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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六刮是热性的汉子,火烧的肺腑使他时时刻刻想到疯狂搏杀,他极不愿在盐市东西两面紧迫的时刻,被一股看不见的敌兵吊在高堆上不能动弹,若能早一点杀退这股人,他就好率着大拨人枪,到危急处去应援。

他掀开竹笠,恁冷雨冲激着他的头和脸,他浑身全蕴蓄着一股巨大的亟待迸发的力量,这股力量是他早年投师习武闯荡江湖以来从未曾感觉过的,早先他曾慨叹过击技日趋没落,慨叹过江湖道义在魔群乱舞中荡然无存……他曾以观望的心情,眼看着烽烟四起,卢舍为墟,眼看着万民受难,失所流离,隐遁罢,但普天世下早无隐遁之所,他曾陷在那种密织的痛苦的网里,像一尾离水的鱼群。但关八爷撞醒了自己,也给自己带来了这股全新的力量,这力量使他双肩有了重压,使他不再飘浮,他每经一次呼吸,这力量就有一分增长。

处身在死亡的陷阱里,满耳是弹啸的声音,满眼是枪口火开放出的蓝色焰花,他反而比往昔任何时刻更为清醒,新的力量更使得他浑身通畅。他咬挫着的牙盘里只咬着一个单纯的杀字,他就要用这种力量,捏碎这些来犯的防军。此时此刻,万一倒了一个汤六刮不算什么,汤六刮跟千万老民连在一起,在有枪有马的北洋军阀的眼里,还不如一群蝼蚁!……头一次他觉得朵朵枪焰幻花所预示的死亡是那样美,美得无比悲壮,无比苍凉,他要挺胸迎向这样的死亡,他要用蛮野的争抗表明他是一个人,而不是随手就能捏得死的蝼蚁!

有声音衔着声音从两边传过来,——芦球业已备妥了,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可立即引燃施放!……汤六刮不顾纷飞的枪弹,虎一般的蹦跳起来,一手勒起拳头,一手高高横举着洋枪,怒吼着:“点火!——放!”他的喉咙是那样嘶哑沉宏,直像平地响起沉雷,转眼间,被压弯的射杆弹动了,从一条数里长的高堆背后,飞起无数红毒毒的旺燃的火球,朝四方迸伸的焰舌被风拧绞着,直飞入老黄河上的高空,火球在高空继续旋着,滚着,飘落下点点的火星雨,把夜幕条条的撕裂,波荡的河面上反呈出天空的景象,也有无数变了形的带焰的火球走着斜弧,朝对岸疾滚过去。

枪声顿然停歇了。

担任佯攻的江防军李团的兵勇们做梦也没料着盐市的民团会耍出这种花样?!开初团长命他们装腔作势打攻击,兵勇们还存着一份顾忌,生恐盐市还枪反击,使自己挂彩,所以全都伏身在堤后,解开背包,抖开毯子裹住被雨淋湿的身体,每人更把油布雨衣顶在头上,抱着枪朝对岸胡乱施放,及至经过半个时辰,对岸高堆上死沉沈的没有半点声息,他们胆子就大了,从堤后挪至堤顶,又从堤顶走下堤坡,群群麇聚在一无隐蔽的河滩上,一面开枪,一面直着喉咙大嚷著『缴械!”“缴械投降!”等类的话,既喊叫得过瘾,又能藉此驱寒,全以为虽没强行涉水渡河,单凭这阵密雨似的枪弹和喊声,业已把民团吓昏了。

芦火球初初飞出时,他们惊得目瞪口呆,等心神略定,知道这玩意不是炮弹,压根儿不能伤人时,反而哄哄哗笑着嘲谑起来。“咦,它奶奶,越打越够交情啦,”一个家伙说:“他们晓得老子们浑身冷湿,特意送盆火来为咱们暖暖身呢?敢情是……”“既不逢年,又不过节,”一个说:“用得着施放这多的焰火?……他们竟有心肠耍这种孩子把戏!”

火球纷纷落下来,在人群前后滚燃着,有一个靠近河岸的兵勇冲着他身边的火球踢了一脚,那只火球虽然骨碌碌的滚落在河水里,还浮流在水而上照样的燃烧,无数火球把几里长的河岸映照得通明,原以黑暗作为护符的北洋兵勇,都隐隐绰绰显露了他们的身形。汤六刮把握住这一刹,扬声喊出:“排枪,快——放!”话音没落,整条高堆上人人举枪,枪枪吐火,眨眼就打得对岸那些兵勇们鬼哭狼嚎!

乍起的火球的红光迷住了他们的两眼,使他们迷失了方向,也分不出高低,除了火光照得亮的那一角空间,他们任什么全看不见了,就在这种盲目般的时刻,瞄准了的枪口移向他们活动着的形体,平飞的枪弹那样无情的切割着他们的身躯,一排枪音没落,另一排枪又跟着密射过来,应声仆倒的,屈膝呼天的,带伤爬行的,喊爹叫娘的,扔枪抱头的,几乎占全了。枪弹仍然飞射过来,那些兵勇们开始盲乱的从横倒的尸首上奔跑,有的想爬堆,却跳进河水里去,有的爬上堆坡,却直滑下来,浑身滚成了泥人。

这些灰蓝色的影子都被咬死在汤六刮挫动的牙盘里。万民的怨恨都从他喷着火焰的眼里直迸出来,指向那些形像,他冷冷的看着江防军横尸眼前,听着那些哀惨的呼叫,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因那已经不是人间,那是善良百姓们常常想着念着的,公平处断恶人的地狱,刀山、血池、剑林和炮烙,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如果说对岸成了火红阴森的地狱,自己就该是公平执法的阎罗,这惩罚是公平的,他要这样惩罚凶暴,要不然,这些暴徒们会使整个盐市上成千累万的善良人埋在火窟里面。

“快放!快——放!弟兄们!”

他分开两腿,挺立在火车厢的厢顶上,威风凛凛的像一尊天神,他胡髭上沾着雨水,他的两眼里亮着火光。他背负着爱心,更从爱里走出来,化成一片烧向暴力的烈火。这把烈火可真把江防军的李团烧化了,汤六刮的芦火球攻势,至少使李团长的花名册上又多了一百个空缺,连着三四阵排枪把他们逐退到河堤背后去,在光坦的河岸附近,只留下无数犹自燃烧的火球,照亮了没人理会的枪枝,背囊,硬帽,弹盒,爬行的伤者和七横八竖的尸身……

天就那样缓缓的放亮了。

灰白的天光在洋桥口一带却变成了红的。

塌鼻子所属的江防军马队正反覆蹂躏着这块地面,连孙传芳也会当众夸赞过的江防军马队确是这一师的精锐,这些马队的骑者,都是经过一再挑选的北方大汉,不但身材要结实,而且要有相当的膂力,能控得劣马,举得钝重的马刀,不但善骑,而且枪法要有准头,除了在校场上演练外,马队通常是簇拥着塌鼻子师长出巡的护兵,所以在兵勇的待遇上,也就有了很大的差别,普通一个马兵的月饷,抵得上四个步兵队的兵勇,无怪开战时,马兵们要比步兵勇敢……至少他们没饿瘪了肚皮。

也许就因为待遇好的关系,十个马兵就有十个不愿意死,平常他们饷包足,有酒有肉有女人,够自在够逍遥的,活既活得舒坦,谁愿上阵就顶着枪子儿来?!塌鼻子师长既拿炮队和马队充门面,故此马队的装备也够新的,马力斯快枪和短筒弯把马枪打起来杠杠叫,养成马兵们不把对手放在眼里的十足傲气,塌鼻子下令,要马队替李团助阵,顺便攻洋桥,马队队长认为替步兵助阵太无聊,就迳自朝东面斜奔过来,猛扑洋桥口了。

洋桥口原是县城直通盐市周边的大道衔接点,一块突出的高地上全已被有刺铁丝围成的各型拒马、横木钉成的围墙,斜插的鹿砦阻塞了,变成一块荒草丛生的死地,洋桥的桥身上,也被五六道带刺的棱形拒马阻住,桥北端巨石垒成的河壁上,鱼眼般的凸出两座砖堡,经常有瞭望的岗哨在堡顶上荷枪徘徊着。

假如塌鼻子师长能把他这一支精锐的马队用在地势开旷的平野上,来一次黎明决战,盐市上的那些手持刀叉木棍的人也许会吃场大亏;马队开战,最忌黑夜、狭地和泥泞的雨天,塌鼻子偏让他们在黑夜里顶着雨来攻洋桥口这块狭地,简直就是把他们送上屠宰作坊。

马队在落着雨的黑夜里宾士过来,软湿的泥地也掩不住群马宾士的蹄声,践水声,刀环和马鞍的碰击声,马枪和背囊在抖动中的摩擦声,这些声响,老远就被守护洋桥的民团听在耳里了。洋桥口这块咽喉地带,是由新的保乡团统带亲自扼守着的,原先两淮缉私营的一拨马队,正跟江防军的马队隔河唱上了对台。马兵出身的统带,早就防着江防军的马队会来扑袭,所以在桥南端的要道上,事先掘妥了许多陷马的深坑,面上使竹枝、芦席和一层浮土掩盖着,更在马匹可能经过的地方,插上尖锐的单枝鹿砦,扯起低矮的绊索,专门对付大举扑袭的马队。

假如遇上晴朗的白天,江防军马队决不至大睁两眼吃这场大亏。由于落雨的关系,有一部份陷马坑表面的掩覆已经变了形;浮泥被雨水冲激流走,露出泛白的席面和卷起的席角,有些流不走的粗糙的砂砾土聚在席心,使人一眼就判断出那些深坑的位置,单枝鹿砦树皮剥脱了,白森森的裸枝也东一枝西一枝的暴露着,极易为人察觉,有些原绷得很紧的绊索也已经由于基桩歪斜而松弛了。

偏偏江防军马队拣着这种墨黑的雨夜扑袭,等到他们进入这块死地时,再想拨马后退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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