼齿研磨那些坚实的黄豆,将两腮的咬合肌累得酸疼。每每吃完一把豆子,舌头就像被磨掉一层皮。

豆子的品种果然有问题,味道又苦又涩,但她硬是坚忍不拔地把那盒豆子渐渐消灭,一面咀嚼一面鼓励自己:“我这是在吃蛋白质呢。”

真是屋漏偏遭连阴雨。

吴为一直认为那个小偷是个有良心的读书人,换了别人一定会把她藏在书里的钱一网打尽,因此对那小偷除怨恨之外还有一点感激。

她的被窃,应该说是缘于对小偷的误会和不敬,以为小偷大都好吃懒做、不劳而获,这样的人哪里会翻书?把钱藏在书里该是万无一失的高招。

这个算式也很简单:

出差三个月共带生活费九十元,平均每月三十元,每天一元。

被人偷去一半,每日生活费只剩下五角。米饭或馒头二分钱一两,每天至少七两。二七一十四,还剩三角六分钱。妇女卫生用品、卫生纸、牙膏、肥皂这些开支无法省略。

除了吃饭,人是需要吃一点菜的,就像人是需要一点精神的。

问题是这个菜怎么吃?如果在家还好办,再接再厉喝棒骨汤就是。可是出差在外,只能没有退路地吃食堂,除了早餐那二分钱一小碟的咸菜,哪家食堂还有五分钱一份的菜?!

她也不能向叶莲子呼救。为了出差,她已经带走全家月生活费的三分之一,如果告诉叶莲子,叶莲子就会从她和禅月的份额中挤钱给她,那么每到吃饭的时候,她们也得像她这样面临算账的难题。

常年的贫困,本就没有填平补齐六十年代初期全国大饥荒落下的营养匮乏症,不过一个多月的酱油拌饭,就把吴为拌得两眼发黑,两腿发软,晕倒在地。当人们把她平放在长椅上的时候,她觉得身子薄得和长椅贴在了一起,揭都揭不开了。

医生检查之后说:“没什么,是严重贫血引起的晕厥,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就好了。”

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

这九个字怎样一清二楚地钻进她的耳朵,就怎样一清二楚地钻进围在她身边那些人的耳朵,她只好继续闭着眼睛,拒绝从晕厥中清醒。除此,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回避那尴尬?

人们终于窥见了吴为尽力掩盖着的、没有指望的生活。

吴为从来不在机关食堂买饭吃,“太贵了。”她想。

从家里带,糙米饭,还有咸菜炒肉末。咸菜里寥若晨星的肉末,肩负着一家三口的营养重任。

夏天凉着吃,冬天就把饭盒放在办公室的暖气片上。饭盒底部总能得到一些温热,至于饭盒上部的温度,只有到了胃里才会有所感觉。她从不把饭盒拿到食堂,请食堂大师傅蒸馒头的时候放在笼屉里捎带热热。她有自知之明,一个身份低贱、臭名昭著的人,顶好不要再自取其辱,别人赏给你的还嫌不够吗?

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抚摩着自己的胃,对胃的体谅与合作充满感恩之情,长年累月的冷饭吃下来,不过不大舒服,并无大害,大害要在她上了年纪以后才能找上门来。

除了游行、集会那些无法回避的场合,吴为吃饭总是背着人,就像当年叶莲子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插门一样——谁也不知道那个看上去很体面的叶莲子,背着人喝了一个冬天的棒子面粥,连根儿下粥的咸菜也没有。

起始,游行、集会,吴为只带一个馒头、一块咸菜,到了现场发现无隅可向,不论转到哪个方向,哪个方向都是眼睛。闹得平时和她说话都觉得玷污了自己的纯洁、贞节、道德的人,也来关心她的营养和健康。那年头怎么那么多游行和集会啊!

以后再有游行或集会,只好买个维他命面包。那种面包很松、很软,色素多得使它看上去不像面包而像毛泽东转送给革命群众的芒果。她把这个道具,在那些关心她的营养和健康的人们眼前晃了又晃,然后带回家去给禅月。

“里面有维他命B。”吴为怀着对维他命的神圣敬意对禅月说。

与韩木林离婚时,吴为也不问问叶莲子和禅月的意见,就断然决定放弃抚养费。不但不要抚养费,连韩木林给禅月那七十块钱象征性的补偿也退还给他了。在她做出这一自尊自爱的清高决定时想过没有,她和叶莲子两个人加起来不到一百块钱的月收入,怎样维持三口之家?她只想为自己的自尊自爱负责,怎么不想想为叶莲子和禅月的生存负责?!她好不自私啊!

吴为其实是个非常自私的人,为了自己那点面皮,连对母亲和女儿的责任都可以置之脑后。不仅如此,叶莲子、禅月,还有她的私生子枫丹,都为她更大的自私受尽世人的凌辱。

如果没有叶莲子于穷困中练就的本事,这种穷日子可怎么对付啊!从发挥余热这方面来说,晚年的叶莲子并不失落,不像有些离休干部,一旦从岗位上退下来,就得精神忧郁症。叶莲子只是有时转不过今夕是何夕的弯儿,愣怔之中竟以为又回到了几十年前。

禅月在他乡落叶生根之后,某个冬天的晚上,坐在壁炉旁再斟上一杯葡萄酒的时候,偶尔会想起她的小姥姥叶莲子,没有别的,差不多都是在无尽的穷困中,如何变无为有、变少为多的奋斗。

禅月把叶莲子叫小姥姥。

没上学以前,禅月常常跟着小姥姥去买菜。

就是寒冬腊月,她们也会几小时、几小时地站在肉案子前头,耐心地等着卖肉师傅把猪骨头剔下来。她们买不起肉,她们买得起猪骨头。

菜场里的穿堂风又腥又硬,地上满是湿漉漉的黑泥汤。

在肉案子前排队等买猪骨头的,差不多全是衣衫褴褛的老太太。可是叶莲子不,即便穿着补了八块补丁的衣服,她也用烙铁熨得平平整整,也把吴为和禅月的补丁熨得平平整整。

卖肉的师傅一看她身上那八块平平整整的补丁,就客气地说:“您再来点儿猪皮吧,猪皮也是七分钱一斤。”人人见了叶莲子都很客气,见了吴为却不一定。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人人心里有杆秤”吧。

叶莲子就感激得红了脸,连声说:“谢谢,谢谢!”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代啊,猪棒骨七分钱一斤,两毛多钱就能熬一锅又浓又香的汤。

“下点儿白菜,连汤带菜全有了,够咱们吃上一个礼拜。”

这样的汤,她们喝了一锅又一锅,可是并不长胖。

从菜市场回家后,叶莲子就蹲在地上,用一把破斧头将一根根猪棒骨敲碎,那才真叫敲骨吸髓。

那把斧子锈迹斑斑,刃上豁着大大小小的口子,砍不了几下,斧头就会从斧把上飞甩出去。好在叶莲子的力气不大,斧头甩得不远。她一面砸猪骨头,一面叮嘱等在身后的禅月:“站远一点儿,看砸了你的脑袋。”

被叶莲子砸酥的猪棒骨,露出了白色的骨髓。

“骨髓对小孩子的发育有好处。”叶莲子一根根捏过禅月豆芽一样细弱而弯曲的手指。禅月不只手指是弯的,胳膊也是弯的,从胳膊肘那儿向外撇。

棒骨在煤火上慢炖几个小时后,再经叶莲子用筷子从一根根棒骨里将骨髓坚决彻底地捅出,才算物尽其用。叶莲子那双手的每一条纹路里,常常嵌着猪骨油,用碱水洗了又洗,还是洗不干净,好在没有人吻她的手。手上也净是毛刺,用来给禅月挠背倒是很舒服的。

她挑着一块块骨髓对禅月说:“喏,吃吧。香吗?”

“香。”禅月啃完骨髓,对着已然被叶莲子掏空的棒骨,再进行最后一次清理,将那棒骨嘬得再也嘬不出一点油水为止。

听着禅月把骨头嘬得吱吱乱响,叶莲子深为满足,忘记了吴为小的时候她对主人的剩菜倾注过同样的热情——在那些剩菜倒入阴沟之前,如何眼疾手快地拣出其中的骨头,要是上面再残留着一些肉,就算得上收获颇丰。每每吴为沉醉地半合着眼睑,下斜的眼睫毛上滴滴答答着小兽般的贪婪,满腮油光地啃着那些骨头的时候,叶莲子就会想起《一江春水向东流》那部影片。男主角张忠良抛弃了妻儿老母,三代人走投无路,女主角李素芬沦落到当女佣的地步,她觉得李素芬就是她的拷贝,替她说尽无法言说的苦情。尤其影片中的那个经典镜头,让她揪心揪肺地疼——奶奶捡出主人剩饭中的骨头,喜滋滋地拿给小孙孙。将骨头啃得津津有味的哪里是小孙孙?分明是吴为。

但是给禅月敲骨吸髓的时候,叶莲子已经告别了《一江春水向东流》式的眼泪,轮到吴为来诠释这个旧得不能再旧的主题了。

偶尔叶莲子也会对卖肉的师傅说:“买两毛钱肉,肥瘦。”说完就像许给禅月一个愿,笑眯眯地看着她。

禅月从叶莲子的笑意中看出,小姥姥平生无大志,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没钱也得把她们拉扯大。从前是拉扯妈,现在是拉扯她,所以顾秋水就把姥姥甩了,说:“和这种胸无大志的女人怎么谈话?”

两毛钱,还要有肥又有瘦。

叶莲子把刀在瓦缸沿上钢了又钢,刀越快肉丝切得就越细,肉丝越细菜盘子里就能处处见肉。

瓦缸里有她自制的腌雪里蕻——先把从地里割下的雪里蕻在秋风里吹两天,再用粗盐轻轻揉一揉,然后放进瓦缸。一层雪里蕻,一层盐,一层花椒;再一层雪里蕻,一层盐,一层花椒……

雪里蕻炒肉丝是叶莲子的看家菜,两毛钱肉丝,根根肉丝上有肥又有瘦,根根让叶莲子炒得灿烂辉煌,肥的部分晶莹剔透,瘦的部分红紫干香。

这样细的肉丝,叶莲子还能一一拣出,放在禅月的饭尖上。

后来她们有了钱,禅月带叶莲子去吃馆子,叶莲子就点雪里蕻炒肉丝。

跑堂儿的说:“没这个菜啦,您哪。”

叶莲子说:“从前有。”

跑堂儿的说:“您老,现在都什么年月了,您还点雪里蕻炒肉丝。这种菜上得了台面吗?咱们这是中外合资企业。”

“您再重新点个菜吧,点您爱吃的。”禅月说。

叶莲子摇摇头,她不会,她就知道雪里蕻炒肉丝是最好的菜肴。再让她发挥一下,顶多说出一个东来顺的涮羊肉,那是半个多世纪前史峤带她去过的地方。

等到吴为起个大早去东来顺站队,禅月陪着叶莲子大老远赶到东来顺的时候,叶莲子却对着满桌子的调料和羊肉片说:“这可不是当年的东来顺啦!”

是啊,早就不是当年她和史峤的东来顺了。

有时候,冬天,禅月从异国他乡打电话来:“姥姥,您还腌雪里蕻吗?”

叶莲子说:“不腌了,腌不动啦!”

禅月盼着西瓜上市,老农赶着马车往城里运西瓜的日子。

天还没亮,她在梦中就听到马儿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走在残留着夜爽的晨曦中。

叶莲子一大早就带着禅月守候在卸西瓜的马车下,一直守到太阳老高、老毒,老农们吃足饭、吸足烟、歇够脚的时候。

卸瓜人站在马车上,传球似的把西瓜一个个往下扔,她们的眼睛,就随着飞来飞去的西瓜转得脑仁儿发涨。汗水在禅月的小脸和叶莲子的老脸上恣意纵横,简直就和卸瓜人一样劳苦。

“噗——”车下的人没有接住,西瓜掉在地上,裂了。裂了的西瓜先尽卸车人吃,可卸车人总有吃不了的时候,吃够了就卖给她们,两毛钱一个。

摔裂的西瓜得赶快吃,放不得;放得住的西瓜她们买不起。

禅月就喜欢听那声“噗”。

常常也有碰见高手的时候,一车西瓜卸下来,一声不“噗”。这时,就像有什么重物压在了叶莲子的脑门儿上,脑门儿上那些地盘还算宽敞的褶子,就挤得无处可去了。

可她很快就会重新打起精神,说:“明天咱们再来。”

明天再来还捡不到这种便宜的时候,她就会到商店买一个西瓜。

禅月这时就扯住叶莲子的手,说:“姥姥,我不想吃西瓜,我要吃冰棍儿。”

冰棍不过五分钱一根,还有三分钱一根的呢。

叶莲子和平时不同,这时她就不肯迁就禅月,不过付钱的时候,总要反反复复数上几遍。

叶莲子重操旧业,制豆腐乳,晒黄酱,腌韭菜花,发豆芽,蒸各种包子,做各种衣服、棉鞋、单鞋……应有尽有,丰富多彩到还有什么不能自制的呢?

吴为和禅月对豆腐乳的期待,从叶莲子蒸豆腐的时候就开始了。

蒸好的豆腐一点热气不能走地包在小棉被里发酵,等它们长出长长的白毛后就放进小瓦罐,浇上一点劣等白酒、一点花椒,再放上很多盐后密密实实封起来,过一段日子就能吃了。

难怪后来吴为一看见那些瓦坛子、瓦罐子就会驻足。

叶莲子过世后,吴为以为照着这些方子也能自制点什么,却根本制作不出那杰出的味道。

叶莲子背着吴为卖过血,还像建立千秋大业那样豪迈地微笑着。护士们就想,好体面的老太太,为什么出来卖血呢?

无论如何得给吴为买件大衣。北风峭利得能剐人肉,吴为上班连件棉大衣都没有,只穿件小棉袄,缩着肩膀,斜着身子,在北风里小跑,冻得像只夹尾巴狗。

每个月还应该给禅月存五块钱,一年就是六十二块,到她长大就能有五六百了,那不是很大的一笔钱吗?禅月可以用在想用的地方,算姥姥送给她的成年礼。

为了保证禅月每天有个水果,叶莲子走遍小摊寻访处理的水果。哪怕那苹果只有鸭蛋大,哪怕那苹果有些地方腐烂了,但便宜多多。腐烂的地方可以挖去,不能说它烂了一点或小得像鸭蛋就说它不是苹果。

这样的苹果买回家里,再进行一次筛选,大一点的给禅月吃或让禅月带到学校,免得同学笑话她寒碜,小得不能再小的留给自己和吴为。

为了省电,她们只用瓦数很小的灯泡,那些苹果在瓦数很小的灯光下就更加青涩,青涩得发黑。连对那些苹果确信不疑,不能说它们烂了一点或小得像鸭蛋就说它们不是苹果的叶莲子,有时也觉得那不是苹果,而是影片《地雷战》里的土地雷。

即便如此,叶莲子还是声音很低也很郑重地对吴为说:“你吃。”

吴为说:“妈,您吃。”声音也很低,很郑重,好像在进行圣典,不敢随便造次。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知道吃是很神圣的事。倒是后来有了一点钱,反倒吃得很随意,失去了对吃的虔敬。

那些苹果既不酸也不甜,它们的滋味要么还没长出来,要么就永远长不出来了。但是她们带着少有的奢侈和虔敬的心情,将那苹果慢慢吃下,并满足地想她们是在吃维他命C。

…………

遗憾的是叶莲子太老了,医院不要她的血。

逢到禅月生日那天,叶莲子就让吴为到最讲究的点心店,给禅月买一次蛋糕。叶莲子不去,她觉得自己寒酸,见不得那样的场面。她选出吴为最好的衣服,烫得平平整整,让吴为换上。出入那家点心店的都是有钱人家,吴为不但不能显出寒酸,还得显出是进出那种地方的常客。

吴为买不起一个生日大蛋糕,只能买几块小蛋糕,但谁能说那不是蛋糕呢?

当服务员用夹子,而不像其他商店服务员那样用又黄又脏的手指捏点心的时候,看上去是多么高不可攀啊。当几块蛋糕装进白净纸盒的那一会儿,吴为随之会有一种干干净净、向上浮升的感觉,甚至暂时忘记了贫穷。

禅月非要与她们一同分享,至少每人尝一口:“妈,您吃!”“姥姥,您吃!”

她们犟不过禅月,只好用嘴唇抿一抿。可是禅月用力把蛋糕塞进她们紧咬着的牙缝,蛋糕渣儿扑簌簌地掉下来,掉得她们心疼。她们把手掌放在下巴底下,接下那些蛋糕渣儿,再小心翼翼舔进嘴里。那些看起来不少,到了嘴里就像一根羽毛那样只有感觉、少有实体的蛋糕渣儿,却被她们咂摸出无穷的滋味。

禅月舍不得快嚼,生怕那几块小蛋糕一会儿就嚼完了。

当吴为和叶莲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禅月一小口、一小口嚼着那几小块蛋糕的时候,吴为就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她要让禅月和叶莲子尽情地嚼,肆无忌惮地嚼,想嚼多少就嚼多少,想嚼多快就嚼多快。

有次叶莲子和禅月经过一个小饭馆,看到饭馆在处理剩菜,就说:“等等,让姥姥瞧瞧。”

禅月说:“不,不瞧。”

“多好、多大一碗菜呀!”叶莲子说。可是她拧不过禅月。而眼瞅着那些蛋白质或脂肪不能为禅月和吴为贡献力量,是多么可惜。

回到家里,叶莲子一转身又出去了,那些剩菜勾着她的心。她买了两碗,回到家里一看,里面还有不少肉块儿呢,真是物超所值!否则,什么时候才能下这样的狠心给禅月做顿红烧肉?不是说她们买不起,只是不能丁年吃了卯年粮。不顾后果猛吃,到了月底揭不开锅怎么办?

说什么墨荷家的血脉?穷到这步田地,什么血脉也顶不住劲了。尽管她不断地说服自己——这是花钱买的而不是从人家泔水缸里掏来的,心里却清清明明是怎么回事。

这时禅月走进厨房,一看叶莲子兴奋的眼神心就凉了,说:“姥姥,您还是买那剩菜去了!”气得小脸煞白,好像叶莲子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可她又不能责怪叶莲子,只好说:“姥姥,我不吃,要吃您自己吃。”说完连饭也没吃就上学去了,叶莲子的努力又有什么意思?

面对那一锅热好的剩菜,叶莲子想,难道她愿意这样吗?禅月还小啊,要是她长大了,有了儿女,又没有钱,眼看着儿女受苦,还会这样清高吗?

有了这样的生活根基,也就难怪禅月从不张嘴向家里要求什么。

不是没有人用“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理论劝说过吴为,为吴为寻找过出路。其中不乏级别相当,也就等同于有了社会保障的干部,还有一位妻子病故、没有子女,新婚姻绝不会受历史婚姻威胁的物理学专家。谁都可以为她们祖孙三代提供一个不再受穷受窘的生存条件,但是吴为不能。为了胡秉宸一场即兴的爱情小品,她不但把自己,也把自己对叶莲子和禅月这一老一小的责任搭了进去。

其实也用不着后悔,说不定他们也会像胡秉宸那样,哪天不高兴了,难免不对吴为大吼一声:“你这个臭婊子!”

伴随穷日子的,只有她对胡秉宸那份无着无落的爱。

后来的后来,她看到美国三四十年代的两部电影,一部由茨威格的小说《一封没有寄出的信》改编,一部叫做《后门》……就像当年叶莲子看《一江春水向东流》那样,在电影院里哭得死去活来。

实在苦得难熬,就像《一封没有寄出的信》,写一封得不到回信的信:“……这儿有个人走路的样子真像你,不过他没有你的神韵……”

后来的后来,胡秉宸说:“你有困难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告诉我,我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帮助你。”

她听了之后不但心满意足,也再忆不起那些日子的艰辛。或恍惚中觉得,那样的日子即便有过,也是靠在胡秉宸的肩头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更忘记了胡秉宸为洗清自己当众给她的侮辱。

禅月说:“这还用得着您告诉他吗?想都应该想得出来。”

凡天底下能省钱的办法,叶莲子都想起来了。直到吴为当了作家,不必再为钱发愁之后,她也不能从这种状态里走出。她是穷怕了。

她无时不在思考着日后的出路,连乞丐的讨乞声也渐渐入了心:“行行好吧,太太——小姐——有那剩饭剩菜赏我点儿吧——”有天早晨出去倒垃圾,胡同口就横着一个“倒卧”,不知哪位好心人还给那“倒卧”盖上了半截破席,只露着一双没穿鞋袜、冻得疤疤瘌瘌的脚丫子,脚上糊的泥厚成了泥壳……叶莲子手里的簸箕就咣当一声落在地下——没准儿有一天她们也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也听说过舍粥的事,一大早抱上吴为赶到后海广化寺的舍粥棚,不无艳羡地看着那些打粥的人。粥很稠,比她喝的粥可是稠多了。一个小叫花子打完粥,当即捧着破海碗,呼噜呼噜喝个精光。叶莲子心疼地想:哎哟,那么稠的粥回家对点儿水能对付一天呢,他就这么不吝惜地全喝了……

舍粥棚让她感到些许安慰,盘算着到了一钱不剩的时候,不妨到这里来打粥。其实,她和赤贫又有什么不同?不得温饱,没有收入。这时,她听见有人在唱顺口溜:“火车一拉鼻儿,粥棚就开门儿。小孩儿给一点儿,老头儿、老太太给粥皮儿,搽胭脂抹粉的给一盆儿。”看来,打粥的计划怕是还得仔细考虑考虑。

有天包家的司机董贵突然来了。叶莲子忙着端凳子、生炉子,说:“这么冷的天还劳您来看我,真过意不去……等我给您烧口热水喝。”

看看这个家徒四壁、没了男人可靠、无比荒凉的家,连撮“高末儿”怕也不会有了,难怪她不说沏茶,只说给他烧口热水喝。怕她难堪,董贵只好找句废话来说:“顾太太,您还好吧?”

叶莲子说:“谢谢您了,我们娘儿俩还挺好。”声音清清平平,眼里却是群山层叠。跟着两只手划拉了一下,好像泛指身边拥挤不堪,其实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什么也没有了的家当。

叶莲子是一一二师最贤惠的太太,到了这个地步还好强地撑着,不求人也不诉苦,就连对他也不,他和顾秋水不是哥们儿吗?

董贵说:“顾太太,包家的人都到天津去了,顾连长又是跟包家人走的,您的日子难得过不去,他们总该有个照应。我家马上也要搬到天津去,以后北平就没有一一二师的人了。顾连长走的时候也托付过我,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跟我们到天津去……总比您一个人孤单单在这里强。”

她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董贵,说:“真不知怎么谢您。”

董贵就把叶莲子和自己的家眷一起带到天津去了。

叶莲子也在天津河南中国地那个院子里租住了一间房子,和董贵家门对门。每天一开门就能看见董家的人,心里踏实了许多,钱虽然还是没有,可不那么害怕了。

吴为一开始记事就记住了天津河南这个贫民窟,那低洼、潮湿而窄长的院子,与董贵家面对面的那间房子,还有炸蚂蚱的香味。半个多世纪后吴为还能画出那院子的方位、地形。顾秋水说:“一点儿不差。包师长家在租界地,租界地不让进武器,他就把武器卸在天津河南的中国地,一个叫西洼或是东洼的院子里。院子低洼,很窄,我到那里找过人,所以有印象。”

再伟大的天才也不可能记住他一岁时经历的事情,混沌如吴为者却记住了,且记住了一个个要点。如果分析那些要点,就会发现与吴为本人关系并不大,而像冥冥中的什么人,在她那里为叶莲子设置了一个笔记本。自那时起,叶莲子的每一笔苦难,都记在了那个本子上。那厚厚的本子让吴为永生不得安宁,好像不是顾秋水或这个世界欠了叶莲子什么,而是她欠了叶莲子什么。

有董贵一家的照应,叶莲子安心多了,可也有了另一个难处。

因为和老董家门对门地住着,董家嫂子随时可以过来串串。

她最怕吃饭的时候让董嫂撞见。

“吃了吗?吃的什么?”董嫂常常关心地问。

于是每到吃饭时就插上门,以防董嫂看见她顿顿空口喝棒子面粥,面临揭不开锅的局面。

董家虽然也不富裕,不能像天津人那样喜好美食,不是烙饼熬小鱼就是红烧肉,或是包饺子……可粗茶淡饭还是有的。

渐渐地,董嫂还是看出了破绽,有时蒸了白面、玉米面的两面馒头,就让孩子送过来两个。

叶莲子总是推说不要,董家人也不说什么,放下馒头就走。

董家人走后,叶莲子就把馒头举在吴为鼻尖前,让她吸吸馒头的甜香,再好好啃上几口。她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过馒头了。

只有十个月的吴为就知道抱住馒头往叶莲子嘴里送,嘴里还含混不清地说着:“妈,妈——”

叶莲子一把搂住吴为,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将一串串无声的眼泪擦在她柔软的小肚子上。一个十个月的孩子,怎么就知道这是家里久已没有吃过的美味?怎么就知道让妈妈先吃?

直到弥留之际,叶莲子还认为她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日子,是婚后头两年与顾秋水一起度过的日子。其实在她一生中,最爱她的人是吴为。

再看到董家吃饭,叶莲子门一锁就躲了出去。

她抱着吴为在街上遛呀、遛呀,走过一条条小街,遛过一个个门脸,窥测着那些个小门小户里实实在在的日子——

哪家的小媳妇出来在货郎担子上买了针头线脑;

那一前一后的一男一女,大概是走亲戚的小两口;

谁家的狗?也不看着,踩着她的脚后跟凶叫,吓得吴为哇哇哭;

有个男人急煎煎地走在路上,是往家赶吧?家里的人等他吃饭呢,爹妈、老婆孩子什么的。都走过一程了,叶莲子又回过头去望望,看那男人是不是进了哪门哪户……

…………

过来一个货挑,她有心给吴为买个梨、买个水萝卜或别的什么,自打吴为长牙会吃东西以来,什么也没给她买过——想想就要揭不开锅的日子,又硬着心肠走过去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地界那么多货挑,过去一个又来一个,好像她非得给吴为买点什么不可了。

叶莲子叫住一个货挑,那是个能说会道、走街串巷、遍数社会筋脉的小老头儿,一眼就打量出叶莲子的里里外外。

“买点儿什么给孩子,您哪?”

叶莲子含蓄地笑笑,她能买什么给吴为呢?

看看货挑这头的点心,太贵了;又转过头去看那头的鲜货,太贵了。样样都那么贵,不论买点什么,都赶上买棵白菜了。

小老头儿说:“来点儿饼干吧,这么大孩子正是长牙的时候,吃饼干最合适了。再不就买个水萝卜,您娘儿俩吃。刚长牙的孩子啃啃萝卜也好……”

他越说,叶莲子就越不好意思,她指不定买不买呢,不值得这么费劲地招揽。

他越说,叶莲子就越不知该买点什么,越不知该买点什么就越感到窘迫。

小老头儿不再多说。这肯定是好人家的女人,却落到比他还不如的寒碜。货挑上的东西本就不值几个钱,她还这么不能决断。

谁说无言的等待不是一种压迫?叶莲子非得买点什么不可了,看准最便宜的棒棒糖说:“就买块棒棒糖吧。”

小老头儿收了她的钱,却从货挑里拿了两块棒棒糖给她。

她说:“不,我买一块。”

小老头儿说:“那块算我送给孩子的。”

叶莲子红了脸,小老头儿这是周济她哪!

平白无故怎能接受他人的施舍?若回说不要又驳了人家的面子,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只好再给小老头儿一个大子儿,说声“谢谢您的好意!”抱着吴为赶紧走了。

吴为用两只手抱着棒棒糖,自己吸吸溜溜嘬一口,再往叶莲子嘴里送一口。叶莲子不嘬,她就拧来拧去地叫道:“妈妈——”

现在,只剩下这十个月大,靠大人照料的孩子反过来照料自己、体贴自己了。

叶莲子拧不过吴为,只好嘬一口。她和吴为就这样在大街小巷里转来转去,抱着棒棒糖,你嘬一口、我嘬一口,然后再抹一下眼泪,算计着董家吃完饭才往家走。

日子越过越艰难了,转眼到了一九三八年春末,偏偏吴为又出了麻疹,叶莲子没有经验,还以为她患了感冒。

董嫂过来一看,说:“哎呀,这孩子出麻疹呢。你看看,连眼睛里都是疹子了,赶快给她捂上,不能受风,受了风就不好办了。”

叶莲子懂得太晚了,吴为可能还是受了风,发着烫人的高烧却不哭不闹。吴为从来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可是一旦生病或是遭遇大事,反倒比什么时候都安静。过不了几年,人们更会在另一场大难中,见识五岁左右的吴为那令人难以置信的镇定。

叶莲子只好变卖结婚时顾秋水送给她的那只手表,不到绝路的时候,她是不会卖这只表的。

到了当铺才知道,那只表不过是个样子货。样子货是给人看的,真到卖钱的时候却值不了多少钱。十足的顾秋水作风。

拿着那点钱,她才能带着吴为求医。

听说法租界有个好大夫,叶莲子终于懂得出麻疹不能受风,用小被子裹着吴为,从河南中国地到法租界去。她雇不起洋车,也得节省每一个大子儿,谁知道给吴为看病需要多少钱?

开始没觉得吴为有多沉,只顾急着往前赶。越走越沉,原来裹得紧紧的小被子也越走越松,差不多拖到了地上。被子绊了她的脚,差点让她摔一跤。她惊出一身冷汗——可别再摔了孩子!

到了这种时候,就看出从小没吃过一碗干饭,如今又喝了一年棒子面粥的厉害了。

越到后来她越得时时停下,蹲在地上重新裹紧吴为身上的小被,用牙齿叼着被子的一头,两手匆忙地裹紧被子的另一头,还暗暗提醒着自己:“可别受风,可别受风!”

她走一步就念叨一句,还有多远,还有多远呢?实在抱不动也走不动了,真是一根电线杆、一根电线杆地往前挪啊。

将近三十岁的叶莲子,即便有病也没有看过医生,以为只要钱花了,又有法国租界的大夫诊治,吃了法国租界大夫的药,吴为很快就会好起来。

可吴为就是高烧不退,呼哧呼哧喘息着,隔着被子都能感到她冷不丁的一个抽搐。叶莲子把手伸进被窝摸一摸再摸一摸,吴为身上的肉是越来越少了,到了后来,连裆都瘦抽抽了,连最不容易见瘦的屁股都瘦没了,连眼睛都不睁了。只有鼻子两翼,展飞似的一奓一鼓、一奓一鼓,十分卖力。

看着吴为扇动不已的鼻翼,生过四个孩子,也照料过四个孩子出麻疹的董嫂说:“可不得了啦,这是‘扇脉’呢。不行了,这孩子不行啦!”

叶莲子那原本秀美的脸,立刻被老天爷这一拳头砸变了形。她向董嫂转过脸去,嘴里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可是董嫂和董贵都没听懂她说的是什么。

她那歪歪扭扭的下巴,着实让董贵心酸,就说:“别着急,我知道近前有个老中医,听说很灵。我去找找他,事到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吧。”

算是吴为孽缘未尽,吃了老中医的药,慢慢缓过来了。

后来吴为常想,当时叶莲子干吗非要拉着她,不让她走呢?要是让她走了,不但她好了,叶莲子也好了。

吴为这一病之后,叶莲子再也沉不住气了,她不再躲在屋子里,时不时就抱着吴为到董家串串。把吴为往董家炕上一放,吴为就乖乖地在炕上爬来爬去,自己跟自己玩,从来没有尿过董家的炕。

那时的吴为根本不尿床,尿床是以后的事。

叶莲子不声不响地等着,看准董嫂不再忙活的时候才开口说道:“您说,我们南南她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董嫂知道什么,又能回答一个什么?也不懂得去包家问问,一问也许就能问出所以然。

叶莲子也不一定期待一个回答,她只是受不了独自心焦。

说罢又有点后悔,这不是腻烦他人吗?便做出一个笑脸,不好意思地说:“瞧,我净拿这些事难为您。”

为了表明不会再腻烦董嫂,她摇着怀里的吴为唱道:“云儿飘,星儿耀耀。海,早息了风潮……爱奏乐的虫,爱唱歌的鸟,爱说话的人,都一齐睡着了……”可是唱着唱着,又哭了。

董嫂嘴里虽然劝慰叶莲子“人活一世哪有不着急的”,晚上却对董贵说:“放在谁身上谁不急呢?没钱过日子呀,就是省着花也不行啊!你没看见吗,她连窝头都吃不上。我看她们娘儿俩是没法儿过了。”

董贵说:“是啊,她还以为打仗是一两天的事,只要挺过这一阵子,顾连长说话就能回来呢。”

董嫂说:“包师长把人家男人带走了,包家问也不问他家里的,顾太太是老实人,又不懂得去找包家。这样下去哪儿是头?你得和他们老爷子说说,不能眼瞅着她们娘儿俩饿死吧?”

董贵就去见包老太爷。说:“顾连长跟着包师长走了,他的家眷没钱过日子呀,您老看怎么办呢?”

包老太爷在东北军里是出名的仗义之人,很痛快地答应着:“当然应该管,等我进去对大奶奶说一声。”

吃斋念佛的大奶奶回说:“一一二师的人多了去了,您管得过来吗?”

包老太爷从大奶奶房里一出来,口气就变了。

董贵想,这就不对了,一一二师的人都有官有职,人家找包家干什么?顾秋水不同,是包师长把他带离了军队,说秘书不是秘书,说听差不是听差,前前后后三年多,现在又把他带走了,人家太太孩子饭都吃不上了,怎么能不管呢?

一看没了希望,董贵又去前院找二太太。

董贵从小跟着包家,知道上上下下人的品行,比来比去,还是觉着二太太对人有些同情心,也是在包师长面前说了算的人。

包老太爷为几个儿子各盖了一所宅第,儿子们的宅第相通又不相通,各有独立小院,各个小院又都通向老太爷的大院。

出身“胡子”的包老太爷,造的房子却很西化,连地下室佣人的厕所也是抽水马桶。

五十多年后吴为旧地重游,这些房子还很结实地活着,只是被人糟蹋得面目全非。住客换了一代又一代,却没有一户与包家有关。她看着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凄然地想,住客啊,你们为什么与这栋小楼毫无关系?

人们冷而不善地注视着吴为,有人问道:“你是来收回产权的吧?”

吴为说:“我哪里有房产?我是这里佣人的孩子。”

二太太这才想起顾太太近几个月给她写的信,字写得不错,信上写着每月的开支,房租、米、面、油、盐什么的,婉转说明了自己的困境。于是她说:“既然我丈夫把人家男人带走了,咱们不管不像话。让她们娘儿俩过来吧,起码吃住不用开销了。”想了想又说,“不必对她多说什么,就让她住佣人的地下室吧,饭也跟着她们一块儿吃。”

董贵想,这不成了包家的佣人了?人家正经还是连长太太呢。又想,不管是不是佣人,总比揭不开锅强多了,现在只能这样。

叶莲子就这样来到二太太家。

刚到来时二太太还算客气,高兴的时候,还能给吴为一块点心。吴为哪里吃过点心?为这个,一岁多点的吴为,就知道眨巴着小眼睛,讨好地看着二太太。

二太太喜欢孩子,特别吴为刚学走路,摇摇晃晃像个小鸭子。每天吃过晚饭,二太太就在院子的沙堆旁逗着吴为学走路。

她蹲在一头,让吴为站在另一头,招着手对吴为说:“过来,过来呀。”

没想到下面的佣人比上房的主人还像主人,温妈先就给叶莲子来了个下马威,指着叶莲子带来的两个皮箱说:“哎哟哟,这哪儿是来服侍人的,瞧瞧您的大皮箱,我还以为是哪家少奶奶来串亲戚哪!”

刘妈就说:“温妈,别那样儿,谁没有个为难的时候,人家要是不难能走这一步?谁知道谁将来怎么样,给自己留个后路吧。”她还常常劝解叶莲子:“往开了想,天无绝人之路,别在乎那些人,你吃的又不是她们的饭!”

为这几句话,叶莲子挂念刘妈一辈子,老对吴为说:“绝望的时候,哪怕几句安慰话呢,也让你觉得有了活头儿。”

二太太的日子也渐渐不如从前。到了后来,二太太辞去了打杂女佣,打杂女佣的活儿就由叶莲子接替了。

从此温妈更为嚣张,她看出叶莲子和她一样,也是个有了名分的女佣。

都说叶莲子的男人是包师长的秘书,跟着包师长干大事去了。秘书是什么?看样子和马弁差不多,要不二太太能那样对待他的家人?佣人不像佣人,朋友不像朋友的。既然二太太待她佣人不像佣人、朋友不像朋友,温妈还有什么顾忌?

温妈看不上叶莲子。

除了刘妈,叶莲子很少和人过话,明明是个佣人,看上去却和真正的佣人不同。

一到晚上,几房佣人聚在一起打麻将的时候,瞧那个叶莲子,像个太太似的不卑不亢地瞪着灯,要不就对着墙想心事。她的不言不语,倒让哪儿、哪儿都去得,哪儿、哪儿都说得上话的温妈,觉得自己更像个佣人,或本就是个佣人。

偶尔吴为在梦中发出一两声哭泣,温妈就会恶声恶气地对叶莲子说:“为什么不看好你的孩子?吵得我们不能睡觉!”

叶莲子不敢说什么,只能把吴为搂得更紧一些,小声对她说:“好乖,别哭了,别哭了。你听人家说咱们了。”

…………

温妈的话,句句像在抽打一条落在水里的狗。不是所有的狗都会游泳,有的会游有的不会游,偏偏温妈爱打的是那不会游泳的狗,可从来没有人听到过那只狗的哭声,不知道一只狗其实也会哭的。

在众人面前,叶莲子反倒是微笑着的,她的微笑是裹在寒碜外面的尊严,就像没落世家的人,不论潦倒到什么地步,出门也要换件长衫以维持昔日的体面。那件长衫也许千纳百缀,但不能说它不是长衫。既然保持着长衫的身份,也就可以和其他长衫相提并论。

与其说叶莲子的微笑是那件维持体面的长衫,倒不如说那微笑是别样的乞求和告饶,求人别往长衫底下看,别看出或揣摩出长衫底下辛辛苦苦掩盖着的寒碜和窘迫。

当她已经不在人世之后,吴为每每想起叶莲子,浮现的常常是这副笑脸,而不是遭灾受难的模样。遭灾受难的模样,与她们种种不能与人言说的窘迫,似乎被叶莲子尽力掩藏起来,连吴为都不尽知晓。

干完活,叶莲子就神色迷离地缩进一角,如窗帘后的一个影子。偶尔有人从她面前经过,多半也不会把她当个活物那样给她一瞥;即或有人给她一瞥,很可能也是因为她那落寞孤清中渗出的寒气,让人感到冷冷一袭。

对有些人来说,纯粹属于个人行为的哭泣,也不能如己所愿、自由自在地发挥。那么除了两汪眼泪什么都没有的人,那眼泪还能说是属于他的吗?真正的一无所有啊!

从那时起,吴为就是想哭,就是想笑,就是哪儿疼,就是想撒尿,就是饿,就是哪儿痒痒想挠一挠……也要先看看他人的脸子,才能决定她能不能哭,能不能笑,能不能撒尿,能不能说饿,能不能挠痒痒……要是他人不高兴,门缝夹了手指头也不能哭,憋得快尿裤子也不能尿,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能说饿,痒痒得难熬也不能挠……不然妈妈就要因此受煎熬。

到了这种地步,还能想出什么法子不让人挤对?

法子还是有的。

那就是不等人家挤对,自己先把自己挤对了,而且一挤对就挤对到山穷水尽,一丝一毫挤对的余地也不留给他人。

于是退让、忍让、讨好他人,成了她们最根本的处世态度。实实在在以牺牲自己最迫切的一份需要,来满足他人并不十分必须,甚至多占一份的需要。以致她们后来在与人相处时,不管有求或无求于人,甚至对有求于她们的人,还都像寄人篱下时那样委屈、“克扣”着自己。

这也造就了她们过度的敏感。在她们将自己挤对得一点余地不留之后,谁若不给她们一点面子,仍然继续挤对她们的话,她们就会为之拼出孱弱的小命,如运载火箭“……五、四、三、二、一”地将日积月累在心的羞辱,在最后的“一”后发射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与胡秉宸结婚以后,吴为还总像个小妾那样讨好他周围的人。

即便对胡秉宸的秘书也是如此,看着她对秘书那副逢迎的样子,胡秉宸讪笑着说:“‘惟女子小人难养’这个道理你懂不懂?怎么一点儿架子也不会拿?你越这样他们越是登着鼻子上脸,越不尊重你。”

更不要说对他的女儿芙蓉。茹风说她“简直到了阿谀奉承的地步”,“你是不是对他的爱受宠若惊?否则你的很多行为不好理解”,还老是心意绵长地提醒她:“有一个人你得尊重一下,她就是吴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能想到她呢?”哪里知道这种待人处事的态度来自她们的幼年,吴为自两岁左右到包家开始,叶莲子则始自五岁丧母之后。时间未免早了一点。

吴为刚会咿咿呀呀说话,就能像模像样地跪在地上,和叶莲子一起为楼梯和地板打蜡了。

她的小脸儿还没长开呢;她的小鼻子、小眼儿、小嘴巴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圆,还套在婴儿的混沌里没有定型呢;她的小脊梁骨也还没长硬、长直呢……

她的小身子匍匐在地上,活像个小刺猬。她的筋骨是初生的筋骨,禁得起一再的折腾,既不腰酸腿疼也不呼哧带喘,前途远大着呢。

继叶莲子之后,吴为能拳打脚踢地撑起孤苦无告的叶家家门,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童子功”垫底,不论干什么都能全力以赴,包括对情爱有去无回的豪赌。

干着,干着,吴为仰起汗津津的小脸儿对妈妈说:“妈妈,妈妈,温妈妈是大老虎。”

叶莲子笑了:“她打呼噜呢。”

吴为又说:“还吹糖人儿呢,噗——噗——”

她有时还说:“妈妈,妈妈,太太给我糖吃了。”谁都不能把二太太叫“二太太”,只能叫“太太”,连吴为都知道。

叶莲子说:“你说谢谢了吗?”

“谢——谢——”

“好吃不好吃?”

“好——吃——”

…………

可惜除了深感安慰,叶莲子并不十分明白,吴为才是她生命之旅中最为忠诚的伙伴。

有饭吃的日子过了差不多一年,一九三九年夏天,海河决口。

大管家通知佣人们自寻活路。

上上下下的佣人呼啦一下没了踪影。他们都是有家可归的乡下人,回到乡下别管能否躲过水灾,一家人就是死也死在一起了。

只有刘妈,临走时爱莫能助地看了叶莲子娘儿俩一眼,张张嘴又闭上,有点不安地低头走了。叶莲子想,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刘妈又有什么法子?能想着看她们娘儿俩一眼就很不错了。

先是从阴沟嗞嗞往外冒黑水,到下午三点左右,大水就漫淹了天津,死尸漂浮,马路行舟。晚上大水就涨到三楼,再向窗外望去,就是“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了。

人们被水撵着,从二楼跑到三楼。

包老太爷租来几条大船,吩咐各门各户带上细软避到北平去。

人们在叶莲子母女面前跑来跑去,全像没看见似的,虽然叶莲子抱着吴为就直杵杵地站在众人眼前。

平时见面也能笑着说句“顾太太,吃了吗?”的人,这时候也像不认识了,紧闭着他们的嘴。

经常给二太太开心解闷的小可怜吴为,更像个被人玩腻、丢弃一旁的玩偶。两岁多点的吴为,虽然不懂大水涨到三楼的厉害,却被人们非同小可的状态吓住,知道此时此刻哭不得也笑不得,更不能奶声奶气地叫一声“太太!”尽管二太太最喜欢吴为这样叫她,尽管把二太太哄高兴的时候,二太太还会给她一块点心或是两块糖。现在她只能怯怯地偎在叶莲子怀里,用眼睛巴巴地看着那些翻脸不认人的人。

末了,人们终于打点好行装,登上那几条船。

到了此时,叶莲子还不能明白,还用眼睛拽着人们的背影,以为谁能回头看她们一眼,也许就会有人发发善心,说:“哟,还有顾太太她们娘儿俩呢,带上她们吧。”

怎么能有人回头!

那就大喊一声:“求求你们带上我们娘儿俩吧,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管哪!”

她又张不开嘴。自墨荷去世后她就被安置到这种位置上:遇到灾难、不幸、死亡……的机会,她肯定是第一个;逢到快乐、幸运、活下去……的机会,她肯定是最后一个。连她自己也习惯了,一旦到了这种抉择关头,像自幼年而始那样,只能别无选择地逆来顺受。

再不,像别的佣人那样一走了之,找个地方躲起来。她上哪儿躲?哪里是她的家?

或是也租条船躲水去。她有钱吗?这时候租条船就像买条命,命有多值钱,船就有多值钱。

…………

应该说叶莲子并未遭遇坏人,她遭遇的只是一个只能顾自己,顾不了他人的天下大乱的时代。

人们坐着船走了,生生把她们母女扔在了孤楼里。

前前后后大院套小院的几栋房子,刚才还是人来人往,百十口子,人声鼎沸,一下子就浸透了死气。

黑水带着玩世不恭的嘲笑,不紧不慢地一寸寸恣意上漫。水里漂浮着茅草屋顶、家具、木头,甚至还有猫狗和耗子,它们攀附在漂浮着的屋顶或家具上,在黑水的一个小酒窝或一个小褶皱或一个小牙缝里,徒然地折腾,束手无策地哀鸣……

天渐渐黑下来了。

叶莲子抱着吴为僵立在冥茫之中,奓着头皮,静听死亡蹚着黑水到处搜索。

吴为小心翼翼地哭了起来,在抽泣中断续说道:“妈妈,妈妈,肚肚饿,饿……”

叶莲子这才猛醒。开走廊的灯,不亮。再开楼梯上的灯,不亮。又到主人的房间试试,还是不亮——啊!没电了……

旋即又是一惊,厨房在楼下,楼上哪儿有吃的呢?

她把吴为放在地板上,让她坐下,说:“好乖,听话,不许动,一动就找不到妈妈了,妈妈给你找吃的去。”

摸到楼梯口,扶着扶手一脚一深地向楼下走去。还没到二楼,一伸脚,一只脚顿时被凉水拔住,趁着天光往下一看——

与她们无数次亲密接触,被她们无数次抚过的每个台阶、每寸地板、每方空间,此时却变做黑黝黝的一张大嘴,这张大嘴可以毫不动情、连骨头渣都不剩地将她们一口吞没。

赶快回转身来,还好,吴为一动没动在原地坐着,叶莲子只好硬起心肠哄她说:“别哭,你是妈妈的乖孩子。等天亮了妈妈就给你找吃的,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哪,是不是?”

吴为懂。

夜更深了,水的呼啸,风的呜咽,乘风乘水断续而至的哭声……汇成索命的阴号,横扫过天又横扫过地,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就连吴为也害怕得紧紧搂着叶莲子,再不敢做声。

长大以后,一旦大难临头,吴为耳边立刻就会响起这种阴号,真切得可以将她淹没,再一丝不苟地将她窒息。对于“灭顶之灾”,恐怕再没有人像她这样有着常人不能体验的感同身受。那丝丝悠悠、汩汩上涨的水声,更会在所有的声响中突现出来,尤其让她感到恐怖。

此时有什么东西向窗边游来,叶莲子激动地想,难道有人来救她们?

她紧贴窗口,直勾勾地看着那东西慢慢游浮……渐渐游到窗口,果真是个人,现在看清楚了,是个白糟糟的尸体,不知在水里浸了多久,比正常人体胀出许多。最可怕的是他脸上的神态……突然,那白糟糟的尸体嗖的一下在水中立了起来,肿胀的脸紧贴着窗上的玻璃,如果没有玻璃挡着,怕是要从窗户跨进来了。

那白糟糟的尸体上上下下浮沉在小楼的四周……叶莲子在原地连连左转右转,又无助地向大门望去,门房的轮廓在泛光的黑水中浮沉,看大院的老更倌还在吧?可是,就算她能呼天抢地,就算老更倌能听见她的呼救又有什么用?他们当中隔着几丈深的黑水……她是求救求不得,想逃逃不得,想躲躲不掉啊!

比四面楚歌还让人绝望的四面尸体啊!她调转身来将脊背紧顶墙壁,先变四面尸体为三面尸体。那从背后袭来、恐惧中最为恐惧的恐惧,似乎被拦腰阻断,然后紧靠墙壁出溜到地上,佝偻着身子,用她的身体遮挡着吴为,再一头向下扎去,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了。

如此,她的心口就紧紧贴住了吴为的小身子。她感到了吴为那颗虽然还小却跳动清晰有力的心脏。有个活物在陪伴着她呢!

许久不见动静,叶莲子才慢慢抬头向窗外望去——那脸竟消失了。

天刚蒙蒙亮,叶莲子就到处找吃的。

开始她还很有信心,想着无论如何总能在三楼哪个房间找到饼干、点心之类的东西,可是怪了,偏偏没有。

随着一个又一个空筒子、空罐子以及各种空器皿相继亮相,不过一天时间,叶莲子嘴里烂得一点皮都不剩了。此后,只要着急上火,她就满嘴烂得掉皮,直到去世前两年才不治而愈——也许知道生命一日一日远去,灾难再也没有机会与她较劲了。

上哪儿能给吴为找口吃的?要是大水十天半个月不退,她们母女还不饿死在这楼上?

所以当她找到一饼干筒面粉,又找到一个煤油炉子的时候,不禁喜极而泣。

赶紧取些面粉,对些水(幸亏德国人建的小楼每层都有自来水),勾了面糊在煤油炉上烧烧喂吴为。

叶莲子常常怀着感恩的心情,想起这一饼干筒面粉,如果没有它,她们早就死在那场水灾里了。

…………

此情此景,吴为就是到了老境,一旦想起也会老泪不止,意绪难平地踱来踱去,自言自语叨叨着:“太让人伤心了,实在太让人伤心啦……”

二十多天后,大水退下,主人们回来了,佣人们也回来了。

没有一个人问问轻瘦如烟的叶莲子和吴为:你们娘儿俩怎么过来的?害怕了吗,有吃的吗?……

这场大水灾,似乎只是叶莲子和吴为的大水灾……

日子又如常地过下去——

楼上四间卧室、楼下客厅、餐厅每天都要打扫。叶莲子是好强的人,她不能让人从她打扫过的房间或桌子、椅子、床头、窗台上再摸出灰尘来;

每天照例换下的大大小小六床被单、罩单、枕头、衣服,需要洗涤;

自然也要熨烫这些洗过的衣服和被褥,到一九四〇年离开包家的时候,她在包家洗涤、熨烫过的衣服、被褥,怕也高过一座山了。就是到了老年,吴为熨烫衣服的手艺也赶不上她,一板一眼得像是刚从商店买回;

间或还要给楼梯和地板打蜡。

二太太又想出做鞋的主意,限时限晌要她做完,好像有人真等着穿。

鞋底厚得真难纳啊。叶莲子把锥子在硬处钢了又钢,在蜡烛头上抹了又抹……每往鞋底上攮一针,身子和脑袋就一并使劲地俯向鞋底;攮进去还不算完,更困难的是把攮进鞋底的针再拔出来,她用牙齿咬着刚从鞋底冒出来的针尖,来回甩着她的脑袋往外狠拔……叶莲子赶呀赶呀,胳膊都累肿了……

逢到有点空闲,叶莲子就抱着吴为到附近的大明公园去。

说是公园,其实也没什么景点。不过是个空阔的场子,中间是足球场,周围是跑道,跑道四周是看台,看台后面是些高大的树。偶尔有几个外国人远远地在场子当中踢足球……这样一来,叶莲子就觉得大明公园是她们娘儿俩的公园。

人活在世总得给自己找到一个立脚之处,她们的立脚之处就是大明公园。

叶莲子在没有观众的看台上坐下,吴为这时不哭也不闹,静静地坐在那里接受足球文化的熏陶,而国人还要等几十年后才能为足球疯狂。

坐着、坐着,叶莲子就无声地哭了起来。

在她们的大明公园,她想哭多久就哭多久,想哭多痛快就哭多痛快,没人会看见她的眼泪,她可不是到家了!

她的眼泪伴着她愁苦的叹息,一滴滴掉进吴为的脖子里,暖暖的、痒痒的,顺着吴为的脖子往下爬行,然后渐渐变凉。吴为一动不动,也不对叶莲子说起这些。

这些走投无路、无依无靠的“苦雨”,点点滴滴灌溉着吴为。在这样的雨露滋润下,能指望吴为成长为一棵出色植物吗?休想!

她们就这样坐在看台上,在柳树春风、夏雨白云、缤纷落叶、雪花翻飞的轮回中,苦撑着她们的日子,转眼吴为到了三岁。

如果跪在楼梯上打蜡的时候,碰巧二太太从楼上下来,吴为就会仰起小脸,对二太太讨好地笑笑。

小小的她就很明白,二太太高兴的时候,就能给她几颗糖或一块点心,就能对妈妈好颜好色地说几句话……吴为能够看出什么颜色是好颜色。

二太太要是不高兴,她就会躲在一旁翻来覆去看自己的小手,好像小手上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又赶紧低着头往叶莲子身边紧靠,把已经够小的身子缩得更小,小眼睛眨巴眨巴地斜着二太太的脚,以便给那双脚让出更宽的通道。

不论吴为怎样拒绝做一个奴才,从两岁开始,她的脊梁骨就弯了,从此再没有直过。从两岁开始,人人也都成了她的主子。她不但是奴才的女儿,分明也是了一个小奴才。不论谁给她一点点关爱,也许是无意,也许根本不是关爱,她都觉得那是赏给她的而不是她应得的。而且等不及来世,恨不得今世就“变做犬马当报还”,全部、马上、匆忙地献出自己,让施舍的人觉得她好一个“贱”。

即便诀别了那个楼梯,她还是不自觉地缩小再缩小着自己在空间的位置,以便给他人让出更宽敞的通道。

同时还有那么点不能免俗的、对赏赐的巴望,并贵有自知之明地、很“贱”地把巴望定位、局限在守望他人淘汰的一根骨头、一点破烂上。

其实她所有的胡作非为,一些小事上的声色俱厉,包括她的张扬,不过是色厉内荏的小技,以掩盖她对弱肉强食法则的恐惧,以抵抗自己的奴性、抵抗她对奴性的嫌恶与恐惧,企图向自己证明,它们从来没有在人格上、精神上对她构成过威胁……

如果问是什么造就了吴为,这楼梯无疑是造就她的第一下凿子。正是它,决定了吴为的生命基调和走向,她的人生其实从两岁时就开始破损。

这真是没齿难忘的楼梯。

正是顾秋水,在她两岁多的时候,就把她扔到了这个楼梯上。

所以她对顾秋水的仇恨,是他人——包括叶莲子,都不能理解的。

胡秉宸就曾问过她:“你对你父亲是不是太狠了?你还算个作家,怎么就不能理解男人喜新厌旧的毛病?”

她说:“我不狠。喜新厌旧有什么?那本是人之常情,管什么男人或女人。我恨的是他为什么不负一点儿经济上的责任?他又不是没有钱,他买套英国西装就是七十块,而我和母亲六块钱就能过一个月……哪怕他每个月给我们十块钱,十块,只要十块,我的人生也不至于从两岁就开始往下栽,也不至于这样奴颜婢膝,一辈子在与他人,特别在与男人的关系中犯‘贱’。更不要说还有他的暴力做参照,哪个人给我个笑脸都让我觉得遇见了救世主……你说说,难道我的一生,连一套英国西装也不如吗?……”

这样说来,吴为和胡秉宸的关系多半也得由她自己负责,追本溯源,得由顾秋水负责。如果她不是一开始就把自己定位于低三下四的小妾,而像白帆那样具有平等,甚或高人一等的意识,即便最后被胡秉宸抛弃,即便胡秉宸为制造离婚口实对她极尽折磨,也不会对她造成那样大的伤害。

穷其一生,吴为都在想方设法报复把她推向这个楼梯的顾秋水,又始终为找不到有如手刃他的快感而耿耿于怀。

叶莲子一开门,先看到的是一双脚。这双脚没什么特别,穿一双中国男人穿了几十年也没有改变过的“三接头”……裤脚却各色地翻起一道卷边。那时,人们节俭得早就省略了可能省略的一切,包括男人裤脚上的这道卷边,改革开放之后另当别论。

时隔几十年,叶莲子还是一下将目光拉到这道裤边主人的脸上——果然是顾秋水。

现在叶莲子也可以用顾秋水当年对她说的那句话来回报他了:“你怎么来了?”可她自甘放弃了这个绝佳的机会。

顾秋水说:“传达室说吴为出国了。我说,我来看看她的母亲。”甚至没等叶莲子说“请进”,就仍然像这个家庭的主人那样进了叶莲子和吴为的家门。环顾着这个与他风格完全不同,也没有了他位置的家,那一点故作的佻巧,不由得就转化为一点由衷的酸妒。

叶莲子平和地坐在他的对面,那是几十年凄风苦雨熬煎出来的平和。顾秋水感到了它的重量,只好收起他的不实,从实招来:“我想看看吴为和我的外孙女。”

到了下巴和脖子已然与感恩节那只火鸡相差无几的时候,顾秋水忽然想起世上还有自己的一些骨肉。

这只感恩节的火鸡虽让叶莲子顿感流年似水,一切也都随之而去,然而毕竟还有被流光遗落在岸旁的丝丝缕缕……

等到吴为出访归来,叶莲子说起顾秋水的来访:“……我赶快把他打发走了。”

“为什么?”

“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您从没对他说过您为他受的那些苦,现在还不该和他好好谈谈吗?他老是说和您没有共同语言,对他说,这就是你们的共同语言。”

“婚都离了几十年,还说那些干什么?”

“他不该好好反省反省吗?怎么可以那样对待咱们孤儿寡母?就是对待一个路人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他知道你现在很顺利。”

“哼,知道就好。”吴为想象着顾秋水坐在她们家里的样子,忽然明白,她之所以能够从社会底层挣扎出来,向老顾复仇,应该说是一个重要的动力。

她断然拒绝了顾秋水的请求。

一九五二年的一天,已升任为校长的秦老师,深感棘手地把叶莲子请到办公室,拐弯抹角地说着:“叶老师,学校、教师、学生对你的教学都很满意,吴为也上了中学,听说你们没有申请助学金……你还是那么要强。”

一九四九年后他们反倒生分起来,因为都是从旧社会过来,难免有人说是串联,只能各自镇定平和,兢兢业业地做着一份工作。

“现在生活安定了,物价也很稳定,不给吴为申请助学金我的工资也够用了。”

“可能还是清苦一些吧。”

“比从前好多了,你记得四九年以前……”

“当然。”秦老师怎能不记得!叶莲子那时真的不具备一名教师的资格,他是亲历亲见叶莲子如何靠查《辞海》的办法,一步一步成就为一名优秀教师的。

因为穷得连盏油灯也点不起,叶莲子每晚都留在办公室里查《辞海》,把吴为一个人丢在山门洞里。小小的吴为,默坐在山门洞里不知想些什么,一坐就是一个晚上,或早早就独自睡下,不知星光能否给山门旁她们那间小屋一些光亮……却从未奢求过大人的呵护,像不像只狗崽子那么禁活、禁折腾?

有时候《辞海》也查不明白,就只好向他人讨教,为此没少被他人奚落。每当被人奚落的时候,叶莲子就固执地沉默着,不哭也不反唇相讥……

现在她们母女生活刚刚平稳,叶莲子刚刚喘了口气,就来了这封信。

真像有点残酷。顾秋水通过公安部门费了不少周折找到叶莲子,不过是为了与她办理一个正式的离婚手续。一九四九年以后,不羁如顾秋水者也明白了必须照章办事,再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即便对叶莲子这种可以随便踹一脚的女人。

“你的身体也比从前好多了吧?”

“是的。”

“吴为上学还好?”

“唉,还是那么淘气,不好好念书。”

秦老师笑了,“女孩子,长大就好了。现在还有什么困难吗?”

她认真地想了想,“不,没有。”

不过一瞬间,叶莲子就把她的生活想完了。如今她的生活就是工作,有工作就有工资,有工资她们母女就有饭吃,吴为还上了学……

唉,她看上去没有一点儿准备的样子,“这儿有一封信……”叶莲子抬起眼睛,额上的横纹深了起来,“顾秋水同志来的。”秦老师继续说道。

叶莲子从来挺得笔直的身体一下倾斜过来,像出土文物那样少有生动的脸,让人难以置信地突然千变万化、风雷激荡起来,这倒促使秦老师尽快将真相说明,“他希望和你办理一个正式的离婚手续。”

她像是没有听懂,用她的脸和肢体而不是语言,请求再次确认。于是秦老师又把话重复了一次,这一次他觉得容易多了。

叶莲子的脸上又是一阵疾风骤雨,之后便麻木下来,像病入膏肓的人,经过一番回光返照终于接受了死亡,“唔,我……”她原想说我同意,想想又说,“我能不能和他当面谈谈?”

是啊,难道顾秋水就想用这一张薄纸,把叶莲子打发了吗?秦老师说:“也好。很快就放寒假了,你不妨到北京去一趟。”

大年三十,叶莲子带着吴为上了火车。车厢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人们早就回家团聚去了。

吴为一上车就横躺在车座上睡着了,睡得很沉,见不见这个父亲对她毫无所谓。

叶莲子的心绪很乱,一会儿觉得也许可以捡回从前的日子,一会儿又想起过去种种以失败告终的努力。

临上火车前,她在小镇理发店烫了头发,对着镜子不断审视自己,觉得自己那张脸还有希望。接着又想起顾秋水常说的:“你不过是个漂亮的瓷美人儿,虽然漂亮,却不招男人待见。”

怎样才能招男人待见?

她想起阿苏。

远离了过去的日子,在求生奋斗中又渐渐开阔了眼界,叶莲子不再生恨于阿苏,而是研究起阿苏的成功。

是啊,阿苏并不要求一个婚姻,也不在乎一个名分,也就是说,不会成为哪个男人的负担。没有了道义、责任、良心、经济约束的寻欢作乐,是多么纯粹的寻欢作乐,这种只收进不付出的交换,哪个男人不喜欢?

…………

举着一张一路风尘、仍然不让男人待见的脸,叶莲子到了北京前门火车站。仍旧没有人接,与当年千里寻夫的香港之行,何其相似乃尔。

可是这一次容易多了。吴为又高又大,根本不像十一二岁的孩子,扛起她们的行李就走,噔、噔、噔,问东问西、闯来闯去,事事不用她操心。

然后就到了电车站,吴为一手扶着肩上的行李,一手拉着叶莲子上了车,还给叶莲子找了个座位。

“是这趟车吗?”叶莲子犹犹豫豫。

“是。”

“该下车了吧?”

“您就坐着吧,一共七站路呢。”

只要电车一停站,叶莲子还是禁不住问:“该下车了吧?”

吴为就说:“七站哪,妈。”

“行李,看着行李,别丢了。”塬上的日子,已然把叶莲子改造成一个完完全全的乡下女人。

“我踩着行李上的提手呢。”

过一会儿又问:“行李呢?”

…………

下了电车换汽车,吴为领着叶莲子拐来拐去,好像知道该往哪儿走。

吴为自己也奇怪,北京不过是她的出生地,就是在梦里她也没有回到过北京,现在怎么就知道应该往哪儿走?莫非在离开北京的十多年中,她的魂儿仍在这里生活、成长?

现在是吴为领着她了。那年去香港找顾秋水,在徐州上火车因为一手抱着吴为、一手提着箱子,几乎上不了车厢的台阶。日本人嫌她行动慢,照她后背就是一枪托,她跌倒在车厢的台阶上,吴为的头磕破了,鲜血直流,她也跌破了膝盖……不知不觉间她们就换了位置。

叶莲子有点气喘,吴为问:“妈,您累吗?”

“不。”她不是累,她是心慌。

走在那些似曾相识的胡同里,看着那些熟悉又不熟悉的灰墙、小四合院、迎门的影壁……那时,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坐守空房、一心一意等着丈夫回来圆梦的小媳妇,现在虽然已是小学教师,可还是带着他们亭亭玉立的骨血,来圆一个夫妻梦。

很久才找到顾秋水供事的机关。想起那年去香港,叶莲子又有些怕了,顾秋水当头一句“你怎么来了?”把她呵斥得体无完肤,到现在那伤口也没长好。她就对吴为说:“你先进去吧。”

“你就是南南?”顾秋水着三不着两地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不是我是谁?吴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研究着顾秋水,活像颗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或什么地方就会给他来个爆炸。

这就是她的父亲吗?瞧他那个样子,整个儿一个旧社会。

在黄土高原上成长起来的吴为,却清清楚楚知道顾秋水的“旧”和书香门第无关,而是各种半吊子凑合起来的“旧”。因为是半吊子,便有不到位的鄙俗。她感到了羞耻,这样一个鄙俗、与新生活格格不入的侏儒,居然是她的父亲。比较起来,吴为宁肯喜欢那些解放干部的粗布衣袜和土头土脑的清新。

她的面孔被冷风吹得通红,低头瞧瞧脚上那双叶莲子为她千里寻父,亲手缝制的新上脚的棉鞋,牛气冲冲地一把摘下头上的棉帽子,顶着一头的汗气说:“我妈还在外头等着呢!”

吴为要是不摘帽子,真像个男孩,和留在他手里那张五岁时的照片很不同了。

有人在耍空竹,嗡嗡的,忽强忽弱。也有乒乓的炮仗在响,旧历年节的声响应时应晌一一来到。叶莲子想起了还没有吴为的时候,只是她和顾秋水两个人的春节。

这次顾秋水倒没有说“你怎么来了”,似乎一九四九年把一切都晃荡了一下,都重新捏咕了一回。

他们彼此生分地客气着:“来啦,路上顺利吧?”

“挺顺利,就换了一次车。”顾秋水看看叶莲子满头如绵羊尾巴紧紧卷着不放的小发卷,怜悯地皱了一下眉,领着她们就往屋里走。

吴为大刀阔斧,横冲直撞地走在前面,两条胳膊甩得很快、幅度很大,像个挑夫。顾秋水当然不知道,吴为从十岁起就替他担负起家中的体力活,比如,将重量四十斤的一袋面粉从塬下扛到塬上。如果她不担负起男人的体力活,难道让体弱多病、一走三晃荡的叶莲子担当吗?

顾秋水不知怎么就有了相逢下马威的感觉。当吴为用一双杏眼无言地望着他的时候,少年的眼神里居然有种居高临下的怜悯、讥讽和审判。顾秋水不觉一惊,忽然就觉得遇到了对手,而且是个不能小瞧的对手。

顾秋水带着她们下馆子,逛东安市场、隆福寺。当他们坐车经过东四一条胡同的时候,叶莲子直瞪着眼睛对吴为说:“你就出生在那条胡同里。”

吴为回过头去,对那条一闪而过的胡同看了一眼。那条胡同和北京所有的胡同一样,并没有引起她更多的注意,还要等上几十年,她才懂得珍惜那条一闪而过的胡同。

对于这次会面,吴为认为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寻找机会报复顾秋水,以回答他送给她的那份如何将她造就为一个奴才的培训。

旧货摊上摆着美国兵橄榄绿的棉猴、美制窗帘、旧家具、衣料、旗袍……这些东西的主人或已远走高飞、归无来期,留守的佣人便想发个小财;或是没了生计,只好变卖这些东西维持日子。

顾秋水在一个地摊前站住,给叶莲子买了一双高跟旧皮靴,其中一只靴底已近磨穿,顾秋水说:“掌个掌儿,还能穿一阵儿。”

吴为想:他是没钱还是对付母亲,还是欣赏那烂靴子的式样?吴为到底有墨荷那个家族的血统,想逃离那个家族的趣味、传统都不行。

叶莲子却高兴得不得了。她不是高兴得到一双烂靴子,而是觉得顾秋水这一买,又买回了他们之间的旧关系。

那双烂靴子显然让叶莲子爱不释手,可就是不穿。不论多么穷,她也穿不得这种来自旧货摊上的烂靴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那一圆夫妻梦的企图是越来越强了。

如果顾秋水知道这双旧靴子竟带来这样的结果,肯定不买了。

叶莲子把缝在棉袄里的钱都掏了出来,对吴为说:“你爸上班去了,你带妈妈到东安市场去一趟好吗?”

叶莲子在东安市场买了案板、菜刀、漏勺、擀面杖、锅、碗、瓢、盆……一共花了二十多块钱,几乎倾尽所有,但她毫不心疼。她拿着钢精锅左看右看,对吴为说:“瞧,这样的锅做出来的饭怕也白出许多。”

她们从没用过这么漂亮的锅,她们用的是又黑又重的生铁锅。

吴为看着那些炊具,想,她们那个破家,配使这些玩意儿吗?

她们那个家好破啊!坑坑洼洼的土地,不论床脚或桌脚,都要用砖块垫来垫去才能找平;两条板凳搭上几块木板的破床;顾秋水当年丢下的那个旧皮箱就放置在一条长凳上;两把旧凳子;两张旧课桌,一张用来给叶莲子备课改作业,一张用以摆放油、盐、酱、醋、案板、碗盏……不过妈妈难得高兴、难得花钱,而且一花这么多。

吴为抱着那堆东西,眼睛却瞟着一家家商店的橱窗,在一家橱窗里,她看见了一把提琴,标价二十五元。吴为并不想学琴,但是她要让顾秋水给她买这把琴。

十一二岁的吴为,她的报复、破坏是那样幼稚,那样低级。就为这个,她也盼望自己快快长大,相信对老顾的报复届时也会随着成熟起来。

回到住处,叶莲子就把那些东西往顾秋水的屋子里一放。吴为这才知道,一切是为了顾秋水。她声色俱厉地大吼一声:“妈!”

叶莲子什么也不说,只用一双大眼睛期待地看着顾秋水。

事到如今,非摊牌不可了。顾秋水给叶莲子沏了杯茶,端到她面前,说:“坐吧。”

她说:“我不能喝茶,一喝茶就睡不着了。”

他看了看叶莲子那双大眼睛,的确是双喝了茶就睡不着的大眼睛。一旦叶莲子又要吊在他脖子上,连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顾秋水都恨得不能再恨。

顾秋水自己也非常奇怪,为什么叶莲子那又黏又沉的爱,只能激起他嗜血的渴望而不是爱的回响?他真想像从前那样踢她、踹她几脚,骂她个狗血喷头,把她往死里揍,可他刚张嘴说到“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就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号啕大哭,倒好像吃了很多苦的是他而不是叶莲子,今天终于有了一吐苦水的机会。

哭着哭着,顾秋水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哭了。是想把一辈子的委屈在这一刻哭尽,还是哭他没有值得回忆的过去?反正是越哭越痛。

叶莲子从未见过顾秋水哭得这样肝胆欲裂,以为患难夫妻,劫后重逢,难免想起过去种种不尽如人意之处,反倒劝慰起他来:“算了算了,都过去了,只要今后……”

哭归哭,叶莲子这个“只要今后”立刻让顾秋水从对前半生的挽歌中惊醒,“我要说的是我对不起你们,我有罪,可是我再不能和你破镜重圆了。求你饶了我,原谅我,和我离婚吧。你是个最好、最好的女人,可不是个让男人爱的女人,要是咱们再生活在一起,我还会恨你、揍你的。”

见顾秋水哭得这样惨烈,叶莲子心疼得张口结舌,话都不会说了。比起顾秋水肝胆欲裂的哭泣,自己受的那些苦算得了什么!要是与她破镜重圆竟使顾秋水痛苦如此,也就免了吧。

叶莲子干脆没有了主意,没有了自己,也忘记了自己到北京来干什么,手忙脚乱地说:“你要怎样就怎样吧。”

接着她就在顾秋水早已拟好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并且力求工整,因为签字的手颤抖不已,她生怕签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影响离婚协议书的效用。

签完字便觉大势已去,叶莲子提出:“我想明天就走,顺便回老家看看。”

“多住几天吧,还有好多地方没去玩儿呢。”顾秋水此时的挽留诚心诚意。

就在叶莲子签字前的一秒钟,顾秋水还觉得她是个死缠男人不放的贱女人,而一旦不再是他的妻子,便立刻觉得她是令人无比尊敬的、再不是让他想踹几脚的伟大女性。

“不,不去了。”叶莲子恍恍惚惚,自己是不是说了话,说的什么,她都不清楚了。

第二天一上火车,她才突然醒了过来。这次真是一去不复返了,不是火车一去不复返,而是几十年的旧梦,真正一干二净没了牵挂。她觉着心里很空。她爱过、守过的这个男人,从此与她毫无干系了,哪怕是他的酷虐、他的侮辱、他的狠毒,也与她毫无干系了。她痛哭起来。

吴为转过脸去,既同情也气恨叶莲子没有出息,她实在看不出这个猥琐的男人有什么值得爱的。她并不知道,几十年后,自己也会对着胡秉宸拷贝眼下这一套。她又扭头看了看行李架上的那把小提琴,心想,这远远不是她的报复。

应该说顾秋水比胡秉宸行为方正。自他们离婚后,他再也没有招惹过叶莲子,而是让叶莲子彻底死了心,安安静静走完她的后半生。

胡秉宸与吴为离婚后,却不止一次郑重其事地对吴为说:“凡是我曾经拥有的一切,任何男人都不能碰。”然后贼兮兮地笑着补充道:“特别那个关键部位,更是重中之重。”

吴为回说:“你以为我还是四十年前那只向你摇尾巴的狗?”

胡秉宸从未领教过吴为这副无赖嘴脸,担心她果然会将自己忘记,便想方设法将吴为从一个“下岗妻子”向情人的角色转化。

闹得白帆又要打上吴为的门。胡秉宸居然甚为得意地告诉吴为:“现在我连上厕所白帆都要在外面守着,到机关看文件她也要跟着,不管我在机关里待多久,她都坐在汽车里等着……生怕我到你这里来。”

对于这场几乎跨越半个世纪的“马拉松恋爱”,吴为终于打扫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无情无意地对胡秉宸说:“我再也不会为你担当任何责任了,你应该把实情告诉白帆,不论几十年前,还是这次你对她的叛变,哪次都不是我的责任。如果你还是没有勇气说出真相,她再打上我的门胡闹,我就要打电话报警。”

对吴为雷厉风行的作风,胡秉宸深有体会,马上用莫要“自取其辱”的古训说服了白帆。

可胡秉宸还是三天两头来找吴为。为了让他结束这种害人害己的胡闹,吴为只好对他说:“请不要再来找我,我有男朋友了。”

“什么?!你真是个无情无意的女人,这么快就有男朋友了!”

“别客气,没有你快,跟我离婚不到一个月你就和白帆复婚了。”吴为为自己反应之机敏而欢欣鼓舞。人一旦走出迷途,真是要风风来,要雨雨去,这才是从必然王国到了自由王国。

“不行,我非去看你不可。”

“对不起,不方便。”

“为什么?”

“他随时都会来看我。我不喜欢像你那样,从来脚踩N只船。”

“哪儿来的浑蛋?小心他骗你的钱。”

吴为放声惨笑,本想说,胡秉宸,比钱更值钱的东西都被你骗得一干二净了,我还有什么丢不起的呢?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直到现在她还是不忍把他剥得体无完肤,只轻描淡写道:“我还有什么值得骗的呢?”想想不甘,为了让胡秉宸更不受用,又刻意描写一番:“再说他比我有钱多了,我也从来没有受到过男人这样的呵护,真没想到一生快要完了的时候还会遇到这样一个男人……”

可谁能说与吴为离婚后的胡秉宸,对吴为没有一点恋恋不舍的真情?而吴为的无情无意,不是由大爱而生的大恨?

当顾秋水的最后一任妻子,又通过叶莲子替顾秋水求情,让吴为带着禅月去看望他的时候,吴为又是一个“不!”

“他病了,也许……”

“不!”吴为的声音更高了。她生气,生叶莲子的气。顾秋水想怎样叶莲子就怎样,是他老婆的时候为他活着,不是他老婆的时候还得为他活着。叶莲子自己不恨那个狗男人倒也罢了,还不让她恨。

她却不想想,自己比叶莲子还不如——至少叶莲子在当了顾秋水的老婆之后才开始为顾秋水活着,她呢,还没有当胡秉宸老婆之前就为胡秉宸活着了。

她怎么不先生生自己的气!

在吴为与顾秋水的有数交往中,他们甚至可以说是做了朋友,可她始终没有忘记报复他。在她找不着机会报复他的时候,他们就是朋友;一旦有了报复他的机会,绝不留情。

想着顾秋水躺在床上如何企盼不到她和禅月的情景,吴为竟也有了嗜血的快意,从这一点来说,她不愧是顾秋水的女儿。

可是在她发疯前的绝望中,以为凭借他们身上流着同一的血脉,总可以在顾秋水那里找到一点牵住她的力量,甚至为此到顾秋水居住的小城去了一趟。

在二太太那个楼梯上就立志报复顾秋水的吴为,现在却要到她的敌人那里寻求一免疯狂的救赎之道,可以想见这条救赎之道于她是多么残酷!可以想见濒临发疯的吴为,她的绝望是怎样的绝望!

但是他们仍像仇敌那样不能对话,并且在他们最后的会面中,吴为终于找到报复顾秋水的、与手刃无异的办法。

也可以说他们在最后一次会面中,同归于尽了。

不能完全说是顾秋水绝了她的退路,而是这个仇恨她从未释怀,它们只好跟着她一起发疯,一起灭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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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第二部_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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