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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惑

嘉洋丹增第一次看到那卷被黄绫紧裹着的经书时,就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那年,他才七岁。一个飘着雪花的冬天的下午,他随一个和他一块儿玩耍的小女孩到她家里时,在她家那黑乎乎的伙房的小方桌上发现了它。这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旧的,那架破碗柜,被油垢弄得黑乎乎的锅碗瓢盆,还有其他一些什物,只有那卷被黄绫裹着的经书是崭新的。他看见从它上面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金灿灿的光来。

当时,小女孩的父亲正闭目端坐在小方桌旁边蠕动着嘴唇,含混不清地念诵着六字真言。起初,嘉洋丹增惊呆了,怔怔地站在那儿,眼里闪出一丝奇异的亮光。小女孩和他的父亲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突然,他像被谁猛地推了一把,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经书就准备往外跑。小女孩的父亲立即睁开眼睛抓住他的小腿,猛地一拉,使他摔倒在地上。经书从他手里摔到前面不远处,在那儿依旧散发着金灿灿的光。他没有哭,也没有感觉到疼痛。他慢慢向前爬行,努力靠近那卷经书。看到这情景,小女孩的父亲立即站起身来,踱到他身边,踢了他一脚,对着他恶狠狠地说:

“你这畜牲!你想干什么?”

嘉洋丹增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没有理睬。他继续缓缓地向前爬行。

小女孩的父亲十分惊奇地抢在他前头,从地上捡起那卷经书。他转过身用诧异的目光瞪视着他。

嘉洋丹增爬到他的脚下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腿,不让他走开,用执著而又乞求的目光定定地望着他。

小女孩的父亲气恼地骂了一声“畜牲”,举起那卷经书照准他的小脑袋重重地敲了一下,他便立即松开手,趴在地上,晕倒似的虔诚地闭着双眼一动也不动。

小女孩的父亲蛮横地命令小女孩马上赶他走。小女孩看了看父亲气愤的脸,匆匆走过去,从地上扶起嘉洋丹增,将他拉出了门外。

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那卷经书对他的第一次的诱惑总是浮现在他的眼前,使他难忘。

在嘉洋丹增十五岁那年,他来到了那个女孩家里,差点成了她的丈夫,那个女孩叫仁增旺姆。那时,仁增旺姆的父亲已经死了三年了。在这之前,无论有事没事,他总爱往她家里跑。但从那次事件之后,仁增旺姆的父亲,那个老头子便把那卷经书藏起来了。他总是看不到那卷经书,但他能感觉到那卷经书的存在。老头子把经书藏在一个褪了色的破箱子里,将一把锈了的大锁终日挂在上面,但他的眼睛还是能够看到从破箱子里的缝隙间透露出来的光。那束光线能引得他双眼发直。每当这时,他就会忘记身边的一切,老头、女孩。他会不由自主地将全身的精力都集中到那个破箱子上,怔怔地盯着看上很长一段时间。每当这时候,老头子就会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推他一把,或者踢他一脚,让他从那种痴迷状态中清醒过来,用恶狠狠的目光瞪上几眼,用凶巴巴的语言骂上几句,然后,命令女儿让他马上走开,并且命令他以后不准再来。但到了第二天,他仍会哄着仁增旺姆到她家里,到处寻找那个被藏起来的破箱子,然后对着那个方位出神。有一次,他到仁增旺姆家时,门向外敞开着,喊了几声都没人答应。他开始有些紧张起来,开始用眼睛到处搜索。最后,他的眼睛穿越厚厚的墙壁在那个黑咕隆咚的库房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发现了那个破旧的箱子和里面用黄绫紧裹着的经书。他快步走到门前,轻轻地一推,门便自动地打开了。他从凌乱地挂在那儿的破衣服、破皮袄中间穿过去,背起箱子转身就往外跑。那时正是中午时分,太阳像个铜镜似的挂在高空中,放射出一种刺目的光,周围没有一片云彩。他在院子中央停下脚步,把破箱子轻轻放到地上,眼里闪烁着一种奇特的光,瞳孔立即变大了。他下意识地用手摇了摇那把生锈的锁,锁便出乎意料地自动打开了。他屏住呼吸,猛地打开箱盖,里面立即放射出一道金灿灿子的奇光,和阳光融合在了一起。他的眼睛里渐渐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祥和的感觉。他用双手扶住箱盖痴痴地注视着里面的经书,好久不敢用手去碰一下。最后,他鼓起勇气用力将手在衣服上来回搓了几下,猛地将右手伸进箱子里,一把抓住经卷,轻轻取了出来,恭敬而虔诚地放到头上,然后拿下来,上下左右仔细地观看着。正当他把经卷放在怀里准备解开缚住它的带子时,老头子突然凶神恶煞似的出现在他的面前。老头子在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一把抓住经卷的带子猛地抢过去,还在他的胸口上狠狠地踢了一脚。立即,经卷在空中散开了。散开的经卷在空中闪着耀眼的光芒,雪花似的缓缓地飘落下来。在一阵极度的难受之中,嘉洋丹增像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观赏一幕千载难逢的奇景似的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慢慢地,他那孩童般纯真的脸上挂着一种幸福的、会心的微笑,他晕了过去。从此以后,老头子便不让他走进自己的家门。他总是一天到晚像条忠实于主子的狗一样守在门口,老远用那道幽幽的冷漠的目光阴森森地望着他。有那么几次,他想趁老头子不在家的当儿哄着仁增旺姆到她家里,再看看那卷经书,但女孩也时时提防着他,决不让他随便到处乱走。这样他只能失望地远远注视着那放射出奇异的金灿灿的光束的地方出神。

后来,老头子突然死了。对于他的死,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是一个阴风怒号的下午,他好像已经感觉到自己将要死了,脸上露出绝望的微笑。从中午起,他就让女儿守在自己身边,不让离开半步。黄昏,黯淡的夕阳刚刚坠落到大山那边,大地上便充满了一种阴沉沉的气氛,这时,他也断了气。在他临死之前,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千万不能让那卷经书落到那个坏小子手里,总有一天,它的主人会来取它的,他会来的。那时,就交给他。”刚说到这儿,他就断了气。他的脸上带着一种遗憾的可怕的表情,眼睛直直地望着前面。

老头子死后,嘉洋丹增便能畅通无阻地来往于仁增旺姆家里了。但仁增旺姆死死记住了老头子临死前说的那句阴森森的话和说话时那副可怕的表情,坚决不让他靠近那卷经书。有几次,他想掐死她,带着那卷经书逃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但每次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抑制了这种想法。

嘉洋丹增不分白天黑夜地往仁增旺姆家里跑,去看那散发出金灿灿的光的地方。

在嘉洋丹增十四岁那年,仁增旺姆已经十六岁了。每当他提出想看那卷经书的愿望时,她就要求他做她的丈夫。每当这时候,他总是沉默不语,不肯答应。他从心底里厌恶她。看着她脸上那两块不停地颤动着的肥肉,他就会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马上转过身去,尽力避开,有时,甚至会吐出许多酸水来。每当他拒绝她的请求时,她会毫不客气地把他赶出家门,并说明以后不准他再来。可是到了第二天,他却像忘记了昨天发生的事似的照样来,并且死死地纠缠着她要看那卷经书。这时,她又提出想跟他结婚的愿望,他又拒绝,她又赶她走,不准他再来。就这样反反复复、循环不断地过去了许多日子。在一个雪花纷飞的中午,他睁开惺忪的眼睛从被窝里慢吞吞地爬起来,很不情愿地穿衣服时,一种突然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想法使他决定答应她的请求。他穿好衣服,走出家门,径直来到她家里,将她从被窝里拉出来,对她说他想看那卷经书。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晃动着脸上的肥肉,吧嗒了几下嘴巴,含混不清地说:

“你是想看那卷经书吗?好,那么你要答应做我丈夫。”

“答应。”他用极生硬的语气挤出了这两个干巴巴的字。

“真的?”她感到有些意外,但还是欢跳着站了起来,用臂弯环住他的脖子,发疯似的在他脸上乱亲一气。他感到痛苦极了,但没有吭声,默默地忍受着。当那激情勃发的女孩的唾沫星子沾了他一脸时,他才实在忍不住了,一把将她从自己身上推开,恼怒地说:

“好!现在该拿出来了吧!”

她眨着那双深陷到眼窝里的细眯的小眼睛,狡黠地笑了笑,说:

“现在还不到时候,你必须要等我们成亲以后。”

嘉洋丹增像是给谁当头击了一棒,垂头丧气,万般无奈地站在那儿没动。

仁增旺姆背着那只发白的木桶背水去了。她背水回来时,看见他还站在原地不动,便放下水桶,走过来轻轻地推了他一把,柔声说道:

“好了,就让你看一眼吧。”

说完,转身走了。没过多久,她便用双手小心地捧着那卷经书踏着碎步走过来,远远站着,表情异常严肃庄重地说:

“你就这样远远地看上一眼吧,你不能靠近它。”

嘉洋丹增的视线立即被那卷经书上散发出来的金灿灿的光紧紧地吸引住了。这情景就跟他在七岁那年第一次看到那卷经书时一模一样。刹那间,他觉得那光束直直地射向了自己,使他眩晕,使他难以站稳。裹着经书的黄绫看起来比以前旧了,但比起八年的时光,也可以说是崭新的,依然保持着本色。渐渐地,他发觉从那卷经书中散发出的光幻成了一条由赤橙黄绿青蓝紫组成的丝质哈达,缓缓地抛向自己,紧紧地缠住自己的身子,不停地将自己往那个方向拉着。这时,女孩及身边的一切完全从他眼中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那卷奇特的经卷在半空中金灿灿地放着光芒。那条七彩的丝质哈达紧紧地绷着,继续拉着他。一种不知从什么地方滚滚地奔涌出来的抑制不住的激动或冲动的情绪使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伸开手臂,准备拿起经卷转身就走,但他拿到经卷刚刚转过身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了。与此同时,他突然感觉到有个千斤重的东西像块大石头似的压在自己身上,使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但当他发觉那卷经书依然在自己怀中时,便强忍住了一切疼痛,一动也没动。背上虽然始终被那千斤重的大石头似的东西压着,他心头却涌上了一阵从未有过的甜蜜的喜悦感。

仁增旺姆在后面龇牙咧嘴地狠狠踩着他的背。她想到只要踩住他不让他动,即使经卷在他手上他也跑不到哪里去,便久久地踩住他没有动。她的脸上露出洋洋得意之色,满脸的肥肉在轻轻地颤动着。嘉洋丹增觉得背上那千斤重的大石头似的东西在不断地增加着重量。他感到现在呼吸有些困难,但他没有叹一口气,继续默默地忍着。他不想站起身来。他怕万一站起身,那卷经书就会离开自己。

现在,背上的重压真的使他有些忍不住了。他在轻轻地呻吟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粒。他觉得心跳得相当快,好像心脏马上就要从喉咙里跳到外面来。

突然,他觉得背上那千斤重的大石头似的东西一下子消失了,心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他停止呻唤,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时,他隐约听见从某个远方传来了一个女人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你还不起来!你简直是个疯子!你快把经书还给我!”

嘉洋丹增趴在地上没动。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缓缓地站起身,疲惫不堪地将那卷经书放回仁增旺姆手里。这时,他发觉那个遥远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是从这个女人嘴里发出的。他对她没有产生丝毫的怨恨,他反倒觉得这时的她变得有些可爱了,有些动人了。他用那双深沉而忧郁的黑眼睛很长时间怔怔地盯住她没动。

仁增旺姆也渐渐注意到了嘉洋丹增正在用那双黑眼睛怔怔地注视着自己,便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在她的记忆中,他还从来没有今天这样注视过自己,就半带羞涩半带微笑地低下头,不时用眼睛从下瞟上他几眼。他的眼神里包含着一种动人的真情。慢慢地,她又发现他那双怔怔地注视着自己的黑眼睛显得有些可怕,像两把锋利无比的匕首,直直对准自己,像是要刺到自己灵魂的最深处。一阵恐惧感迅速传遍她的全身,使她不由地打了个冷战。她匆匆躲开他的目光,高高扬起手上的经卷重重地在他脑袋上连续敲了三四下,大声喊道: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又不是没见过我!再说我们就要成为夫妻了,到那时就让你看个够吧!到那时,那卷经书也就属于你了,你就等着那一天吧!”

嘉洋丹增像是被人临头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慌忙用巴掌拍了拍脑袋,似笑非笑地向她点了点头,然后飞也似的跑回了家。

连续七天,仁增旺姆没有见到他的影子。

第七天黄昏,仁增旺姆辛辛苦苦地做好了婚礼前的一切准备,提心吊胆地跑到嘉洋丹增家里时,他还在蒙头大睡着。她又气又恼,又恨又急,嘴里胡乱骂了一句什么,一下掀开被子,粗鲁地把他摇了那么几下,他还是没有醒来。仁增旺姆转身从水缸里舀来一瓢凉水含在嘴里,“噗”的一声喷到他脸上,他便一下子醒了,脸上带着惊悸的表情。他坐起来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会儿,气恼地大声骂道:

“我从你家回来刚刚睡着,你就弄醒了我,你真是个恶女人!”

“什么?你说你从我家里来刚刚睡着?”仁增旺姆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是啊!你这个恶女人!你怎么这么快就叫醒了我?这会儿天还没黑呢!”

“这么说你连续睡了七天七夜了?你一直没有醒过?”仁增旺姆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啊!我睡了七天七夜?不可能!不可能!我睡着才一会儿!”说完他又重新躺下,盖上被子蒙头睡着了。

十四天之后,他终于完全醒过来了。刚一醒来,仁增旺姆就把他从被窝里拉出来,领着他去举行婚礼。

婚礼算不上很隆重,只有他们两个人,但也决不能说很冷清,因为仁增旺姆已经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不知为什么,今天他看到桌上那些美味佳肴就感到一阵一阵的恶心,只想呕吐。仁增旺姆一遍一遍地给他敬酒,而他则努力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和理由,让她替他喝。

天快黑下来时,仁增旺姆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不时从嘴里吐出浓烈的酒气和刺耳的脏话。嘉洋丹增跟先前一样十分清醒。每当从仁增旺姆嘴里扑出的酒气冲到他脸上时,他就有一种眩晕的、马上要倒下的感觉。因此,他总是想方设法背对着她。

天空繁星闪烁的时候,他俩都累倒了。

仁增旺姆仰面躺在炕上,将被子拉到自己身上,然后伸出一只手召唤他过来。他只是定定地坐着,不肯过去,眼前不时浮现出那卷用黄绫紧裹着的经书,心头按捺不住地升腾起一股马上要看它一眼的强烈愿望。他用一种略略带着乞求的目光望着仁增旺姆,一字一顿地说:

“现在你可以让我看了吧?”

听到这话,仁增旺姆的脸上露出一种不悦的神色,但马上又消失了。她用一种含情的语调说:

“快了,不过,你现在还没有真正成为我的丈夫呢!来吧,快来吧。”

说完,她掀起被子的一角,再次召唤他钻进去。

嘉洋丹增坐在那儿没动,眼睛怔怔地望着仁增旺姆的脸。

仁增旺姆见他像个木头人似的坐着不动,就坐起身,轻轻地解开扣子,脱掉衣服,露出赤条条的身子在那忸怩着。仁增旺姆轻轻地呻唤着说:

“来吧,来吧,你就是我丈夫了,来吧。”

嘉洋丹增仍然坐在炕沿上,怔怔地望着仁增旺姆,没动。

仁增旺姆慢慢站起身,摇摆着身子走过来,坐到嘉洋丹增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在脸上、头上、脖子上狂吻起来。

开始,嘉洋丹增像个木人似的毫无反应地呆坐着。过了一会儿。一阵惊惧迅速传遍他的全身,他的浑身剧烈地战栗起来。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怀中的这个女人如一条毒蛇一样死死地缠住了自己,并且越缠越紧,透不过气来。他用力猛然把她推开,用愤怒的眼光望着她说:

“你不要这般死死地折磨我!你快把那卷经书交给我!”

仁增旺姆被嘉洋丹增远远地抛到土炕边上,屁股碰到炕沿上,痛得她呱呱乱叫。她慢慢爬起来像蛇一样地钻进被窝里,用被子紧紧地裹住身子,颤抖着嘴唇愤愤地说:

“你别想再拿到它了!你滚吧!你滚吧!”

嘉洋丹增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好长时间坐着没动。突然,一阵愤怒的感觉传遍他的全身,使他浑身一震。他站起身一个箭步冲上去,撕住仁增旺姆的头发,将她压在膝盖下面,用两只手紧紧地掐住她的脖子,使劲地压着,压着。

仁增旺姆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咕咕的响声,四肢像蜘蛛似的在空中乱舞着。那阵愤怒的感觉继续支配着嘉洋丹增,他死死掐住仁增旺姆的脖子不肯松手。

突然,他看见仁增旺姆的手里捏着什么东西在他眼前划了个弧线。随即,他感到有一件东西重重地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弹了过去。一瞬间,他觉得脑子里像是忽然给塞满了一团雾,懵懵懂懂的,自己也像是坠入了雾中。他慢慢松开手,茫然注视着屋里的一切。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躺在土炕上的仁增旺姆身上。她的下身被被子裹着,光着上身,两只大奶子突兀地向上挺立着,像两座小山峰。她伸在右边的手里紧紧地捏着一只破鞋。他看见她正圆睁双目在瞪视着自己,便拍了一下她的脸蛋,说:

“喂,仁增旺姆,你怎么这个样子?快把被子盖上。”

他用被子盖住了仁增旺姆的上身,并把他那只紧捏着破鞋的手拉过来,准备将那只破鞋取掉,他怎么用力掰也掰不开那只捏着破鞋的手,便连同破鞋一起将手塞进了被子里,自言自语地说:

“真奇怪!干吗抓住一只破鞋不放呢?”

后来,嘉洋丹增看见仁增旺姆的脖子上有两道深深的血印,就觉得有点奇怪,摇晃着她问:

“怎么,你死了吗?有人杀了你吗?”

突然,他发现自己的拇指和食指上也沾有血迹,便大惊失色,放声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望着自己的手说:

“怎么,是我这双手杀了她吗?这怎么可能呢?我不可能杀人!”

当嘉洋丹增渐渐冷静下来,意识到真的是自己杀了仁增旺姆时,便坐立不安起来。他越想越觉得恐惧,一下用被子盖住了她的脸。他一想到自己杀了人,若被别人发现,将要受到审判,将要以命偿命时,就变得心惊肉跳起来。

突然,嘉洋丹增站起身来,将仁增旺姆的尸体连同被子一起掮到肩上,走出去,打开库房的大门,摸索着从破衣服和破皮袄间向那个阴暗的角落走去。仁增旺姆捏着破鞋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嘉洋丹增扛着仁增旺姆的尸体来到一个褪了色的破箱子跟前。他将尸体重重地摔到地上,用力移开破箱子,底下便露出一个黑洞来。他把仁增旺姆的尸体搬过去扔到里面,重新将破箱子移到上面将黑洞洞的洞口严严实实地盖住了。他发现那个破箱子被一把锈了的铁锁锁着,心里便萌生出一种好奇心,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从墙角落里找到一根铁棒一下将锁撬开了。他扔掉锁,打开箱盖。他看见里面除了一卷用黄绫紧裹着的经书外别无他物。他把那卷经书上下左右翻看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便盖上箱盖,走了出去。

嘉洋丹增冲出仁增旺姆家的大门,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然后一口气跑回家里,用一根粗木桩钉住大门,回到屋里,钻进被窝,呼呼地睡着了。

冥冥之中,嘉洋丹增觉得有人在轻轻拍打自己的脸,便慢慢醒了过来。他看见仁增旺姆和她的父亲正站在自己旁边。仁增旺姆的手里还捏着那只破鞋。她觉得他们身上有点与众不同之处,但又说不出这个不同之处到底在什么地方。他瞪着惺忪的大眼睛,略显生气地质问道:

“你们为什么要叫醒我?我要睡!”

仁增旺姆的父亲阴沉着脸一把将他从被窝里拖出来,语气平缓地说:

“你动了我的经书,只有你知道它的藏处。现在你不能留在这儿,跟我们走吧。”

说完,他捏着他的手,准备拉他走。嘉洋丹增想挣脱老头子的手,重新回到温暖舒适的被窝里,但他望着老头子那张阴森森的脸,觉得有些可怕,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出去了。在路上,他看见天上的星星已渐渐离去,天快亮了,一颗流星迅速滑向天边,一晃不见了。

中午时分,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一行骑马的喇嘛风驰电掣般地赶往嘉洋丹增家,后面紧跟着许多人。

在离嘉洋丹增家几十步远的地方,喇嘛们都翻身下马,步行朝他家走去。跟在喇嘛后面的村民们都在叽里咕噜地低声谈论着什么。

在嘉洋丹增家门前,喇嘛们和村民们都停了下来。他们当中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喇嘛走上前去扣住门环,轻轻地敲打起来。可是,敲了很久也没人来开门。底下的人都静静地看着敲门的喇嘛,不敢出声。

老喇嘛敲门敲得手指发麻,不觉松开了扣着门环的手,用力推了一下,门从里边给死死地顶住了,连动都不动一下。老喇嘛慢腾腾地转过身,把一个小喇嘛唤到身边,低声在他耳边交待了几句,小喇嘛便沿着门旁的那棵老榆树噌噌两下爬上去,从墙头翻了进去。

喇嘛们和村民们都怔怔地望着大门,像是在急切地期待着什么。

突然,“咣啷”一声响,门打开了,小喇嘛出现在门口。这时,人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地集中到他身上。小喇嘛哭丧着脸,大口喘着气,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老喇嘛跟前,用苍蝇叫似的声音低低地说:

“佛爷他归天了!”

虽然声音很低,但在场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这从小喇嘛口中发出的嗡嗡的声音,无异于晴天霹雳,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惊骇得目瞪口呆,半晌张着嘴。

老喇嘛第一个醒悟过来。他阴沉着脸小声将几个小喇嘛唤到身边,如此这般低声交代了几句,他们便一同走进了嘉洋丹增家。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女人们低头嘤嘤地哭着,男人们的脸上也露出悲伤,有几个对嘉洋丹增的身世了如指掌的老头子唉声叹气地围坐在在一起,一边回忆一边谈论关于他的一些事。

一个满脸皱纹、蓄着山羊胡子的小老头捋了捋胡须,用缓慢的语气对围坐在他身边的老汉们说:“都怪我们这些个肉眼凡胎,凡夫俗子,没能识别出真佛就在我们中间。你们大概还记得吧?佛爷出世那天,听说河边的那棵干梨树上还开了一朵梨花呢!要知道那可是冬天,正下着雪啊!”

另一个老头用粗糙的大手摸了一下那张干核桃似的脸,用忏悔的语气说:

“真是造孽呀!那年佛爷到我家院子里偷梨子,噢,不不不,你看,你看我这张臭嘴,那年佛爷到我家院子里采摘梨子,我还狠狠地往他屁股上打了几巴掌呢。真是造孽呀!噢,对了,听说佛爷出世那天,东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祥光,足足停留了几分钟,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进去的喇嘛们没有出来,外面的人们继续低声议论着。

嘉洋丹增被老头子和仁增旺姆领着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儿到处都光秃秃的,没有花草树木。他们一直沿着一条狭长的沟壑走着。

他们对面站着一个白发苍苍、面色灰白的老人。他看见他们便走了过来。他径直走到嘉洋丹增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问:

“孩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嘉洋丹增疑惑地摇了摇头。

这时,老头子拉着仁增旺姆的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说:

“他发现了那卷经书,并且动了那卷经书,我放心不下,便把他给领来了。”

白发老人瞪了一眼跪着的老头子和仁增旺姆,愤怒的斥责:

“畜生!你们这些肉眼凡胎!佛爷在眼前还不快跪下!当年我交给你的那卷经书的真正主人就是嘉洋丹增活佛。”

说完,白发老人面带微笑,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嘉洋丹增。

老头子和仁增旺姆一下慌了神。他俩匆匆跪向嘉洋丹增,抱住他的双腿,用舌头舔着他的靴子连连哀求道:

“宽恕我们吧,佛爷。都怪我们肉眼凡胎,没能识别出真佛。”

嘉洋丹增越来越糊涂,搞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气恼地一脚将他俩踢出老远。

白发老人伸出宽大冰凉的手掌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嘉洋丹增的脸,用和善的语气说:

“孩子,现在你还是回去吧,那边的人们还在等着你呢,那边的人们很需要你。五年之后,咱们再在这儿见面。”

说完给他指了个方向,催促着让他上路了。他走出十几步回头看时,看见白发老人领着老头子和仁增旺姆正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嘉洋丹增似乎听见一阵阵敲鼓声、铙钹声、诵经声缓缓地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好像在遥远的地方召唤着他。于是,他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看见许多穿绛红色袈裟的喇嘛正围坐在自己身边高声诵经,便用诧异的目光望着他们: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呀?”

喇嘛们听到这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的声音,一下子停止了诵经,惊奇地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着。最后,看见嘉洋丹增缓缓地坐起身来,便大声喊道:

“活佛还生了!活佛还生了!”

喇嘛们的脸上洋溢着喜悦之色。

“什么?还生?难道我死了吗?”嘉洋丹增显得有些惊慌失措。

这时,一个矮小的老喇嘛低头走上前来,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个礼说:

“佛爷总算没丢下我们这些苦海中的众生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佛祖真是有眼啊!”

等矮小的老喇嘛抬起头时,把嘉洋丹增给吓了一跳。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他发觉这个矮小的老喇嘛就是仁增旺姆那个早已死去的父亲。他想问:“喂,老头,你不是早死了吗?你怎么还在这儿?”但他还是忍住没有出声。他望着老头子不时煞有介事地摆弄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暗暗在心里笑了一下。

第二天继续大张旗鼓地做了一天的法事。之后,其他的喇嘛都走了,只留下那个矮小的老喇嘛伺候在嘉洋丹增左右。

早晨,天刚蒙蒙亮,嘉洋丹增家门口便聚集着许多善男信女。他们推选出一位年老的长者进去跟里面矮小的老喇嘛商量让他们拜见佛爷。老喇嘛私下对嘉洋丹增讲了许多话之后,便放他们进来了。

村民们依次排着长队,蜿蜒曲折,如一条长龙。他们手捧各色哈达或其他东西,弯着腰弓着背向嘉洋丹增靠近。他们将哈达或东西献上去,叩长头,让佛爷摸顶,并从底下偷偷地看上嘉洋丹增几眼,然后,伸伸舌头,咽两口唾沫,迅速倒退着走开。

村民们都依次走光了。最后,正当嘉洋丹增准备起身回房休息时,看见一个女人捧着一卷用黄绫紧裹着的经书缓缓的朝这边走来。猛一看,他觉得这个身影很眼熟,但不能马上认出来。那个女人低头走到他面前,跪下,双手将那卷经书举过头顶,呈到他面前。他伸出手刚刚接触到那卷经书,就看见许多金灿灿的光束直直射向自己。这时,他猛然记起了自己七岁时的情景。他紧紧将经卷抱在怀里,低声自言自语着。忽然间,他看见那个女人在底下偷偷地看自己,便一下子认出她是要他做她丈夫的仁增旺姆。他本能地往后移动着身体,显得异常恐惧。他的两只手死死地抓着经书,大声的喊道:

“我不做你丈夫!我不做你丈夫!我要这卷经书!我要这卷经书!”

矮小的老喇嘛和周围的人们听到叫声好奇的围过来,前后左右扶住他问:

“怎么了?怎么了?”

嘉洋丹增脸上带着惊悸的表情,用手粗鲁地指着仁增旺姆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不做她的丈夫!我不做她的丈夫!”

老喇嘛和周围的人们不知所措地围住仁增旺姆,莫名其妙地问这问那。

仁增旺姆面色发青,浑身颤抖,连连叩着头,嘴里不停地说:

“佛爷息怒!佛爷息怒!我是个有罪的女人,我不该到这儿来。我只是来送那卷早该属于您的经书的。”

这时,他才忽然记起那个白发老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当他逐渐记起白发老人还说过五年后他们再见面的话时,一阵恐惧慢慢从他心底涌上来,传遍了全身。

他克制着让自己镇静下来,摆了摆手,示意仁增旺姆走开。

仁增旺姆点着头倒退着走出大门。老喇嘛弓着腰悄悄走上来,从他怀里迅速拿起那卷经书,缓缓地说:

“暂时您还不能打开它。到您二十岁那年,它就完全属于您了。到那时我就把它交给您,让您亲自打开。”

说完,老喇嘛把经书拿过去装进一个崭新的箱子里,上了锁。

第二天,几个小喇嘛牵着一匹马来接他了。他们把他接到一个寺院里,他便开始在那里识字、诵经。那个矮小的老喇嘛是他的经师,对他很严厉。

回到寺院之后,老喇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搭着梯子把那卷经书放到了一处很高的、他够不着的佛像底下,每天让他在下面点上一盏酥油灯,磕上三个头。他每次看那高高在上的经书时,总能看到从它里面发出的金灿灿的光束。这光束使他眩晕、使他陶醉,但由于太高,老喇嘛又总是守候在身边,他一直没有机会拿到手。

每当那光束使他眩晕、使他陶醉,一种想看看那卷经书的强烈愿望便紧紧地抓住他。这时,他就恳求老喇嘛拿下来让他看看,可是老喇嘛总是摇着头不肯答应。

在嘉洋丹增十七岁那年,他曾苦苦恳求着对老喇嘛说:

“我只剩下三年时间了,你就拿下来让我看看吧。”

老喇嘛显得有些惊慌,但又十分镇静地说:

“圣神的佛爷,您可不能说这样的话,您这样说,会让我们这些苦海中的众生感到痛苦的。那卷经书,到您二十岁时,就自然属于您了。”

在嘉洋丹增十八岁那年,他曾苦苦地恳求着对老喇嘛说:

“我只剩下两年时间了,你就拿下来让我看看吧。”

老喇嘛显得惊慌,但又十分镇静地说:

“圣神的佛爷,您可不能说这样的话,您这样说,会让我们这些苦海中的众生感到痛苦的。那卷经书,到您二十岁时,就自然属于您了。”

在嘉洋丹增十九岁那年,他曾苦苦恳求着对老喇嘛说:

“我只剩下一年时间了,你就拿下来让我看看吧。”

老喇嘛显得很惊慌,但又十分镇静地说:

“圣神的佛爷,您可不能说这样的话,您这样说,会让我们这些苦海中的众生感到痛苦的。那卷经书,到您二十岁时,就自然属于您了。”

在嘉洋丹增二十岁那年的一个寒冷的清晨,当矮小的老喇嘛从高高的佛像底下取出那卷用黄绫紧裹着的经书,走进嘉洋丹增的卧室,准备亲自献给他时,发现他闭目盘腿,双手合十地端坐着。老喇嘛恭敬地立在一旁,悄悄地唤了几声,没有任何反应。他又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膝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有些紧张起来,跪下来爬到跟前,抓住嘉洋丹增的手摸了摸脉,发现脉搏已停止了跳动。他浑身一阵,恸苦着说:

“佛爷啊,您总归是未卜先知的神啊!都怪我们这些个罪人,我们这些个肉眼凡胎,没能让您在今生今世如愿以偿。这会儿我真的给您送来了,它真的已经属于您了,您就好好地看个够吧!”

说着老喇嘛解开带子,翻到第一页,轻轻地放到嘉洋丹增怀里。

嘉洋丹增发现自己飘悬在半空中。当他看见那卷用黄绫紧裹着的经书终于在自己怀里打开时,心头便不由地涌上了一股多年没有过的甜蜜和喜悦。

喇嘛们作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之后,将嘉洋丹增的法体做闭目端坐双手合十状连同那卷用黄绫紧裹着的经书一同放入了一个塞着柏树枝的小塔之中,燃着了。

烈火熊熊地燃烧起来,喇嘛们都低头跪着默诵超度经。

一个小喇嘛忍不住偷偷抬头望了一眼。他看见嘉洋丹增活佛捧着那卷用黄绫紧裹着的经书,随着一道祥光缓缓地飘摇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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