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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渡刚过几天,林市算计着阿罔官家里已将普渡用过的碗盘、蒸笼等收拾妥善,再等几天却都不见阿罔官像往常一样过来坐,而且晨间阿罔官也不到井边洗衣服。林市趁着一个午后陈江水已然离去,小心的用包袱巾包好那块白布底青花的花布,从屋后绕行过矮窄的土块墙来到阿罔官家后院。

那时节虽只是农历七月十五过后,远方海天交接处丛丛芦苇,早闻讯的已经开始有白信,长长的一杆杆白色苇花掺杂在一片绿叶中,任着风飘摇,竟微有秋的凉息,虽然午后盛暑的炙热仍持留不去。

在过往,林市常听阿罔官讲述她做女孩时,曾有怎样精细的巧手。一般女孩子学裁衣裳、缝黑面布鞋,都还只是家中学来的手艺,好为自己及家人制衣做鞋。“我做女孩时会绣花,一朵牡丹花用十三色绣线才绣得成,连‘街上’的小姐都称赞,”林市记得阿罔官常这样说。

那普渡过后的午后,林市小心捧着包袱内的花布来到阿罔官家后院,想要阿罔官代为剪裁及教导做一件大祹衫。在叔叔家那些年,林市得服侍长年卧病在床的婶婶及照管众多堂兄弟,连针线都难得碰,几件换洗衣服俱是叔叔不晓得从何处取得;平常总赤脚,只有晚上洗过脚要上床,才有一双木拖鞋穿穿,连双布鞋也没有,自然不曾学习裁衣制鞋了。

因而在那午后,林市不曾去午睡,捧着布包袱来找阿罔官,寄望着会有一件较合身、舒适,最好也能很好看的大祹衫。快步穿过院子来到后门口,林市听到有个声音似乎在说她的名字。

止住脚步一细听,果真有人在说话,那声音粗哑轧裂,恐怕是阿罔官,正说着“林市真是……”,模模糊糊的片断,接着是叽叽咯咯一阵大笑,林市听得出有春枝那高锐的声音掺杂其中。

本能的林市未曾再朝前走,闪到半开的后门后面,这回听得较清楚,仍是阿罔官的声音在说:

“像我,就敢用死来表明心志,人若真有志气,什么事情做不到。”接着话音转为鄙夷,“哪里要每回唉唉大小声叫,骗人不知以为有多爽,这种查某,败坏我们女人的名声,说伊还浪费我的嘴舌。”

纷纷仍有笑声,及一个声音笑骂:

“阿罔官,你越来越敢说。”

“我有什么说不得,女人要贪男人那一根,你们也都知道……”

有不好意思却兴奋的笑声打断阿罔官的话,春枝高锐的声音接道:

“不要专说这些,换别项讲,杀猪仔陈只会杀猪,哪可以让林市吃得又肥又白,这款享受?”

“你连这都不知?”是罔市急急接口。“杀猪仔陈每日下午到海边,去藏在芦苇里与讨海人赌博,听说四色牌每赌都赢,自己作东兼作打手,哪会没钱。”

“赌博不只是杀猪仔陈,别人也在作东,猪灶那个粘厝庄的阿扁,听说才是正头。”阿罔官的声音带着几分辩白的语意。

有短暂片时的沉默,再传来的仍是春枝的声音,换而不舍:

“你是唇边最知,杀猪仔陈敢有人说的那款坏?”

“哪有,伊坏哪会救我。都是林市贪,早也要晚也要,真是不知见笑,哪有人大日头做那款事情。”阿罔官回说。

又是一阵轰笑,有个声音问:

“你哪知人家白天做什么?”

“唉哟,每回都要唉唉叫,三里外的人都听得见。”

“实在看不出来啊!”纷纷的有人说。

“这你就不知。”林市听出这回说话的是罔市口音。“听我婶婆那里的厝边说,伊还未嫁过来,就会坐在门口看男人,又专看那个地方,嘻嘻。”

“噢,这样啊!”几乎声音一齐惊奇的呼叫。

然后仍是罔市的声音在问:

“伊杀猪仔陈敢真是大力小力胡乱来?”

“这你哪里知道,伊杀猪仔陈只是不睬人,心肝最好,要不哪会救我。”阿罔官的声音愤愤的在说。“即使伊有时较粗鲁,杀猪人难免。我们做女人,凡事要忍,要知夫与天齐,哪可一点点小疼痛,就胡乱叫,再来败坏查埔人的名声。”

“是啊!就是啊!”纷纷的有着附和声。

“像我,最有担当,人一黑白讲说到我,我表明心志,就死给你看。你们大家看,我死不去就表示我做得正,天公不爱我死,给我还魂回来讲几句公道话,像林市这款查某,自己爱给人干,饿鬼假客气,又……”

有声音打断阿罔官,是春枝高锐的话音:

“敢是娶回来那天,就开始要和伊查埔人那个?”

“鸭母寮哪有隔眠的蚯蚓。”阿罔官笑着说。

“啧,啧。”众人又是笑又是叫。

“这才叫祖传的秘方。”阿罔官作神秘的压低声音,“你们知否十多年前伊阿母,私通一个兵,伊阿叔赶到去捉奸,两人还压在一起,不肯分开。”

“不是有人说是给那个兵强奸?”

“怕被人强奸就要跑,不跑也会大声喊,大力挣扎,衣裤多少会撕破,哪有人一身好衣好裤被强奸。”

阿罔官显然十分气愤,说着说着声音尖高起来:

“笑破人的嘴,你听过给人强奸,嘴里还一面唧唧哼哼?”

“原来林市这么会哀哀叫,就是这样来的。”

先有短暂的停顿,一当会意过来,所有的人全喝喝大笑起来,笑声方歇,阿罔官轧裂的声音立即又道:

“是啊!坏竹哪长得出好笋。不过,做阿母的大概没料到,女儿太小教不会,才会自己正在爽,女儿跑出去喊救人,白白害了伊一条命。”

轰的一声林市感到头皮发麻,整个头膨膨的肿胀起来,耳边不断传来咻咻怪异的鸣叫声,惊恐中林市冒出一身一脸汗,待稍回过神,才看到院子角落里有一窝新孵的小鸭,罩在竹编的鸡罩里咻咻直吵叫。恍恍惚惚的,林市似乎还听到许多声音,风呼呼的吹过空旷的海浦地,还有,额头上两条筋劈劈啪啪的在抽动,然后,女人们的声音才继续传入耳中:

“……女儿跟阿母学看样,伊这路人,比‘后车路’那些狗母生的,又有什么差别。”

“就是嘛,看伊一个人大模大样,没公婆没小姑小叔,就要知足,却整天好吃不爱做,家里也不会打算,吃饱睡足,只会躺下来让人……”

“听说不但白天胡乱来,连地方都乱乱换,不在房里……嘻嘻。”

“伊阿母也是那款样,在洞堂的正厅,也敢和那个兵胡来,也不伯雷公打死,真是不知见笑。”

林市站着,再分辨不出说话的口音究竟谁是谁。只是一阵阵纷杂的话语和笑声,闹轰轰的涌出来,清楚的地方字字句句俱在,不分头脸的扎入头耳,震得耳内吱吱全是尖锐的长叫声。然后林市发现头上的阳光白亮亮的极为刺人,扎入眼睛中引起黑天转地的晕眩。

一定是自己走回家的,林市却不记得如何以及何时回到家中,只知道被陈江水一巴掌打得一阵刺痛,林市才恍然看到外面的天已昏晚了。在厅里一把竹椅上也不知坐了多久,身上一件大祹衫全给汗湿透了,背、腹处一大片汗渍,真可拧得出水。倒是怀里包袱巾包的布包仍在,林市惊惶中站起身,奋力的将那布包推离身。

柔软的布包在身前不远处掉落并散开,印有青色牡丹的白布抖露出来,有一角白布显然沾上汗水,有几朵青色的染印牡丹被浸湿,转成微微的青红色,像吐上一口没洗净的血,斑斑点点,痕迹俱在。

林市仍照常的做完晚饭,陈江水坐在桌边等待,一面大声以各种难听的字眼辱骂,并开始大口喝酒。一俟吃过饭,已是满脸酒意。原浮肿的眼眉处齐抹了油光滑腻的猩红,由于喝酒后的燥热与屋内高温的气闷,脸面上也淌满油水,一张脸仿若肿胀开来,较往常都肥圆。

涎着脸陈江水一把抓住林市,一只手下伸到林市裤底去探摸,发现已没垫有旧布,兴起的将林市压在厅里的泥土地面。林市先是惊恐的闪避,再看无从逃离,终于逐渐放弃挣扎,只自始至终,林市始终闭紧嘴不曾出声。

陈江水在有一会后方发现林市不似往常叫喊,兴起加重的凌虐她,林市却无论如何都不出声,在痛楚难以抑遏时,死命的以上牙咬住下唇,咬啮出一道道齿痕,血滴滴的流出,渗化在嘴中,咸咸的腥气。

酒意中陈江水未曾再持续的坚持,他让自己完了事,翻下身来睡去。林市蜷缩起身子,双手紧紧抱在胸口,压抑着声音,低低的,极凄惨像走兽般的哭泣起来。号叫声卡在喉口处,好几回一口气逆冲上来顺不下去,连呼吸都止住,逼得一脸通红,喉口处似被紧掐住疼痛难当。

而夏日刚过十五的夜晚,是个不刮风的日子,月明风清,海风轻轻拍拂已然睡去的海埔地,远远的潮声,在四处寂静中,也若有若无的传了过来。

第二天早上,林市从一面捡来残破的镜子中,看到自己整个下嘴唇连带下颚都肿胀起来,眼睛由于哭泣,也眯得只剩两条缝。

林市慢慢做完简单的家里收拾工作,将积了一大盆的衣服摆在床下,未曾例行的到并边洗衣服,反倒端张竹椅,在门口处坐着,也不知有多久,看日头偏向正中,想陈江水即将回转,才收了椅子,蹲在厨房一角。

陈江水带回来大片的肉,林市才较回过神来烧煮,饭菜都上桌,林市忘却大口咬食,才发现肿胀的下唇一沾上成湿,阵阵刺痛直传入心肺,疼痛得流出点点泪水。

吃过饭陈江水照例要出门,林市抬起脸,十分迟疑的幽幽的问:

“你要去哪里?”

“咦?你还敢管我去哪里?”陈江水惊异中并未曾动怒,反而好奇的回问。

“伊们说你去赌博。”林市吞吐着,“吃人的肉,喝人的血,会绝子绝孙。”

陈江水喝喝大笑起来。

“我不偷不抢,也没有用强,是伊们自己来赌。”

“你能不能不要去赌。”林市怯怯的说,但逐渐转为坚决。“免得遭人闲话。”

“再怎样艰苦我都会跟你。”林市几许天真的加道。

极为突兀的,陈江水霎时暴跳起来,换转另一副脸面,凶狠狠的朝林市咬牙切齿:

“给你有吃有睡,你再不知足,敢管我的事,我就给你好看,这回你给我记着。”

林市赶快低下头不敢言语。

那下午林市仍继续坐在靠门边的竹椅上,困累了就在椅上打吨。几回到房里躺下,却怎样都不能睡入眠,总是一阖上眼睛,即纷纷有各种怪梦,还有个力量猛在拉扯眼皮,可是无论如何总沉沉拉不开。惊恐中林市赶快离开房内,坐在竹椅上,仿若证明自己并不曾午睡,看一天亮白白的夏日阳光直到三四点钟,才抱一盆衣服离家到井边。

下午时分的井边,经过一天日晒,灰麻石地面晨间洗衣的积水全干了,白晃晃的反射出一层灰白的闪光。林市赤着脚在泥土地上沿路走来,脚底已轰轰的传来阵阵炙热,看环井四周铺的灰麻石,林市有几分胆怯,但要能到井里汲水,一定得走经这片灰麻石地。

林市一脚踩到石地,虽有所准备,还是唉哟叫出口,踮起脚尖跳着朝前,好不容易来到井边,整个脚已灼热难当。忙以单脚站着,放下水桶到井边汲水,连连轮换双脚,第一桶汲起立刻望站立处泼去,落到脚面先是一阵清凉,水一触着灰麻石地,即转为温热。但地面这也才不似刚才那般难以承受。

汲好一盆水,一身衣裤已汗湿粘在身上,七月暑热午后的大日头天下,整个井旁毫无遮阴处,蹲着已晒出一身汗水,再使力开始搓洗衣服,汗水真是如雨般连连不断。俟洗完一盆衣服,林市口干舌燥,半站起身要走,眼前一昏花,一个踉跄朝前摔倒,头撞及木盆一角,重重的问声极为沉实。

林市这才清楚妇人们为什么要在一大早天蒙蒙亮即到井边洗衣服。

虽然午后日晒下洗衣极为艰辛,林市仍每天下午再到井边洗衣。每回出门,总低着头,匆匆往前走,生怕碰着认识的人,有时看远方迎面走来似曾相识的厝边,林市总慌忙闪人小路或岔道,真正闪躲不开,也低下头假装不曾看见。

对陈江水,林市就没这么容易闪躲得开。林市始终不再肯像过往出声唉叫,使陈江水每每陷入疯狂的狂暴怒意中。陈江水揍她、掐她、拧她,延长在她里面的时间,林市咬紧牙关承受,只从齿缝中渗出丝丝的喘气,咻咻声像小动物在临死绝境中喘息。

有时候真正承受不住,林市也会发出低低的哀叫,叫声回在嘴里呜呜响,凄厉而可怖。

林市当然也尝试过反抗。陈江水再怎样凌虐她,总会停止下来,有一段时间只骑在她身上自顾摆动,有一回林市伺机在陈江水稍不在意时一把推开他,翻身下床才发现屋内无处可躲避,开门逃跑到外,清白的月光下,阿罔官赫然的就站在院子里的大门口。

夜色使阿罔官的黑裤模糊不可辨,灰白色的大祹衫却因为月光,闪射着一层濛濛的白光影,清楚明显。林市乍然中开门,只见一个白色上身,虚悬吊在昏暗的夜色中,遏止不住发出嘶吼般一声惨叫,林市双脚一软跌跪下去。

稍回过神,省得是阿罔官,林市抬起头来,阿罔官仍站着,头额高高扬起,一头白发光鲜整齐的全绾在脑后,白色的大祹衫平整了无皱痕,全身收拾得方寸间俱无紊乱。清亮的月光下,她上扬的脸面有浓厚的明显鄙夷神情,看到林市抬起身来,着意重重哼一声,才平缓的回过身,慢慢走向自家门院。

虽然明知陈江水就守在门后,林市仍跪爬回房。陈江水一俟林市进屋,拴住门性,一脚踹向林市肚腹。一个模糊的意识闪过林市心头,许久以前,她也曾在陈江水刚要过她后偶尔开门到外面,看到阿罔官在两家间隔的矮土埆墙处进不是、退也不是。

阿罔官该一直在偷窥着她和陈江水。林市想。然后一阵巨痛袭来,肚腹一片炙热的翻绞,感到仿若血液喷流出,林市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被酒呛醒后,林市躺在地上,陈江水看她醒来,自顾上床睡去,林市浑身虚滞无从起身,又怕陈江水再来侵扰,只有在地上躺了一个晚上,蒙蒙眬眬的睡着又好似醒来,泥土地面阴湿,虽是夏日夜晚竟异常阴冷,林市抖抖颤颤一个晚上,第二天勉强探起身,才发现浑身燥热,头沉沉真若有千斤重。

陈江水已不在,林市爬上床,模模糊糊的睡去。再醒来似已过日午,陈江水未曾回转,林市继续昏昏睡去,中间醒来几次,夜晚交替着天光,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陈江水是否曾经回来过。

再次醒来是被摇醒,林市睁开眼睛好一会,才辨认出是隔壁的阿清。

“水。”林市困难的说,也不知是否发出声音,“给我水。”

阿清以手触摸林市的额头,林市感到一双厚大、冷凉的手罩盖下来,十分舒坦中再次闭上眼睛,然后有人扶起她的身子,递近唇处一碗水,林市张口慢慢吸吮,分不出喝了多少,沉沉的又昏睡过去。

这才开始知觉到有梦。林市梦到阿母身穿红衣,下肢两腿分开处被以一条又粗又长的绳子紧紧一圈又一圈捆住,阿母的两手向她伸过来,不断的说:

“阿市,我饿了,饿、饿了……你去讨饭来吃。……饿、饿了。”

而林市发现自己不知如何全然无从动弹,随后是纷纷乱乱的片刻,接着阿母显然不愿再等待,将手插入自己的肚腹,掏出血肉淋漓的一团肠肚,狠命往嘴里塞,还一面叽叽吱吱的笑着说:

“我没有东西吃,只有这一番蕃薯签。”

林市挣扎着醒过来,知觉也大半回复,知晓自己只在做梦,但被魇着似的就是怎样使力也睁不开眼睛。直到感觉有人在摇动她,并呼喊她的名字:

“林市,林市,你要回来,回来……”

林市醒过来,慢慢的才得睁开眼睛,看到阿清,手上端着一只碗就近唇边,林市本能的张开口,开始慢慢吞咽,到最后几口,才辨出有苦味,大概是药,林市模糊的想。

却突然有人一把将碗扫开,林市看到是陈江水,许是又喝了酒满脸油红,他一把抓住阿清的衣领,大声嚷道:

“干,你要对我牵手怎样,干。”

“伊病了,全身都烧,我去找草药煮给伊吃。”阿清沉笃的说。

“干,你假好人,谁不知你安什么心,干伊娘,干伊老母的××。”

“你醉了,我不跟你理论。”

阿清挣离陈江水的手欲离去,陈江水几步追上,从八仙桌上反手操起猪刀。

“不给我讲清楚,你敢走。”

“你救过我阿母,我不跟你吵。”阿清很快的后退到门外。“我阿母发现林市病了,才叫我过来,一定要救她,说是要还愿。我本来不可以说,是你逼我的。”

然后,阿清一脸凛然的加道:

“你也有听过,功德不知道守,会有用尽的时候。”

林市的眼光跟随着阿清离去,才发现屋外已是个沉沉的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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