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鸿爪雪泥何处觅 冰心铁胆两相牵
牟一羽道:“咦,你又在想些什么?”
西门燕道:“我是在想有没有前生这一回事?”
牟一羽诧道:“为何你会想到这方面?”
西门燕道:“世上往往有从不相识的两个人,长得却十分相像的,甚至连想法也常常一样。会不会他们前生本来就是亲人的呢?还有,有的人一见就投缘,是不是也是前生种下的缘份呢?”
牟一羽笑道:“你真是越说越玄了,俗话都说:人有相似,物有同样。怎能扯到前生的缘份去呢?”
西门燕笑道:“你不知道,我就是有个胡思乱想的毛病。但奇怪的是,有时候我的胡思乱想,也会变成事实的。”
不知是否也是“缘份”,他们刚才还在比剑,如今倒是说得甚为投机了。
两人一路同行,牟一羽处处好像大哥哥一样照顾她,但却从不越礼。没过几天,不但别人把他们看成兄妹,她也把牟一羽当作兄长一般了。
不过有一点不同的是,牟一羽貌似不拘小节,实则甚富心机,常常用一些巧妙的手段刺探有关她父母的事。
有一次牟一羽和她说江南风景,西门燕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不说我也知道。尤其是西湖,我虽然没到过,梦中不知游过多少遍了。”
牟一羽笑道:“你梦中的西湖是什么样子的?”
西门燕道:“我说给你听,你看有没有走样?”从苏堤白堤的杨柳、桃花,说到断桥的残雪,孤山的梅花,湖心亭的云影波光,三潭印月的中秋月色,……西湖名胜,如数家珍。还念出了苏东坡写西湖的名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牟一羽笑道:“奇怪,你真的好像在杭州住过似的,对西湖这么熟悉。”
西门燕道:“我的表哥,老家就是在杭州的。妈妈曾经在姐夫的家住过将近一年。她最喜欢西湖了,不但常常和我说西湖的景色,还把她以前画的许多画给我看呢。”
牟一羽道:“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吧?”
西门燕道:“那时妈妈还没出嫁,总有二十多年了吧?”
牟一羽笑道:“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那时恐怕我都未出生呢。怪不得你这么倾慕西湖,原来你在娘胎里已是熟悉它了。”
他口中说笑,心里可是着实思疑了:“记得妈妈曾经说过,爹爹是从杭州赶回家来和她成婚的。刚好在吉日的前一天回到家里。唔,爹爹结婚那年,莫非也就是西门燕的妈妈住在她杭州姐夫家里的那一年?”
他几乎可以断定西门夫人就是“那个女人”了,但心里还是有个疑团。
“如果她是那个女人,为何她会这样赏识我呢?西门燕都因为她夸赞我更胜于夸赞她的表哥而妒忌起来了,这可是有点不合情理了。”要知按“常情”而论,女人的胸襟是比较狭窄的,怎会夸赞情敌的儿子?而且又是从未见过面的?
西门燕也有她的疑团,同行数日之后,她忍不住就向牟一羽发问了。
“这几天你投宿的时候,常向客店的人打听,有没有见过如此这般的一个少年,我听你描绘的那个少年的形貌,好像不是我的表哥?”
“你以为是谁?”
“听你说的相貌,好像是蓝水灵的弟弟吧?我和他是在断魂谷见过一面的。”
“你猜对了。我打听的正是蓝水灵的弟弟蓝玉京。”
“为什么你要打听他的行踪?”
“因为我知道蓝玉京确实是去了辽东,找到蓝玉京就能找着你的表哥。”
西门燕意殊不信,说道:“这是什么道理?”
牟一羽道:“鉴往可以知来,过去有蓝玉京出现的地方,你的表哥迟早也会出现。你在断魂谷同时见着他们,就是一个例子。”
西门燕道:“或许是偶合呢?”
牟一羽道:“偶合只有一次。而据我所知,蓝玉京是一下山就给你的表哥缠上的!”
西门燕本来亦已觉得断魂谷的事情颇有蹊跷了,但听得牟一羽这样说,她还是忍不住要替表哥辩护:“难道你也相信谰言,以为我的表哥是想从蓝玉京手中偷学你们武学派的剑法吗?”
牟一羽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我敢断定他一定会跟随蓝玉京前往辽东!”
西门燕听他说得如此认真,不禁半信半疑,心想反正我也没有别的法子找到表哥,这姓牟的也不讨厌,就和他到辽东去走一趟,当作是散散心吧。便道:“好,姑且相信你一次,要是找不到表哥的话……”
牟一羽笑道:“我赔你一个……”
西门燕道:“胡说八道,表哥也可以赔给我的么?”
牟一羽道:“我还没说完呢,不是表哥,是赔给你一个亲哥哥。”
西门燕只当他是讨自己的便宜,“呸”一声道:“我才不要你做哥哥呢。”接着笑道:“不过,你若想做我妈的干儿子,倒还有指望。但即使如此,我也不会认你这个干哥哥。”
两人一路同行,有说有笑,倒是并不寂寞。但却一直没打听得到蓝玉京的消息,不知不觉,他们已是来到了辽东了。
踏入辽东之后的第三天,他们正在路上行走,看见路旁有个酒肆,这种路旁的小酒馆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四面敞开,不设门户,老板兼做酒保,通常只雇一个小厮,卖的酒只是普通的“白干”,送酒的食物也大都是卤牛肉、熟鸭肫之类。
牟一羽对这小酒肆本来并不注意,但路过之时,听见酒保和小厮说的几句话,却引起他的注意了。
那小厮道:“那个外地来的少年当真那么厉害?”
酒保道:“我虽然没亲眼看见,但镇上许多人都这样说,那还有假?”
牟一羽心中一动,便折回来,西门燕道:“不是刚刚吃过了午饭么,你就饿了?”
牟一羽道:“那间酒肆的酒不好,我想在这里喝两杯。”
西门燕道:“你怎知道这里的酒就好?”
牟一羽道:“你不是酒徒,当然不知,我一闻这里的酒香,就知定是好酒。”
那酒保见客人一直走过去,正自失望,此时见他掉转头来,连忙说道:“对,对,你老真有眼光,我们卖的可是上好的白干,担保不掺水的。”
牟一羽要了一壶酒,半斤卤牛肉,吃完之后,摸出一锭足有五两重的元宝给他。那酒保皱眉道:“我可没有这许多碎银子找赎。”牟一羽要的酒菜,最多不过值五钱银子的。
牟一羽微笑道:“用不着找赎,我只想你告诉我一件事情。”
酒保道:“什么事情?”
牟一羽道:“有这么样的一个人,不知是否曾经路过此地?”
酒保听了他的描绘,眼睛一亮,说道:“哦,这个人是带南方口音的小伙子。”
牟一羽道:“不错。我只想知道他是否已经到了辽东,如果你知道就告诉我。别的,你就用不着多问了。”
酒保也是个老于世故的人,他只求得到银子,自是不会向牟一羽查根问底。接过银子,说道:“这个人我没见过,但我知道许多人曾经见过他。”
牟一羽道:“是在什么地方?”
酒保道:“乌鲨镇。”
牟一羽道:“乌鲨镇?是泥沙的沙,还是鲨鱼的鲨?”
酒保道:“鲨鱼的鲨。乌鲨镇是离此大约七十里左右的一个渔港,有时会出现一种很特别的全身乌黑的鲨鱼,因此被人叫做乌鲨镇,但其实乌鲨并不是时常出现的,一年顶多出现一两次,否则也没人敢在那里捕鱼了。”
牟一羽可不耐烦听他解说,打断他的话:“那小伙子在乌鲨镇做什么?”
酒保道:“和鱼贩子打架。”
牟一羽诧道:“干嘛和鱼贩子打架。”
酒保说道:“说是鱼贩子,其实是鱼行的打手。乌鲨镇的渔民都要把鱼获卖给那间鱼行的,鱼行的主人听说是可以和地方官平起平坐的豪绅,镇上的几家商店也都是他开的。”
西门燕道:“买卖恐怕不大公道吧?”
酒保道:“咦,你怎知道,说给你们听不打紧,镇上的人私底下都骂那个金老板是鱼霸的。”
牟一羽道:“那小伙子料想也不会跟鱼行做买卖,怎的会打起架来?”
酒保道:“是呀,这件事情可当真是古怪得紧。听说那小伙子一到镇上,鱼行的打手就围殴他了。镇上的闲人只敢站得远远的看热闹,谁敢去问原因。据说有七八个打手去打那个瘦弱的小伙子,更奇怪的,七八个大汉都被打得爬不起来!”
西门燕心中暗笑道:“几个打手算得什么,别说是蓝玉京,我也可以把他们打得爬不起来。”
牟一羽却是一本正经,装出惊诧的神气道:“真有这样的事,我可不敢相信,莫非是有能人暗中助那小子吧?”
酒保道:“对了,是有人这样怀疑的。”
西门燕道:“怀疑何人?”
酒保道:“当日是有个老和尚和那小伙子一起的,老和尚形容枯槁,不断咳嗽,看似有病的样子,比小子更加体弱。打手围殴小伙子时,老和尚瑟缩一旁,但奇怪的是,有两个打手撞着了他,跌倒的反而是那两个打手。”
牟一羽道:“老和尚和小伙子后来怎样?”
酒保道:“当然是跑了。俗语说强龙难斗地头蛇,他们打赢一次,下一次未必还有这样幸运,怎能还在镇上停留?”
牟一羽默默前行,西门燕赶上了他,说道:“咱们怎样?”
牟一羽道:“我看还是要到乌鲨镇一趟。”
西门燕道:“不错,即使他们不在那镇上,咱们也总算有了一条线索。”
她为了找到一条线索而兴奋,但牟一羽却是神情落寞,一改平日和她有说有笑的常态。
西门燕道:“咦,你在想着什么心事?”
牟一羽道:“没什么。那老和尚可是有点古怪。”
西门燕道:“哦,原来你是在想这老和尚,为何你不问我。”
牟一羽道:“你知道那老和尚是谁?”
西门燕道:“我当然知道,他是少林寺的一个烧火和尚,法名慧可。我和蓝水灵曾经到少林寺找他的。但那时他已经和蓝玉京跑到断魂谷去了。后来我们也曾在断魂谷见过他。”
牟一羽道:“断魂谷那老和尚告诉你他就是慧可?”
西门燕道:“他既然是跟蓝玉京一起,除了慧可,还能是谁?”心里可着实有点奇怪,以牟一羽的聪明,怎的连这样显浅的道理都想不到。
牟一羽道:“我就是奇怪,少林寺的一个烧火和尚怎有这样大的本事?”
西门燕道:“他一定不是个普通的烧火和尚,我要去断魂谷找表哥的时候,妈妈曾经叫我先到少林寺向他求助的。不过,他究竟是什么来历,我就不知道了。”
其实,对慧可的来历,牟一羽知道的可比西门燕多得多。他也早已怀疑跟蓝玉京一起的那个老和尚就是慧可了,只不过要从西门燕口中得到证实而已。
“不出爹爹所料,天下只有慧可可以找得到七星剑客,蓝玉京也果然请得他出山了。但慧可当然不会是冲着蓝玉京的面子,是谁有这样大的面子可以帮助蓝玉京请动他呢?”或许他的爹爹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但没有对儿子说出自己的推测,牟一羽只好自己琢磨了。
“咦,你今天究竟是怎么啦?老是在想着心事似的,怎的又不说话了?”西门燕道。
牟一羽笑了一笑,正想说话,却忽地面色一变,说道:“你等一会。”
路边是块荒地,长满野草,他跑进了乱草丛中。
西门燕跟过去看,只见他在草丛中捡起一块骷髅头骨。
西门燕道:“骷髅头骨有什么好看?”
牟一羽看了一回,把头骨掷开,笑道:“是我多疑了。”
西门燕道:“你怀疑什么?”
牟一羽道:“我怀疑他是被人暗杀的,想从头骨上看出伤痕。”
西门燕道:“真是神经病。死在荒山野地的人不知多少,都是被人谋杀的么?”
牟一羽又不说话了。
西门燕道:“其实我恐怕也有点多疑的毛病。”
牟一羽道:“你又怀疑什么?”
西门燕道:“怀疑你!”
牟一羽吃一惊道:“我有哪样令你怀疑?”
西门燕本来就是要引起他的注意,目的已达,笑道:“你莫着慌,我并不是怀疑你的人品。只因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牟一羽道:“哦,这么客气起来了。”
西门燕道:“无相真人的葬礼不是已经定了下个月举行么?”
牟一羽道:“是呀,你问这个干什么?”
西门燕道:“我再问你,你估计要多少时间才能找到我的表哥?”
牟一羽道:“这可说不定啊,现在虽然有了一条线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得到蓝玉京;找到了蓝玉京,还得等待你的表哥出现。”
西门燕道:“如此说来,你是很难回去参加葬礼的了。”
牟一羽苦笑道:“即使我现在就赶回去,那也是来不及的了。”
西门燕道:“这就是我要问你的了,无相真人德高望重,为他举行丧礼不但是武当派的大事,也是武林的一件大事。何况令尊乃是现任掌门,葬礼必然是由他主持的。各大门派的首脑人物恐怕都要上武当山为无相真人送丧,为何你以现任掌门人之子的身份,却不回山参加丧礼,反而陪我到辽东来找表哥?”
牟一羽早已防她有此一问,便即答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西门燕道:“什么其二?”
牟一羽道:“蓝玉京是无相真人最疼爱的徒孙,他突然下山,连他的义父都不知道他是为了何因,我们当然得把他找回来,我就是奉命去找他的人,帮你找表哥之事,只不过刚好碰上罢了。”
西门燕半信半疑,说道:“原来还有这样一个特别因由,外人怎会想得到呢?但不管如何,我的运气总算不坏,刚好碰上了你,也沾了一点蓝玉京的光。”
牟一羽也知道难以令她相信,但也只能由她去了。
其实他说的倒不是假话,他的确是奉了父亲之命,追踪蓝玉京的,只不过另有内情,并非像他说的那样简单而已。
天色忽然变坏,落下了不大不小的雨。他们披上了可以防雨的斗篷,在雨中行走山路,也没什么困难。但牟一羽的心情却像天色一般沉暗,而且不由自己的打了一个寒噤。
他的眼前好像有个骷髅骨在摇晃,他想起那天在盘龙山上的遭遇,那天也是个下雨天。
盘龙山上藏着一件发生在十七年前的疑案,武当派长老无极道长就是埋骨在盘龙山的。跟他埋在一起的还有武当派的弟子耿京士、何玉燕和何家的老家人何亮。
在他来到盘龙山之前,早已有一个武当派的弟子在那里了。
那个武当弟子可不是等闲之辈,他是无相真人的大弟子不戒。不戒是奉了师父之命到盘龙山去把无极长老的遗骨起回本山迁葬的。
牟一羽来到盘龙山的时候,刚好碰上不戒被一个蒙面人攻击。那时他已经中了常五娘的青蜂针在先,眼看就要丧在那蒙面人之手了。
牟一羽帮他击退了那蒙面人,虽然结果还是救不了他的性命,但总算是能够让他回到了武当山方始死去。否则只怕他是更难瞑目了。
但这却并不是一个“巧遇”,牟一羽是早已知道这个消息,方始赶去盘龙山的。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人,也早已把其中的利害关系告诉他了。
雨点更加密了,他想起那天雨中搏斗的情形,心中犹有余悸。
那蒙面人的武当剑法比他高明得多,他自己也不明白那蒙面人怎会输了给他,直到那蒙面人跑了,他还好像是在做梦。
但更令他吃惊的是,他在何亮的头盖骨里,发现一枚青蜂针。
青蜂针是常五娘的独门暗器,而他又是早已知道父亲曾经和常五娘有过特别关系的。他决不能让这件事情牵连到他的父亲身上,那块头盖骨他当然是藏了起来,不敢让无相真人看到了。
俗语说知子莫若父,反过来说,父亲的心思,儿子也往往是有着一种奇妙的直觉的。
父亲并没明言,但他“感觉”得到,父亲好像并不希望本门的那几件疑案有“破案”的一天。
他当然不会怀疑父亲就是凶手,但为何父亲害怕破案?难道只是为了害怕受到常五娘的牵连?何况常五娘不过是个帮凶而已,她是绝对没有暗杀无极长老的本领的。
最可疑的是那蒙面人,几件疑案都是和一个蒙面人有关的,蒙面人是谁呢?
这次父亲叫他去跟踪蓝玉京,理由是因为蓝玉京的行动古怪,他身为掌门,不能不去了解。但做儿子的牟一羽,凭直觉也能知道父亲说的只是表面理由,是什么令他对儿子都不能直说呢?
现在他对蓝玉京下山之后的事情,知道得已是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敢断定蓝玉京此去辽东,也和侦查那几宗疑案有关的了。虽然蓝玉京自己也许还未确切知道。
不知怎的,牟一羽忽地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倘若查明真相,那个蒙面人也是和爹爹有关系的,可如何是好?”
西门燕一心只想早点找到表哥,说道:“咦,你怎么啦,老是像心神不属的样子!走快一些,咱们可以在天黑之前赶到乌鲨镇!”牟一羽心乱如麻,只好跟她加快脚步。
但西门燕快步走了一程,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叫道:“你看那边!”
牟一羽朝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块光滑如镜的岩石上,有一个掌印。
西门燕好奇心起,说道,“这掌印可是有点古怪,待我过去看看。”
牟一羽道:“你不是要赶路的吗,何必理会闲事?”但西门燕已经展开轻功,不理他的劝阻,跑到那块岩石下面了。
牟一羽连忙叫道:“小心!”话犹未了,岩石下的地面忽然裂开个洞,原来竟是一个有人预先布置好的陷阱。
牟一羽如影随形,飞身疾掠,也幸亏他来得快,刚好来得及抓着西门燕的脚踝,他人在半空,另一只手握牢连鞘的长剑,觑准了坚实的地面一撑,借势腾身而起,这才把西门燕拉了出来。
西门燕惊魂未定,隐隐听得似乎有冷笑的声音。“鼠辈胆敢暗算你的姑奶奶,有种的出来!”西门燕骂道。
没人回答,他们四围察看,鬼影也没一个。
牟一羽弯腰看那陷阱,说道:“奇怪!”
西门燕道:“什么奇怪?”
牟一羽道:“你自己看。”
西门燕只道坑中有什么怪异可怖的事物,哪知道一看之下,竟是什么都没有。她怔了一怔,随即省悟,说道:“果然是有些奇怪,按说他们既然布置下陷阱,陷阱里就该有点什么机关才对,即使不设机关,最少也该撒下棱角蒺藜,让来人受伤。否则像这样的空空如也,寻常人跌了下去都可以爬得上来。”
牟一羽道:“刚才听得的那冷笑声,显然是有人埋伏在岩上的,他们若是有心暗算你的话,也该及时发出冷箭。”
西门燕道:“难道他们只是想吓我一惊?”
牟一羽不说话,却飞身上岩。西门燕道:“人都已经走了,你上去作甚?”
牟一羽道:“这掌印似乎有点古怪,我要看清楚。”他说的正是西门燕刚才说过的话。
西门燕噗嗤一笑,说道:“鹦哥学舌,倒是学得真快。”捏着嗓子,跟着也来模仿牟一羽刚才说话的口吻:“你不是还要赶路的吗,何必理会闲事!”
牟一羽道:“闲事不理也理了,待会儿咱们加快脚步就是。”
他当真摆出一副爱理闲事的“闲人”模样,仔细看那掌印,看之不足,还用手去摸。
西门燕道:“掌印有什么好看,你竟然好像鉴赏名画一般!”
牟一羽笑道:“若是名画,那就只会给附庸风雅的人看了。我可不会附庸风雅。”
西门燕道:“你要看那人的功夫,也该早就看清楚了。这么久,还不看够么?”
牟一羽飘身飞下,西门燕道:“看出了什么?”
牟一羽道:“果然是有点古怪?”
西门燕见他面色凝重,也不知他是说笑还是当真,问道:“什么地方古怪?喂,我在问你,你没听见吗,怎么不说话呀?”
牟一羽好似梦游醒来,说道:“这块岩石,离地少说也有六七丈吧,轻功好的人,纵然可以立足,但上身凌虚,要在石壁上留下清楚的掌印,可是十分不易。这还不算古怪吗?”
西门燕道:“你这话犯驳!第一、你顶多只能说是那人的武功好得出奇,却怎能用上古怪两字?”
牟一羽道:“对,古怪和出奇是有分别的,是我用词不当。第二呢?”
西门燕道:“这虽然是上乘武功,但也不是没人能够做到。我们家以前的一个老仆人,就有这样的金刚掌力。”
牟一羽道:“那老仆现在……”
西门燕道:“早已死了,他是跟我爹爹的仆人。”
牟一羽道:“没有第三了吧?”
西门燕笑道:“正是还有第三。别的人认为古怪还有可说的,你是不应该这样说的!”
牟一羽道:“为何?”
西门燕道:“你的爹爹是武当派掌门,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别人可能少见多怪,你怎能因此惊奇?”
牟一羽说道:“不错,对我爹爹来说,要在石壁上留下掌印,自是轻而易举;但对我来说,最少恐怕还得再练十年。”
这话其实不能算是“对题”的答复,但牟一羽已经迈开了脚步,西门燕也不想在这话题上和他纠缠不清了。
她哪知道,牟一羽的“轻松”只是勉强装出来的。此际,他的脸色已是有点异乎寻常,而他的心头则要比他脸上掩饰不住的神情还要更沉重。
因为他不但摸到了那人武功的底细,而且知道了那人是谁。
那日在盘龙山上,他和那个蒙面人比过剑,也对过掌。那人的右掌有个特征,一般人都是中指最长的,而他则是中指粗短,中指和食指的长短,几乎不相上下。
印在石壁上的这个掌印,也正是右掌,手指的特征和那个蒙面人完全一样。
“他留下这个掌印是什么意思,莫非我的行踪早已给他发现,他是有意让我知道他在此地,好令我知难而退?”牟一羽思疑不定,耳边又好像响起了那蒙面人的冷笑声了。
西门燕赶过他的前头,说道:“别胡思乱想,咱们比比轻功。”
牟一羽不想给她看破心事,振起精神,与她竞跑。两人展开轻功,你追我赶,不知不觉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路。
西门燕跑得正自兴起,忽见牟一羽的脚步慢了下来,西门燕道:“怎的你好像又提不起劲了,已经是第三次我赶过你啦!”
话犹未了,只见牟一羽的脚步不但是慢了下来,而且是停止了。
西门燕用不着问他原因,因为她也已经看见了。
看见什么,看见前面的一块岩石写有两行字。
是八个擘窠大字:“若不回头,自招烦恼!”
西门燕道:“看来又是那个人的杰作,一会儿留下掌印,一会儿留下字迹,也不知是捣什么鬼?”
牟一羽苦笑道:“他是想吓阻咱们。”
西门燕道:“你怕他吗?”
牟一羽不说话,却又跑去仔细看那八个大字。
西门燕道:“你已经知道是什么人写的了,写这八字的功夫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你还要去琢磨什么?”
牟一羽道:“这八个字可是写得当真不错。”
西门燕道:“你又说你不喜欢附庸风雅。”
牟一羽笑道:“咱们跑了一程,也该歇歇了。反正闲着没事,破例一次,附庸风雅,那也无妨。”
这八个字“若不回头,自招烦恼”,是用剑在石壁上刻出来的,笔法甚为特别,“若”字中间那一撇撇得特别长,“不”字那一撇,却又撇得特别短。西门燕见他聚精会神观看,好像呆了一般,不觉心中一动:“他一定不只是欣赏书法这样简单。”遂也上前观看。看了一会,不觉“咦”的一声。
牟一羽道:“你看出了什么古怪?”
西门燕道:“笔势好像剑势,莫非是藏着一路剑法?”
牟一羽道:“看得出是哪一路剑法吗?”
西门燕道:“看不出,你说给我听。”
牟一羽道:“我也看不出来!只知是一路上乘剑法。”
西门燕道:“我不相信。不过,你我并非同门,你领悟到的剑法,我也不能勉强你告诉我。你不肯说,那就算了。”
牟一羽强笑道:“别这样多疑好不好,走吧。”
当然,这并不是西门燕的多疑。
牟一羽那样说了她之后,自己心中也在苦笑:“只怕我才是当真患上了多疑病。”
西门燕所料不差,牟一羽的确是已经看出了那路剑法的来历。只不过他不肯说的原因,却不是如西门燕所猜想那样而已。
书法中所藏的剑法,也正就是蒙面人曾经用来对付他的那路剑法。
而且他从笔势揣摸“剑势”,还有那蒙面人当日未曾使出来的新的变化,是更加凌厉的剑势,是能够克制他的剑势。
如果说那掌印是第一次警告,这八个字就是更明显的第二次警告了,他“若不回头”,只怕那蒙面人就不能像上次那样,再次对他手下留情了。
而最令他恐惧的还不是那蒙面人的凌厉剑法,而是他怕整件事情牵连到他的父亲头上。
是继续探查真相,还是就此放弃呢?又如果自己不去探查,给蓝玉京探查出来,会不会对他的父亲更加不利呢?
牟一羽患得患失,那种惶惑的神情不觉在脸上流露出来。
西门燕好像知道了他的心事,说道:“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你,说出来我怕你骂我多疑。”
牟一羽心头一跳,道:“你尽管说吧。”
西门燕道:“你好像有点害怕和我到乌鲨镇?”
牟一羽道:“你猜对了。但我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原故害怕。”
西门燕道:“是为了我?”
牟一羽点了点头,道:“此行只怕有点风险,不如你先回去,要是我找到了你的表哥,我会叫他回去的。”
西门燕笑道:“他会听你的话?再说,是我要找表哥,有风险我也应该承担,岂能让你来替代我。”
牟一羽说道:“我早已说过,我是为了我们武当派来找蓝玉京回去的,并非只为帮你的忙。”
西门燕笑道:“你知不知道我的脾气?”
牟一羽说道:“你聪明、大胆、任性、慷慨,自私……哼,你笑什么,我可不是自相矛盾,你好的时候,什么都可以送给人家,坏的时候,什么都要别人迁就你。”
西门燕笑道:“你倒是好像比我的表哥还懂得我,但你说的不够齐全,我替你加多一项吧。我是不愿轻易领人家的情的。我自忖能够报答人家的话我才领,若是恩情太大,我报答不了,你猜我会怎样?”
牟一羽顺着她的口气道:“那当然是不领了。”
西门燕笑道:“非也,非也,倘若他的那份人情是我必须得到的,我报答不了,就唯有把他杀掉。所以你非得让我与你同去不可,否则我欠你的人情就是我报答不起的了。”
牟一羽情知难以阻止她,微笑道:“恩怨是可以相抵的,你怕报答不了,我会找件事害你,那不就抵消了。”
西门燕道:“我不相信你会害我。”
牟一羽道:“那可说不定啊。”忽地叹了口气:“人间的恩怨,有时也实在难言。谁也不敢担保永远不会做出对不起别人的事!”
西门燕说道:“你今天怎的好像特别多愁善感。嗯,但仔细想来,你说的好像也有几分道理。”她想起表哥,出了一会神,笑道:“别说疯话了,赶快去打听蓝玉京的消息才是正经。”
碧空如洗,沙软潮平,海鸟高翔,渔舟出没。乌鲨河的名字或者予人以恐怖之感,但风光却确实迷人。它不是一条大河,但因与北海连接,霖雨季节,河水流入海中,旱季水枯,海水倒灌入河,一年四季,差不多都可以保持同一水位,而且河岸蜿蜒,三面有山环绕,形成了一个良好的港湾,也是周围十几个渔村赖以为生的渔港。
在乌鲨河的岸边,未到渔舟唱晚的时候,本来是很少行人的,此时却有一老一少同行,而且老的还是一个和尚。显然是来自异乡的客人。
这两个异乡的客人,不用说就是慧可和蓝玉京了。
蓝玉京在这样宁静的环境之中。心情却是非常混乱。他是刚刚从一场“混乱”的打斗中逃出来的。
他越想越是莫名其妙,忍不着说道:“倘若只碰上一个疯子,那还不算稀奇,但总不会许多人都是疯子吧?”
慧可笑道:“他们当然不是疯子,他们是鱼行的打手。而且好像还不是寻常的打手。”
蓝玉京道:“我知道,他们都是练过武功的,其中有几个武功还相当不错呢。倘若是我刚刚下山的时候,碰上这场围攻,只怕还未必能够安然脱身呢,但这正就是我百思莫解的地方。我是从未到过乌鲨镇的,为什么他们一见到我就要打我,而且出手之狠,竟然好像要把我置之死地?”
慧可道:“事必有因,你想想,当时可曾听到什么怪话?”
蓝玉京瞿然一省,说道:“我好像听得有人在说,好像,好像,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像什么人?”
慧可沉吟半晌,说道:“恐怕也只能作这样解释了。”
蓝玉京道:“但还是解释不通。即使我是像他们的一个仇人,他们也没有要把我置之死地的道理。”
慧可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寻根究底?”
蓝玉京道:“大师有法子查出根由?”
慧可道:“我们乡下有句俗语:糊涂是福。有时太过明白,反而自招烦恼。我看你还是多一事不知少一事吧?”慧可通晓佛理,但对少年人的心理却是了解不深,他这么一说,蓝玉京越发想要知道了。
蓝玉京道:“慧可大师,记得你曾说过,少年时候,你曾喜欢一个女子,不知怎的,那个女子突然对你冷淡下来,你几个晚上睡不着觉,终于忍不住了,还是要去当面向她问个明白。”
慧可说道:“那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了,我七个晚上睡不着觉,实在撑不住,到了第八天只好跑去问她。嗯,那时我还年轻,一个俗子凡夫,自是难免有贪、嗔、痴的俗念。现在想来也觉好笑。佛经有云:要斩无明、断执著,方能起智慧,证真如。无明就是贪、嗔、痴……”
蓝玉京耐心听他说了一段佛经,说道:“如此说来,你这少年之事,是在你做了和尚以后,才觉得可笑的。”
慧可道:“不错,是在做了许多年和尚之后,方始觉悟少年时候的虚妄的。咦,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必绕弯子了,明白说出来吧。”
蓝玉京笑道:“第一,我一天和尚也没做过;第二,我比你当时还更年轻。事情虽有不同,心里藏不着闷葫芦则是一样。我挨了人家的打,也打了人家。这个闷葫芦若不打开,我只怕最少也得三个晚上睡不着觉。”
慧可笑道:“说来说去,原来你也还是要查究根由。好在我亦已料到你不肯罢休,早就藏下一个伏着。你随我来吧。”
蓝玉京好奇之心大起,问道:“什么伏着?”
慧可一面走,一面说道:“你和那些人打架的时候,我也曾经被人袭击。那人故意撞在我的身上,一个肘锤打我的愈气穴。我一看他的手法,就知他是长白派的弟子,他当然打不着我,我在他背上轻轻一拍,并且和他说了一句话,他就立即飞逃了。这人的武功其实并不差,若不是我和他说了这句话,他恐怕还要和我打下去呢。”
那人一出手,慧可就知道了他的门派。蓝玉京好生佩服,问道:“你和他说了一句什么话?”
慧可道:“我说的是:三煞掌你未练过也总该知道吧,性命在你自己手上,你好自为之吧。”
蓝玉京道:“三煞掌是什么武功?为何他又要马上逃跑?”
慧可道:“三煞掌就是他们长白派的本门武功,是一种颇为厉害的毒掌功夫,但必须在他的本门的内外功夫都已练到大成之后,方始能够开始练的。所以我敢断定他没练过。”
蓝玉京诧道:“大师,你练过长白派的武功?”
慧可笑道:“我当然没有练过,这种邪派功夫也值不得我练。三煞功能令人骨头软化以至死亡,中掌之后,体内有虫行蚁走的感觉。我在他背上那轻轻一拍,也可以令他有这种感觉。在他背上留下的掌印也是和三煞功一样。不过我的却是个冒牌货,用的还是我本门的内功。”
蓝玉京笑道:“你和他开这玩笑,真是妙极。但我还是不懂你这‘伏着’的妙用。”
慧可道:“这是长白派的毒掌功夫,他虽没练过,但料想他是应该知道医这毒伤的方法的。方法是用一种药草泡在沸水之中沐俗,每日三次,接连七天,方能解毒。这种药草,恰好是这个地方的特产,在山上随时都可以采集一大堆。这个人现在一定已经是在家中浸在药草泡的热汤中了。”
蓝五京恍然大悟,说道:“咱们现在就去找这个人?”
慧可道:“不错,这个人是那班人之中武功最好的一个,说不定还是头子。找到了他,就可以从他的口中间出原因了。”
蓝玉京道:“一定能够找到他么?”
慧可道:“这药草是有一种特殊的浓烈气味的。在家中煎药,门外的人都可以闻到。这人逃出乌鲨镇,乌鲨镇外,只有这里有十多家人家,我想该不至于难找吧。”
蓝玉京道:“不错,这里是距乌鲨镇最近的有人家居之处,但怎知他不是住在更远的山村?”
慧可道:“少年人应该多用脑筋,你自己再仔细想想。”
蓝玉京人甚聪明,一想便即省悟,笑道:“不错,他若是住在远处,只怕未跑到家门,毒已发作,他当时也就不会匆匆逃跑,而是宁愿不顾颜面向你求治了。”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他们在这个渔村走了一圈,慧可就在一家人家的附近闻到了这种药草味了。这家人家是孤零零的独自在山边的人家。
慧可推门进去,里面有两个人看见是他,吃了一惊,扑上前来,慧可大袖一展,登时就封了他们的穴道。他们只叫出了“大哥”二字,底下的话已是像他们的穴道一样被封着了。
那“大哥”喝道:“什么人?”慧可笑道:“别慌,我是来救你的,不是来杀你的。”
说话之间,慧可已经跨进内院,踢开一间房门。蓝玉京跟着他进去。
只见房中热气腾腾,原来有个大铁桶装在搭好的铁架上,下面火光融融,烧得正旺,桶中盛满水,水已沸腾。大铁桶里有个人,只露出头部。正是昨天偷袭慧可的那个家伙。
那人吓得变了面色,说道:“我用不着你救命,如果你不是来拿我消遣,请你出去!”
慧可道:“这药草解不了你的毒,你体中的异感,有没有减轻?哼,恐怕是反而加重了吧?”
那人浸在药草泡的热水中已经有两个时辰,体内的虫行蚁走感觉的确是并没减轻,反而加重。他本来已有怀疑,恐怕解毒之法不对,听得慧可这么一说,更加着慌了。
慧可缓缓说道:“你若不信,可以吸一口气试试,心口是不是胀闷难当?”
那人一试,大惊说道:“你,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会使我们长白派的三煞功?”
慧可说道:“你不必管我是谁,我练的三煞功和你们掌门人练的不同,比他最少厉害十倍,只有我的秘方才能救命。信不信由你!”
到了此时,那人还焉敢不信,连忙说道:“请、请大师救命!”
慧可说道:“救命不难,但我也不能平白救你的性命,我是要收诊金的。”
那人道:“大师尽管说,多少银子我都愿意给你!”
慧可道:“我不要银子,我只要你回答三句话。”
那人似乎颇为惊异,道:“三句话?”
慧可道:“不错,我要你老老实实回答。你若说谎,我也就只能给你假药。”
那人道:“我怎敢欺骗大师?”
慧可道:“我谅你也不敢。你的话是真是假,我一听就听得出来。”
他开始发问:“我知道你是在此处长大的本地人,我问你,有没有外地人曾在乌鲨镇住过?”
那人想了一想,说道:“大约十多年前,有一对年轻夫妇在乌鲨镇住过。”
慧可道:“说清楚点,到底是十几年?那对夫妻姓甚名谁?”
那人似是在心中盘算,过一会方始回答。
“这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对年轻夫妇,丈夫姓耿,名字颇为古怪,叫做‘行二’;妻子姓什么,我不知道。只有一次偶然听到她的大夫叫她做燕妹。想必她的名字中有个‘燕’字,这对年轻夫妇在乌鲨镇似乎还未住满一年,忽然就不见了。”那人说道。
蓝玉京初时以为慧可盘问此人口供,当然离不开今日之事,按照他的想法,首先应该盘问的是:为什么乌鲨镇那班人与他素不相识,却一见他就要群起围殴,甚至竟要将他置之死地?不料慧可不问眼前之事,却从十六年前的一对异乡人问起。
他本来是甚感奇怪的,但听了这人的回答之后,却是不禁心中一动,仿佛如有所悟了。
他想起那次和东方亮同行,在途中碰上青蜂常五娘,常五娘称他为“姓耿的这小子”。他分明姓蓝,常五娘竟然把他的姓改了。这是什么原故呢?
他又想起了慧可曾经告诉他的,有关中州大侠何其武的事。义父从来没有与他提过自己的俗家来历,他是从慧可口中方始知道的,何其武有两个弟子,大弟子叫戈振军,就是他现在的义父。二弟子叫耿京士,还有一个女儿叫何玉燕。何其武父女和耿京士都是在十七年前莫名其妙的死亡!
这刹那间,蓝玉京不觉心中乱成一片。他定了定神,暗自想道:“那个叫做耿行二的年轻丈夫,莫非就是耿京士?他在何其武的门下是排行第二的。他的妻子名字之中有个‘燕’字,那不是何玉燕还能是谁?慧可大师从这对夫妇的身上问起,是不是我和这对夫妇也有着什么关系呢?”
心念未已,只听得慧可已经在问第二个问题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七星剑客是什么时候?”
蓝玉京不觉又是一怔,慧可怎的知道这个人曾经见过七星剑客?而且不仅见过一次?
慧可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缓缓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七星剑客虽然不是住在乌鲨镇,但他来乌鲨镇一定不止一次。而且在十六年前,当那对夫妇在乌鲨镇住的时候,他一定也曾来过!”这话表面上是问那个人,实际也是说给蓝玉京听的。
“大师说得不错。七星剑客在这十多年当中,大概亦已来过四五次了。上一次见到他是在去年九月。日子则记不清楚了。”那人说道。
蓝玉京不禁又是心头一动,去年九月,岂不正是他的义父前往辽东的时候?义父是不是就在乌鲨镇碰上七星剑客?耿京士是义父的俗家师弟,十七年前在乌鲨镇上住过,那一年七星剑客也曾在乌鲨镇出现,这三件事情是否有关连呢?
慧可点了点头,说道:“最后问你一件事情,据我所知七星剑客有个儿子,但已是改名换姓的。你告诉我,他这儿子现在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得着他?”
那人讷讷说道:“这个,这个……”
慧可喝道:“什么这个那个,要性命的快说!”
就在此时,忽听得尖锐异常的音响,落在行家耳朵,一听就知是暗器破空之声。
慧可的反应已经是迅速之极,大袖一展,打落了两透骨钉。但第三枚透骨钉还是打着了那个人。不是透骨、而是穿喉!一缕鲜血射出来,铁桶里的沸水染红一片。
慧可喝道:“有胆杀人灭口,却没胆见我么?”大喝声中,身形已是一枝箭似的从窗口射出去。蓝玉京看那桶中人,早已死了。
蓝玉京惊魂稍定,想起那暗器的来势之迅猛,心中犹有余悸。“好在有慧可大师在旁,倘若这三枚透骨钉是朝我打来,只怕我的身上也要添上了三个透明的窟窿!”
慧可回来了。蓝玉京正想问他,他已在苦笑道:“追不上!这人的武功只有在我之上,决不在我之下!”他的衣袖被打穿了两个孔,对别人来说,被铁钉穿过衣袖,不算稀奇,对他来说,却已是足够令他震惊。因为他是用上了铁袖功的,对方若是武功稍弱,纵然是用刀剑,碰上他的衣袖,怕也会断折。
蓝玉京道:“外面还有两个人,不知……”
慧可道:“只怕也早已送命了,姑且去看一看吧。”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那两个人的身上并没受伤,但已是没有呼吸。
慧可察视后,忽地说道:“你们武当派的太极掌力,是不是可以置人于死而身上不带伤痕?”
蓝玉京道:“若然到炉火纯青境界,确实可以如你所说那样。啊,我想起来了!”
慧可道:“想起什么?”
蓝玉京道:“十七年前,我们武当派的一位长老也是被人暗算身亡的。”
慧可道:“被害的是武当派当时的首座长老无极道长,这件事我知道。只不知他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蓝玉京道:“我倒听得师祖说过,他的身上也是没有伤痕。”
慧可说道:“这就有点奇怪了。据我所知,无极道长的内功造诣之深,仅在无相上人之下。当年的武当派三个长老。论剑法是无色道长最高,论掌力之强则以他第一。即使他是被人暗算,在武当门下,料想也没人能用掌力将他击毙,除非是无相真人。但当然决不可能是无相真人,而且无相真人当时根本就是在武当山上的。”
蓝玉京道:“致他于死的未必就是太极掌力。”
慧可瞿然一省,说道:“这是无相真人说的吗?他断定不是太极掌力?”
蓝玉京道:“师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说还有待查明。不过无量长老却认为是太极掌力无疑。”
慧可道:“哦,当时无量长老在场?”
蓝玉申道:“这件事本来是无量长老与师祖在谈论的,那天我在师祖的云房练内功,无意中听见他们谈论。”
慧可道:“无量长老何以敢说得那样确定?”
蓝玉京道:“他说同门的掌力虽然没人能胜过无极长老,但别支的武当弟子那就难保没人比他更强了,据说许多年前,是曾有一个武当弟子在学成绝技之后,自行失踪,跑到塞外去隐姓埋名,并且有了传人的。但这件事究竟如何,却也没人知道清楚。因为在那人失踪之后,武当的同门就没人见过他了,一切都只是传说。而且过了将近百年之久,也没人发现塞外的别派传人。”
慧可道:“即使有,暗算无极长老的那个人,他的太极掌力决不会在无极长老之上。”
蓝玉京说道:“你怎么知道?”
慧可道:“你这一问,我很难解释。我只能说,我自信决不会判断错误。”
蓝玉京十分聪明,心里想道:“慧可大师一定还知道了一些别的事情,很可能是师祖和几位长老都未知道的,只不过他不愿意和我说罢了。”当下问道:“那么,眼前这两个人大概应该可以断定是被太极掌力击毙的吧?”
慧可道:“不错,咱们是扯得远了。不过,我却有个怀疑,杀害这两个人的凶手就是十六年前暗算无极道长的那个凶手。”
蓝玉京喜道:“那你赶快想法子查出这个凶手是谁吧。”
慧可忽道:“你已经练过太极掌吧?”
蓝玉京道:“练是练过,功力尚浅。”
慧可道:“你打我一掌试试,要用全力!”
蓝玉京吃一惊道:“晚辈不敢。”
慧可笑道:“你尽管放胆打,打伤了我,我也不会怪你。”
蓝玉京听他一说,这才省起,慧可的内功远远在自己之上,自己又怎能将他打伤。当下吸一口气,蓄劲发力,一掌打在慧可背心。这一掌用了全力,慧可虽然没有受伤,身形却也不禁晃了两晃。原来这几个月来,蓝玉京的剑法大进,连带内功也大进了,他自己却尚未知道。
慧可道:“很好,太极掌力的柔劲之妙我已经领略了。你等我一会儿。”说罢,提起一具尸体,走进房间。
蓝玉京莫名其妙,等了一会,只见慧可空手走了出来,说道:“我的所料果然不差。那个人是练成了本门绝技之后,方始投入武当派门下的,所以他的太极掌力并不精纯。”
蓝玉京道:“你怎的知道得这样清楚?”
慧可道:“我已经把那具尸体剖开察看过了,我是怕你害怕,所以不让你在旁。若然是精纯的太极掌力,死者的心脏是会保持完整的。那人的心脏却是裂开。还有两根肋骨也被掌力震得松化变形,若非剖开来看,就看不出来。”
蓝玉京道:“凶手本来是哪个门派的?”
慧可道:“长白山派有两门非常厉害的功夫,其一是三煞功,另一门是风雷掌。被风雷掌击毙,表面也没有伤痕,但五脏六腑必然碎裂。看来这个凶手是把两种掌力练得合而为一了,太极掌的造诣或许不及无极长老,但也是甚为高深的了。”
蓝玉京道:“如此说来,这屋子里的三个人,岂不是死在他的同门之手?”
慧可道:“他要杀人灭口,也顾不得什么同门不同门了。啊,我明白了。”
这句话突如其来,令得蓝玉京怔了一怔,问道:“大师明白了什么?”
慧可道:“去年你的师祖是不是曾经派人到盘龙山去发掘无极长老的骸骨?”
蓝玉京道:“不错,师祖是要把他的遗骸迁回本山安葬。受命前往发掘的人就是我的大师伯不戒。可惜大师伯就因此事在盘龙山被一个蒙面人打伤,回到武当山就伤重而死了。那蒙面人……”
慧可道:“目前我还未能断定那个蒙面人是否就是刚才那个蒙面人,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可以断定了。”
蓝玉京道:“是哪一点?”
慧可道:“你的师祖是以迁葬为名,其实是想从无极的遗骸中推究他当年的死因,亦即是说要解开凶手是否武当弟子之谜。嗯,若是给他查出那凶手乃是带艺投师……”他顿了一顿,没说下去,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一个令他难解的疑团。
蓝玉京不知他的心思,叹道:“可惜就在不戒师伯身亡那天师祖得了重病,没几天也死了。他哪里还有精神追究死因。大师,咱们现在怎么办?”此时天色已是将近入黑了。
慧可道:“这里自是不宜久留,我和你先出去再说。”
他和蓝玉京走上附近山头,拿出干粮,说道:“你先吃饱肚子,然后好好睡一觉。”
蓝玉京道:“干么就要睡觉?”
慧可道:“不养好精神,怎能办事?”
蓝玉京喜道:“你已经有了主意了?”
慧可道:“别心急,也别老是挂着这件事儿,到了可以动身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蓝玉京笑道:“要养足精神,倒也用不着睡觉。”当下盘膝而坐,按师祖传给他的内功心法,做起吐纳功夫。行功片刻,已是进入忘我境界,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他做了三遍吐纳功夫,抬头一看,月亮已近中天。慧可道:“好,你已经练功完毕,咱们也可以走了。”
蓝玉京道:“去哪里?”
慧可道:“乌鲨镇!”
蓝玉京怔了一怔,顿然省悟,说道:“对,他们一定想不到咱们这样快就会重来,说不定可以查到一些线索。”
慧可道:“你可得做些准备功夫。”把需要他准备做的事情一一对他交代之后,两人便即展开轻功,重返乌鲨镇。他们要探查的目标,不用说就是镇上那间鱼行了。
那间鱼行,规模颇大。前面是做买卖的庄口,后面是住宅,还有一个很大的庭院隔在中间。
慧可与蓝玉京在半夜时分,施展上乘轻功,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内院。只见一条曲折的万字走廊尽头,有座楼房,房中有灯光透出纱窗。那纱窗也是半掩的。两人走到走廊尽头,飞身跳上廊檐,廊檐的凹槽,恰好可以给他们藏躲身形。
只见一个身体业已发胖的中年人坐在中间,一个身材高瘦的老汉和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站在他的左右。
房间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说话,原来那个中年人正在聚精会神的看一封信。看罢,把信搁在桌上,说道:“这封信不是他亲手交给你的吧?”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道:“我怕别人起疑,可不敢到他的公馆找他。但这封信是他的长随交给我的,料想不会有假。金老板,你是不是觉得笔迹可疑?”原来那个中年人正是乌鲨镇的大渔霸金鼎和。但他的身份却还不只渔霸这样简单。金鼎和道:“十多年前,他是在这里帮我记帐的。我当然见过他的字迹,不过,他的帐簿,我也是偶然翻翻而已,年深月久,我都已模糊了。”
那老者道:“这个容易,叫帐房的老廖把当年的帐簿送来,咱们可以马上查对笔迹。”
金鼎和道:“暂时不用。说实在话,我不是疑心笔迹,是觉得有点奇怪。”
那汉子道:“什么奇怪。”
金鼎和道:“奇怪他的消息怎的这样灵通?”
那汉子道:“老和尚和那小子是从南方来的,少说也得走半个月以上才能来到乌鲨镇,他在京中任职,做的又是……”
金鼎和瞪他一眼,说道:“他做的什么官我知道,用不着你说出来。哼,你一向精明能干,今天怎么这样糊涂?”
那汉子赔笑道:“我懂得不可泄漏他的秘密,但这屋子里只有……”
金鼎和说道:“在这里即使无须顾虑隔墙有耳,也得养成习惯。”那汉子应了个“是”字,金鼎和才道:“好,你说下去。”
那汉子续道:“半个月的时间,以他目前的地位,自是各处都有耳目替他打听。和尚和那小子一离开断魂谷向北行,只怕就有人快马人京向他报信了。”
金鼎和道:“他的耳目灵通并不稀奇,奇怪的是……嗯,这封信你们看过没有?”
那汉子忙道:“我怎敢私自拆阅?”
金鼎和道:“你们拿去看看。”
过了一会,只听得金鼎和缓缓说道:“我想不透的就是,为什么他要咱们千万不可伤了那小子的性命?”
金鼎和口中说的“那个小子”,当然是指蓝玉京无疑。蓝玉京听了,不觉心头一跳。这正是他想知道的问题,因何金鼎和这班人要伤他的性命?那个要保全他的性命的人又是谁?
金鼎和并没有替他解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发了一声苦笑,接下去说道:“要是这封信来早一天,咱们倒是不用丧失几位弟兄了。”
那老汉道:“但也幸亏如此,否则那小子若是丧在咱们手上,即使咱们可以推说他的信来迟一天,只怕也是难免要受他的怪责。”
金鼎和哼了一声,说道:“他现在是抖起来了,但当年若不是我替他引进,他又焉有今日?”
老汉不做声,那短小精悍的汉子却道:“是啊,金老板,不管他现在的地位多高,他总是曾经受过你恩惠。谅他也不敢对你怎样。依我之见,你不如当作你还没看到这封信,派人干了那小子再说。说老实话,好几位兄弟因他而死,还不许咱们动他一根毫毛,我第一个就不服气!”
金鼎和道:“你不必多言,我自有分数,我只想知道,为何他要保全这个小子?英老,你猜得到其中缘故吗?”看来他对那个老汉倒是颇为尊敬,对那汉子则只是当作下人。
那老汉道:“那小子的相貌,谁人一见,都可以知道……嗯,我还知道一件事情,是当年在乌鲨镇开业的那稳婆说的,耿行二的老婆在离开之前,已经,已经……”这老汉的声音越来越小,蓝玉京竖起耳朵来听,也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零碎的字。不过,慧可却是全部听见了的,那“稳婆”(相当于现代的助产妇)说的是:耿行二的妻子在南归之前,已经是身怀六甲,有了三个月的“肚子”。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道:“你的意思是说,他已确实知道了那小子的来历,他念在昔日和耿行二的交情,才写这一封信。但这恐怕有点不对吧?”
金鼎和道:“是啊,干他们这行的人,是六亲不认的。莫说是好朋友,即使是同床共枕的老婆,必要时也可以杀掉。”
那汉子见老板赞同他的意思,越发得意,说道:“据我所知,耿行二当年就是因为受他连累而死的。他难道不怕那小子找他报仇?按说他应该比我们更急于把那小子干掉才对。”
那老汉缓缓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金鼎和忙问:“那是什么意思?”
那老汉道:“你们可知道,当年那姓耿的是因何引起同门的嫌疑?”
那汉子抢着说道:“我知道,是因为他的身上藏着一封信。这件事首先给他一位姓丁的师叔知道,后来他的师父和师兄大概也知道了。”
那老汉道:“不错,当年写那封信给他的人就是现在写这封信给我们的人。但你们可知道那封信是说些什么吗?”
那汉子道:“那封密函,在那姓耿的身亡之后,早已被人搜去了。我怎能知道?你这样问,难道你知道?”
那老汉道:“我当然也不可能知道。但你说那封信落在他同门手上,恐怕也只是猜测之辞。”
那汉子道:“何所见而云然?”
金鼎和不想他们争吵下去,说道:“反正大家都是猜测,英老,你再说说你的猜测。”
那老汉道:“大家都没见过那封信,那姓耿的同门把那封信当作是他通敌的证据,但会不会信中藏有只是他们二人之间才能意会的言语?又或者信中另外写了一些什么,但别人在信笺上却是看不见的。”
那汉子怔了一怔,说道:“只让收信的人看得见,而别人看不见的字是怎样写的?”
那老汉道:“有一种能令字迹隐形的药水,你大概未听过吧。用这种药水写的字,要用火来烘方始出现。”
金鼎和耸然动容,忙道:“说下去!”
那老汉道:“那封信说不定是落在某个有心人的手上……”
那汉子接着又问:“有心人,这是什么意思?”
金鼎和眉头一皱,说道:“别打岔,让英老说下去。”
那老汉道:“有心人也有两种,一种是有心助那姓耿的将来可以洗雪沉冤,但在当时他却无力替他辩解,所以要把信藏起来;另一种是有心拿这封信来威胁写信的人。”
金鼎和说道:“如果是前一种有心人,这封信就有可能已经交给了那个叫做蓝玉京的小子。”
蓝玉京听在耳中,不觉心头一震:“为什么他认为这封信会交给我。我和那姓耿的有什么关系?”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听出了一点“苗头”,说道:“英老,你是不是怀疑他对主子不忠?为了恐防那封信是落在蓝玉京这小子手上,所以必须保全他的性命。他是要等到追回这封信才敢杀那小子?”
那老汉道:“这话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你莫胡乱猜测我的意思!”
金鼎和当然听得出来,那老汉正是因为给人说中了他的心思才这样着急。当下故意板起脸孔道:“英老说得对,这种话是不能胡乱说的。”
那汉子赔笑道:“反正大家都是猜测,在这间房子里也只是咱们三个人。”
金鼎和脸色略见缓和,说道:“在这里说还不打紧,在外面可千万不能泄漏一言半语。好,这封信你们已经看过了,待我收起来吧……”
就在这时,突然一股劲风扑来,金鼎和刚刚要拿那封信就给震得摇摇晃晃,几乎立足不稳。搁在桌面的信纸飘在空中。
说时迟,那时快,慧可已是像一头巨鸟飞进楼房,把那张纸抢到手中。
老汉和那个短小精悍的汉子双双抢上,左右夹攻,慧可一脚将那汉子踢翻,那老汉却好生了得,一抓抓着他的小腿;慧可身形未着地,一个鹞子翻身,把那老汉甩了起来,反手抓着他的腰带就摔出去。但金鼎和却并不逃跑,反而哈哈大笑。
就在他的大笑声中,慧可脚下的楼板突然裂开。下面是无数倒插的利箭。淬过剧毒的金属箭尖发出点点蓝晶晶的光芒。
慧可甩开那老汉之时,全身的气力已是集中在双脚上,如何还能跃避?身形也就像一枝箭似的,插进这突然裂开的大口了。
金鼎和哈哈大笑:“大和尚,你这是自投……”
他笑得太早了。
不错,慧可若是跌落淬过剧毒的箭林之中,那自是必死无疑。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有了意外的变化。
金鼎和那句话还未说得完全,陡然间只见一条长索矫若游龙飞卷过来,慧可的双脚刚一踏空,那条长索也就刚好的卷住他的腰部,把他拉了起来。金鼎和好像被人点了穴道似的,只能张大嘴巴,笑不出来了!
原来慧可早就料到房间里设有机关,他把蓝玉京留在外面,就是准备必要时接应他的。那条用牛筋搓成的长索也是他给蓝玉京准备好的。
不过,饶是他们准备周密,也还是有令得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绳索卷着他的腰,刚刚拉出窗口,屋顶上突然跳下一个人。
慧可人在半空,如何能够逃避突袭?“蓬”的一声,那人一掌打着了他。
慧可嘶哑着声音叫道:“你,原来是你!”
那人借慧可的反震之力,斜飞出去,他一击得手,便即逃了。
但蓝玉京亦已看见那个人了。没看见他的脸,因为他的脸是蒙着黑巾的,但蓝玉京已是可以断定,这个蒙面人就是他们昨天所见的那个蒙面人。
蓝玉京急收绳索,把慧可拉到旁边。月色朦胧,他也看不清慧可是否受伤,正要发问,只见慧可已经抖开绳索,沉声说道:“傻小子,快走!”蓝玉京是躲在廊檐下的凹槽中的,他还未曾长身而起,慧可已是从檐头跳下去了。
蓝玉京见他还能施展轻功,只道他纵然受伤,也是伤得不重,放下了心,便即跟着他逃跑。
房间里的金鼎和惊魂未定,他的两个得力手下亦已受伤,自是不敢追赶。
鱼行中的打手,倒是有许多人闻声而来,但这些打手,又怎能拦阻他们?
月色朦胧,园子里影影绰绰的,四面八方都有人叫喊:“小贼往哪里跑!”
蓝玉京笑道:“你们要抓我,是吗?我自己送上门来给你们抓好不好?不过,有没有这个本事,可就得瞧你们的了。”
他迎上一路打手,运剑如风,霎时间就刺中了七个人。黑夜中认穴不差毫厘,每一个都是刚好给他刺着穴道。另外的人中见同伴倒了下去,可不知他们死活如何,吓得纷纷闪躲,谁都不敢呼喊了。
忽得听得有个人颤声说道:“外面在闹什么?咦,怎的突然间没声音了?”
那个人是在一间房里说话的,房子里有灯光透露。
“廖掌柜,瞧你吓成这样,你没听见么,来的只是一个小贼,这小贼想必已被抓住,当然无须呼喊了。”和他同房的人自作聪明给他解说。
廖掌柜毕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世事见得多了,虽然惊慌,头脑也还比那莽汉清楚,说道:“恐怕有点不对,你出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那莽汉道:“好,我出去看。你胆子小,躲进床底去吧。”
话犹未了,“乓”的一声,房门已是被踢开了。闯进来的是慧可。
慧可一拳打翻那个莽汉,手中的绳索飞出,卷着那个当真是正想躲进床底的廖掌柜。廖掌柜吓得只能擘大喉咙,却叫也叫不出来。
慧可是突然从蓝玉京身边跑开去抓这个廖掌柜的,蓝玉京莫名其妙,“这个人只不过是替那金老板管帐的,即使要惩戒他,当场就可处置,何必要缚起他呢?难道还要将他带走不成?”
谁知慧可正是要将这掌柜带走,他一出来就连人带绳交给了蓝玉京。“小心点儿,别勒得太紧。别多问,把他带了出去再说。”
慧可走在前头带路,朝着河边的一座小山跑去。蓝玉京背个人,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慧可仍是健步如飞,但走到半山,只见他已是大汗淋漓,头顶升起热腾腾的白气。蓝玉京经验虽浅,也知道这是内力耗损过甚的迹象。
“大师,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请慢一点吧。”蓝玉京故意装作气喘吁吁的模样说道。
慧可淡然一笑,“小鬼头,你可在我的面前打诳语了。你放慢脚步来迁就我,你当我不知道么?快走,快走,时间无多了。”
“时间无多了”,这是什么意思?蓝玉京不觉又多了一重担忧了。
走到山顶,正是天亮的时分。
“大师,你、你没事吧?”
“别打岔,把这人弄醒,我有话问他。”
蓝玉京把那姓廖的掌柜提起,在山涧一浸,冰凉的山水果然把他弄醒了。
“你们捉我做什么,我只不过是替金老板记帐的,银钱可不在我的手上。”廖掌柜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冷得难受,说着话身子直打哆嗦。
慧可冷冷说道:“老和尚不是向你化缘,只问你两件事。若有半句不实,老和尚就给你念往生咒!”
廖掌柜颤声道:“说,说,我知道的一定说。”
慧可把那封信拿给他看,问道:“这是谁的笔迹?”
“是,是霍卜托的。”
“据我所知,霍卜托已经改名改姓,他现在叫什么名字,人是在哪儿?”
“他,他……我,我……”廖掌柜嗫嗫嚅嚅,似是想说又不敢说。
慧可喝道:“你是不是要我念往生咒?”
廖掌柜忙道:“我说,我说。他现在叫郭璞,在京城。”
“是哪一国的京城?说清楚点,是盛京还是金陵?”
“是金陵。”
“好,你果然没有骗我。这就给你超度吧。”突然手起掌落,一掌把那廖掌柜打死了。
不但廖掌柜以为说了实话就可活命,蓝玉京也是这样想的,这一下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他呆了一呆,不觉失声叫道:“大师,你……”
慧可喟然叹道:“这个人本来可以不杀的,我是无可奈何,只能为你破杀戒了。”
蓝玉京吃一惊道:“你是为我的缘故杀他?”
慧可不作正面答复,却道:“今后恐怕你是要独自应付他们了。我不能让这个人泄漏你的秘密。”
蓝玉京也不知道什么是他的“秘密”,但见慧可折下一根树枝,在地上匆匆写出了两个名字:“霍卜托”、“郭璞”,看来他是恐怕蓝玉京刚才听不清楚那个人的辽东口音,是以索性写出来给蓝玉京看。
“这个人的满洲名字叫霍卜托,汉名叫郭璞。你要牢牢记着。”慧可缓缓说道,已是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了。
蓝玉京连忙问道:“这个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慧可说道:“你想要知道的事情,这个人大概都可以告诉你。至于七星剑客……”
蓝玉京道:“大师,你歇歇再说。”
慧可可没听他的话,推开了他,继续说道:“至于七星剑客,找着固然好,找不着也就算了。紧要的是他的儿子……”声音越来越小,若不是蓝玉京自小练功,听觉异乎常人,几乎就要听不见了。
“他的儿子”,这个“他”当然是指七星剑客,但为什么突然扯到七星剑客的儿子呢?七星剑客的儿子是谁?从口气听来,似乎就是那个霍卜托,但是不是这样呢?
蓝玉京把耳朵附过去听,慧可下面的话却是:“唉……我比不上无极道长,我不能陪你……”声音突然中断了。
无极道长当年是在受了那个蒙面人暗算之后,继续奔驰数百里,在过了两天之后,到了盘龙山方始死亡的。蓝玉京大吃一惊,赶忙抱着慧可摇道:“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的仇人是谁?你还没有说出来呢!”
他本来以为慧可只是受了轻伤的,如今方始知道他其实早已是受了致命之伤,只是为了替自己盘问这个人,强力支持,才能活到现在。但现在,亦已是油尽灯枯了。蓝玉京猛地省起,当他受那蒙面人突袭之时,曾经叫了一声“原来是你!”显然他已经知道了那个蒙面人是谁。现在什么事情都可以不问,慧可仇人的名字他却是非知道不可!
蓝玉京练的是无相真人亲自传授的内功心法,时日虽浅,却也有了相当造诣,当下把手掌在慧可背心灵枢穴一印,灵枢穴是奇经八脉汇合之点,受了真气注入的刺激,只要未曾真个“死透”,纵然不能起死回生,也可片刻还阳。蓝玉京跟师祖学过这个急救法门,但还是第一次使用,心中殊无把握。
也不知是慧可的回光返照,还是他的急救见效,慧可的眼睛又张开了。
“暗算你的那个蒙面人是谁?快说给我听!我现在打他不过,将来也可替你报仇!”蓝玉京在他耳边再说一遍。
慧可说话了,声音倒是比刚才还要响亮一些:“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蓝玉京急得在心中埋怨:“这个时候你还在和我打什么佛偈!”
慧可顿了一顿,接着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我做过一些好事,也做过一些,嗯,即使不能说是坏事,也该说是错事。生死原是转法轮,又何必在人间再留下解不开、理还乱的仇冤?”他神情肃穆,从自言自语变得更像是高僧说法了。
蓝玉京道:“大师,你可以宽恕仇人,但我可还得提防他的暗算,要是我不知道他的来历,那……”
慧可道:“是,我应该为你着想。但这个人是不会伤害你的。”
蓝玉京本来想问“你怎么知道的”,但见他的声音又渐渐弱下去,只好把自己的事情暂搁一边,赶忙问道:“大师,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
慧可道:“啊呀,对了,是有一件最紧要的事情未曾告诉你!”
蓝玉京连忙竖起耳朵来听。
只听得慧可气若游丝地断断续续说道:“今晚之事,你、你要去找霍、霍……不可给别人知道,即使是现任掌门问你,你也不可以、不可以……”话未说完,又中断了。这回是真的“气绝”了,蓝玉京再试两次“急救”,亦是全无反应了。
蓝玉京欲哭无泪,抬头望着旭日初升的晴空,心头却是阴霾一片。
“慧可大师为什么要特别提到现任掌门?”蓝玉京实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慧可的心意他是懂的。
要知蓝玉京是在无名真人继任掌门的前一天下山的,慧可大师想是恐怕说得不够清楚,所以特别强调“现任”二字。令他一听就知道是指武当派新任的掌门人无名真人。
蓝玉京没见过新掌门,新掌门的来历他是知道的,不觉突然想道:“新掌门人在俗家的时候,是鼎鼎大名的中州大侠牟沧浪,不戒师伯被那蒙面人重伤,就是他的儿子牟一羽送回武当山的。听说牟沧浪在我下山的第二天上山,一上山就出家,一出家就接任掌门,他们父子本来是江湖中人,莫非他们和七星剑客以及那个霍卜托也有瓜葛?”但他这念头一起,就自觉“荒谬”,心中暗自责备自己:“我怎么可以这样想呢?师祖都这样信任牟沧浪,他本来病得很重,等也要等到牟沧浪上了山,把掌门人的位子传给了他方始能够瞑目,我怎么反而怀疑起他来了?”
蓝玉京心中乱成一片,想来想去,只有到金陵去找到那个现在名叫“郭璞”的霍卜托,方能揭开这个哑谜了。
他掩埋了慧可,正想离开,忽然听得好像有脚步声走来,他吃一惊,蓦地想起慧可的吩咐,连忙用脚擦掉慧可写的那两个名字。
在金鼎和家里,在慧可与蓝玉京走了之后,也发生了一些特别的事情。
一场混乱刚刚过去,就像是在大风暴之后出现了异常的寂静。
那蒙面人凌空下击,击伤了慧可一事,金鼎和和他的两个手下都看见了。
他们没有追出去,那老汉从窗边先走回来,跟着金鼎和也走回来,他们都没有作声。
他们都没作声,那个短小精悍的汉子自然也是不敢作声了。
金鼎和如有所思,忽地说道:“英老,十六年前,你正是在大汗身边的卫士吧?”
原来这个“英老”乃是努尔哈赤昔年的亲信卫士之一,名叫英松龄,是长白山派一个非常出名的高手。
英松龄好像突然如梦初醒的样子,跳了起来,叫道:“不错,是他!”
金鼎和跟着道:“我也猜想是他!”
英松龄是金鼎和的客卿,那短小精悍的汉子复姓欧阳,单名一个勇字,则是金鼎和最得力的手下。论武功他或许比英松龄相差不远,但英松龄是曾经做过努尔哈赤的卫士的,论身份那可相差得太远了。但是他虽然十分纳罕这个“他”究竟是准,但见金、英人说话的那种神气,显然都是不想说出那个“他”的名字,在主人面前,问自己不应该知道的秘密乃是一种禁忌,他只好把疑团藏在心中了。
“当然不会是大汗,难道是霍卜托?但霍卜托武功虽然可能比金老板和英松龄都强,但似乎还不及蒙面人那样矫捷的身手,何况霍卜托也没有擅自离开金陵的道理,奇怪,‘他’是谁呢?”
正当欧阳勇胡猜的时候,忽见英松龄突然跳了起来,好像刚刚想到一件非得立即去做不可的事情似的,只匆匆说了一句:“对不住请恕失陪!”立即就跑出去了。
此时蓝玉京和慧可已经出了园子,但园子里金鼎和的那班打手,可还不敢吱声。
但也并非所有的人都被吓呆了,有个躲在太湖石后面的人就情不自禁地悄悄说道:“是他!”
“不错,我也看清楚了,的确是他!”在他身旁的一个少女也在说道。
不过,这对年轻男女可并不是金鼎和的打手,那个男的是牟一羽,女的是西门燕。
他们说的那个“他”并不是指蒙面人,他们说的是蓝玉京。
他们是从路旁那间茶店得到蓝玉京曾在乌鲨镇出现的消息,追踪追到了这间鱼行的老板的家中的。
西门燕正拟有所行动,牟一羽却将她按住。
“既然已经看清楚是他,干嘛还不去追?”
“那老和尚已经受了伤,要是我没有看错的话,似乎还伤得不轻。蓝玉京又是背着个人的。”
“你的意思是只宜暗地追踪?反正追得上,就不用着着急?”
“对了,而且……”
“而且什么?”
说话之际,正是英松龄跑出来之时,英松龄刚好在他们身边跑过,牟一羽才悄悄说道:“而且这个人的武功比咱们高,最好不要在这个时候让他发现。”
西门燕道:“但要是给他抢在咱们的前头……”
牟一羽当然懂得她的意思,听她说了一半,便道:“对咱们来说,最紧要的当然是蓝玉京,但对他们来说,另一个人恐怕更加紧要。”
西门燕道:“谁?”
牟一羽道:“那蒙面人。”
西门燕想从蓝玉京身上找到她的表哥,说道:“话虽如此,但万一他不是追那蒙面人,而是去追蓝玉京这小子……”
牟一羽道:“那也无妨。蓝玉京的剑术今非昔比,即使打不过这个姓英的老者,也决不会立时落败。”
此时众打手惊魂已定,叫的叫,跑的跑,园子里又开始新的骚动了。
牟一羽道:“好,现在咱们可以走了。”
沸腾的人声中忽地加入了汪汪的狗吠声,刺耳异常,嘈嘈杂杂的人声都被狗吠声掩盖下去。牟一羽突然把西门燕拉过一边。
英松龄突然离开,金鼎和皱着眉头,却没说话。
欧阳勇忍不住说道:“英松龄也太过倚老卖老了,说走就走,也不知他是要赶往哪儿?哼,即使有急事要办,也该和主人说一说才对。”
金鼎和道:“他不是去追那蒙面人就是追那姓蓝的小子。”
欧阳勇道:“这两个人哪个更重要些?”
金鼎和道:“我不是他,这很难说……”
嘈嘈杂杂的声音已经传到他们的房间了,“不好,廖掌柜给他们绑架去啦!”“老和尚好像受了伤,那小子跑了!呵,老和尚也跑了!”
金鼎和没有出声,眼睛却朝着地板上的一件物事看去。
那是慧可刚才被长绳卷走之时,被英松龄撕下来的一片僧衣,人没抓着,撕下来的破布倒是有巴掌般大。
欧阳勇机灵之极,一看老板的目光,立即就知老板的心意,将那片破布拾起来,嗅了一嗅,笑道:“好臭。这老和尚恐怕最少有半个月没洗澡!”
金鼎和道:“对,叫灵獒去追踪!英松龄要找何人,我不知道,对我来说,还是蓝玉京这小子最重要!”
“灵獒”乃是关外一种特产的大狼狗,嗅觉最为灵敏,欧阳勇把那片碎布给两条灵獒嗅了一嗅,绳子一松,两条灵獒立即飞也似地跑出园去。
西门燕吃了一惊,“哗,真没见过有这样大的猛犬,像小老虎一般!”
牟一羽道:“这是最擅长追踪的灵獒,咱们追它!”
西门燕心急,已经现出身形追那灵獒去了。
欧阳勇人极精明,一见前面跑着的这个人身材瘦小,不像是打手中的一个,立即把三枚透骨钉飞出去,喝道:“哪里来的小子,给我站住!”他还未看出西门燕是个女子。
西门燕只见微风飒然,说时迟那时快,一枚透骨钉已经从她的头顶飞过,几乎擦着她的头皮,另外两枚透骨钉也是贴着她的鬓边飞过,西门燕一惊之下,果然给吓得“站住”了。
欧阳勇追了出来,距离拉近,定睛一瞧,大为诧异,笑道:“我还道是臭子小呢,原来是个标致的……”丫头两字未曾吐出,忽地耳边听得有人喝道:“躺下!”胁下一麻,登时笑不出声了!
这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背后暗算欧阳勇的这个人,不用说当然就是牟一羽了。
牟一羽用重手法点了欧阳勇的穴道,那两条灵獒已是跑得远了。西门燕道:“这两条畜牲只听主人之命,咱们的轻功再好,也赶不上它。”
牟一羽道:“刚才咱们是不知道那两条狗跑向何方的,但现在则已知道了。你瞧……”
西门燕向前望去,前面是一条笔直的路,路的尽头是一座山。那两条狗虽然已是因为距离太远,只看见两个黑点,但亦已可以确定,它们是要跑上那座山的了。
西门燕恍然大悟,说道:“不错,咱们虽然追不上狗,但却是一定可以找得到蓝玉京这小子了。那老和尚受了伤,这小子当然是不会离开他的。”
蓝玉京刚掩埋了慧可的尸体,就听得有脚步声跑来,他赶忙用脚擦掉慧可写在地上的名字。还未擦得干净,那个人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蓝玉京认得此人就是在鱼行中和金鼎和一起的那个老者。
英松龄一看地上有新堆起的泥土,老和尚已经不见了,那廖掌柜则躺在地上,凭他的经验,一看就知道是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些什么事了。
慧可写下的两个名字已被擦掉十之八九,只剩下“璞”字一旁的“王”字了。
英松龄喝道:“小子,快快从实招来,这个人告诉了你一些什么?”他指了指地上那廖掌柜的尸体,接着喝道:“还有,你擦掉的那些字,你也要一字不漏的给我背出来!”
蓝玉京道:“瞧你倒是一大把年纪,怎的比三岁小孩还没见识!”
英松龄哼了一声道:“此话怎讲?”
蓝玉京笑道:“莫说我不肯告诉你,就算我肯告诉你,你以为我会对你说真话么?”
英松龄哈哈大笑起来,蓝玉京道:“你又笑些什么?”
英松龄陡地变了面色,喝道:“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儿,懂得什么?倘若我没有本事叫你说实话,也不会到这里来了!”声出招发,左掌横劈如刀,右掌伸指如钩,以“崩云裂石”的掌法配合上大擒拿手法,劈、斫、撕,同时施展。
蓝玉京早有准备,敌不动,己不动;敌一动,己先动,拔剑、跃避、反击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双方都是快到极点,蓝玉京的剑尖划了半道弧形,正好迎上英松龄抓来的五根指头。
英松龄心头一凛:“我倒是小觑这小子了。”左掌改横为直,蓝玉京的圆弧还未划成,被他“三羊开泰”的掌法一冲,横直交错的劲道织成了无形的漩涡,剑尖登时歪过一旁。但英松龄未能将他的剑震脱手,也是好生惊诧。
那两条灵獒跑近他们,奇怪的是,没有扑上来咬,却是绕着他们走了两圈,就离开了。原来它们已经嗅出这两个人的气味。和那片破布的气味并不相同。
它们在地上东嗅西嗅,终于走到了那土堆旁边。它们的嗅觉确是灵敏无比,那一堆土是蓝玉京匆匆堆起来的,当然不是封闭得严密的墓穴可比,掩埋在下面的慧可的尸体,气味从泥上的空隙散发出来,给它们嗅到了。
这次轮到蓝玉京的情绪为之不宁了。那两条灵獒已经开始扒那土堆。他不忍见慧可的尸体遭受恶犬损伤,但又摆脱不了英松龄的缠斗。
忽听得那两条灵獒发出狼也似的嗥叫,跳起一丈多高,又同时跌落,但跌了下来,却就动也不能一动了。它们的脑袋开了窟窿,鲜血染红了那一堆土!
与此同时,一条人影倏地出现。原来那两条灵獒正是被他掷石打死的。
人还未见,就能够用两颗小小的石子打死这么凶恶的两条灵獒,来人的功力之高,自是可以想见。英松龄这一惊可当真是非同小可了!须知莫说欧阳勇没有这份功力,即使有,他也绝对不会打死主人的灵獒。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英、蓝二人都是意想不到。但蓝玉京是又惊又喜,英松龄则只有吃惊。
这个突如其来的人是东方亮。
此时英松龄在大惊之下,刚好又给蓝玉京给扳成平手。东方亮挤进他们中间,一举手就将他们分开了。他倒是公平对待,并没偏帮哪个。不过,蓝玉京内力比较弱,经过了这样长时间的拼斗,一被分开,便即支持不住,坐在地上喘气。英松龄退了两步,倒是还能稳住身形。
英松龄喘过口气,说道:“阁下是谁,因何来趁这趟浑水?”
东方亮淡淡说道:“我若是想浑水摸鱼,刚才就大有可以乘人之危的机会,嘿嘿,那么如今你们两人恐怕也就只能任由我来宰割了!”这话不单是嘲讽了英松龄,似乎也是有意说给蓝玉京听的。
英松龄道:“阁下没有乘人之危,足见胸襟磊落……”
东方亮哈哈一笑,打断他的话道:“英大卫士,你不必捧我。我不是小人,但也不是君子!”
英松龄道:“那就打开天窗来说亮话吧,我不信你是偶然路过,敢问来意为何?”
东方亮冷冷道:“好,你要问,我就老实告诉你。英大卫士,你不觉得你和一个未成年的大孩子拼斗有失身份么?你自己不觉得羞耻,也不害怕别人笑话么?你若打得尚未尽兴,由我奉陪如何?”
他边说边解下腰带,把自己的右臂弯过背后,反缚起来。蓝玉京诧道:“东方大哥,你干什么?”
东方亮道:“我从来不占别人的便宜,英大卫士,你已经打了一场,我就缚起一条手臂来和你较量,这总算得是公平了吧?”
英松龄听得蓝玉京称“东方大哥”之时,不觉怔了一怔,但随即想道:“就算他是东方世家的后人,二十多岁年纪,谅他的武功也还未够火候,何况还是缚起一只手。”
他也真沉得住气,受到东方亮如此蔑视,非但没有动怒,反而阴恻恻地笑道:“你说得对,以我的身份的确是不能让人看了去笑话,但好在看见我欺负这小子的人也只有你!”
蓝玉京叫道:“大哥小心,他是想……”
东方亮笑道:“他是想要杀人灭口,我知道。癞蛤蟆都想吃天鹅肉呢,咱们怎能不让他想?”在他的冷笑声中,英松龄已是一掌劈下来了。
东方亮单掌相迎,骈指戳出,指力本来不及掌力,但说也奇怪,英松龄竟然不敢和他硬碰,迅即变招。他第一招出掌之时,掌风呼呼,刚劲异常,连站在一旁的蓝玉京都觉有如霜刀刮脸。但变招之后,却已是丝毫不带风声。
蓝玉京初时诧异,但仔细一看,也看出“道理”来了。
原来东方亮是把剑法化为指法,俨如鹰翔隼刺,凌厉之极。这种凌厉刚劲的剑法本来是和太极剑法大异其趣的。但蓝玉京凝神细看,却又有个奇怪的感觉,似乎他的“剑意”竟然也有某些地方可与太极剑的“剑意”相通。蓝玉京蓦地想了起来:“无色长老说过,他的本门剑法是叫做什么飞鹰回旋剑法的,想必是在他和我拆过了太极剑法之后,已经能够把这两种刚柔大异的剑法融会贯通,合而为一了。”
蓝玉京所料不差,东方亮目前的造诣或者尚未能说是已经把两种剑法融会贯通,但却是勉强做到了合而为一了。虽然只是“勉强做到”,但用来对付英松龄则已是游刃有余。也正因此,英松龄才改用阴阳掌力来对付他。他这阴阳掌力另有一功,掌力互相激荡,用不着打着对方身体,就可令得对方如陷无形的漩涡。
东方亮忽道:“好,你要比掌力我就和你比掌力吧!”单掌和对方的双掌突然“胶”在一起。
蓝玉京在旁看得捏一把汗,心里想道:“东方大哥也真托大了,怎可以舍长用短?”英松龄内力的雄浑他是领教过的,生怕东方亮未必抵敌得住。
英松龄用上阴阳掌力也没把握取胜,没想到东方亮竟敢和他硬拼内功,这一下可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他力贯掌心,猛压过去,只觉对方好似并无抗拒的力道,正自欢喜,哪知东方亮的掌心一缩,他的掌力竟被牵引,好像打到虚空无物之处,连他的身子也被牵动得倾侧了。
蓝玉京看得心花怒放,暗暗叫了一声“惭愧”,想道:“本门的武学,讲究的是借力打力,四两能拨千斤。东方大哥的掌法我没见过,但看来可正是这门功夫。奇怪,师祖传给我的内功心法,那是外人决计不能偷学的,他以别派的弟子,在这门功夫上却用得比我高明得多!唔,莫非武学之道,练到了上乘境界,都是可以相通的么?”
英松龄不耐久战,冷笑道:“你知道我的来历,我知道你的来历。哼,哼,东方世家,崆峒高弟,却要用别派的功夫,羞也不羞?有种你何不以本身武学与我见个真章。”
东方亮乘他换气之际,陡地一声大喝:“你要比拼内力,我就与你比拼内力!”掌心轻轻一转,牵引之力尚在若断若续之际,突然由虚转实,掌力尽吐,英松龄枯瘦的身体就像断线风筝似的,倒飞出去。
东方亮冷笑说道:“还要不要再打下去!”英松龄也好生了得,一个鹞子翻身,脚踏实地,居然仍是步履如飞。东方亮峭声说道:“你要杀我,我倒不屑杀你,乌鲨河的浑水,你就莫要趁了!”
他回头过来,只见蓝玉京呆呆地望着他,似乎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
东方亮道:“慧可大师呢?”
蓝玉京道:“在这土堆下面。”
东方亮叹道:“我来迟一步了。他是死于非命?”
蓝玉京道:“不错,他是在乌鲨镇上那间鱼行的老板家中遭人暗算的。不过,他‘去’得倒很安然。”
东方亮道:“暗算他的是不是一个蒙面人?”
蓝玉京心中一动,连忙问道:“正是,大哥,那蒙面人是谁?”
东方亮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也不知他是不知道那蒙面人是谁,还是不愿意告诉蓝玉京。他摇了摇头,便即反问:“慧可大师圆寂之前,对你说了些什么话?”
蓝玉京想起慧可临终的嘱咐,心里踌躇莫决。慧可是嘱咐他不可告诉任何人的,但东方亮却又于他有救命之恩。
东方亮叹了口气,说道:“在断魂谷我是不该将你欺骗,但我也是有隐衷的。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现在还不是时候。算是我暂且欠你的一笔帐吧。”
蓝玉京道:“大哥,别这样说,我欠你的更多。”
东方亮道:“你欠我也罢,我欠你也罢,大家都莫计较了。好,你告诉我吧!”也不知是否由于太过兴奋的原故,他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尖锐、急速,眼神也显得颇为异样。
但这眼神却是蓝玉京熟悉的,在他被困断魂谷的那段期间,那个几乎每天都在和他比剑的蒙面人,在每一次比剑之后露出的就是这个眼神!
他没有听过那蒙面人的声音,但那蒙面人是谁,在最后一天则是已经揭晓了的。就是这个站在他面前的东方亮!
这刹那间,蓝玉京不由得蓦地起了思疑:“东方大哥分明知道昨晚那个蒙面人是谁,他却不肯告诉我,会不会他就是昨晚在金家出现的那个蒙面人呢?在断魂谷的时候,他也曾经用过如此手段骗过我的。”
“怎么,你还不相信我吗?这事关系重大,你快点告诉我吧!”东方亮那异样的眼神已经收敛了,但他的语调却似乎显得更加焦躁不安。
“或许我不该有这样怀疑。”蓝玉京心想道:“但慧可大师告诫过我,切莫轻信他人,我也不该这样快就忘记他的告诫。”
“慧可大师临终之际,只对我说一句话,他说,孩子,对不住,我不能陪伴你了。”蓝玉京并没说谎,慧可的确是对他说过这句话。他的眼圈不禁红了。
东方亮大失所望,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他问道:“就只这么一句话吗?”
当然并非只此一句,但蓝玉京却是平静回答:“不错,就是这么一句。”说话之际,心中暗自想道:“对不住,你骗我一次,我也骗你一次。”
东方亮半信半疑,忽地又提高声音问道:“七星剑客的下落你知道没有?”
“七星剑客?”蓝玉京没想到东方亮竟也知道七星剑客,仓促间未想好怎样回答,只能重复一句。
“不错,就是那个曾经伤了你的义父的七星剑客郭东来!我知道你来辽东就是为了找他的。但时间无多,我可不能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了。”焦急之情,现于辞色。
蓝玉京道:“不知道。”心里则在想道:“原来七星剑客姓郭,那个霍卜托所用的汉名叫郭璞,他不改别的姓,这其间……”
心念未已,只听得东方亮又在急促问道:“七星剑客有个儿子,慧可大师是应该早已对你说了的……”
蓝玉京正自心中苦笑,不知怎样回答他才好。想不到东方亮却自动替他解了困。
东方亮刚刚提到七星剑客有个儿子,若是顺着口气说下去,是应该说到霍卜托或郭璞的身上的,哪知他忽地话头一转,说道:“我骗过你,也难怪你不敢相信我。好吧,待到日后你明白我的心迹之时,再告诉我吧。”这几句话,越说到后来越快,说到“心迹”二字,他已是好像迫不及待似的,一个转身就跑了。最后那一句话,已是在数十步开外传来的声音。
蓝玉京大为奇怪,“怎的他好似逃避什么,莫非是又有人来了?”
心念未已,果然就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你瞧瞧,上面那个人是谁,我没说错吧?”
“啊呀,果然是表哥!表哥,别跑,你听见了吗,我是你的表妹呀!”
“玉京师侄,别慌,我是你的牟师叔!”
叫表哥的那个人是西门燕,叫“玉京师侄”的那个人是牟一羽。他们的轻功本来是不相上下的,但此时西门燕却跑得特别飞快,把牟一羽甩在她的后面。她对站在山上的蓝玉京好像视而不见,一股劲地追东方亮去了。
蓝玉京刚刚擦掉慧可写在地上的字迹,但字迹不见,痕迹还是可见。牟一羽走到他的面前,眼睛却看着他的脚下的地面。微笑说道:“玉京,你没想到我来找你吧?”
蓝玉京心中苦笑道:“来了,又来了!”
他只道牟一羽定将重复问他一遍东方亮刚刚问过的那些问题,哪知牟一羽却说道:“师侄,无相真人归天的消息,我想你已经知道了吧?”
蓝玉京道:“是,我已经知道了。只可惜我不能回去给他奔丧。”
牟一羽道:“不,你还是可以赶得及的,安葬的日期延至下月初七,刚好还有半个月,你马上赶回去,辛苦一些吧。”
蓝玉京道:“我,我恐怕不能马上赶回去。”
牟一羽道:“我知道。你把前掌门人叫你办的事交给我,交给我,你就可以回去了。”
蓝玉京怔了一怔,说道:“我不懂师叔的意思。”
牟一羽笑道:“无相真人叫你跟慧可大师来辽东找七星剑客是不是?这件事你当然不可说给别人知道,但我是早已知道了。”
蓝玉京思疑不定,心道:“他的爹爹是本派现任掌门人,他知道这件事情,那也不足为奇。”要知牟沧浪之继任掌门,乃是无相真人在去世之前就预先作了安排的,前任掌门把未了之事向后任交代,亦属情理之中。但师祖留给他的那封遗书,又为什么只是叫他去找慧可大师,一切都得听从慧可大师的吩咐呢?
而慧可大师正是刚才在临终前,对他作了“特别”吩咐的……不要说给任何人知道,即使是掌门人问你,你也不可告诉他。慧可说的“掌门人”,那不分明就是指牟一羽的父亲,如今已是改唤“无名真人”的牟沧浪么?
他摇了摇头,说道:“师祖是叫我到少林寺去找慧可大师,听候慧可大师差遣,慧可大师就把我带到辽东来了。七星剑客这个名字,我倒是曾经从慧可大师的口中听见过的。但可惜直到如今,我还未知道七星剑客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这话倒也并非谎语,七星剑客的姓名是东方亮说出来的。而他也的确尚未知道七星剑客的下落。
牟一羽半信半疑,目光移到那个姓廖的掌柜身上。说道:“这个人是给慧可大师打死的吧?”
蓝玉京不知他因何有此一问,但想此事也无须说谎,便点了点头。
牟一羽道:“慧可大师在去世之前,真的没有对你说过什么话?”
蓝玉京顺着他的口气道:“真的没有。”
牟一羽道:“我相信你。那么你将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吧。”
蓝玉京一怔道:“哪个人?”
牟一羽道:“托人带信给金老板的那个人。慧可大师把这廖掌柜抓出来,不就是要在他的口中问出那个人是谁,以及他在何处么?”
蓝玉京暗暗吃惊:“这位小师叔年纪长不了我多少,却如此精明厉害!”不过他仍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牟一羽变了面色,说道:“慧可大师在临终之前,还要杀他灭口。自必是已经取得了他的口供。蓝师侄,难道你连我也不能相信么?你要知道我是奉了掌门之命,来替你办这件事的。为的是好让你赶回去给师祖送丧。在第三代弟子中,师祖最疼爱你,难道你不想送他入土,为他守丧?”辞锋咄咄逼人,令得蓝玉京无法招架。
蓝玉京不知如何应付,无数疑团塞在心中,目光一片茫然,好像给他吓傻似的。
牟一羽好像也不想逼他过甚,放宽口气,说道:“你冷静下来想想,或者会记得起来。我替你办这件事,最少得知道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写信给金老板的那个人,一个是曾经在金家出现的那个蒙面人。说到这里,想必你也该知道了吧,昨晚我和你一样,都是躲在金家的那个园子里的!”
蓝玉京正自不如如何应付,忽听有人说道:“你无须逼问这个孩子,应该问我才对!”
以牟一羽那样身具上乘武功的人,竟然未能发觉有第三者藏在附近,这一惊可当真是非同小可!他给吓得跳了起来,喝道:“阁下是谁?”
那人哈哈笑道:“你不是要找我的么,我自己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已是在牟一羽面前出现。可是牟一羽却看不见他的脸容,因为他是蒙着脸的,只露出一双眼睛。
虽然只露出一双眼睛,但牟一羽也看得出来,他就是昨晚在金家出现,偷袭慧可大师的那个蒙面人了。
牟一羽强摄心神,喝道:“阁下意欲何为?”
那蒙面人冷冷道:“你这样快就忘记了?我曾经警告过你:若不回头,自招烦恼!哼,谁知你不听我的话,你现在想要回头,也已迟了!”
牟一羽手按剑柄,喝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在路上装神弄鬼的家伙!偏偏我不信神,也不怕鬼!”
那蒙面人喝道:“很好,那你还不出剑么!有本事你可以叫我变鬼,没本事我就叫你变鬼。”
他说话带着鼻音,瓮塞不清,好像是患着重伤风的病人。但说也奇怪,蓝玉京对他这种特异的鼻音,却依稀“似曾相识”,但却也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这个人的说话。而且他也好像从未听过患了重伤风的人说话。怎的会有这种奇特的感觉呢?
蓝玉京心念未已,牟一羽已是唰唰的一剑刺过去了,喝道:“好,变鬼也好,自招烦恼也好,我是找定你的了!”
这一剑迅若雷霆,剑锋堪堪就要刺着那人的时候,倏地抖成三个圈圈,把如直如矢的剑势变了。蓝玉京暗暗赞叹:“原来三环套月这一招是可以这样使的!”“三环套月”是太极剑法中的一招,太极剑法本来就是以柔克刚,这一招尤其是要注重柔劲的。
但牟一羽使这一招,却是另辟蹊径,刚柔并济,而且出招如电,连“后发制人”的基本口诀也都改了。不过却又不能说他使的不是太极剑!蓝玉京看得心神如醉,暗自想道:“怪不得师祖说本门剑法贵在神悟,唉,我自以为已懂妙理,如今方知神悟二字谈何容易!”
他对牟一羽的剑法已是心中叹服,哪知那蒙面人的掌法却是更奇。他双手空空,一双肉掌竟然就敢穿入剑圈,硬劈硬砍!
转眼过了五六十招,蒙面人忽地叹道:“令尊的确是个武学奇材,但可惜他从张真人那里变化出来的别出心裁的剑法,你未能学到一半。”说了这几句话,掌法催紧,不过片刻,就把牟一羽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蓝玉京这才明白,刚才那几十招,蒙面人是有心一窥牟家剑法的奥妙,如今他已悉底蕴,可就不让牟一羽再拖下去了。
蓝玉京虽然对牟一羽颇有怀疑,牟一羽毕竟是他的师叔,而且这个蒙面人又是害死慧可大师的凶手,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都不能袖手旁观。刚才他不出手,只不过是以为牟一羽可以对付得了那蒙面人而已。
眼看牟一羽连招架也招架不住了,蓝玉京不加考虑,拔剑便即上前。
那蒙面人道:“咦,你这小娃儿也要来送死?”
蓝玉京道:“你杀了慧可大师,我纵然打不过你,拼了一死,也非得和你一拼不可!”
那蒙面人叹道:“恩仇二字,亦实难言!”分出左掌对付蓝玉京。蓝玉京一剑削过去,蒙面人正要夺他的剑,不料他的剑势陡然一转,竟是从蒙面人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
那蒙面人咦了一声,赞道:“好剑法!”蓝玉京的剑光过处,把蒙面人的衣袖划开了一道裂缝,但他的宝剑也给蒙面人的衣袖拂开了。
蓝玉京这一招的指东打西,变化已是极之奇诡,但蒙面人的挥袖解困还攻,一气呵成,更加是有如奇峰突起,令人意想不到。蓝玉京被他挥袖一拂,呼吸力之不舒,蓦地想起在断魂谷石牢中那最后的一天,慧可大师给他讲解的“庖丁解牛”的妙理,心道:“不错,我当以庖丁为师,庖丁之能游刃有余,全在乎目无全牛四字。”他深知对方武功远胜于己,根本就不存有侥幸之心,只是全神贯注对方的手掌。
渐渐他对周围的一切已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就是在他面前和他对敌的那个蒙面人,他也只是看见一双手掌了。说也奇妙,他一到了接近忘我的境界,呼吸也就自然而然的舒畅起来,身上所受的压力也好像减轻了。
那蒙面人暗暗赞叹:“几十年来,我见过的武当弟子也不知多少,真正能够继承张真人衣钵恐怕就只有这个少年了。怪不得无相真人如此苦心的培育他,他将来的成就,恐怕也只有在无相真人之上,不在无相真人之下。”心中赞叹,出手已是如临大敌,不敢再把对方看作“孩子”了。他最初本是把七分攻势指向牟一羽的。如今则已是颠倒过来,只用三分本领来对牟一羽了。牟一羽也不禁暗自叫了一声“惭愧!”想道:“我只道爹爹所创的剑法已是天下无敌,现在看来,只怕还比不上玉京这个娃儿自己参悟的剑法。”
蒙面人渐渐也有点沉不住气了,心里想道:“我虽不能伤他,但要是再拖下去,可就误了我的事了。”心中正自盘算要怎样才能不伤及蓝玉京身体而将他制服,牟一羽趁这时机,接连攻了几招,蒙面人蓦地得了个主意,喝道:“姓牟的,我先毙了你!”一个游身绕步、反手挥袖,接解蓝玉京的剑招,左掌抬起,就向牟一羽的天灵盖拍下。
蓝玉京是几乎到了“忘我”的境界,但见蒙面人的掌心距离牟一羽的顶门不到五寸,他可是不能不为之心头一震的。
太极剑法讲究的是意在剑先,绵绵不绝,他心头一震,本来是流转如环的剑势登时露出缺口。那蒙面人的手法快得难以形容,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蓝玉京只觉身子一轻,已是给他抓了起来,摔了出去。
蓝玉京给他摔出三丈开外,“乓”的一声,跌在地上,似乎摔得很重,叫也不叫出来,就晕过去了。
牟一羽这一惊非同小可,大怒喝道:“你敢杀了我的师侄!”他只道蓝玉京已是给蒙面人摔死,却哪知道蓝玉京虽然失了知觉,但却是毛发无伤。原来蒙面人摔他,用的乃是一股巧劲。他也根本不是被摔晕的,而是当蒙面人抓起他的时候,已是点了他的穴道。
牟一羽惊怒交加,情急拼命。蒙面人盯着他的眼光反而柔和了些,心里想道:“看在他对玉京还有爱护之心的份上,我倒是不能伤他的性命了。”
单打独斗,牟一羽如何还能是蒙面人的对手,他一招“三转法轮”,剑势斜圈过去,蒙面人理也不理,双指伸入剑圈,他的“三转法轮”刚刚转了一圈,就给蒙面人的两根指头钳住了他的剑脊。
牟一羽嘶哑着声音叫道:“你杀了我吧!”他情知不敌,此时已然只是出于本能的反抗了。一开口泄了真气,五脏六腑登时就好像给搅得翻转一般。
但那蒙面人还没有开始问话,却倒是有人先问他了。
就在牟一羽将要昏蹶尚未昏蹶之际,忽听得有人说道:“好功夫,你是武当派的哪位长老?”
朝阳初出,只见来的乃是一个穿杏黄衫儿的女子。
这女子其实已是半老徐娘,但你若不知道她是谁,还当真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她体态轻盈,一点也不像是已经有了儿女,而且儿女都已长大成人的母亲。芙蓉如面柳如眉,简直可以和清晨的鲜花比艳!
蒙面人见着了她,不由自己的心头一震,两根指头缩了回来。牟一羽去了重压,身子软绵绵的“塌”下来,只能坐在地上喘气了。
那中年妇人走过来了。
这刹那间,不但那蒙面人心头一震,牟一羽也是不由自己的心头一震。
这中年妇人有几分像西门燕,不过比西门燕美得多。这还不算奇怪,更奇怪是她给牟一羽一个感觉,竟像是一个他十分熟悉的人,自然而然的令他生出亲近之感。这“熟悉”不是对西门燕的那种“熟悉”,而是超乎他对西门燕的熟悉!但他是从来没有见过她的!
她是谁?她是谁?
但这还不是他最想知道的答案,因为他虽然从没见过这个中年妇人,但已隐隐猜到几分她是谁了。
他最想知道的答案是……
那蒙面人站立有如一尊石像,好像是呆住了。
美妇人喝道:“你是聋子吗?是哑子吗?我问你,你是武当派的哪位长老,干嘛不敢回答?”
“他是本派长老?”牟一羽这一惊骇更甚了。
不过,武当原有的两位长老无量和无色,他都是十分熟悉的,新升任长老的不岐也曾和他相处过不少日子,他又特别留意不岐,自信决计不会认不出来,即使是他蒙上脸孔。
牟一羽看来看去,不论从哪一方面,也看不出在这蒙面人身上,有着三位长老中任何一位长老的影子。
他只看出一点,这蒙面人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少说也在五十开外,可能还在六十以上。武功好的人年纪是较难判断的。但无论如何,老年人即使保养得好,和中年人相比,也总是有些不同的特征。牟一羽刚才和他交手之时,无暇注意,如今仔细看时,可就看出来了。
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因此他虽然佩服那美妇一眼就看得出是个老年人,但他却敢断定,这蒙面人决不可能是武当派的长老!
他是谁呢,他是谁呢!
蒙面人没有回答,不过他却摇了摇头。通常来说,摇头应该是表示否认的意思。
但那美妇却似不能相信,自言自语道:“你的内功似乎比无量道长强一些,你的剑法似乎也不在无色道长之下。”她不但知道武当派长老的特长,还知道这蒙面人懂得把掌法化为剑法。
“不对,不对!嗯,无极道长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最后这句话她是向牟一羽说的。
这问题的答案牟一羽倒是可以不假思索地告诉她,因为无极道长的骸骨就是由他收拾,并且将之带回武当山的。但他已是没有气力说话,只能点了点头。
这时方始听得那蒙面人叹了口气,但仍然没有说话。
那美妇人忽地折下一枝树枝,冷冷说道:“你以为装聋作哑,就可以瞒得过我么?用不着你告诉我,我也能知道你的来历。”
冷笑声中,树枝一抖,登时就使出了一招凌厉的剑法,向那蒙面人疾刺过去。
只听得嗤嗤声响,蒙面人的衣袖穿了三个小孔,连连后退。
美妇人喝道:“你敢不还招!”她用的虽然只是一枝手指般粗细的树枝,但树剑刺出,竟也呼呼带风,玉女投梭、丁山射虎、银汉浮槎,客星犯月,一招阳刚,一招阴柔,交互运用,“剑剑”都是刺向对方要害。
蒙面人被他逼到悬崖,退无可退,美妇人的树剑斜斜划出三个圈圈,罩着他的身形,尖端刺向他的面门,眼看就要挑开他的蒙面巾了,蒙面人这才双掌一合,还了一招“童子拜观音”。这一招的意图是把树剑夹住,但美妇人变招也快,迅即抽出树剑,改刺他的下三路。
不过她虽然迅速变招,却已给了那蒙面人一个腾挪闪躲的机会,只听得“呼”的一声,蒙面人已是身形疾起,飞鸟般的从她头顶上空掠过,抱起躺在地上的蓝玉京,跑了。
这几下兔起鹘落,看得牟一羽动魄惊心。但他也看清楚了一件事实,蒙面人和这美妇多半是旧相识,他之所以迟迟不敢出招,想必就是因为害怕那美妇人看出他原来的武功家数。
那美妇人是否已经看出蒙面人的家数,牟一羽不知;但他却已看出那美妇人的家数了。她使的那招“三转法轮”,正是他的父亲将太极剑法加以变化,自创的新招,甚至比他的父亲使得更好!
牟一羽眼前一片迷茫,那蒙面人是怎样逃跑的,他已是视而不见了。
他眼前一片迷茫,心中也是一片迷茫。
他好像又回到了母亲的病榻旁边,眼中所见,耳中所听,只是她母亲的幻像,只是散发在虚空之中的他母亲的叹息。
他在母亲病榻旁边咒骂那“野女人”。明天就是新年初一了,母亲又病得这样重,父亲竟然为了那“野女人”的缘故,不肯回家!
他母亲却在叹气,对他说道:“她不是野女人!不,她是个气质高贵的女人,有才貌,武艺也高,样样都胜于我!”
现在,他知道这个“野女人”是谁了,就是眼前的这个美妇人!
母亲说得不假,这个“野女人”的确是气质高贵,才貌双全!尽管为了母亲的缘故,他心里依然在骂“野女人”,但也不能不承认,这个“野女人”确是比母亲更美,武艺更高。怪不得爹爹那样迷恋她了。
另一个答案也揭开了,用不着那美妇人自己告诉他,他亦已知道,这个美妇人亦即是西门燕的母亲了。
当他与西门燕初会之时,他已经有这怀疑了。现在只是更进一步的证实而已!
他忽然觉得这件事真是滑稽,西门燕与他兄妹相称,没想到她的母亲竟然是他父亲的情妇!他想笑,笑不出来,他想哭,也哭不出来!心力交瘁,他晕倒在地上了。
神智已经模糊,感觉依然存在。
是将要入梦的感觉,似梦非梦,如幻如真。
首先是奇异的触觉,柔柔的一团,好像散发着鲜花的香味。
好像是躺在无数花瓣堆积的地上,比天鹅绒的褥子更柔软;好像是躺在阳光下的海滩,细白的柔沙令他每一个毛孔都感觉温暖。
但更相似的感觉还是躺在母亲的怀中,在接受着母亲轻轻的抚摸。
唉,难道是时光倒流,他在梦中回到童年?
是什么声音?是吹醒百花的五月的风?还是母亲在他的耳边唱催眠曲?
温暖的感觉之中也有着冰凉,是花朵的露水湿了他的脸么?
似梦,非梦,如幻如真!唉,是梦也好,但愿这梦境能够长留!
蒙面人抱起蓝玉京,走了。那美妇人回到了牟一羽的身边。
她把牟一羽搂在怀中,把耳朵贴在他的胸膛,听他的心跳。她用指头的触觉,“听”他的脉息。
心脏跳动正常,脉息虽然很弱,但也并不凌乱。
“不知他是念在故人的情份,还是不敢对武当派的弟子做得太绝?嗯,但只要羽儿的性命还能保住,我也不想揭穿他的面目了。”美妇人把眼望去,已经看不见那蒙面人了。她心上的一块石头亦已落下地了。
“孩子,没想到我还能够见得着你,我固然可怜,你也可怜啊!”她轻轻吻了一下牟一羽的颊,一滴眼泪滴在他的脸上。
牟一羽并非受到内伤,但因被那蒙面人以内力相逼,他也的确是气衰力竭,而且是耗尽精神了。这,虽然不是有形的伤,也是无形的伤。倘若调养不得其法,他也会像大病过后的病人一样的,非得一年半载,不能恢复元气。
美妇人把手掌贴在他的背心,把本身真气输进他的体内。
“要是给他知道我是谁,他会更加难受的。唉,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她又一滴泪水落下来了。
好梦难留,牟一羽虽然不愿醒来,毕竟还是醒了。
他一张开眼睛,就看见那美妇人坐在他的身旁。虽然他还是感觉四肢无力,但已是气爽神清。他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是美妇人为他救治之功了。
“多谢你救了我的性命。”牟一羽说道。尽管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还是对她存有恨意。
那美妇人道:“你用不着谢我,那蒙面人本来就无意伤你性命。”
牟一羽道:“但若不是得你及时救我,不知还要在这荒山野岭,躺多少天呢!”这话倒也不假,是以尽管他心中还有恨意,却也不能不对她多了几分感激了。
美妇人笑道:“你大概还未知道我是谁吧,我是西门燕的母亲。我听说她与你一起来了辽东,是以特地来找你们的。”言下之意,你既然和我的女儿这样要好,我助你也是应该。
牟一羽心道:“我早知道你是谁了。”当下佯作又惊又喜的神色说道:“原来是伯母。你刚才要是早来一步,就可以见着令嫒了。”
西门夫人道:“她去了哪儿?”
牟一羽道:“她追她的表哥去了。”
西门夫人道:“哦!是东方亮吗?”
牟一羽道:“正是。他是在我们之前到这儿的,不知怎的,他一见我们,马上就跑。”
他知道西门夫人是把东方亮当作儿子一样看待,以为她听了这个消息,定会迫不及待的去寻找自己的女儿和姨甥。哪知西门夫人竟是丝毫没有离开之意,她仍然坐在他的身旁,只是叹了口气,说道:“这丫头一向任性,她喜欢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什么。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可帮不了她的忙,由得他们去吧。你怎么样,好了点吧?试一试起来走两步看看。”
牟一羽不便搭话,心里只是奇怪:“即使她不能帮女儿的忙,但这么老远来寻找女儿,为何不想早点见女儿的面?反而好像对我这个外姓的人更加关心?”
他站起来,试走两步,说道:“好得多了。看来明天就可以行动如常。”
西门夫人微笑道:“你不要心急,多调养两天,待你的武功恢复了七八成再走,也还不迟。”
牟一羽道:“多谢伯母关心。对啦,我还没有将名字告诉伯母呢,我姓牟,叫一羽。”
他这一自报姓名,其实并无必要。须知西门夫人是因为听得女儿和他同行的消息,才特地到辽东来找他们的。哪有还不知道他的姓名之理?
不过,牟一羽也并不是没想到这层,他是因为这个场面甚为尴尬,一时之间,想不到和西门夫人说些什么才好。是以“没话找话”。西门夫人和他见面之后,一直没有问他姓甚名谁,他是晚辈,在礼貌上也该通名道姓。
西门夫人果然微笑说道:“我知道,我虽然僻处边陲,孤陋寡闻,但令尊是名震江湖的中州大侠,如今又是武当派的掌门,我怎样孤陋寡闻,也是不能不知道你们父子的啊。燕儿上次回来,也曾和我说起过你。听说你们是不打不相识的,说老实话,我听得她夸赞你,我也早就想见你呢。”
这件事牟一羽是曾听得西门燕说过的,夸赞他的其实乃是西门夫人,并不是她的女儿。西门燕还因为母亲夸赞他胜于夸赞她的表哥而愤愤不平呢。他不懂西门夫人何以对他如此青睐?也不懂她既然想夸赞他,又为何要借用女儿的名义,莫非……
他和西门燕乃是孤男寡女,万里同行。武林中人对男女之嫌虽然没有读书人那样避忌,但在她的母亲面前,似乎也不能不略加解释。
“多承夸奖了。这次我与令嫒再次偶遇,她说她要寻找表哥,恰巧我也要到辽东寻找师侄,故此结伴同行。我和令嫒一路上是以兄妹相称……”
西门夫人面色好像有点古怪,她怔了一怔,说道:“哦,你们以兄妹相称?”
牟一羽道:“我本来是高攀不起的,不过路上同行,这样称呼比较……”
西门夫人微微一笑,打断他的话说道:“别这么说,要是我的燕儿当真有你这样一个哥哥,那就好了。她幼年失父,我又疏于管教,她一向是娇纵惯了的。这一路上一定给你添了麻烦吧?”
牟一羽以为她是没有儿子才这样说,就道:“伯母,若你不嫌弃的话,我就改口叫你一声干娘吧。”心里则在想:你是我母亲的仇人,我认你做干娘,以后才容易找到机会报复。
西门夫人眉开眼笑:“那敢情好。你现在身体尚未康复,不必行大礼了。”
受过牟一羽一拜之后,继续道:“从今天起,我会将你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你爹只有你一个儿子,我知道他对你是悉心教养的。”说至此处,忽地问了一句令得牟一羽极之奇怪的话:“你妈对你好吗?”
第一次见面的“干娘”,竟然问他的生母对他可好,岂非大出情理之常?
“西门燕的脾气已经古怪,哪知她的母亲比她还更古怪,假若我不知道她是谁,一定会把她当成疯子。”
牟一羽想起母亲不幸的一生,泫然道:“我的爹爹常常不在家,他除了教我武功之外,别的事情就都是妈妈照料我了。对干娘我不怕直说,我得到的‘母教’比‘父教’更多。只可惜她老人家死得太早。”
西门夫人道:“令堂系出名门,我也知道她一定会对你很好的。对不住,我惹起你的伤心。”
牟一羽心道:“你惹我伤心不打紧,你令得我的妈妈伤心而死,不管你对我怎样好,我都不会原谅你!”
西门夫人看看天色,说道:“你的元气受损、精神也还未恢复,我不该和你絮絮叨叨,只因第一次和你见面,忍不住就说了这许多。现在,你该歇歇了,我知道这里有个山洞,今晚咱们娘儿俩就在这里过夜吧。我可以帮你凝聚真气,要是恢复得快的话,明天你就能够行动如常了。不过,若要恢复原来的武功,那就恐怕还得多两三天。”
牟一羽忍不住道:“你不要去找燕妹和你的姨甥吗?”
西门夫人道:“他们没有受伤,也没有病,用不着我去照顾他们。燕儿不论追不追得上她的表哥,我想她总会回到我的身边的。”
说罢,她就把牟一羽拉起来,扶他走路。牟一羽无力抗拒,只好由她。
西门夫人的武功确是非同小可,她的手只是贴在牟一羽的腰间轻轻一带,牟一羽就像御风而行似的,毫不费力,脚不沾地,就给她牵引向前了。
西门夫人将他扶入山洞,拿出干粮,说道:“你先吃点东西,嗯,这是马奶酒,你喝不惯吧,但倒是能长精神的。”
牟一羽受到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心里越发思疑:“不知她安的是甚心肠,她分明知道我是她的情敌的儿子,却又好像把我当成她的亲生儿子一般。”
西门夫人道:“好,现在你可以静坐运功了,把手伸出来,我助你一臂之力。”她握着牟一羽的手,一股真气缓缓从他的掌心输入。
过了一会,西门夫人说道:“运功必须专心一志,你却在想些什么心事?”
牟一羽道:“没什么。天色都已黑了,燕妹还没回来!”
西门夫人微笑说道:“或许她已经找着了她的表哥,正在撒表哥的娇呢。我做母亲的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你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你若想早点把真气导入丹田,就不能心猿意马!”
牟一羽说了一个“是”字,但他虽然已极力摒除杂念,仍然不能定下心神。
西门夫人道:“羽儿,你还有点什么心事瞒着我吧?不如你直说出来,或者我能替你开解。”
牟一羽暗暗吃惊:“我的心事可莫要给她看穿才好。”说道:“干娘,我的确是放心不下一件事情。”
西门夫人道:“好,什么心事,说给我听!”
牟一羽道:“我那师侄给蒙面人抓了去,不知他会将他怎么样了?”
西门夫人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件事么,那我可以向你担保,你的师侄一定可以平安回来。”
牟一羽道:“为什么?”
西门夫人说道:“那蒙面人连你都没伤害,怎会伤害他呢?你没看出来吗,他对你那师侄,实是甚为爱惜。他把他摔出去的时候,用的是股巧劲,生怕摔得重了,伤了他呢。”
牟一羽回想刚才的情形,果然如西门夫人所说。诧道:“我这师侄是在武当山长大的,按说不会跟外人发生什么关系。那蒙面人因何要对他特别好呢?”
西门夫人道:“我怎么知道。但你也只须知道他决计不会伤害你的师侄,那就够了。”
牟一羽心里想道:“你一定知道,不过你不愿意对我说罢了。”
不能说他对蓝玉京毫不关心,不过,真正困扰他的却并不是蓝玉京的安危,他的确是另外有着心事的。不过,他也不愿意对西门夫人说出来而已。
他怕给西门夫人识穿,只好强摄心神,在西门夫人帮助之下,默运玄功,导引真气。思想集中,灵台也就渐渐恢复清明。
也不知过了多久,牟一羽的真气已是能够畅通无阻。西门夫人吁了口气,说道:“复原虽然不如理想,也算难为你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牟一羽没有睡着,倒是西门夫人先睡着了。她以全力替牟一羽打通经脉,实在是比刚才和蒙面人那场拼斗还更吃力,她是疲累得不堪了。
这个山洞的上方开着半月形的缺口,天上的月亮却是圆如明镜,照得见西门夫人优美的睡姿。不知她是否在一个好梦之中,脸上都好像是孕育着笑意。
啊,这梦中的笑容为何如此熟悉?
牟一羽忽然想起来了,他想起了他死去的母亲。母亲或者没有西门夫人这么美,但脸上的笑容却是同样的慈祥。
他喜欢母亲的笑容,醒着的笑容和睡着的笑容他都喜欢。但可惜母亲的笑容却不常见。
眼前的幻像,已经是睡在病榻上的母亲了。有的只是惟悴的颜容,有的只是令人心酸的苦笑,在她瘦削的脸上。
一阵冷风吹来,牟一羽打了一个寒噤,母亲的幻像已经消失。清醒的现实是,母亲的仇人睡在他的身旁。
西门夫人的睡姿如此酣静优雅,似是展示出她心境的幸福与和平。牟一羽的目光从西门夫人的脸上移开,心中却已充满了恨意。
是谁害苦了他的母亲,就是这个女人,是谁令得他的母亲抑郁以终,就是这个女人!
他忽然有了替母亲报复的冲动!母亲的仇人就在他的身旁,剑也在她的身旁,他只要拔出剑来,一剑就可以刺进她的心房!
但这样的报复是不是太过份了?
或者不必杀她,只须把她的琵琶骨挑断,让她变成残废,多好的武功也使不出来!
又或者只是毁了她的容貌,让她永远变成丑妇,看爹爹还能不能爱她?
当然,如果是采用这种报复手段,他一定会丧命在西门夫人手下,但只要能替母亲出了口气,掉了性命又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暗算一个妇道人家,未免太卑鄙了。对,还是宁可让她杀了我的好!”他手中握着的剑开始在颤抖了。
“正神”和“邪神”好似同时在他的心中争斗,他是终于坠入了“魔道”呢,还是忽然会清醒过来?
蓝玉京渐渐醒过来了。
在那蒙面人将他放下来之后,他已经醒过来了。不过,那蒙面人还没发觉。
蓝玉京一见到这蒙面人的时候,就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觉得“似曾相识”。尤其在听得他用重浊的口音说话的时候,这种感觉更甚。
他这“奇怪”的感觉其实是正确的,那蒙面人不但认识他,而且还深悉他的武功。
不过,他知道的是蓝玉京在武当山时候的武功,这半年来,蓝玉京的武功进境如何,可就不是他们能深悉的了。虽然,蓝玉京刚刚和他交过手,但引起他惊异的不过是蓝玉京的剑法而已,内功的深浅,可还不是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他知道蓝玉京应有进境,可还没有想到他的进境已是远远超乎他的估计。
他点了蓝玉京的“昏睡穴”,生怕伤了蓝玉京的身体,不敢用上重手法。他把点穴的内力“控制”得“恰到好处”,准备让蓝玉京在两个时辰之后醒来,哪知不到一个时辰,蓝玉京就渐渐恢复清醒了。
他把蓝玉京放了下来,忽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鄙视他的义父,其实我的所作所为,和不岐相比,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蓝玉京心头大震,这蒙面人提起他的义父,跟着还说出他义父的“道号”,那是决无疑义的了,蒙面人一定是武当派的弟子!而且是他的义父很熟的人!
是无量长老么?不像,不像!是无色长老么?更不可能!
蒙面人也不是道家装束,武当山上,有时虽然也有俗家弟子借住,但若不是常住的道家弟子,又怎能熟悉他的义父?不过,装扮是可以改变的,只有武功才假冒不来。
这蒙面人的武功远在他的义父之上,倘若不是两位长老,又能是谁呢?他义父的武功,已经是在同辈中首屈一指的了。
另一个令他心灵大受震撼的是,从这个蒙面人的口气听来,他的义父果然是个坏人!或者,最少也是个行为不端的人。否则,怎会引起他的鄙视?
他不自觉的抖了一下,蒙面人似是吃了一惊,轻轻地拍一拍他,说道:“你醒了么?”
蓝玉京没有作声,把呼吸调匀,装着仍在熟睡。蒙面人自笑多疑,说道:“还是让我令他早点醒来吧。唉,这可怜的孩子!”蓝玉京感觉到他的手掌贴着自己的背心,忽地好像有股热气注入,令得他浑身发热。
他的肚子里好像包着一团炽热的气体,气体在膨胀,肚皮就要给胀破了。那燠热之感,也越来越甚。蓝玉京咬着牙关抵受,也终于抵受不住,发出了呻吟了。
那蒙面人喝道:“你这不识天高地厚的小子,一点点折磨都受不了,还居然敢替旁人出头!”
蓝玉京呻吟道:“你杀了我吧,你不杀我,我终须要替慧可大师报仇!”
蒙面人说的“旁人”本是指牟一羽而言,没想到蓝玉京仍然是记着他暗算慧可的仇恨。
蒙面人心里叹了口气,这一瞬间,转了好几个念头:“不管我对他怎么好,这小子也不会领我的情。我不杀他,终是难免后患!”“不,不!我杀慧可已是出于无奈,怎还可以造这个孽?这孩子,可是我看着他长大的啊!”
“我已经是一只脚伸进棺材的了,即使有甚后患,也不放在我的心上!”“这小子做梦也想不到我是谁的,我怕什么?他是无相真人最疼爱的徒孙,无相真人把光大武当门户的希望都放在他的身上,唉,无相真人的恩德,我是无法报答的了,唯一可行之道,只是帮他达成他那未了的心愿。只要这小子不负无相真人的期望,他日即使我终须死在他的手下,那也值得了!”
思念及此,他已是消了杀机,但仍是装作不怀好意的发出嘿嘿冷笑:“我偏不杀你,偏要将你折磨!嘿嘿,你们武当派的内功心法不是最擅长于导引真气么,原来竟是假的?哼,你这小子无福消受,那就活该受这折磨!”
冷笑声中,蒙面人扬长而去。但蓝玉京却是从他的冷笑之中醒悟了。
“他提起本门的内功心法,莫非他是特地将本身真气输入我的体内,目的就是为了帮我增长功力的么?但他杀害了慧可大师,却又为何要对我这样好呢?”
蓝玉京满腹疑团,但他实在燠热难当,只好姑且一试。
他一试运用本门心法,那团炽热的气体果然渐渐就好像得到疏导一样,一点一滴的给他导入丹田。每导进一分,就减轻一分难受。
正当他专心导引真气之际,忽听得有个清脆的、相识的声音叫道:“表哥,表哥!”原来是西门燕找寻她的表哥,找到这座山头来了。
蓝玉京曾在断魂谷见过她一次,那时西门燕也正是在追赶她的表哥。蓝玉京暗暗好笑:“没想到她追到了辽东,也还是没有追上。听说她刁蛮成性,偏偏她最想得到的东西都没得着,也真可怜。”
心念未已,忽听有人说道:“可怜的小妞儿,是不是你的表哥不要你了?”如讽如谑,声音却是娇媚非常。蓝玉京用不着看,就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了。
来的是青蜂常五娘。
西门燕满面通红,喝道:“你胡说什么,我的事不用你管!”常五娘的武功或者不算很高,但她是唐二先生的情妇,使毒的本领却是得到四川唐家的不传之秘的,西门燕天不怕地不怕,对她可还不能不当真有几分顾忌。
常五娘格格一笑,说道:“我说的是正经话啊,别的本领老娘不敢夸口,勾引男人的本事你可得拜我为师。你若求我,我倒可以帮你的忙!”
西门燕忍不住了,骂道:“不要脸!”
常五娘纵声大笑起来。
西门燕莫名其妙,说道:“你笑什么,我没工夫陪你发疯,让我过去!”
常五娘堵住她的去路,笑了好一会子,方始停下来说道:“你知不知道,你骂我也就是骂了你的亲娘!”
西门燕这一下气可大了,本来是对常五娘有几分顾忌的也不顾了,板起脸斥道:“你这淫贱的妖妇,敢和我的娘亲相比?”
常五娘笑道:“你莫笑痛我的肚皮了。你以为你的娘亲当真是三贞九烈的女子么?她偷汉子的本事,我还自愧不如呢。不过,我若猜得不错的话,她在你的面前,一定是假装正经的,所以我也不会怪你。”
西门燕气得面色铁青,唰地拔剑出鞘,喝道:“你再胡说,我杀了你!”
常五娘摇了摇头,叹道:“可怜,可怜,你竟给自己的亲生母亲瞒了二十年!你想知道你的母亲现在正在做什么事吗,她是和她的私生子私会!你若不信,我带你去看。我说的倘是假话,你再杀我不迟!”
西门燕双颊火红,一剑就刺过去,喝道:“妖妇,你也不怕下拔舌地狱,我杀不了你,我妈也会杀你!”正是:
只为孽缘难自解,看来清浊永难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