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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

四十四

早晨放风的时候,二十二个人票少了二十二只耳朵,他们互相看着,都觉得对方一下子瘦了很多。水上漂和几个土匪从他们身旁走过,嬉笑地向他们展示割下来的耳朵,水上漂对他们说:

“看见你们的耳朵了吧,他妈的,再不送赎金来就把你们的脑袋砍下来。”

几个土匪往山下走,他们要出去找路人把人票的耳朵捎回溪镇,他们走出去二十多步,听到了枪声,赶紧跑回来,边跑边喊叫:

“不好啦,来官军啦。”

豹子李站在空地上喊叫:“快把耳朵分了,快提人票,一人提两个,往树林里跑,能跑多远是多远。”

土匪们割断串联人票的绳子,拿着人票的耳朵押着人票,跑过屋前的空地,跑向树林。豹子李抓着两个人票往树林里跑,豹子李一边跑一边用脚踹向身边的土匪,骂道:

“他妈的分开了跑。”

水上漂一把抓住往前跑的陈耀武,推给了“和尚”,把陈耀武的耳朵也扔给“和尚”,对他说:

“‘和尚’,这值钱的货给你,你枪法好,带着你的兄弟在这里死打,我们从北面迂回。”

豹子李和水上漂带着各自的土匪和人票在炒豆子般响个不停的枪声里,跑进前面的树林。

水上漂回头对“和尚”喊叫:“‘和尚’,听到没有,是他妈的机枪啊,我们打不过机枪,我们不迂回啦,你他妈的多保重,后会有期。”

“和尚”骂了一声:“王八蛋。”

“和尚”和手下的两个土匪,推着陈耀武,猫腰向前跑去,子弹在他们身前身后嗖嗖地飞,“和尚”喊了声趴下,四个人就趴在腐烂的树木下,听着子弹从他们头顶飞过,短小急促的声响仿佛是一群麻雀在叫唤。

他们在树木下趴了一会儿,听清楚子弹是从两边飞过来的,“和尚”嘿嘿笑了几声,对另两个土匪说:

“不是打我们的,是北洋军和国民革命军打上了。”

他们差不多趴了一个时辰,枪声停息后才站起来,一个土匪问“和尚”,是不是去追上水上漂和豹子李他们,“和尚”说:

“他们脚底抹油,你追得上吗?”

“和尚”他们不敢走大路,沿着山上的小路走,陈耀武跟着他们翻山越岭。连日来陈耀武吃不饱睡不足,又被割去了左耳朵,他向前走去时摇摇晃晃。少了左耳朵以后身体总是不由自主向右偏去,他斜着身体往前走,走着走着走出了小路,脚一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和尚”他们只好滑下山坡,将他拉上来。“和尚”手下的两个土匪一路上都在骂骂咧咧,他们说自己一个人翻山越岭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再拖着这小崽子差不多快断气了。一个说挖个坑把这小崽子活埋了,另一个说哪还有挖坑的力气,一枪毙了他最省事。走到傍晚的时候,陈耀武又一次从山坡上滚下去后,再也站不起来了,那两个土匪用脚踢他,他只是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和尚”看见陈耀武实在走不动了,就说背着他走吧。那两个土匪连连摇头,说自己的亲爸都没背过,怎么能背这个小崽子呢。“和尚”苦笑一下,自己背起陈耀武,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去。

陈耀武趴到“和尚”背上,马上昏睡过去。夜深时一阵狗吠声将他惊醒,他知道进了一个村庄。他们走到一幢房屋前站住了脚,“和尚”敲起了门,敲了一会儿,里面房间里的油灯亮了,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传了出来:

“谁呀?”

“和尚”说:“妈,是我,小山。”

“和尚”的母亲披着棉袄,手举油灯走了出来,她看见陈耀武,问道:“谁家的孩子?”

“和尚”说:“溪镇绑来的人票。”

此后的四天里,陈耀武高烧不止,他在“和尚”家的柴房里日夜昏睡。他的眼睛里雾茫茫的,他的耳朵里灌了水似的响起流动的声音,他的身体如同石头一样沉重。他迷迷糊糊觉得“和尚”他们进来过几次,站在他身前说了些什么。陈耀武昏睡期间最熟悉的是“和尚”母亲的身影,这个老太太每次进来时双手都是伸在前面,不是端着水,就是端着粥,有时候端着姜汤,然后是沙哑的声音:

“喝点水……喝点粥……喝点姜汤……”

陈耀武度过了生离死别般的四天后,第五个早晨醒来时听到清脆的鸟鸣,看见阳光从柴房的天窗照射下来。他眼中的雾散了,耳朵里的响声没了,身体也不再那么沉重,他感到肚子里滚动起咕咚咕咚空荡荡的声响,他知道饥饿了,然后他惊诧地发现手腕上系了红绳。

“和尚”的母亲端着一碗米粥进来,看见陈耀武坐起来了,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说:

“菩萨保佑,退烧了。”

老太太问他叫什么名字,是溪镇谁家的孩子,他说他叫陈耀武,是溪镇木器社陈永良的儿子。老太太告诉他,红绳是她系上的,系上红绳能保佑他平安。

老太太还给陈耀武煮了两个鸡蛋,陈耀武一口气吃下去两个鸡蛋,把自己的嘴巴塞得鼓鼓的。他又一口气喝下了米粥,他喝粥时的声响仿佛是在往井里扔石头。

陈耀武高烧期间,“和尚”和一个土匪出去下帖子,他们在大路上拦住一个剃头挑子,让剃头挑子把帖子带到溪镇,交给木器社的陈永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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