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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这两年是在台南过的。

当初,贞观决定出外时,她母亲并不答应;她于是学那祝英台,在离家之前,与老父立约在先。

贞观与她母亲,也有这样的言契:“二年半过,弟弟毕业了,我随即返来。”

因为有这句话,她母亲才不坚持了,加上她二姨一旁帮着说:“台南有水莲在那里,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照我看来,阿贞观心头定,脚步碇,是极妥当的人——”

她母亲未等说完,即言道:“我哪里是不放心?我是不舍得……到底我只有她一个女儿!”

贞观听出话意,便抚她母亲的手道:“妈,我去台南,可以做事、赚钱,也好照看阿仲,他们男生粗心……”

那时,她大弟弟眼看就升高二,贞观因为自己大学未考,全副的希望,就放在他身上。

她母亲又说:“你才几岁的儿,能赚几文钱?”

贞观没应声,尤其她大姨早在稽征处给她找了工作,是临时的造单员。

她母亲停停又说:“女儿我生的,她的心我还会不知吗?你也不必急着分我身上的担,倒是我问你,你自己心里怎么想呢?”

贞观咽咽口水,心想:我能怎么想呢?您是守寡晟子的人,我即使无力分忧,也不会一直做包袱啊!

她母亲道:“你父亲生前赚的辛苦钱,我俭俭、敛敛,存了一些,加上那笔抚恤金;它是你父亲生命换的,我妇人家不会创,只有守,将它买下后港二甲鱼塭丢着,由你舅、妗代看,以后时局若变,钱两贬值,你姊弟也有根本;你若想再升学,该当补习,或者自修,做母亲的,我都答应,家里再怎样,总不会少你们读册、买书的钱——”

说到辛酸处,她母亲几次下泪,泪水照见贞观的脸,也照出她心中的决定来:“妈,我那些成绩,也不怎样,还考它什么呢?倒不如像银月她们早些赚钱,准备嫁妆——”

她本意是要逗她母亲发笑,然而话说出口,又难免羞赧,便停住不说了。

当晚母女同床,说了一夜话,第二天,又相偕上街,剪了花布,做几件衣裳。到出门那天,两个阿妗陪她母亲直送她到车站,贞观坐上车了,她母亲隔着窗口,又叮咛一句:“真晓事的人,要会接待人,和好人相处,也要知道怎么与歹人一起,不要故意和他们作对,记得这句话——恶马恶人骑,恶人恶人治——”

她等车子开远了,才拿手巾按目眶,只是轻轻一按,谁知眼泪真的流下来——住台南这些时,贞观每年按着节令回去:上元、清明、端阳、普渡、中秋,然后就等过年;如此这般,两年倒也过了;如今——弟弟都已经升高三,往下一算,就只剩存三个余月,近一百天!

故乡还是故乡,她永远具有令人思慕、想念的力量,然而——使得今日,贞观变得恋恋、栈栈,欲行难行的是:当初她并未分晓台南是怎样一个地方。

她每天走半小时的路程去上班,黄昏又循着旧路回大姨家,其实那路不长,别人十来分即可走完的,偏偏她会走,像是缠足、缚脚的阿婆一样。

怎知台南府竟有这样的景致,满街满巷的凤凰木,火烧着火一样,出门会看见,抬头要看见,不经心,不在意,随便从窗从户望出来,都是火红红、烧开来的凤凰花。

思想前史,贞观不禁怀念起早期开台的前辈、先人;他们在胼手胝足、开芜、垦荒之际,犹有余裕和远见,给后世种植下这样悠扬、美丽的花朵,树木。

贞观每每走经树下,望着连天花荫,心中除了敬佩,更是感激无涯尽。

为了走路一项,她大姨夫妇几次笑她:“也没见过世间有这样的人,放着交通车不坐,爱自己一步一步踢着去!”

她笑着给自己解围:“我原先也坐车的,可是坐不住啊!一看见凤凰花,就会身不自主,下来走路了!”

凡间的花,该都是开给人看,供观赏的,只有凤凰树上的,贞观感觉它是一种精神,一种心意,是不能随便看着过去的;说是这样说,人家未必懂得她;连她给银蟾姊妹写信,回信居然写道:“——既然你深爱,干脆长期打算,嫁个台南人算了!”

银蟾这样,贞观愈是要怀念伊;姊妹当中,她最知道银蟾的性情。

伊有时爱跟自己负气、撒娇,那是因为她们两个最好。

她其实也是说说罢了,二人心下都明白:无论时势怎样变迁,故乡永远占着最重要的位置;故乡的海水夜色,永远是她们心的依靠。

2

贞观这日下班回来,先看见弟弟在看信。

桌上丢着长信封,贞观一见,惊心想道:又是这样的笔迹……原来,世上字体相像者,何其多也——她想着问道:“阿仲,是谁人写的?”

“哦,阿姊,是大信哥哥——”

她弟弟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封:“这封是给你的!”

原以为会是谁,原来还是那人!

“你几时与他有连络?”

她弟弟笑道:“大信哥哥是我的函授老师呢!都有一学期了,阿姊不知啊?”

“……”

“是升高三的暑假,四妗叫他给我写信。有他这一指点,今年七月,我的物理、化学,若不拿个九十分,也就对不起三皇五帝,列祖列宗——”

贞观心内一盘算,说道:“咦,他不是大四了吗?”

“是啊,预官考试,毕业考……一大堆要准备,不过没关系,他实力强——”

他弟弟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红红的脸,露出一排白牙齿。

“说是这样说,你还是自己多用心!”

贞观一边说,一边铰开封缄来看;二年前,大信给过自己一封信,当时,她没想着要回他,如今——

贞观:

久无音讯,这些时才从阿仲那里,知道你一些近况。

我升初二那年,到你们那里做客,吃鱼时哽着鱼刺,也许你已淡忘了,我可是记得很清楚:谁人拿来的麦芽糖!

看你的样子是不欲人知,我也只好不说,然而这么久,一直放在心上不是办法,赶快趁早正式给你道声:多谢。

大信敬具

贞观看过,将之收好,隔日亦即提笔作覆,言语客气,主要的在谢谢他教导弟弟费心,没过几天,他的信却又来了。

贞观:

回家时,看到桌上躺着你的信,吓了一跳,(其实是吃了一惊!)然后就很高兴了。

(原先不能想象你会回复呢!)

称我刘先生,未免太生分、客气,还是叫名字好,你说呢。

听说你喜欢凤凰花,见了要下来走路,极恭敬的,如此心意,花若有知,该为你四时常开不谢。

台南的特色如果说是凤凰,台北的风格,就要算杜鹃了;但是你知道吗?凤凰花在台南府,才是凤凰花,杜鹃花也惟有栽在台北郡,才能叫做杜鹃花,若是彼此易位相移,则两者都不开花了。(你信不信?)

我实验室窗外,正对着一大片花海,现时三月天,杜鹃开得正热,粉、白、红、紫,简直要分它们不清。

寄上这一朵,是我才下楼摘的,也许你收到时,它已经扁了!

愉快!

大信 敬上

贞观的手双捧着花魂来看,那是朵半褐半红的杜鹃,是真如大信说的,有些干了。

这人也有趣,只是他的信不好回,因为连个适当些的称呼也没有。

到底应该如何叫呢?她是连银城他们的名,都很少直接呼叫的。想了三、五日,贞观才写了封短信:

兄弟:

祖父,高祖那一辈份的人,也难得人人读书、认字;可是,自小即听他们这样吟唱:

五湖四海皆兄弟——

想来,我们岂有不如他们高情的?

花收到了!说起来也许你爱笑,长这么大,这还是我第一次见识!

真如你说的,台南没有杜鹃,台北没有凤凰,或许每样东西都有它一定的位置吧?!

贞观 谨启

信才寄出三天,他又来了一封;贞观心里想:这人做什么了?毕业考大概要考第一名了;都准备好了吗?

贞观:

想起个问题来,我竟不能想象你现在如何模样,九年前看到的阿贞观,才小学毕业,十二、三岁的小女生!

凤凰花到底有多好呢?你会那样在在心?能不能也寄给我们台北佬看看?

就你所知,我是老大,还是大家庭中,老大的老大,你了解这类人的特性否?固执、敏感,虽千万人而吾往矣——习惯于独行夜路,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心如水,心如古井水,井的宁静下,蕴藏着无限的狂乱,无限的澎湃,却又汲出信、望、爱无数。附上近照乙帧,几年不见,还能相认否?

大信 敬上

附的是一张学士照,贞观不能想象,当年看“仇断大别山”,烧破蚊帐的男生,如今是这样的泱泱君子,堂堂相貌。

富贵在手足,聪明在耳目——大信的眼神特别清亮,内敛十足而不露,看了叫人要想起:“登科一双眼,及第两道眉”的话来。

最独特的还是他的神采,堪若杂志中所见,得诺贝尔奖的日本物理家——汤川秀树。

然而这信却给她冰了十来日。

这段期间,贞观赶回故乡,因为银月即做新娘,必须给伊伴嫁。

姊妹们久久未见,一旦做堆,真是日连着夜,早连着晚不知要怎样才能分开。

迎亲前一晚,五人且关做一间,喳喳说了一夜的话;其实连银杏一共是六人,差的是她年纪小,十四、五岁,才上初二,说的话她听不热,而且也插不上嘴,又知道人家拉她一起是为了凑双数,因此进房没多久,便蒙头大睡。

新郎迎娶那日,贞观众人,送姊妹直送嫁到盐水镇;亲家那边,大开筵席,直闹到下午三四点,车都排好在门口等了,房内新娘还只是拉着她,放不开手。

贞观见她低头垂泪,心下也是酸酸的,只得一面给她补粉、拭泪,一面说:“点啊点水缸,谁人爱哭打破缸——”一句话,总算把银月逗笑了。

回程众多车队,贞观恰巧与她四妗同座;听得她开口问道:“大信有无与阿仲写信?”

“有阿,都是他在教的!考上第一志愿时,让他好好答谢先生!”

“唉!”

她四妗却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些时,他自己心情不好——”

贞观听出这话离奇,却也不好问什么。

她四妗道是:“他班上有个女孩子,大一开始,与他好了这几年,总是有感情的,如今说变就变,上学期,一句话没讲,嫁给他们什么客座教授,一起去美国了——”

“——”

“其实这样没肠肚的人,早变早好,只是他这孩子死心眼,不知想通也未?”

“……”

贞观悄静听着,一时是五种滋味齐倾倒;然而她明白,自己看重大信,并不是自男女情爱做起头,她一直当他是同性情之人。

因而今日,她应该感觉,自己与他同此心,同此情:可怜了我受屈、被负的兄弟!

又过一日,银月归宁宴亲,举家忙乱直到日头偏西,司机从门外几次进来催人,新娘才离父别母,洒泪而去。

贞观自己亦收好行装,准备和大姨夫妇返台南;她一一辞过众人,独独找不着银蟾。

银蟾原来在灶下,贞观直寻到后边厨房,才看到她正帮着大师傅一些人,在收筵后杂菜。

大宴之后的鲜汤、菜肴相混,统称“菜尾”。“菜尾”是连才长牙齿,刚学吃饭的三岁孩童,都知道它好滋味;贞观从前,每遇着家中嫁、娶大事,连日的“菜尾”吃不完,一日热过一日,到五、六日过,眼看桶底将空,马上心生奇想,希望家中再办喜事,再娶妗、嫂;不只是“菜尾”的滋味,还为的不忍一下就跟那喜气告别……

如今想起来,多么可爱,好笑的心怀——“阿银蟾,我要走了!”

银蟾回头见是她,起手盛个大碗,端过五间房来,又拉了她道:“来把这碗吃了再走!”

“阿弥陀佛!吃不下了!”

银蟾不管,把汤匙塞给她道:“车上就又饿了!你一到台南,再想吃它也没得吃呢!”

“可是——”

银蟾看她那样,倒是笑起来:“可是什么?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它是好滋味。”

说了半天,最后是两人合作,才把它吃完;贞观不免笑银蟾道:“等你嫁时,菜尾都不必分给四邻了,七、八桶全留着新娘子自己吃!”

“是啊!吃它十天半个月!”

两人哈哈笑过,银蟾还给她提行李,直直送到车站才住。

回台南已是夜晚九点,她大姨坐车劳累,洗了身即去安歇。贞观一上二楼,见她弟弟未睡,便将家中寄的人参给他,又说了母亲交代的话;等回自己房来,扭开电灯,第一眼看见的,是桌上一只熟悉信封;弟弟不知何时帮她放的。

她坐定下来,其实并未真定,她感觉自己的心扑扑在跳。

临时找不到剪刀,又不好大肆搜索,怕弄出声响,只好用手撕。

撕也是撕不好,歪歪剌剌,她今晚这样心神不宁,因为不知道大信要说什么。

小呆一会,她终于将纸展开,就着灯火,一个字,一个字详细读来:

贞观:

买了一本《李贺小传》,颇好!

前些天还看了唐人传奇、明代小说,牡丹亭,长生殿等等。

读一段散文,一篇小说,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读者被诱惑、被强迫,从现实、安定(麻木?)的心境中,投身入一种旧日情怀,一种憧憬,一种悲痛,无论如何,他陷入汹涌激流里。阅读之际,上面是现实的人生,下面是蝴蝶的梦境,浮沉其间,时而陷入激流之下,亢奋、忘我、升华(注)、时而浮出尘世,还我持重、克制的人生……

穿梭在这两层之间,是一种拉扯,一种撕裂,但若能趋向和谐,倒也是很好的。

化学家注:升华,Sublimation,化学名词,指由固体直接变成气体,(不经液态)是一个突然而令人赞叹的过程,譬如说,将顽石般的心肠,化为一腔正气。

愉悦

大信

贞观忽然掩信闭目起来,她为什么要拆这样一封信?她不应该看它的,大信所有给她的好感,是从这封信开始的!

——时而浮出尘世,还我持重、克制的人生——怎样有礼的人啊!

这般相近的心怀,相似的性情;他说的几本书,她也正看着呢!连看书都不约而同了,她又如何将他作等闲看待?

3

化学家:

附上二瓣凤凰花,我对它们是——初见已惊,再见仍然。

另寄上我们办公室同仁合照一帧,既是你欲知端的,就试着猜吧!

贞观 敬上

三天过后,台北来了一封限时信:

贞观:

凤凰花原来这么好,我竟感觉它:前世已照面,今生又相逢。

看来要想办法搬到台南住了;不是吗?我们一个教授说:读书的目的,为了要与好的东西见面:好事、好情、好人、好物。

照片看到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些打领带的家伙,必定不是你!

猜得多好啊!我不要再猜了!(其实我还是知道你是哪个!哈!)

大信

如果这次银月结婚,她没回去,即使回去了,只要没和四妗同车,听不到伊的那段话,贞观应该是很快给大信回信的;然而今日——她既已知道他内心的曲折,又对他的人逐日看重,再要回去原先的轻眉淡眼,实在不容易。

想了几日没结果,正在难堪,他的信倒来了:

贞观:

给你说个杜鹃花城的故事:这是一个朋友的恋爱:

刚进入大学那一年,(花城新贵)他少年狂妄,她灵秀脱俗……严冬过去,当第二个春天扫尽落叶的时候,他们便脱掉少年羞涩的外衣,疯狂的爱了起来……

校园里,满是两人的足迹,林荫大道,园艺所、老校长的墓,还有六号馆旁一个亭子;这亭子对他们来说,更具有特别的意义,因为一切的盟誓、言契,都是在那里说就的!

无论到哪里,他们都会带一本漂亮的书,这样比较安心,也可枕着头,笑着椰林过客……

可是她宁可靠着他的肩膀。

偶尔也会丢开众生,躲到没人的地方,这样可以避开有色的眼光,(那些脑筋不健康的家伙!)才没多久,他忙着老教授的后事,她竟在一个月内他嫁,随即去国离家。原先他们互订终身,约好一起出去的,她一定是忘了……也好,两人互不见白头,倒也是很好的结局!

我的朋友把这种感伤传给我,然而,——出生在这样动荡时代的人,是不应该淹没在如此平凡的悲剧里——

信等于没有写完,贞观可以想知,他内心的混乱和挣扎!

他不想瞒她,却又无从启齿,于是打了这样不高明的比喻;试想:除非当事者,谁入又如何得知,爱侣之间的信誓?

贞观觉得酸楚;她未曾料到,他会有这样一段过去,然而对大信的人,她还是爱惜和敬意。

大信的昭明、阳气,正是从这里见出的;他真是个明亮的人!

心知如此,她却又要跟自己赌气,于是回了他这样一封信:

男主角:

这么伟大的恋爱,真是永生永世啊!(令人感动!)

水浒传里,梁山众人曾有这样的盟誓:一日之声气既孚,终生之肝胆无二。想来你一定更能体会。

爱是没有错爱的!那人既是你心上爱过,就可以终此一生无所改!

真爱应该是没有回头的,只要清晰确定:这人深合吾意,甚获吾心,那么能够爱,就已经很够了,也不一定要纳为己有;是庄子说的: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

只要她是人世的风景,只要她好好活着,人生何其美丽!

坚定!

贞观 敬上

信刚寄出时,贞观并不觉得怎样不妥,然而等了七、八天过,大信还无回音,她才想出来自己做错了;既是他不明说,她又何必去点破它呢?世事真真假假,她即使详情尽知,又怎样了?

原来她也只是个傻人,是人世万迷阵里的痴者;生命中的许多事,其实是可以不必这么当它真的!

第十天,信终于姗姗来到:

贞观:

接到你的信,有些生气(一点点),你何苦逼我至此?

好吧!那个故事里的人是我!我都承认,这些时,我一直以一种待罪的心……

爱,爱,爱,你以为这字这么简单吗?人在达到真实境前,你知道他路上要跌几多跤吗?

其实我没有生气,还只是感心你:你说了也好,你不说我更难过。

再十天就毕业了,这些时,谢师宴吃得脑袋、胃袋一起下垂!

台南好吗?

大信

贞观一算,弟弟的毕业典礼在即,她来台南,前后已两年零四个月。

世事原是不可料知的;她与母亲言约时,怎知晓台南有这样的风景、地理,怎料得会在此郡,与大信相熟起来?

不管怎样,如今都到了告别的时候;台南府就这样一直记在心上吧!她今番才了悟;好地方可也不一定要终年老月常住;是只要曾经住过,知道了伊的山川日月、风土人情,也就相知在心,不负斯土了。

贞观当下收拾好一切,她是决意离去。

不止为了自己有言在先,她真正乱心的是:她感应到大信将相寻而来……

她必须终止这样一段感情;大信是宝藏,愈深入只有愈知晓他的好。……而她却是骄傲和负气:不要了——她也许跟他生气,也许跟自己生气;火过为灰,他已经是燃烧过的。

为何他们就相识在先呢?也罢!就让两人为此,一起付出代价吧!

第二日,贞观去办公室递了辞呈,转身出来时,忽想到明日已不在此,这临去投影,于是顺着街路,逐一走着;一个下午,差些踏穿了半个台南府。

回来吃了晚饭,她才把话与大姨夫妇禀明;夫妇两个甚是骇异:“不是好好的,如何就要走了?”

贞观苦笑道:“我也不想走,可是来时已经跟妈妈说了——”

她大姨笑道:“原来为这项!没什么关系,你母亲那边由我来说——”

“可是不行啊!”

贞观急着道:“上次回去给银月伴嫁,都与阿公、阿嬷说好了;两位老人都叮我早些回去的!”

她大姨是孝顺女儿,听说如此,也就不再坚持,只说是:“既然这样,就再多住几天吧!我……也是舍不得你!”

认真说起她大姨,贞观又要下不了决心了。

她刚来上班那个月,尚未领薪,她大姨怕她缺钱用,每晚等她睡下,悄悄过房来,随便塞些钱在她衣服袋子里。

贞观每每在隔天清晨,穿衣服摸见;起先她只是猜想,不能确定;直到有一晚,大姨进房时,她尚未入睡,人躺在大床上,她大姨隔着蚊帐,也不知她瞌眼装假,又将钱放入她的小钱包——贞观等她转身出了房门,才倾坐起来;望着离去的大姨身影,满目满眶都是泪水。——如此一个月,直到她领着薪津……

想到这样的恩义,贞观立誓:我要让自己生命的树,长得完好、茂盛,用来回报至亲之人。

就这样,贞观又多住了几日,她在临上火车,才在台南车站投下这封信:

大信:

恭喜你大学毕业!

我已离开此地,虽说凤凰是心爱的花,台南是热爱的地,然而,住过也就好,以后做梦会相见。

贞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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