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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近乎位于陈厝中心,在陈府五王爷庙右侧后方的这口井,一直有着许多怪异的传说。这口内圆外八角形的井,井口高地约有三四尺高,红砖砌成的井墙由于时间的积累与潮湿,终日泛着一种水湿的沉红颜色,井墙根接地面处,长满茂盛的湿绿青苔,阴湿腻腻,近井口处虽经常使用,磨得十分光洁,仍是滑溜异常,水温湿的一靠上去,就仿若不由自主的会朝井内溜下去。

有关这口井,最近且最为盛行的一项传说,是一名名叫菊娘的丫环在此投井自尽。投井的原因众说纷纭,会自尽不外受不了迫害,总之,这名沉冤的丫环死后,开始在邻近显灵。

深夜路过的人们在清明的月光下,看到菊娘坐在井口上,对着井中身影梳妆;或者看到菊娘披散一头长发,在井边徘徊哀叹,久久不离去。不论菊娘如何显灵,看到的人总形容她是个哀怨的美丽女鬼,并不是七孔流血的长舌厉鬼。

而许多年过去,陆续的仍有人传说在井边看到菊娘。因而一个晴朗的三月天,鹿城少有的不刮风日子里,天是朗静的明丽,阳光轻抚的照耀着,阿罔官和林市来这口井汲水洗衣服,阿罔官还不忘同林市说:

“井就在王爷庙身旁,是王爷的辖区,鬼魂也可以显灵,可见王爷多灵圣,给冤屈的人有说话的机会呢!”

抱一块洗衣板和一竹篮衣服的林市,听后稍略寻找,即看到显露于榕树林叶中的王爷庙侧角,向上弯翘的燕尾,以一个飞扬的弧度,伸向无尽的晴朗蓝天,而轻微的风,带动丝丝的白云轻漫飞飘。

“是啊!”林市心里想,“王爷都肯让鬼魂显灵,说出冤屈。”

林市心中也相信,那鬼魂,在显灵后,终是伸张了不幸,因而怀着敬畏的在井边找到一个角落,安置好洗衣板和衣服。到井边汲水时,望向深不见底的井中深渊,不觉在嘴里诵祷了一句:

“菊娘,你有灵有显,请保佑我。”

说后倒微略不安,四下望眼井边洗衣服的女人们,并没人注意到她,才提了从井里汲起的满满一桶水快步走开。

已是上午八九点时分,井边并不拥挤,赶早得下田或出海的女人,天蒙蒙亮就来洗过衣服,现时在井边的,大多年龄不小,她们或替代家中劳动的年轻女人做家事,或来洗自己随身几件衣物,间杂的,也有几个洗衣妇,一早收齐了各家衣服,得一直洗到近午。

虽然人不是太多,但以这口水井为中心,周围七八尺方圆内铺着灰麻石的井边,仍不甚有空闲的堆着衣服、洗衣板和水桶。这地方原有的排水沟道,经过一早晨的使用,已有些照管不过来,本是要让用过的水先流向低洼处,再聚流到近旁一条水沟,这时已有好些处水流积聚的死角,浸泡着公地地区积累的杂什物件:或是一条残破的内裤,或是一双穿坏的木屐,泡得发胀,也泛着水旁特有的沼气与阴湿,在煦和的春日蓝天下,仍蒸郁着一股沉沉的闷气。

井边的女人们,大都已有年龄,又在工作中,穿着的自是颜色沉暗的旧衣服,她们低着头咬住牙,奋力搓洗衣服,要不就是洗衣棒打得震天价响。偶尔一两个近旁玩耍的小孩,凑过来嬉闹,总会被大声的斥吓走开。女人间也不是那么沉静,彼此间也常会有一两句低语,传过一个什么消息,会引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而不论何时,女人们始终会谨慎的竖着耳朵,等待任何风吹草动,对她们来说,误失任何消息,绝不是件光彩的事。

最有趣的片刻,在一天中总会到来,那是她们当中来一两个爱排事理的上年纪女人,女人们这时便会小心翼翼的仔细倾听,再笑着咬住耳朵传一两句漏听的话,加几句评语或意见。特别出奇处,众人齐停下手中工作,叽叽咕咕的大笑,这情形也是有的。

阿罔官无疑也是这类带来笑谈的人物。

她有许多积极的作为,比如她会从某个妇人手中,抢过一件沾染经血的衣裤,朝上一扬,带鄙夷的撒着嘴说:

“这也好意思拿出来给她阿嫂洗,哪有这款小姑仔。”

阿罔官几乎全知道哪家里谁得替谁洗衣服。或者是当她看到邻近的洗衣妇,正洗到一件带血色排出物的男人内裤时,她会摇摇头,极正义带批判的说:

“到哪里去玩成这个样子,不知节制,得告诉他阿母。”

旁边的人也许带笑接一句:

“这种事,告诉他女人不就好。”

原说话的阿罔官嘴快的不屑说:

“告诉他女人有个屁用。”

然后接下排道理:

“要是他女人把他搞成这个样子,或管得到他,也不会把这种裤子都拿给我们洗了。”

吃吃的遍传出一阵会意的笑声。

多半时候,林市也跟着笑,虽然不甚明白笑的究竟是什么。她原是阿罔官带来井边的,手脚勤快力气又大,总自动帮阿罔官提水,偶有时自己的几件衣服洗完,看到阿罔官忙着编排,也会默默的替阿罔官把衣服拿过来洗。每在这时候,阿罔官总装作不知晓,继续谈说,俟说到个段落,林市也大致替她洗好衣服,才惊讶的哦了一声,忙又连声说:

“你好心有好报,好心有好报。”

然后告诉林市,她现在多好命,上无公婆,下无姑叔,不必下田出海,只需管顾两人日常生活。

“几代人才修得这种福份。”阿罔官强调的说。

林市照例低着头,不曾说什么,只较过往红润的长脸上会有一丝笑意,稍不好意思的拉拉因明显丰肤起来而绷得露出底衫的大祹衫领襟处。

嫁过来还不知半年,林市早胖了不止一圈,好似以往暂被遗忘的成长,这时候赶着要补足,轰轰烈烈的不仅胳膊粗了,一些女性的征兆也无可抑遏的明显起来。她原本就身子高长,长脸上一双单眼皮的细长眼睛,这时有几分水漾,新近看到她的人,无不称赞,亦没料到那个像木板刨成的人儿,还会有今天的略带姿色。

阿罔官冷眼瞧着林市,只不过几句赞词,脸面上就有这种笑意,再看林市弯身下绷得逼紧的前胸,于是从两片薄扁的嘴唇,从一日完好的白牙间,冷冷的吐露出:

“你是个好命人,不能跟我这种守寡人比,可惜,前世人还有样欠债没了噢。”

然后故意压低声音,几近乎咬住林市耳朵,才秘密的续说:

“你那个人一上了你,就没个收拾,每次听你大声喊,我心中直念阿弥陀佛呢!”

阿罔官说完,脸上还遗有哀凄,却眼睛一转向四周早屏住气息的女人们飞了个眼风,还朝林市努努嘴。临近几个女人齐会意的怜悯却怀带鄙视的看眼林市。

林市则敛住笑容,惘然的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搓着衣服,丝毫不曾知晓在她周遭正发生的。

阿罔官观望着,看林市许久都不曾抬起头,手上兀自搓着阿罔官一件旧衣衫,对衣衫前襟沾染一大片酱油渍却视若无睹,怕这样下去一早上这件衣衫都洗不好,阿罔官才着意大声说:

“所以我说,要解前世的罪意,就得信菩萨。这信不是初一吃一下斋,就休息三、五个月,想到了,十五再去庙里拜一下。是要无时无刻心中都有菩萨。”

阿罔官说话的谐滤方式,周遭几个女人全笑了起来,林市跟着一笑,也就抬起头来,触眼正是王爷庙编龙踞凤的庙顶,是为歇山顶的庙檐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着一层黄晖,十分宁和,只有翘脊燕尾上皤的那只交趾烧青龙,飞扬也似的踞在蓝空下,林市心中跟着念了声阿弥陀佛,低下头来继续搓洗那一径握在手里的衣衫。

耳边听得一个高锐的声音接替阿罔官。林市一掠眼,是叫春枝的四十多岁守寡女人,春枝与她的独子就住在井后边的巷道里,她人生得小模小样,声音却尖细无比,永远都像捏着嗓子以假音在说话。林市记得,阿罔官就曾说春枝声音是种“破相”,才会要守寡。

“你们知否……”

永远是这样的开头,还会略顿一下,向四周飞个眼风,看没有碍眼人在眼前,才再接续说。而这一停顿,早引来数双好奇的耳朵。

“我隔壁那个阿欠嫂,她阿欠跟查某早不是新闻,你知最近她要娶媳妇,去相北角头的一个人家。”

“我知是梅官的女儿,媒人婆还是我五婶的亲戚呢!”叫罔市的女人快嘴的说,为自己的消息灵通很有几分得意。她的丈夫是陈靥庄打渔有名的讨海人,两人相骂时每回部骂不过罔市也早出了名。

“就是嘛!”有人附和,春枝愈发兴致。“阿欠嫂去相人,双方面都很投合,谈到差不多,阿欠嫂拉着人家女孩的手,说个没得完,末了,还同人家说起她阿欠。”

春枝停下来喘口气,一旁的女人们连声催促。

“慢来,慢来,我慢慢说。”春枝有意卖弄。“你知阿欠嫂跟人家说什么,说她阿欠玩查某,拿家里当客栈,一分一厘都拿去给那些臭贱查某,替臭贱查某倒洗脚水,洗内裤……”

“唉哟!”有人叫出声。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结果呢?”罔市接问。

“当然把人家未入门的女孩吓死了,阿欠嫂还哭着一把眼泪、鼻涕,说她儿子都是她拉拔大,要人家以后对她孝顺。”

“真三八!”

“没七没八。”

纷纷的有人说。

“婚事呢?”问的还是罔市。

“大概算了。”春枝随口说,“人家不怕死了,这款婆婆。”

对这件事从头到尾居然一无所知,罔市有些愤愤了。

“我怎么都没听我五婶说。”罔市口气坚决,很有不追究出结果不罢休,“下回我去问我五婶。”

突然有个平板的声音,冷冷的加插一句:

“说不定阿欠嫂是有意这样说。”

众人回过头,说话的是一直静默的阿罔官。只听她淡淡接道:

“好先给人家一点厉害看,知道这婆婆手底下有几分斤两。”

没人朝这方向想,因而先有片刻沉默,然后众人间年龄最长,而且丈夫、子孙俱在的顾本嬷,才干咳一声,清清喉头,以着对一切俱有圆熟的体谅,平静和缓的说:

“阿罔啊!不是我爱说你:只有你这个人,会这样猜想别人。说人嘴这么坏,像刀切菜。”

阿罔官轻哼了一句,但不曾接口。顾本嬷看着阿罔官脸上神色,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说。

一时没人说话,众人皆低着头搓洗衣服,有一会后,才交头接耳的又絮絮低语,突然再爆出的是罔市高亮的大嗓音:

“什么?那款人会给女儿嫁妆?他大孙满月,送来的油饭里,一粒葱头、一片肉都没有。”

女人们先是叽叽咕咕笑着,接下来,自是追问罔市说的是哪一家了。

林市始终静默的倾听,别人笑,她也跟着嘻笑,女人们所谈论的,对她来说充满无尽的新奇。以往在叔叔家,婶婶长年躺在床上,说是身上染病,却又一个个孩子不断的生产,林市得照顾八个堂弟妹,还得兼顾生病的婶婶,整天只见永远做不完的工作,加上战乱连年,天一昏黑,家家即把大门紧闭,林市几近乎没有机会听得别人闲谈,当然不知晓四邻究竟有何事故,即使偶尔听来,在那时候,也丝毫不感到兴趣。

直到相识阿罔官,听她编排各种道理,林市才恍若第一次看到过往不曾着意的许多人、事,只可惜大多数被谈论的人,始终未得谋面,否则,该会更有趣味的,林市这样想。也模糊的以为,将来有一天,她或有可能像其他女人,圆熟的参与入谈说,知晓谁是谁,曾做过什么事,并能加以评论。

那天早晨,由于众人话题十分热络,就这么一耽搁,林市回到家,已有十点多,一进门,看到陈江水坐在厅上竹椅,林市心里即知道不妙,果然陈江水一见面,恶狠狠的呼喝:

“死到哪里?”

林市畏缩的挪挪抱在腰间盆里的衣服。

“几件衣服洗一个早上,你爱洗衣服,我去包回来给你洗,包你一年也洗不完。”陈江水仍粗声的说。

“今天比较挤。”林市小声的企图分辩。

陈江水一把跳下竹椅,欺过身给林市一个巴掌。

“我干你老母的××,我跟你说话你还敢回嘴。”

林市抚着红肿的脸颊低下头,陈江水有一会才续说:

“一定又跟阿罔那个老不死老贼婆一起,我驶伊老母的××,你再跟她说人长短,小心哪一天我用猪刀割下你的嘴舌。”

陈江水的语意十分认真,一点不像仅在恫吓,林市惊惧中身子微略发抖。然后,林市看到陈江水的一只手朝前胸伸过来,已然知晓他要的,但林市仍止不住出口尖叫。

他在晨间到猪灶杀猪完后回来要她,这已经成种习惯,只是他多久会要她一回并不一定。刚过门来那阵子,林市几近乎隔天就要承受他男人一次,有时间隔时间更短,甚且一天几次,他总是在她不备中要她,不管她灶里还烧着火,她手上正披晒衣服,而至引得她连声尖叫。

林市当然也曾本能的抵挡过,只不过陈江水的力气远非她能对抗,最后,她仍得被压在下面,看着她男人油光闪亮的脸面逐渐迫近,看着他眯细陷在肉里的眼睛,闪着兽类般的光。

他还每次弄疼她,在那昏暗的房间内,林市无法区分他究竟对她作了些什么,出于直觉的羞耻,她也不敢睁开眼睛看陈江水确实的举动,她只知道他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痛楚难抑使得她只有大声呼叫与呻吟。

还好不管怎样,时间再长再短,这事情总会过去,那时刻陈江水翻身下来,躺在床上立即入睡,呼噜的鼾声响起,林市就知道她一天中最难承受的时刻已然过去。起身整饬好衣服,虽仍有残余的痛楚,但不严重,而且累积多次的经验,林市知道,这痛楚很快会消失,只要陈江水不再侵袭她。

因而,几近乎是快乐的,林市走出房间,赶向灶前。这已经成为一个定例:在陈江水要她的那一天,他会带回来丰富的鱼,牡蛎,偶尔还有一点肉片,再特别的,居然出现有肝脏类的内脏。林市仔仔细细的翻过今天放在灶上的食物,才满意的回到厅堂,挽起一盆未晒的衣服,走到屋外。

不刮风的鹿城三月天,天无比的亮丽,匀匀的一片蓝色,满铺在整个天际,海天接处,一丛丛海埔地上的芦苇,也长了春芽,新绿连绵,只不过阳光虽是十分轻柔,仍不敌春寒,丝丝寒意迎面拂来。

林市很快的在竹竿上披晒好几件衣裤,愉悦的回屋里正待煮食中餐,才想到忘了将装衣物的木盆拿进来,回过身一脚刚踏出屋外,隔壁紧邻的矮土墙角正冲冲撞撞出一个人影,是阿罔官。

林市有些诧异,阿罔官看来似乎已在土墙下蹲了许久,以致她有一会都不能全然站直起身子。看到林市,阿罔官的脸缩皱在一起展现出一个笑容,却十分诡异,她的眼中漾着一层水光,咄咄逼人,林市不知怎的居然想到陈江水逼近身时的眼光。

“这堵土墙快倒了,我把它扶扶。”

阿罔官忸怩的说,春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竟似闪着一丝红霞。

“现在好啦!我要回去煮中餐。”

也不待林市回说,阿罔官回过身,拖拉着一双放过的小脚,几近乎瘸着快步走过院子进屋去。林市看眼那一堵并不像要倒塌的墙,心中惦记着要煮的午餐,转身进屋,也就忘了阿罔官奇怪的举动了。

午餐有鱼有肉,林市用酱油煮一锅三层内,照例摆了许多酱油,咸得吃来像是腌过的咸肉。煮好后等着陈江水还未睡醒,禁不住挟起来先尝尝,连连吃得好几块,实在太咸了才止住筷子。

那天陈江水睡得迟些,近一点钟才起身,看来睡得十分饱足和畅快,没说什么的匆匆吃过饭,也不交代他要出去,即大步向海埔地芦苇丛方向走去。林市看着他的身影远去,懒懒的开始收拾餐具。

洗好碗碟,打了个呵欠,看着没什么事,林市到房里躺下,不一会即睡去。通常,林市都能睡两三钟头,计算陈江水要回转,才起身准备晚饭。那下午不知是否吃太多肉太咸,没一会即连连做梦渴着醒来,梦到自己以盐巴沾蕃薯签饭,没什么东西吃,但咸得难受异常,伸手到嘴里一抓,血水竟不断涌流出来,吮吮那血也是咸的。

林市忙起身,出房门倒水喝,看屋外还是一天耀亮的下午时分阳光,猛地有些诧异的想到,自己居然也有福份能在白天里睡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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