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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洛

塔洛平常都扎着根小辫子,那根小辫子总是在他的后脑勺上晃来晃去的,很扎眼。时间长了,人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辫子”,甚至都忘了他原来叫什么名字。

年初,乡派出所的来村里登记换身份证,召集村民开大会,所长叫了半天“塔洛”也没人答应,就问村长:“你们村里没有一个叫‘塔洛’的人吗?”

村长想了想说:“我们村里好像没有这样一个人。”

所长严肃地说:“你不能说好像,你必须要确认你们村里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村长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有这样一个人,就说:“如今我们村里有几百号人,我都记不大清了。”

所长看着他问:“那你是怎么当这个村长的?”

村长有些生气,说:“当村长也不是让我去记住所有人的名字的,我的任务是带领全村人脱贫致富。再说我们村里的那些个婆娘们一个接一个地生,也不怕罚款什么的,光这两天就生了五六个,你说我怎么能记得住那么多人的名字,好多都还没取名字呢。”

所长笑着说:“你作为村长你就应该记住你们村里人的名字。”

村长瞪着眼说:“那你能记住在你们派出所登记的所有人的名字吗?”

所长说:“这个不一样,你是一村之长。”

村长说:“那你是一所之长。”

所长笑了,说:“既然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把这个名字给划掉了,到时到城里不让住旅馆了可不要怪我啊。”

村长也笑了,挥手让会计过来,问:“咱们村有个叫塔洛的人吗?”

会计是个中年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

会计看见村长和所长在等着他回答,就叫来了一社的社长。

会计问社长:“你知道咱们村有个叫塔洛的人吗?”

社长想了半天突然笑起来说:“有啊,怎么没有?就是小辫子啊!”

村长和会计都笑了,说:“是,是,就是小辫子,塔洛就是小辫子,小辫子就是塔洛,都是一个人,你看差点都给忘了。”

所长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们。

村长赶紧解释说:“‘小辫子’是塔洛的外号,因为都叫惯了他的外号,倒把他的真名给忘了,你看这事情弄的。”

所长问:“那他人呢?”

村长说:“噢,是这样的,他是个孤儿,也没人管,好多年前就承包了村里几户人家的羊,一个人到山上放羊去了。也不知是谁给起的这样一个外号,从他十几岁时我们就都这样叫了。”

所长说:“办身份证必须得本人来照相,你们得想办法把他叫来啊。”

村长问:“今天照吗?”

所长说:“今天照不了,必须得到乡上指定的地方照。”

村长说:“那我过两天想办法让他下山去乡上吧。”

大概过了十天,塔洛才到了乡派出所。

所长看了看塔洛后脑勺上被一根红线扎着的头发,问:“你就是小辫子吧?”

塔洛有点惊奇,看着所长的脸问:“你怎么知道的?”

所长笑了笑说:“我们当警察的,肯定是比别人知道多一些的。”

塔洛有点钦佩地说:“难怪有些坏人被你们抓到了。”

所长呵呵地笑着说:“你的意思是有些坏人没被我们抓到吗?”

塔洛说:“没抓到。前年我的三只母羊和九只羊羔被人偷了,你们就没抓到。”

所长问:“你报案了吗?”

塔洛说:“当然报了,我是托村长报的。”

所长说:“村长忙,可能是忘了。”

塔洛说:“也许吧。不过村长后来信誓旦旦地说他给你们报过案了。”

所长说:“丢几只羊这样的事太多了。”

塔洛说:“不过去年小偷偷了我的十二只羊,过了一个月就被你们抓住了,你们还是很厉害的。”

所长呵呵地笑着说:“丢的羊多了我们就得管啊。”

塔洛一脸钦佩地说:“被小偷偷了一个月了还能找得到,你们真是了不起。”

所长还是呵呵地笑,看见塔洛一脸钦佩就装作谦逊的样子说:“应该的,为人民服务嘛。”

塔洛也笑了,说:“这句话我知道,是毛主席说的,小时候上学时学过。”

所长不由地打量起塔洛来,说:“你还上过学?”

塔洛一脸认真地说:“上过,怎么没上过,我上过小学,我的学习成绩还不错呢,我还背过为人民服务这篇课文呢。”

所长说:“是吗?那你还记得吗?”

塔洛说:“当然记得,只要是我背过的东西我就全记得,不会忘。”

所长说:“那你背背看。”

塔洛稍稍想了想,就滔滔不绝地背了起来:为人民服务,一九四四年九月八日,毛泽东。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张思德同志就是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一个同志。

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精兵简政”这一条意见,就是党外人士李鼎铭先生提出来的;他提得好,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采用了。只要我们为人民的利益坚持好的,为人民的利益改正错的,我们这个队伍就一定会兴旺起来。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还要和全国大多数人民走这一条路。我们今天已经领导着有九千一百万人口的根据地,但是还不够,还要更大些,才能取得全民族的解放。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中国人民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我们要努力奋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不过,我们应当尽量地减少那些不必要的牺牲。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

塔洛一口气整个地背完这篇文章时,看见所长张大了嘴巴看着他的脸。

塔洛说:“怎么样,我背的没错吧。”

所长脸上的表情这才恢复了常态,说:“没想到你是个天才啊!”

塔洛却不以为然地说:“我就是记忆力比别人好一点。”

所长问:“你是什么时候背的这篇课文?”

塔洛说:“十四岁,上小学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学的课文基本上都是毛主席语录,我还会背很多毛主席语录呢。”

所长说:“你真是厉害,你现在多大?”

塔洛说:“二十九岁。”

所长“啧啧”地赞叹着说:“我有你这样的记忆力,我早就上大学了。”

塔洛说:“我上了小学就没再继续上。我的父母早死了,我的亲戚不管我了。他们说你的记忆力好,就承包村里几户人家的羊放羊去吧,好好记住每一只羊的颜色和样子,不要弄丢了就有口饭吃了。我没有办法就去山上放羊了。刚开始时我有一百三十六只羊,第二年增加了十六只,第三年增加了四十七只,第三年增加了十一只,那年发生了一场雪灾,死了很多羊羔,哎,反正每年都在增加,没有减少过,现在增加到了三百七十五只,其中有二百零九只白羊,七十一只黑羊,九十五只花羊,一百三十四只有角,二百四十一只没有角。”

这时候,所长又张大了嘴巴看着他,过了一会才说:“可惜了,可惜了,你真是太可惜了。”

塔洛又说:“我觉得我替别人放羊也是为人民服务,虽然他们每年也给我十几只羊,也给我一点钱。”

所长赶紧点头说:“是是,那是,当然是了。”

塔洛说:“我喜欢毛主席说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句话。”

所长的表情又恢复了正常,说:“你看你虽然背得很好,但还是没有学好这篇课文吧?这句话不是毛主席说的,是司马迁说的,司马迁是个伟大的文学家。”

塔洛说:“是吗?那毛主席和司马迁是什么关系?”

所长笑了,说:“没有什么关系,司马迁是古代的人,毛主席是现在的人,他们没什么关系。”

塔洛有些不解地问:“那这句话呢——‘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这句话是毛主席说的吧?”

所长说:“这是毛主席说的,没错。”

塔洛说:“那这两句话怎么这么像呢?”

所长说:“说的都是一样的意思。”

塔洛说:“那我为我们村里的人放羊,如果死了也会像张思德一样比泰山还要重吗?”

所长说:“是,你如果死了也肯定像张思德一样重于泰山的,不过你离死还早着呢。但我可以看出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张思德一样的好人。”

塔洛问:“你怎么看出了我是一个张思德一样的好人?”

所长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们当警察的,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塔洛问:“你真得给我说说你们是怎么看出好人和坏人的。”

所长神秘地笑着说:“这可不能说,我们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塔洛显出一点失望的样子,目光中又流露出了一些钦佩。

所长再次感叹道:“你的记忆力真是很好啊!”

塔洛这才记起什么似的说:“我是来照相的,村长让我来的。”

所长斜眼瞪着他说:“你怎么才来啊,人家照相的早走了。”

塔洛说:“村长昨天才派人来替我的,我今天就跑来了。”

所长说:“那你只能到县上去照相了。”

塔洛说:“不照不行吗?”

所长说:“不行,要办身份证。”

塔洛问:“身份证是什么?”

所长说:“有了身份证,你去了城里,别人就知道你是谁了,就知道你是哪儿的人了。”

塔洛说:“我自己知道我是谁不就行了吗?”

这时,所长记起了什么似的问:“你叫什么来着?”

塔洛说:“小辫子。”

所长说:“我是问你的真名。”

塔洛想了想才说:“塔洛。”

所长说:“塔洛,噢,是,你今天去县城找德吉照相馆,里面有个女的也叫德吉,你就说派出所让来照相的就知道了。”

塔洛笑了笑说:“我这真名好像不是自己的名字似的,自己听着都有点别扭啊。”

所长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说:“你就不要光顾着说话了,快去吧,还能赶上去县上的班车。”

塔洛坐着班车到了县上。

从班车上下来走到街上时,塔洛的心里有点慌乱。他看着来来往往、东奔西走的人,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

他看到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过来了就赶紧问:“小朋友,你知道德吉照相馆在哪里吗?”

小学生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他后脑勺上的小辫子,使劲摇着头。

塔洛说:“小朋友,你不要害怕,我叫小辫子,我要去德吉照相馆照相。”

小学生乐了,说:“你让我看看你的小辫子我就带你去。”

塔洛高兴地蹲下来让他看。

小学生饶有兴致地一边看一边说:“我们的老师说只有清朝的人才有辫子,你怎么还留着辫子?”

塔洛瞪着小学生说:“你可不要把我当成是从清朝来的人啊。”

小学生说:“我得问问我们的老师。”

塔洛站起来说:“你带我去德吉照相馆吧。”

小学生又吞吞吐吐起来,说:“我记不太清楚在哪儿了。”

塔洛急了,立即拿出十块钱说:“你带我去,这十块钱归你了。”

小学生一会儿就把他带到了德吉照相馆门口,拿着塔洛给的十块钱飞也似的钻进了前面的一个小卖部。

塔洛开门进去时,看见一个女的正在给一个男的照相,旁边还坐着几个人。待那个男的脸上露出一丝虚情假意的笑时,“咔嚓”一声响,那个男的就起身到一边了,另外一个男的又坐在了那个男的刚才坐过的凳子上板直了腰。

塔洛进去了,那女的也不跟他打声招呼,依然忙着。

塔洛就站在门口,说:“这里是德吉照相馆吗?”

那女的回头说:“是德吉照相馆,有什么事吗?”

塔洛说:“我找德吉。”

那女的停下来疑惑地看着塔洛说:“我就是德吉。”

塔洛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说:“我是来照相的,是派出所的让我来的。”

德吉说:“是来照大头照的吧?”

塔洛说:“我也不知道,说是办什么证用的。”

德吉笑了,说:“咳,早说嘛,就是大头照,办身份证用的,还那么神神叨叨的,我还以为有什么其他的事呢。你就坐下等一会儿吧,他们都是来照大头照的。”

那几个人也看着塔洛笑。塔洛就在他们旁边坐下了。

待那几个人走了之后,德吉对塔洛挥了挥手说:“现在你来照吧。”

塔洛就过去坐在了那个白色背景下的凳子上。

德吉拿着一个照相机过来,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看着塔洛头上的小辫子说:“你怎么留了小辫子?”

塔洛说:“从小就留了。”

德吉说:“这样照大头照可能不行吧?”

塔洛说:“为什么不行?”

德吉说:“人家派出所的分不出你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塔洛很认真地说:“我就是刚从派出所来的,人家所长也没说什么呢。”

德吉笑着说:“好了好了,给你照就是了。”

塔洛像刚才那几个人那样坐直了身子,准备堆出脸上的笑。

德吉拿着照相机比划了几下,走过来摸了摸塔洛蓬乱的头发,说:“我建议你先去洗个头吧,你现在的头发太乱了,这样照出来不好看。”

塔洛说:“乱就乱吧,照吧,我没有那么多讲究。”

德吉认真地说:“这身份证办下来可是要用一辈子的,那上面的自己的照片照得好看一点不好吗?”

塔洛看着德吉的脸,没有说话。

德吉指了指窗户外面马路对面的一家理发馆说:“快去那里洗个头吧,是我一个好朋友开的。”

塔洛很无奈地站起来走出了照相馆。

塔洛走进理发馆时,一个短发的女孩起来招呼他。

塔洛有点新奇地看着女孩的脸说:“你是对面照相馆德吉的好朋友吗?我是来洗头的。”

短发女孩仔细看了他一眼就让他坐在了椅子上,然后走到他的后面从镜子里看着他问:“水洗五块,干洗十块。水洗还是干洗?”

塔洛看着镜子里女孩的脸也问:“干洗是什么意思?”

短发女孩笑笑说:“就是不用水洗。”

塔洛又问:“不用水怎么洗?”

短发女孩说:“哎,反正很舒适的,你洗了就知道了。”

塔洛说:“那就干洗吧。”

短发女孩就往塔洛的头顶挤洗发膏,轻轻地揉搓着头发。

塔洛还是从前面的镜子里看着短发女孩。

短发女孩也从镜子里看着他问:“干洗很舒适吧?”

塔洛说:“干洗确实很舒适。”

短发女孩又没话找话地说:“你这头发没洗都有一段时间了吧?”

塔洛说:“我是个放羊的,没有那么多水洗头。”

短发女孩故作惊奇地说:“噢,是吗?那你有多少只羊啊?”

塔洛不假思索地说:“我总共有三百七十五只羊,其中一百三十三只羯羊,一百六十八只母羊,七十四只半大的羊羔,这一百六十八只母羊中今年能产羔的一百二十四只,已经完全不能产羔的四十四只。”

短发女孩停下揉搓头发,有点惊奇地看着镜子中塔洛的脸,说:“你的记忆力真好啊!”

塔洛不以为然地说:“记住每一只羊的情况,才能放好自己的羊啊。”

短发女孩又开始揉搓头发,看着镜子里的塔洛问:“那你这么多羊值多少钱啊?”

塔洛说:“我今天来时卖了两只羯羊,给了六百块,现在一只母羊大概两百块,如果是待产的母羊可能会更高一些,两百五吧,羊羔一只一百多,这样下来可能差不多是八九万吧。”

短发女孩张着嘴巴说:“这么多啊?”

塔洛说:“不过三百七十五只羊可不都是我的啊,我自己才有一百多只。”

短发女孩说:“也挺多的。”

说完就让塔洛去冲头,塔洛过去坐在一个水龙头下面。

给塔洛冲洗头发时塔洛问:“不是干洗吗?这么又用水洗了?”

短发女孩笑了,说:“虽然是干洗,但最后还是要把洗发膏冲洗干净嘛。”

塔洛也就没说什么。

冲洗完了,短发女孩又让塔洛坐在镜子前的凳子上,打开电吹风给他吹头发。

塔洛又从镜子里盯着短发女孩的脸看。

短发女孩一边吹头发一边笑着问塔洛:“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的脸看,我有那么好看吗?”

塔洛也不回避自己的目光,说:“刚进来时我还以为你是个男的呢,要不是看见你戴着耳环。”

短发女孩笑了起来,说:“现在城里都流行短发呢,这是流行趋势。”

塔洛说:“可你是个藏族女孩啊,藏族女孩怎么能把头发剪得那么短呢。”

短发女孩还是笑着说:“我剪短头发就是为了等你这么个长发小伙子来会我啊。”

这下,塔洛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把目光从短发女孩的脸上移开,看着别处。

短发女孩吹干了塔洛的头发,就把手搭在塔洛的肩膀上,端详着镜子中塔洛的脸懒洋洋地说:“这样一收拾,你长得还很英俊的嘛。”

塔洛有点不好意思,赶紧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短发女孩说:“给你钱。”

短发女孩接过钱说:“你没有零钱吗?我找不开。”

塔洛说:“找不开就算了,给你吧。”

短发女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塔洛已经跑出了理发馆。

塔洛到照相馆门口时,看到里面又来了几个人,就站在外面抽起了烟。

塔洛一边抽烟一边把目光移向对面的理发馆,他看见短发女孩也正从玻璃窗户里往这边看。他就一边抽烟一边看理发馆窗户后面的短发女孩。短发女孩看着这边笑了一下。

这时,从街道上来了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其中一个上前跟他搭讪道:“我们是内地来的大学生,到这边旅游,我们看着你很特别,你是个艺术家吗?”

塔洛一边抽烟一边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们,一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的样子,脸上显出似乎很严肃的表情。

另一个说:“你们看看他的眼神,那么深沉,肯定是一个深刻的艺术家。”

塔洛也不理他们,等抽完烟把烟屁股扔到地上使劲踩了一下之后才说:“其实我是个放羊的。”

又一个说:“你们听听,他说话多深刻啊,他肯定是个艺术家。”

这时,从照相馆里面出来了几个人,他也就进去了。

德吉见他就说:“你看收拾了一下头发就不一样了,你还蛮英俊的嘛。”

塔洛听见在夸他就有点不自在了,直接走过去坐在了白布前的凳子上。

德吉手里摆弄着个照相机走过来说:“你要快照还是慢照?”

塔洛不解地问:“什么快照慢照?”

德吉说:“快照就是今天能取照片,慢照明天取照片。”

塔洛说:“那我要快照。”

德吉说:“快照二十块,慢照十块。”

塔洛说:“可以,我要快照。”

德吉就对着他摁下了快门。

德吉走到一个办公桌后面对还坐在凳子上的塔洛说:“来,交钱。”

塔洛就过去交钱。塔洛又拿出一张五十的给了德吉,说:“能找开吗?”

德吉看了一眼递过来的钱,说了一声“能找”就开始在抽屉里翻零钱。她一边翻一边问塔洛:“刚在我看见外面几个小青年在跟你说话,他们跟你说什么呀?”。

塔洛说:“他们问我是不是个艺术家。”

德吉仔细地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是吗?”

塔洛说:“是啊,他们就是那样问我的。”

德吉笑着说:“那你说什么了?”

塔洛说:“我说我是个放羊的。”

德吉干脆笑出了声。

塔洛说:“什么是艺术家?”

德吉笑着说:“艺术家就是像你一样扎着小辫子、留着长头发的人。”

塔洛有些不解地看着德吉的脸。这时,德吉也凑够了要找的钱,就把一把零钱给了塔洛,说:“过半小时来取照片吧。”

塔洛又站在照相馆外面的马路边上抽烟。短发女孩从理发馆里出来到他旁边说:“在抽烟呢?”

塔洛说:“嗯,在抽烟。”

短发女孩说:“刚才我从我理发馆的窗户里看你,你真的很英俊哎。”

塔洛又变得不知所措起来,抽完了一根接着又抽第二根。

短发女孩说:“晚上我们去酒吧玩吧。”

塔洛说:“我没去过酒吧。”

短发女孩说:“很好玩的,你这么英俊肯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的。”

塔洛又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等终于过去三十分钟之后,塔洛去取了照片。他取出照片,看着上面自己大头的头像,脱口而出说:“怎么照得这么难看啊!”

晚上在一个非常吵闹的酒吧里塔洛喝了很多啤酒,早晨醒来时发现那个短发女孩躺在自己身边。

塔洛有点紧张地坐起来。这时,短发女孩也醒来了,看着他笑。

塔洛不敢看短发女孩的脸,短发女孩却说:“你喜欢我吗?”

塔洛心里一阵紧张,坐着一动也不动。

短发女孩说:“昨晚你说你喜欢我了。”

短发女孩摸着塔洛的小辫子说:“我喜欢你的小辫子。”

塔洛还是很紧张的样子。

短发女孩把头靠在塔洛的肩膀上,说:“你带我去什么地方吧,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塔洛这才像是找到了什么说话的机会似的说:“我什么地方也没去过。”

短发女孩说:“那我带你去,咱们可以去拉萨、北京、上海、广州、香港……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塔洛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去那些地方。”

短发女孩说:“要是让你选,你想去哪里?”

塔洛说:“我当然想去拉萨了。”

短发女孩说:“那我们就去拉萨吧。”

塔洛说:“听说去那里要很多钱,我没有那么多钱。”

短发女孩说:“你把你的羊卖了不就有钱了吗?”

塔洛说:“那些羊不全是我的,也有其他人家的。”

中午时分,塔洛到了乡派出所,所长看着他说:“去了一趟县城,你变得很英俊了嘛。”

塔洛说:“这次我可能遇见了一个坏人。”

所长警惕地说:“遇见坏人可要及时向我们汇报啊。”

塔洛又说:“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坏人。”

所长笑着说:“你这个小辫子,你要举报坏人一定要有证据,要不然你就要负法律责任。”

看塔洛的表情,像是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没说什么话。

所长说:“你照的照片呢?”

塔洛赶紧拿出照片给了所长,还说:“照得很难看。”

所长说:“大头照嘛,就得这样照。”

塔洛没再说什么。

所长把照片收起来,登记了之后说:“可以了,一个月以后来取吧。”

塔洛准备起身要走,所长又叫住他说:“问你一个很私人的问题,你怎么就想起留这样一个小辫子了?”

塔洛又坐直了说:“这个——”

所长饶有兴致地说:“这个什么?”

塔洛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原因。”

所长有些失望地说:“不说就算了,这是你的权利。”

塔洛看着所长的样子,说:“其实也没什么的,就是因为看了一场电影。”

所长又来了兴致,说:“这怎么说?”

塔洛说:“我小学毕业,去山上放羊之前我拿着别人给的钱,去县城逛了一趟。”

所长说:“之后呢?”

塔洛说:“之后我就看了一场电影。”

所长说:“这和你留这么一根小辫子有什么关系。”

塔洛说:“就是因为看了这个电影,我才留起了辫子。”

所长说:“这又是怎么回事?”

塔洛说:“电影里有一个留着小辫子的男人,很多女人都喜欢他。”

所长大声地笑了起来,说:“那你留了小辫子后也有很多女人喜欢你吗?”

塔洛说:“我们村里的女人们都不喜欢我,他们说我是个穷光蛋。”

所长停下笑,问:“你看的那是个什么电影?”

塔洛说:“我也不知道,当时听说是个外国电影就进去了。后来我把这个电影的故事讲给很多人,问他们有没有看过这样一个电影,他们都说没有看过。”

所长有点遗憾地说:“我一定要看看这个电影。”

一个月以后的一个黄昏,塔洛到了县城,背着一个包径直走进了那家理发馆。

短发女孩正在给一个男人理发,塔洛就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从墙上的镜子里看短发女孩。短发女孩只是在镜子里笑了一下,也不跟塔洛打招呼。

待那个男人走后,短发女孩从镜子里看着他说:“你的头发又脏了,又该洗洗了。”

塔洛走过来坐在了刚才那个男人坐过的那个椅子上,继续从镜子里看着短发女孩。

这时,短发女孩才说:“你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啊?”

塔洛把那个包放在旁边的理发工具箱上说:“这是九万块钱。”

短发女孩把两只手搭在塔洛的肩膀上,看着镜子里塔洛苍白的脸说:“放松,放松,放松下来就会好的。”

塔洛不说话,脸色依然苍白。

短发女孩说:“我给你洗洗头吧。”

说完就把洗发膏挤到了塔洛的头上,慢慢地揉搓着。

揉着揉着塔洛就放松下来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塔洛醒来时,短发女孩坐在旁边看着他。

短发女孩说:“你太紧张了,刚才睡着了。”

塔洛左右看了看,那表情和眼神像是在梦里。

短发女孩说:“我已经把你的小辫子给扎好了。”

塔洛的表情和眼神依然像是在梦里。

短发女孩递给塔洛一瓶矿泉水说:“你喝点水吧。”

塔洛就打开盖子喝了几口。

短发女孩盯着塔洛的眼睛说:“为了咱们俩,现在你要做一件事情。”

塔洛盯着短发女孩的脸,又喝了一口矿泉水。

短发女孩说:“你愿意吗?”

塔洛又喝了一大口,“咕咕”地咽了下去,喉结在上下滚动着。

短发女孩说:“你这小辫子太招人耳目了,你得把他剪掉。”

塔洛不再喝水了,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

短发女孩看着镜子里塔洛的脸说:“你同意了吗?”

塔洛还是盯着自己的脸看。

短发女孩说:“你喜欢长发我以后就留长发了,梳两条小辫子专门给你一个人看。”

塔洛又看了看镜子里短发女孩的脸。

短发女孩说:“那我就剪了啊,给你理个光头,这样谁也认不出你了。”

塔洛闭上了眼睛,短发女孩拿起电推子几下就把塔洛的头弄成了个大光头。那根小辫子掉在了塔洛的脚旁边,上面还拴着一根红线。塔洛看了看,弯下腰把那根小辫子捡起来装进了口袋里。

晚上,短发女孩又带着塔洛去了之前的那个酒吧,塔洛和短发女孩喝了很多啤酒,尽情地狂欢,很晚才去了短发女孩的住处。

早晨醒来时,塔洛发现短发女孩不见了,再四处看时他带来的那个包也不见了。

塔洛在这个小县城里找了两天两夜,也没有找到短发女孩的一丝踪影。

两天后,塔洛去了乡派出所。所长正和几个干警在忙着什么。

塔洛说:“所长,我来了。”

所长看了半天塔洛的脸,才突然说:“咳,小辫子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的小辫子呢?”

塔洛说:“剪掉了。”

所长说:“太可惜了。”

塔洛说:“所长,你现在看我像不像一个坏人?”

所长说:“你什么意思啊?”

塔洛说:“你不是一眼能看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吗?”

所长笑着说:“要说以前留小辫子时你还有那么一点像坏人的样子,但现在这个样子就一点也不像坏人了,倒真正像一个好人。”

塔洛说:“恐怕现在我死了就轻于鸿毛了。”

所长还是笑着说:“你现在是不是又想背毛主席语录了,我已经领教过你的记忆力了,你就不用再背了。”

塔洛说:“可惜啊可惜,我再也不能像好人张思德一样为人民利益而死,死后重于泰山了,只能像那些个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坏人一样死了,死后比鸿毛还轻了。”

所长笑了,说:“这次你把毛主席语录运用得还不错。”

塔洛只是说:“可惜啊可惜。”

所长笑着对正在干活的几个干警说:“哎,你们信不信这家伙能背很多毛主席语录。”

几个干警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塔洛露出怀疑的表情,似乎在说:“他?”

所长说:“看来得让你们开开眼界了。”

说完,又转向塔洛说:“你就背背《为人民服务》吧,让他们开开眼。”

塔洛看着那几个干警的表情,没说什么就自顾自地背了起来:

为人民服务,一九四四年九月八日,毛泽东。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张思德同志就是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一个同志。

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那几个干警都张大了嘴巴看着塔洛出神。

所长做了个手势让塔洛停下来,然后看着几个目瞪口呆了的干警说:“怎么样,傻了吧?他还会背很多毛主席语录呢。”

干警们还是呆呆地看着塔洛出神。

所长说:“好了,干活了,咱们得抓紧时间了。”

塔洛说:“所长,我现在变成一个坏人了。”

所长看了看塔洛说:“不是说理了个光头人就变成坏人了。”

然后又对旁边的一个干警说:“你在那些新办的身份证里找找,把他的身份证找出来给他。”

干警说:“他叫什么名字?”

所长说:“小辫子。”

干警说:“啊?”

所长说:“噢,不是,那是他的外号。”

又转向塔洛问:“你的真名叫什么来着?”

塔洛说:“塔洛。”

所长说:“对,我记起来了,就是塔洛。”

干警就在一边的一个档案柜里翻找着。

过了一会儿,干警拿着一个身份证过来说:“所长,这是他吗?跟他本人太不像了。”

所长拿那个身份证仔细地看,看了半天之后又看看塔洛问:“你以后不留小辫子了吗?”

塔洛说:“不留了。”

所长说:“那你得到县城重新照一张相,这上面的你和现在的你太不一样了,到时候别人看不出这上面的人和你是同一个人。”

塔洛还想说什么,所长却说:“赶紧去照吧,照完赶紧送来,今天我们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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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金的牙齿塔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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