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是探路的人吗?我听到马蹄声了。”
“从北面下来一匹马,应该……是,大人,我看见旗号了。”
符申于是站起身来,一名侍从替他披上披风,另一人递上他的配刀,撩开帐篷。符申大步走出去的时候,早有人牵过他的战马。他跨上马,略一停顿,向北望去,白雪皑皑的群山上,连一只鸟也见不到。他隔着厚重的青铜面具叹了口气,一拉缰绳,向营门方向而去,他身后的数十名重甲骑兵纷纷上马,亦步亦趋地跟着。
营地里遍地都是烧毁的牢笼和烧焦的人的残骸,经过了昨天那场猛烈的风雪之后,此刻全被掩盖在厚厚的积雪下,东一堆西一堆,乍看上去还以为此地是乱葬岗。符申打马毫不迟疑地从这些尸体上踏过,也不管究竟是羯人的还是自己士兵的尸体。正在清理的士兵们慌慌张张闪到一边,为符申和他的重骑队让出道来,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刚到营门,几名士兵正拉住一匹混身雪泥的马。一名士兵从马背上滚下,踉踉跄跄跑过来,扑在地上,喘着气道:“大……大人,又、又发现一队……队……”
“有多少人?”
“大……大概二、三十人,大人,他们有少量兵器,跟我们的弟兄们交上手了!”
“哼。”符申冷冷地道:“仍是企图转移视线的疑兵。传令下去,就地格杀,一个不留。其他搜索部队有消息吗?”
那士兵道:“还……还没有,积雪实在太厚,对方踪迹全无,目前找得到的几乎都是特意派出来的疑兵……”
符申截断他道:“一定有踪迹!雪在卯时就已停止,他们妇孺伤残那么多,怎么跑得远?继续派人,往更深的地方去,一定要找到他们的大部队。找不到,你们的死罪一个也别想赦免!”
“是、是!”那士兵惶恐地磕了几个头,不顾疲惫,转身爬上马原路返回。
重骑队中一人道:“大人,要在这里继续等吗?”
符申用马鞭轻轻敲着靴子,俄顷方道:“不。此刻大雪封山,料他们也没处容身,要想不被冻死只有出来。记住,他们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就是襄城。济水已经被我们封锁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冒险绕道巨野泽,想办法从那里越过济水,北上东郡……传我的命令。”
“是!”一名传令兵奔出队列,将一面令旗娴熟地插在背后。符申慢慢地道:“派出步兵,沿着山脊一寸一寸地搜,反复地搜,大张旗鼓地搜,总之这山里就算是只耗子也别想停下来休息,明白吗?方圆百里内的村庄全部给我扫一遍。东面的河口、山道一律封死。这是大将军的首要命令,走掉一个,百户长以下全部枭首。去吧。”
那传令兵一一记下,领命而去。符申回头对他的重骑队道:“其余人都跟我来!这个营地暂时放弃,所有人都跟上!传信东平,立即封锁巨野泽!”
符申带着人马向巨野泽前进时,离东平城十里的一座破山神庙里,圆真、圆空等人正围坐在火堆前,恭恭敬敬地听道曾念经。道曾慢吞吞念了一会儿《圆觉经》,忽然道:“外面那么冷,小钰姑娘在外面可别给冻坏了。你们都说济世渡人,谁想想办法?”
圆真等人这才发觉,本在一旁烤火的小钰,不知何时已跑到外面去了。透过破旧的窗户,可以看见她单薄的身子缩成一团,依在山门旁,正向山脚下张望,大概正等着到山下打探消息的小靳。
圆空道:“哎呀,我们听得太出神,竟没有留意。”赶紧跑出去,合十道:“施主,外面天寒地冻,还是到里面烤火取暖吧。”
小钰的脸冻得发青,轻轻摇摇头,并不作答。圆空说了十几遍,她除了摇头,手指头都没动一下。圆空没奈何,想了想,又道:“是否我们在里面谈经,搅扰施主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转头对圆真等人叫道:“出来,都出来讲罢。”
圆真、圆悟、圆定跟痴灭都赶紧跑出来,道曾与痴天行却坐着不动。圆空道:“施主,我们在外面谈经,请到里面烤火如何?”
小钰还是一动不动。痴灭被道曾打断了腿,此刻站在雪地里又寒又痛,粗着嗓门一个劲地道:“施主里面请!里面暖和!这天气贼冷贼冷的,冻坏了可……可……咳咳……可惜了的。”
几个和尚围着小钰说了半天,小钰忽然一动,众人心中一喜,却见她换了个姿势,把衣服裹得更紧,继续依在门上,轻轻道:“小靳哥不回来,我就不进去。”
众和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没辙。圆真见她冷得似乎快要失去意识了,灵机一动,伸出手靠近了小钰,缓缓发出内力。其他人当即醒悟,围成一圈,纷纷运足功力。小钰顿时感到一团团热气袭来,不一会儿热气走遍全身,冻僵的身子终于渐渐热了起来。她可不知道这么做其实极耗内力,也没见到几个大和尚不一会儿便出了一头的汗,淡淡地道:“谢谢了。”继续看着通到山下的小路。圆真等人有苦说不出,但道曾既说不能让她冻着,谁也不肯撒手,都是拼命撑着。
忽听一人道:“小钰姑娘,请到里面来吧,外面风寒,小心身子。”却是痴天行。痴灭忙道:“喂,师弟,快点来帮一把!”
痴天行径直走到小钰身旁,并不言语,伸手将她拦腰一抱,转身就走。小钰一声惊呼,叫道:“干什么?放我下来!”痴天行笑道:“好,进了屋就放你下来。”小钰挣扎两下,知道无论如何挣不开,只得作罢。圆空等人莫不大惊失色。
圆空闭上眼睛,合十念经;圆真道:“天行师侄,这、这似乎不妥……”圆悟满面涨红,叫道:“阿弥陀佛,此可谓破戒也,怎么搞的嘛……乃心不定!”圆定道:“心不定倒也未必,然而实在不妥!所谓渡人者渡人之心也,如此着于相……阿弥陀佛!”痴灭扯开嗓子叫道:“阿弥陀佛,师弟,我明白你的意思,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以破戒之义救这位女施主的性命,实在无可厚非!然而……咳咳……”
话未说完,只见道曾提了根棍子出来。圆空、痴灭等人顿时吓得脸色惨白,一齐住口。道曾道:“你们几个很闲么?就在这里跪着念念刚才我讲的经文罢。”说着与痴天行一道进去了。
圆空等人呆了片刻,不明就理,只得老老实实跪在雪地里念经。跪了半个多时辰,其他人还罢了,痴灭腿伤发作,痛得几欲晕死过去。正在苦撑苦熬,忽听有人气喘吁吁地从小路上得山来,回头一看,却是一大早就出去打探的小靳。小靳见几个和尚跪在雪地里,一个个面如土色地念经,连累也忘了,笑道:“嘿,这是干什么?闯了祸了?哈哈,有趣有趣!”
痴灭有气无力地道:“小施主,你可……可回来了,麻烦帮个忙……”圆空忽道:“痴灭,念经罢。”痴灭哆嗦一阵,强咽下一口气,总算没把告饶的话说出来。
小靳拍拍他肩头,笑嘻嘻地道:“痴灭和尚,还就只有你说话有趣,放心,这个忙我一定帮!”痴灭偷偷点头,满脸感激之色。
小钰跑到门边,叫道:“小靳哥,你回来了!”
小靳忙进了屋里,搓着手道:“哎呀,冷死了冷死了!妈的,这天还真是说变就变了。”小钰伸手来拉他,他连忙躲开,道:“别!我身上冷着呢!喂,大和尚,那些家伙跪在雪地里干嘛?很好玩吗?”小钰也不多言,默默蹲在他身边。
道曾淡淡地道:“他们的凡俗之心太炙热,需得凉一凉。你打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有啊!妈妈的,阿清这家伙真是疯了——这家伙不知哪里找了些人,竟然趁昨天下雪的时候硬劫了广善营!”痴天行合十道:“阿弥陀佛。”
小钰惊呼一声,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小靳忙扶她起来,道:“没、没事,姓孙的王八蛋正在大举派人追捕来着,所以那家伙至少现在还没事,是吧!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也真够大胆的!”
小钰捂着激烈起伏的胸口,道:“都……都是我害的……如果我不出来,阿清也不必冒险……”
小靳道:“你说什么废话?我告诉你,就算阿清不救你出来,那个王八蛋一样会下手的!别傻了。”轻轻抱住了她的头。小钰伏在他怀里,忍不住抽泣起来。
道曾道:“孙镜发布要烧死羯人的消息,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留这些人的性命,就算卖也好用也好,对他何尝不是好事?”
小靳在锅里舀了勺热水喝,道:“慕容氏快要攻过来了。听说襄城那边的战事也快要结束……”他瞧了一眼小钰,斟词酌句地道:“……如今形势很不明朗,慕容氏和姚氏已经开始在邺城等地方争斗起来,晋军也打算北上。我听人说,如果晋军真的开始北伐,东平这地方就是一个重要的战略要冲。慕容氏大概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正调集兵力准备先一步占领此地。姓孙的王八蛋大概想要逃命了,临走前要做点发疯的事,不把肥水留给外人。至于为什么要小钰,我想可能因小钰出身高贵,落在他手里……总比落在别人手里强。”他话没说明,但道曾知道孙镜想把小钰扣为人质,甚至当作投降他人时的礼物,不禁太息一声。
小钰本缩在小靳怀里,听了这话,道:“我……我去见他,求他放过阿清。”
小靳道:“傻话!阿清跑都跑了,还需要你去?别想傻事了。如今广善营的事也了了,该想想怎么样再把你送出关外……”
小钰一把推开他,站起身来,急切地道:“不!我不走!我要去找阿清!你……你别想骗我,广善营那么多人,阿清怎么救得过来?就算救出来了,也不知道能跑多远。你刚才说襄城战事就要结束,是不是要被攻破了?是不是?”
小靳面色尴尬,道:“这……我哪里知道?还不是道听途说的。战事结束,也大有可能是襄城守住了啊,你过来,我给你讲……”
小钰连退几步,退到门边,道:“不!我不听!我知道的!阿清……阿清以前就跟我说过,襄城孤立无援,那么多人围着,我们族人根本冲不出来。她还说,什么慕容氏、姚丞相……统统都想打我们的主意,一定守不住的!”
小靳在肚子里把多嘴的阿清骂了个底朝天,脸上兀自镇定地道:“那是她吓唬你的,傻瓜,形势可还远没那么艰难!”
小钰摇头道:“那时我傻傻的,阿清什么话都跟我说,她只当我听不懂,怎么可能骗我?爹爹死了,娘亲也死了,大哥、二哥也死了,阿清也……也……我……我一个人也不想活了……”说着转身就要向门前的柱头上撞去。痴天行伸手一拦,道:“施主,生命虽然飘渺虚幻,终究也只这一世尔,何必急着重入轮回?”小钰拼命挣扎,哪里动得了分毫,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道曾本已站起身来,闻言又一屁股坐下,合十道:“阿弥陀佛,天行,你这话很有见地,大有我佛慈悲之心。”居然开始大加赞叹起来。小靳骂道:“臭和尚,都要出人命了,还在这里作学问!”他使劲拉住小钰,道:“好,好,我们去找阿清好不好?谁说你是一个人来着,我们大家不都在么……”
小钰抹一把脸,盯着小靳的眼睛,道:“好!那我们现在就去找阿清!”
小靳转头看看道曾,心道:“阿清不知道已经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兵荒马乱怎么找?这个小丫头真是……但如果不顺着她,只怕也劝不动她……妈的,我就带她四处走一走,反正怎么也不可能找到阿清,等混一段时间,阿清有确切的消息了,那个时候是走是留再说不迟。”当即道:“那自然是要找的……大和尚,你和你这些徒子徒孙要不要一起找找看?”
道曾道:“阿弥陀佛,那是当然。”
小靳道:“你放心,有大和尚在一起,还怕找不到她?嘿嘿,我们等会儿就出发,先从这附近找起。”
小钰道:“为什么要从这里找起?阿清不是已经走了吗?”
小靳道:“这你就不懂了。最危险的地方恰恰是最安全的,以前阿清不还把你冒险带进东平么?所谓这个不入什么穴的……”小钰点点头道:“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小靳见她信了,得意洋洋,又对道曾道:“喂,大和尚,外面那些和尚跪在雪地里,一个个面如土色,好象要冻死的泥鳅一样。等会儿冻僵了,我们下午可不好赶路。”道曾看着他微笑道:“你这也算得上菩萨心肠。去叫他们进来罢。”
当天下午,一行人下了山,向东平进发。为避免被武林中人发现,道曾等人都用麻布包住了头,鬼鬼祟祟好象麻风病人,倒也无人敢上前来细看。不过走了一阵,才发现是多虑了。
半个月前,蓟城蒲洪之子符健突然迂回长安,自称天王大单于,扼守关中要害。他这一变,各路诸侯的不臣之心迫不及待地纷纷显现。除了更加猛烈地攻击围困襄城的冉闵外,慕容氏和赵丞相姚弋仲为了扩大影响,暗中拼命地收编原大赵的旧属领地。东平地处慕容氏南下与晋军北上之间,傻子也知道,战火就要烧过来了。
这一个月来,东平城能走的人都逃走了,不能走的搅尽脑汁想办法逃。曾经耀武扬威进入东平的什么“关东大侠”、“淮南大侠”,论财力跟萧家比起来简直是乞丐,论在东平的势力,还不如钟老大手下一只虾。登高北望,黑沉沉的战火烟云一路压过来,大侠们一个个忙忙似漏网之鱼,急急如丧家之犬,飞也似向江南逃去,竟而有某大侠为躲欠客栈的钱,趁夜潜逃之不堪言事发生。东平守军,除了符申的手下外,其余大都人心惶惶,盘算着大军压境时如何逃跑,哪里还有心思盘查?所以这一路走来,小靳反而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全。但一直都没有任何阿清的消息,甚至连符申都似失踪了一般。
这一天,走到了东平北面的茶凉山,翻过这个山头就是巨野泽了,巨野泽边还有一个小渡口,小靳知道渡口的位置,但是道曾小钰并不知道。小靳心中暗自盘算,想着如何骗几人登船,大家伙趁夜冒险朔江而上,向陈留进发。反正这时候了,也没人有心思盘查几个落难的人,说不定运气好,还能顺着济水直上洛阳,再从洛阳西进。
“阿清……”他不时想着:“那么强悍,就算打不过,跑总能跑掉,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再说小钰是什么郡主,不可能真为了那几百个平民百姓去送死吧?她也就是知道那些人要为自己而死,一时冲动罢了。好啊,现在这些人被阿清救走,等她心情慢慢平息就没事了。和尚嘛,也就是凑热闹而已,他一个废人了,还能做什么?”
皑皑白雪包裹着了无人迹的山头,一行人艰难地走着,谁也没留意小靳嘴角得意的笑容。道曾疾步走在最前面,呜咽的山风不时撩起他披在身上的破麻布,露出斧削般消瘦的手足。痴天行背着小钰紧跟在他身后。一大早跋涉到现在,小钰早累得俯在他背上睡着了。痴天行不急不徐地走着,圆空、痴灭等一字儿排开在后面走着,看着小钰睡着的恬静的表情,还有痴天行自若的神色,自己也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
中午时分,众人走到一处山谷谷口。两侧山仞陡然变陡,直如镜面,高逾十数丈。风自谷口呼啸而出,夹着雪泥,吹得人头都抬不起来。
小靳赶前几步,走到队列之前看了看。他认出这个谷口了,这是茶凉山最东的一个谷,天气晴朗的话,穿过谷就能看见十几里外的巨野泽了,离谷不远就是渡口。
“不出意外的话……”小靳想:“天黑前就能赶到渡口。老天保佑,这次可真的不要再出什么意外了!”
他闭上眼,虔诚地学着和尚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身后的痴天行咦的一声。小靳叹道:“咦什么咦,世道艰难嘛,念声佛总不吃亏。”痴天行淡淡地道:“不是说你。”
“什么?”
小靳眼皮一阵乱跳,睁开眼,却见圆空等几人已经飞身向前奔去。小靳叫道:“怎么了!哎哟!”手上一沉,痴天行将小钰放入他怀中,道:“狼群!”也向谷口方向跑去。
“什、什么?喂,你们都跑了,谁来保护我们?”
痴天行头也不回地道:“不会放过来的!”
远远的谷中传来几声惨叫,接着是数十只狼的长啸声,听来让人头皮发麻。小钰一下被惊醒了,紧紧抱住小靳道:“怎么了?有……有狼吗?”
“咦,妈的……”小靳把她挡在身后,道:“早知道这地方邪门就不念佛了!”
“哚哚、哚哚……”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正席地而坐的士兵们纷纷转头望去,只见暮色中,从东面的山岗上飞驰来一骑人马。好多人紧张地握住枪杆,站起身来,但随即听见放哨的人大声道:“传令兵!孙大人的传令兵!”
士兵们重又疲惫地坐下。有些人冻得手足僵硬,不住哈气跺脚,大声咒骂这该死的大雪,低声抱怨这倒霉的任务,做什么不好,非要追到这天寒地冻的巨野泽来,沼泽泥潭又多,连个升火取暖的地方都没有……
传令兵奔到营前,滚落马鞍,一脚陷进泥里险些拔不出来。周围的士兵一阵幸灾乐祸的哄笑,但待看清那人,不禁都闭了嘴。只见那人一身血污,手臂上还缠着裹伤的布条,眼里满是血丝,不知道这样不眠不休地跑了几天了。他在两名哨兵的帮助下站直了身子,艰难地向符申的帐篷走去。
他刚钻进帐篷,惊讶的议论声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哪里的兵啊,好象是拼死冲出来的。”
“我……我认得他!他原是主父大人的手下,听说一直驻守在济水北线!”
“那么,是真的了……慕容氏已经进攻我们了吗?”
“也不一定是慕容氏,冉闵难道就不会打过来?他在邺城外屯兵三十万,打襄城才十万呢,随便来一支队伍我们也吃不消啊!”
“是啊,就是那个自称赵丞相的姚弋仲手里也有十来万人,哎,都不是好相与的主……”
“可怕……你说我们怎么偏偏就顶在东平这地方呢?谁上谁下,都他妈的要吃我们!”
“这可不一定,咱们将军是降了晋的,我堂叔在建业,说是晋军就要北伐了。”
“哎哟,北伐就好,北伐就好!我们汉人也该收复失地了!”
“你知道个屁!打来打去,还不是我们去送死!当初要不是晋自己的王爷们乱搞,天下能这么乱吗?那些狗屁胡人能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吗?都他妈的是些王八蛋!”
“也是……哎,又有人来了……好象是出去搜寻的张守备?”
两匹马旋风般冲进营地,马蹄溅起的雪泥飞散,周围的士兵纷纷避闪。张守备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哨兵,粗着嗓子道:“直娘贼,这要命的天,冷得老子……有酒没有?”旁边一名老兵递上酒壶,他接过来咕噜咕噜喝了老大一口,长出一口气。
士兵们都围了上去,有人大声问道:“怎么样,守备大人,找到那些贱人没有?”
“找到了!”张守备一抹胡子上的酒水,打着嗝道:“呃……差点把老子冻僵了!妈的,果然趁乱躲在东岸的灌木林里!是主力队伍,绝对错不了,十几天时间,居然又凑到了三四百人!这些羯奴真他妈象耗子一样!”
士兵们发出一阵欢呼声,都道:“妈的,找到主力就好!早点完差,大家伙也好回家吃顿热饭!”
“就是,依我看,男人统统砍脑袋,女人嘛统统带回去,一家一个留着用……”
“哈哈哈哈,有见地呀!”
“嘘,禁声!符大人出来了!”
符申大步走出帐篷,那传令兵紧跟在他身后。张守备忙丢了酒壶,抢上两步,躬身道:“大人,已经找到对方的主力了!在东岸双龙湾一带,卑职发现他们的营地延绵数里,大概总数有五百人左右。”
“怎么增加得这么快?”符申冷冷地道:“各地剿杀羯人难道没有尽力么?”
“已经……尽力了……”张守备有些畏惧地一缩脑袋,道:“但散落在各地的羯人实在太多,而且广善营被劫后,知道消息的羯人都不顾一切前去投奔。据卑职所知,各地这十几天每天都捕杀一两百人,但实在……大人知道,最近军力多被调到北面战场上去,实在是抽不出更多的人手了。”
符申不置可否地一点头,又道:“据你观察,他们的部署如何?还有多少可用之人?”
张守备道:“部署方面可以说非常混乱,毕竟大多数都是平民,并没有多少可以战斗的军人。但人员的情况却比较复杂。劫营之初,他们的人还比较少,而且从营里劫去的人受大雪所困,或有走散的,死伤非常严重,卑职估计,当初营里的人至少已死了十之五六了。但随着越来越多的羯人加入,要说可用之人……卑职也不好下定论,只能说,大约一百人左右吧。”
“那名女子呢?”
“还是没有出现。看来在广善营确实受了伤,这几天设埋伏、派遣疑兵等,应该是另有其人。这些派出来的疑兵几乎无一人幸免,如此不顾一切地自投罗网,卑职想,大概也是出于保护她的目的。”
“左千户的人马呢?”符申的口气越来越淡,那青铜面具后隐藏的脸仿佛已经露出了屠杀前的狞笑。
“正向东岸集结。”张守备道:“卑职一打探到对方的藏身之所,斗胆立即向左千户大人送出了信,请他协助防守青牛山和扶架山之间狭长的山谷通道,并且也已向正在东平城的舒勒千户大人报信,请他加紧搜捕东平附近的羯人,封锁通往巨野泽的道路,阻断这些人的北逃之路。事出紧急,卑职没来得及向大人禀报就自行其是,请大人降罪!”
符申慢慢点头道:“好。李千户死在广善营里,他的缺,就由你来补上罢。”说着纵身上马,道:“听令,传令各营,立即进军!所有羯人,一个不留!”
张守备大喜,重重磕了两下头,跳起身来大声吆喝士兵上马。跟在符申身后的传令兵忙道:“大人!东线吃紧,慕容恪的大军已经快要攻下祝阿附近的麓台了!孙大人命你马上增援的事怎么办?”
符申冷冷地道:“这边事一了,我自然马上增兵,你先回去,替我把话传给王大人,叫他再坚守五天,大局可定!”
那传令兵大叫道:“五天?只怕一天也撑不住!卑职出来的时候,兄弟们的箭都射光了啊,大人,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张守备怒道:“他妈的,什么叫见死不救?符大人不是说了吗,这边事一了马上就去,你敢怀疑符大人的话,想找死啊!”
那传令兵扑跪在泥地里,一手扯着符申坐骑的尾巴,哭道:“大人!小的死罪!但是请大人马上增援,麓台里的兄弟们都快被慕容恪的发石车砸完了!大人!大人这可是孙将军的命令啊!”
符申哼了一声,道:“我这里的事,难道不是孙将军的命令?来人!”
张守备冲上前去,扯了两下没扯开那人的手,当即一刀砍下,将那人的手齐腕砍断。那人惨叫一声,抱着手翻滚到一边。周围的士兵都吓得呆了。张守备黑着脸道:“此人冲撞符大人,来人,将他关押起来,留后再审!”
符申一夹马肚,冲出营门,喝道:“都跟我来!”他的重骑军们慌忙跳起身来,纷纷上马,一时间人喊马嘶,营地里乱成一团。
圆空等人还未赶到,忽见一匹马自谷里飞奔而出,马上坐着两人。那马跑出几丈,猛地长嘶一声,却是一只狼奔到马后,一口咬住它的后腿。那马后腿一蹬,将那狼远远踢出去,但就这么一缓,几只狼也追了出来,一起扑咬住马身。那马嘶叫声中,翻倒在雪地里,马上两人在地上滚出老远,一时站不起身来。两只狼迅速围了上去,只听其中一人大叫道:“扑倒,扑倒!”
他身旁那人扑在雪地里一动不动,那人手中握着一柄刀,绕在身旁不停舞动。那几只狼咬死了马,向两人围上来,那舞刀之人一面大喊大叫,一面拼命挥刀,但却是毫无目的的乱劈乱砍。明明面前没有狼,都已跑到他身后,他还不住向前砍去。
圆真一边跑一边道:“是瞎子!”猛地听见那人怒吼一声,一只狼从后一口咬住了他的肩头。他反手一刀砍下,砍在那狼额头,那狼竟死不松口。另一只狼趁他胸前大开之际,低身冲近,一口向他脖子咬去,忽地面前风声大作,一枚石子破空而来,正中狼头,将它击出数丈。
圆定的轻功最好,第一个赶到,大喝声中,使一招“罗汉伏虎拳”中的“破山推”,一拳推出,两三只狼被强劲的掌风刮得飞出老远。他跨到那两人身旁,一把将咬在那人肩头的狼扯下来,当作齐眉棍使,顿时打破了几个狼头。其余狼见他凶狠,发出一阵嚎叫,向谷里退去。
圆空赶到那人身前,扶起他,刚要给他裹伤,那人挣扎着道:“里面还有人!快……”
小靳护着道曾小钰赶到,几个和尚已经大叫着冲入谷里。小靳见到这么多狼的尸体,心中砰砰乱跳,道:“是狼群……一定是大雪把狼群逼下山了!”
小钰忽然大叫道:“石付大哥?是你!”冲上去扶起那人,小靳这才看出他果然是追随阿清而去的石付。只听石付惊道:“小钰?怎么你会在这里?”
小钰手忙脚乱地替他包扎伤口,一面道:“真的是你!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阿清呢?阿清在哪里?”
石付叹了口气道:“我……我跟小姐失散了。”
小钰一怔,小靳忙道:“好了好了,找个地方再说,这里狼群围着,很好拉家常吗?这人是谁?”将旁边一直匍匐着的人翻过来,吓了一跳,道:“大肚子?”
只见那人面色苍白,已然昏死过去,肚子高高隆起,竟是个孕妇。道曾忙替她把脉。小靳见她手腕上还套着个铁镣,更吃了老大一惊,颤声道:“这……这是从广善营里救出来的?”
石付疲惫地点了点头。
“妈的,你们这些家伙还真是敢干呢!”
此时痴天行等人已将狼群赶散,小靳赶到山谷里,见谷里东一处西一处,到处都是尸体,一片片雪地都被血染红了。间或也有被人用刀砍得血肉模糊的狼尸。这些尸体多是孩子,小的只有几岁。也有几个成年人,他们的身后往往有好多孩子的尸体,想是狼群冲上来时,大人拼死保护着孩子。从痕迹上看,应该是从山谷的另一头逃过来的,可惜大部分人都没能跑出谷。只有十来人被救下来,此刻聚在一团,兀自心惊胆战。他们见这几个和尚面生,也不开口说话,直到石付过来,才一拥而上将他围住,问长问短,看样子似乎对他甚是尊重。
石付安慰了他们一阵,安排人手掩埋尸体,几个和尚也帮着挖坑。草草掩埋后,雪又开始下起来,众人都有些疲惫不堪,又兼有伤员,当下由小靳带头,向山下的渡口赶去。
此时渡口村里,人差不多已经跑光了。因有羯人在内,不敢去找人家,就在村口找了间无人看守的破祠堂落脚,烧火取暖。道曾、痴天行等忙着安顿伤员和孕妇,小靳小钰则把石付拉到一边说话。
小靳问起他们的行程,石付道:“我们正准备到巨野泽去,原也打算经过着渡口的,没想到在谷口竟遭了狼群。这村里寥无人烟,大概也被狼群洗劫过了罢。”
小靳奇道:“为什么?大冬天跑那地方去,不给狼吃掉也给冻死了!”
石付叹了口气,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小姐可能已经到那里去了。”
小钰惊喜地道:“阿清?好啊,我们也去!”
小靳心中没由来一跳,一时不辨悲喜。石付道:“你不能去,那里太危险了。”
小钰抗声道:“为什么?我就要去!”
石付沉着脸道:“不行。你是千金之躯,怎能轻易赴死?这不是儿戏,说什么也不行的!”
小钰还要辩解,小靳道:“是啊,这可不是儿戏,人家石付大哥说得对,说得对的咱就要听着是不?”正巧痴天行叫小钰过去帮忙看护孕妇,小靳推她道:“……等阿清他们脱了险,自然有机会见的,快去快去!”小钰老大不情愿跑过去帮忙去了。
等她跑远了,小靳舒口气,掏出点干粮递给石付,自己也嚼着,问道:“阿清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除了走投无路,我实在想不出你们又跑回巨野泽这鬼不生蛋的地方来做什么。”
石付简单地说了劫广善营的事,又道:“小姐虽然最后一个冲出了营地,但还是被箭射中了。在这里,肩胛下面,”他举起自己的手比划了一下:“刚好卡在骨头缝中。”
小靳忍不住一哆嗦,道:“那……那可伤得很重啊……”
石付道:“是啊。等到拔出来的时候,骨头都被绷断了。不仅伤药不够,也根本没时间休养。符申的部下追了我们三天,当初救出来的两百多人就死了差不多一半。小姐拼死撑了两天,终于彻底垮了……为了保护她,也为了剩下的那些孩子,我们安排了许多支小队,分头向各个方向走,每支队伍大概二十来人,只求能将对方引走。他们甚至三、五个人才有一把刀,可想而知,几乎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小靳没有想到他们竟会如此惨烈地逃亡,背脊上寒流滚滚,道:“真可怕……那……那你们还剩几个人啊?”石付吃了几口干粮,道:“妈的,这才叫吃的……有些事情,你想也想不到。就在我们只剩六十几人,已然绝望的时候,突然之间,整个东平郡,邻近的鲁郡、高平郡,甚至远在彭城郡幸存的羯人,都成群接队地前来投奔。两天之内就聚集了七百多人。听说还有更多的人仍在路上。尽管符申命人四处搜寻,大开杀戒,仍然没能阻止这些大多数是妇孺的人来到。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的,真的……那么隐秘的山林,那样大的雪,那么多围困的士兵……死在路上的人应该更多吧。你说,氐人、匈奴人,我们鲜卑人,还有你们汉人,难道真没法有一个共同的国家么?”
小靳傻傻地道:“我……我不知道,改……改朝换代的事,我……我也不清楚……”
石付嘿嘿笑道:“你要是清楚,你就是皇帝了,傻瓜。虽然我是鲜卑人,可我也敬重大赵的高祖明皇帝石勒,只有在他的治下,天下才承平了十几年,各氐族的人才和平了那十几年……多么短暂的十几年啊。”
“那……”小靳急切地道:“那阿清为什么又跑回巨野泽了?你怎么没跟着她?”
此时风雪更大了,祠堂的破窗户被吹得嘎吱乱响,无数雪花飞了进来。小靳冷得要死,刚要去取点火过来,忽听“啊”的一声惨叫,似乎是那孕妇发出来的。他正发呆,小钰飞也似跑过来,慌慌张张地叫:“要……要生了!要生了!”
小靳道:“慌个屁,快去烧点水啊这都不懂!去去去!”小钰半点主意没有,听了他的话,又闷着头跑回去烧水。小靳见几个妇女抬着那孕妇进了里面一个房间,道曾也跟在后面,不禁面露尴尬,道:“咦,这年头连和尚都可以接生,不得了不得了。你继续说啊。”
石付道:“大约七日前,我们打算冒险从北面的昆宁山突围,再渡过济水,没想到被符申料到,在半途截击。我们死伤惨重,幸亏当时突降大雪,风又大,卷起的雪遮天避日,这才侥幸逃脱。但我和几十人一起在雪中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竟绕过了封锁,跑到东平附近。这两天听到风声,符申命人包围巨野泽,我想应该是小姐他们到了这里,所以又带着他们来了。”
小靳一拍大腿道:“你们既然已经逃出了包围,为什么不再往西一点,从鄄城方向出去?过去了就可以到洛阳,我知道那边,现在应该更好走了!”
石付回头看看,那些羯人们此刻各自疲惫地歪倒在地上休息,淡淡地道:“他们不肯。”
“为什么?”小靳瞪大了眼睛。
“因为我们现在只是为了阿清而活着的。”石付叹道:“你也许不会明白。有个人曾经跟我说,阿清没有劫营之前,他们躲在各地,给汉人做奴隶,都当自己是已经死了。这样的死法太可怕,灵魂永远回不了故乡草原,仿佛行尸一般,躲在暗不见天日的地方腐烂。但是现在,他们终于又看到了草原的神鹰,就算为她而死,灵魂也必得救赎。有的时候,人缺的只是一线希望。阿清就是这个希望所在,所以他们宁愿回去送死,也不肯再次沦为汉人的奴隶,死在异国他乡了。”
“我也……”他揉了揉被雪风吹得有些刺涩的眼睛,道:“不想死在异乡呢。”
“小靳哥——”
小靳正靠在神龛上瞌睡,听见声音,勉强睁开眼,见小钰正端了盆水出来。她满脸细细密密出了一层汗,神情又是焦急又是兴奋。
“小靳哥,生了生了!”
“别乱讲,我怎么会生?”小靳抹抹僵硬的脸,道:“生了个什么东西?”
小钰兴奋地道:“是个男孩子,真漂亮!我……我刚刚还亲手抱他了呢!你快来看看呀!”不由分说拉着他进去。
那妇人还很年轻,有着阿清般长长的睫毛和笔直的鼻梁,此刻她早已昏睡过去,但仍是痛苦难耐地紧蹙着眉头,嘴唇被咬得到处是血。一个婴儿躺在她怀抱间,小靳觉得他好象只小老鼠。几个妇人收拾完东西,对小钰行礼后,都退了出去。
“这么说,阿清成功了。真……真不敢相信。”小靳凝视着妇人手腕上青紫的肿痕和紧扣的铁镣,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气馁,仿佛见到阿清跨在马上,绝尘而去,只留下模糊的背影……
他的视线沿着铁镣滑至末端,那是大刀砍断的痕迹,切口粘滞——是把沾满鲜血、已经钝了的刀。是阿清的刀吗……那血……是阿清的血吗……
小钰抱着那婴儿,轻轻哼着羯人的儿歌。小靳看着那小小的婴孩,轻声道:“你比老子强。你有妈妈,还有阿清和小钰。”
小钰听了,对他嫣然一笑。火光映照在她脸上,艳丽不可方物。小靳忽然一阵眩晕,只觉眼前之人仿佛画中仙人一样,忍不住凑上前去,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不知过了多久,小钰身子一颤,小靳猛地一惊,“哎呀”一声退开两步,呆了一下,不敢看小钰的脸,撒丫子就往外跑。
他一口气跑到空无一人的后堂才停下,可是狂跳的心怎么也停不下来。他扶着墙壁站着,心道:“我……我做了什么?怎……怎么能对她……她……她……哎,小靳,这次你祸闯大了!你要完蛋了!人家是郡主,你是什么东西?妈的,小混混也敢……你这次完蛋了吧!”
他痛骂了自己一顿,舔舔嘴唇,嗯,怎么还是甜的……他走到窗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夜已经很深了,但雪降下来,地上也积了厚厚的雪,隐隐反射着光亮,倒也不觉黑暗。大雪降得无声无息,偶尔传来一两声树枝被雪压断的劈啪声,除此之外,万籁俱静,连前院的人声都听不到。
小靳向巨野泽的方向看过去,湖泽在三四里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阿清就在湖的对岸。究竟是什么地方呢?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这么大的雪,这象刀子一样的雪风,她挺得住么?
就象老天玩弄的把戏一样,有些事刻意得可笑。当自己一年前在雪地里将受伤的阿清背回寺院时,可曾想到一年后的现在,她再一次伤重倒在雪里等死?“简直……”小靳咬着牙想:“不把老子的努力当回事,随便浪费,真他妈的!”
他在地上找了块石头,用力向湖的方向扔去,听见它一路劈劈啪啪打落好多树枝积雪,心中暗爽,当即找来更多的石头往外扔。
正扔得高兴,忽听身后的木门嘎吱一响,有人轻轻地道:“你就那么不高兴么?”正是小钰。
小靳一跳三尺,几乎从窗口跳出去。小钰道:“小靳哥,你慌什么?过来。”声音不大,象平常一样温和,小靳身不由己走到她身旁。小钰的脸隐藏在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既不开口,小靳也不敢先说话。
过了好久,小钰幽幽地道:“你为什么要跑开,小靳哥?”
“我……哈哈……跑?往哪里跑……不是,为什么要跑?你看见我跑了吗?不不,不!我我我……是在……”
“别说了!”小钰尖叫一声:“我知道你为什么跑,可是我并不害怕。因为……因为……”
她说不出来了,伸出手,抱住了小靳。小靳颤声道:“因……因为什么?”
“我是你的人,小靳哥,你知道吗?”
“什么……”
“从那天你告诉我,不要怕,不要怕的时候……那天你替我采来花朵,背我去看老虎的时候……那一天,你看着我洗澡的时候……不……还要早,还要早得多……当阿清每天晚上在我面前说起你,说起她喜欢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小靳心头砰砰乱跳,听她的声音,又有点象她当初失魂落魄时的样子,担心地道:“好,是啊,早得多……我们先回去好不好?夜这么深了,又冷,你也该歇着了。”
小钰一个劲摇头,道:“不!小靳哥,今天晚上我想跟你说说话。我怕……怕以后都没机会说了。”
“别……别说傻话!”
“真的。我以前一直生活在幻想里。”小钰认真地点头道:“以为这一切都是梦。只要离开这里,梦就会醒,一切都会好起来了。只要离开……你见过我们家乡的草原吗?多么漂亮,多么壮美……只要离开这一切一切,回到家乡,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多好!”
“是啊是啊!咱们离开这里,到草原去,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我早就说了嘛,别乱想了!”
小钰向一脸焦急的小靳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仿佛看到了草原上星星点点的野花,和那湛蓝高远的天空。不过这个笑容很快消失了,她松开抱着小靳的手,走到窗边,望向外面湖泽的方向,轻轻地道:“可是今天,当我看到那个小孩出生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原来……原来这一切并不是梦,并不是可以醒来就忘却的梦啊。”
“你别乱想了!什么小孩不小孩的?”小靳越发慌乱起来,拉着她道:“进去休息了,这里冷得很!”
小钰使劲挣脱他的手,一指外面,道:“你还不明白吗,小靳哥?这里,有我那傻傻的姐姐阿清。刚才石付大哥什么都跟我说了。阿清……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我……我……”她的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大,道:“我是那么的想要抢走她的心上人,甚至……差一点就成功了……
“你们汉人孔融的小孩都懂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道理,我却一直浑浑噩噩地装作不明白,只知道逃啊逃啊……可是刚才我抱着那小婴儿的时候,才突然发现,原来这里除了我,还有别人,别的母亲,别的孩子……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族人们……我竟然曾经想一个人偷偷逃走,真是太可怕了……”
小靳大声道:“有什么可怕的?你能做什么?逃走有什么可耻?真是小孩子!”
小钰摇头道:“你不明白的……小靳哥,你知道孙镜为什么要对广善营里的人赶尽杀绝吗?他是想逼我出来,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得到我……因为我身上有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天下的秘密。多么可悲,我仿佛就是为了这个秘密而生下来的。只要我一日不露面,他就绝对不会停手,直到杀光所有的羯人……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阿清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她拼了命也要去劫营。她这么做就是不想我出来,她只要我远远地离开中原,回到草原去……真是傻瓜,她一个人又能做什么呢?她难道不明白,跟那个秘密比起来,死再多的人都无足轻重吗?你说,她能做什么?你……你喜欢她,对吧?”说着回头深深看了小靳一眼。
小靳退开两步。这不是寻常的小钰,甚至不是那个疯疯傻傻的小钰。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从未有过的肃杀之气。
小靳一时气为之竭,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傻傻地站着,一根指头都不敢乱动。小钰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回头,低声道:“你别怕,也别惊异。我并非今日才想明白这些,其实我一直在想,反反复复地想,想了好多好多天了……只是我一直在逃避,以为真的可以一走了之,让那个秘密也随我而去,可惜……真可惜……那日在城门口,我真不该看那张告示,只差一步,我就可以跳出这乱世了,只差那一步啊……火……”
“火……”小钰突然全身一震,又道:“火……”
“什么?火?”小靳丈二和尚摸不到头,正想凑近点看看小钰是不是犯迷糊了,突然一惊——小钰的脸被什么光照亮了。
小钰因恐惧而睁大的双眼里,一团火亮了起来。
他转过头,向巨野泽望去,那边,湖的对岸,亮起了一点火,然后是两点、三点……无数点火。火光渐渐变大,隐约勾勒出一座小山的轮廓。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借着星星点点的火,连沉寂的湖似乎都活了过来,泛起长长的、密密的波光。
小靳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妈的。”
一开始的时候,天上突然多了几点火。大多数人因白天赶了一天的路,早已疲惫不堪,蜷缩在一起相互温暖着沉沉睡去,也无人留意到这星火。只有几个贪玩未睡的小孩看见了,惊喜地挣脱父母怀抱站起来,拍手唱道:“火星星,火星星!”
“别闹了……”
话音未落,火星星骤然俯冲到眼前,“嗖嗖”数声,几只火箭插入雪中。火顺着箭杆迅速烧上去,火光照亮了一张张惊恐的脸。
“嗖……嗖……”没等惊醒的人们回过神来,天上又射来几十支火箭,其中一支箭插入一个沉睡的人的身体,那人哼也没哼出一声,当即死亡。这些箭箭身特别粗大,火越烧越大,照亮了周围老大一块地方。许多人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火。
“进……进……进攻了!”终于有人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吼。这吼声随着凄厉的雪风远远地传了出去,正在沉睡中的四、五百人顿时乱了起来。人们纷纷爬起身,但是黑灯瞎火,谁也不知道进攻从哪个方向过来,哪个地方又有出路,只得象无头苍蝇一样乱蹿。很多人忙着抱起小孩、收拾包袱,有的人大声喊着亲人的名字,有的人则慌乱地四处乱蹿,找寻出路。在这黑暗的夜里,那几支着了火的箭成了唯一的光亮,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也将是屠杀开始的地方。
火光里人影晃动,远远的船上,士兵们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手中的弓拉得浑圆,焦躁地等着符申的命令。符申特意多等了一会儿,直到有人清醒过来,开始扑灭火焰的时候,他的右手才向下一挥。
“一个也不要留。”
几名士兵正在伏利度的指挥下扑火,突然间头顶风声大作,伏利度大叫道:“闪开!”
第一批箭觅着火光而来,劈头而至,仿佛夏日骤然降临的暴雨一般,“扑扑扑”一阵响,一瞬间便撩倒了一大片人。
伏利度挺刀拼命格挡,手臂还是中了一箭,他咬牙滚出几丈,抬起头来时,周围立着一片箭林,几乎已没有活着的人了。他一把扯出箭,叫道:“快走!向东向东!快走!”
大多数人刚才从睡梦中惊醒,正是六神无主、又惊又乱的时候,仍旧到处乱喊乱蹿,更多的人还在收拾包袱。只有一些打过仗的老兵头脑清醒,听到伏利度的声音,纷纷站出来,驱赶着人群向东面山头跑去。这个时候,风声大作,第二批箭又到了。这一次射击的方位从刚才火箭的地方向前纵深了十丈,人群象割倒的麦子一般又躺倒了一大片。惨叫声顿时此起彼伏。
此刻人们才彻底醒悟过来,知道自己已经被敌人看得清清楚楚。屠杀即将开始,没什么可以再留恋的了。大人们丢下一切家当,抱着小孩,开始不顾一切向黑暗的地方跑去。
伏利度在人群后拼命叫道:“向东!上山去!快!”他的几名手下忙帮着他把人往东面的山头引。又是两次箭雨射来,幸好人们已经跑散,而且离火箭照亮的地方越来越远,箭失了准头,被射中的人少了很多。但两轮箭之间相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伏利度知道对方已经杀近,忙组织了几十人,准备防御。
他突然想起一事,喝道:“谁见到郡主了?”大家都摇头,只有一人道:“早些时候我看见伏莫隶术大人带着她往北面山头去了。”伏利度道:“快点埋好顶马桩,我去找郡主!”
他避开拥挤的人流,向阿清去的方向跑去,刚跑上一个小土丘,前面的林子里突然传来急促而沉闷的马蹄声。伏利度心中一惊,没想到对方来得如此快,而且看样子竟是四面八方都有埋伏。他左右一打量,伏身藏到一块岩石后,抽出长刀。转瞬间,十几骑黑衣骑兵冲出灌木,径向人群冲去。
伏利度待马队冲过身边时,长刀一横,斩断一只马腿。那马长声嘶叫,向前扑倒,溅起老高的雪泥。后面的马受惊,纷纷嘶叫着人立而起。伏利度趁乱砍死翻倒在地的骑手,转身挡了两刀,又劈下一人。那人一条腿被齐根斩断,在地上发疯似地乱滚乱叫,听得人毛骨悚然。伏利度赶上一步,单刀劈下,将他脑袋砍出老远。
那些骑手本来是去偷袭别人的,此刻骤然遇袭,都有些慌乱,被伏利度趁暗又袭杀了一人。只听有人大喝道:“就一个人!就一个人,不要慌,散开,再把他围起来!围起来杀!”
骑手们听了他的话,纷纷安抚马匹,掉转马头,将伏利度围了起来。伏利度正跟一名骑手打斗,那骑手使一柄长刀,居高临下砍杀,杀得伏利度竟有些顶不住。他正打算绕到马后,突听一匹马长嘶一声,斜刺里冲出来,伏利度躲闪不及,被那马顶个正着,飞出数丈远,在地上兀自翻滚,直到翻下小丘。那骑手黑暗中看不清他掉到哪里去了,骂了两声,转身挥刀叫道:“继续冲!符大人说了,一个也不要留!”
他领着手下向土丘下的人群冲去时,三、四支这样的骑兵队伍已经劈波斩浪般从其他方向杀入人群。披着铠甲的高头大马在惊慌失措的人流里横冲直撞,往往将数人一起撞翻在地,马蹄践踏之下,鲜有活口。这些骑手都拿着长刃大刀,是专门用于砍杀步兵的武器,此刻提刀猛劈,只看见人的脑袋、肢体满天纷飞,简直如切菜斩瓜一般轻松。一时间,喊杀声、惨叫声、哀求声、呼儿唤女之声、刀斧斩落之声、骨肉撕裂之声……不绝于耳,一刻之前还寂静无声的巨野泽,已变成了血肉飞溅的阿鼻地狱。
有几匹马冲得快,马上的骑手只觉自己如狼入羊群一般,杀得实在带劲。渐渐地深入人群,砍杀跑不动的,或吓傻了而不动的老弱妇孺。忽见前面骤然变得空旷,其中一人脑子动得快,刚叫声:“有埋伏……”跨下的马惨叫一声,已直直撞上一根顶马桩,力道之大,尖尖的木桩头刺入马腹,差点穿透马背刺出来。
那骑手滚鞍落马,被马腹狂喷而出的血冲得满头满脸。还没等他站起身,周围几把刀砍了过来。他吓得魂飞魄散,勉强挡了两刀,终究不济,被乱刀砍死。其余几匹马也同样收扎不住撞上顶马桩,周围眼睛瞪得血红的羯人一拥而上,将落下马的骑手砍成肉泥。
后面的骑手见对方也有准备,知道遇上了久经沙场的老兵,黑暗中不敢冒险再快速穿插。有人大声喝道:“点起火把,保持队形!”骑手们取出早准备好的火把点起来,聚集在一起结成阵势,沿着湖边向前。羯人里的士兵们终于也聚集起来,虽然没有马,但仍英勇无畏地向骑兵发起冲击,以求自己的人能快速撤走。
伏利度被马撞了一下,背上肋骨断了两根,好在他身体结实,从土丘上滚下来时滚入一簇灌木里,侥幸逃生。饶是如此,他也躺了好半天,才勉强重新站起来。只听外面的喊杀声渐渐向东移去,他知道自己的手下能对付骑兵的没有几个,对方一定已经冲过了顶马桩。再往东就是一片开阔的土地,更没法防御骑兵,事到如今,只有拼命了。他喘了两口气,咬牙爬出灌木,向喊杀声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到处是尸体,绝大多数是毫无抵抗能力的妇孺老幼,伏利度心中狂怒,待跑到顶马桩的位置,见有四、五名骑手和他们马匹的尸体,马身上还背着弓箭。伏利度取下弓箭,猛跑了一阵,爬上一个小丘,只见小丘下,四五十名羯人正在力战二十几名骑手。
那些骑手虽然人少,此刻仗着高度和速度的优势,占尽上风,在一干羯人之中纵横驰骋,大刀之下不停有人被砍中,每匹马身上都沾满了血。那些羯人只有十几人是士兵,懂得如何对付骑兵,如何在马匹冲撞之下逃生,其余的普通百姓只知道拿刀乱砍,哪里是骑兵对手?转眼之间地上就躺了十几具尸体。好在这些骑兵平日里杀百姓杀惯了,也并无多少拼命的决心,见这些羯人一个个不要命地冲上来,担心暗中还有顶马桩或陷阱埋伏,不敢过于压上,只是周旋着,等后面的队伍跟上来再说。
伏利度藏身在岩石后,忍着痛,开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一名骑手背心。那骑手大叫一声落下马,几名羯人顿时围上去冲着他猛砍。周围的骑手冲上来砍翻两名羯人,但那人早已身首异处。伏利度又射了几箭,他本就以箭术著称,虽在暗中,仍然箭无虚发,一会儿功夫就射下五个人。骑手们顿时慌乱起来。有人叫道:“有埋伏!有埋伏!先撤,等符大人来!”
他这一喊,骑手们立时向后撤去。他们仗着马匹的优势,说退就退,那些羯人勉强抵挡到现在已算侥幸,哪里还敢再追。伏利度又射了几箭,但他背上的伤毕竟很重,握弓的手颤抖起来,到最后连弓都拉不开了,只有眼睁睁看着骑手们从小丘前跑过,向湖边跑去。
伏利度刚松了一口气,忽听那些骑手们大声欢呼起来。他心中一紧,四下一搜索,突然呆住了。
只见湖面上有火把燃了起来,开始时只有几支,慢慢地变成十几支,几十支……这些陆续点燃的火把相互辉映,勾勒出两艘双层大船的轮廓。
船迅速逼近了岸,浪头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拍打起岸边的岩石。岸边的骑手们拯臂高呼:“符大人!符大人!”
有些人兴奋得拉着马人立起来,因为真正屠杀的时刻来临了。
小钰第一个奔出大门,闷着头向湖的方向跑去。小靳叫道:“喂!黑灯瞎火的,你去干嘛!”他追着跑过大厅时,石付道:“怎么了?”小靳恼道:“对岸烧起来了,妈的,到处都是火!”
大厅里躺着休息的羯人发出一阵惊呼,全都跳起身来。石付叹道:“是探路的火箭……看来他们终于找到小姐了。我们走罢。”在两名羯人的搀扶下站起身。
小靳道:“妈的,走?往哪里走?现在去不是送死吗?你们等到天明往西走是正经!”
但无论他怎么叫嚷,羯人们充耳不闻,各自快速地收起东西,男人牵着女人,母亲带着孩子,一个接一个走出门去。那刚生了小孩的母亲本来和孩子一起被留在屋里,但她不住大声哀求,她的亲人们商量了一下,还是用个破门板把她抬起走了。几个壮年举起火把在前引路,火焰在雪风中微弱地跳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小靳扯着嗓子叫道:“你们真的都疯了吗?啊?明知道是送死也去?送死真的那么好玩吗?”
石付走到他身后,拍着他的肩膀道:“是啊,你才明白?”被人搀扶着也跟着出了门。
小靳见他们扶老携幼地走出祠堂破败的山门,慢慢消失在黑暗里,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正在发呆,身后有人道:“阿弥陀佛,施主请让一让。如果施主觉得危险,请向西行罢。”却是痴天行。他大步走过小靳,跟上石付等人。
小靳不用回头也知道还有人要跟出去,叹了口气,道:“和尚,他们……他们真的打算死在这里?”
道曾道:“阿弥陀佛,小靳,有些事,非亲身体验不得其解也。你说的对,现在应该向西才对,你去罢。”说着也走了出去。圆空、圆真等人对小靳合十而礼,都跟着道曾去了。
痴灭最后一个一瘸一拐地出来。他拍拍小靳,刚要说话,小靳手一伸阻止他,恼道:“等等,不要说!妈的……个个都当老子是局外人,怕死的孬种一样。老子也是条汉子!滚你妈的,不要再跟老子说废话了!”说着跳下台阶,三两步跑出门去。
痴灭呆了半晌,道:“只是想请你帮忙扶我一下,唉,果然是废话……”
小靳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在心中一蹿一蹿地烧,一阵猛跑,先追过了道曾,冲他喊道:“我、我也明白!你那些废话留着教训其他人吧!”追过痴天行时,小靳一向对这个只懂说大话的家伙不耐烦,叫道:“让你妈,滚开点!”一脚踢过去,痴天行侧身让开,小靳生怕他还手,跑得越发的快。追到石付时叫道:“瞎老大,看清楚路!”他这般乱骂,居然没听到一个人回嘴,心中暗爽。
再往前赶就是羯人,小靳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对方听得懂听不懂。见到那母亲抱着孩子在门板上哭泣,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去,只道:“让开让开,让大爷我先过去!送死也别猴急!嘿,妈的,拿个火把给老子!”
他举着火把冲到码头时,看见几艘小船的灯亮了起来,小钰站在船边,正跟几位船夫说着什么。他跑近了,只见小钰浑身都是雪泥,她黑灯瞎火地跑下来,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小靳心痛得要命,赶紧跑到小钰身边。
只听小钰哭着道:“我求求你们,我真的必须要到对岸去……这根簪子是和田玉石,能值不少钱,求求你们了,就送一趟,我们不会回来了!”
几名船夫拿着簪子就着灯火看了看,神色犹豫。小靳见了那簪子的光亮,识得是宝贝,吓了一大跳,一把抢回来,道:“哎呀这东西根本不值钱,不要看了!我这里有钱,白花花的银子,可不是假的,拿去!”掏了五两银子出来。
一位船夫摇头道:“不行。对面听说正在剿匪,官老爷说了,这一带封禁,谁也不许进湖去。我们还要养家糊口呢。”
小钰道:“悄悄地过去,我只过去看一眼啊。”几个船夫一起摇头,说什么也不肯。
小靳咬咬牙,又掏出三十两,都塞在那船夫手里,道:“不要你划,老子买你们的船总可以吧?这些钱够你买十条这种破船了,别以为老子不识货,走走!”
那几名船夫欢天喜地上岸走了,其中一人还好心地道:“小兄弟,千万等天明了再开船,湖里有龙,邪着呢,这样的雪天……啧啧,晚上收人呢!”
小钰望着漆黑的湖面,双手抱在胸前微微颤抖,小靳扶着她肩头道:“别怕,咱们一起走,一定可以过湖的。什么邪龙?我们船上秃头和尚一大堆,专镇邪门!”回头见羯人们已赶到,意气风发地大声道:“好了,都上船,今晚游湖赏月,都算在大爷我的帐上!”
伏利度跑下土丘,大声喊道:“船来了!对方的头来了!”
他的手下们正在检查尸体,看有活着的没有,听了这话都直起身子,脸上满是疲惫和惊恐的神情。
伏利度跑近了,喘着气道:“我……我要十个人,其余的赶快走,把人都带到山林里去,明白吗?都过来,都围过来!”
人们纷纷围了上来,伏利度拿过一支火把,就着火光,一个一个看过去,嘴里道:“他信,禾其……你,你,还有你……伏别顺他,你也出来……你们十个,一人拿一把刀,再备一把,出来。”
这十人站了出来,在伏利度身后排成一排,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决一死战的神情。还有人争着要出来,伏利度看着他们,声音平和下来,道:“好了,这就够了。如果我们顶不住,你们也别撑了,各自逃命,能活几个下来就活几个吧。走吧。”
当那些羯人向山上跑去时,伏利度对那十人道:“现在没别的办法了,只能拖,能拖多久是多久。都给我埋到雪地里去,等马队过来时,只砍马腿,听好了,砍马腿!他们离了马,黑暗中不敢过分逼近,在雪地上也走不快,能把他们拖到天亮就值了!我不想说假话,今天晚上,我们只有拼死顶住,没有逃生的机会了。想要走的,现在还来得及,我不会强留。”
那十个人纹丝不动,其中一人沉声道:“百户长,你要再说逃命的话,我们只有现在就死在这里。”
伏利度道:“好!大家死在一起,草原之神必会保佑我们的灵魂!来吧,一个一个地趴在地上。伏别顺他,帮我用雪把他们掩起来。”
他们刚在雪地里藏好身,只听路上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至少有一、两百名骑兵觅着雪地里的痕迹追来。每个人都握紧了刀,知道今晚对自己来说,是最后一晚了。
最后一场血战。
骑兵们近了,马蹄踏得地面都在震动。伏利度等人隐身在一个陡坡后,这样既可以隐身,而且马跑到这里时通常会向前跳跃一段距离,可减少一开始被马蹄踩伤的机会。伏利度感到身旁一人在微微颤抖,低声道:“别慌……别慌……稳住……稳住……来了!”
第一批马腾空而起,高高地从众人头上掠过,落在坡下,溅起大片的雪泥。马上的骑手手里举的火把照亮了地下十一个人苍白的脸,但他们急于赶路,根本无人注意脚下。骑手们三匹一行地跳过陡坡,看样子训练有素。
伏利度本打算再等几批马过去后,就中而断,一直做着不要乱动的手势。没想到跳到第四批马时,一匹马跳得不够远,落下来时正踏在一人大腿上,咯的一声,踩断了骨头。那人大吼一声,挣扎着坐起身,一刀砍断那匹马的后腿。后面的马收不住脚,直冲过来,“砰”的一声巨响,将那人上半身生生撞断。
但那马也翻滚在地,马上骑手摔下来,还没回过神,已被一刀劈死。伏利度大声喊道:“砍!”
剩下的人同时发出疯狂的嚎叫,一跃而起,猫着腰往马群中钻去,提刀只往马腿上砍。这一下变起仓促,顿时有十几匹马被砍断了腿,长声嘶叫着在地上打滚,马队立时混乱起来。骑手们纷纷持刀砍来,但对手个个象耗子一样到处乱蹿,慌乱间说不定自己的马就突然地一跳,歪倒下去,是以个个心惊,想要拉马远远躲开。这些羯人抱了必死的决心,对头上砍来砍去的刀视而不见,拼了命地乱砍马腿,一时气势大胜。
但随着落马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形成地面的合围之势,羯人斩马的速度慢了下来,双方都杀红了眼,开始了近身拼死肉搏。
伏利度战场经验丰富,动作奇快,在马匹间绕来绕去,转瞬间就放倒了十几匹马,冲到了马队中间。马上的人混乱中向他砍去,虽砍中了几刀,但都不是要害,被他拼死避过。听身后有自己的人大声惨叫,他也顾不得了,只想趁乱多劈些马腿。
正砍得起劲,忽地头上风声大作,有一股巨大的力道直压下来。这力道既猛且快,伏利度刚察觉到,已杀到面前,避无可避。他本能地将刀往头上一举,“啪啦”一声响,钢刀断为数段,余力未消,震得他飞身而起,穿过马队,重重摔倒在路旁的雪中,胸口肋骨断了数根,一时气也无法吐出来。耳中只听骑手们都大声道:“符大人!符大人!”
那符大人显然对自己的攻击信心十足,竟不再看伏利度是否已经毙命,向后纵去。好几名羯人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但只有一声,随即归于沉寂。就有骑手叫道:“符大人神功盖世,威震……”他话没说完,符申冷冷地道:“行了。赶快将马匹拖走,让出路来。”
伏利度心中冰凉,只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正在此时,忽听破空之声响起,从南面传来,数名骑手放声惨叫,滚鞍落马。有人叫道:“啊,有马过来了,难道对方还有埋伏?”
“嗖嗖嗖”的破空声不绝于耳,对方竟象是有数十人同时放箭一般,而且准头极佳,每响一声,几乎都会有一人被射中,惨叫声中落下马来。马队再度惊惶起来。
符申喝道:“快扔了火把!”众人立时醒悟,忙将火把抛到地上。但火把一时并未熄灭,对方的箭仍然又快又准地射过来,眨眼功夫就有十六、七人中箭落马,叫声凄厉,眼见不活了。其余的人惊慌失措,纷纷打马,都想尽快跑入黑暗的地方。人也在推,马也在挤,队形一片混乱。
符申怒道:“保持队形,保持队形!”但骑手们此刻已无暇听他的号令,各自纵马乱跑。符申刚要回身训斥,迎面一箭射到,他反手一刀劈开来箭,入手竟有些沉。那人卯足了劲,又是连着几箭射到,符申虽一一挡下,心中却越来越惊疑,只觉此人的力道之大,竟似不在自己之下。
就在此时,有人暴喝一声,声若滚雷,震得一众骑手耳朵里嗡嗡作响。伏利度心中狂跳,听出这是一直跟着阿清的伏莫隶术的声音。他身子不能动,勉强抬起头,只见夜色里,十几骑马如飞而至。
符申喝道:“放箭!快放箭!”但队伍已乱,人人忙着躲闪,只有几个人慌慌张张搭弓射了几箭。那十几骑丝毫没有停顿,马上的骑手骑术甚佳,在马上伏低纵高,猱身躲过飞来的箭,转眼间就冲到了面前,直接冲到马队中间混乱的环节。没等符申的人回过神来,几声惨叫响起,立时只见人仰马翻,队伍竟被这十几骑生生冲断。符申心中大惊,没想到这支队伍里竟有通晓兵法战术的高手,刚要喝止手下,却见对方当先一人手持一柄长矛,奋力冲刺,一口气竟将三人挑得高高飞起,砸到一旁的马队中去。周围的人齐声惊呼,那人大声喝道:“我是北郡部落第一勇士伏莫隶术,谁来与我一战?”一边说,一边长矛横扫,两名离他近的骑手刚来得及举刀格挡,“砰砰”两声,两柄刀被伏莫隶术的长矛打出老远,两人同时喉头一痛,飞身落马,洒了漫天的血雨。
周围的骑手无不听闻过伏莫隶术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屠夫本色,吓得魂飞魄散,纷纷退避。伏莫隶术领着几人向前猛冲,追得几十名骑手飞也似地狂奔。
符申打马上前,振声高喊道:“保持队形!别乱!前面的迂回过来……”
他本待追击伏莫隶术,刚冲到队伍断开之处,忽地一股疾风扑面而来,他侧身一避,劲风竟带得他一歪。符申这一下更是惊异,原来对方还有如此高手。他反手一刀逼开那人,勒转马头,纵开数丈,喝道:“是谁!”
火光中,一名青年骑着匹白马昂然而立,手持一对槊。这样生死搏杀的当儿,他看着自己,居然还露着一丝微笑。符申只看了他两眼,就知道今天晚上无论如何已讨不到任何好处了。
这是一个真正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