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煦以湿,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题记
第一章 思寒
大燮哲宗康德七年五月。京师。
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上来了一行游客,看似貌不惊人,但所过之处,都引起了市人的窃窃私语——原来走在前首的白衫人虽是戴了范阳笠,可回顾言谈之间,分明是个活泼伶俐的女子。其时朝野之内外礼法之防甚严,像这般女子在外公然抛头露面,自然难免引人侧目。
“小寒,收敛点,别惹全街人都看你!”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皱眉,低声呵斥,可语气在抱怨之中又满含爱怜之情,“会惹麻烦的!”
“哎呀!我要这个,哥哥你给我买嘛!”那白衫女子走入了一家铺子,突地指着壁上的东西叫了起来,“就是这个,喏,左边的,很漂亮吧?”
她语音清越动人,语一出口,更无法掩饰她女子的身份。
中年人被她死拖到店中,抬头一看壁上,不由得大笑:“小寒要这个干吗?这么快就急着嫁人了?”
后边一行人此时也已到了店外,齐齐抬头往壁上一望,不由得轰然大笑。只见壁上挂着的是一整套女子嫁时衣饰,宝光夺目,而那个叫“小寒”的白衣女子正指着那一顶珠玉缀的凤冠娇嗔。
中年人笑道:“小寒,你什么时候选好了如意郎君,大哥再买也不迟呀!”
“对对,就算大哥不买,到时我们也可以买全套送你。”那一群人都是二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个个英气勃发,挺拔伟岸,此时听到老大开口,都你一言我一语地调笑开了。
那白衣女子仰头看着壁上那顶凤冠,似乎看得入神,居然并不还嘴。但她一直仰着头,不期然头上斗笠便滑落了下来,丝一般的秀发落了满颊,一张明艳照人却带几分骄横的脸也露了出来。
一时间,店内外所有旁人齐齐怔了一下——好美的女孩儿!
并不是说她有那么倾国倾城、难描难画,也不是说她容色如何美绝人寰,天生丽质。只是她虽有着看似不出众的五官,可这毫不起眼的五官一旦组成了这张脸,却莫名地洋溢着奇异的吸引力,仿佛一个顾盼、一个举手投足之间都有明丽爽朗的风姿。
在斗笠落下的刹那,刚进这家首饰铺子的一位公子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与小寒同行的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得全落到了他身上,看似奇怪,又似审视地看了一眼后,认定他不过是个普通路人之后,所有目光又齐刷刷回到了小寒身上——看得出,这女孩儿是他们注目和关爱的焦点。
“为什么嫁人才可以戴这个?我才不管呢,我就是要!”小寒嘟了嘴,赌气地从腰间解下荷包,“大哥不买,我自己买了!”
“小寒快别生气,大哥当然买了!”中年人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大叠银票,数也不数抽了几张塞给老板,“还要什么,尽管拿好啦。”
“大哥真好。”小寒这才欢喜地展颜一笑,众人只觉一阵风过,她已跃上壁间,轻轻摘下了那顶珠冠,转瞬翩然落下。动作之轻盈,姿势之美妙,直如回风流雪。
她捧着那顶嫁娘的珠冠,盈盈一笑:“我什么都不要啦,只要这个!”
这时,又有人轻轻赞叹了一声。
还是那位刚进门的公子。他还是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头戴珠冠盈盈落地的小寒,全然不顾那一行人又盯上了他,只一击掌,赞了一声:“宛若天人!”
小寒看也没看他,自顾自在镜前顾影自怜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十二分满意的神气转过身来,笑吟吟地对那一行人道:“大哥,兄弟们,我们可以上路了!”
“喂,小……公子,该走啦!”站在那位公子身后的一位青衣童子忍不住提醒道,同时拉了拉正发痴的公子。那个公子还是没反应,直到那一行人已来到了门边,可那公子还是一动不动地堵在那里。
见那一行人到了前面,他才施施然一揖到底,开口:“在下姓朱,京师人氏。敢问这位小寒姑娘贵姓芳名,家住何……”
他一句话还没完,就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他飞起来了。
其实是那一行人中一位火爆脾气的年轻人不等他啰唆完,便已伸手一把把他抛了出去。那个啰唆的家伙一除,门口便空了出来,那少女嫣然一笑,先走了出去。
那位朱公子则一路往街当中落了下去,他大呼大叫,手舞足蹈,做足了声势。可那位青衣童子却只笑了笑,仿佛毫不担心自家的公子——他太明白这位武功还算可以的宝贝少爷只是在吸引那美女注意,惹她发笑罢了。
果然,少爷落地的姿势虽不雅,却毫发无伤。
这时,只见那一直抿嘴笑看着这边的少女脸色一变,收敛了笑容。
“小寒,怎了?”几个站得近的同伴齐齐失声问。小寒不答话,眼中涌上了泪水,突地向街中狂奔过来。所有行人忙让了一条路——给这个女子撞到可不是玩的。
“承俊哥哥!承俊哥哥!”只见她飞奔进了一间药铺子,一把拉住了一位正在买药的青年男子,又是欢喜又是惊讶,“我……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居然在京师?”
“我不是在做梦吧?”她拉着那个黄衫男子欣喜若狂地唤了一声,便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又哭又笑,“九年找不到你,他们都说你被人打死了,我才不信呢!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这不是在做梦吧?”
那青年男子先是一怔,再低头看笑得满脸泪珠的小寒,欣喜与惊讶同样漫上了他的脸。他抚着她的长发,同样宠溺地低语:“不是做梦,小寒,不是做梦。我的小丫头的的确确和我在一起。唉……都长这么大了……别哭,别哭了啊?”
“哦,原来是金少侠。”那一行人明白过来,嘀咕。
“奇怪,天山派的金承俊不是九年前寒江一战后就不知下落了吗?”其中的老大也有些纳闷,“小寒那时候伤心得要死,却不料这个家伙躲到了京师。”
路人纷纷侧目,看着一个姑娘在当街上和一个年轻男子搂搂抱抱。
这时,那与小寒同伴的一行人突然变了脸色,匆匆上去对两人一番低语,很快小寒便放开了那个人的脖子,向四周看了一眼,又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可眼睛却是看着街中朱公子那边的。一言未毕,一行人连同那买药人都匆匆走开了。
街上的人眼睁睁地看了一场戏,还没回过神来便已经散了,不由得叹息。
“公子,还不走吗?”青衣童子这才好整以暇地点了一句,“你今天可是来给吟翠姑娘买首饰的,都快关门了,还买不买?”
那位姓朱的公子这才回过神,面色沮丧地自语:“唉,我真是薄命,名花竟已有主!”
“什么‘名花’!”青衣童子冷笑,言辞锋利,“公子你难道还看不出来,这一伙人正是有名的朝廷钦犯‘天枫十一杀手’?至于那女子,与他们走在一起,不是盗就是匪,还说什么‘名花’?”
——这个卑微的仆人,竟有如此深藏不露的见识武功!
那么这个看似花花大少的朱公子呢?又是何许人也?
“天枫十一杀手。”同一时刻,同样的名字也在另一个人口中吐出。
京师府尹的府邸中,后堂帘幕低垂,密谈刚刚开始。所有的下人都被屏退了,府尹看着出示了令牌的来人,脸色敬畏,带着一丝不安和惊惶——这个人所到之处,大燮所有官员没有不心里忐忑的,生怕自己平日做过的亏心事被抓住了把柄,从此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蔡府尹,打扰了。”有礼但却冰冷的声音道。
府尹战战兢兢:“哪里哪里。不知神捕此次来京,又有何贵干?”
“在下是为了追捕去年犯案的天枫十一杀手才来的。”
“什么?”茶盏落地之声,府尹的声音里带着震惊,“这、这十一个魔头……难道已经进了京师?神捕,这……这可如何是好?万一有什么差池,下官乌纱就不保了呀!”
对方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府尹放心,在下既然来了,自当保护京师平安——但望府尹大人让在下在京师内自由行动办案,必要时借些人手。”
“这自当从命。神捕,可全拜托您了!”
“那好——明日我便会动手,希望府尹调派人手协助。”
待得事情商量完毕,从府中出来,已经是暮色四起。来人抬起了头,静静地仰头望月,皎洁而寒冷的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
——不,确切说,是半边脸上。
因为他的左边脸上,自额至颌,全部覆盖着一张铁制的面具。冰冷的铁,掩着冰冷不动声色的脸,而铁的冷峻与坚硬,更将他那轮廓分明、英挺冷漠的半边脸衬得不可接近。
这张脸,就是大燮众口相传的“铁面”。而这个人,也就是天下百姓心目中已接近于“神”的存在——天下人都唤他为“铁面神捕”。至于他究竟姓什么,叫什么,甚至大约多少年纪,从何而来,都无人知晓。
只知道自从他出现公门以来,接手的十九桩大案无一不应手而破。其中“翠屏山”一案中更是风头出尽,不仅剿平了两湖五大山寨,还把与此案有关的朝廷重臣许庭山依法论斩。令朝野风气为之一肃。而他办的第二十桩大案,就是一年前天枫十一杀手在福州犯下的连杀六名知县、掠劫国库粮仓案。
然而,这也是第一件让他追查经年的案子,甚至到了现在,他都没有把凶手捉拿归案。
他仰头望月,目光波澜不惊,直奔夜色中——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唉……又得浮生半日闲呀!”出得玄武门来,环顾周围市郊,一位锦衣玉带的贵公子伸了个懒腰,“小丁,你去前面等人,我就先在这儿睡个觉吧。”
林外有怪石数堆,那贵公子就往石上一躺,正好躺在一个可容身的石缝里。午后艳阳甚好,而林中也寂无人到,正好小睡一番。他一身装束华贵,可行为作风却与一个市井之徒无异。
可这睡意刚起不久,就被几个高声谈话打断了。
“承俊哥哥,你……你不喜欢思寒了吗?”林子深处传来一个声音,分明是那日街中珠冠少女。那贵公子吓了一跳,连睡意也丝毫不见了,连忙竖起耳朵。
“喜欢,我怎么会不喜欢我的小丫头呢?”仍是那俊朗男子的宽容笑声。
“哼,我可不是什么小丫头!”气冲冲的声音。
对方朗朗地笑:“我知道小丫头现在长大了,厉害着呢!你这两年可没少做惊天动地的事啊——不过最近小心点,铁面神捕似乎追查得紧。”
“哼哼,一个臭捕快,难道怕了他吗?”少女怒道。
男子的声音沉了下来:“小丫头,你千万小心着点,铁面他可不好惹——这绝不是开玩笑,懂吗?我可不想看小丫头才二十不到就被抓去,砍了你这千娇百媚的脑袋。”
也许是对方语气里的关切让她重新高兴起来,那个少女嘻嘻一笑:“那承俊哥哥你一辈子护着我好了,有你在,那臭捕快就奈何不了我了!”
那男子轻笑,有些宠溺又有些无奈:“怎么可能呢?这辈子有了弱兰就够我操心了,我可没分身术!不过你有十一个哥哥,也……咦,小丫头,你怎么了?”
朱公子从一数到十,那惊天动地的哭声便响彻了整个林子。
“唉,又是一个不懂女儿家心思的笨蛋!……”他在石上咬着牙,恨不得一把把那个不懂风情的鲁男子踢开,让自己来替代。
“呜呜——承俊哥哥不喜欢我了!承俊哥哥变啦,不像以前疼思寒了……讨人厌死了,思寒不想再见你了!”厉思寒放声大哭,哭得肝肠寸断。
金承俊一下子慌了手脚,忙忙地拍拍她,却被她毫不留情地一巴掌甩开,不由得诧然:“我对你怎么不好了?我还是你的承俊哥哥啊——就算以后不能像九年前天天陪你,可你还有十几位义兄呢!”
“去死吧!我不要什么兄长,我有十一个哥哥,够多了!”厉思寒大喊一声,对他的迟钝已忍无可忍,一边哭一边骂,“从小到大,你都是我一个人的!凭什么弱兰就把你抢走了?我……我不甘心!”
这一通惊人的爆发后,林中又是长时间的沉默,静得令人窒息。
朱公子几乎要忍不住伸出头去看看了,幸好,金承俊的声音及时传了过来,语音低了很多:“思寒,毕竟九年没见面了……这么长的时间,什么都会有点变化的。”
“就像你已经是名动天下的剑客,而你的小丫头只是个女匪首?”思寒的声音更锐更冷,带着一丝哭腔,几乎已完全不是方才的小女孩样了,“九年?九年很长吗?可为什么我想起以前的事就像还在昨天呢?我没变,只是你变啦……你不像以前那么疼我了!”
“我承认我变了,”金承俊接口道,温言安慰,“但只是我心中多了个弱兰。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可是丝毫未变,仍是排在第一。”
“排第一?”朱公子听到那已冷得完全不像思寒的语声问,“那弱兰又排第几?”
“也排第一呀,”金承俊朗朗一笑,轻声安慰这个少年时最好的伙伴,“只不过另起一行而已——你想,朋友和爱人是不能比较的,对吧?”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沉默得连朱公子都觉得窒息。
“你走吧,”厉思寒突然开口,声音凄苦而又淡然,“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你说什么?”金承俊声音这才变了,“小丫头,别闹脾气了!”
“我不是什么小丫头!我早说过了的!”厉思寒有些暴怒地冲口,稍稍停了一下,才又道:“我不会甘心只做你的朋友的,如果还跟着你,每次看到弱兰我都会觉得生气,以后不知道又要闹多少场——我找了你九年,也累了……承俊兄,既然这样,还不如就当作不认识吧。”
“小……思寒!”金承俊的语声中有真真切切的心痛与不忍,为她那句“承俊兄”。
“你走吧!弱兰是不是病了?那天你上街抓的药还没拿回去呢。你放心,我最讨厌就是牵扯不清的人,”厉思寒淡淡道,蓦地缓缓低声道,“你若无心我便休。”
“好丫头!”朱公子几乎忍不住要为她喝起彩来,“有骨气啊!”
脚步声走远后,林中又静了下来。然后又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很低很低的哭声,还杂着分辨不清的低语和啜泣。
“这倔丫头哭得可真伤心。”朱公子也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是她的初恋吧?第一次失去所爱的人,便会是这样痛苦,就像他当年……
秋后的午阳照着他的脸,热辣辣地疼。他伸了个懒腰,坐起了身。
“谁?”一声厉喝,眨眼间一道白光迎面疾射而来!
“有没有搞错?”朱公子百忙之中骂了一句,足尖丝毫不怠慢地在石上一点,整个身子如离弦之箭般擦着箭尖向后避了开去。危急之际,他的身形快如闪电,居然避过了这猝不及妨的一击!
待得他缓了口气,只见一丈开外的溪石上一个白衫少女手弹长剑,冷然又不无敌意地斜觑着他,泪水还没干的眼睛里带着杀意。
“又是你?朱公子好身手,怎么会当街摔个大马趴,这会儿又来鬼鬼祟祟听人壁角?”厉思寒目露杀气,冷冷讥诮,“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啊?难怪我哥哥们要我小心你!”
唉,这女孩儿方才一派天真纯善,此刻一拿剑,可真凶得像个女杀手!朱公子心道,懒懒倚树站着,嘴上却不输分毫:“厉思寒厉姑娘,我想是你搞错了,要知道,这玄武门外郊区树林可是官地。你自然可以来这儿谈情说爱,在下也自然可以来这儿晒晒太阳睡个午觉,谁也犯不着谁,是吧?又怎么能叫‘鬼鬼祟祟听人壁角’?至于‘当街摔个大马趴’,那是在下自己乐意当众表演,与我的‘好身手’断然无关。”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啰啰唆唆一大堆后,居然还不忘笑嘻嘻加上一句:“至于你方才不分青红皂白对我意欲谋杀,在下也就不告官了。要是一告官啊,那乖乖的铁面神捕在京师一听,‘我的小丫头’那‘千娇百媚’的脑袋可不保了!”
厉思寒早已听得不耐,可目光已然少了几分敌意,明白这个油嘴滑舌的贵公子显然对自己没有敌意。
“谅你也不敢!”她冷冷抛下一句,铮的一声收剑归鞘,回身就走,欲走时她又回身,故意装出一脸杀气,冷冷警告,“给我记住,要是你对别人说了今天你在这儿听到的话,我……我就一剑杀了你!”
说到最后一句,她脸上已经泛起了红霞。
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家,她厉思寒在江湖上也算是赫赫有名,如果被人知道了自己单恋天山派大弟子多年,结果被苦恋的人亲口拒绝,这个脸可就丢得大了。
“放心,事关一个姑娘家的名声,在下有几个脑袋敢在人后乱嚼舌根?”朱公子仍是懒懒道,可眉目间的神气却郑重之极。
厉思寒心下释然,又不由得暗生感激,一抱拳翩然就走,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朱公子意外地怔了怔,慵懒的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
“若不方便说,那就算了。”厉思寒不再多问,又转身欲走。
“不不不,”朱公子忙忙解释,浮现出一丝苦笑,“不是不便,只是…只是在下之名,实在……实在让人见笑。”
“咦,你叫什么?”厉思寒倒是越发好奇起来。
朱公子长揖到地:“表字屹之。”
“屹之?”厉思寒念了一遍,怔征问,“好名字呀!有什么……”
朱公子苦笑,提醒:“可在下……姓朱。”
“朱屹之,朱屹之……”厉思寒犹自怔怔念了几遍,突然大笑出声,笑得弯下了腰,指着朱公子说不出话来,只反反复复叫着他的名字。朱公子苦笑,每个人想通了后都有这种反应,只是这个女孩儿的反应未免也太大点。
有这么好笑吗?
“猪一只?对不对,就是猪一只!”好不容易缓过了气,厉思寒欢呼似的叫了起来,满脸雀跃,“你叫‘猪一只’!哈哈哈!”
那甜美的笑靥在她方才凄苦而冷漠的脸上绽开,宛如百花在冰川中怒放,让人看痴了。其实,她孩子气时远比冷静时可爱。
朱屹之也不生气,只微笑着欣赏她的欢乐。
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厉思寒打量了一下这个从一开始她就不太注意的人:名贵的衣料,精致的手工,左手中指有汉玉扳指儿一枚——嗯,是个富贵人家出身;目中神蕴内敛,右手掌心指节略为粗糙——是个武林高手,还习惯用右手;天庭饱满,直鼻剑眉,英气勃勃,却又带着一丝玩世不恭……
他到底来这个荒郊野外干什么?难道真的是来晒太阳?
只略为一瞥,厉思寒脑子已经迅速地转起来。经过刚才那么一闹,性格开朗喜欢结交江湖朋友的她,已有点想结交这个花花大少了。但当她一低头,瞥见了他腰上一枚玉佩,目光陡然大变!
“承平之佩?”她冷冷问,目光又恢复成了冰冷与敌视,忽然间明白了他的身份,“姓朱?……哼哼,朝廷走狗!”
这一次,她反身而走,头也不回。
“厉姑娘!”朱屹之不由得脱口唤道,可随即又倚回了树上,闭目叹息了一声,右手除下那枚玉佩,看了看收入怀中。实在是不该把父皇御赐的这个东西露出来呢……可是,那个小丫头的眼睛也太尖了一点吧?不愧是走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盗。
在无人的时候,他那平日花里胡哨、油头滑脑的气质完全不见了,目中浮动的只有决断和沉稳,将玉佩捏在手里,眼神转换——
他究竟是谁?
“公子。”突然有人在身后唤道,正是那个名叫小丁的青衣童子。
“小丁。”他收回了遐想,蹙眉问,“曹尚书他们怎么没来?出事了吗?”
“倒也没什么大意外。”小丁一身青衣,可眉目间神色却甚为高傲,似也不是普通的下人,“听说上午京师出了乱子,不但府中被惊动,连朝中都惊动了!——曹尚书与李侍郎他们都脱不开身,所以无法前来。”
“噢,原来这样。”朱屹之松了口气,负手沉吟了一会儿,又问,“出了什么大事,居然让上上下下如此震动?”
小丁笑了笑:“今早铁面神捕在云蓬客栈追踪到了天枫十一杀手,好一场血战!”
一边说,他一边露出悠然神往的神色:“可惜没亲眼见识一下铁面的武功。听城门来往的人说,今天早上足足死战了两个时辰,铁面才悉数收服天枫十一杀手。”
“是吗?”朱屹之眉头皱了皱,“铁面这家伙一年多没见,武功又高了很多嘛!这次他来京师,也不来见见老朋友,真是的。现在他的案子也办完了,咱们这就去找他喝几杯。”
听他的语气,似乎这个威严不可及的神捕是他多年的好友。
小丁摇摇头:“现在还不行,依我看铁面一定还在云蓬客栈。”
“嗯,这厉害的家伙一向精细,怎么会忘搜查余党,守株……糟了!”朱屹之笑容陡然一敛,脱口惊呼,“这回完蛋了!”
小丁也怔了怔,让这个虽表面花天酒地,其实却城府极深的公子如此动容,会是什么意外?难道是朝廷里又出了令他觉得棘手的变故?
“完了,那个小丫头可别让铁面给逮了……”朱屹之脱口惊呼,飞身向城中掠去。
——他这次飞纵的速度,可谓是三年来之冠。
小丁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多情公子,一定又为女人的事操心了。
从郊外回来,厉思寒一踏进下榻的客栈就觉得气氛不对——屋里虽经修复和掩饰,还有打斗的痕迹,而客栈中又多了好几个面生的小二!
江湖经验已十足的她登时心下起疑,放缓了脚步。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她已发觉很多陌生的客人出现在客栈中,而且有意无意地控制了全部入口!
她本能地想到了立刻反身逃出去,可对义兄的挂怀又让她不能只顾自身离去——她厉思寒绝不是个贪生怕死、不顾朋友死活的小人!
她沉住了气,若无其事地喝了盏茶,又叫过小二结了账,才不慌不忙地向楼上自己房间走去。每踏出一步,她都分外小心,在袖中的两手也已扣满了暗器。
然而,出乎意料,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居然没拦她。
这短短一段路,似乎长得出奇。
到了二楼,此地打斗的迹象更明显,她甚至在一处隐蔽的墙角看见了五哥凌克明所用的暗器子母镖和七哥用的铁算盘珠。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心也一分分下沉——四周都寂无人声,客房一扇扇门紧闭,空空的走廊上,只有她脚步声空寂而单调地响着。
厉思寒两只手手心全是冷汗。突然,她脸色变了:血腥味!房间转角,传出了浓烈的血腥味!
是谁的血流在这儿?她不敢去想,她只希望是敌人的。
然而,她错了。
当她推开门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门口匍匐着的尸体——二哥苏湘血淋淋的尸身。然后,是六哥、七哥、十一哥……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地上全是殷红的血——她兄弟的血!
厉思寒心一下子被撕开,怔在了当地,只觉血冲上了脑际!
这时,她身后的门悄无声息地关闭了,门里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低沉而寒冷:“我已在这里等了你很久……雪衣女,你终于来了。”
那是个比冰更冷、比铁还硬的声音。
厉思寒回身,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在血泊中缓缓回头,用一双比鹰隼还利的眼睛看着她。这是半张冷峻严厉的脸,线条钢硬得有如那另一半铁铸的面具,一身黑色劲装,同样颜色的斗笠——这些标志正是所有黑道人见之丧胆的。
厉思寒从未见过铁面神捕,可就在这血泊中的一瞥之间,她用铭心刻骨的仇恨记住了这个人、这张脸,就在她兄弟的尸首旁边!
胸中熊熊燃烧的复仇怒火让她恨不得冲上去与他同归于尽,然而同时另一个声音却在喊,提醒她不是他的对手,必须留下命来报仇!——她双手紧握,满手的暗器几乎全嵌进了肉里,可她却在飞快地思索着逃走的办法。
铁面神捕用冷郁而锋利的眼光审视着她,似乎并不急着动手,而想让罪犯在束手就擒之前多承受一些恐惧和压力。
终于,他又漠然宣告般地说道:“雪衣女,你从康德五年二月到七年六月,先后在泉州、临安、汉阳犯下九起大案,盗去九户富商珠宝银两价值共一百五十二万七千两。根据刑律,当处凌迟之刑——你认罪吧。”
厉思寒在他说话之时,已默自运气蕴神,在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她冷笑一声,双手齐扬,满把的暗器已雨般撒出;同时她双足一顿,人已向门外飞退。
这一扬一退,宛如闪电疾风,实已是她毕生武学之精华!
铁面神捕脸色不变,哼了一声,左手闪电般卸下肩上斗篷,一展一收之间,一股强大的吸力竟将所有暗器悉数卷入斗篷之中!
可在他被这么一阻之时,厉思寒已然飞退一丈,背心已撞上了门。就在她欲破门而出的刹那,她陡觉左足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身体凌空,她想也不想地反足踢出,正中手腕。那只手放开了,可她无法继续飞掠,一个踉跄落在了门外。
定神一看,发觉方才阻她的,居然是已死在门边的二哥凌克明!
“你……你不是二哥?!”她变了脸色,脱口惊呼——不错,她方才进来时心绪悲愤,竟没发觉地上的“死尸”其实不是她的兄弟!
这儿原来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她来送死!
屋内的“死尸”们一个个跃了起来,围在屋的各个角落,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只等铁面神捕一声令下,就要收网围攻了。
但铁面神捕却迟迟没有下令,只仍在那儿冷冷地看着她:“雪衣女,如果你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便可从轻发落。”
厉思寒面色惨然,突地长笑一声,厉声道:“铁面,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她右手一翻,一柄尺许长的怀匕已向腹中刺去——她已铁了心,宁死也不愿做这个人的阶下之囚,她一生纵横来去,为什么要忍受被生擒的折辱!
这一下变故忽生,众人也不由得失色。突见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如电般掠过,只听叮的一声,怀匕落地!只见铁面神捕已形如鬼魅般地到了门边,扣住了厉思寒的脉门,反扭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则压住了她的肩,以防她挣扎反抗。可他右手背上,也渗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珠,这是刚才他夺刀时被刀锋伤的。
厉思寒恨恨抬头看着这个人,目中已忍不住涌上了泪,蓦然,她横下了一条心——
一张口,一道寒针如流星细雨般射向铁面神捕!
这是她求生的最后一招,不到生死关头,她从不轻用。这一次她也明白,就是杀了对方,可他仍可在刹那震断自己心脉——可她已然管不上这些,她要与他同归于尽!
咫尺的距离,闪电的速度,世上没有人可以避开这一枚冷魂针。
铁面神捕眼色也变了,他只来得及微微一转头,针已到了!又是叮的一声,针竟射在了他半边铁面之上,插入了少许——若不是他有这个面具,他早已毙命!厉思寒绝望了,是上天不让这个恶魔死?
铁面神捕缓缓抬手,拔下那枚针,目光如冰,突然反手给了她重重两记耳光!
他下手真重,厉思寒整个人被这两掌打得直飞出去。在落地之前,几名官差一拥而上,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住了她。她无力反抗,因为铁面神捕在打她之时,已闪电般地封了她的麻穴。否则,以她的倔性子哪会善罢甘休?
铁面神捕右手夹着这枚毒针,目光缓缓移到了她脸上:“拒捕伤人,罪加一等。立刻收入大牢,先抽五十鞭杀威!”
“是!”左右一声答应,架着厉思寒往外走。就在迈出房门的刹那,一道白影掠过,只听两声痛呼,两名官差直跌出去。厉思寒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腰上一紧,身子已风一般地腾空而起。
这时,眼前黑暗压顶,是铁面神捕追了上来!
周围的人只见眼前一花,半空中两条人影乍合又分,铁面神捕居然被击退了一步,仿佛明白了什么,眼里露出惊诧的表情。只是微微一迟疑,那白衣人已挟着厉思寒以不可思议的身法遁去。
官府中人不由自主地想追上去,却被一声断喝止住:“不用追了,回府中待命!”
众人愕然退下,只留下铁面神捕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俯身,拾起了地上的一件东西。
待厉思寒回过神来,已经风驰电掣般地过了好几条街。那白衣蒙面男子仍不发一声地挟着她飞驰,身法之迅捷,行走之隐蔽,让一向以轻功见长的她也不由得佩服得五体投地。
“阁下……”她忍不住开口询问,却被对方用眼神阻止,她只好不问。
到了一条僻静的胡同,他才停住了身,问一名早已在此等候的青衣少年:“轿子呢?”
他一开口,厉思寒便震了一下,脱口而出:“啊!你是猪……”
白衣人不等她说完,反手封了她哑穴,顺手把她塞进了街角早已停好的软轿中。在放下轿帘之时,他拉下了蒙面白巾,微微一笑:“不错,我是朱屹之。厉姑娘委屈一下,先找个地方避一下风头也好。”
然后他放下了轿帘,回头对青衣少年道:“小丁,去把街口的轿夫叫进来,回府。”
厉思寒心下反而一阵轻松:这个神秘的“猪一只”虽不知是何方神圣,可在他手中总比落在那铁面魔头手中要好。她在这一日之内历经忧患恐惧,此时心下一宽,一阵倦意袭来,她竟放心地睡去了。
模模糊糊中,她听到有很多人在外边走动,有人在恭恭敬敬地禀告:“小王爷,这轿子……”
小王爷?她倦极之中还是警醒的,又恍惚忆起了那枚天下承平的玉佩。
可……可实在是太倦了啊……
醒来时,她忍不住吓了一跳——这……这是什么地方?
她居然睡在一间极尽富丽精致的房内!全套紫檀木的家具,黄金制的香炉,碧玉如意水晶盘,连床头的帐子都是用珍珠串成的。这……这是人间吗?
从小在江湖风雨中过来的她,几时见过这等声势?
“看你的脸色,吓得不轻吧?”一个调侃的语声在咫尺之内响起。
——朱屹之?!
厉思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看见窗边一个锦衣玉带的贵公子正施施然回过头来,面带微笑,气度雍容。外边是白天,可室内却用锦缎帘子隔开,弥漫着馥郁的香气,点了无数的蜡烛,仿佛星辰的海洋。
朱屹之正在心不在焉地剔着烛火,懒洋洋的笑容带了一些恶作剧的得意:“居然在轿中睡着了,真有你的。”
“你……你究竟是谁!这是你的府中?你为什么要救我?”厉思寒心头疑云大起,厉声喝问,一手又已拈上了暗器,“小王爷?你是朝廷的人?”
“哎哎哎,我劝你别动不动就像只刺猬,竖起全身的刺对你的恩人。”朱屹之头也不回,淡淡调侃,“要知道,可是我把你从铁面那儿抢回来的啊。”
厉思寒闻言一怔,气势消了大半,到底是受人恩惠,不得不低头。
“不错,这是北靖王府——在下是当今皇上的第三子,封北靖王。”朱屹之见她不言语了,反而淡淡地自报家门,“敝姓朱,这点可没有骗你。”
什么?厉思寒霍然抬头——她不想方脱虎穴,又入狼窝,眼前这个朱屹之,正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三皇子!
她手心已扣了一枚暗器,正在犹豫发与不发,听得朱屹之笑了起来:“小丫头,别那么反应过火。我救了你,自然不会再害你。你不相信吗?”
“放下你的暗器吧,”他顿了顿,淡淡然加了一句,“连铁面那么好的武功,我都能从他手中救走你。你要杀我……嘿嘿,不是我说,还真是不太容易。”
厉思寒一阵汗颜,赧然收起了手中的暗器,又不知怎么是好,只有垂下头,下意识地轻轻揉着自己的右耳垂,眼眶一红,哽咽着问了一句:“那么,朱……朱公子,你能救救我的那些义兄吗?”
她满怀希冀地抬头问,目中蓄满了泪水。
她已不再叫他“猪一只”,因为她明白这个名字自然是假的——她本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就算是自己面临生死关头也不会开口求饶。然而事关义兄的生死,就算让她做什么都是肯的,何况只是求一个陌生人的援手?
北靖王在灯下看见她盈盈欲泣的神色,心下一软,收起了一贯的轻狂,皱眉:“你义兄的事,我一定尽力而为。不过……天枫十一杀手犯下的案实在太大,我也保证不了——何况又是铁面这小子经手办的案子。你看他以往办的哪一件案子,凶手是不伏诛的?”
厉思寒也知道此事极其难办,便咬牙站了起来,决定不再恳求对方。然而,却见北靖王蹙眉,眼里忽然闪过冷电:“我尽量把案子往后拖吧!只要能等到那一天……哼哼,世上就没什么我办不了的事了。”
他蹙眉沉思之时,突地有人在门外低声禀告:“小王爷,铁面神捕到访!”
厉思寒面色一变,正待发声,北靖王已吩咐:“让他在沉雪阁坐一会儿,我马上便来。”
“是!”门外的人应声离去。
“来得好快……”北靖王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可笑容中又有着几分喜悦。他回头对厉思寒道:“丫头,你放心,你人在王府,天王老子也奈何你不得。我去打发了那个小子,你放心休息吧。”
还未进入沉雪阁,北靖王已感受到了凌厉的气势。
推开门,房中人应声回头,冷冷的脸色如铸铁般冷硬,见了他也不动声色。
“铁面,你这小子怎么现在才来看我?”北靖王依旧笑得开朗而又真挚,目中洋溢着老朋友般的问候,拍了对方一巴掌,“这几年你又立了不少大功,父王可天天对我夸你。”
迎着他的目光,铁面神捕冰浸似的目光居然也泛起了一丝暖意,但转瞬又逝。他毫无感情地冷冷反问:“我们不是早见面过了吗?”
北靖王一怔,装作不解地看着他。
“今天下午在云蓬客栈,有一个人从我手上掳走了一名女盗,”铁面神捕缓缓摊开手,手心一颗桂圆大的明珠璨璨生辉,他注视着对方的衣襟,声音更冷,“北靖王,你外衫上的扣子少了一颗!”
北靖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面色不变:“不错,人在我这儿,但我不会把她交给你。”
大概也没料到对方会坦然承认,又如此强硬地表态,铁面神捕微微一怔,目光已亮得怕人,眉间隐隐有怒意,厉声:“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北靖王,我知道你向来重女色,可此人是朝廷重犯,切不可贪花误事!”
“铁面,你除了这个明珠,又有何证据指明一定是我掳走她?”北靖王尖锐地反问,也隐藏着冷笑,“办案要讲究证据。何况我为当今三皇子,也不容你搜府,你还是别白费劲了!”
“说得好。”铁面神捕如岩石一般冷静的脸终于变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抽搐掠过嘴角,他仍镇定地问,“那你是不惜为了一个女盗,与我翻脸了?”
“铁面,你听我说,”北靖王的声音突然柔和了起来,回身拍了一下他的肩,“其实,你对雪衣女的案子何必这么认真呢?——你此次进京只是为了收捕天枫十一杀手,案子已结,又何必旁生枝节?”
铁面神捕的目光闪了一下,也许久没说话。
灯光明灭地映着他的脸。其实这位神话般的人物也很年轻,竟也只在二十六左右。灯光下,他的侧面有一种震撼人心的魅力,脸部利落的线条非常英俊。
过了很久,才听到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他声音又恢复了以往一贯的冷漠无情:“北靖王,我也知道你所谋者大,所以你又何必为区区一个女盗,坏了十多年的大计——要知道,此时我若给大理寺奏你一本,让皇上心里对你有了疑虑,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这话相当厉害,沉雪阁里又是一阵沉默。北靖王不再说话,脸上突阴突暗,变幻不定。显然,铁面神捕这句话打中了他的要害。
“多谢神捕的提醒,在下会小心的。”北靖王突地官腔十足,压低了声音,“只是,你先要问问大理寺,肯不肯替你把那本弹劾我的奏折递到皇上面前?”
皇子在冷笑,眼神锐利,那彬彬有礼的声音里已没有了方才对待友人的诚挚。
铁面神捕目光一阵波动。他明白,自己其实已付出了极其昂贵的代价——从此以后,这个多年来相交莫逆的人将再也不会是自己的朋友。
目送铁面神捕走后,北靖王又在灯下独自站了很久,一向沉静的眼中竟充满了迷惘烦乱,似在不停地权衡取舍。许久许久,他才叹了口气,推开了东厢的门。
美轮美奂的房内烛光如昼,但是,烛下已经没有了那一个人。
“小丁!”他蓦然明白了,立刻急唤。
那个青衣的少年从门外走了进来,不等他问话,便坦然地回答:“是的,厉姑娘已经走了,小王爷。”
“是在下劝她走的。”面对着主上的暴怒,他的语气却是平静,“这事做下属的本不当过问,可为了三皇子的大计着想,小丁只能私下劝说厉姑娘离开京师,走得越远越好——她也是个有心气的女子,二话不多就答应了。”
青衣少年的眼里掠过一丝光,冷冷——
“王爷,你不能为了一个女子冒那么大的险。”
北靖王狠狠一跺脚,将折扇在手里一折两段。
午夜的京城漆黑如墨,厉思寒此时已在城郊纵马疾奔,深秋的冷风刀子一样地吹在她脸上,几乎把她冻僵。明知离开一步危险便多一分,但她嘴角却浮起了一丝笑意,带着傲然和绝决。
“高公子,你放心。我厉思寒从不做别人的累赘,如果我留下有碍王爷的大事,我立刻离开,而且天明之时一定会在三百里之外。”
厉思寒微微摇了摇头,在那个青衣的小丁前来游说时,她是那样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一半是江湖习气使然,另一半却也本自对“猪一只”的关心。毕竟,他是除了十一位义兄外,唯一爱护她、照顾她的人了,她可不愿给他带来麻烦。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微微地笑了,一股暖意油然而生。一边想着,骏马一刻也未停地在狂奔,将她带离京城——要知道以铁面神捕之精明,她已离京之事必瞒不了多久,所以万全之策是尽快地溜之大吉。
第二天破晓,热热闹闹的京师仍同以往一样开始了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