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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

挂在小喇嘛脖子上的收音机里传来报时的声音,说已经十二点了。

小喇嘛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太阳正好在头顶。阳光很刺眼,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小喇嘛走过去对着还在磕长头的老喇嘛说:“师父,到你听收音机的时间了。”

老喇嘛就停下磕头,用一块石头做了一个记号,坐在了路边。

小喇嘛把收音机递给老喇嘛。

老喇嘛熟练地打开收音机,里面正在播格桑智巴说唱的《格萨尔王传》。格桑智巴凄美苍凉的声音在这空旷的野外显得更加凄美、更加苍凉。

小喇嘛在路边用牛粪燃起火烧茶。

收音机里《格萨尔王传》的说唱结束时,小喇嘛的茶也烧好了。

老喇嘛和小喇嘛就开始吃午饭。

他俩的午饭很简单,就是往茶里加一点酥油拌一碗糌粑,之后再嚼一点干肉。

每次吃完饭,老喇嘛就要给小喇嘛讲点什么。

小喇嘛给老喇嘛倒了一碗热茶。

老喇嘛一边喝茶一边在寻思着该讲点什么。

老喇嘛看见不远处有个白晃晃的东西被半埋在沙土中,发出一种神秘的光泽,就走过去捡起来看。

那是一个被风吹日晒得发白的牛头骷髅。

小喇嘛往火堆上添了几块牛粪问老喇嘛:“师父,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老喇嘛看着小喇嘛说:“是一个牛头。”

小喇嘛一边拨火一边说:“师父,您拿过来让我也看看吧。”

老喇嘛就拿着牛头走过来坐在火堆边说:“你看着这牛头觉得害怕吗?”

小喇嘛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牛头说:“这有什么可怕的,不是我们那边每家每户墙上都有这么个东西吗?”

老喇嘛手上的牛头却闪着一种奇异的光泽,有几分神秘的味道。

老喇嘛笑了笑看着牛头说:“是是,这确实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小喇嘛又往火堆上添了几块牛粪,说:“师父,今天你给我讲点什么呢?”

老喇嘛想了想,把牛头递给小喇嘛,说:“今天就给你讲一个关于牛头的故事吧。”

小喇嘛似乎来了兴致,连声说“好,好”。

老喇嘛便讲这个故事:“有一天,有个人来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他觉得走累了就坐下来休息。他是一个烟鬼,一坐下来就要抽一会儿烟。正好在他坐下的地方有一个白晃晃的牛头骷髅。他点上烟,看着那个牛头。他看着看着觉得那个牛头有点好笑。周围荒凉一片,他觉得很寂寞,就和那牛头开起玩笑来。他猛吸了几口烟之后,将发烫的烟灰磕到了张开的牛嘴里,拿腔怪调地问:‘烫不烫啊?’没想从那牛头骷髅里发出了一声很怪异的、嘶哑的声音:‘很烫啊!’他看了看那牛头骷髅,吓得魂都没了,撒腿就跑,跑到很远之后才发现把烟具都丢那儿了,但他再也不敢回去取了。”

小喇嘛仔细地听,脸上带着微笑。

老喇嘛一口气把故事给讲完之后,看着小喇嘛故作玄虚地问:“听了这个故事你怕不怕?”

小喇嘛看着自己手里的牛头,摸了一下,笑着说:“要是在晚上我肯定怕得睡都睡不着了,但是在白天,听了这个故事还觉得有点好笑呢。”

老喇嘛笑了起来,说:“其实晚上也不用害怕,白天和晚上没有什么区别,一切都只不过是镜中的虚像。”

小喇嘛问:“什么是镜中的虚像?”

老喇嘛想了想说:“意思是说这个世界就像是从镜子中看到的物象,看起来很真,但其实那是虚的,不真实的。”

小喇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着什么。

老喇嘛笑着说:“你就不要瞎点头了,这些你还不懂。”

小喇嘛也笑了说:“既然不懂我就不想了,有时候想这些问题想得我脑子都发痛。”

老喇嘛继续笑着说:“等你长大了,上了年纪有些事情不想也明白了。”

小喇嘛想了想说:“那我就等长大后自然地明白吧。”

老喇嘛从小喇嘛手里拿回那个牛头,从火堆里捡出一根木炭,在这个牛头的额头正中写上了六字真言的第一个字“嗡”。

之后,老喇嘛又闭目念了一段很长的经文。

小喇嘛也闭上眼睛也赶紧跟着念。

老喇嘛正在念经时,收音机里播出了一段新闻:“新华社消息,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间又发生严重冲突,造成至少十人伤亡,事态还在不断扩大之中……”

老喇嘛停下念经,睁开眼睛看着远处的什么地方自言自语似的说:“世事纷争,何时了断啊?”

小喇嘛赶紧睁开眼睛,看见师父在看着前方的什么地方,就以为师父在看远处的什么东西,他顺着师父看的方向看,但是远处空旷一片,什么也没有。

新闻之后,收音机里播出了一曲欢快的音乐。

老喇嘛叹了口气,关了收音机,说:“我该去磕头了,你休息一会儿再跟上来吧。”

小喇嘛“嗯”了一声。

老喇嘛回到刚才做过记号的地方,继续去磕他的头了。

小喇嘛看了一眼老喇嘛磕头,在火堆边躺下来睡觉。

小喇嘛很快就睡着了。他还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梦。他想从梦中醒来却又没法醒来。他在梦里还想要是师父叫他一声他就能从这奇怪的梦中醒来了。但师父始终没有叫他,倒是一阵“突突”的马达声把他从梦里惊醒了。一醒来,他的胸口还有一点堵堵的感觉。但他往回想时,却怎么也记不起来自己刚才做过的那些个奇奇怪怪的梦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小喇嘛坐起来,往那“突突”的马达声传来的方向看时,一台老式的“58型”拖拉机正沿着那条土路向这边驶来。

拖拉机越来越近了。小喇嘛看见车上坐着几个表情怪异的人。

拖拉机从他身边“轰轰”地开了过去,车上的人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们。

小喇嘛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拖拉机,也用怪异的目光看拖拉机和拖拉机上的人。

拖拉机驶到前面老喇嘛磕头的地方停住了,马达声依然很刺耳地响着。

那几个表情怪异的人从车厢里跳下来,围住老喇嘛看。

其中一人指着老喇嘛,表情很严肃,用有点夸张又有点刺耳的声音对他的几个同伴说:“这才是伟大的艺术家啊,用身体丈量土地的博大,用身体和土地做最亲密的接触,用身体接近心中的圣殿!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神圣和更伟大的行为艺术家吗?”

另外几人一边点头,一边用崇敬的目光看着老喇嘛。

小喇嘛看见那些人围住正在磕头的老喇嘛,就把收音机挂在脖子上跑了过去。

其中一个短头发、面容苍白的女的指着跑过来的小喇嘛说:“我觉得这个小喇嘛也很有意思,你们看见他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了吗?在这么一个蛮荒之地,他始终忘不了和现代文明世界保持高度密切的联系,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啊,我觉得他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行为艺术家,将来咱们写书一定要把他们给写进去。”

一个稍稍年轻一点的男的走过来问小喇嘛:“你会不会讲汉语?”

小喇嘛看了看那男的说:“会一点。”

那男的说:“哇,太好了!”

那个短头发、面容苍白的女的走过来问:“那你会不会讲英文?”

小喇嘛说:“会一点。”

那女的说:“那你讲两句给我们听听。”

小喇嘛就有点炫耀似的念了几句“你几岁了”“我十三岁了”“谢谢你,欢迎你到西藏”之类的英文。

那女的有点兴奋,对旁边几个伙伴说:“我听说现在许多喇嘛都会讲英文,果然不错,你们看看他们是不是比咱们更时尚?”

其他几人也“啧啧”地惊叹不已。

之后,那几个人兴奋地围住小喇嘛说:“哇,太好了,你能听懂我们的话太好了!”

一个长发男对小喇嘛说:“我给你讲,你们——你和这位老喇嘛都是很伟大的艺术家,我们很敬佩你们。”

这时,老喇嘛停下了磕长头,看着小喇嘛问:“他说什么?”

小喇嘛说:“我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

老喇嘛盘腿坐在路边好奇地看着这些奇奇怪怪的人。

小喇嘛也好奇地看着他们。

那个长发男很认真地对小喇嘛说:“你告诉老喇嘛,我们这些人也跟你们一样是伟大的艺术家。”

小喇嘛的表情有点茫然,问那个长发男:“我想问一下,艺术家是什么意思?”

长发男有点生气地说:“怎么,弄了半天你连艺术家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啊?”

小喇嘛摇了摇头。

长发男说:“那你的师父听懂了吗?”

小喇嘛还是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老喇嘛。

长发男说:“哎,怎么跟你说呢?艺术家就是——”

小喇嘛等着长发男继续解释什么是艺术家。

长发男使劲想了想,表情很痛苦地说:“怎么跟你说呢,所谓的艺术家就是,就是那些个搞艺术的人。”

长发男松了一口气,看着小喇嘛说:“这下知道什么叫艺术家了吧?”

小喇嘛还是一脸迷茫,摇了摇头。

长发男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解释什么是艺术家了,干脆对着老喇嘛说:“准确地说我们跟你们一样是行为艺术家,我们想完成一项伟大的行为艺术活动,我们需要像你们这样磕着长头去拉萨的朝圣者的帮助,我们沿途找了很久才找到了你们,现在确实很难找到像你们这样磕着长头去拉萨的朝圣者了!你们可以帮助我们完成这项伟大的艺术活动吗?”

老喇嘛莫名其妙地看看长发男,又看看小喇嘛。

小喇嘛赶紧把大意翻译给老喇嘛听。

老喇嘛想了想后问:“什么帮助?”

小喇嘛也疑惑地用汉语问那长发男:“你们需要我们什么样的帮助?”

长发男有点兴奋地说:“我们想用一种媒介方式把圣地拉萨和首都北京紧紧地联结在一起,这种媒介方式就是你们藏族表示最高礼节的哈达。我们的拖拉机里有很多很多的哈达,你们看见路边那些电线杆子了吧,你们只要在每一条哈达上写上藏文的六字真言,再把它们连接起来,顺着电线杆子一直拉到你们朝圣的目的地拉萨就行了。同时,我们也会找一个从拉萨徒步返回的内地大学生在每一条哈达上写上‘我爱北京天安门’,连起来顺着电线杆子从拉萨往北京的方向拉,这样再过几个月,我们的哈达就能把封闭的拉萨跟开放的北京紧紧地连接起来了,它的意义绝不亚于将来要通到拉萨的青藏铁路。”

小喇嘛半张着嘴巴,使劲想了想,说:“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长发男十分深沉地说:“这就是行为艺术,这下你懂了吧。”

小喇嘛将长发男的话大概翻译给老喇嘛听。

老喇嘛听了之后不解地看着长发男。

长发男继续说:“你们这样做不是无偿的付出,这样做是有报酬的,你们每拉起一条哈达就可以拿到一块钱,我们专门有人全程跟踪你们送哈达、拍电视,到时你们也会很出名的!想想看,这是一件多么好的差事啊!”

小喇嘛把长发男的话翻译给老喇嘛听,小喇嘛一边翻译一边不知所措地看着老喇嘛。

老喇嘛站起来开始磕他的长头。

长发男等几个人从老喇嘛后面“咔嚓、咔嚓”地拍老喇嘛磕头。

老喇嘛磕了三个头之后停顿了一下,回头用藏语说:“哈达是用来献给佛的,不是用来献给电线杆子的。”

说完,又开始磕长头了。

长发男赶紧问小喇嘛:“他说什么?老喇嘛在说什么?”

小男孩想了想把老喇嘛的话大概翻译给长发男听。

那个短发、脸色苍白的女的说:“我操,说得很有哲理、很深刻啊!”

之后,又对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家伙说:“赶紧,赶紧把这句话记下来,这句话说得太绝了!到时写书一定要把这句话用进去!”

戴眼镜的家伙赶紧拿出一个笔记本往上面记着什么。

小喇嘛以为那个女的生气了,在骂他们,赶紧跟上了老喇嘛。

长发男看着老喇嘛和小喇嘛的背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遇见了真正志同道合的伟大的艺术家,原来不是。”

长发男顿了顿之后又说:“他们也只不过是两个追求世俗声名的普通朝圣者。”

短发女说:“你得了吧你,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真正的伟大的艺术家!”

拖拉机从老喇嘛和小喇嘛身边轰隆隆地开走了。

老喇嘛和小喇嘛渐渐地走到了一处高地。

高地上很安静,除了老喇嘛磕长头和小喇嘛走路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一阵声浪从远处的地平线上传来,那是许多人念诵六字真言的声音。

紧接着地平线上出现了十几个朝圣者。他们风尘仆仆地向老喇嘛和小喇嘛走来。待走近之时,他们双手合十,向老喇嘛和小喇嘛问候致意。

老喇嘛也双手合十地问:“请问从这里到拉萨还要走多久?”

其中一个老者回答:“这样磕着长头,可能还需要两个多月的时间吧。”

老喇嘛和小喇嘛的脸上露出喜悦之色。

老喇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慨道:“如果我不死在路上,两个月后就能向释迦牟尼佛磕头了。”

老者说:“祝愿你们平安到达圣地拉萨。”

老喇嘛说:“你们是比我们幸福的人,因为你们已经到过拉萨了,祝愿你们平平安安返回家里。”

那些朝圣者道过谢之后就念诵着六字真言往前走去了。

老喇嘛和小喇嘛定定地看着他们走远。

他们的背影越来越小,诵经声也越来越模糊了。

老喇嘛和小喇嘛依然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突然,从天空中传来了一阵持续不断的轰轰巨响。

老喇嘛和小喇嘛一起抬头看向天空。天空中有一架飞机正往他们去的方向飞行着。

小喇嘛喊了起来:“师父,看,你看,飞机,那肯定是飞往拉萨的飞机。”

老喇嘛看着那飞机,问:“是吗?”

小喇嘛说:“肯定是,每天有好几架飞机从各地飞往拉萨呢。”

飞机在天空中越来越小,快要消失了。

小喇嘛怅然若失地说:“我们要是也在那架飞机里面该多好啊!”

老喇嘛问:“飞机从北京飞拉萨需要多长时间啊?”

小喇嘛说:“三四个小时就到了。”

老喇嘛说:“啊?这么快啊,不会吧。”

小喇嘛说:“肯定是,我听好几个人说了,那是飞机啊!”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老喇嘛的声音:“那样去拉萨也太快了,没什么意思。”

飞机在天空中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什么声音。

老喇嘛继续磕他的长头。

小喇嘛看着正在磕长头的师父的背影说:“嗡嘛呢叭咪哄,坐飞机去拉萨确实是有点快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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