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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卷 第六章-1

21.种马

羌塘草原上大雨如注的夜晚,雷在草地上像一个巨大的石碾子一般滚过,闪电仿佛是从前方不远处的地上窜出来的一条条发着白光的蛇,把草原上浓厚的夜幕撕得支离破碎。曾经温顺宽广的蓝色草原现在变成了黑色的海洋,地上的水,天上的雨,爆炸的雷,挥舞的闪电,让这个夜晚在草原上找不到地方避风雨的五人五骑狼狈不堪。

借着闪电的亮光,可以看见英雄扎杰的尸骨傲然挺立在马背上,他的父亲、没鼻子的基米骑马在前,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缰绳,英雄扎杰虽然已经不能驾驭马了,但是他父亲手上的这根缰绳,将带他光荣地回到故乡。英雄扎杰的尸骨上已经有好几个花环,那都是路上遇见的人们献给他的。英雄并没有被人们遗忘,尤其是英雄永不屈服的尸骨,让善良的人们心中的希望,即便在这个魔鬼肆虐的狂风暴雨之夜,也不至于被浇灭。

自从达波多杰得到了那把宝刀之后,他们已经在羌塘草原上转悠了快一年了。并不是英雄扎杰的尸骨走不出这草原,而是达波多杰执意要在吹过草原的风中捕捉梦中的那匹宝马的足音。这里到处都流传着有关马的动人心魄的传说,从日行千里的良马,到踢云破雾的神驹,都驰骋在每一个流浪歌手的歌声里,跳跃在每一个游牧民的梦想中。他们告诉达波多杰说,你找的那匹马,羌塘草原上肯定有啰。在白云的尽头,在草原的深处,我曾经看到过它;在喇嘛上师的经文里,在老阿爸的回忆中,在格萨尔王的传说里,一匹英雄骑过的良马刚刚踏歌而去,草地上被马蹄掀起的尘埃也才刚刚悄然落定。而在神灵的世界,在幸福的来世,这样的神驹到处都是。

借助闪电短暂而耀眼的光芒,他们看见了一条宽大的河——天知道它到底是一条河还是洼地上的积水,但不管怎么说,绝望中的五个人还看到了河对岸的山坡上有依稀可辨的几顶牦牛帐篷。兜头而来的暴雨密集得令人窒息,连骑在马上的英雄扎杰,也从嘴里呼出“丝丝”的寒气。这让跟在后面的小厮仁多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自从扎杰的尸骨与大家一起旅行以来,仁多夜夜都要做噩梦,他才十六岁,命还很弱,不足以抵御一副尸骨散发出来的阴气。晚上睡觉时,那尸骨经常一步就跨进了他的梦里,和他取笑打乐,拿他开心。他不知道这是英雄在磨砺他的勇气,他只是对这个成了一副骷髅却仍倔犟地到处行走的家伙心生畏惧。

达波多杰在风雨中大声招呼他身后的人,“我们过河去!”

益西次仁在犹豫,没鼻子的基米说:“我儿子认为这河不能过。”

很多时候,每当他们在路上遇到难题时,他们都要问英雄扎杰的意见。方法之一是把扎杰的尸骨从马背上请下来,供在几支香前,由没鼻子的基米询问那副尸骨他们前程的吉凶。

达波多杰不满地说:“你又没有敬香,怎么知道你儿子的想法?”

“他的嘴里在哈寒气,这就是在警告我们。”没鼻子的基米说。

“谁的身上还有一丝热气?”达波多杰反问道,“再不找到一处火塘,我们都会被冻死的。走啦!”他率先拨马跳下了河。

河水开初只在马肚以下,可是等他们打马走到河的中央时,河水越来越湍急,马已经渐渐站立不稳。虽然是夏季,但河水依旧冰凉刺骨,人的双腿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马镫。到河水漫到马鞍时,天忽然就黑了下来,人在马鞍上连马头都看不清了。达波多杰感到自己忽然飘了起来,河水带着他像一片树叶一样地随波逐流,他听见忠心的老管家最后的嘶喊:“少爷要小心啊……”还听见小厮仁多胆怯地惊叫:“阿妈——”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达波多杰醒来时,已经在一个温暖的火塘边,一个脸堂黝黑的老阿妈裸露着半个奶子,正在一口一口地喂他酥油茶。他是被女人怀里的温暖和滚烫的酥油茶暖和过来的。那女人一双黑黢黢的手在他的一头鬈发里摩挲,“多漂亮的头发啊。”他听见女人说。

“我这是在哪儿?”达波多杰问。

“在我的帐篷里。”女人回答道。

“我的仆人们呢?”

“我只拣到了你,就像拣到一匹迷路的骏马。”女人笑眯眯地说。

达波多杰这才想起了昨晚的遭遇,他一摸腰间,那把命根子似的宝刀还在,他松了一口气。他想爬起来,但是女人紧紧地揽住他不松手,“别动,你身上的寒气还没有跑完。”女人温情地说。然后她拉过一张羊皮褥子,把两人一起盖上了。

那个晚上达波多杰浑身燥热难当,颤抖不已。身边这个看上去可以当他妈的女人在羊皮褥子里一点也不老实,她的手在他滚烫的身子上到处游走,抚摸得他一肚子的羞愤。可是他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啦,迷糊中他感到有一段时间女人骑在了他身上,要和他做那事儿。他想起了嫂子贝珠的温存与柔软,想起了和嫂子在欢娱的巅峰时的疯狂尖叫。——噢,那个女人此刻离他有多远啊!现在他身上的女人倒是够疯狂的了,可就像是一个喝醉了酒的女人,在欺负一个无辜的孩子。

天亮以后许久,达波多杰才醒来,女人已殷勤地为他打好了酥油茶。牧区的奶茶比半农半牧的峡谷地区更浓郁芳香,厚厚的一层酥油喝下去后人身上的力气便一寸一寸地增长。达波多杰就像还在梦中,对昨晚发生的一切依然恍惚迷惘。我怎么会和这个又老又丑的女人睡在一张羊皮褥子里呢?

佛祖,我的刀呢?他一摸腰间,没有触摸到那熟悉万分的刀柄,惊得他从褥子里跳了起来——他从来都没有跳得那样高,就像那些炼瑜伽法力的密宗瑜伽士,腾在半空中迟迟不落地。帐篷里很暗,加之达波多杰又不熟悉周围的环境,他一下成了没有主心骨的人儿,像一个即将要飘走的灵魂。

“我的主子,求求你下来吧!”那个昨晚把他搂在怀里的女人,在火塘那边惊慌地喊,骇得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我的宝刀,去哪儿了?”达波多杰悬在半空中,张皇失措地左顾右盼。

“你说的是你的刀吗?喏,在那堆衣服下面。”女人说。

这时达波多杰才看见地上的一堆衣服里有微弱的光芒,那是刀鞘上那些宝珠透过层层的衣服映射出来的。他的心倏然落地,人也从半空中重重地跌了下来。到他老的时候,达波多杰还可以回想起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情景,“魔鬼有时会把人一把扯到天上,让他找不到脚下的土地。如果没有谁来帮你赶紧下来,你的灵魂就飘走了。”他对一个喜欢听他讲过去的故事、靠写字吃饭的家伙说。

不一会儿,有许多的女人叽叽喳喳地来到了帐篷外,她们就像看稀罕动物那样从帐篷的窗口、门帘处往里张望,她们都用一块羊毛编织的头巾裹住了大半个脸,只留出一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那眼神紧张,兴奋,惊喜,羞涩,仿佛无数双手,把不知所措的达波多杰浑身摸了一个遍。

喝午茶的时候,女人们在帐篷里坐了一地,达波多杰才弄明白原来他落到了一个纯女人的部落。这个部落除了还有几个小男孩,就只剩下清一色的女人了。部落的男人们两年前外出驮盐,可是他们在半路上遇到了准噶尔强盗,那是一帮凶残无度的家伙。藏北一带的游牧民,每年都要组织驮盐队到盐湖驮盐,以换取生活之需。可是准噶儿强盗是依附在驮盐队身上的吸血鬼,他们自己不去驮盐,却专抢驮盐的商队。这个部落的男人们不但被准噶尔人抢走了所有的财物,还将他们在脖子上系上石头,都沉到了湖底。“我们部落已经两年没有男人了。”那个昨晚和达波多杰过了一夜的老女人玉珍说。实际上她并不老,只和达波多杰的嫂子差不多大。生活的艰辛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长了三十岁。

“远方尊贵的老爷,留下来吧,我们推你做部落的首领。”玉珍说。

“我要去找我的两个仆人和一个叫没鼻子的基米的人。昨天他们和我一起落的水,你们有谁看见了他们吗?”

“他们是男人,被命运带到哪里都有茶喝。我们这儿需要男人,就像牧场上的牛羊总得有公有母,牲畜才会像星星一样兴旺起来。老爷,我们不会让你去放牧受苦,每个晚上你到几个帐篷里走走转转就行啦。”玉珍呵呵笑着说,她周围的女人都以殷切的眼光看着他。

狗娘养的骚娘们儿,把你老爷当种马啊。达波多杰想破口大骂,但转念一想,现在自己身无分文,落难到人家的帐篷里,骂人的资格已经没有了,老爷的架子也端不起来了。

达波多杰的英雄梦就这样无端地沉陷在了草原上温柔的女儿乡里。玉珍似乎是这个女人部落的头领,部落里有十来顶帐篷,达波多杰每隔上一两天,就会被玉珍领着,走进一个帐篷,在那里呆上几天后,又给他换另一处帐篷。她就像给牧场上的牛羊安排交配期一样,分配着部落里女人们的欢乐与喜悦。草原上的姑娘比起峡谷里高山牧场上的姑娘来,显得更粗犷健壮,敢作敢为。有一次达波多杰在一处帐篷多呆了一天,一个女人就提着刀找上门来,两个女人就在帐篷外的草地上拼杀,完全像男人们为了自己的爱搏杀一样。在一旁观战的达波多杰苦笑不已,佛祖啊,世界真是掉了一个个儿啦,老爷成了乞丐,一心想实现男人光荣梦想的康巴汉子,却成了草原上的种马,而娘们儿为了男人,也敢动刀子啦。

这个令另一个女人动刀子的姑娘名叫贝珠,如果说部落里的二十多个女人中还有让达波多杰心生怜惜之情的人的话,贝珠或许就是其中之一。并不是因为她让达波多杰想起了澜沧江峡谷那个狐狸变的贝珠,而是出于他从未有过的怜悯。这个贝珠就像一只草原上的沙鼠,机敏柔弱,招人怜爱。达波多杰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当她第一次钻进达波多杰的怀里时,可怜的姑娘什么都不会,又什么都想做。她在羊皮褥子下像沙鼠一般到处乱钻,可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快乐之源。达波多杰忍不住笑了,问,姑娘,你多大了?姑娘说,十二岁了。达波多杰又问,谁让你来的?回答说是奶奶。奶奶说,在这个世界上,羌塘草原上两条腿的男人比四条腿的种马生命还短。一不抓紧,草原上的牛羊就稀少下去了。达波多杰摸着姑娘光溜溜的硌手的背脊怜惜地说,可是你还不到做母马的年纪啊。姑娘泪流满面地说,奶奶说了,种播下后,草原就有希望了。老爷,求求你,我阿爸和两个哥哥,都被他们杀了。

夏季里的羌塘草原牧歌悠远,诗意盎然,成片的牛羊点缀在青青草地上,与蓝天白云相互映衬,让人分不清哪是飘逸的羊群哪是落地的白云。而达波多杰却没有好兴致来欣赏广袤无垠的草原。他常常在白天暖洋洋的太阳里,把怀里的宝刀一次次地抽出来,对着亮丽的阳光,仔细地阅读刀刃上的每一个细节,就像在读一个个精彩绝伦的故事。这把宝刀自从到了他的手上后,刀相师没鼻子的基米为它重新开了刀刃,仔细地擦洗了刀身,还告诉他如何收藏一把宝刀,保养一把宝刀,即便是供佛的仪轨,也没有供养一把宝刀那般繁琐细致。

远处草地上的白云忽然急剧地翻滚起来,不是在天上飘飞,而是在地上逃命。女人们的惊叫和牛羊的哀鸣也同时传来了。贝珠姑娘从帐篷后面跑过来喊道:“老爷老爷,强盗来了!”

达波多杰这才看清,在地上翻滚的白云后面,有两个骑手正策马杀来,草地上四处逃逸的白云就是玉珍家的羊群,玉珍在羊群后跌跌撞撞地往达波多杰这个方向逃。达波多杰心中一阵狂喜,试刀的机会来了,他冲贝珠姑娘大喊一声:

“给我牵匹好马来!”

草原上哪能没有好马,贝珠顺手就将帐篷外拴着的一匹马的缰绳解了,将缰绳朝他一扔,“上马吧老爷,杀了那两个强盗啊!”

达波多杰翻身上马,一提缰绳就冲了出去。他几乎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刀仿佛自己就从刀鞘中跳出来了,达波多杰高举着宝刀,旋风一般杀了过去。那两个家伙没有想到这个女人部落里会冲出一个男人来,他们是在这个部落尝到了甜头的两个强盗,隔上一段时间就来抢掠一次,既抢牛羊也抢女人。领头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肩背一杆双叉火绳枪,手舞一把长柄马刀,他看见一个男人斜刺里冲了过来,手上的刀像月光一般洁白又阴森。这一片月光眨眼就到了眼前,汉子挥刀就挡,但是他的刀就像一根树棍,“喀嚓”一声就被对方的刀劈成两截。两匹战马擦身而过,汉子的马惊慌地窜出一箭之地。黑脸汉子想,这家伙的刀真够快的啊,他想提马回身再战,忽然发现马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

这一场搏杀很多年以后人们都在津津乐道。人们说,当时不是马不听那强盗的使唤,而是强盗自己的双手已不听脑袋的指挥。当他想提缰绳时,他还不知道自己从右肩到左肋,半个身子已经被达波多杰的宝刀劈了。他骑马跑了一箭之地,上半身才终于齐崭崭地从马背上掉下来,落在草地上了那强盗还在喊:“我的马我的马!”等他发现自己半截身子戳在草地上、另半截身子还骑在马背上时,这个家伙才大叫一声,颓然倒地。马背上的那下半截身子一时没有了主张,任惊慌失措的马儿带着那没有心的躯体漫游天涯了。

那另一个强盗在不远处看到这场仅一个回合就让自己的同伙身首异处的搏杀,惊讶得目瞪口呆。当达波多杰打马冲向他时,他滚鞍下马,跪在草地上把手里的刀双手高高举在了头顶上。

达波多杰身上的热血已经沸腾到了顶点,就像火塘上鼎沸了的茶壶,即便你把火塘灭了,壶里的水仍还要翻滚一阵子哩。他的马一眨眼就冲到了投降了的强盗面前,刀像闪电一般劈下去,——不是他要劈人,而是刀在他的手里像一匹奔跑的豹子。达波多杰不得不紧紧地握住刀柄,刀才没有从他的手掌里飞出去。他胯下战马的马蹄,从投降者的耳朵边像一双迅疾的鸟一掠而过。这个强盗是个不长胡子的青年人,干干净净的脸,看上去像一个僧侣。他直挺挺地跪在草地上,眼望着达波多杰远去的背影。过了很久,一阵风吹来,他的身子才倒下去,可脑袋还悬在半空中,仿佛是想向胜利者快得如撕裂天空的闪电般的宝刀致敬。

这颗脑袋多年来都没有落到大地上,风把它带到遥远的地方,风也把一把宝刀惊风雨泣鬼神的故事吹遍羌塘草原。一颗飘浮的人头在草原上的各个部落,在雪山溪流间,在流浪歌手的琴弦声中如泣如诉,讲诉着连神灵也不会相信的真实传说。那人头在歌声中曾经这样唱道:

“英雄的宝刀闪电一样划过来,

英雄的骏马雄鹰一般飞来。

天空中的白云吓呆了,

草原上的花儿不再凋谢,

挤奶姑娘的心儿落到了草地上。

英雄的宝刀啊,

让一颗人头永远飘在了天空中。”

达波多杰受到了英雄凯旋般的欢迎,部落里的女人们兴奋得烹牛宰羊,放声歌唱。那真是一个狂欢的夜晚,达波多杰像国王一样,和女人们通宵达旦地饮酒、欢娱。并不是女人们的温情让他放纵,而是身边的宝刀令他自豪骄傲。他从来没有如此干净利落、漂亮完美地战胜过对手;他也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原来可以拥有那么多女人的爱——佛祖啊,峡谷里的天真是太小啦,那个贝珠,她有什么好呢?不就是一只狐狸精变的吗?看看眼前这些女人吧,尽管她们皮肤黝黑,浑身牲畜味,可是她们一个比一个健壮,一个比一个多情,一个比一个情歌绵长。噢,佛祖,我从前真的很蠢呢。

如果不是一个多月以后,老管家益西次仁和没鼻子的基米带着他的儿子英雄扎杰打马找来,达波多杰就真的会忘记自己曾经拥有的远大理想了。这两个家伙被冲到另外一个游牧部落里,帮人看了一阵子的羊,才在英雄扎杰的帮助下逃了出来,追赶他们的人看到一副傲然挺立的尸骨挡在路上,就不敢穷追下去了。而小厮仁多则再没有消息。他们说在大家失散的那天晚上,当冰凉的河水没过头顶时,是英雄扎杰救了他们一把,将他们拉上了岸。连老管家益西也说他感到英雄扎杰在水中抓住他的胳膊时,那只剩下骨节的手指捏得他生痛生痛的,“就像铁链拴住了我的手。老爷,你是被谁搭救的呢?”他问。

“我么,我被娘儿们的奶子搭救了。”达波多杰用玩世不恭的口吻说,“你们再不来,河水没有淹死我,这帮骚娘们儿的奶水也快淹死我了。哈哈,国王也没有我活得快乐啊!”

部落里的女人们对新来的两个老男人已经没有了兴趣,而且充满仇视,因为他们想带走她们的老爷,带走她们的爱。女人们之所以没杀死他们,是因为跟在他们身后的英雄扎杰的尸骨,令女人们不寒而栗。那尸骨就像护持这两个老男人的金刚,看他一眼都会心生敬畏呢。

忠心的老管家益西次仁是来告诉自己的主子,他们已经打听到一匹宝马的消息了,它是一匹有翅膀的神驹,可以在云中翱翔,在大地上飞行,在传说中扬名,在美梦里踏歌而来。人们看见它飞奔出去很远了,才传来遗落下来的马蹄声和它嘹亮的嘶鸣。“就是声音,也没有它奔跑得快。”益西次仁最后补充说。

“那么,我们就去找它。”达波多杰感到自己身上的血液又被点燃了。

“它怎么会属于人类!”益西次仁感叹道,“那是念青唐古拉山护法神的坐骑啊。”

“噢,益西,你说的又跟牧场上那些老阿爸讲的故事一样了。”达波多杰沮丧地嘀咕道。

“可是,可是,它为我们人类留下了一匹小马驹。”益西次仁说。

“什么什么?一匹小马驹?”达波多杰睁大了眼。

“是的,这匹神驹和牧场上的母马生下来了一匹小马驹。”益西次仁见主子来了兴致,便眉飞色舞地讲道:“搭救我们的那个部落里的一个阿老说,两年前,他们牧场上的一匹母马跟着神驹跑了,人们看见它们在雪山上嬉戏追逐,等母马回到牧场上时,它就下了匹小马驹。一看就知道是神驹的种。”

“难道它也有一双翅膀吗?”达波多杰急切地问。

“它没有。”益西次仁咽了咽口水说,仿佛他也希望那小马驹也有一双翅膀,“但是它跟一般的小马驹不一样,它会念经。”

“一匹会念经的小马驹!?”达波多杰高声叫道。

“是的,会念经的马驹。它会念大威德金刚经。”

“那就把它送到寺庙去得了。”达波多杰似乎已经泄了气,没有了兴致。

益西次仁说:“不错,现在它在一个修炼瑜伽的喇嘛身边,因为人们已经不能调伏它了。”

“炼瑜伽的喇嘛怎么调伏一匹马?也给他讲密宗里的那些神秘修持吗?”

“此马非瑜伽士不能驯养,”没鼻子的基米插进来说,“要是你没有这样的一匹马,我的宝刀也白送给你了,老爷。”

达波多杰怔怔地看着没鼻子的基米,他奇怪的是这个家伙说好要带儿子光荣回乡,可为什么老跟着他?他难道非要看到他的宝刀配上宝马,才心甘吗?

“那我们就去找这个瑜伽士,马上就走。”达波多杰在一瞬间开悟了,世界上有些人,自己没有英雄命,便希望亲手缔造出一个英雄来,或者见证一个英雄横空出世。英雄的梦想属于所有有血性的好男儿。他要是再不走,他的英雄梦英雄不会破灭在敌人的刀下,却会毁在女人的温柔之乡。

“我们需要给瑜伽士的供养,老爷。”益西次仁说。

“要多少呢,我的管家,你还有银票吗?”

“早被那天晚上的河水冲走了,老爷啊,你给我一顿鞭子吧。”管家为自己的失职流下了一行老泪。“老爷,我们只要赶去两百头牛羊就行了。”他又补充说。

“你以为我现在还是老爷吗?”达波多杰嚷了起来,“羌塘草原上的河水把我们冲了个精光,还把我冲到女人堆里作了一匹种马,神灵的马驹已经会念经了,我的马驹儿还在女人们的肚子里撒欢哩。这狗娘养的命运,把一个老爷变成一个叫花子,让他跌一跤就够了;而一个男人的英雄梦,只要一闻着女人的骚味,他的骨头就软了,他的宝刀也生锈了。这狗娘养的命运……”达波多杰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我的宝刀是不会生锈的。”没鼻子的基米肯定地说。“你见过月亮生锈吗?你见过太阳生锈吗?”

“可是,你见过赶着一两百头牛羊讨饭的叫花子吗?”达波多杰反问道。

“你可不是叫花子,你是我们的老爷。”玉珍这时插进来说。

“哼,老爷?”达波多杰用嘲讽的口吻说,“我不过是你们用套马杆套住了的种马。”

“不就是献给瑜伽喇嘛的两百头牛羊吗,老爷?”玉珍温柔地说,“部落里的女人都是你的,牛羊难道还不属于你吗?都赶走吧。只要老爷你高兴,你赶走多少头牛羊,我们都不会多看它们一眼。只是老爷你……一定要回来看看你的儿女们啊!”玉珍哭了。

她身后的女人们也跪伏一地,泪淌成河。那个叫贝珠的女孩,更是哭得像一个又要失去父亲的孩子。

“我会有那么多的儿女吗?”达波多杰嘀咕道,“我连独角龙的一根毛都没有伤到,英雄没有当成,却到处都有我的儿女了。”

他不知道,多年以后,这片草原上凡是有一头漂亮鬈发的孩子,都会传唱一个名叫达波多杰的英雄父亲的故事,他和扎杰一起成了草原上人人颂扬的英雄。尽管他没有挥刀鏖战独角龙,尽管他没有成为一副不屈服的尸骨,但是他让草原上的牲畜兴旺发达,像星星一样繁多。他还让草原上女人们的牧歌里多了爱情的甜润和流畅,多了遥远的期盼和永无止境的思念;那时他并不知道,爱也可以使人成为英雄,爱也可以成为一段传奇。他也不知道,在三个男人和一副尸骨赶着成群的牛羊打马远去的时候,部落里女人们的目光被牵走了,心也被牵走了,眼泪淌成了羌塘草原上的一条河,这条河的名字多年以来就叫做米秋河。“米秋”在藏语里就是眼泪的意思。到后来部落里的孩子们出生,就在这河水里沐浴,当他们长大了时,就在河边放牧。河畔两岸芳草萋萋,百花盛开,年年长得都比其他地方茂盛,有一种长得像达波多杰那一头鬈发样的草,牛羊吃了特别能长膘,也特别能繁殖,这种草被草原上的人们叫做榛生草。在藏语里,“榛生”就是那种在骨子里生长,在心窝间荡漾,在岁月里延伸,在夜深人静时与女人的一颗柔肠寸断的心缠绵交织、相伴终生的东西。

它就是我们说的相思啊。

22.相聚

叶桑达娃已经可以在地上跑了。这个出生在朝圣路上的孩子,浑身黢黑,身体强健。高原的阳光装扮着她的笑脸,天上的风雨沐浴着她的身心,崎岖的道路砥砺着她的筋骨,在漫长的朝圣之旅上,她跟着磕长头的喇嘛在大地上一步一步地往前挪,也一天天地长大。有些时候,她爬行在山道上的小小身影,与其说那是一个孩子,不如说是大地上一头活蹦乱跳的小兽。她已经知道大地上野花野草在什么季节生长,知道各种野菜的不同味道,知道和她一样在地上爬行的许多小动物的名字,并和它们成了朋友。她往哪里一站,就和那里的环境融合在一起,连那些小动物们,都把她当成它们中的一员。她甚至可以和蚂蚁对话,与蚂蚱同行,与猴子嬉戏,与小鸟对歌。有一天她爬到一个蛇窝边,一条硕大的蛇盘在一枚金蛋上,用狐疑阴鸷的眼光打量着她。那金蛋闪闪发光,是属于前世的财富。许多人曾经想盗走这枚金蛋,但是这蛇用它剧毒的蛇信子将那些贪婪的人统统吞噬了,蛇窝的四周到处都是人的骷髅。可是叶桑达娃并不知道这些,她认为这条蛇或许可以成为她新结识的一个朋友。她对蛇说:

“你还没有睡醒吗?太阳已经好高好高了。”

“嗤!嗤嗤——”蛇回答道,把它的头昂起来,准备发起进攻。

“起来吧,磕长头的喇嘛就要到了。”叶桑达娃把她的小手伸了过去,就像要去拉住一根漂亮的树枝。

“嗤——”蛇发出严厉的警告,蛇信子像火焰一样地吐了出来。

“哈哈,你的辫子怎么藏在嘴里?你的衣服很漂亮,你叫什么名字啊?”叶桑达娃想用自己的小手去抚摸那根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辫子,孩子的手离蛇的口只有一根指头的距离了。

那时,洛桑丹增喇嘛还在离孩子不远的山坡脚下磕头哩,阿妈央金背着行囊走在了前面。这些时日以来,几乎都是他一边磕头,一边照料叶桑达娃。他们在大地上前行的速度几乎相当。在那孩子面临危险的关键时刻,神灵通过一块冰凉的石头及时地告知了喇嘛孩子的危险。当喇嘛伏身向大地时,那石头就像一条钻进他怀里的蛇,从他的胸口一直滑到大腿,他的半个身子都凉了。“蛇!”喇嘛暗自惊叫一声。

“达娃!”喇嘛伏在地上高喊。

孩子从山坡上回望下去,“有一条大虫,阿爸。”

喇嘛“唿”地从地上飞了起来,就像一只腾空而起的鹰,向叶桑达娃飞去。

蛇忽然立了起来,洛桑丹增喇嘛及时赶到,将叶桑达娃挡在了身后。蛇嘴里哈出死亡的气息,立得竟有喇嘛那么高,斑斓的身子在阳光下令人晕眩。喇嘛急速地念了一段经文,驱赶蛇扑面而来的恐怖气息。那蛇被喇嘛的经文镇住了,摇摆了几下,重新盘回到金蛋上。

喇嘛这时已经认出蛇其实是一个财主的转世。这个家伙在前世守财如命,从不施舍穷人,也不布施喇嘛,连他的妻子和儿女们,都别想从他的口袋里多得到一文钱。家里人在神龛前多点一盏酥油灯,也会受到他的叱骂,骡子多吃一口草料,也令他心疼,洒落在地上的糌粑面,他会让自己的儿子舔干净,甚至掉进岩石缝里的一粒青稞,他也会敲碎岩石把它找出来。在他死的时候,他才发现所有积攒下来的财富一个子儿也带不走。他向神灵乞求投生为一条蛇,将一生的财产转化为一枚金蛋,以在来世也要紧紧守住自己的财富。神灵为了教化这个世界上最吝啬的守财奴,满足了他的愿望。到他真的转世为一条蛇时,他才发现,一个从不施舍行善的人,在来世即便拥有一枚金蛋,他也无法花它用它,享受财富带来的一切快乐和幸福了。而且,他还得随时提防别人来盗走他的金蛋。

“前世贪婪愚痴的人,今生只能在大地上爬行。愿佛祖的慈悲也能惠及到你。”喇嘛朗声念道。

蛇忽然说话了,“尊敬的喇嘛,看在我没有咬死你的份上,请告诉我,我如何花我前世的财富?”

“你今生的这个愿望,在前世时可有把它画在空中,写在水里?”喇嘛问。

蛇费力地想了想,回答说:“没有过,喇嘛上师。难道你不明白吗?画在空中的画是虚的,写在水里的字会流走。世上哪有这么愚痴的人呢?”

喇嘛回答道:“是的,对一个守财奴来说,前世积攒的财富在今生也是虚的,也会像水一样流走。世上的确没有比一个守财奴更愚痴的人了。”

蛇恨恨地低下了自己的头,呼出丝丝黑气。洛桑丹增喇嘛那时不知道这是一种魔鬼的毒障。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开示了这条冥顽不化的蛇呢,可是世间人们对财富的执着和贪婪,岂是喇嘛上师的几段说法开示就破解得了的啊?

一天,洛桑丹增喇嘛一家到一座不知名的村子里化缘,那是前往拉萨的官道边的一个大驿站,有许多来往的商旅,叶桑达娃跟着她奶奶一路,喇嘛自己一路,三人在村子里分头挨家挨户乞求人们的布施。在一个酥油茶馆里,喇嘛刚一走进去,就看见了自己的冤家达波多杰坐在里面,两人眼神一碰,就像刀和刀碰撞在一起,目光的火星溅落一地。

达波多杰和自己的管家益西次仁以及没鼻子的基米,带着英雄扎杰的尸骨,刚刚在这个村庄后面的一个山洞里找到了那个炼瑜伽的喇嘛,用成群的牛羊换来了那匹传说中由神驹配种产下的小马驹。达波多杰庆贺的酒还刚喝到一半,他的老对手便不期而至。他本能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像一个眼看着猎物到手的胜利者。

“嚯,你们看谁来了?魔鬼总是喜欢让冤家在同一个碗里喝茶。”

不知为何,洛桑丹增喇嘛首先想到了被刺杀的弟弟玉丹,而不是自己此刻的处境。那个叫昂青的杀手,就是受他的指使吗?看看这个朗萨家的少爷吧,他脸上的杀气依然和从前一样,就像一场噩梦留下的印痕;他腰间的刀和杀弟弟的那把多么相似。喇嘛努力地调息自己的呼吸,尽量用一个修行者平和的口气说:

“澜沧江东岸朗萨家族的刀伸得太长了。”

“不是长不长的问题,”达波多杰“唰”地把刀抽出来了,“而是一段孽缘要了断的事儿啊。”

这时喇嘛看见一个没有鼻子的怪人从达波多杰身后冒了出来,一把抱住了他,“老爷,你可不能杀一个磕长头的喇嘛。我的雌雄两把宝刀,雌刀已经杀错一个人,留下了一段冤孽了,雄刀要建立的是英雄的功勋和业绩。老爷,今天你的刀刃上要是粘上一滴这位喇嘛上师的血迹……”

达波多杰粗暴地推开了没鼻子的基米,“他与我有杀父之仇,你知道吗?”

“佛祖,难道你真的要我这个刀相师下地狱吗?英雄扎杰啊,你的刀是斩杀魔鬼的利剑,不是砍向一个喇嘛上师的凶器。”没鼻子的基米在茶馆里失声痛哭。

这时,从坐在屋子一角的英雄扎杰的尸骨处,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人们记得,在宝刀从他的尸骨身上摘下来的时候,曾经有过这样的一声叹息。

达波多杰即便可以不听世人的相劝,但他不得不敬畏一副尸骨的忠告。他将刀塞回了刀鞘,然后从藏袍里抓出一把藏币来,走上前两步,“哗”地撒到喇嘛的木碗里,“我要恭喜你,”他嘴里不无傲慢地说:“你还可以多活一些时日。”

“在轮回的苦海里,大家都一样。”喇嘛低下头,轻声地说。

“我跟你过的可不是一样的日子。”达波多杰快活地说,“我们都出门那么久了,我已经跑遍大半个雪域高原,到处都有我的朋友。而你还在朝圣路上像蜗牛一样地挪动你那罪恶的身躯。嗨,喇嘛,你的佛、法、僧三宝求到了吗?但愿它们以后能救你的命。”

“我离拉萨已经越来越近了。”喇嘛自信地说。

这时一个老妇人从门外抢了进来,手里挥舞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马刀,直奔达波多杰而去。

“仇人!还我儿子一条命来!”老妇人手里的刀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达波多杰感觉自己还没来得及抽刀,刀自己就从刀鞘中跳了出来,两把刀“噗”地碰在一起,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没有传来金属相撞时的脆响,倒像一只手掌抓住了另一只手。两个持刀人竟然不能将刀抽回来再度投入搏杀。

“阿妈,这不是你做的事。”洛桑丹增喇嘛一把拉住了阿妈央金。

“朗萨家的恶人,我的儿子是喇嘛不能杀你,我这把老骨头还杀得了你。”老阿妈气咻咻地说。她被洛桑丹增喇嘛往后一拉,刀就从她手里脱落了。但是那刀没有落地,它和达波多杰手里的刀架在一起,悬在半空中,刀和刀粘住了。

“我的雌雄两把宝刀啊,我的两个苦命的儿子!”

没鼻子的基米认出了儿子昂青的刀,立刻明白自己倾尽全部家产求得的两把宝刀,和澜沧江峡谷的两个家族有着永远割舍不断的因缘关系。他不是缔造英雄的导师,就是帮助罪人的帮凶;不是宝刀的鉴赏者、呵护者,就是宝刀一世英名的毁灭者、玷污者。现在,这两把承载着没鼻子的基米的英雄梦想,承载着他两个儿子命运的宝刀,在跟随主人颠沛流离了大半个雪域高原以后,骤然相聚,像久别重逢的亲人。

没鼻子的基米冲达波多杰叫道:“老爷,请让雌雄两把刀说说它们自己的话!”

他不喊,达波多杰紧握刀柄的手也要松开了,不然刀会伤着他的。达波多杰已经感到刀正以一股神秘的力量从他的手掌里挣脱出去。两把刀就像吸铁石一般纠缠在空中,它们翻转,缠绵,刀刃和刀刃相互砥砺摩擦,然后它们就像两个手挽手的亲兄弟,从屋子里飞了出去。

“我的宝刀!”达波多杰大叫着要去追,没鼻子的基米拉住了他,“别管刀!我的两个好儿子,有八年没见面了。”他涕泗横流地说。对这个刀相师来说,刀就是他的儿子,就是他破灭了的英雄梦。

人们看见,雌雄两把宝刀在空中飞舞,不是在格杀,而是在追逐亲昵。它们飞过了驿道,绕过一幢幢低矮的房舍,来到一片草甸上空。雄刀像箭一般直刺蓝天,雌刀就如展翅的鸟儿,翱翔在雄刀的身边;雄刀劈开天边的一团白云,雌刀便像入水的鱼儿,一头扎进白云的深处;雄刀向山崖俯冲而去,斩下一块岩石来,雌刀也不示弱,一个翻滚贴地而飞,从一条溪流上一划而过,溪流从此断流,溪水不再流淌。远处天边的闪电受到大地上两道白光的挑战,挥舞着鞭子问罪而来,雌雄两把宝刀一齐迎上去,第一个响雷被雄刀一刀劈为两半,摔落在地还未炸响,第二个响雷已被雌刀挑在了刀尖,刀刃一弹就扔回了天庭。闪电的鞭子刚一舞起来,雌雄两把宝刀奋力一挥,闪电便被斩成三截,一截飘向了印度洋,一截落在了喜马拉雅山,还有一截归顺了雄刀,成为刀柄上漂亮的缨须。

直到现在,草原上的人们每逢重大节日,都有祭祀宝刀的仪式。在这个庄重的仪式上,人们还会吟唱在英雄传说的年代,没鼻子的基米的雌雄两把宝刀,曾经带给草原的传奇和骄傲。人们既唱它们建立的功勋,也唱它们造下的孽障。还唱它们在天空中兀自嬉戏、斩杀闪电和雷霆的神迹。

在人们的吟唱中,我们得知,如果不是大地上人们虔诚的祈祷,如果不是没鼻子的基米骄傲的欢呼,还有,如果没有英雄扎杰的尸骨对他弟弟昂青深切的思念——他跟随人们来为户外,用空洞的眼窝仰望蓝天,嘴里呵出深沉的寒气,仿佛在为兄弟俩多舛的命运哀叹。这两把宝刀也许就再也不会回到人间了。三天以后,人们才在草地的边缘找到了雌雄两把宝刀,它们一齐插在一个魔鬼的心脏上。那是一个专门拨弄是非的魔鬼,凡是他所到之处,兄弟成仇,夫妻反目,部落相互残杀,民族争斗不休,连那些不同教派的喇嘛们,也时常被他所迷惑。

搬弄是非的魔鬼被杀,达波多杰就暂时找不到杀磕长头喇嘛的理由。他取回了自己的那把宝刀,再不敢将它轻易在喇嘛面前亮出来。而洛桑丹增喇嘛却念了一通经文,让雌刀永远插在魔鬼的胸口。多年以后,这把刀化成一块坚硬锋利的岩石,变成了一段美丽动人的传说。

没鼻子的基米惭愧地对洛桑丹增喇嘛说:“尊敬的上师,喇嘛播撒慈悲,凡人崇尚英雄。你让人们看到了一个修行者的悲悯。”

洛桑丹增喇嘛说:“宝刀不一定能让人称为英雄,人的善行却可以让宝刀留下名声。真正的英雄要有大悲之心。”

“别听他的,”达波多杰说:“我们还有良马呢。等它长大了,你的英雄就会从你梦中奔跑出来。"

洛桑丹增喇嘛看见达波多杰身后站有一匹小马驹,它的周身散发出神驹才会有的光芒。它的毛色是金黄色的,细长的腿,瘦削的腰身,身子两侧有一排牙齿一样的肉团,仿佛要从那里长出传说中的翅膀来。如果他还是牧场上的牧人,他会对这匹神奇的马驹赞不绝口,但是他现在已经预感到,这匹马驹的马蹄将来会从他的耳边飞过。

“一匹从小就有嗔心①的马驹,因为要驾驭它的人没有断除自己的恶业。”喇嘛说。

“不是恶业没有断除,而是孽缘没有了断。”达波多杰回答道,“喇嘛,你还回澜沧江峡谷吗?”

洛桑丹增喇嘛眼望着道路的前方,缓缓说:“如果你的杀心还没有消除,我将回峡谷等你。”

“好啊。”达波多杰击掌道,“我的三宝已经找到两样了,而你还没有到圣城拉萨。佛祖才知道你能不能求到佛、法、僧三宝,我的小马驹会念的咒语都比你的灵。贝珠,来,念一段经文给我们的喇嘛听听。”达波多杰给这马驹取名为贝珠,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是为了人生中一段刻骨铭心的思念。

那马驹晃晃马头,一串咒语从它的鼻孔里喷出来,路边的青草随着咒语摇摆起舞,一些石子儿在地上排列出矩形的图案。连洛桑丹增喇嘛也看得一脸的迷惑。

“看见了吧,这是真正的神驹的种,”达波多杰洋洋得意地说,“等我们都回到峡谷,让大家看看,谁拥有的藏三宝更能带给我们荣誉和骄傲。”

喇嘛平静地说:“我所皈依的三宝,并不是为了满足一颗骄傲的心。我在寻找它们的这些时日里,越来越学会谦卑了。”

①是佛教指的七种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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