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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故人

风轻云淡,日光照在紫金山上,天地间泛着幽幽如梦的色彩。

慕容晚晴一张脸却苍白起来。

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孙思邈的这个问题。她本是可以直接否认的,但那一刻,她又有些心惊。她总感觉孙思邈看似随口一问,却大有玄机。

很多事情,他不是不知,他只是不说;很多时候,他不是轻信,只不过不想去怀疑。

他宁可信错,也不想轻易地去给一个人以定论,就像桑洞真虽暗算重创了他,他也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的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是不屑,还是超然,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慕容晚晴不知道,可她头一次感觉回答一个问题是这么艰难。

孙思邈又笑了,不去看慕容晚晴:“我问的有点蠢了,你当然没有见到过斛律明月,不然他怎么会放过你?”

慕容晚晴嗯了一声,呼吸还是不能顺畅。

“这次斛律明月显然没有用尽全力。”孙思邈轻轻叹口气,“或许在他眼中,通天殿中的鱼还不够大。”

“那什么鱼才算是大的?”慕容晚晴小心翼翼地问。她这时才发现,孙思邈虽和斛律明月只在邺城见过两面,但对斛律明月的了解竟然远比很多人要深刻。

孙思邈替她做了回答,免了她的难办。不知为何,她没有轻松,反倒感觉有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灭道二十年,什么没有见过?可他灭道二十年,太平大道始终如春风草长、死灰复燃,让他头痛不已。因此,他这次虽然没有围剿六姓,但想必在筹划一个斩草除根、一劳永逸的法子。”

“什么法子?”慕容晚晴立即问,她也急切地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孙思邈笑得惆怅:“我怎么知道?”见慕容晚晴失落的样子,孙思邈缓缓道:“但我知道,斛律明月的计划很难成行。”

“为什么?”慕容晚晴诧异道。

“因为,他虽然武功高绝、权势滔天,但始终不明白一件事。”

慕容晚晴忍不住又问:“他不明白什么?”

“这世上,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会走,该改的会改,不变的也始终不会变。”孙思邈缓缓道。

“这……很高深吗?”慕容晚晴感觉孙思邈说的简直是废话。这道理实在浅显明了,她都明白,斛律明月有什么不明白的?

孙思邈又笑了,心中却想,很多事情并非你以为懂了就懂了,真正体悟改过,不知要多难的过程。他并不明言,喃喃道:“大道实简,唯行至艰。行有歧路,回头太难。”

他突然回头望了下,自语道:“不想这条路上除了我们,还有别人。”

慕容晚晴向山下看去,发现山路上竟有十数人也在登山,心中诧异,不解除了他们外,还有谁早早地前来?

那十数人行走得甚为快捷,一会儿的工夫已经追上他们。

慕容晚晴见其中一人气喘吁吁,额头满是汗水的样子,忍不住皱眉道:“你说的事情,很多我不知道对不对,可有一件绝对没错。”

“哪件事?”这次倒是孙思邈好奇地问道。

“这太子实在痴心得很!”

那气喘吁吁的正是陈叔宝。他身边那十数人都是寻常装束,脚步轻健,不用问,显然是宫中侍卫。

见孙思邈、慕容晚晴望来,陈叔宝笑容满面,抹把汗水道:“两位倒是早。”

不等二人回答,陈叔宝急走几步,已经到了张丽华身旁,笑道:“张小姐,你这么早就来了。”

张丽华还是戴着纱巾,露出秋波晨露般的凤眼。

“太子怎会来此?”

“既然知道张小姐会来,在下怎么会不来呢?”陈叔宝笑得比山花都要灿烂,看了眼那提着篮子的老仆,略有诧异道,“这山路难行,张小姐就这么上山?”

在他想来,张丽华毕竟也很有身家,来观中求问姻缘,肯定要前呼后拥才对。

张丽华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淡淡一笑:“求缘在诚,带心前来就好,何必那么烦琐?”

“那是,那是。”陈叔宝回望身边的跟随,看起来想要把他们轰下山去以示诚意,只好作罢,“最近不算太平,有几个人跟着保护小姐也好。”

张丽华浅笑道:“太子说笑了,妾身薄命,需要什么保护?倒是太子千金之体,需要多加提防呢。”

陈叔宝笑道:“如今就在建康城外,又有哪个不开眼的会来找我的麻烦?”

“说的也是。”张丽华秋波一转,从他身边的护卫身上望过去,最终还是落在孙思邈的身上,“这里不比响水集,再说先生也在,陈公子的确不用担心的。”

陈叔宝脸上微红,想起在响水集发生的事情,神色难免讪讪。

慕容晚晴一旁听了,却霍然想到另外一件事情。

男女之间,很多时候要看缘分。这个陈叔宝虽是太子,可也是个痴情种子,这刻显然坠入了情网,无法自拔。

坠入情网的男人,无论贫贱富贵,无论八十的还是十八的,表现其实没什么两样。

张丽华要到三清观来问姻缘,陈叔宝肯定会来,这是必然的结果。

陈叔宝在张丽华眼中虽算不上什么,可毕竟是陈国太子。

想到这里的时候,慕容晚晴心中微颤,得出个结论,张丽华显然也是奉义父之命行事,这里地势险峻,难道说……义父的目标竟是陈叔宝?

众人脚下不停,终于到了山顶,就见到不远处有房舍错落,三清观已在眼前。

前方地势开阔平坦,众人登高终顶,心胸难免一畅,先入眼帘的是个斋醮祈禳的圆形坛台。

过坛台后,就是颇为宏伟的主殿。

大殿前方青砖铺地,空地正中摆放一个铜铸大鼎,里面香尘厚重,上面插了三根檀香,烟雾缭绕。

大殿前,站着一个道人,葛衣羽冠,手持拂尘,倒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见陈叔宝等人前来,那道人眼前一亮,疾步上前道:“几位施主,贫道有礼了。”

那道人单手施礼,目光刷子一样的在陈叔宝、张丽华身上扫来扫去,试探道:“施主们是许愿还是求福呢?”

陈叔宝手一摆,一个手下快步上前,一锭银子抛了出来。

那道人身手不见得高明,但接银子倒是干净利索。银子一到手他就入了衣袖,更增出尘气息,煞有其事地道:“看施主天庭饱满,大富大贵之相,有天尊保佑,若求功名,定是朝中三品之内。”瞥了张丽华一眼,又接着道,“若求姻缘,定然花开富贵,幸福美满。”

常言说得好,多说多错。这道人前一句还算灵验,颇显道行高深,中间那句立即就露了馅,让陈叔宝皱了下眉头。

慕容晚晴心道,陈叔宝本是太子,做天子的命,你让他做官,不是打他的嘴巴吗?

好在那道人自说自圆,最后一句倒是切中要义。佳人在旁,陈叔宝本有不悦,闻言宽宏一笑道:“多谢道长吉言。敢问道长法号?”

“贫道无尘。”那道长说话间,引众人入了三清主殿。殿中有四名青衣道童立着,均是垂眉合掌,口中诵经不停,给道观平添几分脱俗之意。

跟随陈叔宝的宫中侍卫四散分布,分别扼住殿门、偏殿等通道,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大殿正中神龛里三座巨大的雕像,分别是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太上老君。

这三清观的名称,就是由供奉这三位道家至尊而来。

慕容晚晴看那三尊塑像高大肃严,不由倒起了几分敬畏之意。她目光转动,留意着殿中的动静。

所有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可慕容晚晴听诵经不断,总觉得心中忐忑难安。见孙思邈看着那三尊神像出神,她悄悄地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你在想什么?”

她看得出孙思邈心不在焉的样子,却一直不知孙思邈心中在想什么。

“我在想一个人。”孙思邈缓缓道。

慕容晚晴心头一跳,暗想,我就在你身边,你自然不是想我。她声音异样道:“女人?”

孙思邈哑然失笑:“怎么会这么问?”

慕容晚晴斜睨张丽华,见她正和那无尘道长说着话,想必是问姻缘一事如何来求。就听那无尘道长高声道:“微尘,拿姻缘签筒来。”

慕容晚晴撇撇嘴道:“你这人本来如闲云野鹤一样,游离难定,万事难请,这刻却为张丽华来此,想的恐怕是……”

她欲言又止,见孙思邈不语,忍不住道:“我说中了吗?”

孙思邈心道,你说的离中还有八千里,可他只是笑笑,并不多言。

慕容晚晴神色有些不自然,不由道:“可你莫要忘了,陈太子对张小姐有意。再说,你那个徒弟冉刻求,好像对张小姐也有情愫的。”

她潜在的意思就是,你为人师表,总要做出点样子来。

孙思邈轻叹一口气道:“不知道冉刻求如今在哪里。我方才想的是,如果真有天尊保佑,希望他能一切安好。”

慕容晚晴心情顿时舒畅,脑海中浮现出冉刻求那玩世不恭的模样。

“你放心,冉刻求混迹江湖的经验比你还老道,他在你身边时,像是个孩子,可他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再说……李八百那般人要对付的是你,并不是他。”

她心情愉悦,口气也委婉了很多。提起了李八百,她一颗心又紧张起来,才记得要找孙思邈的目的,问道:“通天殿大水来后,你没死,那李八百当然也没死?”

孙思邈沉默许久:“他这种人,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就死的。”

“这妖人翻云覆雨,肯定不甘寂寞的。”慕容晚晴眼珠转转,低声建议道,“看他野心不小,若让他成事,恐怕天下就要大乱。你现在应该去找他制止他,而不应该在这里浪费光阴。”

她这番话大义凛然,其中当然也有自己的算盘,只盼孙思邈能听从她的建议。见孙思邈又望着神像,喃喃道:“要找他,岂是易事?他下一步的目标会是什么呢?”

慕容晚晴知道欲速则不达,只盼孙思邈顿悟。她秋波转动,见大殿东侧门走来个道人,捧着个签桶向张丽华、陈叔宝和那无尘道长走来。

那道人垂着脑袋,让慕容晚晴看不清正脸,想必就是无尘让取姻缘签筒的那个微尘道人。

慕容晚晴不知为何,总觉得那捧着签筒的道人举止有些鬼祟,似在躲避着什么,当下留意,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她早知道今日三清观只怕有事,却没想到事情来得如此之快,身形微绷,提防着随时要发生的变化。

她却没有告诉孙思邈。

无论那微尘要对谁下手,只要暂时与她和孙思邈无关,她就不急。

就见那道人举起双手,恭恭敬敬地奉上了签筒。

无尘道人一把接过,呵斥道:“微尘,怎么手脚这么慢。退下。”他转瞬换了分笑容,对张丽华道:“这位小姐要求姻缘,只要先静心诚意,然后从这签筒中抽一支签来,上面签文就会注明小姐姻缘始末。小姐若是不解的话,贫道也可以解签。”

张丽华嗯了一声,目光向孙思邈这面瞥来。

慕容晚晴避开张丽华的目光,却见到那无尘道人嘴角带分诡异的笑意,正在看着陈叔宝。

而那奉上签筒的道人,已经转身向偏殿走去。

慕容晚晴见到无尘道人笑容诡异,暗自惊凛,不知他笑容何意,可见那鬼祟的捧签筒道人就这么离去,反倒有些失望。

盯着那道人的背影,慕容晚晴才待收回目光,陡然心中一震,一扯孙思邈的衣袖,急声道:“你看。”

她蓦地发现那背影居然很眼熟。

孙思邈扭头望去时,那道人却在东侧门旁消失了。

“是他?”孙思邈也有分诧异。

“怎么是他?”慕容晚晴随即说了句,转瞬道,“他怎么这个模样,他眼瞎了吗?”

她说的不过几个字的工夫,人已冲到正殿东偏门处,向那个道人追去。

陈叔宝的那些跟随见她只是离去,不是对太子不利,并不拦阻。

孙思邈也是身形一动,来到了东偏门处,就听张丽华突然道:“孙先生……”孙思邈身形微顿,回头道:“怎么了?”

张丽华远望着孙思邈道:“这句话应该是妾身问先生才对。”她显然也在关注孙思邈和慕容晚晴的动静,见这二人好像遇鬼一样,难免发问。

孙思邈立即道:“我们碰到个故人,要去看看,一会儿就回。”说话间,他已迈入三清殿旁的一个偏殿。

那殿堂规模不大,正中神龛内只供奉了一尊神像,中央案坛上有檀香正燃。

孙思邈无暇去看那神像是哪个,眼见慕容晚晴身形过堂不停,直追了出去,他担忧中又带分奇怪,才待追下去,突然顿住了脚步。

堂中有人——一个身着蓝衣的人。

那人正在望着神龛中的神像,宛若根本没有留意到穿堂而过的几人。

可孙思邈知道,他入殿时,这人绝不在殿中。这人竟如鬼魅化身,突然就出现在了殿堂之内,神像之前——不带半分尘烟。

孙思邈望着那人,轻轻地舒了口气,知道这人只怕是为他而来。这人这般神出鬼没,来意只怕不善。

他不急急去问,因为知道该来的始终会来。他只是抬头看了眼堂中那神像。

那神像竟然是个女子——纤手虚拈,容颜如仙。

三清观中供奉个女子的神像是件让人诧异的事情,可孙思邈没有半分的诧异,这世上,很少有能让他惊诧的事情。

那蓝衣人亦在望着那女子的神像,仿佛根本没有留意孙思邈的到来。

可他终于开口,一开口就道:“孙先生可知道这神像是谁吗?”他的声音苍漠淡远,自有一番夺人的气度。

更让人吃惊的是,原来他竟是认识孙思邈的,对孙思邈的举止早就看在眼间!

慕容晚晴穿过那供奉女神的殿堂,转瞬间又过了两间偏殿。

阳光当头,前方现出一排屋舍,想必是观中道人自己的住所,或是给香客留宿所用的客房。

那道人脚步亦快,明知身后有人追随,竟不停留,奔到一间房前推门而入,迅疾地关上了房门。

若是旁人,肯定要敲门叫人。慕容晚晴却不管那么多,一脚就踢开了房门,就见那房间还有个后门,已然大开,在风中摇曳。

那道人入房后居然从后门溜走,若不是心中有鬼,何至这么慌张?

慕容晚晴眉头一蹙,迅疾向房间扫了眼,只见到桌上有面铜镜,房内简单,绝不可能藏人。

她脚步一动,就冲出了后门。人在房外时,手一抹,有琴声轻鸣,她已扯出腰间的那把软剑。

她并不前追,突然身影后跃,竟再次回到房中,手中软剑一抖,已向梁上刺去。

梁上有人。

剑发琴声,剑光撩人。刹那她就到了那人的面前。

那人见慕容晚晴追了出去,本来舒了口气,哪想到慕容晚晴声东击西,这么快就发现他的影踪,慌忙跳了下来,躲开那一剑。

不想,琴声婉转、剑意曲折。慕容晚晴手腕抖动,琴剑追刺而至,眨眼就刺到那人的喉间。

那人大惊,忙叫道:“女大王饶命!”

琴声绕梁,剑光清凝,顿在了那人的喉前。

慕容晚晴一招得手,非但没什么得意之意,反倒有些讶异,一字字道:“冉刻求,你搞什么鬼?”

面前那人头着葛巾,身着道袍,却掩不住浓眉大眼,铁青的胡髭,赫然就是和他们失散多日的冉刻求。

在三清殿的时候,慕容晚晴只感觉这道人鬼祟,等这道人转过身去的时候,才觉得眼熟。从黎阳到淮水的一路,她是看着冉刻求走过来的,如何会不熟?

但眼熟归眼熟,她怎么也想不到冉刻求不但没死,还到了建康;不但到了建康,还当了个道士;不但当了道人,还见到他们就跑。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道人眼珠四下转转,错愕道:“女大王是向我说话?贫道法号微尘,身无分文,女大王要劫财,只怕找错人了。”

他茫然中带分惊吓,活脱脱是个遇到劫匪的百姓模样。

慕容晚晴见了,一时间真以为看错了人。她仔细看了那道人许久,才冷笑道:“冉刻求,你不要说变成微尘,就算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你!你脑袋被驴踢了,连我都认不出来吗?”

那道人眨眨眼睛,颇有些呆的样子,仔细看了慕容晚晴许久,苦笑道:“女大王,贫道真的不认识你,更没听说过什么冉刻求。”

他倒认定慕容晚晴是个打家劫舍的强盗,一口一个女大王的叫着。

慕容晚晴心中困惑,哂然冷笑道:“看来本大王倒是看走了眼。不过盗不走空,既然出了手,总要有些收获……”

说话时,剑一抖,那道士差点吓得跪下。

慕容晚晴却收了软剑,一把拿起桌上的铜镜道:“这镜子总值点钱了。”她拿着镜子就走,竟真像变成个强盗。

可出门之际,她手中铜镜微动,早借镜子看清了那道人的表情。

原来,她欲擒故纵假意要走,实际上还是不死心,要看看那道人的反应。方才,她就是借镜子看到了那道人藏在梁上,这刻不过是故技重施。

那道人本是惊骇的样子,可见慕容晚晴离去,轻轻舒口气,看起来想要招呼慕容晚晴,但颓然放手。

他并不知道,那镜子将他的细微动作照得清楚。慕容晚晴见了,再无怀疑,立即反身一剑指在那道士的咽喉处,一字字道:“你还敢骗我?你不认识我,为何要拼命躲着我们?方才你在镜中的举动,明明是有隐情的样子,还不承认?”

慕容晚晴一扬手上的铜镜,字字凝寒道:“你再不承认自己是冉刻求,信不信我杀了你?”

那道人目瞪口呆,见慕容晚晴手腕一动,真的要刺过来,慌忙大叫:“我的姑奶奶,我是冉刻求!”

他这么一叫,原先那呆板之气全然不见,活脱脱玩世不恭的样子,赫然又变回冉刻求。

慕容晚晴见了,嫣然一笑,可心中疑惑顿生,千言万语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

殿中檀香缭绕,孙思邈心中也满是困惑。

那人认识他的,不然何以一开口就知道他姓孙?但他应该没有见过这个蓝衣人。他虽未见到那人的面容,但这蓝衣人气质如斯独特,让人一眼难忘,他若见过,绝不会记不起。

蓝衣人似随口一问,再无声息,但气势凝重,竟有鸟瞰众生之感。

孙思邈目光移到神龛中供奉的女子神像身上,终于道:“这是南岳夫人。”

“孙先生当然知道南岳夫人是哪个?”蓝衣人背对孙思邈问道。他也在看着那神像。

沉默良久,孙思邈才笑笑:“在下当然知道,可在下不知道的是……阁下究竟是哪个?阁下来此,难道就想和我谈论南岳夫人?”

那蓝衣人缓缓转身,淡淡道:“裴矩到此,除有一事要说外,还真的想和孙先生谈谈南岳夫人。”

他转身之际,露出真容——宽广的额头,通天的鼻梁,颌下一缕胡须,给他平添了些许儒雅之意。

他像个书生,可远比无尘道长还像个道人——无尘脱俗的道人,除了那双忽而咄咄逼人的双眸。

孙思邈看清那人的面容,更加确信自己没见过此人。

裴矩?这对孙思邈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名字。但不知为何,他见到那人真容的时候,心中总有分古怪,觉得自己以前肯定和这人遇过。

这是一种独特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极准。

搜索脑海中的记忆,孙思邈缓缓道:“还不知阁下有何高见?”

“世人眼中,南岳夫人是个神,又名紫虚元君。”

裴矩声音缓缓,转身又望向了那神像:“不过南岳夫人本是一个常人,升天后,才被天帝封为紫虚元君,与西王母共同管理三山五岳,独居南岳衡山神仙洞府,因此才又被称作南岳夫人。传言中,她曾被仙人授《黄庭经》传世,道法高深,无所不能。”

他突说起这个神话故事来,多少显得有些不着边际。孙思邈并没有半分不耐,只因他知道这神话中本也藏有个秘密——极少人知道、被尘雾所缭绕的秘密。

裴矩来此,绝不是来和他说什么神话,而是要谈论这个秘密!这个裴矩,显然也不是个普通人。

果不其然,裴矩立即转入正题:“但很少人知道,南岳夫人本姓魏!”

魏姓不是什么怪姓,比较常见,裴矩为何单独提及这点?

孙思邈却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淡淡道:“不错,少有人知道南岳夫人姓魏,也更少有人知道她的闺名叫做魏华存!”

殿中神像雍容不改,俯望苍生,慈悲一片。

裴矩霍然转身,目光如炬,一字字又道:“不错,南岳夫人本叫魏华存!这事情太少人知晓,但更多人不知道的是,她亦是天师弟子,六姓中人!”

堂中静寂,只有檀香寂寞地燃着,如同世间那些孤独的执著。

魏华存!

这如神一样、被世人敬仰的南岳夫人就叫做魏华存!

天师门下六姓中人!

世人多以神敬之。可道中之人,怎不知道她本是天师弟子,茅山宗的开山立派之人?

孙思邈沉默许久,这才缓缓点头。他没有否认,因为这本就是个不争的事实。

“今日茅山宗扩张千里,声势浩大,旁人都以为是陆修静的开拓、陶弘景的扩张、王远知的宏图所致,却多忘记魏华存这个人,更不知道茅山宗第一宗师本是魏华存。”裴矩神色感喟,声音低沉:“若没有魏华存苦心经营多年,传业琅琊杨羲,杨羲再传丹阳许谧父子,开枝散叶,茅山宗如何能有今日的成就?”

孙思邈再次点头,微笑道:“对于这点,在下也是赞同。”顿了片刻,又道:“可阁下说错一点……世人或许忘记魏华存才是茅山祖师,却没忘记她这个人。她如今所得的成就,还远超茅山始祖一事。”

“可孙先生有没有想过,她的所得,并非她真正想要的?”

孙思邈扬扬眉,反问道:“她得的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不错,世多歧路,人多迷途!”

裴矩双眉一扬,双眸中竟也现出如李八百一样的咄咄大志,孤高狂傲。

只是他和李八百毕竟有些不同,李八百看起来疯得让人心寒,他却是执著得让人畏惧。

但他们有个极为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坚持!

“魏华存本是六姓中人。只是天师魏姓传到魏华存祖上时,没有了天师门下雄风,泯然同众人矣。其父魏舒更是胸无大志,只为数斗米而活,混迹朝廷,忘记天公将军传艺之恩情,这才会受到天谴,孤独终老。若非魏华存重拾天师遗志,魏舒不见得能得养天年。”

旁人若是听了裴矩所言,多是瞠目不知所以。因为他说的和李八百当初在通天殿内说的仿佛均是道中秘事。就算道中之人,也需对往事极为熟稔才知道他言中之意。

孙思邈懂得裴矩说的任何一个字。在裴矩述说时,他脑海中也流过了魏华存的奇丽往事。

魏华存,女,晋人,父魏舒。

魏舒年少就为孤儿,寄人篱下,生平无甚建树。四十余岁时,被郡中太守访察孝廉的时候选中,这才推举到朝中。庙堂中对策合格,这才为官,官至司徒。

魏舒是个孤单的人,连娶三妻,均是早死,唯一一子,也先他而去,很多道中之人都认为他不尊天公遗愿,才至于此,这就是裴矩说他孤独终老的原因。

可魏舒能被世人记住,绝非他是个司徒,而是因为他有个女儿。

魏舒四十四岁才再有一女,就是魏华存。

魏华存是个奇女子!

她当得起这个“奇”字,因为她自幼诵读黄老之言、三传、五经、诸子百家,若论文采学识,绝不逊于天底下任何一个男子。

她的经历和孙思邈仿佛,但远比孙思邈要坎坷得多。因为她是个女人,有着太多世俗的规矩要守。

魏华存本意独身终老,专心求道,可父母不允。

那时女子极为早嫁,十多岁已为人妇的比比皆是,而魏华存一直到二十四岁时还是独身。但她终究没能抗拒世俗的规则,在父母以死相逼下,嫁给了南阳的刘文。

世道难揣,但她求道之心不减。丈夫刘文死后,她终于可一心向道,得参天地之奥妙。传言中,因其志诚心坚,更得神仙所授《黄庭经》传世,普渡世人。又亲传《上清经》给琅琊杨羲,这才离世。

后人均说她已成仙,就是世人供奉在道观中的南岳夫人。

而杨羲得其亲传后,才将上清教派扩充规模。到陆修静时,上清派得以大成。而陶弘景继陆修静之业,归隐茅山传上清法门,逐渐声名鹊起。后人因陶弘景隐居茅山之故,才将上清派改称茅山宗。

但无论上清派也好,茅山宗也罢,不过是源于多年前那个天下无双的奇女子——魏华存。

往事流转,历历眼前。

孙思邈想到这里,再望南岳夫人时,敬佩中便带分感喟,就听裴矩又道:“世多歧路,魏夫人却未迷途。她竭尽心力传天师遗志,得道大成,在下一直是敬仰的,今日来到这紫金山,才会到此一拜。”他说罢长躬至地,其礼甚恭。

孙思邈神色恭敬,也向神像施了一礼,起身道:“但阁下到此,自然不是向魏夫人礼拜这么简单了。”

他当然也没有忘记这裴矩另有目的,更好奇裴矩开始要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裴矩缓缓直起身躯,转望孙思邈道:“世人只知魏夫人开创上清教派。到如今,均知茅山宗,而不知上清派,更不知魏夫人生平是何心愿。孙先生,你说这是否公平?”

“那依你之见,何为公平?”孙思邈反问。

裴矩微微一笑道:“先生何必明知故问?只有实现魏夫人真正的愿望,才算公平。”

“魏夫人真正的愿望是什么?”孙思邈又问。

裴矩轻淡道:“孙先生说笑了。想魏夫人身为天师六姓之一,自幼习天师之道,所授世人的黄庭、上清两经,也是从昆仑所得,可说和先生也有关系。她的愿望,先生如何不知?”

孙思邈素来平淡从容,闻言倏然变色,诧异道:“你……怎知昆仑一事?”

张陵封道昆仑一事,就算六姓之家都很少有人知情。当初,李八百和那神秘的黑衣人揭破此事,已让孙思邈意外。这个裴矩竟然也知道,实在让孙思邈困惑不解。

裴矩又笑,笑容中带着极为神秘之意:“在下不但知道天师之道藏于昆仑,还知道早在寇谦之和先生前,魏夫人已入昆仑,更清楚‘道有封藏,得之者三’一事。”

道有封藏,得之者三?

这句话极为古怪难明。孙思邈听了却更是讶然,望了裴矩许久,这才道:“你究竟是谁?”

“在下裴矩,已对先生说过。不过,想这名字不入先生之耳,这么快就忘了。”裴矩笑容更浓,但眼中如藏锐针。

“我见过你吗?”孙思邈突然又问。

裴矩似怔了下,转瞬微笑道:“先生高才,在下一直仰慕,可惜今日和先生才见一面了。”他笑起来,端是华贵威严,气质沉凝,比起李八百来说,另有一番摄人的气度。

孙思邈印象中是绝没有见过这人的。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沉默片刻,嘴角突然泛起一分笑道:“我记得在哪里见过你了。”他霍然睁开双眸,其中神光闪烁。

裴矩脸色变了,眉头已经皱起,却故作平淡道:“哦,哪里?长安还是邺城?”

孙思邈笑了:“我见到阁下,只是因为一封信——响水集的一封信。”

裴矩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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