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芦花荡黑夜惊魂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回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白头。——念奴娇
这首“念奴娇”词,相传是梁山泊的首领宋江所作,送给名妓李师师的。稗官野史,或属无稽;豪杰美人,已垂不朽。
这年是南宋宁宗嘉定十三年,金宣宗兴定四年(公元一二二○),梁山旧垒,早已瓦砾无存,水泊风光,唯余荒烟蔓草。百年前一百零八条好汉的雄风,徒供后人的缅怀凭吊了。
凉秋九月的一个黄昏,芦叶滩头,蓼花汀畔出现了四个人,这四个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但他们却并不是来凭吊英雄遗迹的。
第一个是洛阳虎威镖局的总镖头孟青河,第二个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一个镖师方震,第三个是崆峒派名宿、“崆峒三煞”之一的胡轩,第四个是他的师侄杨大熊,曾经做过锦州节度使康元弼的“护院”,人如其名,脑粗腿短,头大耳长,走起路来,像是一头蹒跚的大熊。
日落西山,天色阴沉,水泊上弥漫着薄雾,岸边长着丛丛的芦草,人在芦苇中行,视线模糊,辨不出哪是雾,哪是水。抬头望去,梁山群峰,如剑、如戟、如虎、如猩,如展翅的雄鹰,如扬蹄的骏马。夜幕降临之际,面对着这些奇形怪状的山峰,越发令人有点提心吊胆了。
烟笼水泊,天粘衰草,雾覆重峦。这四个人小心翼翼的探索前行,好像害怕在芦苇丛中有什么怪物,随时会扑出来将他们攫去似的。
他们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尤其是号称“崆峒三煞”之一的胡轩,平日在江湖行走,只有别人闻他之名而丧胆,按说这芦花荡虽然是极目荒凉,他们也不该胆怯的,但此际,他们却是禁不住一颗心卜通通地跳!
他们在害怕什么呢?
原来他们是来赴一个神秘人物的约会。这个人的姓名来历,他们毫无所知。方震和杨大熊曾在这个人的手下吃过大亏,但也没有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
眼看天色就要黑了,老镖头孟青河说道:“敌人若是埋伏在芦草丛中,倒是防不胜防。我看咱们还是多走一程,走到山脚下才歇息吧。”方震苦着脸说:“只怕走不到山脚就天黑了,那人来去无踪,我、我、我——”不知他是为了顾全面子还是实在为了太害怕的缘故,接连说了几个“我”字,牙关格格打战,底下的话就没有了。但他的意思却是大家都懂的,是怕走夜路,恐人偷袭。
“崆峒三煞”之一的胡轩心里偷笑,“方震也算得是个名武师,怎的害怕成这个样子。他是在虎威镖局中坐第二把交椅的,如此看来,只怕这位孟老镖头也是徒有虚名了。”于是他开口说道:“方老弟不必担忧,咱们有四个人呢,我不信那厮就有三头六臂。”
他的师侄杨大熊颤声说道:“师叔切勿轻敌,那、那厮实在太过厉害,我、我也有点害怕走夜路呢!”
胡轩皱了皱眉,说道:“你们怕走夜路,那就走快一些!”其实他口里虽说不怕,心里也禁不住有点发毛。那个来去无踪的敌人的厉害,无须他的师侄多说,他早已听得许多人说过了。
一阵风吹过,芦苇簌簌作响,孟青河悄声说道:“小心,好像有人!”此言一出,吓得方、杨二人连忙伏在地上。
胡轩哈哈笑道:“孟大哥,这里鬼影子都没一个,哪会有人?咱们莫要自己吓自己,弄成草木皆兵!”
孟青河精于“听风辨器”之术,心里想道:“这分明就是夜行人伏在芦苇丛中爬行的声息,我怎会听错?可笑这个胡轩枉称崆峒三煞,却是并无实学,妄自尊大。但他不肯相信我的说话,我只好独自提防了。”
心念未已,忽见胡轩把手一扬,喝道:“鼠辈想要偷施暗算么?给我滚出来!”
原来胡轩是故意装作不知有人埋伏,好让对方不加提防的。他骂别人“暗算”,其实别人未曾出手,倒是他先行发出暗器,暗算人家了。
他发的是三柄飞锥,锥头乃是用毒药淬炼过的,见血封喉,厉害之极!三锥同发,中途分开,分袭在芦苇丛中埋伏的三个敌人。
只听叮叮当当几声连珠密响,三柄飞锥反打回来。随即只觉一阵腥风扑面,芦苇中洒出一把砂子。有个苍老的声音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让你也尝尝我这夺命神砂的滋味!”
胡轩闻得腥气,知是毒砂,忙发出一记劈空掌,斜跃数步。只见芦苇丛中跳出三个人,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一个颊下有三绺长须的中年汉子。那胖和尚打落了胡轩三柄飞锥,毒砂则是中年汉子所发。
那和尚打落了胡轩的飞锥,大怒喝道:“妈巴子的,你就是那个什么黑旋风吗?鬼鬼祟祟的算什么好汉,吃洒家一杖!”声到人到,说到一个“杖”字,那碗口般粗大的禅杖已是照面打来。
胡轩怔了一怔,不知那和尚说的那个“黑旋风”是什么人,但已知道这帮人并非他的对头。禅杖业已打到面前,胡轩无暇分辩,而他又是一向凶横惯的,心里想道:“这秃驴居然比我还凶,且打下他的气焰再说!”拔出佩刀招架,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四溅,两人竟是功力相当,但因那和尚使的是摈铁禅杖,沉重得多。胡轩磕不落他的禅杖,佩刀却损了一个缺口。
中年汉子双手齐扬,毒砂又向孟青河等人洒去。方震人甚机灵,早已一个“懒驴打滚”滚入了芦苇丛中。杨大熊行动迟笨,尚未发觉毒砂飞到。
孟青河脱下头上戴的一顶毡帽,只见他身形疾起,“啪”的一掌将杨大熊推开,右手拿着毡帽一兜,就像磁石吸铁一般,把那一把毒砂兜入了帽中,身法手法,端的是利落干净之极!
那和尚杀得性起,禅杖一招“夜叉探海”,接着就是“龙顶夺珠”“青犁耕地”,一连几招凶猛之极的招数,恃着杖重力沉,杀得胡轩不敢硬碰,只好步步追闪!胡轩暗暗吃惊,心道:“哪里来的这个秃驴,如此厉害?气力大也还罢了,这杖法我也未曾见过,不知是哪一派的?”
杨大熊给孟青河一掌推开,不由自己地跌出了三丈开外,重重的摔了一跤,摔得浑身骨痛。他是练有金钟罩的功夫的,摔得腰酸骨痛,不由得火起上冲,跳将起来,气呼呼的就嚷道:“孟大叔,你为什么打我?”
孟青河不理睬他,却向那中年汉子说道:“阁下是石家庄的哪位庄主?”
那中年汉子也正在大声叫道:“好一个千手如来收万宝的接暗器手法!来的可是虎威镖局的孟老镖头么?”
此言一出,孟青河立即叫道:“胡大哥住手!大水冲倒了龙王庙,都是自家人!”
走得近了,双方都已看得清清楚楚,孟青河哈哈笑道:“原来是石家庄的二庄主,幸亏我认得你的夺命神砂。”
山西大同府的石家庄乃是地方一霸,在武林中也是大大有名。石家共有三房,男女老幼一百多口,成年的男子也有四五十人,人人都是身怀绝技,即使挤不进一流高手之列,在江湖上也是足以横行无忌的了。
庄主石错,以绵掌称雄,尝自夸平生未逢敌手,旁人不知真假,但的确没有听说他输过给什么人。二庄主石元,以暗器争霸,曾经在一日之间,连伤八名黑道的高手,震撼江湖。黑道自道,听得他的名字,都不禁有点惊心。三庄主石攻,则以六十四路紫金刀法驰誉,生平也是罕逢敌手。
绵掌、暗器、刀法号称石家三绝,尤其以暗器夺命神砂最为狠毒,沾上一点,就会全身溃烂而亡。
此刻他们遇上的这个三绺长须的中年汉子,就是石家庄的二庄主石元了。
石元指着那个胖和尚道:“这位长白山的黑龙大师,新从关外来的。阁下大概是崆峒派的名宿吧?”
胡轩心道:“原来是关外高手,怪不得我竟看不出他的门派。”说道:“不敢。在下正是崆峒派的胡轩。那个傻小子是我的师侄杨大熊。”
黑龙禅师唱了个“喏”,大模大样地说道:“不打不相识,刚才贫僧多有得罪,施主莫怪!”
石元接着说道:“这位是归元寺的玄经道长,孟老镖头想必是知道的了。”
孟青河道:“闻名已久,幸会,幸会。”这个玄经道人似乎是个“三锥也扎不出一个响屁”的人,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胡轩的师侄杨大熊这才一步一拐的来到,胡轩瞧他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说道:“大熊,你还不快多谢孟老镖头!”
杨大熊余怒未息,双眼仍瞪着孟青河,气呼呼地道:“他打了我,我还要谢他?”
胡轩喝道:“傻小子,你懂什么?孟老镖头救了你的性命,你知不知道?”
杨大熊半信半疑,说道:“你救了我的性命?几时救的?”胡轩说道:“你捋起衣袖瞧瞧。”
持起衣袖,只见左右两臂都有几粒红点,给指头碰着,麻痒痒的极不舒服。
胡轩说道:“幸亏孟老镖头推你一把,否则你此刻已是全身溃烂了。”
原来石元刚才洒的那把夺命神砂,给孟青河用毡帽一兜,但却还有少许“漏网”,幸亏孟青河立即把杨大熊一掌推开,这才只是沾了几粒。
胡轩向石元深深一揖,说道:“冒犯虎威,请石庄主恕罪,赐予解药。”
石元说道:“请问孟老镖头,你们此来,为了何事?”
孟青河道:“我们是为了赴一个约会而来。”
石元问道:“对方何人?”孟青河道:“尚未知道。”石元跟着再问:“地点何在?”孟青河答道:“在虎头岩。”
问答至此,石元这才脸色一宽,说道:“如此说来,咱们倒是一条线上的朋友了。请恕小可刚才冒犯。”说罢拿出解药,替杨大熊敷上。杨大熊此时已经深知石家庄夺命神砂的厉害,吃了大亏,敢怒而不敢言。
孟青河暗暗欢喜,心里想道:“听他如此说法,敢情我们的对头也正是他的仇人?当真如此,倒是平添了几个十分得力的帮手了!”石元与关外来的那个黑龙禅师的本领,他已经见过,刚才没有出手的只有归元寺的那个玄经道人。但玄经道人的十三路混元剑法,剑剑精绝,这已是孟青河老早就知道的了。
孟青河正想套他们的说话,石元已先他而单刀直入地问道:“孟老镖头,你们是怎样和那个人结怨的?何以结了仇家,尚未知道对方的姓名来历?”
孟青河说道:“是这样的,三个月前,我们的镖局接了一支镖,雇主是锦州节度使康元弼。”
石元说道:“康元弼做了二十年的方面大员,财宝一定积得不少了。听说他是因为与宰相不和,以至丢了乌纱的。是不是他要请你保他告老还乡?”
孟青河道:“不错。当朝宰相吴卖乞勒索他一笔巨款,他不愿意,反正已经家财千百万贯,是以见好收蓬,把锦州节度使让给吴卖乞的侄子。”
石元道:“听说康元弼手下能人不少,还要请你们保镖,对你们可也是青眼有加了。”
孟青河道了一声“惭愧”,说道:“可是我们却有辱所命,这支镖尚未走出锦州地界,就给人劫去了。”
石元道:“孟老镖头,你们镖局数十年来从未出过事,是什么人这样大胆,敢劫你们的镖?”心中已知劫镖者一定就是这次约会的主人。
孟青河道:“也是我托大了些,康节度使这支镖不是我亲自出马,是这位方老弟出马保的。方老弟,详情请你来说,好吗?”
方震满面通红,说道:“当时我是和总镖头商量过的,正如石庄主刚才所言,康节度使手下能人不少,请我们保镖,不过是壮点声势而已,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人劫镖的。若然事先料想得到,我也不敢出马了。”
杨大熊黑了脸,直着脖子嚷道:“方镖头,你大可不必兜着圈子说话,我是康大人的护院,有的只是几手混饭吃的功夫,配不上称做什么能人。”他是因为石元、方震和孟青河等人,一再提起什么“康节度使手下的能人不少”之类的话,自己觉得面上无光的。
方震叫了个“撞天屈”,说道:“我给人家打得一败涂地,还失了虎威镖局的镖旗,连人家的庐山真面也未见着,怎敢笑话你老哥子?”
杨大熊出了一口闷气,气平了些,说道:“对,若说本领不济,咱们乃是彼此彼此!”
石元眉头一皱,道:“咱们还是回到正题说说那天的事情吧,别要缠夹不清了。”
方震接下去说道:“那天我们到了老龙口,那地方是个流沙堆积的荒野,比这里还要荒凉。劫镖那小子就单骑独马的来了。”
石元道:“且慢,我想先问你一事。”
方震道:“何事?请问。”
石元道:“康大人既是家财数千万贯,想必不会都换了体积很小的珠宝吧?”
方震道:“我不知道他有多少珠宝,我只知道金块和元宝就装满了六辆大车。连同其他财货,一共是装了十三辆骡车之多!”
石元说道:“着呀,既然如此,劫镖的只是孤身一人,如何能劫得去?是不是他后来又来了帮手?”
方震道:“没有,始终只是他一个人。那小子的手段狠辣得很,你老人家听我细禀。”
歇了口气,接着说道:“那人蒙着面巾,来得风也似的快,我还没有看得清楚,就给他打了一掌。你看——”解开上衣,只见一个淡紫色的掌印,印痕在过了三个月之后,竟然尚未完全褪色。
杨大熊跟着说道:“我们也都是给他打了一掌,连他的面目也未看清。”
方震说道:“当时我只觉得一阵晕眩,醒来之后,那人早已走了。”
石元道:“那十三辆大车的金银财货呢?”
方震道:“并没有劫走。可是他留下了一封信,要我们给他送到指定的一处地方去。”
黑龙禅师道:“这倒是奇闻了,劫镖还有不用自己动手的。你们却又怎肯乖乖的听他吩咐?”
方震叹了口气道:“我们是被迫如此,不得不然。”
黑龙禅师道:“却是何故?”
方震道:“那天所有护送镖车的人,全都给那厮打了一掌。甚至康大人的家人子女,也给这厮在身上留下标记。”
黑龙禅师道:“那你们岂不是都是受了重伤了?”心想:“但若受了重伤,如何却能搬运财宝?”
方震道:“不,这一掌只是隔衣留下掌印,当时倒并不觉得有内伤的迹象。”
黑龙禅师道:“事后呢?”
方震道:“事后也不怎样。这根本就不是内伤。”
黑龙禅师诧道:“你越说我越糊涂了,既然没有受伤,你们就该送康大人回原籍才是。怎的却又肯乖乖的听那贼人吩咐,把十三辆大车的财物,送到他所指定的地方?”
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玄经道人忽他说道:“在你们醒来的半个时辰之后,是不是每个人都觉得浑身痕痒,痛苦难当?”
杨大熊叫道:“是呀,你怎么知道?”
玄经道人道:“我刚才对方兄身上的掌印,还有点捉摸不透,现在则是可以断定了,这是奇门七绝掌,有七种不同的功效,或令人患上痨症,或令人发冷发热,或令人浑身痕痒,现在你们并没内伤,可以断定他用的是最轻的一种掌力,这就是令你们浑身痕痒了!”
杨大熊叫起来道:“还说是最轻的一种,我宁愿给他斫掉吃饭的家伙,也不愿受这样的酷刑!斫掉头颅不过结个碗大的疤,不会觉得痛苦。这痕痒呀,可真是叫人受不了,好像从脏腑里痒出来似的,我们每个人抓呀抓的,抓得皮穿肉裂血流,痒得满地打滚,兀是不能停止,你说可怕不可怕!”
方震接着说道:“那人走后,在中间的一辆骡车上用匕首钉着一封信。信上说,若然得不到他的解药,以后每天就要发作三次,一次比一次厉害!”
石元道:“这厮可想得真绝,你们痒得死去活来,也还罢了,那康大人若然每天发作三次,痒得浑身乱抓,跳跃起伏,他是个做大官的人,那还成什么体统?”
方震道:“是呀!所以他命令我们把十三辆大车的金银财宝,押到他所指定的地方,我们只好唯命是从了!”
孟青河待他们把事情的经过全都说了出来之后,这才接着说道:“我们虎威镖局数十年来从没失过事,这次栽到了家,我这几根老骨头也只好拿出来拼了。”
崆峒三煞之一的胡轩跟着说道:“咱们想不拼掉这几根老骨头也不可能,康大人虽然丢了乌纱,也还是做过节度使的大官,岂能让他们二人卸责?所以我这师侄求我出马,我也就只好追随孟老镖头来了。”
石元道:“你们有没有探出他的来历?”
孟青河道了一声“惭愧”,说道:“我在镖行混了几十年,自问三山五岳的人马也识得不少,访查数月,也查不出这厮的丝毫来历。康大人迫得紧,案子不破,只怕咱们的镖局关了门还不打紧,我这个做总镖头的还得吃官司呢。正在无法可想之时,不料这厮在某一天晚上,却又来到康大人府中,在大门上留刀寄简,约我们到梁山的虎头岩与他相会。”
石元道:“那位康大人岂不是吓破了胆?”
孟青河道:“惊吓当然是免不了的,但他视财如命,有了这个可以破案的机会,岂能放过,当然是要迫我们来了。他的府中也还另外聘有许多能人守卫的。”
胡轩却道:“孟老镖头别说丧气的话,凭咱们这几个人未必就斗他不过。这件案子本来牵连不到我的身上,我却是自愿来的。谁叫杨大熊是我的师侄呢?师兄不管,我可不能不管!”胡轩说得慷慨激昂,其实却是想藉此巴结官府,求取富贵。
石元道:“是呀,你师侄丢了脸,你做师叔的不给他找回场子,只怕崆峒派也要给人笑话了。但我却有一事不明,何以你的师兄眼看徒儿受辱,却竟然袖手旁观?”
胡轩道:“别提他了,早几年他是什么事情都敢干的,这两年忽地韬光养晦起来,连徒弟的事也不理了。”原来胡轩的大师兄乃是“崆峒三煞”之首的年大成,和石元也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石元深知他的武功比胡轩高得多,见他不来,自是有点失望。
胡轩道:“石庄主,听你这么说,敢情这厮也是你的仇家,你已经知道了他的来历?”
石元恨恨说道:“不错,我与这厮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他的来历我却也还未曾知道,只知道他的绰号叫黑旋风!”
“黑旋风?”孟青河怔了一怔,说道:“一百年前梁山泊的一百零八条好汉之中,有一个好汉名叫李逵,他的绰号就叫做黑旋风。这个人的绰号怎的与李逵相同?”
石元知道孟青河想的什么,说道:“这人当然不是李逵的后代,他这黑旋风的绰号,也并非因为他像李逵那样的鲁莽脾气,而是因为他来去如风,碰上了他,就有不测之祸,所以江南黑道上的朋友,才叫他做黑旋风的。”
孟青河道:“江南黑道上的朋友?那么,他是从江南来的了?”
石元道:“不错,他在江南干了好几桩得罪黑道朋友的事情,有一次听说还曾偷过史弥远丞相家中的宝物,那一次就累了许多官儿和著名的武师。可是他每次做案都是蒙着面巾,来去如风。江南的朋友也是和咱们一样,兀是没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
孟青河道:“原来如此,他是从江南跑来的,怪不得我连他的绰号都不知道。”
方震说道:“这厮诡计多端,绰号叫黑旋风,可是和梁山泊那个莽夫黑旋风,却正是完全两样!”
玄经道人淡淡说道:“也还是有一样相同的,最初给他这个绰号的人,可能因为他与那个梁山泊的黑旋风同样是个好汉。”
石元眉头一皱,心道:“这牛鼻子臭道士也不知道忌讳,竟赞起敌人来了。”但因这玄经道人剑法极高,他正要倚仗他作为臂助,是以心里虽然不悦,却也不便说他。
孟青河道:“石庄主,你又是怎样和这黑旋风结上梁子的?”
石元道:“你知道我们石家是武林世家,大同府的望族,难免会得罪人。有一天早上,这厮在我家祖宗牌位前面的供桌上留下一封信,而且还是用匕首插着对正灵牌的,你说可不可恼?”
孟青河道:“信上说的什么?”
石元似乎有点尴尬,半晌说道:“不外是些责备我们的说话,自命是侠义道,要我们悔过,否则就要和我们过不去之类的言语。”
原来那怪侠黑旋风,在信上罗列了他们石家各人历年所做的坏事,某年某月某日强抢民女;某年某月某日迫死佃户;某年某月和官府勾结,包揽辞讼,欺压善良;某年某月某日,暗中抢劫客商等等。最后严词警戒他们,若不悔改,必有恶报!
石元接着道:“凭我们石家的威名,岂能给他吓倒?是以我们一面访查是哪个吃了老虎心、豹子胆的家伙,敢在我家寄简留刀,一面也稍微防范严些。但也还不曾将他放在心上。不料第二月他又来留刀寄简,说的仍是同样的话。”
孟青河道:“这一次你们也没发现他的踪迹?”
石元面上一红,说道:“第三个月又来一次,惭愧得很,接连三次,我们都是连他的影子也没见着。”
杨大熊道:“连接三次,都未见有甚行动,想必他是怕了你们石家的威名,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了。”
杨大熊的马屁拍到马脚上,石元勃然怒道:“你是嘲笑我不是?”
杨大熊叫起“撞天屈”来,说道:“我怎敢嘲笑你石老爷子,我不怕你的夺命神砂吗?这样说,他是做了对不住你们石家的事了,但我并不知道,你又怎能怪我?”
胡轩说道:“石兄息怒,这厮既然也是你家的仇人,你就说出来大家一同商量商量。”
石元说道:“初时我们也有杨老弟的想法,以为对方只是虚声恐吓,过了几个月没事发生,戒备也就渐渐松懈了。
“本来我们的子侄是经常在外面跑的,自从那人留刀寄简之后,大哥便有了戒心,吩咐大家守在家里,除非有紧要的事情,否则不许单身外出。
“但我们石家既是武林世家,大同望族,自是免不了有些非办不可的事。在那人第三次留刀寄简之后的一个月,恰值楚州的知府做寿,我们和这位知府大人交情甚厚,不能不派人前往祝寿,若在平时,应该是大哥亲自去的,现在因为怕那人乘大哥外出,进庄偷袭,是以这份贺礼改由大侄子送去。
“我这大侄子武功已得大哥的衣钵真传,绵掌击石如粉的功夫,出道以来未逢对手,我自问也还比不上这个侄儿。大哥还不放心,叫他乔装打扮,混在一队骡马客商之中,前往楚州。
“大侄子和那骡马商约定在县城会合,不料他出门之后,第三天那个商人来到我家,却说没有见着他,催他快点动身,否则他们恐怕不能等候。
“这一下把大家吓得慌了,大哥叫家丁到县城去查问,竟是谁都没有见过我们这位侄少爷!”
孟青河道:“令侄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失了踪么?”
石元咬牙切齿他说道:“第二天清早,正是我打开大门,只见一个革囊挂在檐头,大门上还有一张大红礼帖,写着‘薄礼一份,敬祈哂纳’八个大字。我一看就知不妙,忙叫大哥来看。”
杨大熊好奇心起,说道:“革囊里是什么东西?”胡轩已经猜到几分,忙瞪师侄一眼,示意叫他不可多问。
石元喘过口气,接着说道:“革囊里是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虽然血肉模糊,我们自己人还是能够认出来的,是我那可怜的大侄儿的首级!”
孟青河是知道这位石家庄的少庄主的,心里想道:“他家这位少爷恃着家里的势力,本身武功又极高强,出道几年,倚势横行,武林同道,对他已不知有多少怨言了。给他欺负的那些人才可怜呢!”当然这话乃是闷在肚中,不敢说出来的,口头上还不能不表同仇敌忾之心呢。
此事本在大家意料之中,但由石元亲口说出,众人仍不禁毛骨悚然。胡轩道:“这厮如此狠辣,真是可恨!”
石元说道:“还有呢!”
方震骇道:“还有更厉害的手段?”
石元道:“我们在大同府开有七家当铺,有数千亩良田。最大的一间当铺是利来号,年中入息也有数万两银子,是由我这一房的子侄做朝奉的。
“就在我那大侄子的首级送来的第二天,利来号也出事了,朝奉莫名其妙的死在床上,后来请来了这位玄经道长验尸,才看出是受了奇门七绝掌之伤!”
方震道:“奇门七绝掌?那正是这厮的‘毒掌’了?”
石元道:“这次那厮没有留下字迹,但第三次却又有了。”
孟青河说道:“居然还敢接二连三,哼,这真是欺人太甚了!”他是知道石家的诸多恶行的,心里却在暗自想道:“恶人自有恶人磨,也该有这么一个黑旋风惩戒惩戒他们石家才对!唉,我若不是为了保全虎威镖局,真不该来趁这趟浑水。”
石元咬牙切齿,接着道:“过了几天,东乡发生农户抗租的事情,三房的人前往收租,被人吊死在村头的一棵树上。这两个人的本领,虽然算不得一流高手,寻常的壮汉,百十个也是近不了他们的身子。”
孟青河道:“不用说又是那黑旋风的所为了?”
石元恨恨说道:“谁说不是呢?这次在树上钉着一封信,信中直认利来号的命案和这次的命案,都是他一个人做的,还警告我们,不许我们追究,否则三宗命案,只不过是开端而已!”
孟青河顿足道:“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简直比欺负我们虎威镖局还多几分!”
石元咬牙道:“凭我们石家的威名,岂能受人这样欺负!大哥便广邀同道,放出风声,叫那厮光明正大的现出身来,和我们作一决斗!”
黑龙禅师接下去说道:“我和石庄主有十几年的交情,听得这个风声,立即就赶来了。我还代邀了几位朋友,不过这几位朋友现在已是在石家庄留守。因为恐怕中了那厮的调虎离山之计。”
方震一时尚未明白,说道:“什么调虎离山?”
黑龙禅师道:“就在我们一帮朋友来到石家庄的第三天,那厮叫丐帮的人送来一封信,约石庄主到梁山的虎头岩相会。还说任凭他邀多少人助拳都行。”
孟青河道:“丐帮给他送信的人可曾见过他么?”
石元道:“那个丐帮弟子说是帮主派他替那人送信的,帮主没有说是否见过那人。我们也还没有工夫去问丐帮的陆帮主。”
孟青河是个老江湖,听他这么说,心中已然明白几分,暗自想道:“说什么没有工夫,分明是不敢去问丐帮陆帮主。”要知那个怪侠黑旋风既然能够请得动丐帮的弟子替他送信,自必和丐帮有不寻常的交情。石元只能心照不宣,岂敢去讨丐帮的没趣。
孟青河想到这里,心里更是怔忡不安,自思:“一个黑旋风已是难惹,何况他还有丐帮作靠山?呀,早知如此,我还是不赴这个约会的好!”“但我若不去,这虎威镖局却是不能保全的了。一边是官府难抗,一边是对头难惹,没奈何,看来我唯有见机而行了。当真惹不起的话,也只好放下这个老脸,向那黑旋风求情了。”
石元不知孟青河已打了退堂鼓的主意,兀是兴高采烈地说道:“咱们两帮人合作一伙,再多一个黑旋风也不用担忧。我说呀,见了他,咱们也不必顾什么江湖规矩了,给他个一窝蜂上!”
玄经道人淡淡说道:“不怕江湖上的好汉笑话么?”
石元见他又在浇泼冷水,不觉有些恼怒,说道:“怕什么笑话,见了黑旋风的人,咱们就斩尽杀绝,有谁知道?”玄经道人冷冷说道:“只怕不能斩尽杀绝呢!”
石元怒道:“你怎么老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若害怕,你自己回去!”
玄经道人哼了一声,说道:“我生平怕过谁来?石二庄主,你的夺命神砂厉害得很,我也还不至于就怕了你!”
孟青河连忙劝解:“都是自己人,怎的敌人还没碰上,自己就先吵起来。”
黑龙禅师也说道:“对,是一窝蜂上,是车轮战,或是单打独斗,且待见了那厮再说也还不迟!”
玄经道人道:“我是冲着石大庄主面子来的,二庄主既然瞧我不起,我走好了!”
石元深知他的剑法高明,此时已是暗自后悔,只好忍着气向他赔罪:“道长莫要见怪,我的意思只是希望大家不要因为强敌当前,先自存了恐惧之心罢了。话说得过火一些,我在这里向道长赔个不是了。”
孟青河做好做坏又劝道:“对,咱们有这许多人,实是无须恐惧,不过小心一些也是好的。天色就快黑了,咱们还是赶快走吧!”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穿过数里长的芦苇地带,到了山边,天色早已黑了。
孟青河道:“黑夜上山,恐遭暗算。咱们在山脚找个地方,先过一晚。明天再到虎头岩去。”
石元口里说是不怕,心里实是害怕得很,孟青河的主张,正合他的心意。
石元道:“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们今晚小心一些。”
方震道:“那边有个山洞,咱们进去看看。要是能够往人,倒是比在外面露宿好些。”要知他是惊弓之鸟,若然要他在四面没有遮拦的旷野过一晚,他是比石元还要害怕的。
杨大熊擦燃火石,点起松枝,一马当先,进去察看,喜孜孜他说道:“想不到这倒是个洞天福地,正好供咱们住宿。”原来这是个通风干爽的山洞,石钟乳构成的各种石块石柱,如缨络披垂,如狮蹲虎立。杨大熊是生长在黄土平原的人,从未曾见过这样的奇景。
石元道:“住的地方有了,但小心为上,咱们还得轮流守夜。”
孟青河道:“对,我主张两人一组,便于照应。”
方震提起守夜,便有点惊心,说道:“黑旋风神出鬼没,我自问本领和他差得太远,若要守夜,我希望与孟老镖头编在一起,好有个依傍。”
胡轩冷冷说道:“你倒会选择,那么大熊只好依傍我了。我却不知能不能够庇护得师侄的平安呢。”
在这七人之中,杨大熊的本领最弱,胡轩这么说,一半是由于气量狭窄,不满意方震的说话,好像是认为孟青河的本领比他和石元都强。一半也是的确有点害怕,因为自己是杨大熊的师叔,势必要和他编在一起。
孟青河是老于世故的人,一听就知他有了心病,于是说道:“强敌当前,我也不说客气话了,方老弟和杨老弟武功不是不好,但他们毕竟是年纪较轻,份属晚辈,当真碰上了黑旋风的话,只怕是不大容易对付的。不如这样吧,咱们做长辈多担当一些,就豁免了他们的守夜。”
胡轩心道:“这老狐狸不愧是个吃镖行饭的人,说出话来,当真是面面俱圆,都照顾到了。”当下首先表示同意。
玄经道人又来浇泼冷水,淡淡说道:“敌人若然当真比咱们高强太多,守夜也是没有用的。我倒是宁可把生死置之度外,舒舒服服地睡一觉。若在梦中失掉了头颅,我也不会埋怨别人。”
石元肚子里暗中咒骂,口头上可是不敢再得罪他,说道:“道长,你是艺高胆大,自是不用杞人忧天,你不愿意守夜,那就正好借重你了。”
玄经道人翻起一只自眼,道:“贫道是出了名的胆小鬼,石二庄主借重我什么?”
石元道:“道长说笑了。道长陪他们两位老弟,也正是好给他们壮胆啊。”
玄经道人道:“我可只是会蒙头睡个大觉!”
他们一共有七个人,方震杨大熊和玄经道人不用守夜,余下四人恰好可以分上半夜和下半夜轮值。
黑龙禅师道:“我不想这么早睡觉。胡兄,我和你是不打不相识,咱们就现在一同守夜吧。”
黑龙禅师外表看似鲁莽,心中其实也很会为自己打算,他想在上半夜把风,碰上敌人的危险大概总会少些。
胡轩哈哈笑道:“此言正合吾心。难得交上大师这样一位爽直的朋友,我也正想向大师请教关外的武林概况,以广见闻,以消长夜呢。”
石元道:“好,那么我就和孟老镖头轮值下半夜。”他也有他的打算,心里想道:“下半夜虽然是危险多些,但孟青河的武功却在胡轩之上。”
各得其所,于是睡觉的睡觉,守夜的守夜去了。
上半夜风不吹草不动,平安度过。石元暗暗后悔,心里想道:“但愿下半夜也没有意外才好。”
他和孟青河都是老江湖,出了山洞,便商量定妥,大家找一个距离不远的藏身之地,埋伏起来。即使听见什么声响,大家也不要交谈,以免给敌人发现。
这晚偏偏天色阴沉,无星无月,石元提心吊胆的躲在一块大石后面,也不知过了多久,心中只盼快点天亮。
正在忐忑不安,忽见乱草堆中出现了两条黑影,弓着脑前行。石元吓得一颗心都好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悄悄地把一把“夺命神砂”握在手心。
黑影越来越近,到了石元藏身之处前面数丈之地突然停了脚步。石元隐约看见他们打了一个手式,指指划划,又接连摇手。这两个人的面上,都蒙着一块黑巾。
石元心里想道:“看这手势,敢情他们已发觉了这里有人?哼,管他是不是黑旋风,先下手为强总是安全一些。宁可杀错了人,也不能让人暗算!”
主意打定,石元悄没声的就一把“夺命神砂”向前洒去。
前面的那个蒙面人大袖一挥,“夺命神砂”卷成一团烟雾,反打回来。
石元和身一滚,说时迟,那时快,那两个蒙面人立即就扑过来!
当的一声,孟青河的八卦紫金刀和一个蒙面人的钢鞭已经交上了手,迅速拆了七招!
石元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只觉背后风生,刚好来得及招架另一个蒙面人,当下反手便是一掌。
石家的绵掌功夫本是武林一绝,但双掌相交之下,那人纹丝不动,石元的掌心却好像碰上了烧红的铁块一般。
石元大吃一惊,连忙退后,那人冷笑道:“我只道黑旋风是三头六臂,原来却是浪得虚名!哼,你想跑么?”
石元喜出望外,忙即叫道:“我不是黑旋风,我、我、我是——”字号未曾报出,肩头已是给那人抓着!
孟青河和另一个蒙面人迅速拆了七招,那人忽地“噫”了一声,叫道:“是虎威镖局的孟老镖头么?”
孟青河道:“不错,正是在下。老兄,你——”
那人扯下了蒙面巾,哈哈笑道:“孟大哥,你不认得我了?”
孟青河又惊又喜,说道:“原来是呼延舵主,你怎的也到了这儿?”
原来这人名叫呼延豹,早年是一个名震江湖的独脚大盗。
大约二十年前,孟青河刚刚升任总镖头,有一次保一支“红货总镖”到南方去,得到风声,听说呼延豹要劫他的镖。孟青河请了一个与他相识的朋友,未上道前先去拜访他,送了他一份厚礼,套上了交情,才度过这一关。
过后没有多久,呼延豹便在黑道上失踪,孟青河曾向许多人打听,谁也不知道他是到哪里去了。
呼延豹道:“说来话长,咱们慢慢再谈。喂,都是自己人,独孤兄住手!”
此时那人正抓着石元的琵琶骨,幸亏呼延豹及时拦阻,那人松开了手,说道:“谁叫你一上来便用歹毒的暗器?对不住,得罪了。”
石元吓出一身冷汗,竟然说不出话来。
孟青河道:“这位是大同府的石二庄主。”呼延豹刚想替那人介绍,忽听得有人疾跑过来,远远的就叫道:“独孤雄,你不在关外牧马,到这荒山来做什么?”
原来山洞里的三个人给外面打斗的声音惊起,方震和杨大熊闪闪缩缩地跟着玄经道人出来。说话这个人正是玄经道人。
独孤雄道:“你这牛鼻子不躲在三清观里,也跑到这儿化缘么?”
孟青河大喜道:“原来你两位是认识的,那更好了。”
玄经道人道:“独孤雄,咱们恐怕也有十多年没见了吧?你的牧场生意好吗?”
独孤雄道:“我早已不干牧场了。现在,现在——”原来他以前是关外十三家牧场的场主,在关外也是有名的一霸。玄经道人曾经到过关外化缘,与他结识。
玄经道人道:“那你现在干什么?”
独孤雄说道:“先说你的吧,你们大伙儿到这里是为了——”孟青河知他心里犯疑,忙道:“我们都是来赴虎头岩的约会,这位石庄主已经知道那厮的浑名叫黑旋风。”
呼延豹道:“你们和他结的是什么梁子,能不能够化解的呢?”
石元道:“我们石家与他血海深仇,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孟青河心里是希望能够和黑旋风化解的,口里却不能不说道:“他害得我的虎威镖局要关门,我与他也是誓不两立。”
独孤雄道:“牛鼻子,你呢?”
玄经道人冷冷说道:“我是冲着石大庄主的面子来的,好歹也得领教那黑旋风的几手功夫。这位黑龙禅师和我一样。”
独孤雄和黑龙禅师见过了礼,笑道:“大师的大名我闻名已久,咱们都是在关外混的,想不到却在中原才见上面。”
黑龙禅师深知独孤雄是关外顶儿尖儿的高手,所练的“雷神掌”功夫平生无敌,是以他平素虽然自大,在独孤雄的面前却是不能不低头服小,说道:“独孤场主给我脸上贴金了,我这个狗肉和尚哪里当得起‘大名’二字,在关外之时,我不是不想去拜候你老人家,只是怕高攀不起。难得你也到了这儿,哈哈,这就好了。”
独孤雄道:“什么好了?”
黑龙禅师诧道:“你们不也是来赴虎头岩之会的吗?”
独孤雄弄清楚了他们的身份与及他们各自和黑旋风所结的梁子之后,方始放下了心,说道:“我们倒不是他邀来的,但却也是特地来找他的晦气的!”
孟青河道:“这么说,总之他也是你的仇家了。那咱们就正好大家商量呵。但不知你们两位和他结的,又是什么梁子?”
玄经道人则仍然锲而不舍地问道:“独孤场主,你现在到底干的是什么营生?可以说了吧?”
独孤雄道:“咱们进这山洞里说。”
玄经道人笑道:“干嘛这样神秘?嘿,嘿,我知道啦,原来不仅是我们害怕那黑旋风,你这位鼎鼎大名的独孤场主心里,也着实是有点害怕他吧?你害怕他神出鬼没,偷听了你的说话。”
独孤雄强笑道:“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进了山洞,独孤雄压底声音说道:“实不相瞒,我现在是完颜将军的手下。”
呼延豹跟着说道:“大家不是外人,我也不怕实说。我在大内当上一个小小的差事,已有十八年了。江湖的朋友可不知道。这次是完颜将军请准皇上,把我调来帮忙独孤兄办一件公案的。”
他们口中说的“完颜将军”,即是金国的御林军统领完颜长之。
完颜长之是皇叔的身份,官衔虽不过是御林军统领,但却有权可以调动各路兵马,在金国的权势之大,可说是除了皇帝之外,就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他了。而且他还是一位武学名家,列名金国三大高手之内。另外两大高手,一个是有“武林天骄”之号的檀羽冲,一个是金国的国师太丘和尚。
玄经道人似笑非笑他说道:“独孤兄,原来你是升官发财了,怪不得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啦,恭喜、恭喜!”
独孤雄说道:“道兄休要取笑,我们虽然是捞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但却也是头痛得很呢!”
玄经道人道:“你们在王府之中正是得意,能有什么麻烦?”
独孤雄道:“我尊你一声道兄,你这牛鼻子却是明知故问,这不是和我开玩笑?”
呼延豹道:“还不是为了这黑旋风的事情?”
孟青河道:“对啦,你们是为了什么来找黑旋风的,现在可以和我们说了吧?”
独孤雄说道:“你道这黑旋风是什么人?他不但是和你们为难的魔头,而且他还是金国的钦犯!”
呼延豹接着说道:“三个月前,这厮偷进完颜将军的王府,盗走了一件王爷非常紧要的东西。他没有留下姓名,这可就苦了我们底下人啦。”
杨大熊好奇问道:“他偷去的是什么宝贝?”心想:“王府之中不乏稀世之珍,他偷去的定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了。”
独孤雄道:“失去什么东西,这个我们可不便去问王爷。但王爷却着落在我们身上,要把这个人缉获。”
原来黑旋风偷去的并非什么宝物,但却是比任何宝物还更珍贵的东西,是完颜长之所拟的一份军事计划,准备南侵灭宋的。这份计划已经发出去了,临时改变,已来不及再行调动兵马。是以他只好飞骑密报各路元帅,叫他们暂缓进军。同时限期要把这个“贼人”缉拿归案。御林军中的高手和大内侍卫差不多倾巢而出,独孤雄和呼延豹不过是其中的一路而已。
孟青河道:“呼延兄。你们既然不是应约来的,却又怎知道黑旋风在虎头岩上和我们有这么个约会。”
呼延豹道:“说来也是凑巧,我有一个以前黑道上的朋友,名叫判官神笔连浩明,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孟青河道:“他是在江湖上号称第一点穴高手的人物,我怎会不记得?”
呼延豹道:“不错,就是这位在江湖上号称第一点穴高手的人物,他和你们一样,也是和黑旋风结下了梁子,而且也是同样的名列在黑旋风的请客名单之中。”
石元色然而喜,说道:“这么说,这位判官神笔连浩明也是要来赴虎头岩约会的了?”
独孤雄道:“不错。我们就是从那里得到这个消息的。”
呼延豹道:“这正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幸亏我和他有十几年的交情,他才肯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石元道:“恭喜,恭喜。捉住了黑旋风,两位的功名富贵可就不用发愁了!”
玄经道人淡淡道:“是祸是福现在还未知道呢。俗语说得好,开饭店的不怕大肚皮,黑旋风若然没有把握,怎敢邀这么多的强手同日到来?”又是一盆冷水。气得石元发作不是,不发作又不是,只好强笑说道:“你怎么老是说丧气的话!”
孟青河说道:“宁可把敌人估计高些,这也是对的。但不知两位老兄可曾把这个消息禀告了王爷?”心里想道:“完颜长之手下能人不少,若然知道这个消息,必然会多派高手前来,那就可以稳操胜算了。”为了顾全独孤雄与呼延豹的面子,这话却不便径直他说出来,只能从侧面探听。
独孤雄道:“我们是前几天才得到这个消息的,一来是来不及回去禀告王爷;二来据我们所知,连浩明也将邀请几位好手来助拳的;三来嘛,嘿嘿,嘿嘿——”
石元知道他的心思,笑道:“对啦,这是连浩明送给两位的天大的功名富贵,何必要让王府中的人分功?”
独孤雄哈哈笑道:“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黑旋风既然声言孤身赴会,咱们有了这么多人,若再兴师动众,那也未免有失咱们的面子了。你说是不是?”
呼延豹接着道:“是呀。老实说,事前我们还未知道各位也是要来和黑旋风作对的呢,如今咱们大伙儿已经会合,还用得着怕黑旋风吗?”
除了玄经道人之外,每个人口里都说不怕,其实心里却是比玄经道人还要害怕。
好不容易待得天亮了,一行人才敢登山。梁山共有九个山峰:皇山、平山、虎头岩、剑山、青龙山、坳子山、凤凰山、龟山和独山。虎头岩在最南边,又名宋江峰,形势险峻,山岭上宽不过二三丈,两边都是很深的山谷。除了北麓那道狭窄的山洼,可以攀登而上,就再没有他路可通。说它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当真是一点儿不夸张的。
一行人从北麓狭窄的山洼攀登而上,只听得风声呼呼,吹得树木摇动。风沙扑面,每个人的眼睛都几乎睁不开来。山道崎岖,苍苔路滑,一行人中杨大熊轻功较差,身躯笨重,走路蹒跚,真是提心吊胆,一步一惊。胡轩皱起眉头,扶着他走。杨大熊嘀咕道:“他妈的黑旋风,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约咱们到这个鬼地方来,就像跑进了风窝一样。不是老子有一百八十斤重,只怕都要给这大风吹倒了。”
玄经道人笑道:“他的浑号叫黑旋风,当然是要约咱们到这里来了。杨老弟,大概你还不知道这个地名吧。”
杨大熊气呼呼他说道:“我从没有到过这里,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玄经道人道:“这个山洼名叫‘黑风口’,风特别大,老乡们形容它:‘无风三尺浪,有风刮掉头。’据说梁山泊的好汉在此之时,就是由‘黑旋风’李逵把守这个黑风口的。那人的浑号也叫做黑旋风,难怪他要选择这个地方了。嗯,不是我说丧气的话,只怕他这一招正是‘请君入瓮’之计,诱咱们上了山,他学当年那黑旋风李逵一样,在这黑风口把守,咱们可就来得去不得啦。”
独孤雄“哼”了一声道:“我就不信他这个黑旋风比得上梁山泊那个黑旋风!”石元冷冷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反正咱们是豁出去啦!”孟青河则在心里想道:“你要拼命,我可不想奉陪,我但求保全我的虎威镖局。”
一行人各有各的打算,继续登山。好不容易到了山上。山上是梁山泊当年的“忠义堂”大寨遗址,地势倒是一片平坦。
他们提心吊胆的上到山上,却是一个人影都没见到。他们原以为黑旋风早就在这里等候的。
孟青河道:“连浩明怎么也没见来?”
呼延豹道:“他是一定会来的,或许是因为他要多邀助拳的朋友,迟一些时候才到。”
方震道:“我倒是有点疑心,不知黑旋风在捣什么鬼?”
孟青河道:“他今天不来更好,待连大哥到了,咱们人多势众,不是更可以放心么?”
不料左等右等,黑旋风仍然没有出现,判官神笔连浩明也没有来。
眼看红日当中,已是正午时分了,石元骂道:“莫非是黑旋风作弄咱们,有意和咱们开这个玩笑?”玄经道人道:“他以往行事,都是言出必行。这次恐怕也是不会说谎的吧?”
正在“万木无声待雨来”之际,忽听得惊心动魄的一声凄厉的叫声!
这一声厉叫,登时把好几个人吓得跳了起来,石元大叫道:“敢情是黑旋风来了,咱们快、快——”玄经道人道:“是啊,咱们快逃。”石元歇过口气,这才继续说得下去:“快去看呀!”
胡轩道:“不错,到了这个绝地,除非拼命,谁人还能逃走?”
话虽如此,一行人还是参差不齐,有的跑在前面老远,有的在后面你推我让。独孤雄、呼延豹二人差事在身,走在最前,石元要报子侄给惨杀的血仇,紧紧跟在后面。孟青河为了顾全自己总镖头的身份,也不落后。玄经道人则是意态悠闲,不快不慢地走在中间。
走到虎头岩的进口之处,只见在那险峻的山路上,一个使判官笔的汉子正在扑向一个白衣少女。旁边有四五个人,有的躲在岩石后面,有的蹲在树上,还有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满面流血,仔细看时,却原来是他的两只眼睛已经给人挖掉了。
呼延豹大吃一惊,叫道:“连大哥,令徒是给这妖女伤了吗?”
独孤雄、孟青河等人更是惊骇不已,心中俱是想道,“难道这妖女就是黑旋风?”
原来这个使判官笔的就是号称江湖上第一点穴高手的连浩明,给挖掉眼睛的那个汉子是他的大徒弟。呼延豹和他们师徒相识多年,深知他这个大徒弟已得了他的衣钵真传的。但从刚才那一声厉叫听来,他是照面一招就给对方挖掉了眼珠的。
连浩明叫道:“你们来得正好。这妖女不是黑旋风,也一定是黑旋风的同党。咱们大可不必讲什么江湖规矩了。”原来他正给那白衣少女攻得手忙脚乱,应付不暇。他邀来的几个助拳的朋友,见那少女如此厉害,又目睹他的徒弟被挖掉眼珠的惨状,人人都是心惊胆颤,不敢上前。
白衣少女冷笑道:“什么黑旋风,是我要和你这个混蛋的徒弟算帐,关黑旋风什么事?哼,姑娘一向独往独来,何须结什么同党?”
独孤雄心里想道:“她不是黑旋风的同党,那倒不必无谓多树一个强敌。”心念未已,只听得那白衣少女又笑道:“你们都是这老混蛋的朋友吧,好呀,那就不必客气,都请上来吧!老实说,我只是耍耍这老猴儿的,和他一个人打,可还真是乏味呢!”
此时呼延豹正在给那受伤的汉子敷上金创药,免不了悄悄问他道:“你和那姑娘结的是什么梁子,她竟然下了如此辣手?”
这汉子痛得嘶声骂道:“这妖女、这妖女,我可没有碰过她一根汗毛,谁知道是怎样犯了她的?”
白衣少女冷笑说道:“你胆敢碰一碰我一根汗毛,我早就要了你的命啦!哼,那日你在路上跟着我,说些不干不净的话,有这事么?你是瞎了眼睛,本来那日我就要废了你的‘招子’,只是碍着路上人多,这才等到今天才下手。你们哪个不服气的,尽可帮他!”
原来连浩明这个大弟子是江湖上有名的采花贼,给他调戏过的妇女不知多少。众人听了这话,心里都在暗暗好笑,笑这采花贼的“招子”确是不够明亮,盯梢盯上了一个女煞星。孟青河心里想道:“我可犯不上为一个采花贼多树强敌。”许多人都像他一样想,于是大家都不作声。
独孤雄和呼延豹也不想多树强敌,可是连浩明是一把好手,他们也想得到他的助力,共同对付黑旋风。若是不帮他的忙,他给这少女伤了,岂非削弱了自己这边的实力。
连浩明趁着那少女说话分神,突施杀手,双笔交叉插去,左点“风府”“玄枢”,右点“归藏”“玉字”四处大穴。独孤雄也是个点穴的行家,不禁赞道:“好个双笔点四脉的笔法!”
话犹未了,只听得“铮”的一声,连浩明的左手判官笔飞上了半空。众人连看也看不清楚,不知那少女用的是什么一招奇妙的剑法,竟然在闪电之间,救招还招,绞脱了连浩明手中的判官笔。
那少女冷笑道:“你这老混蛋敢说我处置得不公道么?有理你就快说,否则可就要轮到你了。你们哪个要助拳的,也请赶快吧。姑娘可没有这么多工夫等候了!”
独孤雄悄悄说道:“呼延兄,咱们并肩子上!”
他们尚未曾移动脚步,只见剑光一闪,又是一声惨叫,连浩明已是血流满面。不过这次却不是挖掉他的眼珠,而是削掉他的耳朵。
那少女跳出圈子,说道:“我做事素来公道,连浩明本人没有得罪我,但他耳朵太软,听坏徒弟的说话,所以我就削掉他的耳朵。削掉耳朵比挖眼睛好些是不是?你们服不服我的处置?”
众人哪还敢作声,独孤雄与呼延豹也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了。连浩明的武功至少不会弱于他们,这是他们所深知的。连浩明给这少女像猫儿戏弄老鼠一般,自是吓得他们连忙退缩了。
白衣少女环目四顾,看见没有人上来,纵声笑道:“好,既然你们都没有说我处置不公道,那我可要失陪啦!”笑声尚自在群峰之间回响,转眼之间,那少女的影子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