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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正午为止,躺在小公馆里等着听捷报的塌鼻子师长听到的并不是捷报,却是全师惨败的消息,除了炮队和马队损失轻微,其他各团都损伤很大,攻小渡口的赵团被困陷在谷道里,棚户们贴近冲杀,更用成笆斗的石灰粉从高处推滚下来,使兵勇们迷住了眼,一部份冲出谷道占定了几座沙丘,却叫小盐庄发出来的枪火锁住,无法前进。更伤脑筋的是赵团长阵亡,全团指挥无人。李团勉强守在老黄河堆南原地,弹药消耗将尽,亟待补充。攻扑大渡口的刘团退守三星渡,人枪损失更是惨重。

这样的战报使他瘫在椅子上。

“妈特个巴子!”他骂着左右说:“还不赶急替我拍电报,求大帅增兵!”

但他并不知道大帅早把盐市造反的小事摔开了,在远远的南方正疾滚着更大的战云,这朵战云的阴影落在孙传芳紧锁的眉头上,使他的五省联军变成了四省联军,……国民革命第一路军挥师入闽,在短短的时间里把全闽平定了。这些远远的消息一时传不到这块多难的荒土,被困的盐市更不会知道。

第一天开战,从表面上看,盐市的民团是挺住了,用他们的横飞的血肉挡住了江防军的进击,假如仔细算起来,伤亡人数却比江防军更多,这是使用原始武器对抗洋枪的必然结果,窝心腿方胜早已料到这种情形,但他一点也不灰心,这样壮烈的死亡总比放下枪任凭江防军宰割要强,何况关八爷北去连系各地民枪,眼前还有着受援的希望。但有一点要立刻决定的,就是盐市上的老弱妇孺,非得在江防军破镇前遣散不可!

遣散老弱妇孺的事,就在当天下午,趁看江防军喘息未定时进行的。方胜在运盐河的两处码头,各用四只盐船横河锁成两道浮桥,鸣锣通告东西棚户区和市街前后,要所有不参与战事的人口收拾细软箱笼,离开盐市,到北地乡野去避难。

黄昏时,避难的人缕缕不绝的从盐河北岸的高堆牵向野地去,成一幅凄惨的图画,跪地祷天的,喊爹叫娘的,啼哭不休的,他们的脚步虽印向北地去,但他们的心仍系在盐市上,因那些抡着枪铳守护盐市的汉子们全是他们分离不了的亲人。当然,也有许多人留了下来;十八家盐栈的栈主全都没走,一部份年事较轻的妇道留下来做饭行炊和照护伤者,小馄饨就是其中的一个。

太阳该在层云背后落下去了,黄昏光灰霾霾紫沉沉的,在当日豪华宴饮过的大厅里,盐市上民团的首领跟土绅们在马灯光下聚议着,六合帮里的三个人如今只落下两个了。

“小渡口情势怎样?”方胜问张二花鞋说。

“还算好。”张二花鞋说:“直到下傍晚,江防军还没靠得小盐庄,各条谷道里都躺了不少死尸,六合帮的石爷一管匣枪伏在树上,打翻了江防军的团长,石爷也……中枪运回来,只剩半口游气了。……如今人在药铺里,只怕活不过今夜。”

大狗熊放声哭起来,虽然他也用白巾缠着肩窝的伤口。王大贵木坐在一边挫着牙。

“大渡口钱九死了。”轮椅上的戴老爷子说:“棚户死伤近百,如今正在着人收尸。”

“我们人手和枪枝都有限,还不及江防军三成。”方胜说:“我们枪火枪枝,虽经明收暗买,还差得很多,明天再接火,卤枪搜火最要紧。能卤得较多枪火,我们就能守得久,能巴得着关八爷他领着北地民枪来援。”

“八爷他倒是怎么回事儿?”福昌的栈主说:“这一去不少日子了,竟音讯全无,会不会弄出了什么岔儿?……要不然,决不会这样没一点消息?!”

一提起远去求援的关八爷,所有的头颅全垂落了,大花厅里的气氛更低沉起来。似乎谁都明白盐市如今的艰危处境,只有一只援手能伸得过来,那便是北地的大批枪队了。北地民枪极盛,假如能再加上朱四判官那拨人枪,不消说是守盐市,就是直薄县城也有那种力量,不过在场的各人,包括窝心腿方胜,大狗熊和王大贵,谁都不敢想信关八爷能说服朱四判官那种不见洋钱不开眼的大盗,问题就出在这里了。马灯的灯焰在人眼前扑突扑突的闪跳着,那是灯油将尽的预兆,远处又流响了江防军重新集结的号音。“待援远在其次。”窝心腿方胜终于打破沉寂说:“要紧的是关八爷没回盐市前,我们怎样保住盐市不陷?我们得趁着江防军喘息的机会拿定主意。”

“那简单,”汤六刮伸手一击桌角说:“盐市是能守也得守,不能守也得守,路就是这么一条。咱们按着人点头,有一个人,贴一条命,万一江防军推进街市,咱们就起火……烧……街!是生,是死,不低头!”

“十八家盐栈的金饰,钱瓮,底财(即埋藏于地下的财物),全都列了单子。”玉兴栈主说:“我们一面打,一面仍得尽力向盐河北收购枪枝枪火跟大宗米粮,我相信江防军决没有长足的后劲,我们能熬过三天五日,盐市就能久守了。”

火花仍然在黯里喷溅着,也许在不久之后,这些街道和市屋就会被江防军更猛烈的炮火夷平,但不死的人心能照亮眼前凄惨的黑暗。集议后的行动又开始了,各处受枪伤的汉子都被陆续送回镇上来,绳床、门板上躺满了成排的人,血滴使街心的泥土全变成红的,有多支火把燃在暗夜里,一队即将补充到小渡口火线的民团枪手就在街廊下草草的用饭。递换下来歇息的人,一股一股流过街道,他们身上,脸上,长矛尖和单刀口上都还留着没干的血迹。蒸腾着汗气的马匹从洋桥口西调大渡口,戴老爷子领着枪队换守高堆,粗莽的汤六刮调往小渡口去了。

大狗熊和王大贵两人奔到药铺去看石二矮子,他在小渡口谷道边的小酒铺门前大树上伏击那个团长,枪杀矮胖的团长之后,被一整排兵围击,中了好几枪还死死的抱在树枝上。他们赶至药铺时,石二矮子业已咽了气,但两眼还在鼓瞪着,仿佛死得不甚甘心的样子。

“你……闭上眼算啦,矮子。”大狗熊伸出手去,轻轻捏阖了石二矮子的眼皮,喃喃说:“余下的那些杂种,我跟大贵会去收拾的。” “也许关八爷就会领着民枪杀过来,”王大贵说:“他会痛痛快快替你报仇的。”

“咱们生死交结这一场,”大狗熊依依的紧握着死者冷冰冰的手,合掌温着说:“你不是命该遇凶过铁(即死在刀枪之下),阎老西偏这样错安排,……情势这般急法,兄弟,我大狗熊连纸箔也没能为你烧一份,若是我跟大贵两个有一人不死,日后再跟你料理罢!”

他们走了。而死者们没有棺木,没有寿衣,他们都被草草的合葬在一个坑穴里,他们没有石刻的墓碑,也没有他们自己的名字。战事还没有完,洋桥口的江防军马队又兴起两次趁夜扑袭。

大渡口的灌木丛被江防军纵火,烧得屋脊后起红霞。小盐庄也陷在苦战中。

而在远远的万家楼,卧床养伤的关八爷听不见盐市的枪声,枪声血泊和烛天的火光只留在他每夜由高烧结成的浑噩的梦里。他还没能见到小牯爷,因为万家楼的枪队跟小蝎儿拚上了火,小牯爷心里想着的不是盐市,却是屯在羊角镇的朱四判官旧日那一拨人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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