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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巴哈(Bach)的音乐中,我们闲聊着,已近黄昏。

"叶葇,怎么样?刚才提到的圣女和魔鬼共处七个白天和七个南北极的晚上,你答应想想看的,就这样讲定了吧?"

"我看——"叶葇犹豫着。"不要吧?"

她望着我,笑了一下。

我轻拍了她的肩。"就这样讲定了,好不好?你说,好不好?你知道你在我这里是安全的,它不会发生你不同意的任何事,你知道。"

"我知道。"

"可是,你还是不答应表示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我自己。"

"你怎会失掉了自信呢?"

"也许,"叶葇笑了一下。"你太强了。你会摧毁别人的自信。"

"我保证不摧毁你的。"

"问题不在你,问题在有人信心丧失后,愿意被摧毁。"

"叶葇,记着,只是七天,不是七个月,也不是七年。只不过暑假中的一段,很快你就自由了。"

"可是,不行。"叶葇若有所悟。"我没有换洗的衣服啊。"

我听了,为之惊喜,她竞答应了!她竞答应了!"这哪里是问题。我看这样吧,我陪你下山一趟,准备一点你需要的,顺便在台北吃一顿晚饭,好不好?"

叶葇想了一下。"也好,那我就先回家去拿吧。"

"就这样讲定了。"

我把右手伸过去,握住她的左手。她的手柔软、细嫩,握起来令我兴奋,直传到全身。很快的,我放开了,我要自行设限,使她知道我是一个有信用的、有分寸的。使她知道这次握手只代表一言为定,似乎还不是别的。

※※※※※※※※※※

坐进我车里以后,我说:"你要不要开车?我给你开。"

她笑了,她说:"跟我同归于尽有一百个方法,这是最坏的一个。"

"我不会在下山时与人同归于尽。下山时最好一个人死。"

"那你要我开车,为什么啊?"

"为了不守rules。"

"你是不守rules的?"

"Rules? Rules are made to be broken.规则是订来给人破坏的呀!"

"至少这一次例外吧,看台北市交通警察的面上。"

"好啊,这一次例外。"

在下山的路上,车稳稳的开着,这是八缸的凯迪拉克(Cadillac),坐起来舒服无比。这辆车变成我有钱的一个谣言。其实这辆车很便宜,一般人坐不起这种车,因为它太费油。但对我说来,我既然很少开,所以不发生太多油钱的开支。它是四年前的老爷车,因为保养得很好,看起来很新。我以低于普通三级新车的价钱,买了这二手货。谣言只注意我坐凯迪拉克,却忽略了我的精打细算。——笨蛋只会嫉妒比他高的人,却不知道高的内幕。

"这车坐起来稳稳的。"叶葇说:"有种可靠的感觉。"

"这是万劫先生的车啊!万劫先生已经三十五岁了,三十五岁的男人,应该给人凯迪拉克的感觉。那句谚语怎么说的——He that is not hand some at20,nor storng at30,nor rich at40,nor wise at50,will never be hand some,strong,rich or wise.二十而不美、三十而不壮、四十而不富、五十而不智,此公就永远不美不壮不富不智了。"

"那你正在壮和有钱之间啊!"

"壮则有之,有钱则未必。不过,我的确很早就重视一个人应当有一点钱,尤其在极权国家里。极权国家没有自由,但没钱更没有自由。这种国家的特色之一是政府权力跟你的胃成一直线,它往往直接控制了你的胃,你要吃饭,就要靠它,就得听话。或者你不靠它,但你要靠个老板,但它会威胁你老板,使你丢掉饭碗,还是一样;所以,在极权国家尚承认私有财产的情况下,有一点私有财产,不靠政府吃饭、不靠老板吃饭,这就象征出你还能掌握到部分自由。既然金钱象征自由,所以,我就藏了,一点钱,并且,给外界一种满有点钱的形象,不要看起来那么衰,那么穷酸与穷途。就这样的,我坐上了二手货的凯迪拉克。对好朋友说来,万劫坐不坐上美国特级名牌汽车,那是万劫,都一样;但在银行经理眼巾,就不一样,可见充阔比装穷更容易得到银行贷款,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亦经济上看来老是很老神在在的原因。叶葇,你是学哲学的,这就是万劫先生的金钱哲学、理财哲学,怎么样?神气活现吧?这种哲学,你们学院里是学不到的。我是manofaction,虽然跟极权政府过不去,可是在斗争上务实得很,也不是不重视理论,但理论要禁得住实践的检验,理论仅供参考而已。"

一路下坡,快到山脚下了,眼看丁字路口红灯出现了,我的车速也减缓了,突然间,左边自后窜出一辆黑车,高速开过红灯而去。

"你看,"叶葇说。"这才是真正不守rules的,闯起红灯来了,比起这个驾驶来,你万劫先生不守规则好像差一点。"

我不守的,是大规则,我犯的是大法,不是小法,小法有什么好犯?这个政府迟早要抓我,抓我的罪名至少是二条三,就是所谓惩治叛乱条例,第二条第三项,就是预备以非法之方法颠覆政府而着手实行,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我闯的那个红灯,可要坐十年牢呢。"

说着,我侧过头来看她,享受她皱起双眉的表情,十年牢?

她显然被吓到了。她不安的看着我,轻轻问起:

"那么严重吗?你真的要颠覆政府吗?"

"话该这么说,不是我要颠覆政府,而是政府以为我要颠覆它。狗叼住一根骨头的时候,你走到它身旁,它会喉咙发出吓吓恫吓的警告,因为它以为你要抢它骨头。"

"那你对政府并没构成颠覆?"

"我没颠覆政府,我只颠覆了世道人心。也许可以这么说,我没抢狗骨头,我只是在乳头里下毒而已。"

"那还不该抓你吗?"

"不该,因为以狗的程度,狗并不知道我下毒。狗的错误,在疑神疑鬼怀疑人要抢它骨头,人会屑于抢骨头吗?台湾的面积只是中国的千分三,志向远大的人会抢中国千分之三的地盘吗?"

"那你安全了?"

"不安全,因为你的敌人不是正常的、够水准的敌人,你的敌人是疑神疑鬼的神经狗,所以,被它吓吓恫吓、被它咬到,未免冤哉枉也!"

"你所谓被它咬到,是指坐牢吗?"

"咬到是广义的,从干扰你、打击你、查禁你的书,在媒体上一面封锁你,一面发动御用文人把你斗倒斗臭……都算被它咬到的范围,最后一道才是抓你,叫你坐牢。目前的情况大概是,我的牢狱之灾也为期不远了。这也就是我住在阳明山、更不想见朋友的一个原因,因为红灯就在那里,朋友最好不要来。说到这里,有一个笑话,是说台北市民不守交通规则的。说一个人开车,碰到红灯就闯过去,不料安全岛树后藏个警察跳出来把他拦住。警察问他:没看到红灯吗?他说:看到了。看到了为什么闯红灯?答案竟是:我没看到警察。这笑话的结论是,红灯仅供参考,因为仅供参考,所以不妨一闯。对政府这红灯而言,我这犯大法的人是闯红灯者,不过,交通上的红灯,是不该闯的;政治上的红灯,可就另当别论了。因为人间所以有革命、所以要推翻现有的政权,就是革命家绝不尊重那个政府的红灯,革命家是不信邪的。毛泽东说:蒋介石认为天无二日,我就不信邪,要打出两个太阳给他看。最后蒋介石的红灯被闯了,我们在台湾看到夕阳。谈到夕阳,叶葇,你注意到没有,我们一路下山,都是夕阳晚照,美极了!"

"真的很美。"叶葇凝视着窗外。

"有一天,我会看不到了,请你代我看夕阳之美。"

"噢,"叶葇讶异着。"别这么说吧,夕阳也许不喜欢一个人看它。"

"说得真好!"我侧过头来赞美她,她正在看着我。她的背后就是夕阳,夕阳正在看着她和我。

※※※※※※※※※※※※※

终于在交通很乱的台北市,我把车开到她家的墙外。"你车开得是第一流的。"她说。

"在台北市开车的没有第二流的。——第二流的都躺在医院里。"

她又笑了,笑得好美。"可能稍微久一点,你就在外面等吧。等得愈久就愈第一流。"

我开了车门先下车,绕过来替她开了车门。"如果你1940年,我会扶你出来;如果你1960年,我会抱你出来。可是你1950年,我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你这话使1950年次的有挫折感。"

"如果能使1950年次的有挫折感,那也是1935年次的成功。"

"我希望1950永远使一九三五成功,因我觉得1950活得不比1935好。我真希望——"她停了一下,伸出右手,用拇指贴着食指。"真希望这两个时代能够密合在一起。我希望没有1950,1935就是1935加1950。"

"叶葇,你说得真好,我真喜欢你这么说。"我伸出右手,轻摸了她的小脸。她深情的望着我,从车里把手伸给我,我拉她出来。她说:"可能稍微久一点,1935已等了十五年了,就再等一下吧。"

※※※※※※※※※

她出来的时候,带出一个手提袋,我赶快接过来,放在行李厢里。

"这行李厢真大。"她说。

"真大,大得可以藏两个通缉犯。"

"唉,万劫先生,你的思路老是跟犯法有关。装通缉犯犯的是大法吧?"

"要看装的是什么样的通缉犯。"

"像万劫先生?"

"像万劫先生。"我同意。"不过,万劫先生虽然没被通缉,其实比通缉犯还被注意。据我所知,机场海关都有我的画影图形,这个政府明的是不给我出境证,暗的是你想偷渡也休想。不过,他们全搞错了,他们不知道我根本就不要离开,有的人根本不屑做亡命者,以他们的程度,他们不知道。不要理他们吧,我(Calileo)提出地动说的时候,他所面对的,可说是全世界的众口一声、全教会的一党独大、全社会的一面倒,全体认为他的真理是胡说,可是伽利略那时候,却找不到一个能从反对、批评、异议、你东我西的立场为他声援的人,真理就会遭到埋没。所以,我认为,第一流的知识分子,他必须以不随波逐流为职守、以不谄媚权贵为职守、以不与当道合作合拍子为职守。他的职守就是反对反对反对反对反对,一如魔鬼的辩护士和公设辩护人的职守是辩护、医生的职守是救人、刽子手的职守是杀人、厨子的职守是做饭;知识分子若不这样做,反而与当道同一步调、替当道护航,这叫曲学阿世,这叫只见其小不见其大。他们虽然也是知识分子,但绝对都是二流或二流以下的货色。苏联作家说第一流的文人是第二个政府,就是清楚指出知识分子的职守而说的。而这个岛上的知识分子,不但不是第二个政府,反倒是第一个政府的应声虫,这是我最看不起的。所以我说,这个岛上的多数和成群结队都要不得,知识分子们尤其耍不得。——他们不知道他们的onions!"

"还是知道你的吧,万劫先生。"叶葇说。"你再不喝洋葱汤,洋葱汤就不知道你了。"

我赶快喝了汤。"我真不对,"我说。"在信陵餐厅说了这么多不信陵的话。"

"不信陵的话?"她好奇的问。

"一代英雄信陵君,一生中最后四年是在美人与美酒中度过的。人也该轻松一下,不该老是谈大问题。"

"我很喜欢听你谈大问题,你知道,我是学哲学的,哲学问题没有小的。"

"那真好,"我说。"现在轮到你来谈点大问题给我听。"

"大问题吗?"叶葇笑着。"大问题我还没有学到,我要等第二个政府教我。"

牛排来了,很香很香的牛排。"在牛排面前,"我说。"所有的大问题都是小问题。所有的哲学家都忍受不了牙疼,所有的女哲学家都忍受不了不吃这块牛排。"

叶葇笑着把刀叉一放,说:"我可以忍受不吃这块牛"排。——我吃你那一块。"

我高兴的笑着,切了一块喂她,她张了嘴,露出嘴里整齐的牙齿。"给了我,你够不够呢?"她问。

"我愿因你而有所不够。"

"但我不要因你而有所多余。"她切了一大块给我。"我不要因你而保留什么,这样才比较聪明。"

"很高兴你这样拥护政府——第二个政府。"

"我不能不拥护,因为我没钱付帐。"

"听说你的陶艺品销路很不错。你一定有存款。"

"两手离泥土近的人,一定离银行很远。"

"真希望寻金的和盗墓的,能听到我们女哲学家的这句话。"

"我真粗心,我忘了找还有这样两类离泥土很近的司行。"

"从哲学观点看,他们不是你的同行。老子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垣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毅是车轮中间穿轴的部分,,辐是车轮中直的木条,三十条辐接在毂上,成为车轮,因为毂的部分是空无的,所以车轮才能转动;埏是以水和土,垣是黏土,埏垣以为器就是做陶器,因为陶器的中间部分是空无的,所以才能有用;户是单扇的门,双扇的叫门,单扇的叫户,牖是窗,因为房子门窗部分是空无的,所以才能进出透气。老子说造车的、做陶艺的、盖房子的,都知道空无之处有最大的妙谛,拉丁谚语说自然憎恶空无(Natura vacuum abhorret./abture abhovrs a vacvum.),这话后来被傅会成斯宾诺莎(Spinoza)说的,指的就是这一妙谛。在女人身体上,更感到这一自然的妙谛。从哲学观点看,造车的和盖房子的才是你的同行,因为都是以空无得到意义。寻金的和盗墓的,只是后天的化实体为空无,不是先天的以空无得妙谛,他们是不配做你同行的。"

叶葇举起酒杯来。"谢谢你为我换了同行,用现代名词,我的同行是汽车大亨和建筑银子,有这些同行,我发现银行离我愈来愈近了。"她喝了酒,我却没喝。

"你怎么不喝酒?"叶葇轻轻的问。

"我禁7.酒。不但禁了酒,烟也不抽了。已经十年了。"

"你真有意志力,你不喝酒,又何必点了洒呢?"

"在精神上,我今晚同你一起喝酒。我要酒在我眼前,虽然我不喝它。"

"你为什么戒了烟酒?为了健康还是别的?"

"为了抗议烟酒公卖。也为了健康、为了训练自己的意志力,要自己不做灰烟和黄汤的奴隶。"

"那我一个人也不要喝了。"叶葇放下了酒杯,把酒杯朝前推了一下。"你不陪我喝,我就陪你不喝。好不好?"

"你真好,那我们就改喝果汁吧。"

"可是,我真弄不明白,是你为我开一次戒好呢,还是你不为我开戒好;你陪我喝好呢,还是我陪你不喝好。"

"我可以帮你弄明白:一、我不为你开戒好;二、你陪我不喝好。因为:一、我是男子汉;二、你是可爱的女人。"

"你点了酒,是你的体贴;你不喝酒,是你的性格,你真是又体贴又有性格的人,至少在处理喝不喝酒这一大问题上,你真是男子汉。"

"我高兴你这样了解大问题,足见你的哲学无所不在。你真是可爱的女人。我高兴今天我进入你的生命里,你也进入我的。

1970年7月25日,1970年7月25日,我从今天开始知道这一天,知道它对我有太特殊的意义。为了证明它多特殊,我订做了一件礼物给你,你看——"

远远的,侍者推了小车过来、过来,直推到我们的桌子旁边。一个大玻璃罩底下,一小块精美的生日蛋糕,静静的在那儿。玻璃罩揭开,生日蛋糕摆上了桌子,蛋糕上面,有三个字——"给小葇"。

我一直注意着小葇的神情,她显然太感意外了。她惊喜的看着蛋糕、看着我,又看了蛋糕,又看看我。突然间,她埋头在我怀里,我抚摸她的头发,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她两眼含泪。侍者递给我一根小红蜡烛。我插在蛋糕上,点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一大堆侍者已经围在桌子旁边,突然合唱起"生日快乐"来。叶葇又惊喜又窘,我坐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肩、握住她的手。最后,"生日快乐"总算唱完了,侍者中居然有个戴厨师大白帽子的。我谢谢他们,把一卷钞票塞给了领班的,他们道谢而去,世界又剩下她和我。

"你太伟大了!我真不知道怎么说。"叶葇恨着我。"一天之中,你一再做使我想不到的事。你竟知道今天是我二十岁生日!可是一下午,你一个字都不提!"

"你也没提啊!"

"可是,我就要提的,在你说了两遍1970年7月25日,我就要告诉你的。可是,这时候蛋糕就来了。你没离开桌子一步,你怎么订做的蛋糕?"

"我有办法。"

"我要你告诉我,我要你告诉我。"

"我在你家门口等你的时候,写好了条子,一进餐厅,我就交给侍者。可是有一点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他们跑来唱歌,更没想到男低音中还有厨子!这厨子不在厨房做饭,却跑出来唱歌,显然和这个岛的知识分子一样,有亏职守!"

"不要骂他,他是我们的朋友。"

"OK,他是我们的朋友。有个朋友是厨子,我们不怕荒年。"

"你看,蛋糕的蜡烛我还没吹熄,我给这一连串的突如其来弄昏了。"

"让它蜡炬成灰吧,不要吹它了。"

"好,让它蜡炬成灰。——任从蛛网任从灰的灰。"

"虽然明知人生最后一次成灰,但是还是忍不住去燃烧。活了二十年,我终于决定要燃烧了,不是吗?我该在二十岁生日庆祝我自己,为了我终于见到了你。"

"你错了,该庆祝的,是你终于给我见到。"我紧搂着她,摸着她的小手,柔细得令我兴奋,并且,勃起了。

"为什么?"

"为了一只稀有的花蝴蝶,终于给昆虫学家见到。花蝴蝶长得那么好,可是却没碰到真正欣赏它、研究它的人。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它真飞到了好地方。"

"是吗?也可能不是花蝴蝶,只是一只小飞蛾,为了投奔光明,飞到了蜡烛上。"

"飞到了-生日蛋糕的蜡烛上。"

"如果都是飞蛾扑火,飞到什么上面,有分别吗?"

"有,至少后者不会变成饿死鬼。并且,别人的生日就是它的死期。它把死重合在别人的生上,它没有死,它只是托生而已。"

"你又做了一次福尔摩斯,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当然知道。"

"我要你告诉我。因为不可能是我姊姊告诉你的。"

"我问了一位女士。"

"问谁?"

"问注生娘娘。注生娘娘在登记簿上一查,就告诉了我。可是她用的是阴历,我换算出阳历,就是七月二十五日。注生娘娘大落伍了,她应该用阳历。注生娘娘根本就是旧式的神,她本该用阴历。"

"未必吧。注生娘娘前面的蜡烛台你注意到了吗?造型上,是一对蜡烛,但在顶上,却装着一对火焰状的尖形灯泡,是用电的,用电比烧蜡烛又省钱又方便,所以注生娘娘也现代化了,蜡烛都可以用电,生日为什么不能用阳历?"

"也许,蜡烛用电,可能是怕飞蛾扑火被烧死,这是注生娘娘的好生之德。"

"但你怎么解释蜡烛电灯以前,千千万万被烧死的飞蛾呢?难道它们都该死?"

"也许,这不能怪蜡烛,这该怪飞蛾。谁让它们过早追求光明!追求光明,当然要付代价呀!"

"可是,也别忘了,自己就是光明,再给出光明的、也付了代价呀!我那首《蜡烛的命运》的诗,最后一段是——

它愈烧愈短,

直到一点不剩。

它给了别人光明!

却赔上自己的命。

最后和追求光明的,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怎么回事,本来是庆祝生日的,怎么谈到同归于尽了?"

"都怪你。"叶葇假装生了气,把小手抽回,不让我摸了。

"我认为潜意识中,可能你希望我早点死掉,那样才美。"

"最美的死法是情人的同归于尽,一起殉情。所有的死法里,我最欣赏这一种,我最向往这一种,死得那么从容、安详、美,这是最好的。即使不同一天同归于尽,第二天补死也行。三十六岁的莫迪里亚尼死后第二天,他的心上人不是跳楼了吗?"

"一起永远活下去,也是最好的。"

"一起永远活下去?变成两个老妖怪?"

"不要老嘛,一起永远年轻的活下去。"

"至少我不行,我会老、会死。你一个人去不老不死吧。"

"男人老一点比较好。你会老就好了,不必会死。"

"那变成了什么?那不是真成了老不死了?"

"没说那么老啊!只老到中年而有风度的那种,不要再老下去。"

"1935年那种?"

"1935年那种。"

"那得先喝到旁斯·得·雷昂(Ponce DcLeon)的那种青春泉(Fountain of Youth)才成。还是你一个人去不老不死吧。"

"我知道这不可能。纵使能,也变成哈葛德(Henr YRider Haggard)小说《常春恨》(SHE)中那千年不老的女人,一代一代,别人全死了,她还活着,这不是千古同悲,而是千古独悲了,那太可怜了,还是死了好。"

"这么说,你想殉情了?"

"只是先放弃长生不老。至于砌情,的确死得从容、安详、美,可是,对我还不发生这种问题。"

"如果一个男人爱你爱到单方面殉情而死,你怎么说?"

"那要看我爱不爱他。我不爱他,他这样死了,死得未免太痴;我若爱他,就不致发生这种问题,他为什么要自杀?"

"为什么?为了你并非不爱他。记得唐朝张籍那首《节扫吟》吗?诗里写一个有夫之妇,碰到另一个男人,那男人送她一副珠子,她动了情,收了,挂在腰带上。挂上以后,想到自己家庭也不错、丈夫也不错,明知那男人送她礼物,用心如日月,只是单纯的爱,但她还是解下来,把珠子退回给那男人了。——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如果你碰到这种处境,你怎么办?你爱你丈夫,可是更爱那个他,也退回珠子吧,可是他爱你爱得要死,最后决定自杀,像少年维特(Werther)一样,你怎么解释这种殉情,总不能再说我若爱他,就不致发生这种问题,他为什么要自杀?的话了吧?因为人已死了。你怎么办?"

"我真不知道怎么办,这的确是难题。"

"这种难题还是有三角关系的。如果不是三角关系而是两个人的,难题就更上层楼。《庄子》里记尾生同情人约会,情人没来,洪水来了,他不肯走,抱着柱子淹死了。你是这情人,你怎么办?"

"他们是约会一起殉情的吗?"

"书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当然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如果约会一起殉情,女的临时可真放了水。"

"男的临时不放水吗?"

"谁说不放!大大的有放。二十多年前,淡水河边就有这么一幕。两人约会在河边一起上吊,不料男的暗将绊在石墩上的绳子拉脱墩外,结果少女殉情了,男的以杀人处有期徒刑七年。"

"这样看来,殉情者为了安全起见,得预先立下保证一定死的保证书才行。不然的话,恕难奉陪。"

"那也不然,魂断梅耶林(Mayerling)的奥国王子和他情人,还不是说死就一起死了。死法是女的先睡,男的枪杀了睡美人后再自杀,程序如此,如果男的放了枪后放了水,保证书一撕,一切也都没有约束。重要的,殉情还是得找对死对头才成,若找错了,就变殉情独脚戏了。"

"真想不到殉情还有这么多学问。"

"真的好多。魂断梅耶林事件,影响之大,谁也想不到。男主角死了,才轮到奥太子斐迪南(Archduke Ferdinand)候补。斐迪南被刺,就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可见殉情不是一男一女两人的私事,原来可以有这么大的余波。"

"看你这样大谈殉情,好像你已准备选择了这种死法似的。"

"不会吧!对殉情而言,我太老了一点。罗密欧(Romeo)该是二十几岁才好。不过你的年纪倒正好参加这种活动。"

"殉情如果没有你参加,那一定很乏味。"叶葇用指尖触着我鼻子。

"我真希望时光倒流,倒流到十五年前,听你对我说这样的话。如果那时候听到,我宁愿不活这十五年。"

"你不活这十五年,那我今晚的生日同谁说话啊?"

"咦,十五年前我们一起死了,你怎么又独自活到今天?"

"怎么不可以?你怎么知道十五年前,死的不是那男的一个人的独脚戏?"

我笑起来,不再搂她、不再摸她的手。我假装生气,捏了她的小脸蛋。"认识你六个小时,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多不可靠。"

"可是你可靠——"她靠到我身上,我再搂住她、摸她的小手。

蛋糕上的蜡烛已愈来愈接近成灰,桌上的蜡烛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侍者换成新的。叶葇偎着我,听着音乐。这真是一种又兴奋又恬静的感觉。我闻着她的发香,想到卢照邻的那首《长安古意》:"……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那不是首成功的诗,但却有着不朽的句子。它给我一种殉情的启示:一种得到人间爱情的快乐、大可一死的超脱。人生最难得的一种感觉是:你在某一点时空交会的时刻,你甘愿"何辞死"。孔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种"超脱点",就是一个显例。叶葇在我身边,她几乎带给我这种"超脱点",我真的觉得,如果和这样可爱的人一起殉情,倒也大可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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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上山·爱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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