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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还说得过去,”朱四判官呷了口酒,吐气说:“第二种人虽也算是坏蛋,但却没那个胆子直认,权充一只闷葫芦,敲也敲它不响。”

关八爷高举起酒盏,跟对方碰杯说:“那三四种又当如何?”

“等而下之!”朱四判官撇撇嘴,摆出鄙夷的神态说:“第三种人是满口仁义道德,满心男盗女娼,坏在骨子里,正经在表面上。第四种人不但假作正经,还只许他施坏,不准旁人施坏。……领兵下乡,挂着靖乡名义打劫的北洋将军,这就是活例!”

关八爷旋动酒盏,默然沉思着。

“喝完这盏酒,八爷。”朱四判官举盏相邀说:“您适才指我‘死有余辜’,您该解说解说了!”

“不错,正如你所说,老民是些软扒扒的叩头虫,若依你的看法,这世上的善良人全都是该死的了?”关八爷说:“官逼你,你不举枪抗北洋,盐市保盐抗税,你倒抽后腿,六合帮那些弟兄,既不是散匪,又不是奸商大户,你照样使他们撇下嗷嗷的妻儿,埋骨南荒,这全是你四判官摸着良心该做的了?!你若真是糊涂人做下糊涂事,也许罪不至死,可是你并不糊涂。”

“我不糊涂。”朱四判官说:“我只是冷酷自私,我忘不了盘算着杀掉您也正是这个原因,普天世下,也只有你关八敢这样数我的罪状,但我弄不懂,你逞英雄,显豪气,不计生死,以天下为己任,到底存什么用心?”

关八爷摇摇头,笑得有些悲凉:“我既不逞英雄,也不显豪气,我何尝不知惜生避死?我只是怀着一颗做“人”的爱心!”

朱四判官放下酒盏,突然抖动着双肩,悲惨的大笑起来,笑得短髭贲张,泪水纵横,半晌才说:“爱心?!您是说?……我朱四判官没见着这个,您把我骨头上榨,也休想榨出我一点一滴爱心来。”

“它是看得见,摸得着,”关八爷恳切的说:“您夜晚扪着心,它就是疼痛。想想盐市罢,想想那些妇孺老弱,成千累万的棚房里的流民……江防军一旦闯开盐市,火烧枪杀,玉……石……俱焚,能说与你我漠不相关?!咱们总披着这一身人皮,咱们父母娘老子,何它又没在恶徒枪口下,忍辱含悲的做过叩头虫?!……”

朱四判官双手分扶着桌角,听着听着,他的头侧向一边,没精打采地垂了下来,忽然他举首摇头说:“我的八爷,您不单枪马有功夫,词锋也够厉的;您这一番语,几几乎把我说动了。不过我得先问一声,您这回来羊角镇,是想说动我集起人枪帮盐市,跟那帮傻鸟一道儿暴尸呢?还是来替你那帮死去的弟兄报仇呢?”

“一切由您权衡罢。”关八爷说:“您若肯聚集人枪解救盐市,我关八的生死,由您处断就是了。”

朱四判官沉吟着,声音柔软下来:“不错,八爷,您是想拿话头儿牵着我的辫子打转的,我认输。不过我得说明白,您那爱心总是空的。要我帮着盐市,冒死打北洋,我朱四判官一个人干,那成,我可不能牵着大伙儿下汤锅,……我虽敬重您,但还念念不忘杀你,我在想,我恁情先杀掉你再去盐市赴死,我实在妒恨天底下有你这种人,敢在几百支枪口下揭我的疮疤!您逼得我走万家楼,惨败邬家渡,我忘不了,我没有您这样的心胸!”

关八爷淡然一笑说:“适间我业已说了,悉听尊便,……不过,今儿我总是客,我还没放下酒杯呢!”

“来人,替八爷把酒给斟上。”朱四判官神色沮丧的说:“我反覆想了想,我是中了你的计了,你单枪匹马来这儿,实在不够英雄,我既不能差人半路上打你黑枪,又不能拔枪射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那好办,”关八爷说:“只要请你给我取枪的机会,咱们出去比枪,可不就成了?!假如关八还瞧得进您的眼,这是最妥当的办法。我若不死,算替老民除一害,你若不死,单还您守信诺,聚集愿解民困的弟兄帮盐市,您觉得如何?”

“成!”朱四判官隔着席,伸过他多毛的大手来,跟关八爷狠狠的握了握,转脸吩咐小蝎儿说:“吹螺角,撤岗,把伙计们全招回来,替我跟八爷作个生死见证罢!……虽说我是不甘心死的人,这回也得赌赌运气了!”

晌午后,天顶的灰云翻动了,想必是起了高风,但地面的空气仍是沉迟湿郁的,连半丝风刺儿也觅不着;大庙两侧郁绿的树丛寂举着,叶片间还亮着昨夜残存的雨沥,叶荫下笼着沈黯天色泸落的郁影,映在人眼里,却化成一片湿郁蒸蔚而成的水雾,孕结着从人心底涌升上来的纷乱和焦灼。……成百匹杂乱的马群弄出一片混乱的声响,各形各式的匪徒们分聚在青石方坪的两端,纷纷嘈切着。这消息确是令人惊异的,谁也料想不到关八爷跟朱四爷竟会决定单对单比枪决死,螺角把他们聚拢来,等侯目击这场龙争虎斗,但从大庙的神殿中,正飞出他们两人豪气的猜拳声,你五魁,他八马,嚷得那么热乎,那像是马上就要一决生死的对头?倒像两个阔别多年的故友呢!

酒盏碰击酒盏,两旁自有人添肴换酒,酒到三分醉意时,朱四判官哈着腰,双手抱着酒盏,把多胡髭的下巴挨在盏边上,卷着舌头说:“八爷,等歇就要拚枪了,您不怕吗?”

“为什么要怕呢?头儿。”关八爷说:“死后总有一棺之土,何况咱们还各有一半生机。”

“我……”朱四判官斜乜着眼珠;“我说句实话,虽答允跟您比枪,可又有些后悔,正想改变主意呢!”

“那也随您的便,”关八爷说。

朱四判官的脸色突然有些泛青泛白,抖索着肩膀,诡秘的笑了起来,那不是笑,那是内心一种激烈的痛苦的熬煎,化成一股气,不能自禁的迸发出来,冲过喉管,冲过牙床,齿缝和鼻孔,使他那张酱紫色的面孔出奇的扭歪着:“直到如今我才知道,我原来是个怕死的人……早先充胆大,也只因没遇上真正的对手罢了!我说八爷,跟您比枪,我实在有些胆怯,您拔枪快,枪法又奇准,只怕我今天是……活不成了。”

“那倒也未必。”关八爷说:“假如您有顾忌,我倒愿慢点儿拔枪。”

“不成。”朱四判官说:“枪子儿不长眼,假如我先开枪,你是准死无疑,您愿拿性命送礼?!”

“那要看值不值得了。”

“我疑心您说谎,八爷。”朱四判官说:“我这许多年,杀人也算杀出了名,可就没想到死是什么滋味,今儿一想,实在怕得慌,有句话我得问您,世上当真有人能它妈的视死如归?!刀横脖子,枪抵胸窝也不骇怕?!”

“天下没有不贪生的人,”关八爷嗟叹说:“唯有爱心能激发人的勇气,有了它,妇人小子照样能视死如归,我并非跟您说道理,您会晓得的——平素持强把横的人,及至死到临头,未必有勇,一样两腿筛糠。”

“斟酒来,”朱四判官叫说,又转朝着关八爷,继续说:“我还是信不过,八爷,我从没见过爱心像什么样儿。我这半辈子耳听眼见的,是枪声,是火是血,是仇恨和不平,似乎世上也就是这些了。——拿我的三膛匣枪来,擦枪的绒布和鸡油一并带来……今天我可真算是舍命陪君子,是好是歹也就是这一遭啦。”

朱四判官使绒布蘸着鸡油,擦着他那支二分口(枪口紧的枪枝,多系新品,俗称紧口枪,价较昂,购枪者通常将枪口朝天,倒置子弹一粒,弹尖嵌入枪口二分,即为二分口。)烤蓝没褪的新匣枪,关八爷仍然闲闲的把玩着酒盏,一缕游离的思绪,也在跟着盏缘旋转着。假如藉比枪的机会,伸枪击杀朱四判官,那该是十拿九稳的事,可是即使杀了他又当如何?杀人容易度人难,酒席上曾费尽口舌,希望能以言语唤醒他,这人虽是个凶蛮的草寇,却也跟钱九一样,是个直性人,又混沌又固执,看光景,自己不舍身,是度化不了他的了!虽说自身死不足惜,但仍有许多该办的事情没了,万一横尸在对方枪下,柴家堡、万家楼那一带民枪由谁去集?盐市的危局由谁去伙同撑持?爱姑的下落由谁去访?……别的私仇都可暂放一边,唯有出卖罗老大,断送老六合帮,勾结朱四判官,陷害保爷的那个奸徒,决不能放他活在世上,假如那种人能活着,世上就没有天理了!

“有句话我也得问您,”关八爷明知黑道上的惯例,永不会对外人道及扒灰卧底人的姓名,但事到急处,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上一问了:“早些时,您扑万家楼,那根暗线,是谁替您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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