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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现江湖

那身穿黄布衫的女子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眼角的余光才瞥了一眼荆天明,便立即挪开她的视线。

“高……月。是高月。”荆天明却如中魔般,眼睛直直盯着她看,口中喃喃地将这个他朝思暮想了八年的名字又念过几遍,“哈哈哈!是你!真的是你!”荆天明手舞足蹈、欢快地叫喊着冲了过去,泪水却从他脸上滚落,“阿月!阿月!”

“荆公子,请自重。”那紫衫少女见荆天明这种疯癫痴狂的样子,不屑地抿了抿唇,向前踏上一步,刚好挡在了荆天明与高月之间。她皱眉道:“高月?谁是高月?荆公子,这是我们神都九宫的掌门人,珂月宫主。”

“珂月……”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荆天明猛然收住了脚,隔着那紫衫少女,呆呆望向那张姣好面容,站在自己眼前的不是高月是谁?荆天明怕只怕自己是在梦中见着了这张脸,但他绝不会认错,“不!她,她是高月。不是珂月。”

“你有完没完?”紫衫少女不耐烦地说道:“要我告诉你多少遍,这是我家宫主,珂月。听懂了没?神都九宫珂月宫主,江湖上谁不知晓。”荆天明这才注意到高月面颊双侧垂着一对耳环,左耳方珠,右耳圆珠,各自闪动着奇异的光芒。那正是多年前他自己亲眼所见,风朴子遗留给毛球的神都九宫掌门信物。荆天明倒抽了一口气,心想既然高月身上挂着这对耳环,那她必然是神都九宫的掌门人无疑了,只是……怎么会?

那紫衫少女见荆天明纠缠不休,言语之间便不客气,“姓荆的,退开些。我家宫主找的不是你,找的是八卦门的辛姑娘。你惯用的那套装疯卖傻,在这儿是没有用的。”那紫衫少女边说边向身旁那些少年少女们微微点了点头,众人会意,随即像潮汐般涌了上来,在荆天明与他们的宫主之间筑起了一道彩色的人墙。辛雁雁见神都九宫的门人各执兵器,将荆天明包围起来,心中暗自焦急不已,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荆大哥,你小心些。”

荆天明对辛雁雁的话却恍若未闻,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一处,倘若此时有人对他出手,应可直取荆天明的性命无疑。

“不。不是这样的。”眼见高月的身影,渐渐被彩色的人墙给全部遮去,再也瞧不清了。荆天明高声急叫道,“阿月!你说话啊,你告诉他们,你识得我的!你告诉他们,你的名字是高月,不是珂月。我们……我们是……”荆天明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

那唤作珂月的女子原本还笑吟吟地,听到这时神色渐渐冷却下去,她撇开双眼,望向远方,轻轻言道:“不。我不认识什么叫荆天明的人。倒是高月……”珂月宫主深吸一口气,强忍住高月二字在她心底所敲出的阵阵回响,她已经很久不曾听见这个名字,似有千年之久,万里之遥。珂月宫主望向夕阳的方向瞠了半晌,这才淡淡续道:“高月这个名字,几年前我倒是听说过的。不过我听说,高月她早就死了。”

“高月早就死了。”这一句话,这六个字,一直是荆天明八年来心中最深的恐惧。此时这话虽是由高月本人口中托出,荆天明乍闻之下,仍不由得浑身一震。荆天明脑海中曾经想过当高月见到自己时,会有多么生气、会有多么伤心,也许会跟自己赌气、也许会动手打人,但他从来没有想过,高月会杀死了她自己,将两人之间的种种过往全都埋葬。

“荆公子,听见了吗?”或许是忌惮荆天明武功厉害,那紫衫少女算是十分忍耐,挥手道:“我家珂月宫主已经明讲不识得你,这就请你退开些。我们找八卦门的辛雁雁姑娘有事。”

“我?”辛雁雁满脸疑惑,望了望那紫衫少女,又望向珂月宫主,“你们找我何事?”

“跟你要一样东西。”

“那是……”辛雁雁心中已经猜到,却还是脱口问道。果然听那紫衫少女言道:“要你脖子上挂的那块白鱼玉坠。”

“我与你们非亲非故,八卦门与神都九宫之间,也没什么交情与仇恨。”明明对自己说话的人是那紫衫少女,辛雁雁却直直望向珂月宫主,开口道:“神都九宫的人三番两次欺上门来,仗势索要家父留下的遗物。倒不知凭得是哪一点?”虽然眼见对方人多,又是行事处处透着怪异的神都九宫门人,辛雁雁这番话还是说得振振有辞,只是她口中虽不气馁,脚却不由自主地往荆天明的后方走去。

那珂月宫主眼见辛雁雁彷佛天经地义似地躲在了荆天明身后,冷笑了一声。也不知珂月用得是什么步法,连一片衣角也不曾沾到那道堵得严严实实的彩色人墙,瞬间便站到了荆天明与辛雁雁两人面前。

“荆公子,你倒是告诉你的拙荆、贱内,”珂月宫主的声音充满了嘲讽,“告诉这位貌美如花的辛姑娘,这白鱼玉坠到底是我马家的传家宝?还是她辛家的遗物?”说罢狠狠地瞪向了荆天明。

“原来这女子确实便是马老前辈的外孙女?荆大哥念兹在兹的那个女子?”辛雁雁闻言一惊,她与荆天明一路作伴行来,早知她的荆大哥心中只有“高月”一人,如今与这“高月”相见,但见人家飘逸绝尘,犹若凌波仙子一般,实非自己能比;更不料自己与父亲辛屈节两人宁可豁出命去保护的白鱼玉坠,也是这“高月”家中之物。辛雁雁心中一阵痛绞,几欲流下泪来。珂月如视无物般瞪着荆天明,辛雁雁双眉深锁掩不住无限凄楚。荆天明满脸狼狈地看着眼前这两名女子,“阿月我……”不料才一开口,话语立刻被珂月打断:“荆公子,请你放尊重些。”珂月厉色言道:“如同我方才所说,那个叫高月的人已经死了,别阿月阿月的乱叫一通。你我之间,不过是有数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已,”珂月宫主边说,边从袖中拿出一块黑漆漆的铁牌,掷在了地上,“这还给你!你叫这丫头将玉坠子还我。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谁也不认识谁。”荆天明伸手捡起那块黑色铁牌,凝目细瞧之下,那漆黑的铁牌间以五色琉璃镶嵌出一个“秦”字,在夕阳余辉中莹然生辉,正是当初他交给高月的那块秦国令牌。

“是我对不起你!”荆天明砰地一声,双膝跪地,忏悔道:“阿月,我知道我错了!杀害盖兰姑姑的凶手并不是你,如今我都知道了。那时……那时我真应该相信你的,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吧。阿月。”

荆天明这出乎意料之外的一跪,使得他身旁的这两位女子,心中都是一惊。珂月心中五味杂陈,既酸又怒,既愁且苦,但在心底深处亦有一丝欢欣,一丝来自于荆天明终于相信自己的欢欣。珂月的心中闪过一丝挣扎,或许自己该伸手扶他起来?不!不能!可是……

“荆大哥,你快起来啊!”

谁也不知道珂月心中最后到底做了什么决定,因为辛雁雁已气急败坏地伸手去拉跪在地上的荆天明,荆天明却迟迟不肯起身。辛雁雁见他不动,连忙俯下身去,靠在他耳边,细声叱道:“荆大哥,你昏了吗?不管是为了什么,你这样当众下跪,这种名声传将出去,将来在江湖上,哪还有立足之地?快起来啊你。”其实荆天明心中也知道,自己当着众人面前这样跪下求饶,日后必定会遭人耻笑。只是他觉得实在对不住高月,自己当年千不该、万不该在众人面前背弃她,更不该赶她走。江湖地位、名声什么的,在荆天明心中从来就不曾留恋过,他怕只怕自己今天所受的耻辱,抵不过高月当时在桂陵城所受的痛楚。因此,荆天明非但不起身,反而又朗声说道:“阿月……不,珂月宫主,请你原谅我。千错万错,都错在我。当初我不该不相信你。请你原谅。”荆天明盯着珂月的脸庞,跪在地上,一字一句诚诚恳恳地说道。

“你……你这个妖女。”辛雁雁气得跺脚,对珂月责难道,“你没看到荆大哥都给你跪下了吗?没错!我是不知道当时在桂陵城中,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可是荆大哥他都给你跪下了,这你还不肯原谅吗?”

刚刚才升起的一丝温存之意,又消失在珂月的眼眸中。珂月宫主浅浅一笑,说道:“辛姑娘还真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啊。嗯,不愧是八卦门辛屈节前辈的么女,武林世家,名门之后啊。我说辛大小姐,你从小到大是不是一点儿苦都没吃过啊?”珂月毫不理会还跪在自己身前的荆天明,反而轻蔑地问辛雁雁道:“我倒要请教请教辛大小姐,今天倘若是我刨开了辛老前辈的坟,在里头东挖西找,弄得乱七八糟的。我若在你面前一跪,哀告两声,说什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想必辛大小姐便能原谅我啰?”

“妖女!”辛雁雁怒道:“是你去掘了我父亲的坟?”

“我何时说过是我?”珂月驳道:“我明明说‘倘若’是我。”

“你!”辛雁雁哪里受过人这样抢白,顿时也动了火气。但教辛雁雁更气的是,她果然如珂月所说,从小到大都被人照顾得无微不至,若说她一点儿苦都没吃过,倒也是事实。一股倔强的念头在辛雁雁胸中冉冉升起,她想道,“哼,这女子可比我美多啦,只可惜行止不端,心若蛇蝎,空有花容月貌也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荆大哥怎能喜欢这样的人?”

“怪不得江湖上人人都说,”辛雁雁秀眉一紧便开口道,“神都九宫邪门歪道,原来是其来有自。奉你这么一个妖女当宫主,这门派还能正派到哪儿去?”

“喔。”珂月做作地点了点头,言道:“你说神都九宫是邪门歪道,江湖上无人不知谁人不晓。太好了,我喜欢。我就要让天下人知道,我神都九宫行事诡异、是邪门左道。”

“你……”

“雁儿,别再说了。”荆天明心知肚明,要比口齿之利,辛雁雁哪里是珂月的对手,便出言阻止。

辛雁雁尚来不及开口,珂月早已奚落道:“是啊、是啊。夫婿之命不可违,雁——儿——你还是乖乖听话趁早住口吧。”

“谁有闲情逸致跟你这妖女斗口?”辛雁雁羞愤难当,大声叱道:“阁下身为堂堂神都九宫掌门,说出来的话却不三不四。我和荆大哥虽有过命的交情,但向来清清白白,谨守礼法,什么夫婿、相……相公、贱内……拙……拙……”说着说着辛雁雁双颊飞上一层红晕,“请你切莫再提。否则……”

“否则怎样?”珂月一脸不在乎地调笑道。

“否则……我就杀了你。”辛雁雁拔出长剑,“我辛雁雁行止方圆,有分有寸,毕生从不做逾矩苟且之事,岂能容人如此随口污蔑?”

珂月则冷笑一声,侧目斜睨着她。

眼看辛雁雁捏了个剑诀便要出手,荆天明倏地起身,从辛雁雁背后握住了她拿剑的手道:“雁儿,这又何必呢?那白玉本是马家的东西,你就给了她吧。”

“荆大哥……你……”想当初在石屋中,两人一起听菜翁讲述白鱼玉坠的来历,那时辛雁雁就打算将白玉物归原主,是马凉自己无意要回。辛雁雁心想:“如此麻烦的东西,我八卦门辛家又何苦为人看守?”她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白玉,生气归生气,但倘若将这烫手山芋物归原主,岂不是好?

“也罢……”辛雁雁正打算开口允诺将玉坠还给高月时,眼角余光却瞄到在身后环住自己的荆天明。荆天明虽紧紧从身后握住了自己的手,但他的眼光却笔直地望向珂月,一丁点儿也没有瞧着自己。

一阵剧痛闪过。

“想得美!这白鱼玉坠既是由马水近老前辈亲手赠予我父亲,又从我父手中传给了我,自然已不再是你们马家的东西,而是我辛家的了。”辛雁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说出这种话,但话已出口,双颊如火烧般滚烫,“更何况……何况……这白鱼玉坠事关重大,岂能交付给你这种妖女保管?”

“说得好!不愧是我八卦门的子弟。”一个男子声气从不远处传来,音调里全是赞叹。这声音传到辛雁雁耳里,不由得她不欢欣鼓舞,辛雁雁顿时跑了过去,喊道:“是师哥来啦。”

约莫有二、三十人跟着八卦门掌门陆元鼎一同来到。

原来今天救出儒家众弟子后,辛雁雁为了能多与荆天明相伴一些时日,坚持与他同行。陆元鼎却哪里放心得下这个小师妹,自是四处寻找。一路上,除八卦门弟子竭力搜寻外,也遇到诸多与陆元鼎交好的英雄豪杰,听说辛雁雁不见踪影,也来帮忙找寻。是以这二、三十人中,倒也有十来个汉子并非八卦门门下弟子。

“小师妹说得对。”陆元鼎对奔过来的辛雁雁微微点头,便看向珂月,又将神都九宫众人一一打量,言道:“这白鱼玉坠事关重大,不能交到妖人手中。”

“什么妖人?你嘴巴放干净些。”先前几番为难荆天明的那紫衫少女又率先发难,没大没小地对陆元鼎喊道。

陆元鼎轻轻咳了一声,跳过那紫衫少女,稍一抱拳,问珂月道:“恕在下冒昧请教,尊驾可是神都九宫珂月宫主?”

陆元鼎这几句话一出,虽有人感到惊讶,但与他同来的大部分人脸上则显露出轻蔑或厌恶的神情,很显然“神都九宫”在江湖上已成为“妖人”的代名词。

荆天明将这些人的表情都收在眼底。过去几年他隐姓埋名行走江湖,阅历颇丰,也曾多次听过神都九宫的传闻,但几乎全是诋毁。不是说神都九宫的门人武功有多诡异,便是形容他们的脾气喜怒无常,经常没有理由地便伤及无辜。如今回想起来,还真没有一件好事。那时荆天明想神都九宫的掌门人乃是毛裘,凭毛裘之力,连他自己都搞不定了,又遑论能要端木蓉与月神乌断听他的话。是以,那时荆天明对神都九宫的恶名在外,并不以为意。但如今……荆天明看了一眼高月,喔,不,是珂月……“既然珂月是神都九宫的掌门人,我得多加小心。绝不能让这些人伤了她。”花了好大的功夫,荆天明才将自己的眼光从珂月身上移开,他迅速地扫过那些与陆元鼎同来的人众,“龙蟒双雄”是自己认识的,另外那几个风旗门的人自己虽没见过,但看他们的身形也知道是练家子。“只盼她不要与众人为敌才是……”荆天明愈是观察,就愈为珂月担心起来。

“我便是珂月。”珂月却完全不理会别人的反应,径自对陆元鼎表明了自己的身分,“陆掌门干嘛这么客气,咱们又不是没见过面。还记得吗?八年前在桂陵城……那时你陆元鼎可没现在一半客套。”

“我就觉得是你。”陆元鼎点点头,话中带刺地道:“还在帮鬼谷做内应?看来光出卖桂陵城还不够,是不是?还要掘我师父的坟?为难我小师妹?抢夺白玉?”陆元鼎愈说愈快,最后一句话说完时,手中长剑也已出鞘。陆元鼎既然拔剑,所有八卦门的弟子,屈奇芳、樊绍延、连咏鹿也都跟着拔剑。

“住手!”荆天明抢在珂月开口前大喊道,“她是无辜的。盖兰女侠不是珂月宫主所杀!她是被人诬陷的。”

陆元鼎与众人听了皆是一愣。“荆兄,此言有何依据?”陆元鼎眨眨眼,不高兴地问道。事实上,若非之前才与荆天明一同并肩作战救出被坑杀的儒家弟子,陆元鼎是不会相信荆天明的。当然这跟八年前打开桂陵城城门的人便是荆天明绝对有关。但陆元鼎之所以无法完全信任荆天明,有大半因素倒还是为了辛雁雁。

“这……”荆天明想起盖兰死去的真相与赵楠阳之间的神秘关联,迟疑道:“依据是有的,只是不便此时相告。”听荆天明这么说,那四、五个风旗门的汉子便笑了起来。其中一人言道:“荆大侠好大的派头,仅仅单凭你一句话,就要别人相信。”

“是啊、是啊,莫非荆大侠自认是盖聂的嫡传弟子?盖聂既死,就轮到你来跟赵楠阳别别苗头了?”

“哈哈哈。不自量力!不自量力!”

“我相信他。”奚落声中,突然有人独排众议,言道:“既然荆大侠说大伙儿冤枉了珂月宫主,那我相信事实就必定是这样。”风旗门与八卦门众人回头一望,说话之人乃是龙蟒双雄中的汤祖德。汤祖德人生得矮胖,说话的声音也异常宏亮,他与师兄黄止殇两人,一个使铁环、一个使钢爪,向来是同进同出,对手是一人也好、二十人也罢,都是他们师兄弟俩并肩对付。只不过他师兄身材高俊、眉浓鼻高,往汤祖德身边一站,益发显得汤祖德相貌丑陋。

“两年前承蒙荆大侠在火海中救出我师哥,”那汤祖德上前一步说道,“这份恩情永生难忘。”

“那是你们私底下的事情。”郭禄干没好气地说。

“如此光明磊落的汉子又怎么会说谎。荆大侠既然这么说,我便相信这位珂月宫主绝非杀害盖兰女侠之人。”

“汤胖子,你出来拦阻是何居心?”郭禄干尖声问道。

“谁拦着你了?我只是怕话没说完大家就动手了。”出乎众人意料之外,那汤祖德突然转头对珂月厉声问道:“请问珂月宫主,龙蟒双雄行走江湖是有何处得罪了神都九宫?一星期前,你为何对我师哥下此毒手?”汤祖德这么一说,众人尽皆看向了黄止殇。只见那黄止殇好手好脚、行动也十分敏捷,实在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伤是珂月下的毒手。

风旗门郭禄干还以为汤祖德乃是顺口胡掰,要多加珂月一些罪名,当下便加油添酱地言道:“没错没错,此事是我亲眼所见,外表虽看不出来,其实是受了极重的内伤,若不是服用了我风旗门的治伤妙药百虎丹,哪能好得这么快。”风旗门郭禄干愈是滔滔不绝,那黄止殇的脸色便愈是难看。

荆天明知道这黄止殇虽然外表看来文质彬彬,但一爱喝酒、二爱与人攀谈,要他眼巴巴看众人议论纷纷,他自己却不言不语,这其中必定有怪。

“胡说八道。”珂月打断郭禄干的话,言道:“那能受什么内伤?”

“哈!”风旗门郭禄干抢道:“妖女这话,是承认是你下的手。”

“这姓黄的,确实是本姑娘打的。”

“珂月宫主,今天当着众人之面,请宫主还我师哥一个公道。我师哥若有冒犯尊驾之处,我兄弟俩自然想办法给宫主赔罪。”龙蟒双雄汤祖德脸色一变,紧握手中铁环又道:“姑娘若是说不出原因,那也就怪不得我兄弟俩了。”

陆元鼎与在场众人听了汤祖德这番话都觉得十分得体,顿时便有人言道:“是啊,妖女,你说出个理由来啊!”荆天明见众人情绪愈来愈激动,担忧地望向珂月。

“哼!”珂月明明听见了汤祖德与众人再三逼问自己,却将她的视线转去看荆天明。两人四目交会。珂月立即移开视线,荆天明却恋恋不舍。

“咬咬与!”由于珂月一直没有解释到底为何动手,黄止殇终于忍不住喊叫起来,只不过众人几乎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师兄,算了吧。我来问她就好。”汤祖德劝道。

“窝窝!”黄止殇气得脸红脖子粗,“喔都窝袜阿。叭鹅鹅!”

“这……”陆元鼎与风旗门众人都听得一头雾水,荆天明更是吃惊,以前这黄止殇说起话来如连珠炮字字清楚,怎么今天……

“汤兄弟。”陆元鼎客气地问道:“你师兄说的是……”

汤祖德只好翻译道:“我师兄刚才是说:啰唆!我都说话了。怕什么!”

陆元鼎听了有点想笑,但看在龙蟒双雄的面子上,表情却是严肃非凡。“黄兄弟,你怎么……”陆元鼎正要追问原因,那黄止殇打断了他,又喊了起来:“按不又吃到呃吗?亦死喔!”

“看不就知道了吗?气死我!”这次汤祖德不等陆元鼎问,直接为师兄翻译道。众人皆好奇地放眼望去,但见黄止殇那一开一阖的口中,前头四颗门牙都已掉光,自然讲话漏风,咬字不清,除了他师弟汤祖德之外,在场四、五十人竟无一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黄止殇知道自己开口说话,等于自取其辱,但如今这副被人嘲笑的缺牙模样,却实在是拜眼前这妖女所赐,他满肚子火气按捺不住,索性不管了。

“喝月!”

“珂月!”

“阴耶我搞椅换帐!”

“今天我找你算账!”

“妈饿咬咬与!”

“妈的小妖女!”

“啊妈饿!”

“他妈的!”

珂月原本一直面无表情,对这些人视若无睹,这时终于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起来。珂月这一笑,神都九宫的少年少女与孩子们,顿时也嘻嘻哈哈大笑起来。

荆天明不禁皱起眉头,心知一般江湖人士最好面子,珂月不笑还好,如今带头这么一笑,肯定要糟。

事情正如荆天明所料,神都九宫的人公然嘲笑黄止殇,果然引得八卦门与风旗门的人怒意更炽。众人义愤填膺,都觉得珂月举止失当。此时自陆元鼎身后走出一名八卦门弟子,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头上裹着层层白布,只露出两只晶亮的眼睛。辛雁雁好一阵子才认出这人原来是小师弟骆宝洋。

骆宝洋双眼紧盯珂月,一手执着长剑,另一手去解开头上白布。辛雁雁一声惊呼。数月不见的小师弟,原本生得面貌白净,颇是俊雅。这时白布下的小师弟,非但歪了鼻子、眼眶发紫,连额头上都被削去了一大片头发,几乎成了半个秃子。

“我本无意说出此事,没的辱了师门。”骆宝洋言道:“一个月前我奉陆掌门之命留守八卦门。那天送走了掌门和众位师兄,回程时却在路上遇见了这珂月姑……这妖女!毁我面目!”

一个多月前。陆元鼎接获儒门弟子有难的消息,挑拣门中好手赶赴咸阳,骆宝洋随四个师兄一起下山,送走了陆元鼎等人之后,四个八卦门弟子先行回山,留下骆宝洋负责在山下买粗米杂粮。那时正装了满三袋粗粮,忽觉得店门外一道目光冷冷的直盯着他,转眼望去,不禁愕然,对方竟是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貌美女子,其清洒绝俗之姿前所未见。骆宝洋登时如痴如醉,手中刷啦啦地一阵细响,麻袋里的粗粮已洒落满地。他骤然警觉回神,心下羞愧,正待开口向女子询问芳名,那女子倏然身形一晃竟欺上身来,一手砰砰砰连打三拳在他双目和鼻梁之上,另一手持刀朝他脑门一抹而过。店家老板见了大惊失色,还道是来了抢匪,张了嘴尚未呼喝,那女子却已然飘出门外,影踪全无。只见骆宝洋的鼻梁骨已整个儿歪斜,鼻血喷流不止,他两手摸着眼睛兀自惊神不定,也不知自己会不会瞎了?身子微晃,顶门上的一片黑发顿时散落而下。

骆宝洋后来一番查察,方知那女子竟是神都九宫的宫主珂月。骆宝洋每日苦苦思索,别说这珂月自己从不相识,堂堂一个神都九宫的宫主又为何会找上他这种无名小卒?这事他羞于对同门师兄言明,只推诿说练功受伤,用层层白布包裹严密。也是事有凑巧,今日“龙蟒双雄”中的黄止殇也同样遭到珂月毒手,若非如此,说不定这骆宝洋会一生隐瞒此事。

“珂月宫主!”骆宝洋甩开白布,指着自己残破的脸,厉声问道:“我与你无仇无恨,更无干系。你到底为何下此毒手?”

珂月看了看骆宝洋的脸,却不说话。

原来这几年珂月行走江湖,但凡看见任何男子,只要那人脸上五官长得有一丁点儿与荆天明依稀神似,她便二话不说地动手。像嘴的人打嘴,像鼻的人打鼻,这样下来,也不知打过了多少人。只一点,对于完全不会武功的人,珂月绝不出手。

那些遭殃的人固然觉得莫名其妙,但出手伤害自己的人乃是个年纪轻轻的弱女子,而自己确实毫无半点还手余地;是以各人怒虽怒矣,却大多对事发经过三缄其口。年年如此下来,神都九宫的恶名也就俞传俞广,人人皆知这神都九宫珂月宫主是邪教妖女,但对这妖女为何任意伤人却不知其中底细。

这八卦门骆宝洋倒霉倒在眼鼻都和荆天明稍微神似,额头发髻的线条也和荆天明一般,这才落得个眼肿鼻歪、顶门无发的下场。荆天明如今才不过二十五岁,能和他五官神韵相像的,在珂月眼中看来自然大多是年轻男子。其实那些相似之处若非出自珂月之眼,换作任何一个人来看,恐怕都得瞧上半天才能勉强同意:“欸……是吧?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儿像……”

“原来八卦门中也有人被妖女所害。”风旗门周妄刚喊道:“妖女!我风旗门中亦有一些年轻弟子被人破相,想来也是你动的手了。你倒是说清楚,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此时在场众人口中一片叫喊斥骂之声,人人都想听珂月说个明白。

连荆天明也忍不住好奇起来。荆天明虽未开口质问,但他看向珂月的眼神中明明白白表露出,“阿月,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珂月冷冷瞪了荆天明一眼,双颊却现红晕。只听的神都九宫宫主哼地一声,黄布衫骤然掠身抢入人群当中。左三右二踏步旋身,身形移转之际衣袖翩飞,一掌穿出郭禄干前胸际。郭禄干大吃一惊,正欲后退时,珂月已绕到汤祖德左侧,呼呼又是两拳;汤祖德闪避不及,左右后腰各中了珂月一掌。汤祖德咬牙忍住剧痛,转身将手中铁环向左砸去,却正正送到了珂月飞起的脚下;珂月借力一蹬,弹至辛雁雁顶门上方,右手陡然伸出,便往辛雁雁颈中去夺白玉。

陆元鼎暗暗叫了声不好,眼看珂月一手抓向师妹颈中,一则抢走白鱼玉坠,二则大可趁机要了师妹性命,陆元鼎不愧身为八卦门掌门,临危能断,立即挺剑,便是一招八卦剑术中的杀招“驭神于空”,对象却并非珂月,而是神都九宫中那身穿绿衣的小男童。

“哼!”

辛雁雁听得自己脑门上传来冷冷一声,同时感到发间一紧,下一刹那,便见到自己的发簪激射而出,被自己掌门师哥的宝剑劈成了两截。辛雁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她定睛再看时,珂月宫主已定然站好在那绿儿的身旁了。

珂月这番动手,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似有彩蝶飞舞、飞鸟旋绕、游鱼穿梭。“阿月的武功竟变得如此之好!”唯有荆天明看得清楚,在这弹指之间,珂月连使了“白石皓皓”、“维葉泥泥”与“蒹葭苍苍”三招。另加半招“河水洋洋”用来夺簪救人,这武功正式八年前他曾亲自与珂月练过的杳冥掌法。

“趁人不备的妖女!”八卦门樊绍延怒喊。

“大伙儿小心,听说妖女早已得月神乌断与神医端木蓉的真传。务必小心,别中了她的毒术。”

“大伙儿围住了辛姑娘,莫让小妖女夺走了白鱼玉坠。”陆元鼎一声喊,众人随即向辛雁雁所在位置靠拢,各个都是兵刃在手,异常警戒。这些人本以为珂月宫主不过仗着神都九宫的威名,刚才珂月这一出手,方知厉害。

八卦门、风旗门等人众这么一退,神都九宫的少年少女们也纷纷向珂月靠拢。独独剩下荆天明一人在两方人马之间。辛雁雁与珂月都没有说话,无论哪一个都没有开口要求荆天明来帮助自己,但两人的眼神都直直望着他,想知道荆天明究竟会靠向哪一边?

风旗门中突有一人大步向前踏出,自背后抄出一柄长杆,呼的一声,长杆倏出,定在珂月身前十步之遥。

“在下风旗门周妄刚。还请珂月宫主赐教。”那灰衣男子朗声报出名号。这周妄刚,年约三十左右,老辣沉稳,年级虽然不长,但在风旗门中辈分并不算低。手中铜杆约莫二尺来长,杆头装有尖刺,尖刺又铸装有尖刺,尖刺下又铸合着一面大铜板,板缘极是锋利,上有云絮般的雕纹,这兵器似枪非枪。似斧非斧、状如旗杆,正是风旗门所特使的独门兵器。

“风旗门?”珂月朝对方一番打量,见他一张脸上,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显然自己不曾对其下过手,更何况这人生得高额长颚,好一副马脸,相貌绝无丁点儿与荆天明相似之处。当下把眼往旁边一转,只见这姓周的身后,还有四、五个背上皆插着一柄长杆之人,想来都是风旗门弟子。但是他们人人相貌都完好,换句话说,就是这些人的长相都不怎么样,明明这些人自己一个也不认识,这周妄刚干嘛要找自己麻烦?

那灰衣男子见珂月沉吟不语,慨然言道:“想我风旗门也是武林上赫赫有名的门派,哪能坐视妖女助纣为虐,代鬼谷欺压八卦门?”

“喔!原来是打抱不平来着。”珂月宫主点点头,问道:“你风旗门素来都这么行侠仗义吗?”

“贼妖女好瞧不起人!”周妄刚脸上变色。

过去几十年来,风旗门与沽山派、淮水帮在江湖上虽是众所周知,只可惜手底下多是杀人越货、偷拐抢盗等事。这中情形一直到淮水帮帮主左十二痛定思痛,将柚子送入清霄派中改拜赵楠阳为师之后,风旗门与沽山派、淮水帮等帮众才渐渐弃暗投明,一改过去行事之风。换句话说。风旗门开始行侠仗义,也不过是最近这几年间才有的事。珂月这一问,等于是掀人伤疤。

周妄刚只道珂月是故意嘲笑讽刺,却不知珂月向来对江湖上各门各派懒的了解,刚才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周妄刚眉头一皱,便要动手。陆元鼎在一旁观察许久,心想周妄刚武功虽好,却不知是邪教妖女的对手?何况有荆天明虎视眈眈等在一旁。“若是能激得此女不用兵刃,周兄便多一份胜算。”

陆元鼎主意已定,便道:“小弟早知周兄想领教一下神都九宫的神兵利器。江湖传言,珂月宫主从不轻易亮出兵刃。此番只怕要叫周兄失望了。”

“要兵刃相见?”岂知珂月喔了一声,说道:“那简单。拿剑来。”

立在后头的绿衣少年闻声立即跨步上前,解下背上长袋,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珂月握住露出长袋外的剑柄,轻轻抽出一把剑来。只见那柄长剑竟无剑鞘,剑身还不到寻常铜剑的一半宽。细而长的剑身在日光下却隐隐发出莹莹月色。再仔细瞧去,方能看出莹白色的剑面上有红色血丝缠绕,隐约如刺绣一般于剑身上显露出二个字:珂月五年前,毛裘领着高月上神都山,于故师阴阳家风朴子墓前,将掌门信物耳环转交高月。高月祭拜过风朴子,正式成为神都九宫的新主人。她本拟即刻下山,招手新血,壮大神都九宫,却迷恋上神都山的风景,一住就是数月。倒也亏得如此,这才在风朴子旧居偶然觅得这把“珂月剑”。

荆天明也是第一次见阿月使用兵器。但见珂月手中握着那柄莹白细剑,实在秀雅得紧,也好看的紧,心中不紧暗叹:“正所谓宝剑陪佳人,这句话可到如今才得见深意。”后来又见剑身铸有珂月二字,恍然领悟道:“原来如此。此剑便是珂月更名的由来了……哎,高这一姓既是不认识她的爹娘所传,又是背叛了她的笨荆天明为她所取,也怪不得阿月不肯再要了。”想到这里,荆天明心中又是一阵凄苦。

珂月将长剑随意搁在身侧,连个架势也不摆:“来吧。”周妄刚见对方竟似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一张马脸顿时又长了三分。眼中渐起杀意,哼了一声,肩不移,腿不抬,整个人骤然往前移去,长杆倏出,杆尖咻地便直戳珂月的脸面,这招“点沧宿”以杆为枪,使法近似枪法,威猛势捷,细细一柄长剑恰恰好挡在长杆尖端。那时机说巧也未免巧得过分,说妙又不免妙得有些匪夷所思。

周妄刚手下一愣,心中暗道:“真看不出这小妮子还真有几分功夫。我若不使出全力,败给了这小姑娘,还有脸回到风旗门去吗?”

周妄刚助威似得大喝一声,手上加劲,将内力源源送出,那杆本来就有百来斤重的大旗,自是变得更沉了,只听得轻轻一阵声响,旗剑相交,就看那长剑黏着杆上尖刺画出小圈,将旗杆斜引至旁,周妄刚虽使出牛劲,却离不了那柄细长白剑。

“可——恶——啊——”周妄刚咬着牙、脸红脖子粗地硬撑着想要抬起那柄珂月剑,却是不能。明明是小姑娘使着一把细剑,大汉子舞着一把大铜旗,却让小姑娘把大汉子给压倒了。

周妄刚使劲三次,珂月松手三次。那把风旗门的大旗,倒好像俩人实现套好招一般来来回回升降三次。

“哈……”荆天明看了想笑。但不知是珂月不愿意让他笑出声来。荆天明方才“哈”了半声,珂月已抽回白剑,倏然间。唰唰唰连三剑直取对方右腕。周妄刚连忙缩臂回声,脚下擦个半圆避过,铜斧称势回砍珂月;这一变招尚来不及使全,珂月剑已然向上画出一抹长虹,剑主人左臂旋。右剑挥、右剑绕、左臂扬,身后身前二记叮当脆响,先拨铜斧,后削杆身,周妄刚一柄长杆顿时脱手!

“好……”荆天明正想叫好。但不知是不是珂月不愿意让他叫出好来。荆天明方才“好”了半声,珂月飞身掠过脸色铁青、单膝跪地的周妄刚,长剑直直飞来指那站在一旁看得正专心的辛雁雁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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