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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这个干什么,”他说:“你喝你的酒罢!”

壁洞里的小油盏吐着黑色的油烟,灯头的小火焰像一只贪婪的红舌头似的,舐着壁洞顶上的那块砖头,许是年深日久从没打扫过,黑色的烟痕朝上爬,一直爬到梁顶去,连一截梁柱也叫熏黑了。

两个人对坐在棺材盖儿上,反覆的递着壶,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闷酒,好半晌都没再说什么话了。

外面起雾了,一团团乳白的浓雾,从半敞着的店门外挤了进来,使油灯的灯舌起了晕,但两人仍然递壶喝着酒,仿佛没觉着似的。

巡更的梆子一路敲过来,又敲过去了。

“你不说明了,我总有些不歇心。”万才说:“到底是什么人死了,要睡这两口棺材?”

“我不能替牯爷说话,你知道的,老哥。”大板牙喉管跳动着:“除非我想睡第三口棺材!……你甭再追问我好呗,……你忍心看我大板牙死后用芦席卷尸?!”

万才怔怔的拿眼望着他。

“我不懂,”他喃喃的说:“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你可不是喝醉了罢?”

“我倒巴望喝醉了。”大板牙说。

灯盏里的油快耗尽了,灯焰扑突扑突的闪跳起来;睡在另一口白木棺里的黑锁儿睡着,还不时翻侧着,叽哩咕噜的说着梦话,棺材盖上的小扣儿还没睡,瞪眼望着梁头,仿佛在那儿想些什么。……两人还是在一口递一口的喝着闷酒,一面喝,一面还摇动锡壶,听听壶里还剩下多少酒?巡更的梆子再次敲过来,壶里的酒喝完了,原泡老酒的劲头就有那么足,两人分了一壶酒,眼里都有些朦胧,万才怎么看,大板牙那张脸都是双的,大板牙怎么看,万才那张脸也是两个。

小灯就在这时刻熄灭了。

酒力发作起来,万才有些恍惚,大板牙拎着锡壶,歪斜冲倒的走出去,匿进漫天黑雾里。他竟不知道,就这样和衣歪在棺材盖儿上睡着了,恍觉睡梦中有什么声音在摇撼着他,醒后才听得出那是宗祠楼顶上的钟声。

躺在万梁铺套间眠床上的关八爷也听见了钟声。

昨天急着离床,试扶着一支拐杖绕室而行,自觉左腿的伤势经过几天来的服药和调息,业已好转了很多,料想祗要伤口肿消脓尽转生新肉,不需等它收口,自己就能够跟着去盐市赴援的枪队一道儿上火线搏杀江防军了!无论如何,能够扶杖走动是很要紧的,万一牯爷事忙,自己总可以分往各房族去拜访拜访几位当家作主的长辈,或是走一趟沙河口,请珍爷兄妹出面召聚人枪,……万家楼跟小蝎儿他们闹了误会,死伤一些人固然是事实,但牯爷忙着料理死者的后事,而把去盐市赴援的大事耽搁下来,也算是打左了算盘……就这样想着,走着,走着,想着,不知不觉的走多了,夜来一经歇息,就觉伤口之上的筋肉有着一阵阵剧烈的抽痛,这种抽痛弄得人辗转翻侧,难以阖眼入睡。

更声在黑夜里绕响着,隔着窗外的小院和一道低矮的花墙,关八爷仍能从格子窗棂间望得见爱姑居住的小楼上亮着灯火,灯光原本十分柔黯,怯蝶般停落在花级间放置的盆景的叶片上,不论有风无风,都微微颤动着;及至窗外起了大雾,那柔黯的灯光便被浓雾包裹着,化成一些迸闪的、游动的光粒,似有还无的贴在窗间的棂格上。

他在静寂的深井般的夜央望着这样的灯光,他用对于一个饱受凌夷的生命的悲怜来疗冶自己肉体的疼痛;记不清是在哪一年的落着雾雨的秋天了?老六合帮的盐车在鲍家河口附近走岔了道儿,黄昏时,歇在一座被众多参天古树围绕着的野店里,那野店不像一般野店那样,祗是一些低矮的简陋的茅屋和苦竹枝编成的围篱,而是一座古老的青砖灰瓦砌成的大宅子,仿佛是衰落了的大户人家的住宅;许是连绵秋雨路途泥泞,偌大的野店里竟没有其他投宿的客旅,在一条长长黯黯拱廊间,祗亮着一盏阴红的灯笼。……如今在雾夜里望着贴映着窗棂的灯光,关八爷不知为什么竟会想起那夜的光景来。那天的黄昏是灰褐色的,天顶压着乌云,天脚却涂着一抹紫霾霾的晚霞,人们惯把秋来的阵雨叫做“秋傻子”,有片乌云就落雨,乌鸦湿头不湿脚的农谚,正是秋傻子的写照,晚霞的玄紫光晕里疾走着阵雨长长的白色的雨脚,箭镞般的射在瓦上,响起一片空茫凄冷的萧萧……歪身坐在车把上的汉子们,仿佛都被雨声噤住了,谁也懒得说什么,有的解下脖颈间围着的毛巾打拂身上的雨水,有的咬着烟袋嘴儿想他们自己的心思,额头上刻着苦寂,眼瞳里涌着凄迟,而雨在落着,在烟迷的黄昏,郁绿得变黑的树梢上举着人的乡愁。一趟盐走下来,如果途中不丢命,少说也得三五个月的辰光才能回到家根,也祗留几块贴着肉,温得热烫的银元,就得又走上长途,家不像家,倒像是无边冷寂中的一场温暖又酸辛的远梦了。……当远近绿林逐渐迷离时,冷雨业已扯下了夜幕,双枪罗老大领着一伙弟兄们进屋去用饭,分房安歇了,只留下自己守着那一排停靠在廊下的盐车;背倚着墙,坐在一束干草上,风常把淅沥的檐雨扫过来,使许多微茫的冰寒扑着人脸。忽然有一方黄色的窗光亮在廊外的雨地里,成一幅分明的图画——疏疏横走的淡黑廉影漾动着,廉影一角立着一盏带笠的煤灯的影子,一个梳着横髻的年轻妇人的侧影对着灯,举起她纤细的双手穿着针,引着线,低眉刺绣着什么,廊下鸽笼中的鸽子们不时说着的的咕咕的梦话,她刺绣时,也不时发出低沉的几近无声的吁叹,她吁叹这淋冷人心的秋来夜雨么?抑或是惦怀着长途未归的远人?第二天他才知道那寂寞的妇人就是这野铺的主人,她丈夫被北洋官府逼得远走他乡了,只留下一个年老目盲的婆母和她守着这爿野店。盐车临上路时,他看见她端着小米扁出来喂鸽子,她用比黑井还深的眼神望着他:“你走长路,不嫌太年轻么?……早些卖了盐,回家去罢!”……如今关八爷回想起来,那温悒的关注的声音仍然在身边萦绕着,但家却早已飘进云里了。

人也真是的,像自己这等人,就该时刻在长途上背着负着什么,愈是背得重,负得多,反而愈觉畅然,一旦间歇下来,想什么全够凄迷,热泪滚落在心里,五脏六腑全是潮湿的。……多少年后,只怕万梁铺中的光景,又将成为使人热泪滂沱的远梦罢了?!爱姑的身世,岂不是比那野店的女主人更凄凉么?

站起来!关东山!一个巨灵般的声音轰击着他的脑门,你得舍命去填平这些凄凉的远梦!不让它重现在人间!……鸡声在浓雾里啼叫了,好黑的大五更。一道方灯的光亮又在移动着窗棂的黑影子,尽管步履声细碎轻微,关八爷也知道爱姑来替自己升火熬药了。

他睡不着,就将软枕靠着床架,撑起上身半躺着等候天亮,他打算不管腿伤如何,天亮后他得扶着拐杖出门去找牯爷和各房族的人,盐市那样吃紧,万家楼拉枪赴援的事情实在不能再拖延了。

爱姑走至套间外的廊下,把风灯挂在廊柱上,轻悄的燃着泥炉,扇着火,打算替关八爷熬药;隔着格子窗,她看见屋里的煤灯捻得很亮,八爷并没入睡,神态疑疑的半靠在枕上,不知在出神的想些什么?便惊问说:“八爷,您竟没睡?您怎不捻黯了灯,躺着养神?”

“外面好大的雾。”关八爷喃喃的:“江防军……若是趁雾掩杀……盐市可就糟了!”

“我说,您怎不睡一会儿?”

“你才该睡一会儿,爱姑。”关八爷说:“你这样终夜不阖眼,守候着为我熬药,真叫我心里不安……”

“您可甭这么说,八爷。……我祗是为孩子在赶些针线。”爱姑扇着炉子,火苗随风腾跳起来,在雾气弥漫的廊角,染红一小块空间。

天也许已经亮了,但夜雾愈到黎明时分愈浓;那些飘浮的雾粒经晨光一压,全都沈降到地面上来,停滞着,凝郁着,拉成一张潮湿的浸寒的巨网,使人在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任何东西。

这时候,万家楼宗祠楼顶上的巨钟敲响了。

钟声劈破雾氛传出来,那声响是巨大得惊人的,钟声初起时,似乎受了浓雾的影响,声浪传播得异常缓慢沉迟,带一股闷郁的味道。浓雾仿佛有一种魔性的力量,把钟声拘禁着;但当持续的钟声汇聚在一起,突破那种拘禁时,便仿佛倒墙塌屋般的直撞开去,在四周撞起无数回音,那些音响绾结起来,往复激荡着,久久不歇,听在人耳里,仿佛不单是钟鸣,而是天和地应的嗡……昂。

“祠堂这么早就响钟,该是牯爷召聚各房族议事了!”关八爷说:“我虽是外姓人,多年来下敢或忘万家对待我们一干兄弟的情谊,我该亲去宗祠,替盐市上受困的万民请援,无论万家楼的枪队能否及时拉出去,至少枪火、粮草方面,也是盐市亟需的东西……”

爱姑没答话,她停了手里的扇子,默默的听着钟声,她想着往时每逢祀期祭祖,宗祠鸣钟前,照例都要在街头张告白帖子,就算这一回是临时集议族事罢,远在沙河口的珍爷和菡英姑奶奶都是族中的尊长,他们总该早得消息罢?迄至昨夜,老七房的珍爷也没赶回万家楼;这些日子,万家楼的枪队毫无拉枪出援盐市的迹象,关八爷心念盐市有些焦灼成疑的样子,只怕牯爷未必那般热切罢?!

等关八爷服了汤药,大雾业已逐渐消散了;关八爷扶着拐杖下床,走到前面的客堂去,刚进客堂门,就碰着老账房程青云从门外进来,气喘吁吁的,形色有些仓惶。

“怎么了,程师爷?”关八爷停住身诧问说:“敢情是外面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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