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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4

达西骑马归来,快到营地的时候,从一棵风干的松树上,看到了金得悬挂着的尸体。那棵树我见过,它虽然直立着,但已干枯,身上一片绿叶都没有,只有两片鹿角似的斜伸出来的枝桠。当时我和依芙琳拾柴火的时候,我刚要在它身上动斧头,被依芙琳制止了。我说这棵树已经死了,为什么不能砍?依芙琳说既然这棵树的枝桠像鹿角,就不能轻易砍了它,没准哪一天它会复活。依芙琳怎么也不会想到,正是这棵树索去了金得的命。那枝桠看上去又干又脆,似乎连猫头鹰都禁不住,谁能想到它却能稳稳地把金得吊死呢?不是它是钢铁变成的,就是金得是羽毛变成的。

妮浩说,金得很善良,他虽然想吊死,但他不想害了一棵生机勃勃的树,所以才选择了一棵枯树。因为他知道,按照我们的族规,凡是吊死的人,一定要连同他吊死的那棵树一同火葬。

我还记得当我们到达出事现场的时候,那棵枯树突然发出乌鸦一样“嘎嘎”的叫声,接着,它的身子向西面倾斜,悬空的金得也跟着向西倾斜,它就仿佛是抱着金得一样,“轰——”的一声倒在林地上,断成几截。很奇怪的是,树身断了,那两片鹿角似的枝桠却丝毫未损。依芙琳走上前,用脚狠命地踩着它,声嘶力竭地叫着:鬼呀,鬼呀!她用尽了力气,枝桠却完好无损,依然向她张开美丽的触角。依芙琳哭号着,坤得却哭不出来。坤得的脸被痛苦弄得扭曲了,他最后哆哆嗦嗦地对依芙琳说了一句话:这回他是你依芙琳的儿子了吧?

大概没有一个萨满能像妮浩那样,在一天之中既主持了婚礼,又主持了葬礼,而且是为同一个人。吊死的人通常当日就发丧,所以我们把金得活着时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都拿来,连同金得和那棵树,一同火葬。当妮浩点起火来的时候,杰芙琳娜突然往火里冲去,她哭叫着:金得,别撇下我,金得,我要跟你一起走!Page 94我和玛利亚合力拉着她,可她的脚还是踏在火上了,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最后伊万用他那双力大无穷的手把她从火堆旁拉回来,她坐在地上,哭得那么的悲切。火光撕裂了黑夜,也映红了杰芙琳娜的脸。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达西突然走到杰芙琳娜面前,他跪下来,对她说:金得不要你了,你就是跟着他走,他也是不要你的。你去追一个心里没有装着你的男人,是不是太蠢了?!你嫁给我吧,我娶你,我不会让你往火堆里跳的!如果你们问我:你这一生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时刻?我会告诉你,达西跪在火葬金得的现场,向刚刚成为寡妇的杰芙琳娜求婚,是我所经历的最难以忘怀的时刻。瘦弱的达西在那个时刻看上去就是一个威武的勇士。在场的人都呆住了,不呆的只有火光。它越燃烧越旺盛,一股奇异的香气扑入鼻息,谁都知道,那是金得的肉体即将融化的气息。玛利亚愣怔了许久后,突然醒过神来,她抱住达西,连声叫着,达西,达西,你醉了吗,你醒醒神啊。杰芙琳娜比你大这么多,又是个歪嘴,她现在已是寡妇了,你疯了吗?你可不要糊涂啊,达西,达西!达西不说话,他推开玛利亚,依然跪在杰芙琳娜面前,温柔地看着她,好像燕子看着自己的巢穴;杰芙琳娜呢,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姻缘惊呆了,她不再哭泣,她看着达西,就像一株枯萎的草在看着久违的雨水,满怀期盼和感念。就在大家都陷入沉默的时刻,妮浩唱起了神歌。为她伴奏的,是“劈啪劈啪”的火声。魂灵去了远方的人啊,你不要惧怕黑夜,这里有一团火光,为你的行程照亮。魂灵去了远方的人啊,你不要再惦念你的亲人,那里有星星、银河、云朵和月亮为你的到来而歌唱。火光渐渐小了,熄灭了。枯树和金得一起化为灰烬,黑夜又掉头回来了。我们返回营地。婚礼的篝火已经像花一样凋谢了,营地里弥漫着哀愁的气息。依芙Page 95琳哭泣着,玛利亚也哭泣着,我不知道该安慰她们哪一个人才好。我悄悄问走在我身边的达西:你真的要娶杰芙琳娜?达西说,我说的话,我就要去做。我又问他,你真的喜欢杰芙琳娜?达西说,金得不要她了,可她都嫁到我们这里了,是我们的人了。她成了寡妇,又是个歪嘴,我要是不娶她,她跟谁呢?我不愿意看到她的泪水,她太可怜了。达西的话让我的眼睛湿了,不过他看不见我眼里的泪花,那晚没有月亮,星星也是那么的暗淡。人置身在那样的黑夜里,也就成了黑夜。

我离着坤得的希楞柱最近,就在金得离去的那个夜晚,那座希楞柱里传出依芙琳一阵连着一阵的叫声。我以为坤得因为金得的死而怪罪依芙琳,在教训她,就披上衣服,打算劝阻一下坤得。待我走到近前,只听依芙琳在呼喊:坤得,我不要,我痛!我痛,我不要啊!坤得没有讲话,但我听见了他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和一种鞭挞人的风声,他就好像在对依芙琳“哒哒哒”地发射着子弹。我明白坤得在用什么方式惩罚依芙琳了。我返回希楞柱,看见先前还在睡着的维克特已经醒来,他正往火塘里添木柴。他对我说,额尼,外面好像有狼在叫,我们得把火弄旺了,吓跑狼,要不狼进来把安道尔叼走可怎么办呀!

第二天早晨,伊万让大家收拾东西,准备向秋营地转移。我明白,他是要尽快离开这个令大家伤心的营地。只一夜的时间,依芙琳就瘦了一圈,她眼圈红肿,走起路来还有些跛脚。我们都用同情的目光望着她,只有玛利亚,她投向依芙琳的是仇恨的目光。我明白,她在内心深深地责备着依芙琳,如果不是她让金得强行娶他不爱的姑娘,金得就不会死。金得不死,达西就不会怜悯杰芙琳娜,而动了娶她的念头。让玛利亚接受杰芙琳娜,等于让她光着脚在冰河上走过,实在太艰难了。

玛利亚对达西说,你真要娶杰芙琳娜,也得等她为金得守满三年孝。

达西说,我等。

玛利亚又说,杰芙琳娜现在还属于依芙琳家的人,这三年,她得跟依芙琳他们住在一起。

依芙琳和坤得没说什么,他们打量了一眼杰芙琳娜。

杰芙琳娜对达西说,我回我们那里去住,三年以后,你想娶我,就去找我。你要不去,我也不怪你。Page 96 达西说,我去!

我们在向秋营地转移的时候,达西骑着马,带着杰芙琳娜,送她回去。他们骑在一匹马上。虽然伊万告诉了达西我们搬迁的方向,但鲁尼还是不放心,边走边用斧头砍着“树号”。开始时玛利亚还无动于衷,但到了黄昏时,当山谷和河流都沐浴着金色的落日光芒时,玛利亚抑制不住地哭了。那时鲁尼正在一棵大树上砍着树号,玛利亚冲上来,夺下鲁尼手中的斧子,大声地喊着:我不想让达西找到我们,让他走吧,别再让我看见他了!!她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传来阵阵回音。回音听上去是那么的悠扬,好像不是从玛利亚口中发出去的,想必那尖锐的声音经过了树木、云朵和微风的碰触,变得温柔了。

这年的秋天,我开始在岩石上画画了。

如果不是因为伊万打铁,如果不是因为打铁场地的泥土跟铁一样经过了冶炼,变得艳丽细腻起来,我就不会动了要把它当颜料的念头。

如果我不在岩石上画画,从小就爱跟着我的依莲娜也许就不会学画画,她青春的身影也不会那么早地随着贝尔茨河而去。

可我觉得画画是没罪的,它帮我说出了那么多心中的思念和梦想。

你们现在都知道贝尔茨河支流的阿娘尼河畔的岩石画,在河畔已经风化了的岩石上,呈现的是一片血色的岩画。我们的祖先利用那里深红的泥土,在岩石上描画了驯鹿、堪达罕、狩猎的人、猎犬和神鼓的形象。

我画岩画的时候,阿娘尼岩画还没被发现,虽然它早在我之前就存在了。

我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留下了许多处岩画,除了依莲娜知道几处之外,没人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又都是些什么图形。如今依莲娜不在了,知道岩画的人,也就只有我了。也许它们已经被岁月的风尘和雨水洗刷得消失了踪影,那些线条就像花瓣一样,凋零在山谷中。

我把伊万打铁后遗留下的泥土搓成条,一条条地摆在希楞柱里,待它们阴干了,用它们做画棒。我第一次画岩画,是在伊马其河畔的岩石边。那是一片青色的岩石,所以赭红的线条一落到上面,就像暗淡的天空中出现了霞光。我没有想到,我画的第一个图形,就是一个男人的身姿。他的头像林克,胳膊和腿像尼都萨满,而他那宽厚的胸脯,无疑就是拉吉达的了。这三个离开我的亲人,在那个瞬间组合在一起,向我呈现了一个完美的男人的风貌。接着,我又在这个男人周Page 97围画了八只驯鹿,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各一只,其次是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各一只,它们就像八颗星星一样,环绕着中间的那个男人。自从拉吉达离开我后,我的心底不再洋溢着那股令人滋润的柔情,很奇怪,当我在岩石上画完画后,心底又泛滥起温暖的春水了,好像那颜料已经渗入了我贫血的心脏,使它又获得了生机和力量。这样的心脏无疑就是一朵花苞,会再开出花朵来的。

那年秋天,妮浩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她给她取名为交库托坎,也就是百合花的意思。

夜深时分,在营地依然能时时听到坤得鞭挞依芙琳的声音,依芙琳发出的呼喊总是那一句:坤得,我不要,我痛啊!依芙琳的背逐渐驼了下来,坤得的腰板却挺直了。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跟哈谢说,依芙琳还得给我生一个金得,她弄丢的孩子,她得给我找回来!

冬猎开始的时候,男人们又被召集到东大营受训去了。依芙琳咬牙切齿地说,日本人干脆留下他们,让他们充军得了!

然而坤得他们还是回来了。没有回来的是伊万。

达西对我们说,有一天列队走步的时候,坤得老是出错,让他向东转,他却朝西转,而且老是出列。铃木秀男气坏了,他让坤得站在训练场的中央,放出狼狗撕咬他。那条狼狗三下两下就扑倒了坤得,将坤得的脸和胳膊抓出一道道伤痕。先前伊万跟大家一样,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发的情景,后来是在一旁观看这幕情景的铃木秀男所发出的笑声激起了他的愤怒,伊万飞奔过去,用右手揪住狼狗的尾巴,把它当成绳索,紧紧攥在手中,然后一圈接着一圈地把狼狗悠了起来。只听狼狗嗷嗷惨叫着,它的尾巴很快就与身体脱离了。这条失去了尾巴的狼狗疯了似地朝伊万猛扑过来,伊万眼疾手快地把它按在自己的裤裆下,伸出脚狠狠地踏它,只三五脚的样子,它就不能动弹了。伊万的脚与手一样,力大无穷。铃木秀男惊呆了,他怔怔地看着伊万把一条活生生的狼狗在瞬息之间变成一只死老鼠,他的额头沁出了汗珠。当伊万提着那条狗尾巴,一步步地走向铃木秀男,把它撇到他怀里时;铃木秀男这才反应过来,他咆哮着,唤来两个士兵,把伊万架走,关进营房西侧的牢房。那个晚上,牢房里传来阵阵皮鞭声,可人们却听不到伊万的呼叫,他一定是忍受着,不发出一丝呻吟。就在那个夜晚,伊万逃跑了。牢房铁门紧锁,窗户竖着铁条,可伊万用他那双打铁的手掰断了铁条,像一只出笼的Page 98鸟一样,轻松地逃离了东大营。两个日本士兵带着狼狗去山中追捕伊万,然而连个影子都没寻到。

达西讲述伊万的遭遇时,坤得蹲在火塘旁,一直埋着头,很愧疚的样子。依芙琳先是瞟着眼睛看着坤得,然后呸了他一口,说,你连日本人的狼狗都对付不了,也就对付女人有点本事吧,算什么男人!

坤得依旧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辩驳,只听火塘发出扑簌扑簌的声响,看来是他的泪水滑坠到火上了。

从那以后,在夜晚的营地上,再也听不到依芙琳叫痛的声音了,想必那痛已转移到坤得身上了。依芙琳的背不那么驼了,她又高声大气地跟人说话了。而坤得的腰,却像被大雪压着的枝条似的,弯了下来。

伊万走了,我们就推举鲁尼为族长。那个冬天,我们猎到了三头熊。妮浩在为熊做风葬仪式的时候,总爱唱一首祭熊的歌。这首歌从那以后就流传在我们的氏族。熊祖母啊,

你倒下了,

就美美地睡吧!吃你的肉的,

是那些黑色的乌鸦

我们把你的眼睛,

虔诚地放在树间,

就像摆放一盏神灯

达西回到乌力楞不久,就骑着马去看望杰芙琳娜了。玛利亚终日唉声叹气的。依芙琳明明知道玛利亚忧愁的缘由,却偏偏还要刺激她,她对玛利亚说,达西娶杰芙琳娜的事情,你不用犯愁,她的礼服我来帮助准备。生性温顺的玛利亚这时也会按捺不住愤怒,她气愤地对依芙琳说,真要娶那个歪嘴姑娘的话,也不用你做礼服,你做的礼服谁穿上会有好命运呢!依芙琳冷笑着纠正玛利亚的话,说,你说错了,达西娶的不是歪嘴姑娘,而是歪嘴的寡妇!玛利亚完全被激怒了,她冲到依芙琳面前,揪住她的鼻子,骂她是狼托生的。依芙琳却依旧冷笑着说,好啊,好啊,我得感谢你揪我的鼻子,没准能把它正当过来呢!玛利亚就松开手,Page 99转过身,呜呜哭着,转身离开。这对曾经最知心的人从此变得形同陌路。

又一年的春天到来了,那也是康德十年的春天。这一年我们在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涧旁,接生了二十头驯鹿。一般来说,一只母鹿每胎只产一仔,但那一年却有四只母鹿每胎产下两仔,鹿仔都那么的健壮,真让人喜笑颜开。那条无名的山涧流淌在黛绿的山谷间,我们把它命名为罗林斯基沟,以纪念那个对我们无比友善的俄国安达。它的水清凉而甘甜,不仅驯鹿爱喝,人也爱喝。从那以后,每到接羔时节,我们就是不到罗林斯基沟的话,也要在言谈中提起它,就像提起一位远方的亲人一样。

维克特是个大孩子了,他跟着鲁尼学会了射箭,能够轻松地把落在树梢的飞龙鸟打落下来,鲁尼认定我们乌力楞又出了一个好猎手。安道尔也长高了,他能和果格力在一起玩耍了。安道尔虽然比果格力胖,又高上一头,可他却受果格力的欺负。果格力很顽皮,他跟安道尔玩着玩着,就要出其不意地把他一拳打倒,期待他发出哭声。安道尔呢,他倒地后并不哭,他望着天,向果格力报告他看到天上有几朵白云了,果格力就会气得在他身上再踏上一脚。安道尔依然不哭,他发出咯咯的笑声,这时的果格力就会被气哭。安道尔爬起来,问他为什么哭?果格力说,你被我打倒了,为什么不哭?我用脚踩着你,你为什么不哭?安道尔说,你把我打倒了,我能看云彩,这是好事啊,我哭什么呢。我浑身都是痒痒肉,你踩我,不就是让我笑吗。安道尔从小就被人说成是个愚痴的孩子,可我喜欢他。我的安草儿,很像他的父亲。

安道尔和果格力很喜欢那些鹿仔,到了给驯鹿锯茸的时节,鹿仔已经能四处啃青了。我们怕掉了队的鹿仔跟着鹿群出去会遭狼害,就把走得慢的拴在营地。安道尔和果格力喜欢为鹿仔解了绳子,牵着它们到罗林斯基沟去。他们去的时候,还会往口袋里揣上盐。他们喜欢把盐放在手心,让鹿仔去舔。有一天我去罗林斯基沟洗衣服,发现安道尔正在伤心地哭。果格力告诉我,安道尔说鹿仔既要吃盐,又要喝水,不如把盐撒在水里,直接让鹿仔去喝盐水不是更好吗?果格力告诉他,盐进了水里后,会随着流水而去,可安道尔却不相信。他把口袋里的盐全都撒在水里,看着那些白花花的盐融化了,把头贴着水面,去舔水,结果他尝不到盐的味道,就放声大哭,骂水是个骗子!从那以后,他就不吃鱼了;认定从水里捞出来的食物都是魔鬼,它们进了人的肚子,会把人的肚子咬得像鱼网一样,到处是Page 100窟窿。这年的夏天山上“黄病”流行,日本人取消了东大营的集训,不让猎民下山了。疾病在这种时刻为他们换取了自由。黄病的脚伸到了三四个乌力楞。得了这种病的人的皮肤和眼珠跟染霜的叶片一样地黄。他们吃不下东西,喝不下水,肚子跟鼓一样地肿胀着,走不动路。鲁尼听说,染了黄病的几个乌力楞的驯鹿无人放养,损失很多,而日本医生进驻那几个乌力楞所打的针剂,毫无起色,已经有很多人死去了。我们这里无人染上黄病,所以鲁尼不让我们下山,更不许大家到邻近氏族的乌力楞去,惟恐把黄病带来。在黄病像蝗虫一样飞舞的时候,玛利亚显得十分亢奋,而达西则忧心忡忡的。我明白,玛利亚巴不得杰芙琳娜所在的乌力楞蔓延黄病,让上天带走那个歪嘴姑娘,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为达西另觅新娘。而达西则是真心为杰芙琳娜担忧着。他不止一次跟鲁尼说要骑马去探望杰芙琳娜,可鲁尼不允许,他说作为一个族长,他不能让达西把黄病带到我们这里。达西说,那我就等黄病结束了再回来。鲁尼说,如果黄病把你永远留在了那里,谁来照应玛利亚和哈谢呢?达西就不做声了。他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不过他终日愁眉不展的。黄病就像一朵有毒的花,持续开放了近三个月,在深秋时节凋零了。那次疾病夺去了三十多人的性命。我没有想到,拉吉达那个庞大的家族,被黄病席卷得只剩下了一个人,他就是拉吉米。当我得知那个乌力楞只剩下了九个人,而可怜的拉吉米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时,我就把他接到了我们乌力楞。虽然拉吉达不在了,但我觉得拉吉米还是我的亲人。拉吉米那年十三岁了,他矮矮瘦瘦的。他原本是个活泼的孩子,当他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像黎明前的星辰别他而去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了。我去接他时,他像一块石头一样蹲伏在河畔,手里握着他父亲遗留下来的口弦琴——木库莲,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对他说,拉吉米,跟着我走吧。拉吉米对我凄凉地说:黄病是天吗,它怎么能把人说带走就带走?说完,他把木库莲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声,眼泪刷刷地流下来。杰芙琳娜活了下来,达西无比高兴,而玛利亚又开始唉声叹气了。达西很喜欢拉吉米,他教他骑马,两个人常一同骑在马上,看上去像是一对Page 101亲兄弟。我又能听见拉吉米的笑声了。他再吹奏木库莲时,那音色就不是凄凉的了,木库莲里就仿佛灌满了和煦的春风,它们吹拂着琴身中的簧片,发出悠扬的乐音。不仅维克特这些小孩子爱听,依芙琳和玛利亚这些大人也爱听。营地有了琴声,就像拥有了一只快乐的小鸟,给我们带来明朗的心境。

每年的九月到十月,是驯鹿发情交配的季节。这种时候,公鹿为了争偶常常发生激斗,为了防止它们相互顶伤,要把公鹿的角尖锯掉,有的公鹿还要被戴上笼头。以前这些事情都是伊万和哈谢做的,现在则由达西和拉吉米来完成了。一般来说,除了种公鹿,其他的公鹿要进行阉割。我最怕听阉割公鹿时,它们发出的凄惨的叫声。那时阉割公鹿的方法很残忍,把公鹿扳倒在地后,用一块布包住它们的睾丸,然后再用木棒砸碎睾丸,这时被阉割的公鹿发出的叫声能传遍山谷。有的时候,被阉割的公鹿会死亡。我猜想它们不光光是因伤而死,也可能是气绝身亡的。一般来说,成年男人在阉割公鹿时总有些下不去手,我没有想到,只有十三岁的拉吉米做起这活来却是那么的干脆、利落。他说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会了这门手艺,他用木棒砸公鹿的睾丸时,出手快,这样它们就不会有那么大的痛苦。而且,阉割完公鹿后,他会为它们吹奏木库莲,用琴声安抚它们,使它们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达西和拉吉米白天时把种公鹿圈起来,夜晚才放它们出来,让它们一边觅食,一边和母鹿交配。那一年,我们的公鹿没有一只是因阉割而死的,它们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健壮。

这年冬天,一个叫何宝林的男人骑着驯鹿来到我们营地,他是来请妮浩的。他十岁的儿子得了重病,高烧不退,不能进食,何宝林让妮浩去救救他的孩子。一般来说,萨满是乐意去帮助人除病的,妮浩嘴上答应着去,可她的眉头却是蹙着的。鲁尼以为她担心孩子,就安慰她,说他一定能把果格力和交库托坎照应好。妮浩带着她的神衣和法器上路前,没有理睬在火塘边玩耍的交库托坎,而是把果格力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眼里泪光闪闪的。她离开营地很远了,还回头张望着果格力,很舍不得的样子。自从果格力出生后,妮浩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开始的两天,他还不太想念妮浩,他和安道尔跟着鲁尼在雪地上学熊斗舞,快乐极了。后两天的时候,他就开Page 102始朝鲁尼要“额尼”了,他说额尼是他的,为什么要被别人给领走?鲁尼告诉她,额尼是给小孩子看病去了,她很快就会回来。果格力开始像山猫一样地上树,说是要爬到上面看看路上有没有额尼的影子。就在妮浩要回到我们乌力楞的那个时刻,果格力爬上了营地附近最高的一棵松树。他刚在一簇大枝桠上坐定,一只乌鸦幽灵般地出现,扑棱棱地飞向他,果格力伸出手去捉乌鸦,乌鸦一耸身向着天空去了,而他则倾着身子跌落下来。那是上午的时光,我和玛利亚正站在营地上,迎候着归来的驯鹿。果格力坠地的过程我们看得真真切切的。他看上去就像被箭射中的一只大鸟,从上面张着臂膀呼喊着掉了下来。他留给人间的最后呼唤是:额尼啊——。

我和玛利亚把血肉模糊的果格力抱回希楞柱的时候,妮浩回来了。她一进来就打了一个激灵。她看了看果格力,平静地对我们说,我知道,他是从树上摔下来的。妮浩哭着告诉我们,她离开营地的时候,就知道她如果救活了那个孩子,她自己就要失去一个孩子。我问她这是为什么?妮浩说,天要那个孩子去,我把他留下来了,我的孩子就要顶替他去那里。

那你可以不去救他啊,玛利亚哭着说。

妮浩凄凉地说,我是萨满,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妮浩亲手缝了一个白布口袋,把果格力扔在向阳的山坡上了。她在那里为果格力唱着最后的歌谣:

孩子呀,孩子,

你千万不要到地层中去呀,

那里没有阳光,是那么的寒冷。

孩子呀,孩子,

你要去就到天上去呀

那里有光明,

和闪亮的银河,

让你饲养着神鹿。

凿冰化水,是冬天必不可少的一件活。我们用冰钎凿开河面上的冰,把它们装到桦皮桶或者口袋里。如果营地离水源近,就直接提回驻地。如果离得远,就需要驯鹿把冰驮运回来。那个冬天,鲁尼和妮浩就像疯了一样,每天都要去水源Page 103地凿冰,不管多远的路,他们也不用驯鹿驮冰,而是凭自己的力气把它们运回来。他们喜欢晚饭后出去凿冰,一趟,两趟,三趟地去,一直到月亮向西了,他们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希楞柱,倒头便睡。他们似乎想在凿冰中把漫长的夜晚给消磨掉。营地前堆着高高的冰垛,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这冰垛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好像无数宝石在闪闪发光。我常见妮浩呆立在冰垛前垂泪。依芙琳一见妮浩伤心,就会哼起歌来,谁都知道,她一直为妮浩没有嫁给金得而耿耿于怀。妮浩的不幸,大约会减轻她对金得的负罪感。

康德十一年,也就是一九四四年的夏天,向导路德和翻译王录又带着铃木秀男上山来了。铃木秀男这时已会说很多中国话了,他把乌力楞的人都召集到身边,先是问我们伊万回来过没有?我们对他说没有,铃木秀男就说,如果伊万回来,一定要把他押送到东大营去,他说伊万是个坏蛋,是我们的敌人,如果我们对他的归来隐瞒不报,吉田长官就会下令把我们乌力楞的人全部抓走。之后,铃木秀男说黄病已经过去了,今年的集训要正常进行。他说如果我们不好好集训,将来怎么对付苏联人?我想日本人那时已经预感到,他们的末日要到了。他让鲁尼把我们乌力楞的冬猎品全部带上,说是拿到乌启罗夫后,由他负责换取我们需要的东西,然后让路德送上山来。看得出来,他是想兼做商人的营生,从中捞取好处。这一年拉吉米刚好十四岁,从黄病中死里逃生的他对日本人很警惕,铃木秀男给大家训话的时候,他远远地躲了起来。他毕竟是个天真的少年,他躲起来的时候吹奏起了木库莲,像山风一样鸣响着的琴声暴露了他的躲藏地,铃木秀男循声而去,问他多大了,拉吉米战战兢兢地说十四岁了。铃木秀男把他手中的木库莲拿过来,试着吹了几下,没有吹出声响,他摇着头把它还给拉吉米的时候,让他再吹奏一曲。拉吉米就又吹了一支曲子。铃木秀男很高兴,他对拉吉米说,你十四岁了,该为满洲国效力去了,你要去东大营。拉吉米离不开达西,达西去的地方,他当然愿意去。拉吉米点头答应着,铃木秀男又指着他手中的木库莲说,这个的要带上,吹给长官听的有。达西见铃木秀男为了讨好吉田让拉吉米带上木库莲,而他正不舍得把心爱的马留下来呢,他灵机一动,指着伫立在营地的那匹马对铃木秀男说,这是吉田长官留下的战马,他好几年没见它了,一定想得慌,不如把它带到东大营,让长官看看。铃木秀男同意了,他说刚好让马把我们的冬猎品驮上。Page 104 鲁尼知道把所有的猎品带去后,铃木秀男肯定要克扣许多,等于是把几只肥美的兔子往狼嘴里填,所以趁铃木秀男纵情饮酒的时候,他悄悄塞给我三捆灰鼠皮和两个熊胆,让我把它们藏在营地附近的树洞里。出发的时候,铃木秀男显然对猎品的数量产生了怀疑,他问鲁尼,怎么这么少啊?鲁尼告诉他,去年冬天动物少,子弹又缺乏,所以打得少。铃木秀男说,如果藏匿了猎品,我会把你们的猎枪全部收走!鲁尼镇定地说,你翻吧,如果你找到了,我愿意把枪交给你!铃木秀男没有搜寻,他大约明白,我们藏起来的东西,他去寻找,跟登天一样地难。

营地又剩下女人和孩子了。我们又忙碌起来了,既要照顾驯鹿,又要看管孩子。几天以后,铃木秀男果然让路德为我们送来了换来的物品。一袋黑面粉,一包火柴,两包粗茶叶和少许的食盐。依芙琳最盼望的就是酒,她一看换回的东西不仅少得可怜,而且一瓶酒都没有,就气得拿路德撒气,非说他中途把酒都喝了。路德很生气,他对依芙琳说,铃木秀男说山上留下的都是女人和孩子,不需要酒,所以他送到每个乌力楞的食品中,都没有酒。再说,他路德就是想喝酒的话,也用不着抢别人口中的东西,他在乌启罗夫随时随地可以买到。依芙琳“呸”了路德一口,说,你给日本人当奴才,是他们的活地图,年年带着他们进山,月月领饷,当然不愁吃喝了!路德叹了口气,他卸下东西后,连碗水都没喝,牵着马就走了。

我还存有一桦皮篓自酿的都柿酒,我把它捧给了依芙琳。那天傍晚她连喝了两碗后,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营地。她喝多的时候,喜欢到河边喝水。她到了河边不久,我们听到一股悲凉的声音。开始时并没有辨出那是哭声,只觉得河水发出了强烈的呜咽,那时正值雨季,我还以为要涨水了呢。后来是妮浩听出了那是依芙琳的哭声。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纵情地哭。我们没有去劝阻她,只是坐在希楞柱的外面,安静地等着她回来。

河水旁的呜咽一直持续到深夜,依芙琳才摇晃着走回营地。那是个满月的日子,夜晚跟白昼一样地明亮。银白的月光簇拥着她,我们很清楚地看见她披散着头发,左手提着一条舞动的蛇。她走到希楞柱前的空场后,在我们面前舞起蛇来。她的脚跳来跳去的,那条蛇在她手里也跳来跳去的。突然,那蛇竟然奇迹般地从依芙琳手上挺立起来,它昂着头,将头贴向依芙琳的耳朵,似乎与她窃窃私语着什么。只片刻工夫,依芙琳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对着蛇说:达玛拉,Page 105对不起,你走好啊。那蛇从她怀里跳了出去,伸展了几下身子,一弯一曲地划着草地走了。

我不明白依芙琳为什么冲着蛇叫着母亲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活捉了那条蛇的。蛇离开营地后,依芙琳就回希楞柱睡觉去了。第二天我问她为什么对着蛇喊我母亲的名字,她对我说,我真的带回来一条蛇吗,你没有看错?我喝多了,什么也记不得了。我以为她说的是真话,也就不再追问。多年以后,在伊万的葬礼上,当我们看着那两个突然出现的、自称是伊万干女儿的姑娘而猜测着她们的来历的时候,已经老眼昏花的依芙琳对我们说,这对浑身素白的姑娘,一定是当年伊万在山中放过的那对白狐狸。我们氏族的人,都听过伊万在深山中放过了一对白狐狸的故事。据说伊万年轻的时候有一次独自出猎,他走了整整一天,也没发现一个动物。黄昏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从山洞里跑出两只雪白的狐狸,伊万非常激动,他举起枪,正要冲它们开枪的时候,狐狸开口说话了。狐狸给他作着揖,说,伊万,我们知道你好枪法啊!伊万一听它们说出的是人话,便明白那是两只得道成仙的狐狸,就给它们跪下,放过了它们。就在伊万的葬礼上,依芙琳坦白地告诉我,当年她去河边哭泣,哭得想葬身水中的时候,一条蛇突然从她的身后悄悄爬了过来,盘在她的脖子上,为她擦拭眼泪。她知道这蛇是有来历的,就把它带回营地。没想到她舞弄蛇的时候,它贴着依芙琳的耳朵说出了人话:依芙琳,你就是再跳,跳得过我吗?她一听,那是达玛拉的声音,于是就跪下来,把蛇放走了。依芙琳跟我说这话的时候,已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我想她没有必要对我撒谎。而且,虽然我当年没有听见蛇在说话,但我确实听见依芙琳叫着达玛拉的名字,而且给蛇跪下了。从那以后,我绝不允许我的儿孙们打任何一条蛇。”

一九四四年夏天的那次受训,是我们乌力楞的男人最后一次受训。第二年,日本就战败投降了。那次集训的时间很短,也就二十多天吧,男人们就回来了。不过拉吉米和那匹马没有回来,达西看上去格外的忧伤。他说吉田长官喜欢听拉吉米吹奏木库莲,把他留在身边,做他的马夫了,那匹马也因此留在了那里。我很担心拉吉米,问鲁尼为什么不坚持把他带回来?鲁尼说,我坚持了,可铃木秀男不允许,他说吉田喜欢拉吉米,喜欢听他吹奏木库莲,他离不开他。达西说拉吉米并不想留下,可铃木秀男威胁他,如果他不留下当马夫,就杀了达西和拉吉米都喜爱的那匹马,拉吉米只能留下来了。Page 106 可谁又能想到,正是那匹马,造成了拉吉米终生的不幸。

一九四五年的八月上旬,苏军的飞机出现在空中,山林中传来隆隆的炮声。很快,苏联红军已经渡过额尔古纳河,开始了对东大营的攻击。我们明白,日本人的末日到了。

事后拉吉米告诉我们,东大营在苏军到来前就已是一片混乱。日本人开始焚烧文件,清理物品,做着撤退前的准备工作。那时虽然日本天皇还没有正式宣告战败投降,但吉田知道日本大势已去,他在撤离东大营的时候,把一张地图揣在拉吉米的怀里,对他说,我保不住你的命了,你骑上马,回山上找你的亲人去吧。你年纪小,万一迷了路,就看地图。若是碰见苏军,千万不要说你给日本人当过马夫。他还给了拉吉米一杆步枪,一包火柴,一些饼干。临走前,吉田让拉吉米吹奏了最后一曲木库莲,拉吉米吹奏的是《离别之夜》,这支曲子是他的父亲传给他的,当亲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在黄病中离去后,他为他们吹的就是这支曲子。这首忧伤而又缠绵的曲子把吉田听得泪流满面的。吉田在扶拉吉米上马的时候,对他说的最后的话是:你们很了不起,你们的舞蹈能让战马死亡,你们的音乐能让伤口结痂!

拉吉米不知道我们那时在哪里,但他判断出我们一定是在贝尔茨河流域活动,就沿着这条河寻找我们。那个时候,由于炮火的袭击,驯鹿开始失散,我们每天有多半的时间是在寻找驯鹿。炮声是大地制造的雷声,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让人和动物都惊惶失措。树间是惊飞的鸟,林地上也常见惊跑的动物,但我们的猎枪在这时候就是一堆废铁,因为子弹已经用光了。我们的面粉空了,肉干也所剩不多,为了食物,我们不得不宰杀心爱的驯鹿。

就是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我在贝尔茨河畔遇见了瓦罗加。

如果说我的第一个媒人是饥饿的话,那么我的第二个媒人就是战火。

苏军进攻的炮声一响起,驻扎在这一带的日本兵就纷纷逃离。所有的道路和渡口已经被苏军占领,他们只能钻进山林。他们不熟悉山中地形,往往一进来就迷失了方向。瓦罗加是一个民族的酋长,当时他们那个氏族只有二十几人了。瓦罗加受苏联红军之命,率领部族的人追踪这些迷路的逃兵。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刚抓获了两名逃兵。当时日本逃兵正用斧子砍伐树木,想做一个木排,打算乘着木排顺贝尔茨河Page 107而下。瓦罗加带着部族的人包围他们的时候,日本兵自知寡不敌众,就扔下斧子和枪,向他们投降了。

那是正午时分,贝尔茨河水被强烈的阳光照耀得发出炫目的白光。河面上飞舞着一群蓝色的蜻蜓。清瘦的瓦罗加站在岸边,他的身上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气质。他下穿一条光板的狍皮裤子,上穿一件鹿皮背心,露着胳膊,脖颈上缠绕着一条紫色的坠着鱼骨的皮绳,脑后束着长发。我从他的头发上已经判断出他是酋长,因为只有酋长才会留起长发的。他的脸非常瘦削,面颊有几道月牙形的沟痕,他的目光又温和又忧郁,就像初春的小雨。他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有一股风钻进了心底,身上暖融融的,很想哭。

那个夜晚,我们两个部落的人在河畔搭起希楞柱,燃起篝火,聚集在一起吃东西。男人们用缴获的枪支和子弹,打了一头足有二百多斤重的野猪。野猪本喜欢成群活动的,但炮火同样让它们也走散了。我们猎获的,正是一头孤独的失群的野猪,当时它正用尖利牙齿啃杨树皮吃。我们烤野猪肉的时候,那对日本兵一直用贪馋的眼神看着橘黄的火焰。他们大约以为瓦罗加不会给他们食物,所以当他们被邀请吃最先烤熟的野猪肉的时候,他们脸上滚下了泪水。他们用生硬的汉语问瓦罗加,你们抓了我们,要杀了我们吗?瓦罗加告诉他们,他们将会被带出山外,作为战俘交给苏联红军。其中一个日本俘虏就央求瓦罗加,说他们到了苏联红军的手中,定死无疑,他说想跟着我们在山里生活,为我们放养驯鹿。没等瓦罗加回答他们,依芙琳说,我们留下你们,不等于留下两条狼吗?你们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说着,她起身走到日本战俘身后,把几根从野猪身上拔下的跟钢针一样坚硬的毛发,分别投进他们的领口,把他们扎得哇啦哇啦地叫起来。大家被依芙琳的举动逗笑了。

第二天,我们与瓦罗加率领的部落在河畔分手。他押着俘虏去乌启罗夫,而我们继续寻找失散的驯鹿。我知道他去的方向是额尔古纳河,就请求他帮我寻找拉吉米。我还记得他对我说,我会和拉吉米一起回到你身边的。他那含义深厚的话我当时并没有领会。所以当十几天后他带着拉吉米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向我求婚的时候,我晕厥过去。

我想告诉你们,一个女人如果能为一个男人幸福地晕厥过去,她这一生就没有虚度。Page 108瓦罗加的女人因为难产,已经离别他二十年了。他深深爱着那个女人,再也没被其他女人打动过。他孤身一人,带着部族的人游猎在山中,以为自己的生活中不会再出现幸福了。然而就在贝尔茨河畔,他说他第一眼看见站在岸边的我时,他的心震颤了。我得感谢正午的阳光,它们把我脸上的忧伤、疲惫、温柔、坚忍的神色清楚地照映出来,正是这种复杂的神情打动了瓦罗加。他说一个女人有那么令人回味无穷的神色,一定是个心灵丰富、能和他共风雨的人。他说我的脸色虽然很苍白,但是阳光却使那种苍白变得柔和。而且我的眼睛虽然看上去忧郁,但非常清澈,瓦罗加说这样的一双眼睛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就是可以休憩的湖水。当他从鲁尼嘴中得知拉吉达已经别我而去后,就在心底做出了娶我的决定。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瓦罗加的怀里了。每个男人的怀抱都不一样,我在拉吉达怀中的时候,感觉自己是一缕穿行在山谷间的风;而在瓦罗加怀里,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条畅游在春水中的鱼。如果说拉吉达是一棵挺拔的大树的话,瓦罗加就是大树上温暖的鸟巢。他们都是我的爱。

拉吉米虽然平安归来了,但他已经不是那个完整的拉吉米了。他在寻找我们的时候,有一天经过一片松树林,盘旋的苏军飞机投下了两颗炸弹,剧烈的爆炸声使马受了惊,它带着拉吉米狂奔,把他颠得天昏地暗的。当马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拉吉米只觉得马鞍一片湿热,一看,是一摊紫红的鲜血。他的阴囊被撕裂,睾丸已经被颠簸碎了。那架飞机就像一只凶恶的老鹰,而他的睾丸就像一对闷死在蛋壳中的鸟,还没有来得及歌唱,就被它给叼走了。拉吉米说他明白自己已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他不想活了,就编了一根草绳,把木库莲捆扎好,拴在马的脖颈上,让马自己去寻找我们。他想当达西看到马和木库莲的时候,就明白他不在人间了。拉吉米想用步枪自杀,可他试了两枪都不可能,而枪声把押解着战俘正路过这里的瓦罗加吸引过来了,他救下了拉吉米,一直把他带到乌启罗夫。那时的东大营已是一片废墟,除了吉田在额尔古纳河畔剖腹自杀外,其他日本兵都被苏军俘虏了。

拉吉米带回了那匹马。它见到达西后,满眼是泪。它拒绝吃草,拒绝喝水,达西明白它的心思,把它牵到一条水沟旁,杀了它,把它埋在水沟旁。达西和拉吉米在葬马的地方哭泣着,我们知道,他们不仅仅是为了马而哭泣。

从那以后,我们乌力楞的人不再养马。而阉割驯鹿的活儿,都被拉吉米一人Page 109主动承担了。

那年秋天,满洲国灭亡了,它的皇帝被押送到苏联去了。妮浩在这年秋末的时候生下一个男孩,取名为耶尔尼斯涅,也就是黑桦树的意思,希望他能像这种树一样结实、健壮、经得起风雨。妮浩生下孩子后神情开朗了许多,她接连主持了两场婚礼,一个是达西的,一个是我的。达西没有违背誓言,他娶回了歪嘴的杰芙琳娜。在达西的婚礼上,玛利亚喝醉了,她借着酒劲,将一把面粉撒在依芙琳头上,依芙琳的头发和脸上扑满了面粉,看上去就像一个发了霉的人。而我和瓦罗加的婚礼是那么的隆重和热闹,他们的人和我们的人欢聚在一起,人们纵情地饮酒歌唱。我再次穿上了依芙琳为我缝制的那件礼服,做了新娘。瓦罗加也很喜欢那件蓝礼服的领口、袖子和腰身上所镶嵌着的粉色的布,他说它们就像出现在雨后天空中的几条彩虹一样。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我的婚礼上,当快乐像春水一样奔流的时刻,一个骑着马的蒙面人突然出现在我们营地。他骑的那匹枣红马非常剽悍,它让达西和拉吉米同时发出羡慕的叹息。蒙面人跳下马后,走到篝火旁,自己倒上一碗酒,一饮而尽。他握着碗的那双大手令我们无比的熟悉和震惊,所以还没等他摘下面罩,已经有人喊出了他的名字:伊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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