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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苦心谋划里应外合,全线崩溃豕突狼奔

风雨鸡鸣

正在不可开交的当儿,忽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查府的管家匆匆走了进来。他先向室内打量一下,随即径直走向查继坤,附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只见后者目光一闪,抽身离开了众人,低着头,在室内踱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干咳了一声,提高了嗓门说,“列位,列位!且听小弟一言!”

等大家陆续把目光集中过去,他才脸色凝重地接着说:“好教列位得知,刚刚外堂上报,来了个做公的,说是县尊大老爷请弟即时过县衙去,有要事商量。”停了停,又补充说:“嗯,他还说:不许稽迟。”

起初,屋子里的人们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有的还有在低声交谈。但是随后,说话声就猝然中止。人们仿佛受到意外袭击似的,你望我,我望你,脸色不由得变了。张尧扬迟不传唤,早不传唤,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传唤查继坤到县衙去,而且口气又是如此强硬,不用问,十之八九必定同被拘去的那个心腹亲信有关!那么,到底是否那个亲信已经招供?还是……

“大哥,”在一片噩梦临头的紧张沉默中,查继佐望着兄长,犹豫地说,“怕是来者不善。要不,竟是干脆回他一个不在家中,先拖上一阵再说?”

“是呀,不能去!”“只怕是会无好会!”其余的人也齐声劝阻。余怀更是情绪激动,他一挥拳头,大声说:

“妈的,他张尧扬凭什么召兄去?偏不去!他要抓,就让他来抓好了!”

可是查继坤却举起一只手,制止大家喧闹。只见他那两道疏朗的眉毛纠结在一起,紧闭着嘴唇,一动不动地站着。这样令人难熬地过了片刻,他终于摇摇头,苦笑说:“他派人相请,那么起码还留着余地。若然不去,反令他增疑。罢了,拼着身家性命不要,这一次哪怕是刀丛剑树,也只得闯他一闯!”

这样说了之后,也不等大家再有表示,他就转脸望着查继佐,平静而又郑重地说:“如果有事,愚兄俱一人当之!万一问及贤弟,只推概不知情,绝不可自承参与。此间之事及家中细务,就烦贤弟相机处置!唯是凡事仍须镇静,不可误了大计!”

说完,他就举手向查继佐及众人一拱,又走到冒襄跟前,恳切地说:“事急矣!听弟之言,快走,快走!”然后,就毅然转过身,义无反顾地向外走去。

大家起初还想阻拦,但看见查继坤意志坚决,只好一齐跟到门边,心情复杂地目送着。直到查继坤的背影过了小桥,消失在假山后面,才各怀心事地转过身来。

这当儿,心情最为复杂的显然要数查继佐。不过他却还能保持着镇定,看见大家沉默不语,就摆一摆手,说:“事到如今,只有等着瞧了。不过,有我一个在这儿已经足够。趁公差还没上门抓人,辟疆,还有你们——哎,快走吧!”

“可是,小弟是不会走的!”冒襄猛地把胳臂一挥,由于意识到结局终于临近,更由于可以痛痛快快地由着自己的性儿做一回主,他浑身的血液急剧地沸腾起来,眼睛也变得闪闪发光,“张尧扬要抓要杀,就让他来好了!我冒襄不怕!”

“我也不怕,我也不走!”张维赤显然不甘落后。

余怀点点头:“对,我们谁也别走!要死就一道死!”

冒襄看了看他们,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热烘烘的感觉。那是一种暌违多时的感觉,依稀像是又回到了当年,他在秦淮河大排筵席,与社友们于酒酣耳热之际,放言高论,褒贬时政,量裁人物。尽管可能招致当朝大老们的愤怒和迫害,但他们却毫不畏惧,只觉得彼此心意相通,热血奔涌,浑身充满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满足之感……

“那么,柳老爸呢?”由于发现柳敬亭没有吭声,查继佐转过脸去问。

柳敬亭笑了一笑,说:“这些天,小老在贵府里好吃好喝,住得舒舒服服的。莫非查二爷嫌麻子肚量太大,把贵府给吃穷了,想往外赶不成?”

“好!”余怀一跃而起,把大拇指一伸,“山崩于前而不改当行本色。柳老爸就是好样儿的!”

看见老朋友又恢复当年狂放不羁样子,冒襄愈加情怀亢奋。他把手中的折扇一合,站起来,不客气地指着柳敬亭说:“既然如此,那么干脆你老爸就施展妙技,给大伙儿开讲一场,也省得我们干坐着,等得心焦!如何?”

“啊,不错!”“正是!”张维赤和余怀也直着嗓门大叫。

柳敬亭依旧笑得很安静:“开讲不妨。横竖麻子的肚皮里有的是存货。有一日好等,老汉就给列位说上一日;有十日好等,老汉就给列位说上十日!不过,眼下却且不忙开讲,待小老先向列位献上一曲。只不知列位可肯赐教?”

余怀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噢,学生只听说柳麻子说书,天下无双!却不知道你老原来还会唱曲?”

冒襄却已经有点迫不及待:“好哇,有此新鲜事儿,我等自然是非领教不可的了!”

“可是,你们全无必要跟着我一道在这儿等死!”查继佐突然使劲一跺脚,爆发地吼叫起来,“全无必要!懂吗?”

柳敬亭的目光朝他一闪,随即,像没有听见似的,依旧向余、冒二人点点头,说:“小老所献此曲,原是古调,须得以琴伴奏才成。小老不恭,已经看见此间便有。”说着,他就站起身,走向摆在屋角的一张琴案,先用手指拨弄了一下,然后回身向主人行了一礼,不慌不忙地坐到那一张幽幽地闪着光的古琴跟前。看见他这样子,屋子里的人都不由得静了下来。因为柳敬亭弹琴唱曲,他们全都没有听到过,都多少有点好奇。就连查继佐,到了这会儿也只能脸色阴沉地望着,没再阻拦。

这当儿,柳敬亭已经老练地调正了弦柱,校准了音色,随即轻轻弹出几个音阶。只这么一出手,在座的行家像余怀和冒襄,就立即发觉老头儿果然身手不凡,不仅辨音准确,而且力道沉雄。不过,更出乎大家意外的是,几乎在那十根手指落下的一刻起,琴弦就在极富变化的勾、挑、按、捺当中,猛烈地跳动起来,紧接着,高亢而急骤的旋律,有如翻卷的波涛,奔腾的战马,倏然而起,汹涌而至,使人们的心头为之一震。

激切的琴声铮铮地持续着,把听众的情绪急剧地推向一个又一个波峰,推向一座又一座崖巅,随后,就收敛起它的逼人声势,一转而变得萧萧索索、纷纷扬扬,人们的心也仿佛重回到平地上,眼前展开了一片白茅满目的旷野,天低云暗,四顾无人,只闻虎啸狐鸣之声……大家正感到惊疑不定,忽然,柳敬亭把头一仰,扯开苍凉粗犷的嗓门,亢声唱了起来: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在座的都是熟读诗书的文士,自然立即听出这几句歌词出自《诗经》中的《郑风》,原题就叫《风雨》。本是抒发一位女子在风雨交加、心情郁闷的日子里,忽然遇见意中人归来的欣喜心情。但是,眼下被柳敬亭配上悲壮的音乐,再用粗犷的歌喉唱出来,那意味就完全变了。的确,眼下正当国破家亡,大难未已,又何尝不是一片风雨交加、天地变色的景象?所幸全国各地尚有一批不甘屈服的仁人志士在坚持反抗,也正如寂寥的旷野中,依旧啼响着声声高亢的鸡鸣。而他们这些君子,为着同一种信念和追求,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终于又重新走到一起来了。这难道不是十分值得庆幸吗?且不论将来是成是败,是生是死,光是能得到这一份情谊,就已经是人生最大快慰了!正是受到这种憬悟的感召,在座的朋友们听着听着,都情不自禁地生出了强烈的冲动,心中充满了无可名状的感激与挚爱。到后来,一个个变得神态庄严,热泪盈眶。就连查继佐,似乎也暂时不再去想哥哥的安危,面容明显地变得开朗和果决起来……也许是受到这种情绪的主宰,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家不再像前一阵子那样气急败坏,而是本着求仁得仁的坦荡情怀,把生死安危置之度外,重新变得有说有笑,并且认真地商量起接应义军的事情来。

这样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忽然,外面传来了“轰”的一响,遥远而隐约。随后,又接连响了两声。这一次,清楚了一点,却依然在远处,像是就在南城那边。在座的朋友们不由得一怔,都专注地侧起了耳朵。

“轰!轰轰!”又是几声闷响传来。这一回可以听得很清楚,方向确实就在南边的城上。

“炮声!是炮声,开炮了!”余怀首先站起来,神情严肃地说。

其他人却依然坐着没动:“是炮声?”“没错吧?”“莫非、莫非是我兵攻城?”口中这么疑惑地询问着,但是,眼睛却渐渐发亮了,终于,大家“哄”的一声,猛地跳起来。

“不错,是打炮!”“是攻城!”“哎呀,黄太冲总算打过来了!”五六张嘴一齐大叫,由于意外,更由于唯一可以指望的救星突然降临,大家简直有点惊喜欲狂。其中,又以冒襄最为激动。他冲着查继佐大声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后者果断地一挥手:“走,出门看看去!”说完,抬腿往外就走。其余的人连忙一窝蜂地跟着,一起走出密室,离开佛堂,来到后花园里。

这当儿,已经时近傍晚,西坠的夕阳隐没到屋脊背后,在紧贴树梢的天空上,升起了一片巨大的、连绵不断的云朵。那灰黑色的、参差堆积的云朵,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边缘被镶嵌上一道血样的亮红,显得凝重、狰狞,而又瑰丽。不过,这景象并没有引起朋友们的注意。因为此刻占满大家心思的,是院墙外面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除了不断传来的炮声之外,还有街巷里鼎沸的人声、狗吠声,乱哄哄地响成一片。大家的心情更加兴奋和紧张,几乎是小跑着向大门外奔去。

然而,没等他们走到大门,就看见查家的几个仆人慌里慌张地奔来。

“咄!站住!跑什么?”查继佐迎着他们喝问。那几个仆人立即停下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查继佐又问。

“回二爷的话,外面乱哄哄的。说是、说是大兵把南兵打败了,正在一路追杀过来哩!”

“什么?”

“哦哦,也有的在说,是南兵打过来了,正在南门外攻、攻城!”

“混账!到底是南兵打败了,还是南兵打过来了?”

“回二爷,这、这小人也说不清。”

在查继佐主仆对答的当儿,其他人也跟着停了下来。听仆人这样说,余怀首先表示不以为然:“什么南兵打败了,我瞧不会!眼下南兵正在谭山,若是打败了,就该退往海盐,要不就退过江去,怎么会反而往这边跑?”

“对,必定是南兵来攻城!”张维赤也附和说。

“哎,还是赶快出去瞧瞧吧!”已经急不可待的冒襄大声催促说。随即,也不等大家答应,他就当先向外奔去。

大门外果然一片喧嚣。暮色苍茫中,只见惊慌失措的居民纷纷从家中走出来。有的人已经开始往外搬东西,更多的人则东一群、西一堆地围在一起,一边闹哄哄地议论着,一边伸长脖子,向城南的方向张望。而轰轰的炮声,还轻一下重一下地从远处不断传来……由于心中着急,几位朋友二话没说,就立即分头到人丛中打听消息。然而,正如刚才那个仆人所说的那样,果然言人人殊,莫衷一是。大家眼见情势紧急,不由得焦躁起来,略一商量之后,决定干脆赶到城南去看一看。于是查继佐便吩咐手下的仆人在前头开路,大家一齐动身。谁知,没等他们迈开腿,挤拥在前面的仆人忽然叫起来:“啊呀,大爷!大爷回来了!”大家不由得又是一怔,正要开口询问,就看见仆人们已经自动向两旁分开。接着,查继坤那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夜色四合的薄黯里。只见他走得颇为匆忙,而且步履还有点踉跄。当发现弟弟和其他同谋者全都站在门外,他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让大家跟着,一直走回大门里。

“大哥,你……”看见查继坤在天井里站定之后,就低下头,老半天不吭声,感到惊疑不定的查继佐忍不住催问。

查继坤这才缓缓抬起头,忽闪的目光在黑暗中颤抖着,声调里带着哭腔,说:“完……完了,我兵已经失败,败得很惨!这回可是全都完了!”

“什么?我兵失败了?”“不会吧?”“可是——”好几个声音吃惊地插了进来。

查继坤用袖子擦了一把鼻子,仿佛在极力稳定情绪,随后举起一只手:“哎,列位且听弟说——刚才,张尧扬把我召去,原来并非别的事,也并非光是召弟一人。他把城中的缙绅之家都召去了。据他说:适才接到杭州发来知会,只因昨日江潮忽然失期不至,江水浅落倍于平时。北兵探知,遂乘机于七条沙驱马涉水,大举过江。方国安得报惊慌万状,当即拔营先逃。随后,江上列营也闻风溃散,争相向东逃窜。眼下,北兵正沿钱江东下,追剿败兵。因此张尧扬传谕城中缙绅之家不须惊慌,要合力助他安抚百姓,紧守城池,还要帮助北兵截击溃逃的南兵——总之,这下子是完了!全都完了!”查继坤声调低沉地说着,泪水随之从眼眶中汩汩涌出,并且顺着瘦小的脸颊不断地流淌下来。

可是,周围的朋友却被他所说的消息彻底惊呆了。的确,这个天塌一般的噩耗来得太突然,也太可怕。偌大一场起义,在浙东已经坚持了整整一年,直到前几天,还是好端端的,正准备大举出师西征,竟然一夜之间,就全线崩溃,使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基业归于毁灭!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啊,不会的,不是的!怎么会这样子?不会!笃定不会!”余怀跳起来高叫。

“不错,”张维赤表示同意,“一定是张尧扬妖言欺人!”

“是的,会不会是鞑子夸大其词?”冒襄也问,不过,口气已经有点迟疑。

查继坤摇摇头,苦笑说:“败兵的船只已经逃至海宁江面。刚才城上发炮,就是为的拦截他们。张尧扬还让我们到城头上瞧一瞧。弟因急着回来,才没有去。”

“那么,我们也瞧瞧去!”余怀激动地一抹眼泪,打算转身就走。但是却被柳敬亭一伸手,拦住了。

“哎,不要去了!”他沉静地说,随即转向查继佐,问:“事到如今,不知贤昆仲打算如何处置?”

查继佐也像刚才他哥哥那样,没有立即回答。凭借大堂里透出的灯光,可以看见他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像在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又像在紧张地思索。直到大家快要忍耐不住时,他才抬起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手下那个人已经放回来了。总算事机尚未败露,我等倒还好办。令人担心的却是黄太冲,他今番孤军深入,又没有人报信,只怕危险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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