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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慧剑难挥 但凭幻剑 芳心何托 仍鼓雄心

密室奇遇

“嘿、嘿,这可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了!”

“你们说怪不算怪,有件怪事还要怪得多!”

“真是还有更怪的事吗?说来听听。”

客店的大堂里,一帮客人正在嘻嘻哈哈的闲磕牙(谈天),说的都是京师近日发生的新鲜事儿。

这间客店坐落在西直门处的一条横街,和市中心距离颇远,不过地点虽然并不适中,生意倒还不错。客店老板是山东莱芜县人,做的是同乡生意。山东东部旧属胶州五县(莱芜、莱阳、胶县、平度、营房)上京做小买卖的行商,差不多都是到这间客店投宿的。由于住客差不多都是大同乡的关系,彼此也十九相识,晚饭过后,要是没有地方好去,自然而然的就会聚拢起来,谈天说地。

他们刚刚谈起两件“怪事”。一件是九门提督的小老婆和仆人私奔,一件是京兆尹(首都市长)的夫人和干儿子通奸,京兆尹的夫人是协办大学士的妹妹,夫凭妻贵,靠了大舅子之力才做京兆尹的。因此明知夫人和义子有奸情,也不敢发作,还得把那小白脸提拔做自己的“记室”(秘书)。

这种官场丑闻,其实亦属寻常,但对他们这些做小买卖的商人来说,已是当作“怪事”来讲了。他们对做官的人,是既有羡慕又有妒忌的心理的,讲述丑闻的人,也有一种夸耀自己对官场消息灵通的目的在内。

那两个客人讲了他们认为是独得的秘闻之后,正洋洋得意,哪知第三个客人站了起来,说是还有更怪的事。于是大家催他快说。

“这件怪事,非同小可,大家必须保守秘密才好。”那客人道。但在大家应承之后,他仍是迟迟不肯开口。

“胡老三,我看你是吹牛吧?什么了不得的机密大事,如此紧张?”第一个讲官场丑闻的客人冷笑道。

胡老三压低了声音说道:“是一个御林军朋友告诉我的,这件事若是张扬出去,给他知道秘密是我泄漏的,我可吃不消!”

第二个讲过丑闻的客人说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怕什么?”

胡老三欲说还休,把眼角向柜台那边一瞟。

年老的掌柜正在打算盘,柜台旁边有一个年青的客人独自坐在一旁,这客人眉清目秀,像是个读书人,胡老三不认识他。

一个客人笑道:“胡老三,你不认识他,是吗?这位小哥是孟老掌柜的朋友,听说还沾一点亲戚关系呢!”

孟掌柜站起来说道:“对啦,大家都是同乡,我还未给你们介绍呢,这位小哥姓姜,是我的远亲。他自小跟父母到外地营生,如今父亲死了,想来京师谋事。来了才不过两天。”

那姓姜的少年作了个揖,道:“小弟姜火生,拜见各位乡亲。请各位乡亲多多栽培。”说的果然是莱芜一带的方言。

孟掌柜和这帮客人,都是相识十年以上的朋友了,他们听说是孟掌柜的亲戚,当然马上就把他当作自己人了。

“哦,原来你自小出外,怪不得我好像未见过你。我也是莱芜人。”胡老三道。

“胡三爷,别为我打断了你们的谈兴,你们继续谈吧,要是不方便让我旁听,我可以走开。”那少年站起来道。

胡老三要讨好孟掌柜,忙把他拉住,笑道:“哪里的话,大家都是同乡,你这样说,未免太见外了。来,过这边坐,大家一起聊聊。”

少年坐定,胡老三开始讲“怪事”了。

“提督的小老婆和仆人私奔有什么稀奇,京兆尹夫人和干儿子上床虽然荒唐,也还不算怎样古怪,我说的这件事才真是骇人听闻呢。”

“你先别吹牛,说出来我们自会评定。”

胡老三压低声说道:“御林军统领穆志遥的权势比京兆尹更大吧,他的武功也要比九门提督更高吧?”

一个客人道:“御林军统领等于是皇上的保镖,武功若是不好怎能担当,听人说他是当今天下的第一高手呢!”

另一个客人道:“论官职,御林军统领和九门提督同属一级,但御林军统领是皇上亲近的人,权势当然比九门提督大得多了。”

胡老三道:“可是居然有人敢捋他的虎须呢!哈,说捋虎须嫌太轻松了,简直是在他的太岁头上动土!”

几个人争着发问:“哦,有这样的人,是什么人敢和御林军的统领作对?”

胡老三道:“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你们少安毋躁,待我把这件事讲给你们听。

“穆统领有两位少爷,都是一身武艺。前两天他们带了两个妞儿到西山游玩。随行的还有一个护院,这个护院,来头不小,听说是曾经当过大内侍卫的。想不到他们正玩得高兴的时候,却忽然有一个人走来,调戏那两个妞儿。”

胡老三说至此处,众人已是吃惊不小,“这人真是色胆包天,竟敢调戏穆家的娘儿,结果怎样?”“那还用说,一定是给打死了吧。”“果然真是怪事,莫非那人不知道他们是穆家的少爷。”“即使不知,但穆家的少爷当然是有贵公子的气派,除非白痴,否则怎会看不出他们不是普通百姓?白日青天,京畿近地,这个人单身一个,竟敢撩拨他们带来的妞儿,如此胡作非为,也算得是怪事了!”“看来那个人恐怕多半是疯子吧?”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胡老三待议论稍停,说道:“这还不算怪呢,你们想知道结果怎样吧?”众人催他道:“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胡老三缓缓说道:“那人是否疯子,不得而知。知道的只是那人非但没有给打死,反而是穆家的两位少爷,给他痛打了一顿!”

众人惊骇之极,问道:“那位曾经当过大内卫士的护院呢?难道他眼巴巴的看着少爷被打,不动手么?”

“那位大护院更惨,他早在两位少爷被殴之前,就给那个人打得爬不起来!”

众人张口结舌,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胡老三加油添酱,讲了这件怪事之后,摆出一副正经面孔,肃容说道:“你们想,穆统领是皇上倚重的天下第一高手,他的两位少爷竟然被人毒打,这是何等丢脸的事?要是传了出去,恐怕不只是有人说他的少爷学艺不精,甚至还会有人怀疑他的武功是否配得上做御林军统领呢,何况还有那位曾经当过大内侍卫的总护院也给打得这样惨,穆家当然更是不愿意给外人知道了!所以你们千万不可说出去!”众人吃惊未过,纷纷点头。

那姓姜的少年客人没有他们那样吃惊,却在心里想道:“这个人莫非就是卫大哥?卫大哥当然不会调戏良家妇女的,想必是因为他已经知道是穆志遥的儿子,才借端生事的吧。”

他正想多打听一点有关“那人”的消息,忽地有个客人进来投宿。

是一个单身的女客人。

这女客人年纪很轻,大概只有二十岁左右。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头上梳两条辫子,脚上穿的是厚底花鞋,是京师一般中等人家姑娘的打扮。长得不算特别标致,但眉宇之间隐有英气,却可以说得是刚健婀娜两有之。尤其她的那对眼睛,又圆又大,顾盼生姿,显得极具灵气。有了这对眼睛衬托,把本来只具几分姿色的面孔,也显得特别秀丽了。

这女客人走到柜台前面,说道:“我要一间上房。”说的是地道的京片子。

一来这间客店是做同乡生意的,虽然也有别的地方客人投宿,但也是外地人。二来她又是个单身女子,这间客店从来没有女客人投宿的。

孟掌柜思疑不定,说道:“姑娘,你是哪里来的?在京师没有亲友吗?”

那女客人皱眉道:“你只须回答我有没有房间,罗里罗唆的问这一大堆干嘛,有无亲友又关你什么事,你怕我欠你的房钱吗?”

孟掌柜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我……”

那女客人道:“你别推说没有房间!我已经问过门口的小厮,说是有空房的了。好,你若怕我付不起房钱,这锭银子你先拿去,我只住今晚,多下的给你!”

她拿出来的是十两重的一个元宝,这间客店的上房每晚的房钱不过五钱银子。连小账在内,这锭元宝是可以半个月有多。

老掌柜睁大眼睛,变了面色。

他并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吃惊的也不是这个女客人出手阔绰,而是因为那个元宝给那女客人一捏,竟然出现指痕!

女客人哼了一声道:“是不是你不想做我的生意?”

老掌柜呆了一呆,忙道:“不敢,不敢。我们开客店的哪有把客人推出门外的道理,除非没有空房。”说罢,接过银子,亲自带领那个女客人去开房间。

那帮客人只道掌柜是见钱眼开,这才收容来历不明的女客人。但有这么一个标致的姑娘和他们同住一间客店,虽然只能看不能动,也是一种享受。是以他们虽然怀疑这女客人来历不明,却也并无不满之意。不过,有了一个陌生的女客人进来,他们是不能毫无顾忌的谈天了。

这帮客人散后,那姓姜的少年也回自己的房间。

他虽然也觉得这个女客人有点古怪,但他却是没有心思去顾别人的闲事了。

此际,他正是心如乱麻,而令得他心如乱麻的正是刚刚听到的消息——关于飞天神龙的消息。

他料想在西山上打伤穆志遥两个儿子的人,定是飞天神龙无疑。

他这次上京,倒并非来找飞天神龙。但既然知道他已经在京师出现,他就不能不关心他了。

而且,虽然他曾想过要避开飞天神龙,但在他的心底深处,却是盼望见到飞天神龙的。

到哪里去打听飞天神龙的下落呢?

不错,他知道震远镖局的总镖头汤怀远和齐燕然有交情,齐燕然和飞天神龙如同祖孙,要是有人知道飞天神龙的消息的话,汤怀远必定是其中一个。甚至他们还可能见过面。

但他不敢去找汤怀远。因为汤怀远和他的对头也是朋友。而且不管汤怀远是否敷衍,他总是和剪大先生、徐中岳联名发出了英雄帖,要对付飞天神龙的。

正当他心乱如麻之际,孟掌柜进入他的房间了。

“刚才的那个女客人甚是可疑,你看得出她是个武功高手吗?”

少年说道:“她武功好又与我何干?”

孟掌柜道:“我就是怕她是冲着你来的。”

少年道:“你以为她是穆志遥、徐中岳他们派来查探我的行踪?”

孟掌柜道:“不错,他们不知道你已乔装打扮,用女将出马来侦查你自是方便得多。”

少年说道:“舅舅,你若是怕我连累你,我搬出去好了。”

原来这个“少年”乃是姜雪君乔装打扮的。这姓孟的老掌柜是她母亲同宗的兄弟,虽然已是在五服之外的疏堂兄弟,但也还是她的舅舅,她母亲曾经对她说过这个兄弟很可靠,她才敢来投奔他的。

但由于她的父亲和飞天神龙的父亲当年的那件案子有牵连,虽说他们两人的父亲都已死了,她还是钦犯的家属,而且她是徐中岳的“逃妻”,徐中岳又正是穆志遥手下的红人,她怕连累舅舅,可不敢把舅甥的关系公开,只能说是“多少沾点亲戚关系”。

孟掌柜正有此意,说道:“贤甥,你别多心,我不是怕受你连累,而是怕你住在客店会有危险。”

姜雪君道:“舅舅,我懂,明天一早,我搬出去好了。”

孟掌柜说道:“也用不着这样急,总得找到一个我放心得下的地方,才能够让你搬出去。”他相识的朋友虽然不少,但窝藏“钦犯”罪名不小,他想来想去,还是找不到一个可以令他放心的朋友。

他还未曾想好,忽听外面一片喧闹的声音,一个小厮报道:“掌柜,不好了,你快出去吧!”

孟掌柜道:“什么事?”

小厮压低声音说道:“来了一队官兵,已经把咱们的店子包围起来了。”

话犹未了,只听得已是有人喝道:“你们的掌柜呢?叫他出来回话!”

官兵已经找上门来了。

孟掌柜出去一看,只见进来的是两个军官,他们带来的士兵,有的站在院子里,有的在大门外布防,个个都是刀出鞘,箭上弦。

孟掌柜心头卜卜的跳,只好力持镇静,说道:“不知两位大人光临小店,有何吩咐。”

为首的军官说道:“我们是来查案的,只要你老实回答,就没你的事。”说话倒还算客气,但显然对孟掌柜并不怎么信任,故此先行警戒。

孟掌柜当然是慌不迭的诺诺连声。

另一个军官道:“你这里有没有来历不明的单身客人,尤其是女客人。”

孟掌柜道:“大人明鉴,客人投宿,我们的规矩是不便盘问客人的来历的。”

为首的军官喝道:“不必罗里罗唆,究竟有无单身客人,快说!”

孟掌柜道:“有,有。有个单身的女客人,刚刚来投宿的。”

那军官放宽面色,笑道:“这女人漂亮吗?”

孟掌柜道:“我、我不知道怎样算是漂亮,大人,你要不要叫她出来让你一看。”

那军官笑道:“我当然要见她的,我还要问她口供呢。但不必叫她出来,她住哪间房,你带我去。”

另一个军官说道:“我可有点不懂,疑犯漂不漂亮跟你有什么关系,穆统领要抓的女犯人即使美若天仙,咱们也不能沾一沾的啊。”

那军官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咱们要抓的女犯人是什么人吧?”

另一个军官苦笑说道:“罗兄,你是穆统领跟前的红人,可以听闻机密,我怎么比得上你。请你还是别卖关子,告诉我吧。”

那姓罗的军官说道:“其实也不算得什么机密,不过是涉及某人的隐私罢了。这个人是有名的‘大侠’但如今却是穆统领的门客,你应该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吧?”

另一个军官恍然大悟,说道:“原来你说的是——”那姓罗的军官瞪他一眼,他才想起要知所避忌,把那人的名字咽了回去,低声道:“听说他的妻子是洛阳第一美人,是么?”

那姓罗的军官笑道:“是呀,所以我忍不住好奇,先问一问这位孟掌柜了。”

另一个军官道:“好,那么咱们一起去看一看这位大美人吧。”

那姓罗的军官道:“如今还不知道是不是她呢。不过,不管是不是她,你都不宜与我同去。”

姜雪君在房间里听见他们的对话,心头卜卜的跳,暗自想道:“原来他们果然是冲着我来的,如今他们误会那个单身女客人是我,不知会不会连累了她?但我若是出手的话,我的身份可就要首先暴露了。”

正自踌躇,另一个军官已在问他的伙伴了:“为什么你不让我一起去盘查疑犯?”

那姓罗的军官说道:“因为疑犯恐怕不止一个,咱们要分头搜查。”回过头来,问孟掌柜道:“单身的女客人你已经说了,那么单身的男客人呢,有是没有,你可还未说呢?”

孟掌柜见他逼得紧,情知混不过去,只好说:“有是有一个,不过这个人倒是身家清白的。”

他不敢说出姜雪君和他的关系,正想给姜雪君编造一个清白的身世,那姓罗的军官已是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我们自会盘问他,用不着你多说,杜老三,你去盘查这个单身的男客人。”

那姓杜的军官暗自想道:“好呀,你捡软果子吃,却把硬骨头给我啃。”原来穆志遥要他们搜查的不仅是姜雪君,还有一个飞天神龙。他就是害怕会碰上飞天神龙。但姓罗的军官职位比他高,而且是穆志遥宠信的心腹。他只能听他遣派。

姜雪君未曾想好对付的办法,那姓杜的军官已经到她的房间来查问了。他见姜雪君相貌斯文,像个读书人模样,料想不是飞天神龙。说话也就比较客气了。

姜雪君自称是来京师寻师访友的秀才,那姓杜军官问她籍贯,姜雪君说道:“我是山东莱芜县人。”那姓杜的军官说道:“孟掌柜也是莱芜人,听你的口音却好像和他稍稍有点不同。”姜雪君心头一凛:“这人好精细!”说道:“我七岁那年,跟随家父往外地经商,至今未回过家乡。”

那姓杜的军官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番,忽地问道:“你在洛阳住过吧?”姜雪君道:“住过几年。”那姓杜的军官道:“怪不得你有洛阳口音。”

姜雪君给他盯得心里直发毛,暗自想道:“他这样盘问我,只怕已是给他看出一点破绽了。”

就在此时,忽地传来一声惨叫,但只接连叫了两个“你”字,声音就中断了。

姓杜的军官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跑出姜雪君的房间,叫道:“罗老大,你怎么啦?”那姓罗的军官正在那个单身女客人的房间里查问,他的惨叫声就是从那间房间里传出来的。

没听见那个姓罗的军官回答,却听见了一个阴阳怪气的男子声音。

“我就是飞天神龙,怎么样?嘿嘿,你不是要叫他来抓我?我只好送他去见阎王!”

那姓杜的军官吓得直打哆嗦,颤声叫道:“来,来人,快来人呀!”声犹未了,那间房间开了一条门缝,一枝短箭射了出未,穿过他的喉咙,登时将他射杀。

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哈哈笑道:“你们不是要来抓我的吗,不怕死的来呀!”

这一小队士兵乃是从御林军中挑选出来的,本来要比普通官兵胆大得多,但他们的长官都已给飞天神龙杀了,飞天神龙在他们的心目中又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平日的传说如今已是成为了眼前的事实,他们哪里还敢进去,人人都是吓得动也不敢动了。

“飞天神龙”的怪笑声又响了起来:“好,你们既然不敢抓我,我可要走啦。哼,哼,算你们识相,姑且饶了你们。但我走了之后,你们若敢胡作非为,我还是要一个个把你们抓去杀了!”接着说道:“我飞天神龙只杀坏人,不害好人,孟掌柜,请你救醒这位姑娘,她给吓得晕了!”

“飞天神龙”走了,那队官兵仍是惊魂未定,不敢便即进去。

姜雪君也是惊疑不定,不过她的吃惊却和官兵的吃惊不同。

官兵的吃惊是因为飞天神龙的出现,但只有她知道,这个人决不是飞天神龙。

飞天神龙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即使飞天神龙捏着嗓子说话,她也能分辨得出是否他的声音。

但奇怪的是,这个人虽然不是飞天神龙,他的声音却也“似曾相识”,好像是在哪里听见过似的。

蓦地她想起来了。正是在她和徐中岳结婚的那天,婚礼正待举行的时候,飞天神龙闯进礼堂,要徐中岳践约和他比武。初时徐中岳不肯践约,徐家的宾客,绝大多数也是帮徐中岳的,认为他这要求不合情理,但在一众宾客中,却有一个人不时出言向徐中岳热讽冷嘲,后来由剪大先生出来“主持公道”,这场比武方始如约举行,结果是以徐中岳受伤结束。

这个在众宾客之中,唯一帮飞天神龙说话的人,当时虽曾几次发言,但每次发言都在不同的方向,更奇怪的是,满堂宾客,竟然没人知道发言的是谁。他的声音好像游丝袅空,随风飘落,腔调却又那么阴阳怪气,刺耳非常。向声音的来处看去,竟没有看见哪个人的嘴唇在动。

如今这个自称是飞天神龙,杀了两个御林军军官的人,他说话的腔调,恰恰和当时那个帮忙飞天神龙说话的怪客一模一样。

“一定是同一个人无疑。”姜雪君心里想道:“奇怪,卫师哥从没和我说过他有这样一个古怪的朋友,这人杀人的手段如此狠辣,看来武功也似不在卫师哥之下,他是谁呢?”

过了约半枝香时刻,官兵才敢走进那个单身女客的房间。

只见姓罗那个军官咽喉已被刺穿,尸首躺在血泊之中。满脸惊恐的神情,舌头都伸了出来,形状十分可怖。

那个单身女客晕了过去,俯卧床上,看不见她的面孔。官兵把军官的尸首抬了出去,孟掌柜跟着拿了一盆水进来,正要把那女客人翻转身来,用冷水泼她的时候,那女客人“嘤”的一声,醒过来了。

官兵因飞天神龙有话在先,倒是不敢将她为难。不过循例也问她几句。

那女客人倒好像吓疯了,语无伦次,嘶哑着声音叫道:“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不愿意被搜身,杀人的可不是我!”

那个年纪较大的老兵安慰她道:“姑娘,你别害怕,我们知道,凶手当然不是你……”

话犹未了,那女客叫起来道:“不错,不错,你是叫我不要害怕,你说这个人调戏你,我就帮你杀他。呀,但我真是害怕,真是害怕,你的刀子拿开一点行不行,我怕极了!”

这个老兵知道她说的那个“你”是飞天神龙,笑道:“姑娘,你醒醒,我不是那个人。你瞧,我手上也没拿着刀子。”

只有孟掌柜和姜雪君知道这个女客是假装的。孟掌柜见过她的武功,心里想道:“若不是恰好碰上飞天神龙来到,就凭她的本领,已是足以杀掉那两个军官。她何至于吓成这个样子!”只因他亲耳听见飞天神龙自报绰号,这才没有怀疑那个女客是凶手的。他斟了一杯热茶给那女客喝下,微笑道:“这杯茶给你定惊,你好了点吧,这位公差正有话要问你呢。”

这女客会意,不敢太过装模作样了。说道:“那人一拿出刀子,我就给吓得晕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

那老兵问道:“那人是个什么模样,你说得出来吗?”

女客说道:“我哪里还敢仔细看他容貌?”

那老兵道:“你想想看,记不记得他的脸上有什么特别地方?”

那女客说道:“啊,对了,他脸上似乎有一道伤疤。”

这老兵是见过飞天神龙的画像的,说道:“对了,这个凶手的确是飞天神龙无疑了。”

本来他心里还有一些疑问,但因他和队友都害怕飞天神龙,既然循例问过“目击者”的口供,他们也不敢刁难这个女客了。飞天神龙说过谁敢涉及无辜,他就杀谁。这队御林军都是巴不得早点离开这家客店了。

官兵走了之后,这女客走出来对孟掌柜说道:“我的房间里满是血腥,我不敢在这里过夜了。我要去找另一间客店投宿,房钱你不用退还我了。”

孟掌柜心照不宣,他当然也是巴不得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客越早走越好。当下说道:“我也想不到会闹出这种事,令你不能安歇,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多谢你老人家厚赏。”便即送客出门。

他送客出门不打紧,姜雪君可是有点着急了。要知她心里的疑团尚未打破,本来是打算事情过后,独自去和那女客攀谈的。

那女客已经跨出大门,忽地回过头来,嫣然一笑,笑容带有几分神秘莫测的味道。

孟掌柜莫名其妙,只好把对方的微笑当作礼貌的表示,陪笑一揖,送她出门。

就在此时,姜雪君却又听见了那阴阳怪气的声音了,正是那冒充飞天神龙的人说话的声音。

奇怪的是飞天神龙没有出现,那个女客也没有开口说话。她不过微微一笑,笑不露齿,嘴唇都没张开。而且更奇怪的是,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好像只有姜雪君一个人听见,其他的人都没听见,因为要是听见的话,他们一定会露出惊骇的神情。

姜雪君的感觉非常奇妙。并没有人站在她的身旁,她却感觉好像有人贴着她的耳朵说话似的,声音袅若游丝,“钻”入她的耳朵。

那声音说道:“明晚午时,什刹海湖相见。”

姜雪君怔了一怔,那声音接着又道:“对啦,我还要告诉你,我借了你一套衣服,我会交给飞天神龙还给你,你莫大惊小怪。”

女客走后,客店的客人纷纷议论她的古怪行径,姜雪君连忙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检查行李,果然不见了一套衣裳,心中更是惊异不已。要知她是在那女客进来投宿之时,就回到自己的房间的,之后,直到官兵进来查店,在那女客的房间闹出血案的时候,她才出去看热闹的,她想来想去,只有一段时间,可以供那女客施展空空妙手的绝技,这段时间,就是那自称飞天神龙的人在那女客的房间杀人之后,那些官兵尚未敢进来搜查之时,那时她刚刚走出自己的房间,不久,那些官兵就进入血案现场盘问那个女客了。在这么短促的时间之内,那女客竟然能瞒过她的眼睛,偷偷进入她的房间,偷了她的衣服,如此神奇的本领,令姜雪君不能不又是佩服,又是吃惊。

但虽说她仍是惊疑不定,却已是弄清楚了两桩事了。

第一桩是她已经可以断定冒充飞天神龙的那个并非另有其人,其实就是那个女客。

擅于口技的江湖艺人,有一种“腹语”功夫,不必张口,便能够发出声音。不过一般的“腹语”功夫,大都保持原来的口音,这女客的“腹语”功夫却能变为男子声音,则是比较罕见。姜雪君想通了这点,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日没人知道那个说怪话的是她,谁能想到一个娇滴滴的少女竟然能够不张口就能发出那么阴阳怪气的男声呢?”

第二桩她可以断定的事情是,这个女客人纵然和卫天元不是深交,最少也应是相识的朋友,否则她不会说出托飞天神龙把衣裳交还给她的话。

她只奇怪:“为什么卫大哥从未和我提过他有这么一个本事高强的女友,难道是怕我多心吗?唉,其实我早已是不作破镜重圆之想了,他的小师妹钟情于他,我尚且毫无妒嫉,只想成全他们,我哪里还会妒嫉他去认识第二个女子。”

接着又想:“听这女客人的口气,似乎她是已经知道卫大哥的下落的,为什么她不告诉我呢?呀,莫非她的明天晚上之约,就是约了卫大哥和我相会?”

她思疑不定,但已决心明晚赴约。

她却没有想到,她的另一个猜测却猜错了。飞天神龙和这个女客人是并不相识的。

或者,更正确的说法应是:只是这个女客人单方面“认识”飞天神龙,飞天神龙却不认识她。

她和姜雪君一样,也正是为了找寻飞天神龙上京来的,不同的是,姜雪君没有法子打听到飞天神龙的消息,而她却已知道了飞天神龙的行踪。

飞天神龙驾着马车,仍然是走那条小路回京。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决意和徐中岳一斗,和全力支持徐中岳的剪大先生一斗,甚至和他们背后的大靠山——御林军的统领穆志遥一斗!

他知道穆志遥正在张开罗网等他自投,但他并不害怕,而且甚有胜利把握。

因为他已经抓到了一个人质,这个人质正是穆志遥的大儿子穆良驹。

日影西斜,已是将近黄昏的时分了,离京城还有二十多里。他正自筹划入京之后觅何地藏身,以及又用什么办法和穆志遥“打交道”等等问题,想了几个方案(其中之一是去震远镖局找汤怀远帮忙),都觉得不大妥当,忽地发现一个少女拦路叫他停车。

这是一条羊肠小道,只能容许一辆马车通过,那少女站在路中,他不愿意停车也只能停车了。

“这位大哥,请问你是进京的吧?”少女问道。

卫天元一看,这个少女他从未见过,但英姿飒爽,看来似是懂得武功。他怔了一怔,说道:“是又怎样?”

少女道:“我也正是想进京的,天色近晚,恐怕赶不到,请你行个方便,载我去吧。”

卫天元道:“对不住,我不认识你,孤男寡女,不便同行。”

少女“噗嗤”一笑,说道:“这么说,如果你认识我的话,那就不必避忌什么孤男寡女了?”

卫天元沉着脸道:“姑娘,我没功夫和你胡扯,请让路。”

少女道:“我和你说的是正经话儿,你仔细瞧瞧,你当真不认识我么?”

卫天元忽地好像在她的身上发现了什么奇怪的物事,心头一凛,不知不觉睁大了眼睛。

少女笑道:“你不认识我,总该认识这件衣裳吧?”

原来她身上穿的正是姜雪君失去的那套衣裳。

姜雪君所有的衣裳,卫天元当然不可能每套都见过,但唯独这一套,卫天元非但见过,而且印象特别深刻,永远也不会忘记。

因为姜雪君和他一起逃出徐家的那天晚上,穿的就是这套衣裳。卫天元与她联手闯出重围,杀伤了几个徐中岳请来的客人,鲜血溅上姜雪君的衣裳,血渍还未洗得干净。

卫天元触电似的猛地跳起,跳下马车,叫道:“这套衣裳你是怎样得来的?快说!”

他怕这少女逃跑,说话的同时,已是出手向那少女抓去。这一抓是卫天元精练的小擒拿手法,又快又准,抓的是少女的肩井穴。莫说等闲之辈,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恐怕也难以避开他这一抓。

哪知这个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少女,身形只是一飘一闪,就避开了。

“你不是要避男女之嫌么,男女授受不亲,你干吗碰我?”也不知她是真怒还是假怒,反手就打卫天元耳光。

卫天元焉能给她打中,但这少女出手比他还快,要解此招,唯有以重手法平推出去,将她推开。但这么一来,势必触及她的胸部,而且可能将她震倒,令她受了重伤。卫天元可又不能这样做。

百忙中卫天元既然闪避不开,只好自行跌倒,在地上一滚,这才避过被打耳光之辱,但如此应付,也真可说得狼狈之极了。

那少女身形一转,跃上马车。

卫天元大惊,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喝道:“你干什么?”大喝声中,发出劈空掌力。

少女一个“细腰巧翻云”,半空中打了一个筋斗,轻飘飘的落在地上,身法美妙之极。

她噗嗤一笑,说道:“想不到一个大男人也说假话,但可惜你说谎的本领太差!”

卫天元哼了一声道:“我说了什么假话?”

少女笑道:“这辆车上好像还有一个大男人吧,我和你同车,又怎能说是孤男寡女?”

卫天元厉声喝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少女说道:“没什么,我知道你有许多心事,想和你聊聊。”

卫天元板起脸孔道:“我早已和你说过,我没功夫和你瞎扯!”

少女笑道:“我也早已知道你不肯理会我的,所以我只好借了姜雪君这套衣裳。”

卫天元心头一震,扑上前去喝道:“你这妖女,你把姜雪君怎么样了?”

要知这少女的武功甚为怪异,凭卫天元的眼力也看不出她是属于何家何派,看来似是介乎正邪之间,他知道姜雪君决不会有这样的朋友。第二、更重要的是,姜雪君的这套衣裳并不是普通的衣裳,这套衣裳是她和卫天元一起逃出徐家的那天晚上穿的,衣裳上还染有血渍的。对姜雪君来说,这套衣裳的意义恐怕比她那套新娘子的礼服还大得多,新娘子的礼服只能引起她的厌恶,这套衣裳却是交织着他们两个人的感情的。她又怎能把这套衣裳“借”给别人,即使这人真的是她的朋友。

既然不是“借”,那又怎会到了这少女的手上?卫天元自是难禁不寒而栗了。

少女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忽地又是噗嗤一笑,说道:“你是害怕我杀了姜雪君吧?”

卫天元扑上去喝道:“你不说出真情,我杀了你!”

少女笑道:“很好,有本领的你来杀我吧!”她身形一飘闪,卫天元连环三掌,竟是连她的衣角都未沾着。卫天元发了狠,正待加重掌力,那少女斜身窜出,说道:“听说你是齐燕然亲手调教出来的,对吧?”

卫天元道:“是又怎样?”

少女说道:“齐燕然武功号称天下第一,尤其剑法掌法都是天下无双,你的掌法我见识过了,如今只想见识见识你的剑法!”

只听得唰的一声,那少女已是一招“彩蝶穿花”,向他刺来,剑势轻灵之极。

卫天元一见她的剑法,便知空手对付不了,喝声:“好!”一个“凤凰夺窝”,身形反转过来,身形几乎是与那少女交叉而过,剑光俨若银虹,给她来个拦腰截斩。

卫天元飞身、拔剑、出招,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回身抵敌之时,他的“飞身夺位”已告成功。剑势如虹。把少女左右中三路都封住了。

少女赞道:“齐家剑法。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也未见得当真就是天下无敌的剑法!”

卫天元只道已是稳操胜券,冷笑说道:“好,那就让我瞧瞧真正的天下第一剑法是怎么样吧?”话犹未了,只见那少女已是平地拔起,挽了一个剑花,凌空刺下。剑花倏地散开,恍如千点万点寒星,当头洒下!

暗器中有“天女散花”的手法,这少女以快剑刺出,“剑点”散开功效和同时发出许多暗器一样。这种把暗器手法融于剑法之中的怪招,饶是卫天元见多识广,也是前所未闻,更没说见过了。

好在卫天元的临阵经验丰富,对敌方的优点缺点,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样,他才能够临危不惊,而且立即想到了对付的办法。

他以不变应万变,把长剑当作大刀来使,长剑抡圆,舞得虎虎生风。这少女的功力逊他一筹,纵然是剑点有如雨落,攻不入他的防卫圈中,亦是无济于事。

少女脚尖落地,笑道:“我的剑法当然也不是天下第一,不过,你的齐家剑法若是只能防御,恐怕就更不配称为天下第一了。”

卫天元给她一激,傲气顿生,心里想道:“好,你敢轻视我的师门剑法,我就一定在剑法上胜过你,方能令你心服口服。”其实卫天元的功力比她深厚,所学的武功也比她广博,若然卫天元不拘一格,尽展所长要胜这个少女,虽然亦非易事,但在三百招之内,那时一定可以胜得了她的。

两人再度交锋,少女剑法的奇幻,竟然还在卫天元估计之上。她身形飘闪,恍如蝴蝶穿花,剑光闪烁不定,出手之奇之快,简直是匪夷所思!

卫天元一声大喝,剑光暴长,攻势突发,犹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少女不敢硬接,连连后退。卫天元一招“李广射石”,身向前倾,剑势所及的范围,陡然伸长半尺!

高手比斗,只争毫厘,何况半尺之多,只听得“嗤”的一声响,少女的衣袖已是给卫天元削去一幅。

卫天元跳出圈子,冷冷说道:“还要比下去吗?”

少女收回宝剑,轻轻吹一口气,说道:“不错,你我都已尽展所长,是用不着再比下去了!”

她这口气轻轻一吹,只见铜钱般大小的一片布片,本是粘在剑尖上的,被她吹了起来,布片随风飘荡,恰好飘到卫天元的面前,少女插剑入鞘,两只眼睛,似笑非笑的望着卫天元。

卫天元怔了一怔,低下头一看,只见胸口部的衣裳开了一个铜钱般大小的裂口。他把手一招,接下那片飘到他面前的布片,用不着拿来补那裂口,已知这片布片是从他的衣裳上剜下来的了。

他想不到这少女的剑法竟然精妙如斯,不由得登时面红过耳,话也说不出来了。

少女插剑入鞘,笑道:“好在你和我都是同样心思,否则只怕是早已两败俱伤了。你破不了我的剑法,我也破不了你的剑法,咱们就算打个平手吧。”

卫天元当然懂得她说的“同样心思”是指什么,心里想道:“不错,我刚才是抱着点到即止的心思,对她手下留情,但若是大家都在同时施展杀手,我只能削断她的一条左臂,她却可以在我的胸膛开一个透明的窟窿,我焉能还有命在?”

他面红耳热,只好抱拳说道:“多谢姑娘手下留情,其实是我输了半招。”

那少女笑道:“你不必客气,其实你答应和我比剑,已是让我了。”这话也说得不错,卫天元假如不“只”是和她比剑,那少女根本就无法伤他。

“剑法我是胜不了你,不过你大概可以相信,假如我要杀姜雪君,我是做得到的吧。”少女说道。

这样说,那就是表明她没有杀姜雪君了。

卫天元还想到另外一层意思,这少女的本领是比姜雪君高得多,那么这套衣裳她可以是偷来的,也可以是从姜雪君手中抢过来的;还有,也可能是姜雪君已经被她捉住,那么姜雪君的衣物她自是可以予取予携。

“请问你穿了姜雪君这套衣裳跑来找我是什么意思?”卫天元道。

少女笑道:“第一,是要你不能不理会我;第二,是借这套衣裳作为信物,让你知道我已经见过她了。”

她这样回答,仍然未能解开卫天元心头的结。

须知卫天元想要知道的并非她是否见过姜雪君。

她能够取得姜雪君这套衣裳,用不着她说,卫天元亦已知道她是“见过”了姜雪君了。但“见过”姜雪君并不等于就是姜雪君的朋友。

他要知道的是“见过”之外的其他事情。

“姜雪君为何将这套衣裳给你?”卫天元问道。

那少女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当然知道她不会把这套衣裳送给我的,只不过是我借来的而已。”

卫天元冷冷说道:“恐怕你还没有完全说出真话吧?”

少女笑道:“不错,说是借来,其实是偷来的。不过,我想她不会怪我的,因为她已知道我对她是好意的了。”

卫天元道:“你既然对她怀有好意,又为何不和她一起来呢?”

那少女说道:“你以为我是鬼谷子,合指一算算得出今天准会在这里碰上你么?说老实话,昨天晚上,连我都还没有把握找着你呢?再说,我虽然帮了姜雪君一点小忙,却还谈不上有什么交情的。我怎能对她说,喂,我和你去找你的情人好不好?万一她大姑娘害了羞,不敢承认,反而骂我一顿,岂不更加糟糕?”

卫天元给她弄得啼笑皆非,问道:“你帮过她什么忙,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行踪?”

那少女说道:“你问得太多了。这些事情,你也不必马上知道的。你因何不先问我的来意?”

卫天元道:“好,那我就请问你的来意。”

少女说道:“我想先要知道,你心目中是否只有一个姜雪君?”

卫天元已是有点烦躁不安,按捺不住,说道:“你问得太多了。我不想谈个人的事情,请你干脆告诉我吧,姜雪君现在哪里,我去找她,这就不必麻烦你了!”

少女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却没说话。

她并没有开口,卫天元却忽地听到一个阴阳怪气的男子声音。

“嘿、嘿,你对姜雪君果然是有情有义,但对你有情有义的却似乎不只一个姜雪君吧?应该先找的你不去找,我倒要替另一位姑娘感到不值了!”

卫天元吃了一惊,呆呆的看了她片刻,方始恍然大悟:“原来那日在徐中岳家里说怪话的就是你!”

“怪不得她说和我早已相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卫天元心中想道。

少女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说道:“你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吧?”

卫天元道:“的确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要不是我如今和你单独相对,想破脑袋,我也想不到那个声音好似利锥一样刺耳的汉子,竟然会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少女噗嗤一笑,说道:“我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刚才你还骂我是妖女呢!”

卫天元有点尴尬,说道:“刚才我错骂你了,你别见怪。”

少女说道:“这样说,你好像已经承认我是你的朋友?”

卫天元说道:“那天徐家的宾客,甚至包括剪大先生在内,都是偏袒徐中岳的,只有你敢讽刺他,并且帮我说话,即使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也感激你的。”他不知道这个少女的来历,说话十分谨慎,既不说“承认”,也不说“否认”,只是表达了自己感激的心意。

少女哼了一声道:“你知道我那天为什么帮你说话,我是因为,你对姜雪君有情有义,才帮你说话的。”说至此处,她顿了一顿,突然接上这么两句:“那天我说的不是怪话,今天我说的也不是怪话。”

这两句话虽然好像有点突兀,卫天元是听得懂她的意思的。那天她帮他是因为他有情有义,只须他“有情有义”就行,不管他对姜雪君或是别的姑娘。因此如果今天他不先去找那位对他的情义不亚于姜雪君的姑娘,他就是寡情薄义了。

卫天元心头苦笑:“这种似是而非的道理,也只有像她这样古怪的姑娘才说得出来。”

“那位姑娘是谁?”卫天元问道。

“是你的师妹齐漱玉!”少女答道。

卫天元苦笑道:“原来你说的是她,这位小师妹我一向是把她当作小妹妹的。”

少女说道:“不管你当她什么,她对你有情有义总是不假。姜雪君现在平安无事,但这位小师妹却是身在危难之中,难道你不应该先去救她吗?”

卫天元吃了一惊:“她遭遇了什么灾难?”

“她已是落在白驼山的妖人手中!”

卫天元大惊道:“她是怎样被白驼山的妖人捉去的?”

少女说道:“不是捉去的,是给骗去的。正因为她受了欺骗,那就更可虑了!”

卫天元道:“她是怎样被骗去的?”

那少女道:“详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认了白驼山主的老婆做干娘!”

卫天元跳起来道:“有这样的事,那妖妇在什么地方?”

少女眯眯眼睛,说道:“我不知道。”

卫天元起了疑心,说道:“当真不知?”

少女说道:“我不骗你,我现在确实还未知道。”

卫天元听出她话里有话,盯紧她问:“现在还未知道,那就是说已经有了把握打听到她的下落?”

少女说道:“我可不敢这样说,我只能说,要打听她的下落,或者我比你较有办法。”接着笑道:“其实,莫说我现在还未知道,即使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卫天元道:“为什么?”

少女说道:“你一知道,当然是马上就要去救你的小师妹了。你要救人,他们可是不肯放人的。你以为结果会怎样?”

卫天元道:“他们会先害我的师妹?”

少女说道:“那倒不至于,你的师妹对他们很有用处,说不定白驼山主还想要她做媳妇呢!”

卫天元瞪眼道:“你不是开玩笑吧?”

少女说道:“一点也不是开玩笑,你若不相信,可以去问汤怀远,前天他亲眼看见令师妹和那白驼山的少山主一起走的,不但如此,而且他们还是以兄妹相称。”

卫天元道:“那我更非赶紧救她不可了。既然他们不会杀害漱玉,还有什么顾忌?”

少女说道:“有。因为他们不肯放人,你就必须和他们打上一架!”

卫天元道:“我打不过他们?”

少女道:“白驼山主夫妇都是武功高强,而且又擅使毒。我不敢说你一定打不过他们,不过,他们还有一个帮手,我看你最多只能接他十招。”

卫天元当然不相信,心里想道:“爷爷和我喂招,我都能够接到五十招外,爷爷是武林公认天下第一高手,难道这个人比爷爷还要厉害。”

少女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信不信由你,但我可不想你去送命。所以只能另想办法。”

卫天元道:“那人是谁?”

那少女笑道:“你又忘记我的脾气了,倘若可以告诉你的,我早已告诉你了,用不着你问。”

她不愿意说,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一是她害怕那人知道是她泄漏出去加害于她,故而有所顾忌。卫天元见她把那个人说得如此厉害,心里半信半疑,暗自想道:“这女子武功不弱,纵然是言过其辞,但打个折扣,那人的武功想必也是胜过她的。她不敢说,多半是因为有所顾忌。”

卫天元皱了皱眉头,说道:“那我怎样才可以救出师妹?”

少女沉吟片刻,说道:“办法不是没有,不过……”

卫天元道:“不过什么?”

少女说道:“不知你肯不肯相信我?”

卫天元道:“你把办法说出来让我听听。”

少女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摇头,这副神气好像是在说:“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还是不能相信我。”

但是她说了。

“办法还不是没有,办法就在你新近得到手的一件宝贝身上。”

“宝贝”和“身上”本是不能连在一起的,但卫天元一听,却也知道她说的“宝贝”是什么了。

不过,他当然还是不能不假装不懂,说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恕我不懂。”

少女又是噗嗤一笑,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这车子上藏的那个人是谁?”

卫天元情知瞒不过她,说道:“也不是什么奢拦人物,不过只是他生来命好,有一个做大官的老子。”

少女说道:“他的老子是谁?”

卫天元淡淡说道:“御林军统领穆志遥。”

少女笑道:“着呀,御林军统领的儿子,那还不是一件宝贝吗?”

卫天元已经猜到几分,不过仍是说道:“这件宝贝和我们说的事情又有何干?”

少女说道:“关系可大着呢,我问你,你要这件宝贝有什么用?”

卫天元道:“当然有我的用处,但这是我的事情,你管不着!”

少女道:“你放心,我不会抢你的宝贝的。但我倒想猜一猜你的用意,你不反对吧?”

卫天元说道:“你有一张嘴巴,我当然不能缝着你的嘴巴不让你说话。你要猜尽管猜好了。”

少女说道:“我猜你是拿这件宝贝去和穆志遥做一宗交易。对么?”

卫天元吃了一惊,心道:“这女子好厉害,她不但好像对我的事情知道得十分清楚,简直连我的心思都摸透了。”

原来他把穆良驹捉来的目的,的确是想和穆志遥做一宗交易的。不仅仅是用作人质,保护自己的生命而已。

穆志遥是徐中岳的靠山,他要报仇,首先就得去掉徐中岳这座靠山。因此他想和穆志遥办的交易就是,他和徐中岳之间的仇冤,不许穆志遥插手。

换句话说,亦即是不许穆志遥干涉他向徐中岳报仇。他要用穆志遥的儿子换徐中岳的头颅。

但现在,这个女子却好象要打他的主意,她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

卫天元道:“可惜什么?”

少女说道:“可惜一物不能两用。”

卫天元道:“你的意思是……”

少女说道:“你这件宝贝不但可以换徐中岳的头颅,也可以换你的师妹。”

卫天元道:“你怎么知道白驼山主愿意和我交换?”

少女说道:“想必你不会怀疑我是白驼山主派来和你谈条件的使者吧?据我所知,白驼山主夫妻固然是想要你的师妹做媳妇,但他们也想巴结穆志遥。要是你把这件宝贝直接交还穆志遥,他们就失了一个可以巴结穆志遥的机会了。”

卫天元道:“你好像说过,你根本就不知道白驼山主是在何方,却又如何进行交换?”

少女笑道:“你也好像忘记了我说过的另一句话了。我也说过我若要打听他们下落,相信我会比你较有把握。”

卫天元踌躇难决,说道:“你要我把穆志遥的儿子交给你?”

少女笑道:“你对我相信几分?嘿嘿,你不便直说是不是?我替你说吧,你是半信半疑对不对?”

卫天元给她来个默认。

少女说道:“我不能强逼你完全信任我,但只要你相信几分,那么咱们倒也不妨来个交易。”

卫天元道:“怎样交易?”

少女说道:“请你背转身子。”

卫天元莫名其妙,姑且依她所言,看她有什么花样。半晌,少女说道:“行了,你可以转过身了。”

卫天元转过身去,只见少女已经把那套衣裳脱下,拿在手中,说道:“你师妹的衣裳交换那位穆大少爷的衣裳,你说,这宗交易,是不是你占了便宜?”

卫天元道:“你要这位穆大少爷的衣裳做什么?”

少女笑道:“你这个人怎的这样笨,穆大少爷的衣裳和你师妹的衣裳,质地和式样虽然不同,但对我来说,功用却是一样。”

卫天元道:“哦,原来你是要拿作信物。”

少女说道:“不错,我有了你师妹的衣裳,你才相信我知道她的下落,同样道理……”卫天元抢着说道:“白驼山主也是要见了这套衣裳,才相信那位穆少爷是落在你的手中。”

少女说道:“还要多一层转折,他要拿这套衣裳到穆家去,证实了是谁的衣裳之后,才能相信我。我也不会以收藏肉票的匪首自居,我只不过是个中间人罢了。”接着笑道:“说得虽然不够完全,但你总算是明白了。这宗交易,你愿不愿意?”

卫天元道:“这宗交易,我虽然是稍稍吃了亏……”

少女跳起来道:“你占了便宜,还说吃亏?”

卫天元道:“这套衣裳本来是你要还给我的师妹的。”

少女哼了一声,说道:“可我还得把你的师妹也还给你呀!”

卫天元笑道:“你莫生气,我并没有说不做这宗交易呀。”

少女说道:“不,倘若你不承认……”

卫天元道:“承认什么?”

少女本来想说:“倘若你不承认是你占了我的便宜,这宗交易我就不做。”话到口边,一想给人占了便宜的话说出来那才真是给人占了便宜了。

卫天元这才笑道:“我是逗你玩儿的。说实在话,你这样做,实在是我受了你的恩惠,我是很感激你的。”

少女气平了些,佯嗔说道:“我是给你逗着玩的么?”

卫天元笑道:“谁叫你刚才戏弄我,我不故意气一气你,今天岂不是要两次栽在你的手中。”其实卫天元逗她倒不是为了报复,不知怎的,他很喜欢这少女生气的模样。说罢,已经剥下了穆良驹的衣裳,便即与那少女交换。

“我怎样和你联络?”卫天元问道。

“你不用找我,我会找你。”少女说道。

卫天元道:“好,那么我到京城等你了。”

他正待跨上马车,少女忽道:“且慢。”

卫天元回过头来,说道:“还有什么事吗?”

少女说道:“你准备坐这辆马车入京?”

卫天元道:“这不过是一辆比较好的马车,虽然比较好,也还是普通的马车,我坐它入京,有何不可?”

少女说道:“你知不知道这是震远镖局的马车?震远镖局是京师第一镖局,你以为像这样的大镖局,镖局里不会有穆志遥的人卧底么?”

卫天元一想,果然可虑。要知他虽然业已改容易貌,但这辆马车,只怕还是瞒不过穆志遥派在镖局里卧底的人。

少女笑道:“少安毋躁,我和再你做一宗交易。”说话之时,只见一辆破旧的骡车,已是来到他们面前。驾车的是个乡下老头,拉车的也是一匹老骡。

少女说道:“老骡破车,虽然不如你这辆马车值钱,可正适合你用。这宗交易,你做不做?”

卫天元看那驾车的老头,和普通的乡下老头毫无分别,他一直没开口说话。

少女说道:“这位王大叔是附近村子的,他常常用这辆骡车运瓜菜进城,把守城门的士兵都认识他的,我已经和他说好了,你可以当作是和他同一个村子的老友,顺便搭他的车进城的。除你外,他可以给你多运一个人。”

卫天元本来早已乔装打扮,和这老头一样,扮作一个普通的庄稼汉的,搭这辆破旧的骡车,正是适合他的身份。

卫天元道:“不过,我这位朋友可是见不得光的。”

少女说道:“这你放心,私运人口,王大叔倒是做惯了的。”

卫天元道:“好,这宗交易我做了。”

这老头帮他把业已给他点了穴的穆良驹搬过那辆破旧的骡车,这才说道:“对不住,可要委屈你这位朋友一下了。”说罢把几箩大白菜倒出来盖在穆良驹的身上,上面还堆了许多冬瓜。那些破箩就抛弃了,用车子来运瓜菜,是可以不用箩装的。

卫天元笑道:“这办法很好,其实他不是我的朋友,他是一位大少爷。”少女接口道:“大少爷舒服惯了,所以让他换换口味,睡睡破车,不算委屈。”卫天元大笑:“你说得对极了。”

少女忽道:“不对。”

卫天元道:“什么不对?”

少女说道:“你这个人本来是一点点小亏都不肯吃的,为何这次又肯吃亏?”

卫天元道:“因为我觉得你这辆破车的确比我那辆马车好。”

少女笑道:“我可有点过意不去,这样吧,我附加一件东西,当作是这宗交易的赠品,请你笑纳。”

卫天元不知这古怪的少女又要出什么花样,接过来一看只见是一条锁匙。

卫天元方自一怔,那少女已在说道:“这是一幢房子的门匙,有了这条门匙,你就可以做那幢屋子的主人。王大叔会送你到那里去的。”

卫天元方始恍然大悟:“原来她早已经安排好了,怪不得她说用不着我找她,她自会找我。”

“我正愁没处落脚,多谢你附送的礼物,我却之不恭,只有宁可受之有愧了。”卫天元道。

少女笑道:“只盼你别要后悔就好。”说罢,跨上马车。

“喂,喂,且慢!我还没有请教你的芳名呢?”卫天元叫道。

“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只要你相信我就行。”少女已经上了马车,笑声中去得远了。

卫天元的老骡破车,跑得虽然没有马车快,却也不如他想象的慢。

只是这个驾车的老头,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阴沉。卫天元和他说话,若是问他什么,他愿意回答的就用点头或摇头表示,不愿意回答的他就干脆不理;倘若不是问他什么,那他的态度就更加冷漠了,连点头和摇头都没有了,只让卫天元自说自话。

自说自话当然是无趣之极,所以卫天元也只好闭上嘴巴了。

嘴巴虽然闭上,心头却是难以宁静。

按“道理”来说,他现在“最”挂念的人“应该”是他的师妹才对,因为他刚刚知道的师妹落在妖人手里。

按“感情”来说,他最挂念的人则应该是姜雪君。因为他自己觉得好像是欠了姜雪君一笔感情的债,而他这次来京的目的,虽说主要是为了报仇,但次要的目的,却也正是为了找寻姜雪君的。

但说也奇怪,现在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影子既不是姜雪君,也不是小师妹,竟然是那个古怪的少女。

或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一类型的女子,故此有一种“新鲜感”吧。

他的朋友很少,女朋友更少。有生以来,和他有比较亲密关系的女子只有两个,一个是师妹,一个是姜雪君。但严格说来,她们恐怕也还未能算是他的真正朋友,因为朋友是不附带什么亲属关系的,而友情也必须在“对等的地位”上论交才建立起来的。他和她们之间的感情,与其说是“友情”,不如说是更像“亲人”那类感情。

齐漱玉是他的师妹,在他的眼中,她始终像是一个不会长大的小妹妹。

姜雪君更是从小就和他在一起的,他们分别时,姜雪君也才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不错,这十年来,他没有一天不思念姜雪君,他还记得儿时的“盟誓”,他要娶姜雪君为妻,但这种执着的感情,是为了追求一个失落了的童年旧梦,还是为了在一个偶然的事件中,他们有了相同的命运呢?如今他们都已是家破人亡,而姜雪君的家破人亡,却是受到他家的牵累的。

他从未怀疑过自己对姜雪君的感情,但他也从未想过这是哪一类的感情。

当然他对这个古怪的少女,更是根本还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最少已是因为她的“古怪”而引起他的好奇了。

这少女有独特的性格,而性格突出的人,总是比较容易吸引别人的。

卫天元想起这个古怪的少女,不觉心中苦笑,“想不到我出道以来,第一次吃了别人的亏,竟然是败在一个女子手上。”

他出道的日子不算长,不过三年多点,但会过的武林高手可真不少,纵然不能说是每战必胜,但强如崆峒派的掌门一瓢道人、扬州大侠楚劲松这些鼎鼎大名的人物,也不过和他打成平手而已。想不到和这少女比剑,他却竟然输了一招。

“嗯,这可真是不打不成相识了。”卫天元心里想道:“其实我不只是比剑输了一招,斗智也似乎是输了她一招了。如今我不就是在她安排之下进入京城么?”

随即他又哑然自笑,“说什么不打不成相识,她倒是识得我的,我可还没有资格说是和她相识呢!”

老骡破车,颠簸而行,他的心情也好像骡车一样起伏不定,不知不觉已是抵达都门了。

抵达都门,已是入黑时分。距离城门关闭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

幸而把守城门的兵士和那驾车的老汉相识,那兵士问道:“王老头,你怎的这样晚才进城,瓜菜还有买么?”

老头答道:“骡子老了,车也破了,几乎打它一鞭,它才走一走,没办法。只能这个时候才到了,反正不是什么上价瓜菜,整车卖给菜行让他们做腌瓜泡菜用吧,这几钱银子,给你买酒喝,意思意思。”

这么晚进城卖菜本来是会引起怀疑的,好在他们相识,那把守城门的兵士收了酒钱也就放他们进城了,连搭顺风车的卫天元也没加以盘问。

在京城里约莫再走了一个时辰,走过大街,穿过小巷,最后那老头把骡车在一家人家门前停下,这时天色早已黑了。

王老头只是作个手势叫卫天元下车,指一指那幢房屋,示意叫他自己进去。卫天元一下车,他就走了,什么话都没说。

这幢房屋有朱漆的大门,门口还有一对石狮子,看来像是富贵人家的屋子。

卫天元用少女给他的那把锁匙一试,果然大门就打开了。

他突然想道:“我为什么这样相信那个少女?”

要知他的父亲就是给朋友出卖的(这个朋友他差不多可以断定是徐中岳了),自从父亲被害之后,他早已养成了不敢轻易相信人的习惯了。

但现在他却任从这个古怪的少女的摆布,何以会这样相信她,连他自己也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不错,她穿了姜雪君的衣裳来见我,她见过雪君是可以相信的。她没有伤害雪君,或者也还可以相信。但师妹落在妖人之手一事,可就不能无疑了。”他继续想下去:“白驼山的妖人和爷爷曾有过节,即使漱玉不知此事,至少她会知道她的爷爷与白驼山人从无来往。她怎会认白驼山主的老婆做义母?又即使她不知道是白驼山主的老婆,但可以认作义母的总也得有足够的交情呀,她们的交情又是如何建立起来的?”

他疑团难释,又再想道:“这只是那古怪少女的片面之辞,她又拿不出证据,证明漱玉落在妖人之手,我该不该相信她呢?”

不错,他可以去震远镖局向汤怀远求证,但汤怀远是和剪大先生、徐中岳联名发出英雄帖的人,他们做的这件事正就是为了对付他的。虽然他也猜想得到汤怀远这样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他又怎能绝对信汤怀远呢?倘若他不能相信那个少女,汤怀远就更不能相信了。因为,最少到现在为止,他对那少女仅止于怀疑而已,尚未发现那少女对他含有敌意;而汤怀远的公开身份,却是站在他的敌人那一边的。

而且踏不踏进这间屋子,这是必须马上决定的!

倘若是他一个人,那还好办,但他是带着人质的。

他怎能在三更半夜,拖着被他点了穴道的穆良驹去找客店投宿?到客店投宿都不可能,更不用说跑去震远镖局以求容身之地了。

大门已经开了,没人出来迎接,也看不见里面的一点灯光。

即使那少女说的有关她师妹的事情是真,却又焉知这座屋子内不是布有陷阱?

他凝神细听,也听不出屋子内有任何声息。

看来这是一间古大屋,而这间大屋也像那个古怪少女一样神秘莫测!

片刻之间,卫天元转了好几次念头,终于还是决定冒这风险。

说也奇怪,他虽然找不出可以令得自己相信的理由,但在他的心里还是相信那个行径古怪的少女的。

在目前的情况之下,他也找不到别的地方可以容身,纵然他的心里还有许多解不开的疑团,他也只能相信那个少女了。

他抱着穆良驹踏进屋内,随手关上大门。

走过天井,踏上十多级的石阶,他进入一间空阔的屋子。“空阔”当然只是凭感觉的,屋子里黑黝黝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是有多大的地方,但凭感觉判断,似乎是个大客厅。

他把穆良驹放了下来,摸出随身携带的火石。

“唰”的一声,火石打出火光。

火光一亮,登时把他吓了一跳!

屋子里有一个人!

这个人大马金刀的坐在客厅的正中,脸上有交叉穿过的两道伤疤,可怖的还不仅是这道伤疤,而是这人阴森的模样活像一个僵尸!

火光一亮,这“僵尸”开口了。

“你来了么?我等你好久了!”说话的口气也是冷冰冰的。

卫天元吓了一跳,喝道:“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却先问道:“你以为我是谁?”

卫天元哼了一声,说道:“我看你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这个木然毫无表情,神气像个僵尸的人居然笑了一笑,说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个死过几次的、最近才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

卫天元一向胆子很大,不知怎的,此时也觉心里发毛,喝道:“别胡扯,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淡淡道:“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是谁就行了!”

卫天元道:“是谁叫你来这里的?”只道这个古怪人是那少女的朋友,心想:“那少女的行径如此古怪,她有一个古怪的朋友,那也不足为奇。”

那人说道:“我不是早已对你说过么,我是来这里等你的。我喜欢来就来,用不着听别人的命令!”

卫天元道:“你等我做什么?”

那人忽然把一捆绳子掷在卫天元面前。

卫天元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冷冷说道:“这是用牛筋搓成的绳子,我想你一定懂得怎样用绳子来反缚自己的双手吧?”

卫天元听见了这样荒谬的要求,大笑说道:“你把我缚起来,你也该亲自动手呀!怎能叫我反缚自己?”

那人说道:“因为我不能亲手缚你。”

卫天元道:“你的手有毛病?”

那人说道:“没有。”

卫天元道:“那就一定是你的脑筋有毛病了,天下岂有叫人反缚自己的道理?”

那人说道:“你的爹爹有没有叫你自己打过自己的手心?”

卫天元怒道:“岂有此理,你敢讨我的便宜?”

那人说道:“不错,我不是你的父亲,也并非因为你做错了事才要责打你。但以你我的身份而论,我若亲手缚你,那也是有失自己的身份的!”

卫天元冷笑道:“你是什么身份,总不会高过穆志遥吧?穆志遥要缚我,他也得自己动手!”原来他是把这个人当作穆志遥派来的鹰爪了。

那人冷笑道:“穆志遥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相比?你真是岂有此理,你以为我是他派来的吗?”

卫天元怔了一怔,心想:“这人口气好大,但依此看来,他的身份大概也不止于只是穆志遥的鹰爪。”要知此人倘若是穆志遥的下属,他当然是不敢如此出言轻蔑他的上司的。

殊不知那人在冷笑中,却也有几分内愧。原来他虽然看不起穆志遥,但这次他要活捉卫天元,却也是要送给穆志遥的。不过不是由穆志遥直接命令他,卫天元也不是由他送去给穆志遥而已。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齐漱玉的父亲齐勒铭。他受了白驼山主夫妻暗算,唯一的女儿亦已落在他们手中,他是迫于无奈,只能拿卫天元去交换女儿。

宇文夫人已经给他酥骨散的解药,他的功夫是恢复了。不过另一种下在他身上的毒是三个月后才发作的,宇文夫人却是必须在得到卫天元之后才肯给他解药。其实,他的女儿落在他们夫妇手中,即使宇文夫人不用这个办法来威胁他,他也不能不听命于他们夫妇的。

卫天元哪里想得到这个要他自缚双手的人竟然是师妹的父亲!

不错,他可以断定这个人不是穆志遥的手下,但不是穆志遥的手下,并不等于就不是他的敌人。这个人可能是皇帝宠信的大内高手,也可能是他的仇家请来对付他的。

卫天元心头火起,冷笑说道:“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你要我反缚双手也行,但得依我一个条件。”

齐勒铭似乎也想不到他会这样回答,愕了一愕,说道:“什么条件?”

卫天元道:“把你的一对眼珠子给我挖出来!”

齐勒铭哈哈大笑道:“这样交换也算公平,我要你反缚双手,你就要我自己挖眼珠。不过,你为什么要我挖眼珠而不是叫我割耳朵或自断双手呢?”

卫天元道:“因为你有眼无珠,你知不知道我平生也是从来不肯屈服于人的吗?不管那人是谁,天王老子也不行!”

齐勒铭道:“好,有志气,有志气,那么咱们打一个赌如何?”

卫天元道:“怎样打赌?”

齐勒铭道:“只要你能接我十招,我就自挖眼珠,要是你接不下,你就得反缚双手!”

卫天元在划出道儿的时候,心里还着实有点害怕,害怕这人若是真的敢于自挖眼珠,那时他为践诺言,岂不是要自缚双手,任凭对方处置?

待听得齐勒铭这么一说,卫天元这才放下心上一块石头,冷笑说道:“你要在十招之内将我打败?”

齐勒铭道:“不错,要是你能够接到第十一招,就算你赢。但我可得有言在先,我知道你是不肯自己认输的,所以我说要在十招之内将你打败,就是真的要把你打败!”

齐勒铭道:“这就是说我可能将你打伤,但你放心,我不会伤你性命。”

卫天元气极大笑:“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狂妄的人,好吧,那咱们就在十招之内,一决死生便了。”

齐勒铭道:“你以为我是狂妄么,你焉知我不是对你的一番好意?”

卫天元心头一动,想起那古怪少女说的那个白驼山主的帮手,“她说我决计抵挡不了那个人十招,她说的那个人莫非就是眼前这个怪物?这回可真是上了她的大当,坠入她的陷阱了。”

卫天元只道齐勒铭是和那少女串通好了来对付他的,于是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你还是对我的一番好意么,真是盛情可感了。好,那么我也给你一个人情。”

齐勒铭一怔道:“你要给我什么人情?”

卫天元道:“我若能够接满你的十招,我只要你挖一只眼球,另外一只眼球则只要你用一句话来交换。”

齐勒铭道:“哦,你想要我用什么话来换?”

卫天元道:“说出齐漱玉是在什么地方!”

齐勒铭变了面色,喝道:“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个人,你以为我是谁?”

卫天元冷冷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不错,我是不知道你的姓名来历,但我知道你是白驼山主的帮凶,是帮他害我的师妹的。”

齐勒铭松了口气,故意说道:“原来你说的这位齐姑娘就是你的师妹么,你很喜欢她是吗?”

卫天元喝道:“不要你管!”

齐勒铭道:“但听你的口气,你此来好像就正是要为了救她的,对吗?”

卫天元说道:“不错,我拼了性命,也要将她救出你们的魔掌,我划出的道儿你依是不依?”

齐勒铭松了一口气,哈哈笑道:“反正你是决计接不了我的十招的,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来吧,来吧。”

卫天元双掌交错,作势出击,冷笑说道:“好,我倒要看你如何能够在十招之内将我真的打败!”

齐勒铭忽地说道:“且慢!”

卫天元道:“你不是催我动手么,还等什么?”

齐勒铭道:“我知道你在齐家的武学之中,以剑法学得最好,你因何不亮剑?”

卫天元道:“我以为你是想和我比试拳脚功夫。”原来他见齐勒铭双手空空,按江湖上的比武规矩,对方没有兵器,他自是不能占这便宜,以免给对方轻视。

齐勒铭哈哈笑道:“当今之世,需要我拔剑才能和他动手的,大概也数不上十个人,你还不在这十个人之列。小伙子,我劝你还是别要逞能的好,否则你更不是我的对手。”

卫天元认定他是白驼山主一党,心里一想,“他是来捉我的,万一输了给他,我还要自缚双手,这样耻辱,我如何能够忍受?他如此骄狂,想必也有几分本领,对付白驼山的妖人,我又何须讲究什么江湖规矩?”

他急于去救师妹,要知道师妹的下落,首先他得接满这人的十招,他暗自思忖,即使是“爷爷”以一双肉掌接他的剑,也决计不能在十招内将我打败,这样的便宜乐得去捡。于是唰的拔出剑来,喝道:“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但我有言在先,我的剑上可没长眼睛!”

齐勒铭笑道:“小伙子,你有本事尽管伤我,我死而无怨,别多说了,快出招吧!”

卫天元心道:“这是你自己找死!”挽了一个剑花,一招“白虹贯日”就刺过去。

“白虹贯日”是刚劲的剑招,别的剑法虽然也有此招,却无齐家剑法的凌厉。一出手便有如龙吟一般,当真像是一道白虹,刺向对手胸膛。

齐勒铭喝道:“我手中无剑,实是有剑,你小心了!”喝声中左掌一拨,右掌一托。卫天元出手已是够快的了,不料他出手更快,卫天元是剑术的大行家,见他如此出手,大吃一惊,连忙移形易位,倒纵变招。

原来齐勒铭说的“手中无剑,实是有剑”,倒非故弄玄虚。他使的确实不是掌法而是剑法。他的一双手都是剑,左掌一拨是剑法中的“拨草寻蛇”,右手一托是剑法中的“横云断峰”。

“拨草寻蛇”本是极其普通的招式,但齐勒铭以掌代剑,使将出来,却是当真有其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把一招极其寻常的招式,变得大大出人意表之外的“奇招”了。“拨草寻蛇”是试探对方虚实的“虚招”,“横云断峰”则是甚为刚劲的实招,一虚一实,配合得恰到好处,卫天元若不是见机得早,忙即退步变招,手中的长剑,非给他夺去不可。

卫天元大惊之下,这才知道对方的武功果然是深不可测,比起他原来的估计,还要高明得多。

要知俗语有云:“一心不能二用。”单剑有单剑的招式,双剑有双剑的招式,但即使是用双剑的人,也很难在同一的时间,双剑各自使出不同的招式的。更何况以掌代剑,而又居然配合得这样妙到毫巅!

“别的武功未知,单以剑法而论,这人的剑法倒的确似乎是比爷爷的剑法还更神妙!”卫天元心里想道。

心念未已,只听得齐勒铭已是赞了一个“好”字,哈哈一笑,说道:“你的剑法果然学得不错,只可惜稍欠沉着。”

齐勒铭的赞好,确也是出于衷心的。他以掌代剑,使出这样奇妙的怪招,本以为卫天元是决计避不开的,哪知还是给他避开了。

但在齐勒铭是由衷之言,听在卫天元的耳中,却是不禁面红耳热了。

“这是第一招,你不必分心记数,我给你记下来了!”齐勒铭道。

卫天元哼了一声,说道:“多谢指教”,一个移形易位,转身发招,第二招已是剑掌兼施的杀手!齐勒铭说他刚才的剑法不够沉着,他倒也真的够虚心接受,这第二招剑掌兼施,稳中带狠,果然是比第一招厉害得多。

他在剑中夹掌,还有一个企图,那是准备齐勒铭仍然以掌代剑之时,他的掌法就可破齐勒铭的“剑法”,因为以掌代剑,那是要用指尖来代替剑锋的,指尖之力当然抵挡不了掌力的一拍。故此严格来说,他的所谓“破”乃是破以掌代剑的“剑法”,要是齐勒铭手中也拿着一把剑,效果当然是适得其反了。

哪知他的企图还是逃不过齐勒铭的眼睛。当他一掌拍下之时,齐勒铭也突然化指为掌,以掌对掌,以“剑”对接,硬接了他这一招。

双掌相交,“蓬”的一声,卫天元倒退三步,齐勒铭只是晃了一晃。

虽然只是身形一晃,已是令他大感意外了。

原来齐勒铭因为自小聪明过人,父亲教他什么,他一学就会,以致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肯痛下苦功,基础功夫就打得不够扎实。他认真练武,还是在他离家出走,大受挫折之后的事情。卫天元的资质或许比不上他,但却胜在自小就下苦功,基础比他巩固。

不错,以他现有的内功造诣而论,也还是胜过卫天元的,但却也相差并不太远。

他这一掌已经用了八成功力,哪知卫天元只是倒退三步,并没跌倒,他暗自想道:“我在他这样年纪的时候,功力恐怕只有他目前的一半。剑法和掌法也未必就胜得过他。怪不得爹爹把平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唉,我小时候得不到爹爹的欢心,那也是有原因的,我是太过令爹爹失望了。”

他的感情十分复杂,禁不住说道:“齐家找到你这样的传人,唉……”

他似乎不知怎样说下去才好,忽地一声长叹,叠声说道:“可惜,可惜!”

卫天元怎知他的心思,大怒道:“我打不过你,并不是齐家的武功比不上你,你可惜什么?”

齐勒铭黯然说道:“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因为你学的功夫不行,觉得齐家没有一个好徒弟而可惜的。恰恰相反,正因为齐家的衣钵传人非你莫属,我才觉得可惜。”

要知齐勒铭虽然早已和父亲脱离关系,而他目前的所学,也早已超出家传的武学范围,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希望齐家的武学能够流传下去,发扬光大的。但“可惜”的是,他虽然明知将来能传齐家武学的人,非卫天元莫属,而他却不能不把卫天元捉去给白驼山主夫妇交换自己的女儿。

他当然也猜想得到,卫天元一到了白驼山主夫妇的手上,他们一定会把卫天元拿去献给穆志遥。卫天元是钦犯的身份,到了穆志遥手上只怕是性命难保了。

这么一来,他岂不是要毁了他齐家的衣钵传人!

但若不牺牲卫天元,又如何能令自己的女儿脱出魔掌?卫天元不知他的心思,只道他是说风凉话儿,大怒说道:“我学到手的不过是齐家武学的皮毛,却也未必见得十招之内就输给你,你也不必手下留情,我和你拼了!”

齐勒铭苦笑道:“你要拼命,我也没有办法,好,你来吧!”

卫天元飞身扑击,剑势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

这一招叫做“云麾三舞”,一招三式,每一式又暗藏着几个变化,当真可说得是奥妙无穷。齐家剑术的精华,差不多都已包括在这一招三式之中。

而且还不仅是齐家剑法的绝招而已,更可怕的是卫天元这种打法。

齐勒铭要破他这一招不难,难的是如何避免两败俱伤。

不错,他的功力比卫天元高,出手比卫天元快,“云麾三舞”虽然奥妙,但所有变化,他也都了然于胸,若然他用重手法制敌在先,一下子就可以要了卫天元的性命。卫天元保不住性命,他当然是可以避免受伤了。

但这只是他避免受伤而已,卫天元却非但不免受伤,连性命也可能失掉的。

齐勒铭避无可避,哼了一声,冷笑说道:“小子,真的要拼命呀!”在剑光笼罩之下,倏地中指疾弹。

一弹之下,剑光流散,卫天元虎口酸麻,宝剑几乎脱手。

卫天元大吃一惊,不由自己的又是倒退了三步,暗自想道:“怎的这人用的弹指神通功夫,和我的所学竟是大同小异?论功力,他似乎不及爷爷,倘若爷爷用这一招,我的剑非脱手不可,但我和爷爷试招,又怎能用两败俱伤的打法?倘若我用这种打法,爷爷却就不一定能够弹个正着了。论指法,这个人的弹指神通倒似乎比爷爷更为高明了!”

殊不知卫天元固然暗暗吃惊,齐勒铭也是心里叫了一声“好险!”刚才他这一弹,倘若差之毫厘,实是不堪设想。

齐勒铭吁了口气,说道:“好,这已是第五招了,还有五招,你好自为之吧。”

他这样说,大出卫天元意料之外,令得卫天元不禁为之一愕:“怎的他竟然要让我占他的便宜?”

要知“云麾三舞”虽然一招三式,但在剑法中只能算是一招的,现在齐勒铭居然算作三招,那不是大大便宜了他吗?

卫天元哼了一声,说道:“你算作三招也好,算作五招也好,反正我这条性命是豁出去了!”剑锋疾转,划出一个圈圈,又是一个圈圈,大圈圈套着小圈圈,斜圈圈套着正圈圈,瞬息之间,无数剑圈朝着齐勒铭套下!

齐勒铭吃了一惊,心中甚为诧异:“这是什么剑法,爹爹可没教过我!”

原来这是齐燕然晚年所创的一套剑法,这套剑法一共只有七招,是从天山剑法中的大须弥剑式变化出来,大须弥剑式是天山派的镇山之宝,本来是不肯传给外人的,只因天山派一个弟子,曾经受过齐燕然救命之恩,齐燕然又愿意拿他名震江湖的“弹指神通”功夫和他交换,这个天山派弟子方肯答允。不过,却还是附了一个条件,这大须弥剑式只许齐燕然学,不许齐燕然拿来使用。他之所以要提这个条件,那是因为怕“私自授受”的秘密泄露出去,给本门师长知道,他就难免要受重罚了。

齐燕然是被尊为一代武学宗师的人物,当然也不愿意照搬别人的剑法,立即便答应了。

不过由于大须弥剑式实在奥妙无穷,齐燕然经过许多年潜心研究,方始能够变出新招。新招吸收了大须弥剑式的精华,但剑式则已大有分别。而且在“剑理”方面,他也有了新的创造。甚至可以说是已经超过了“神似”的境界,的的确确,是他自创的一套剑法了。

最大的不同是,大须弥剑式乃是以守为主的,他的这套剑法则是以攻为主的。但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他本人已经练到了不求守而自守,不求攻而自攻的地步。随意挥洒,都是攻守兼施的妙着。不过,虽说是“攻守兼施”,攻势在每一招中都占到七成。

卫天元还没有达到这样境界,他索性丝毫不取守势,不但每一招都是百分之百的攻势,而且每一招都是两败俱伤的剑法!

齐勒铭从未见过这套剑法,霎时间也不禁给他攻得手忙脚乱。

但齐勒铭毕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武学大行家(在武学见识方面,可能他还稍逊于他的父亲;但倘若真个交手的话,他的父亲恐怕也未必能胜他了),只应付了两招,他已看出了卫天元这套剑法的漏洞。

他摇了摇头,说道:“这套剑法本来是足以比美天山派大须弥剑式的上乘剑法,你只知狠攻,可糟蹋了这上乘剑法了!”

虽说是有漏洞,但这套剑法他当真还不知道要如何应付才好。

不错,他可以抓着漏洞进攻。但剑法如此狠辣,而且由于本是上乘剑法,漏洞也有后着弥补,且是一现即逝的。他必须当机立断,狠攻对方破绽。亦即是说,他决不能手下留情,若他从漏洞进攻,不下重手法的话,卫天元不受重伤,他就要受重伤了!

卫天元一声冷笑,对他的“指正”不理不睬,接着来的又是两招从大须弥剑式中变化出来的剑法!

已经是第九招了!

怎么办呢?杀卫天元呢还是不杀?

重手法一击之下,卫天元必受重伤无疑,甚至不仅重伤,更可能立即毙命!

不错,把卫天元捉去送给白驼山主,卫天元也可能被杀害的,总要比亲手杀他“好过”一些。

他好像看见了父亲含泪的眼睛!

卫天元是他的父亲一手调教出来的,和他的女儿一样,都是他的父亲疼爱的人。甚至卫天元在他父亲心中的地位比他的女儿还更重要!

因为卫天元是他父亲寄望最大的人,齐家武学的衣钵传人非他莫属!

他若杀了卫天元,他的父亲还能原谅他吗?

但倘若不杀了卫天元,他就要实现诺言,挖掉一只眼珠!

难道他还能够向卫天元求饶悔约?

更重要的是不杀卫天元就不能得回自己的女儿。

怎么办?怎么办?

已经是第九招,不能再犹疑了!

在霎那间,他转了好几次念头,终于一声大喝,双掌齐飞,使出杀手!

古怪的少女

三更时分,姜雪君来到了什刹海的湖边。

目光如水,水面无波,有如明镜。

姜雪君的心头可是不能像湖水那样平静。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赴一个陌生人的约会。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相信那个古怪的少女。

“她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听她的口气似乎可以带我去见一个人,那个人是元哥吗?”

正在她思疑不定之际,那个古怪的少女突然在她面前出现了。单身一个,并没有她的元哥!

这少女一出现就微笑道:“你一定很失望了,是吗?”

姜雪君面上一红,说道:“你这话可说得古怪,因何我要失望?”

少女噗嗤一笑,说道:“别装蒜了,你心里想见的是谁,还瞒得过我吗?可惜你只见到我这个冒牌的飞天神龙。”

姜雪君不置可否,只道:“你为什么要冒充卫天元?”

少女说道:“因为我要做他的身外化身。”

姜雪君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少女说道:“慢慢你就会懂的。我先问你,你想不想今天晚上就见到卫天元?”

姜雪君知道她的古怪脾气,不敢故作矜持,立即问道:“他在哪里?”

少女道:“别着急,我会带你去的。不过,我还想请一个人与你同去,你愿不愿意?”

姜雪君道:“你是主,我是客。你喜欢约谁就约谁,又何必问我?要问你也只宜问卫天元。”

少女笑道:“这个人正是卫天元希望我能够替他找去的。不过我却有点害怕你不愿意见到这个人。”

姜雪君道:“这个人是谁?”

少女说道:“是卫天元的师妹齐漱玉。”

姜雪君又惊又喜,说道:“谁说我不想见她,我正想打听她的消息呢。可我又不敢到震远镖局打听。要是你能够替我约会她,那是最好不过。”

少女说道:“和她一起去见卫天元,你也愿意吗?我要你说心里的话!”

姜雪君有点奇怪,又有点着恼。奇怪的是,这少女竟然似乎知道一些他们三人之间感情上的纠纷;着恼的是,这少女却未免把她看得太过气量浅窄了。

“他们是师兄妹,从小就在一起的。要是你只能容许一个人去见卫天元,这个人就应该是她而不是我。我怎会不愿意和她同去?”姜雪君道。她要成全卫齐二人的心意,亦已尽在不言中。

少女点了点头,说道:“我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那么这件事情,我就拜托你了。”

姜雪君怔了怔道:“什么事情?”

少女说道:“就是去找齐漱玉的事情呀。本来是卫天元要我做的,但我不方便去,你肯容我去把她找来吗?”

姜雪君道:“她在哪里,你告诉我!我马上去。”

少女说道:“你不要心急,听我把话说清楚了再去。”

姜雪君道:“好,那你赶快说吧。”

少女说道:“她不是一个人住的,你到那个地方,不能一开口便说是要找她,你要先行求见一位宇文夫人。”

姜雪君问道:“这个宇文夫人是什么人?”

少女说道:“是她的义母。”

姜雪君松了口气,笑道:“我还以为她是落在了坏人的手中,已经被软禁起来呢。原来是她的义母。”

少女说道:“你的猜想,其实也离事实不远。”

姜雪君吃了一惊,说道:“如此说来,她的义母原来还是一个坏人了?那她为什么会认这个宇文夫人做义母?”

少女说道:“我也不很清楚,但猜想她是被骗的。不过你也不用为她太担心,据我所知这个宇文夫人对她还算不错。”

姜雪君道:“这个宇文夫人骗她做什么?”

少女说道:“我不想胡猜,你也无须知道这许多事情。我想说的只是,你去见这位宇文夫人可能冒一点风险的,你愿不愿意为齐漱玉冒这风险?”

姜雪君是一个已经有相当丰富的江湖阅历的人,心里想道:“这个古怪的女子,她知道的事情一定比她口里说出来的事情多,不过她不肯告诉我罢了。我该不该相信呢?”

她权衡利害,若是不相信这女子的话,又怕齐漱玉当真是非她救援不可,心里想道:“她昨晚冒充飞天神龙,间接也帮了我的大忙,我被逼和徐中岳成婚那天,她又是帮卫大哥说话的,说不定她当真是卫大哥的朋友。”

她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理,终于决定冒这风险。

“好,我愿意去。请你告诉我那个地方吧。”姜雪君道。

少女用手一指,说道:“你从这座桥走过去,走到那个小岛上,岛上有一间古老大屋,宇文夫人就住在那儿。不过,你还要等一等。”

姜雪君心急如焚,说道:“还等什么?”

少女笑道:“你忘记我借了你一套衣裳吗?这套衣裳我不能还给你了,不过我可以用另一件衣裳和你交换。”

姜雪君一看,她拿出来的竟是一件男子的上衣,不觉怔了一怔,说道:“我要男子的衣裳做什么?”

少女说道:“因为你可以用这件衣裳去换!”

姜雪君吃了一惊,说道:“这是谁的衣裳?”

少女说道:“这个人是宇文夫人看得比齐漱玉还更重要的!”

姜雪君道:“但只凭他的衣裳就可以把齐姑娘换回来吗?”

少女说道:“当然不是只凭这件衣裳,但有了这件衣裳,她才肯相信你的话,其实还是以人换人的。”

姜雪君恍然大悟,说道:“哦,我明白了,这件衣裳的主人,想必是已经落在你的手中了?”

少女说道:“不,是落在你的卫大哥手中。不过,这一点你却是无须明白告诉她了。”

姜雪君道:“那我怎样对她说?”

少女面授机宜之后,笑道:“这宗交易,咱们是占了绝对上风。你坚持她先放人,料想那宇文夫人也不敢不依的!”

哪知事情的结果,却不如这少女所料。

姜雪君找到那间古老大屋,拉起门环,敲了三下。

一个老仆人只把大门打开半扇,看了看姜雪君,冷冷问道:“你找谁?”

姜雪君道:“我是来求见宇文夫人的。”

那老仆人面色一沉,说道:“姑娘,你找错地方了。这里并没有……”

但姜雪君不待他把话说完,已是抢着说道:“不会错吧,那个人叫我把礼物送来这里,他是说得非常清楚的。这里也只有这一间古老大屋。”

老仆人本来是想关上大门的,此时似乎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你是代人送礼物来的吗?”

姜雪君道:“是呀。我并不认识宇文夫人,只是替人送礼物给她的。”

老仆人道:“那个人是谁?”

姜雪君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那个人是刚从西山回来的。”

此言一出,老仆人耸然动容,把门打开了。

“对不住,我有点撞聋,听得不大清楚,你要找的是什么、什么夫人?”

姜雪君大声道:“是宇文夫人!”

老仆人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气,拍一拍脑袋,说道:“不错,不错,我想起来了,有一位宇文夫人是敝主人的远亲,前几天来的。刚才我听得不大清楚,以为你是要找我家主人,那就错了。我家主人不是复姓的。”

姜雪君明知他要替自己掩饰,便微笑道:“你想起就好,那么现在你可以带领我去见这位宇文夫人了吧?”

老仆人忙不迭的说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请随我来。”

宇文夫人和她的儿子宇文浩在密室中接见她。

宇文浩震惊于她的美色,不觉呆了一呆,心想:“这样美貌的姑娘,当真是我自出娘胎从未见过的!齐漱玉长得也算不错了,她比齐漱玉还美得多。难得她送上门来,可不能轻易放过她了。”

“他是小儿,单名一个浩字。浩儿,客人来了,你傻头傻脑做什么,还不快帮我招呼客人?”宇文夫人说道。

宇文浩嬉皮笑脸的说道:“什么风把月殿的嫦娥也吹来了?请恕我失礼啦!”

姜雪君板起脸孔不理会他。

宇文夫人嗔道:“浩儿,别胡说八道,快给客人倒茶。”

姜雪君落落大方的和宇文夫人见过了礼,说道:“小女子的来意想必令仆已经禀告夫人了?”

宇文夫人道:“听说你替人送一件礼物给我,是吗?”

姜雪君道:“不错,就是这件礼物。”

宇文夫人一见穆良驹那件外衣,不觉定了眼睛。不过,若是比起她的儿子,她还算是比较镇定得多。宇文浩一见,则是不禁脸上变色,他捧着的茶杯,杯中的茶泼了一半。

宇文夫人把那件外衣翻来覆去看了一阵,说道:“礼尚往来,你的那位朋友送来这份厚礼,想交换什么?”

姜雪君道:“听说有一位齐漱玉姑娘住在这里,我的那位朋友想见她一面。可否让齐姑娘和我一起回去?”

宇文夫人道:“对不住,这件礼物我还要请人鉴定一下。你别笑我市侩,交换礼物,最好是彼此都不用吃亏。这件礼物若然不是赝品,这宗交易就可商量了。”

姜雪君说道:“我懂。要公平交易,当然就得讲究货真价实,夫人尽管叫人来看货议价吧。”

宇文夫人道:“浩儿,叫你的爹爹来。”

宇文浩似乎心神未定,忽地冲口而出,说道:“不用叫爹爹来看了,这件衣裳,我也曾经见过的,的确是穆大公子的衣裳!”

宇文夫人瞪儿子一眼,这倒不是怪她的儿子不该说出谁是衣裳的主人(在她的想法,姜雪君既然是受托来送“礼物”的,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件衣裳的来历),而是恼怒她的儿子不懂她要把丈夫请来的用意。

“见过又怎么样?你怎知道穆大公子那天穿的就正是这件衣裳?但我知道你那天并没见过穆大公子。”宇文夫人说道。

姜雪君是个聪明女子,一听得“穆大公子”这四个字,登时醒悟:“敢情他们说的穆大公子,就是御林军统领穆志遥的大儿子穆良驹?”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宇文浩说道:“我那天虽然没有见过穆大公子,但穆统领前两天派了一个人来求爹爹帮他的忙,帮他查访失踪的儿子,那个人仔细的描绘穆大公子那天所穿的衣服和这件衣裳正是一一相符。那天你没在场,我可是在场的。”

姜雪君喜出望外,暗自想道:“原来果然是穆良驹已经落在卫大哥的手中,怪不得那个女子说这宗交易我们是占了绝对上风了。但为什么她却又不敢来呢?”

宇文夫人暗暗骂了儿子一声“好蠢”说道:“你懂得什么,多一个人过目总好一些,快去叫你的爹爹来吧。”

忽听得一个人冷冷笑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浩儿,你妈说得不错,这样大的买卖当然应该谨慎一些,让我来看货式吧。”

他一进来就向妻子打了个眼色,夫妻俩作了会心的微笑。

姜雪君道:“这位是宇文先生吧,货式你尽管看,但我也得有言在先,托我来做这宗交易的朋友是铁价不二的。”

白驼山主只看了一看,便即说道:“一点不错,货式确是真的。你看,这是他们穆家的标志!”抖开那件衣裳,把绣在衣角上的一头雄鹰指给妻儿看。

宇文夫人说道:“如此看来,穆公子的确是在你那位朋友的手中了,贵友大名,可否见告?”

姜雪君冷冷说:“公平交易,各得其所,何须问及卖主姓名。”

宇文浩忽地文绉绉说道:“久仰芳名,今日得见,何幸如之!”

姜雪君哼一声,说道:“你仰我的什么芳名?”

宇文浩道:“姑娘岂仅只是洛阳的第一美人,依我看来,即使称为天下第一美人亦不为过!”

姜雪君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对方已经知道她的来历。当下板起脸孔说道:“这宗交易,你们到底想不想做?我可没有功夫陪你们瞎扯!”

宇文夫人微笑道:“姜姑娘,你别生气。做生意虽然不必知道对手姓名,但若是相识的岂不更好!小儿不过是对你表示仰慕之意,也并没有得罪你啊!”

宇文浩哈哈一笑,说道:“你不喜欢‘瞎扯’,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不用你告诉我们了,我们已经知道你叫做姜雪君,你的那位朋友是绰号飞天神龙的卫天元!”

姜雪君道:“是又怎么样?”

宇文夫人道:“飞天神龙要把他的师妹换回去是不是?但他不能只凭这件衣裳就要换人啊!”

姜雪君道:“不错,这件衣裳只是作为凭证的信物,他是准备用这件衣裳的主人来和你们交换的。”

宇文夫人道:“咱们不必兜圈子说话了,穆公子你带来了没有?”

姜雪君道:“卫天元一见到齐姑娘,立即就会把你们所要的人放回来。”

白驼山主道:“如此说来,岂不是要我们冒很大的风险?”

姜雪君道:“做生意讲的是一个信字,倘若你们不相信我,这宗交易就作罢论!”

白驼山主笑道:“姜姑娘,我不但相信你,而且我也绝不担心飞天神龙不肯放人。”

姜雪君倒是一怔,想不到谈判这样顺利,便即说道:“好,你们既然同意,那就请你们把齐姑娘交出来吧。”

白驼山主道:“那位齐姑娘可以让你带回去,不过交换的条件可得稍为改变一下。”

姜雪君不知他们另外有何要求,但想最紧要的是齐漱玉能够回去,便道:“卫天元本来说过,这宗交易是铁价不二的,但不知你们想要改变什么条件,你们也不妨提出来,说不定我可以替他拿个主意。”

白驼山主哈哈一笑,说道:“这件事我们本来用不着和卫天元商量的,只要姜姑娘你答应就行。”

姜雪君莫名其妙,说道:“小事我可以作主,大事恐怕……”

白驼山主道:“这件事根本与卫天元无关,只是和你有关的!”

姜雪君柳眉一竖,问道:“此话怎说?”

白驼山主道:“因为我们的交换条件变了。不错,我们仍然可以换人,但换的不是穆统领的大公子穆良驹了!”

姜雪君道:“是谁?”

宇文浩忽地替他父亲答道:“是你!”

姜雪君吃了一惊,说道:“我?”

宇文浩道:“不错,只要你愿意替代齐漱玉留在这儿,我们马上放她回去。”

姜雪君冷笑道:“你们没诚意交易,那也罢了。却当我是好欺负的么?”

宇文浩道:“只是交换而已,怎能说是欺负。我不但不会欺负你,我还……”

姜雪君怒道:“废话少说,我只问你,你们要我做什么?”

宇文夫人微笑道:“姜姑娘,你别生气。不是我偏袒小儿,他要你留下也是有他的道理的。你不是来谈交易的吗,一个人换一个人也还是公平交易呀。你又何妨等待小儿把话说完了,再作其他考虑。”

姜雪君冷笑道:“好,那就让我听听你说的是什么道理?”

宇文浩道:“娘,你替我说!”

宇文夫人道:“江湖儿女,无须避忌,你害羞什么,自己说好了。”

宇文浩道:“好,那我就自己说吧,姜姑娘,你知道齐漱玉是我的什么人?”

姜雪君道:“不知道。”

宇文浩道:“她是我的义妹,也是我的未婚妻!”

姜雪君心里生疑:“他们是要巴结御林军统领穆志遥的,为何又不在乎穆志遥这位宝贝儿子的生死呢?”她本来要骂宇文浩胡说八道的,但想没有齐漱玉来和他对质,他一口咬定齐漱玉是他的未婚妻,各执一辞,也骂不出什么道理。只好沉住了气,希望从对方的言语之中,探出原因。说道:“她是你的甚么人也好,却又与我何干?”

宇文浩笑道:“怎能说是无关?你想,卫天元要我的未婚妻,我能平白送给他吗?当然要一个人交换。姜姑娘,实不相瞒,我一见到你就灵魂儿往天外飘,实在是欢喜得不得了。你比齐漱玉好得多了!只盼你能够做我的未婚妻!”

姜雪君冷笑道:“你的灵魂尽管往天外飘吧,在我眼中,你只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有意激怒对方,宇文浩果然给她激怒,说道:“我知道卫天元是你的情郎,你是为他背夫私奔的。哼,我都不嫌你,你倒敢说我是癞蛤蟆!我有哪点比不上卫天元?他有了齐漱玉又勾搭你,难道还值得你为他守节?”

姜雪君道:“我不是来受你的侮辱的,这宗交易你们既然不想做,那就让我回去!”

宇文浩冷笑道:“回去,回去哪儿?回到卫天元那里吗?我告诉你,你回去也是不能见到卫天元的了,留在这里,说不定倒还有机会见得到他,不过,当然首先要得我们准许!”

姜雪君心头一震,暗自想道:“听这口气,莫非卫大哥已是给他们的人捉了?那个古怪的少女要我到这里来,莫非也是一个圈套?”

她板起脸孔,站起身就往外闯。

宇文浩道:“往哪里走?”身形一晃,拦在她的前面。

姜雪君二话不说,唰的一剑就刺过去。

宇文浩轻摇折扇,姜雪君的剑尖碰着他的扇面,滑过一边。这把折扇的扇面是用很薄的铁片做的,虽是铁片,按说也不能挡利剑之一刺。宇文浩用个“卸”字诀,化解她这一招,姜雪君也不禁有点吃惊:“想不到这个无赖少年居然也能运用借力打力的上乘武功。”

她一咬牙根,变招再刺,这一剑用的可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剑势非常凌厉,内力直注剑尖。

宇文夫人道:“唉,何必动武。”衣袖轻轻一挥,宇文浩的折铁扇和姜雪君的剑都被她卷去了。

这手功夫更加厉害,姜雪君尽管动怒,也不禁呆住了,“这手功夫卫天元只怕也未必做得到呢。”

宇文夫人连声道:“何必动怒,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姜雪君道:“还有什么话好说?我打不过你们,只有死而已,决不受你们侮辱!”

宇文夫人道:“姜姑娘,言重了,他说的话,或许失当,他也不是有心欺侮你的。”

宇文浩道:“是呀,我不过是和你谈交换的条件而已……”

宇文夫人斥道:“你不会说话,给我站过一边吧。”

“姜姑娘既是替卫天元来做中间人的,说老实话,咱们也的确想做成这宗交易。不过,却不能依卫天元划出的道儿。”宇文夫人继续说道。

姜雪君板起脸孔道:“你们划出的道儿,我不能依!”

宇文夫人笑道:“我还没说完呢。条件不合,可以再谈。我们要的是公平交易。公平交易,当然是双方愿意才行。我们绝对不是要强迫你答应的!”

姜雪君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能“见招拆招”,说道:“夫人,你这样说就合理了。那么,我可以走了吧?”

宇文夫人道:“还没有谈,怎么就要走?”

姜雪君道:“你们要我说多少遍?我早已说过的了,我决不答应!”

宇文夫人道:“姜姑娘,少安毋躁,旧话不提,现在是谈新的条件。”

姜雪君道:“还有什么好谈?”

宇文夫人忽道:“你那位朋友呢,她是不是在外面等你回话?”

姜雪君吃了一惊,说道:“你说什么?我是受卫天元之托来的,哪里还有……”

话犹未了,宇文夫人已是打了个哈哈,截断她的话,说道:“卫天元是否托你,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卫天元决不会知道我住在这里!把我的行踪告诉你的一定另有其人,这人是谁?”

姜雪君本来怀疑是那古怪的少女,与宇文夫人串谋,弄成这个圈套的。听她这么一说,倒是思疑不定了。

宇文夫人续道:“本来你不说我们也有把握打探得到这人是谁的。但最好还是由你帮我们请她进来,只要你请到她,我们马上放齐漱玉!”

姜雪君闭着嘴唇不回答。

宇文夫人道:“你不说我也猜到几分了。是不是一个年纪和你差不多的女子?”

姜雪君仍然不开口。

宇文夫人冷笑道:“好吧,你不肯说,我们只有自己去请她了。我敢断定,她一定是在外边等你回话!”

她说话的时候,留神看姜雪君的面色。

姜雪君的面色没有变,心中却是起伏不定。

那个古怪的少女和宇文夫人有什么关系,是她的仇家呢,还是她的同党呢?宇文夫人要她帮忙骗那个少女进来,是否又是另一个圈套呢?

疑团虽多,但归根结蒂,只有一个问题:她应该把这女子当作敌人还是朋友?

她当然不能出卖朋友,但更不能上敌人的当。

敌乎?友乎?她必须立即作出判断了。

“好,我和你去请她!”姜雪君转了好几次念头,终于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宇文夫人微笑道:“你肯答应就行,用不着我陪你去吧?”

姜雪君不觉愣了一愣,说道:“你放心让我一个人去?”

宇文夫人笑道:“我素来都是相信朋友的。”

姜雪君道:“你怎知道我是你的朋友,难道你不怀疑,我只是为了求自己脱身,才不能不找她来替代我!”

宇文夫人说道:“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只要你肯答应,我就相信你不会骗我。”接着笑道:“好在你已答应,假如你刚才说的是拒绝的话,嘿、嘿、嘿……”

姜雪君道:“那又怎样?”

宇文夫人道:“那我当然只能把你当作敌人,非但带你来的这个女子要受伤,你也别想出去了。”

姜雪君道:“为什么那女子要受伤?”

宇文夫人道:“我们去‘请’她,料想她不肯轻易就范,说不得我们只好出手,我们一出手,那就难保不伤她了。”

姜雪君道:“你不怕我和她一起逃走么?这样我固然可以平安回去,她也可以避免受你们所伤了。”

宇文夫人道:“我已经说过了,我相信你。而且不管你心里想的什么,只要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我都相信!”

说罢,叫道:“老王,你送这位姑娘出去,她只是出去一会,还要回来的。”

“老王”就是带姜雪君进来的那个老仆人,他似乎是留在门外等候使唤的,宇文夫人一叫,他就走进来了。

姜雪君心里想道:“原来她还是要派一个人监视我。”不过宇文夫人的武功她已见过,这个老仆人料想不会比宇文夫人还更高明。

那个古怪少女的武功她是见过的,远远在她之上。

“我和她联手,要制服这个老仆人,料想不难。”姜雪君已经打定主意了。

哪知事情的结果又一次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那个老仆人开了园门,送她出去,他自己却不走了。

“姜姑娘,你好走。恕我不远送了。”老仆人说道。

姜雪君怔了一怔,说道:“你不是准备和我一起去的吗?”

老仆人反问她道:“你不是还要回来的吗?”

姜雪君道:“是呀,不过……”

老仆人缓缓说道:“夫人只是叫我送你出去,并没叫我和你去迎接客人。恕我偷个懒,让我在这里给你应门吧。”

他不肯陪同前往,姜雪君自是求之不得。

不过她还是不能没有疑心,那个宇文夫人真的这样信任她吗?

她只想明白其中一点,宇文夫人和那少女很可能是有“过节”,因此那个少女不肯直接去和宇文夫人商谈,而宇文夫人也可能是怕引起那少女的疑心,只能让她单独去请她了。

宇文夫人没有亲自出马的道理,她想得通,但宇文夫人敢于对她如此放心的道理她就想不通了。

但不管怎样,没监视当然更好,姜雪君踏着轻快的步子,回到原来的地方。

奇怪,那个少女却不见了。她们本来是约好了在原地见面的。

山坡上只有一个采茶的村姑,一个相貌十分平庸的村姑。

她正想去问那个村姑有没有见过那个女子,忽然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用阴阳怪气的腔调说出来的男子声音。

“为什么只你一个人回来,她们不肯放齐姑娘吗?”

村姑低头采茶,面向着她,并没开口。

好在她已经知道那个古怪少女会说“腹语”的秘密,否则真会给她吓了一大跳。

她欢喜得几乎就要叫出来,但就在她跑过去的时候,那个采茶的村姑突然骂道:“姜雪君,想不到你竟敢出卖我!”

就在此时,山坡又突然出现了两个人。

走在前头的是个背着竹箩的老妇人,农村里常见的那种拾破烂的老妇人;跟在后面的是个挑着两大捆柴草的老汉。

这两人看似老态龙钟,出手却快如闪电。

姜雪君刚刚发现他们,眼前就有无数金色的光芒闪耀!

竟然是用天女散花手法,发出来的梅花针。

金色的光芒好像波浪一样向那采茶的村姑卷去。

金芒一现,那老妇人的冷笑声也响了起来。

“人家说你是云中的凤凰,嘿,嘿,你这头凤凰如今却要变成落网的乌鸦了!”

这个龙钟的老妇竟然有着银铃似的声音,而且是姜雪君熟悉的声音。

姜雪君登时明白了,原来这个“拾破烂”的老妇人不是别个,正是宇文夫人!

要是没听见她的声音,姜雪君做梦也恐怕想不到那个雍容华贵的宇文夫人竟然会是这个衣裳褴褛的老妇。

宇文夫人一出手,姜雪君也就立即明白其中奥妙了。

那个老仆人送她出去的时候是走得比较慢的,宇文夫人早已乔装,和丈夫一道,从后门出去,抄小路赶在她的前头了。

这是比派人监视更为狠毒的手段,姜雪君原来的打算是宁愿自己落入对方掌握,也要设法通知那个少女逃走的(所以她才假意答允宇文夫人的要求),哪知结果竟是弄假成真,她不想出卖朋友,结果还是出卖了朋友!

一切疑团都打破了,但可惜明白得太迟了。

那把梅花针虽然是向那古怪的少女射去,但却已殃及池鱼。

在这金光一闪的霎那,姜雪君飞身闪避,但腿弯的三里穴还是给射进一枚梅花针,她跌倒了。

耳边只听得叮叮之声宛如繁弦急奏,姜雪君知觉尚未消失,听得出这是无数细如牛毛的梅花针给刀剑扫荡的声音,却不知那少女是用什么手法。

那么多的梅花针她能够扫荡干净吗?姜雪君唯有替她默祷。

突然听得那少女斥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妖妇,你得意得太早了!”

轰的一声,烟雾迷漫,姜雪君只是隐约听得宇文夫人说了一句“班门弄斧……”就被浓烟薰得不省人事。

她只隐约听得“班门弄斧”这四个字。

疑问留在心中,人已昏迷过去。

那个古怪的少女是否能够逃脱白驼山主夫妻的毒手呢?

幻剑灵旗

已经是第九招了,不能再犹疑。

这霎那间,齐勒铭转了好几次念头,终于一声大喝,双掌齐飞,使出杀手。

他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做“龙门三叠浪”,“龙门”是黄河水流最急的地方,这一招之内,蕴藏着三重掌力,名实相符,当真是有如龙门急浪,一个浪头高过一个浪头!

卫天元的剑尖已经给他的掌力震得抖颤不定,大须弥剑式画出来的圈圈歪歪斜斜,已经不成其为圆圈了!

这还只是第一个浪头!

若果齐勒铭的掌力尽发,第二个“浪头”就将把卫天元的长剑震飞,第三个“浪头”势必把他卷入了死亡的漩涡。就算侥幸不死,卫天元也必受重伤。

卫天元早已抱了必死之心,明知前面是鬼门关,也要向鬼门关闯去。

尽管虎口已给震得酸麻,他仍然是紧紧握着剑柄,向前径刺。

这一来,不啻是向鬼门关又接近一步了。

但就在这霎那间,忽见一条黑影突如其来,而且刚好是插在他们二人之间。

屋角虽然有一盏油灯,但本来就已暗淡的灯光,再加上给掌风震得摇曳不定,纵然灯罩未裂开,也已是在半明半灭之间了。

卫天元正在作着决死的一击,这人来得又是如此突然,他哪有余暇分辨来者是谁?

这刹那间,他只觉寒气侵肌,不用看也已知道来人是拿着一把宝剑,这把剑也正是向他刺来的!

他不管来者是谁,剑势丝毫不缓,把本来是要用作和齐勒铭决死的剑招对付来人!

齐勒铭也看不清楚那个人的容貌,但他比卫天元稍为好些,看得出来的是个女子。

这霎那间,他不由得心头一凛,来的会不会是他的女儿呢?

齐勒铭的武功早已到了能收能发之境,心头一凛,立即收回掌力,一个盘龙绕步,身形转过一边。

只听得“嗤”的一声,卫天元的衣袖被那女子削去一幅!

那女子倒跃出一丈开外,手上的剑亦已给卫天元震飞。但她所退的方位恰好,那把剑正好在她的头顶上方跌下来,她一伸手就接着了。

一个是兵刃失而复得,一个是衣破而未受伤,可说大家都吃了点亏,这一招只能算是不分高下。

剑光凝聚,掌风停止,那盏油灯恢复了原来的光亮。

齐勒铭看得清清楚楚,来的并不是他的女儿。

但齐勒铭不过是失望而已,卫天元却比他多了几分愤怒。

来的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给他门匙的那个古怪少女。

卫天元感到受了欺骗,气往上冲,哼了一声,说道:“原来是你,亏你有脸在此。”

少女笑道:“我是这里的主人,我不能回到自己的家里来吗?”

卫天元冷笑道:“你当然可以来,不该来的是我。哼,原来你们果然是一伙,好,你们来杀我吧!”

少女笑道:“这一招已经是第十招了。”

卫天元一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少女说道:“你们不是限定十招的么,十招已满,还打什么?”

卫天元惊疑不定,讷讷说道:“你、你、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少女没有回答,但齐勒铭代她答了。

“这你还不明白?她接你这招,其实乃是帮助你逃出鬼门关的!”

这道理其实是很容易想得通的,卫天元只是还不敢完全相信这少女是真心助他而已。

事情的变化来得太过奇突,卫天元虽然想得通这个道理,却还是有如坠入五里雾中。

“她问我要了穆良驹的那件衣裳,本来说是去交换漱玉回来的,为什么她单独回来?而在她的屋子里却又预先埋伏了这个武功远胜于我的杀手?”敌乎,友乎?他实在是捉摸不透了。

卫天元还在迷惘之中,齐勒铭则已向那少女发话了。

“这第十招是你接他的,也算在我的头上么?”齐勒铭冷笑道。

少女也冷笑道:“亏你以他的长辈自居,居然赖债。”

齐勒铭怒道:“你凭什么说我赖债?”

少女说道:“第十招你已经使出来没有?”特别强调“已经”二字。

齐勒铭登时说不出话来了。

要知他使的最后那招名为“龙门三叠浪”,乃是一招之中分为三式的,他只使了一个式子,认真说来,这一招只能算是使了三分之一,但使了三分之一,也的确是“已经”使出来了。

卫天元转了两个圈,方始稳住身形,全身乏力,好像虚脱一般,只能靠着墙壁,听他们说话。听到那少女说到“亏你以他的长辈自居”的时候,不觉心头一动,暗自想道:“这人和我说话的口气,的确好像是处处以我的长辈自居,但这个古怪的女子却又怎能知道?我和这人说话的时候,她还没有来呀,若说她早就躲在外面,以这人的武功之高,又焉能不被他察觉?莫非她是早已知道了他是我的长辈这个事实?但我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异姓爷爷,又哪里来的这个长辈?”

本来他业已想到他唯一的长辈只有齐漱玉的爷爷一人了,跟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是很有可能想到这个“唯一”的长辈也可能不是“唯一”的。但他不敢想下去了,因为那样的念头是太可怕了。

他不敢想下去,但他却不能安于沉默。

尽管他的气力还未恢复一成,他已是挺起胸膛说道:“不能说他赖债!”

那少女咦了一声道:“你倒帮他说话!”

卫天元道:“赌斗必须公平。你不知道,在你未来之前,我已经占了他的便宜了。我有一招云麾三舞,这招云麾三舞和他刚才那招龙门三叠浪一样,也是一招三式的。云麾三舞那一招他自愿当作三招,因此其实他总共不过使了八招。”

齐勒铭道:“那一招云麾三舞是我心甘情愿当作三招的,不必你给我翻案。”说话的语调,特别强调心甘情愿四字。

那少女笑道:“如此说来,这招龙门三叠浪你就不甘愿当作三招了,不过,我也并不是要你把这一招当作三招呀。”

卫天元又帮他说话了。

“这一招龙门三叠浪他只使了三分之一,要当作一招,也实是有点勉强的。在云麾三舞那招,我已经占了他的便宜,这一招我是不能再占他的便宜。”

说至此处,他把跌在地上的长剑拾了起来,说道:“让我接他这最后一招,不许你来干预!”

他的真力已经耗尽,最少恐怕也得一个时辰方能恢复。这一点,不但齐勒铭看得出来,这古怪的少女也看得出来的。

她正想说话,齐勒铭已抢先说道:“这一招我不要你接!”

卫天元道:“为什么?”

齐勒铭道:“这一招虽然有点争议,但我和你约定的十招已经满了,引起争议的纠纷是这位姑娘造成的,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债我只能和她算。”

少女道:“你要我接这一招?”

齐勒铭道:“不错!”

少女道:“不能!”

齐勒铭道:“你不敢接?”

少女道:“不是不敢,只是不能!”

齐勒铭一时间不明其意,少女格格一笑,已是接下去说道:“我本来不是个大方的人,但卫天元都不肯占你的便宜,我又怎能占你的便宜?”

齐勒铭这才明白,原来她说的“不能”是不能占他便宜。

“那你想怎么样?”齐勒铭道。

少女说道:“我替卫天元重新和你赌斗。”

齐勒铭道:“那么,你是否也想接我十招?”顿了一顿,笑道:“你的剑法颇有可观之处,说老实话,我倒也想多看几招。”

少女道:“不是十招!”

齐勒铭道:“哦,那你想减为几招?”

少女道:“我替卫天元重新和你赌斗,也得重新划出道儿。”

齐勒铭道:“好,这很合理。那你先说吧。”

少女道:“第一,我要接你一十三招!”不是求减,反是求加了。

齐勒铭怔了一怔,似乎颇感兴趣,问道:“因何要加三招?”

那少女道:“因为你已经打了一场,倘若还是限定十招,对你就不公平了。”

齐勒铭道:“你以为你已有把握接我十招吗,还要再加三招了你也未免自视过高了。”

那少女道:“有没有把握是我的事情,但是赌斗必须公平,即使你愿意吃亏,我也不能占这个便宜。”

齐勒铭哈哈一笑,说道:“好,有傲气,你的剑法是比卫天元高明一些,我就多看你三招剑法吧。还有没有第二?”

那少女道:“有,多谢你称赞我的剑法,我也想看看你的剑法。”

齐勒铭道:“哦,你想和我比剑法?”

那少女道:“不错,我只和你比试剑法。”

齐勒铭道:“我本来是不轻易用剑的,倘若单打独斗的话,天下值得我用剑的人,大概不上十个!”

那少女道:“你以为我不配和你比剑?”

齐勒铭道:“这话很难说。说老实话,你的剑法是否能够排名当世十大剑术名家之中,我还未敢肯定。因为我只见过你的一招剑法。不过以你刚才使的这招剑法而论,倒也值得我破例一次。”

那少女道:“多谢你看得起我。”

齐勒铭想起了一事,说道:“且慢,你说只比试剑法,那么岂不是只能从招数上来比高低?倘若不许用上内力的话,必须事先说个清楚。”

那少女笑道:“出招之时,很难避免不用内力,尤其你所学的剑法,尚若不用上几分内力,许多精妙的变化,恐怕就使不出来。我有心一窥全豹,岂能作此不情之请。”

齐勒铭冷笑道:“听你这么说,倒好像你对我的剑法也相当熟悉。”

少女说道:“你们的剑法,我虽没有见过,也曾听人说过。实不相瞒,我就是因为听得有人说你的剑法是天下第四,我才想见识见识的!”

齐勒铭大感兴趣,说道:“有人说我的剑法是天下第四,这话我倒是第一次听见。”

少女说道:“你不服气么?”

齐勒铭道:“你说说看,那三个剑法比我高强的人是谁?”

少女说道:“第一个是天山派的掌门杨炎。”

齐勒铭点了点头,说道:“我虽然没有和杨炎比过剑,但我可以承认他比我高明。”

那少女继续说道:“第二个是金破浪。”

齐勒铭哼了一声,说道:“从没听过!”话出了口,蓦地想起,问道:“金逐流我倒是知道的。这人和金逐流同姓,他是金逐流的什么人?”

少女说道:“你猜对了,这个金破浪就是二十年前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的儿子。”

齐勒铭冷笑道:“二十年前他是天下第一剑客,如今恐怕连第三也数不到他了。”言下之意,老子都不能算是天下第二,何况儿子。

少女道:“金逐流两年前已逝世了。不过,你也说得不错,金逐流纵然在生,年纪亦已老迈,当然比不上年青一辈了。但他的儿子如今正在盛年,剑术之精,足可比得上二十年前的金逐流。只因珠玉在前,所以只能将他排名第二。但在十年之后,他就可能赶过杨炎了。”

齐勒铭不置可否,淡淡道:“你对武林人物倒很熟悉,我避世隐居十几年,武林中的后起之秀,我是所知有限了。”顿了一顿,问道:“那么第三个剑术比我高明的人又是谁?”

少女说道:“这第三个人就是令尊!”

齐勒铭心头一震,变了面色,冷笑说道:“你见过我们父子拆招么,我们家传的剑术,你也竟敢信口雌黄!”

少女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可不是胡乱说的。实不相瞒,和我谈论天下剑术名家的那个人,本来是将你排名第三的,亦即是你在你的父亲之上。因为他认为令尊年纪已老,而且令尊所通晓的各门各派剑术,也没你多。他说你的剑术得于家传的大概还不到一半,另外的一半是你自己练成的,最初我以为你应该排名第三,到了这里一看,才知你只能排名第四。”

齐勒铭冷笑道:“为什么?”

那少女说道:“因为我看见了令尊晚年所创的一招剑式。这招剑式从天山派的大须弥剑式变化而来,就凭这招剑式,我敢断定令尊的剑术还是比你稍胜一筹。当然这只是指剑法而言,倘若你们父子交手的话,相信你的武功是已经强过令尊了。”

她这番话,不但令得齐勒铭变了面色,卫天元更是惊愕不已!

他想起了丁勃和他说过的一些话,话的内容也正是谈论他的“爷爷”的剑术的。

据丁勃的说法,他“爷爷”的剑法可算天下第三。第一是金逐流,第二是杨炎。

卫天元暗自想道:“丁大叔和我说这个话的时候,杨炎好像还未接任天山派的掌门,金逐流是他异父兄长孟华的岳父,比他高一辈,名气也比他大得多。故此当时虽然也有些人认为杨炎的剑法已经高出金逐流,但一般公论,还是认为金逐流是天下第一剑客,杨炎只是第二的。至于爷爷的剑法可列第三,则只是丁勃的看法。”

问题不在于丁勃的看法是否得当,而在于他的看法和这少女所发的议论不谋而合。“小异”之处,不过是排名的次序略为颠倒而已。在这少女所定的名次中,杨炎升为第一,而由于金逐流已死,她把金逐流的儿子金破浪补上去列为第二,至于第三则是这个人的父亲。

这个人的父亲是否即是他的“爷爷”呢?

其实这个问题他已是无须去问那少女的了,她早已有了解答。

她在评论齐勒铭的剑法之时,已经说过,她是凭着卫天元所使的一招从大须弥剑式中变化出来的剑法,断定齐勒铭还是稍逊于他的父亲的。

当然卫天元还未知道这个人就是齐勒铭,但他这招剑法是“爷爷”传授的,那么“这个人”的父亲岂非就是他的“爷爷”。

他的“爷爷”是齐漱玉的祖父,那么“这个人”是谁,还用得着再说吗?

答案是太明显了,但卫天元可不敢想下去,因为这个想法太可怕了!

他是不惜冒了生命的危险去救齐漱玉的,齐漱玉的生身之父为什么还要杀他?

卫天元的心头乱成一片,他不敢想下去,但又不能不想,他凝视着齐勒铭,齐勒铭的剑孔虽然有交错的剑痕,但也依稀还看得出一点齐漱玉的影子。

卫天元一片茫然,不由得又是必须靠着墙壁才站得稳了。他心中喃喃自语:“他是谁?他是谁?”

齐勒铭一声冷笑道:“我的剑法如何,你好像比我还要清楚,我倒要看看你的剑法又如何?空论无益,快出招吧。”

少女说道:“我若接得了你十三招,你怎么样?”

齐勒铭哈哈一笑,说道:“反正我是从坟墓中爬出来的,我若是输了给你,我就再死一次。”意思即是,这次的“死”乃是永远绝迹江湖了。

少女说道:“无须如此严重,只求你不要把卫大哥拿去当作礼物就行。”

齐勒铭面上发烧,心里想道:“这丫头对我的事情怎的会知道得这么多,连我此来的目的都给她猜中了。”

“你若接不了我一十三招,那又如何?”

少女说道:“任凭你来处置。”

齐勒铭道:“我要你做什么,你是替卫天元和我赌斗的,你若输了,我要卫天元仍照原来的条件,自缚双手,跟我回去。”

少女说道:“我既然代表卫天元,输了也该由我替他。”

卫天元道:“这不公平,你帮我的忙,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怎能还要你因我而受连累呢?”

少女笑道:“你不怕我故意输给他,反而是连累你么?”

卫天元道:“不错,我是曾经对你起过疑心,你是否还在怪我?”

少女笑道:“我这个人,往往喜欢把不相干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本来就是容易惹起别人疑心的,你敢来到这个地方,已经是信任我了,我又怎会怪你。”

卫天元道:“好,那就请你别要说什么连累的话了,你这样说比骂我更难受,其实我这一注是早已输定了的,如今你让我有机会再赌一次,大不了也是把原来的赌注赔出去而已,夫复何求?”

少女说道:“好,多谢你相信我,敢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我当作赌注。”

卫天元对她已再没疑心,倒是齐勒铭起疑心,心里想道:“听他们的口气,似是相识未久,但这份互相信任的情谊,却又绝对不是初相识的朋友做得到的。难道他们都已是爱上对方?”他为自己的女儿担着心事,患得患失,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们的私话说完没有,倒底是谁任我处置?”

少女眉毛一扬,说道:“我知道卫天元是决不肯让我单独承担的,这样好吧,我若是输了,我们两人都任凭你的处置。”

卫天元忽道:“我可不可以多说一句?”

齐勒铭道:“你是当事人,我当然不能禁止你说话。”

卫天元道:“你要我依照原来的条件,我也要你依照原来的条件,十三招之内,你若赢不了她,你得让我见见漱玉师妹。”

齐勒铭道:“你原来的条件,不是只要我告诉你,你那位师妹现在何处吗?”

卫天元道:“但我现在已经知道,要是你不让我见她,我就是找到那个地方,她也不能见我的。”声音颤抖,语调已是有几分凄凉味道。

齐勒铭心中一凛,“看来他也似乎知道我的身份了。”

“好,我答应你。你的朋友倘若能接我一十三招,我非但可以让你见她,我还一定实践诺言,把我这对眼珠挖出来给你。”

少女道:“这又何必……”

齐勒铭道:“这是我和卫天元之间的交易,你不必管!你要管的,只是如何才能接得下我的十三招!”

少女道:“好,恭敬不如从命,第一招来了!”

声出招发,长剑在半空中划了大半个弧形,向齐勒铭刺去。

连卫天元也不知她这一招是什么剑法,心里想道:“怎的好像和大须弥剑式有点相似,但剑圈留有缺口,可正是大须弥剑式的大忌呀。”

原来大须弥剑式源流来自天竺,原本是佛门剑法,以圆转为形,取“芥子纳于环中”的大乘佛法精义(佛经有把须弥山当成芥子的说法),划出的圈圈必须讲究好像球形,不留缝隙。

这少女划了大半个弧形,由于弧形的幅度太大,却好像缺了口的环。

卫天元在剑术上造诣已经可以算是第一流的了,不过,比起齐勒铭当然还是相差颇远。

他看不出这招剑法的奥妙,齐勒铭则正是看出来了。

原来这个缺口正是这一招剑法的奥妙所在,换句话说是故意留这个破绽的。这破绽之中藏着极其复杂的后着。

齐勒铭眼睛发亮,心里想道:“这样奇妙的剑式,和大须弥剑式当真可以说得是相辅相成。假如我刚才没有见过卫天元使的从大须弥剑式化出来的招式,这一招恐怕我也不知如何化解。”

说时迟,那时快,少女这一招缺口的剑圈已是向他当头罩下。

齐勒铭霍地身形一矮,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招“龙跃深渊”,剑锋自下而上,刺进那道弧形的缺口。

剑光一合即分,少女斜踏三步,赞道:“剑术出神入化,内力收发随心,佩服,佩服!这第一招算是我输了给你。”

卫天元不禁心头一凉,第一招少女就已输了,虽说剑未脱手,按照一般比剑的规矩,这一招她还可以算得是勉强接得住对方的,但第一招就已吃亏,下面的十二招如何能够一一抵挡得住。

但奇怪的是,这少女称齐勒铭的剑法神妙,齐勒铭的脸上却非但没有笑容,反而似乎有点尴尬。

卫天元定睛一看,这才看出其中奥妙。

剑光一合即分,早已收敛,但空中却多了一件物件。

原来那少女出剑之时,抛出一条手绢,这条手绢化成了片片蝴蝶,正在随着还未停止的剑风飞舞。

齐勒铭拿在手中的并不是一把宝剑,手绢是轻柔之物,柔不受力,用剑削断铁器容易,分开飞扬的手帕就难多了,何况是一剑过处,便即化成片片蝴蝶。这当然是因为齐勒铭在剑尖上已经注上了内力之故,内力增强剑气,这才能够运用得恰到好处的。“怪不得她要加多一句内力收发随心的称赞。”卫天元心里想道。

卫天元猜得不错,齐勒铭这一招的确已经是用上三分内力。

原来少女这一招无暇可击,是以齐勒铭明知她剑招中的缺口是故意留下的破绽,也只能用这样的方法破她,缺口虽然藏有“陷阱”,但他已经用上三分内力,那些复杂奇妙的变化就克制不住他长驱直入的一刺了。

齐勒铭面上一红,说道:“我并未破你的剑招,不过假如我完全不用内力,这一招的结果只怕就要两败俱伤了。”言下之意,若然只论剑术的优劣,他这一招也不见输于对方。两败俱伤亦即是打成平手了。

那少女说道:“不错,你能够想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方法化解我的剑招,剑术上的造诣,我已是甘拜下风了。因为我这一招是有备而发,而你这一招却是临时想出来的。不过我是替卫天元与你赌斗,赌注太大,我只能继续献拙了。”

那少女踏着“碎步”,上身不动,脚底却似安有车轮一般,绕着齐勒铭的身形在转,陡然间一斜身,剑法疾吐,向他直刺过来。这一姿势美妙之极,有如春花葳蕤,彩蝶飞舞,卫天元看得心旷神怡,几乎忍不住就要喝彩。

但在齐勒铭的眼中,却不仅只是“欣赏”她姿势的美妙了。这一招气象端丽,有如大家闺秀含笑拈花,但端丽之中,却又隐藏着逼人英气,有如白袍小将,引弓待发。甚至有几分雄奇傲兀的味道。饶是齐勒铭博学多闻,竟也识不透她这一招是源于何家何派。

齐勒铭心头一凛,暗自想道:“论雄伟她这一招不及嵩山派的万岳朝宗,论轻灵峨嵋派的叠翠浮青也仍在她之上,但把刚柔合而为一,嵩山、峨嵋这两招却是不可得兼,远不如她这一招了。要知刚柔兼济的剑法,在各大门派之中虽然也不算罕见,但要使到恰到好处,融合无间,却是极难。以齐勒铭的剑术造诣,虽然可以到达这个境界,但若是我使这一招,一定没有她使得这样好。”连他也不能不心中赞叹了。

齐勒铭武功甚博,剑术更是他的专长,陡然间见到他从未见过的新奇剑法,自是想要继续看下去,不肯立即将她打败,他平剑当胸,只待少女的剑尖到胸前,方始招架。少女却不待这招使完,剑势一圈,就缩了回去,卫天元数道:“第二招。”

齐勒铭心道:“这小姑娘倒是很会取巧,我要尽窥她剑术的精致变化,看来唯有转采攻势来逼她了。若一采攻势,恐怕就不能控制得恰到好处,恰恰容她使到第十二招了。”

这少女竟似乎猜到了齐勒铭的心思,齐勒铭还未转为攻势,她已是先发制人。

当真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这少女一取攻势,身法剑法都快到极点。旁观的卫天元眼神一花,顿然间只见满室剑光,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影子。

那少女连攻三招,攻得极快,霎眼即过,但每招之间的十几个变化,卫天元仍是看得清清楚楚。昨日卫天元比剑输给那个少女,心中还是有点不服气的,此时却是不能不叹为观止了,他暗自思忖:“这三招倘若是向我刺来,我纵然不至于给她刺伤,只怕也要给她杀得手忙脚乱。”

齐勒铭却没给她杀得手忙脚乱,但也竭尽平生所学,方始能够化解她这连环三招。

齐勒铭化解了她的连环三招,这才转守为攻,剑势自上而下。但却不是直劈下来,而是平削出去。

卫天元见他如此出招,不觉咦了一声。

原来齐勒铭使这一招,名为“平沙落雁”,乃是一招极为寻常的招式,学剑术的人,几乎是没有谁不学过这一招的,因为它的变化虽然简单,但却包括了展、抹、撩、刺四个基本动所以最适合于训练初学剑术的人。

卫天元只道齐勒铭一采攻势,必定有出人意表的奇招妙着使将出来,哪知却是如此平平无奇的一招“平沙落雁”,“意外”是“意外”了,但却是非他始料之所及的平凡招数。

但他再看下去,可就不能不大大吃惊了。

不错,齐勒铭使的是一招极为寻常的招式,但在他手中使出来,却是非同小可,那剑势横披出来,只是闪电般一亮,端的是有石破天惊的气势,雷霆交击的威力。

一招“平沙落雁”不曾使完,第二招攻势接踵而来,这一招又是极为普通的一招,名为“铁锁横江”,平削的剑势不变,只是剑锋接连抖了三下,加重封锁的威力。

这两招寻常的剑式连续使出,可就变成了极不寻常了,饶是卫天元站在屋角旁观,也自感觉到齐勒铭的剑势恍似天风海雨逼人而来。

那少女在剑光笼罩之下衣袂飘飘,漫不经意的左刺两剑,右刺两剑,卫天元看得出是两招四式,但却不知她使这两招是什么名堂。她虽然看似毫不着力,却已是抖起了朵朵剑花,剑尖也在颤动不已。

卫天元的剑术造诣总算不弱,虽然不识这两招是出自何家何派,但在凝神细看之下,终于还是隐隐看得出几分奥妙。他看得出少女的剑招中隐藏着极为复杂的杀着,但这些杀着若有若无,端的是到了“举重若轻,变幻无方”的极高境界。

这两招兔起鹘落,卫天元刚刚看出了其中一些奥妙,两人已是又分开了。

但虽然只是一瞬之间,卫天元的一颗心已是不知跳动了多少次了。

他抹了一额冷汗,心里想道:“这人的剑术,似乎已是达到了爷爷和我常说的那种重、拙、大的境界,到了这样的境界,最寻常的招式也会变得最不寻常。但这少女的剑招一片空灵,却居然能够化解那样雄浑的剑招,更是匪夷所思!”

这两招看似轻描淡写,其实这少女已耗尽心力。她倒跃出一丈开外,靠着墙角观战的卫天元都已隐隐听见她的喘息。

齐勒铭道:“第几招了?”

卫天元道:“第七招了。”

齐勒铭对那少女道:“好,你的剑法果然不错,我就让你再使五招吧。”不言而喻,他已是打定了主意,就像刚才对付卫天元那样,要等到最后一招才把这少女击败。

他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剑锋指着那个少女,斜斜刺出一剑。

这一剑凌厉之极,正是指向那少女的空门。

少女经过两招急攻之后,已是强弩之末,倘若齐勒铭这一剑是欺近她的身前发招的话,少女非给他刺中不可。但现在是距离在一丈开外,当然刺不着她了。

少女一个移形易位,还了一招,从剑势看去,这一招也刺向齐勒铭的空门。

在武学上说,这叫做攻敌之所必救,乃是解招还招的上乘剑法。

不过倘若是真正比剑的话,两人之间没有距离,少女这一招是决计使不出来的。因为她的气力不继,出剑自是难及对方之快,招数纵然使对了,但敌人的剑尖先已刺到她的身上,她又如何还能够攻击敌人的空门?

齐勒铭赞道:“解得妙!”跟着反手一剑。这一剑使得更加缓慢了。

少女面色凝重,退了两步,剑势如环,接连划了三个圈圈,方始站定脚跟。

他们由快转慢,卫天元看得更加清楚了,但却还是有目不暇接的感觉。

因为两人的招数都是竭尽攻守的能事,变化之复杂精致,几乎每一招都可以演变成几十种不同的式子,只有像卫天元这样的剑术大行家才能“意会”。当真是每一招有每一招的奇幻,每一招有每一招的奥妙,只可意会不可言宣。

他们缓缓出剑,不知不觉又使了四招。

前两招是少女退了两步,后两招则是齐勒铭退了四步。

这四招才是真正的纯粹比试剑术,看来仍是不相上下。

总计已经是第十一招了!

齐勒铭忽地停招不发,说道:“说我的剑法是天下第四的那个人是谁?”

少女道:“是我的爹爹。”

齐勒铭叹口气道:“你爹爹说错了!”

少女道:“哦,你不服气他给你定的名次?”

齐勒铭叹口气道:“不是。他把我排名天下第四,已经是抬高我了。”

少女道:“那么,他说错了什么?”

齐勒铭道:“剑法天下第一的人,不是杨炎,是他。”顿了一顿,说道:“姑娘,你可知道你的剑法是天下第几?”

少女笑了一笑,说道:“依你看呢?”

齐勒铭道:“在我心目中的天下十大剑客,各有各的专长,倘若单纯以剑法而论,实是很难分出高下的,依我看来,你的剑法不输于他们任何一个,所欠的只是火候,因此很难给你排定名次,只能说单以剑法而论,你可以挤进十大高手之列!”

少女道:“多谢你的抬举。”

齐勒铭又再叹了口气,说道:“以剑法而论,本来我也胜不了你的,但可惜这个赌斗我是非赢不可,最后两招你小心接吧,若是接不住,千万不要硬接!否则我难保不会伤你。”

说罢,踏上三步,刷的一剑刺出。剑气如虹,劈空之声宛若龙吟,震得靠在墙角观战的卫天元耳鼓都嗡嗡作声。

他踏上三步,但和那少女之间也还有三步的距离,不过由于距离已经拉近了一半,他剑尖吐出来的光芒似乎已是射到了少女的身上。

少女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推了一下,突然脚步一个踉跄,长剑脱手飞出。

这霎那间,卫天元不觉心头一凉,少女终于败了,哪知心念未已,事情又有新的变化。

少女一个踉跄,身随剑转,一伸手刚好接下头顶上方跌下来的剑,但却是以左手来接,由于动作太快,骤眼看去,就似她自行把握在右手的剑交给左手一般。剑交左手,立即斜斜一指,指的正是齐勒铭左胁的空门。

齐勒铭只须踏上一步,就可抓着这个少女了。他突然停步,反而斜闪,说道:“你想得到以左手剑化解我这一招,变化的新奇连我都意想不到,论剑法我是确实赢不了你的!”

卫天元听了此言,不觉又惊又喜,心想:他这样说,莫非已是打算认输了?

少女脸上的神色,也似乎是有点喜出望外,说道:“当真有这样好吗?这一招不过是根据正反互易的剑理变化出来的,我还以为不足以当方家法眼呢。”

齐勒铭苦笑说道:“你倒说得轻松,这种正反互易的剑理,懂得的人已经很少,能够运用的人更少,运用得如此神妙且又能够在临敌之际创出新招的人,当今之世,依我看来,恐怕不会超过三个。”

少女笑道:“你夸奖我,我不敢当,我对你说实话吧,这一招并不是我所创的。”

齐勒铭道:“哦,是令尊早已想好的么?但我刚才攻你的这一招,也是我自创的,令尊没有见过,他怎的能够教给你恰好能够化解我这一招的剑法?”

少女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这一次又给爹爹料中了!”

齐勒铭道:“哦,他能料中我自创的新招?”这未免太神奇了,齐勒铭无法相信。

少先说道:“不是,他只料中你在十三招之内,必定会使出一招你认为我是无法抵挡的杀着,至于在第几招使出,以及是否自创的新招,他就无法断定了,但他说他教我这一招,倘若只是使用一次的话,是可以抵挡任何杀着的。”

齐勒铭是个剑术的大行家,他仔细一想,少女刚才这一招,以本来是极其精妙的剑法,突然变右手剑为左手剑,其中的变化复杂无比,这样突然从对方意想不到的方位还击,对方的攻击非受遏阻不可,的确是可以化解任何厉害的杀着的。

齐勒铭道:“既然是给令尊料中了,何以你又叹气呢?”

少女说道:“你想知道爹爹是怎样对我说的吗?”

齐勒铭道:“你若肯告诉我,我是求之不得。”

少女说道:“我爹爹说,我和你比剑,以你的武学造诣,最多十三招之内,你当可洞悉我剑法之中的精华所在,以及我学得尚嫌不足的地方,因此他说,我最多可以抵挡你一十三招,但倘若我被逼使出刚才那招的时候,不管是第七招、第八招,或者第十招,总之我一被逼使出了‘最后的法宝’,下一招你只凭剑法,我也未必抵挡得住了!”

齐勒铭道:“未必抵挡得住,换句话说,也就是未必抵挡不住!”

那少女道:“这是因为家父知道的只是你在大战武当五老时候的剑法。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然家父也料想得到,经过这十多年,你的剑法必大有进境,不过,进境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他就很难断定了。但他说,倘若我被迫使出了他教的那最后一招,我若再次使用,那就即使不至被你所伤,其少你也能够化解了。但到底是‘破解’还是‘化解’,他事先不能断定,因此他只能说他没有把握令我能够接到你的第十三招!”齐勒铭道:“令尊倒是看得起我。”说至此处,忽地苦笑道:“我已经知道令尊是谁了!”

那少女道:“哦,你知道是谁?”

齐勒铭道:“西昆仑的星宿海上,有一家人家隐居。星宿海在昆仑山的绝顶,寻常人是上不去的。”

那少女道:“你曾经上过?”

齐勒铭道:“不错,我曾经上过一次,那还是我在大战武当五老之前的事。”

那少女道:“所以你对这家人家是知道的?”

齐勒铭道:“不错,我稍为知道一些。”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这家人家,复姓上官。他们这家的祖先是哪一代搬来星宿海隐居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西昆仑星宿海的上官一家,以幻剑灵旗遥镇西域武林,从你的曾祖父这代算起,世代相传,上官氏这家的家长,都是被西域十三个剑派奉为宗主的。西域武林相传有一句话:不奉灵旗,幻剑诛之。说的就是你们这一家了!”

少女笑道:“你知道的倒很不少,但你怎么猜中我是这家人家的女儿?”

齐勒铭叹道:“你的剑法奇幻无比,除了上官一家的幻剑,天下还有哪一家的剑法有此奇幻,要是我猜得不错,令尊定是上官家的第三代西域十三剑派的宗主上官云龙,你是他的独生女儿上官飞凤!”

少女的面上不觉也现出一点诧异的神色,显然是给他猜中。

齐勒铭道:“我不知令尊是否已经告诉了你,我是曾经见过你的。不过,那时,你刚满周岁,你当然不会知道我。”

“想不到他们两家竟是有交情的,大概可以避免最后一招的决斗了吧?”卫天元心想。

哪知齐勒铭所说的话,恰恰和他的意愿相反。

“上官姑娘,令尊估计得十分准确,如今你已经接下我十二招,论剑法我是确实难以言胜了。但也正如今尊所说,在你被迫使出了他所创的绝招之后,这第十三招,则是我比较占了便宜了。这不是说你的剑法比我差,而是因为你的经验比我少。在刚才的十二招当中,你我剑法中的独特之秘都已展露无遗,在彼此知道对方的路数之后,经验丰富的一方自是赢面较大。所以这第十三招,我即使不用上内力,也是我占便宜!不过我还是没有把握必定可以胜你,因此最后这招,我可能用上五成内力,你小心接吧,只盼你不会受伤!”

卫天元叫道:“这不公平!”

齐勒铭冷冷说道:“有什么不公平?我答应了你们不用内力的么?”

上官飞凤道:“他自己限定自己只用五成功力,已经是让了我们了。”

在一开始比剑的时候,上官飞凤的确是就已经和对方说好不禁止使用内力的,卫天元无法替她争辩了,何况她本人根本就不要争辩,但卫天元知道,如果“这个人”用上了五成内力,上官飞凤绝对抵挡不了他的神剑一击,“这位上官姑娘剑术虽精,但功力最多恐怕只能及我一半,而这个人只凭一双肉掌,就可以在十招之内将我打败。何况他此际手中有剑!”

就在卫天元正自惴惴不安之际,齐勒铭的第十三招开始施展了!

剑锋刚一抖动,冷电精芒,已是耀眼生缬。

卫天元本想不顾一切冲上去替上官飞凤挡这一剑的,“好在”他的气力尚未恢复,动作较慢,他刚刚踏上一步,只听得上官飞凤已在叫道:“且慢!”

齐勒铭按着剑柄说道:“姑娘有何话说?”

上官飞凤道:“我看这第十三招不用比了。”

齐勒铭道:“看在令尊份上,我本来是不该以大欺小的。何况你我的剑法实际上也是分不出高下,我更不该逼你接我最后一招。只可惜这场比剑,是你替卫天元和我赌斗,这个赌斗我是非赢不可。”

上官飞凤道:“你错了,我并不是倚靠爹爹的情面求你饶我,我也知道这个赌斗,你非赢不可,但因为这个原故,所以我认为咱们是不用比下去了。”

齐勒铭听得莫名其妙,说道:“姑娘,你真把我弄糊涂了。你既然知道我要赢为何又认为不用比下去?哦,莫非你已打算认输?”

上官飞凤道:“我的武功本来和你相差甚远,我若要认输,一开始就认输了。”

她说的是“武功”,不是剑法,武功包括剑法,但只说剑法,可就不包括别种武功了。

齐勒铭当然懂得她的意思,在剑法上她是不肯认输了。

“你容许我在你的面前施展十二招剑法,我已经是心满意足了。如今你我的剑法都已展露无遗,所以我认为是无须再比下去了。”上官飞凤继续说道。

齐勒铭哼了一声,说道:“但这场赌斗,总得有个结果呀?”

上官飞凤说道:“我根本就不关心胜负的问题,说老实话,倘若我只是着眼于胜负,刚才那十二招也不用比,因为我早已知道是输定了的,那又何必浪费气力,所以与其说比剑,不如说是我向你请教。”

齐勒铭道:“哦,原来你的用意其实并不是替卫天元赌斗,只是想利用我来试试你的剑术练得如何?”

上官飞凤道:“我是诚心讨教的,你要说成利用,那我也无话可说!”

齐勒铭面挟寒霜,冷冷说道:“请教?你倒说得轻松,我告诉你,我对这场赌斗,可是十分认真的。”

上官飞凤道:“我知道。”

齐勒铭喝道:“你知道那就必须接我这最后的一招。”

上官飞凤道:“我可以送你一件礼物交换这一招。”

齐勒铭冷笑道:“你想贿赂我么,我告诉你,我要的东西,什么礼物都不能交换。”

上官飞凤笑道:“你别说得太过肯定,我问你,你要赢这场赌斗,是不是因为只有赢了之后,才能够逼卫天元跟你回去,帮你解决困难?”

齐勒铭冷笑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那又何必问我?”这样说已是等于默认。

上官飞凤笑道:“其实,你不必赢这场赌斗,也可以解决你的困难,只要你接受了我的这件礼物!”

齐勒铭怔了一怔,叫道:“你说什么?”

上官飞凤道:“我说得还不够明白么?好,那我就直说了吧,齐先生,这件礼物是可以交换你的女儿的!”正是:

幻剑惊人奇女子,锦心绣口解恩仇。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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