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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嗳,你它妈……开不得玩笑!”石二矮子死命抵住盐车,像一只死撑活捱的癞蛤蟆,脸色涨得像块猪肝似的说:“你是怎么弄的?--发力拉呀!你不拉,我上不去了!”

“我的鞋子掉了!”大狗熊说:“你总得让我拔上呀!你挺住一会儿,让我来拔鞋。”

石二矮子没命的挺着,但却挺不住,盐车真像泰山压顶似的,逼得人脉管贲张,双瞳欲裂。大狗熊磨磨蹭蹭的拔鞋子,那盐车把人逼得直朝下滑。

“我我我……我挺不住了!”

“我来了!”大狗熊说:“我不是来了?!”

倒退的盐车经大狗熊一挽,石二矮子顿觉得两肩重量轻了很多;石二矮子吸了口气,正待发发力把盐车顶上坡去,谁知大狗熊又停住了。大狗熊一停不要紧,石二矮子可又变成了虾蟆啦!

“你你你?!你这不存心消磨人?!”

“倒不是消磨你,”大狗熊说:“我只是半天没喝几口酒,有些后劲不继,你不妨挺着歇一会,让我喘口气再拉。”

“甭开心,后头还有十几辆车要过泓呢?!”石二矮子咬牙说:“你它妈要学喝牌法,我教你算了!我它妈算认得了你。如今你乘人之危消磨我,你不怕我等歇消磨你?”

大狗熊笑笑说:“你有喝牌法,那只是邪魔诡道,一点儿也不算什么,老子我有喝人法,不信你就瞧瞧?!……我要没有这一手,就不会在你面前逞能了……来!上!”他吼了一声,反手一带攀索,石二矮子就把盐车推上了坡。

石二矮子盐车一上坡,转过脸,一屁股就坐在车板上,浑身力气耗尽了,只落下喘息的份儿。大狗熊回头推他自己的那辆盐车,朝关八爷叫说:“八爷,矮子真不成,真是个空壳儿……我这辆车过泓没帮手啦?”

“我来,”关八爷说。

关八爷卷起衣袖这一插手,大狗熊轻而易举的就把盐车推过了泓,朝石二矮子睒眼说:“我这唤人法灵是不灵?”气得石二矮子哇哇叫,骂大狗熊是促寿鬼!在寂寞的长途上,这对宝货开心逗趣虽是小事,却使得大伙儿忘记了疲困和寒冷,也平添了不少的生意。石二矮子吃亏上当气在一时,等到一上了路,吱吱唷唷推上一阵儿,又把方才的事儿扔到脑后,找着人聊聒起来。大狗熊摸得透矮子爱戴高帽子的脾气,就说:“你可甭记恨我,矮鬼,我适才只是存心试试你究竟有多大的力气?你当真能独力挺住那辆六百斤来重的盐车,我可真没想到?!”

“嗨嗨,”石二矮子一听,就乐开了:“这点儿小沟泓,哪还在话下?更高更陡的,想当年不要人打帮手,我独力推下推上也不觉怎么样?……如今年纪不饶人,业已差劲多了可不是!”

“我倒想听听你那喝牌法儿?”不常开口的王大贵说:“咱们小时候听老头儿讲古,好像也听过什么牌鬼偷搬骰子,说是会法术的人,心里想要什么张儿,什么点儿,那鬼就替他偷换来什么张儿,搬出他想要的点儿,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你瞧我石二爷也是瞎扯蛋的人?!”石二矮子说:“喝牌法听着容易,练起来可不那么容易了!--就像大狗熊这号的假大胆儿,就是说给他听,他也没这个胆量去练它……”

太阳斜了西,盐车队业已翻过几道沟泓,靠近那座鬼气森森的乱冢堆;领着车队的关八爷却不能像掌腿子的那干兄弟们一样,有说有笑的心无挂虑。他必得催着牲口,在车队前头小心翼翼的踩道儿,多少年来,有不少盐帮,就因领队人一时疏忽,惨遭覆没的命运,他挪不开担在自己肩膀上的,这付沉重的担子!

西天起晚云,条条如带的晚云兜不住下沉的太阳,反被斜阳烧成阴红带紫的颜色,无声无息的晚风,似乎比带哨儿的晨风更尖更利,刮在人的脸上,直如千片万片薄薄的刀锋;远处的那座乱冢堆,恰恰横在斜阳的面前,无数坟顶纷耸着,状如一只拦着路的大刺猬。在林木不多的这块地势较低的平野上,视界极为广阔,在西南角,已能隐约看见林家大庄闪着土黄色光辉的庄院围墙,野铺在正西方,被斜阳撒布的光雾隔住,只能看见一簇林木光秃枝柯所呈现的黑影。

“那雷老哥,先把腿子靠住,”关八爷转身打个手势说。腿子靠住后,关八爷猛然一夹马,白马一块玉就像一条怒龙似的,四蹄敲响冻土,飞窜向那座乱冢堆去了,白马还没接近乱冢堆,大伙儿看见白马一斜身从冢北窜过去,绕着乱冢打起盘旋来。

“八爷若不是遭鬼迷了,就是过份小心火烛,”石二矮子评断说:“这儿既不巴村,又不巴店,硬叫咱们靠住腿子喝风是啥意思?……乱冢堆是土做的,里头埋的是死人骨头,只怕瞎子全知道,有什么好瞧看的?”

“你甭那儿信口雌黄好吧?!”向老三说:“走道儿的盐车,最忌遇着乱冢密林,土堆河叉儿。假若四判官伏得有快枪,咱们闭着眼直推过去,只怕撞上人家枪口还不知道呢!”

“看样子没人设伏,”雷一炮说:“关八爷策马回来了!兄弟伙,再赶五六里路,就赶上野铺的热汤热饭了,大伙儿准备拔腿子罢。”

大乱冢没设伏,大伙儿放下一条心,这一天的长路赶下来,不望见野铺的影子也还不觉怎么累,可当一望见野铺的影子,就好像卸了眼罩的推磨驴看见槽头麦粉儿一样的喜欢,自觉累得歪歪的,非得赶紧歇息不可。腿子起脚时,雷一炮跟关八爷说:“八爷,这块地方,只有大乱冢是块险地,其下余一抹平阳,四判官既没在大乱冢设埋伏,我料想他们必不会匿在附近……”

“那可也料不定,”关八爷:“四判官那种人,什么花招儿全耍得出来……我想,过了乱冢,前头有岔路,我得绕道林家大庄去走走,打声关照,万一有事,他们也好有个接应,--免得把咱们也拿当土匪打。”

“您想得周到。”雷一炮说:“那我就迳把腿子靠野铺,先照应兄弟们用饭了。”

石二矮子的肚肠原已辘辘响,一听说饭字,便耸耸肩膀添了精神;他眯着眼推车走,满心喜洋洋的梦,他想到热烘烘的野铺,大瓦罐里舀水烫脚的滋味,热烫的饭菜和透香的好酒--该死的好酒,不知能不能偷尝的好酒……菜油盏照亮的赌台,软软的麦草通铺--躺在上面晕晕糊糊的好像睡在云上一样,真它奶奶的,一天的路,只有这五六里巴望宿店的路值得一走!

“八爷他到林家大庄去了,”雷一炮的声音飘过来,照例又是那一套,比碎嘴老婆婆强不到哪儿去:“临走关照兄弟,烦诸位嘴子随身带,枪火压膛,保险卡上,提防万一会碰上岔儿,……甭以为有一帮盐车在咱们前面走,就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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