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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灾祸频来遇魔女 生死与共劫情郎

牟沧浪一走,扶桑岛的侍者和那四十二家岛主也都跟着他一同走了。这绿林大会便出乎意外的匆匆结束,群雄一致拥戴铁摩勒作新盟主,自是不在话下。

段克邪未见回来,众人正在担忧,忽听得展元修说道:“咦,那不是平原吗?他回来了!”

只见楚平原衣裳破碎,身上带伤,脚步踉跄的跑进场来。铁摩勒等人又惊又喜,连忙扶他进帐敷伤。楚平原道:“我这点伤不要紧,你们快去追那妖女,她把克邪劫走了。”

原来段克邪与楚平原都是被牟沧浪点了穴道的,但轻重却有所不同。牟沧浪深知段克邪的内功已到一流境界,所以用的是重手法点穴;重手法点穴若是施之于功力稍弱之辈,会造成很大的伤害,楚平原的功力其实与段克邪乃是在伯仲之间,但牟沧浪未曾见过他的功夫,而他的用意本来又不在于伤害他们,他怕楚平原受不起,用的只是普通手法的点穴。

那两个侍者背着他们下山,刚到铁犁峰下,楚平原已经自行运气冲关,解开了穴道。背着他的那个侍者武学造诣亦颇不凡,听得他呼吸气息有异,正待放他下来察看,楚平原陡地大喝一声,缚着他手足的粗绳已是寸寸断裂。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就在铁犁峰下,与那侍者打将起来。

十招之后,楚平原血脉渐渐舒畅,功力已恢复了五六分,掌力加强,打来得心应手。迫退了那个侍者,便冲上去对付另外一个侍者,意欲解救段克邪。

背着段克邪那个侍者十分狼狈,他眼看同伴抵敌不住,要想放下段克邪上前助战,又怕被人抢去。但若背着段克邪,功夫却怎能施展得开?只怕连自己也要被对方伤了。

楚平原正在把那两个侍者迫得手忙脚乱,眼看就可以把段克邪解救下来,忽听得马蹄声响,史朝英飞驰而来,她一看这个情形,已知段克邪定是被牟沧浪以重手法点了穴道,所以尚未能解开,心中大喜,连忙叫道:“把这姓段的小子交与我!”

那侍者只听命于牟沧浪,史朝英要他交人,他不敢立即答应,问道:“侄少奶,你这是可曾得到岛主的允许?……”楚平原大为着急,加紧进招,那侍者话犹未了,“嗤”的一声,衣襟已被他扯去一幅,幸而楚平原的目的只是要把段克邪抢过来,他也怕误伤了段克邪,不敢施展杀手,要不然这一抓就可把那侍者胸膛抓裂。但也正由于他不敢施展杀手,也就抢不到段克邪。

但虽然如此,那侍者已是吓出一身冷汗。史朝英假装发怒,说道:“当然是叔叔叫我来提人的,你竟敢来盘问我么?你眼中还有我这个主子没有!”

史朝英毕竟是牟沧浪的侄媳,那侍者一来不敢疑心她会说谎;二来他着了楚平原一抓,也巴不得抛开这个“包袱”,既有史朝英奉了岛主之命,要他将段克邪移交,正是最好不过。

那侍者叫道:“好,接住他!”反手将段克邪抛开,楚平原急怒交加,骂道:“好个妖女,你还害得他不够吗?”纵身去抢,史朝英一手挥刀劈下,一手接人,那两个侍者也从两侧攻他,楚平原抢不到人,险险又着了史朝英一刀。史朝英哈哈大笑,接过了段克邪,如获至宝,立即快马加鞭,一溜烟的跑了。

段克邪已给史朝英抢去,楚平原无心恋战,杀退那两个侍者,便即回来。

众人听了楚平原的报告,都是忧心不已。辛芷姑道:“真是孽障,都怪我从前宠坏了她。”史若梅道:“克邪他穴道未解,不能动弹,岂非要任凭那妖女摆布,这可如何是好?”聂隐娘却小声笑道:“克邪是因穴道未解,这才受她劫持,我以为你倒可以放心。”史若梅最怕的是段克邪给史朝英花言巧语所诱惑,聂隐娘说中了她的心事,倒去了她心上一块石头,粉面微红,不再言语。

卫越道:“既是如此,事不宜迟,那就快去追赶吧。”楚平原敷上了金创药之后,也要同去追赶。当下五个人分成三路,卫越、楚平原本领高强,不怕史朝英伏有帮手,他们各自一路。史若梅则与聂隐娘、方辟符一路。伏牛山大寨是在北方,料想史朝英不会向这个方向逃跑,他们分作三路,便向东南西三路搜寻。

史朝英骗得了段克邪作为俘虏之后,便快马加鞭,急急逃跑。她这匹坐骑是牟世杰当年所劫的一匹御马,脚力不在秦襄赠与铁摩勒那匹骏马之下,登山涉水如履平地。伏牛山绵延五百里,她一路马不停蹄,饿了就吃干粮,到得黄昏时分,已经走了三百多里,高处望下,已经可以看到山下的平原。史朝英笑道:“料你的表哥铁摩勒插翼难追。且在这松林里过一晚,明早再和你下山吧。”抱起段克邪进入松林,段克邪穴道未解,但神智却很清醒,心中暗暗叫苦,不知史朝英要如何折磨他。

松林里还有未曾溶化的积雪,月光从树叶的缝隙漏下来,俨如铺了满地银霜。史朝英柳眉微蹙,在月光下若有所思,竟是一副满怀幽怨,楚楚可怜的样子。

段克邪闭了眼睛,索性不去看她,心里想道,“这妖女不知又在打什么怪主意了?真想不到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却生了一副蛇蝎心肠。”

忽听得史朝英幽幽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世杰,不是我想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可得原谅我的苦心才好。”

段克邪颇觉诧异,心道,“原来她还记得她的丈夫,却又为何要捉弄我?论理来说,今天是她丈夫的成败关头,她若然心里还有丈夫,就该与他共同患难才是。她把我挟持到这里来,却把她丈夫抛下,真不知是什么心思?”

心念未已,只听得脚步声似乎渐渐远了,段克邪大为奇怪,睁眼一看。史朝英果然已经离开了他,连背影也不见了。

段克邪心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就只是为了与我开一场玩笑?”

段克邪默运玄功,将真气凝聚,冲击受封的穴道。但牟沧浪的重手法点穴非同小可,段克邪虽然已经可以运气冲关,迫切之间,还是未能解开穴道。

过了约一柱香的时刻,段克邪看看已有成功之望,忽听得树林沙沙作响,史朝英分枝拂叶,又回来了。只见她提着一个皮袋,刀尖上穿着两只山鸡。

史朝英柔声说道:“你一天没有喝水,也没有吃过东西,一定是又渴又饿了。你先喝一口水,我再烤山鸡给你吃。”

段克邪心道:“我才不要你这样好心。”可是他穴道未解,只能任她摆布,史朝英解开皮袋,原来里面盛的乃是清水。史朝英托起他的下巴,用巧妙的手法一捏,段克邪的嘴巴不由得大大张开,史朝英就灌他喝了几大口水。

段克邪一着急,真气猛地一冲,竟然把被封的穴道解开,立即施展轻功,向史朝英那匹坐骑奔去,哪知跑了几步,忽觉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不禁连连喘气。史朝英突然悄悄的来到他的身边,轻轻一推,便将他推倒了。

史朝英笑道:“你歇歇吧,你已经不能使用气力了。”段克邪又惊又怒,挣扎起来,怒骂道:“你,你这妖女,你捣什么鬼?”

史朝英在他肩头一按,又把他按了下去,缓缓说道:“也没什么,我不过在水里放了一撮酥骨散。你还记得吗?你从前也是曾给我用酥骨散活擒过一次的,这回我可不能轻易给你解药啦。”

段克邪怒道:“史朝英,你为何要屡次三番害我?”

史朝英道:“我的丈夫死在你们手里,你难道还不能为我受些儿委屈?”

段克邪道:“你怎知你丈夫已死?你一早就与我上马奔驰,又没有参加绿林大会。”

史朝英道:“老实告诉你吧,世杰的叔叔已不肯帮忙他了。”段克邪道:“那也不见得你的丈夫就会死啊。我知道我表哥铁摩勒的打算,他只想你的丈夫悔改前非,并不想要他性命。即使他不肯悔改,也只是不要他当盟主而已。谁说铁摩勒就要杀你丈夫?”

史朝英叹口气道:“你只知道你表哥的打算,你却不知道我丈夫的性情。他是心高气傲的人,岂能受得折辱,我料想这个时候,他一定已经自杀了!嘿,嘿,如今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把你抓来了吗?”笑声凄厉,听得段克邪也不禁有点毛骨悚然。说道:“你待怎么?你要杀了我为你丈夫报仇?”

史朝英冷冷说道:“论理世杰虽然不是死在你的手上,至少也有一大半是因你而亡。但,我不杀你,我还要留着你伴我呢!”

段克邪大吃一惊,道:“我宁愿你杀了我!”

史朝英“瞟”他一眼,眼角隐含笑意,却又似笑似讽地说道:“克邪,你以为我是顾念旧情,不杀你吗?不,我嫁了世杰,我就要做他的好妻子。我这是为了世杰的缘故。”

段克邪莫名其妙,“只要她是全心全意为她丈夫,我倒是可以原谅她,只不知她是真是假?”当下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是不明白。”

史朝英面上一红,道:“那我就老实对你说了吧。我肚子里有着牟世杰的孩子,我已经怀了三个月孕了。我知道,你们那些人恨极了我,我的师父,你的师兄,铁摩勒,疯丐卫越这些人全要杀我……”

段克邪忙道:“不,他们若是知你有孕,一定不会杀你!”

史朝英冷笑道:“我不相信任何人。到人家杀我之时,那已迟了。你以为就凭你一句话,便可保得我的性命,我也就会轻信于你,放了你么?我只知道,我只有牢牢把你抓在手中,才能保得我母子的平安。”

段克邪心里想道,“她性情刻毒,也就难免多疑。怪不得会以为人人都是像她这样。看来我要除去她这层忌刻之心,只怕不是短时间内所能做到的了。”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史朝英说道:“克邪,可真是要屈委你了。我要你伴着我,这酥骨散的厉害你是知道的,你若得不到解药,会在一个月之内,慢慢死去。但你跟着我,我可以每隔半月,给你服半颗解药,让你延续性命。你不能使用武功,但你还会有普通人的气力,可以跟着我一同走路。到了我的孩子出生,三岁之后,我再给你服足量的解药,让你回到你那位史姑娘的身边。我把你牢牢抓在手中,他们投鼠忌器,料想不敢杀我!到我放你之时,你若要杀我泄这三年软禁之恨,我也由你。”

段克邪道:“你不用如此猜疑心重。倘若牟世杰真是死了,你肯洗心革面,抚养孤儿,那就是个贤母了。我尊敬你还来不及呢,怎会想到杀你泄怨。”

史朝英道:“好,难得你还能同情我、怜悯我,那么,你再依我一件事情。”段克邪道:“什么?”史朝英道:“一路之上,你须得与我夫妻相称。”

段克邪大惊道:“这、这如何使得?”

史朝英道:“你真是不通人情世故,你试想想,咱们孤男寡女,一路同行,老实说,我也不放心让你离开我的跟前,晚上投宿客店,我是必须与你同住一间房的。若不冒充夫妻,岂不叫人生疑?”

原来史朝英的心情是十分复杂,她把段克邪俘为人质,为的是保护自己与及未出世的胎儿,这倒不假。但若说她是真的忠于牟世杰,那却未必尽然。她对段克邪总还是未能忘情,也未始没存有“弄假成真”的希望。她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牟世杰,那不过是为了解除段克邪心中的防范而已。

段克邪满面通红,说道:“不可,不可!不管你怎么说,我决不能与你夫妻相称!”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有人“噗嗤”一笑,接着说道:“史姑娘,这小子不愿作你丈夫,就让我来充当吧!”

树上跳下一个人来,头尖腮削,活像一头猕猴,不是别人,正是精精儿。

史朝英怒道:“你这老猴儿,敢讨我的便宜。”精精儿道:“反正你要找个丈夫;假的也好,真的也好,我都愿意。”

史朝英道:“亏你还是世杰生前的好朋友呢,好不要脸!”段克邪也斥道:“精精儿,师门的颜面都给你丢尽了,你怎能欺负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大师兄若知此事,定要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精精儿道:“你这小子的性命都捏在我的手里,还要啰唆!”段克邪无法抵抗,给他一指点了哑穴,做声不得。精精儿回过头来,冷笑道:“牟夫人,你迫这小子做你丈夫,倒是很要面子呀!哼,哼,咱们老大别说老二,你不是正人,我也不是君子。八两半斤,彼此,彼此!”

史朝英又气又恼,又是恐惧,饶她智计多端,急切之间,也想不出办法对付精精儿。

精精儿哈哈笑道:“到底是小白脸占便宜,你嫌我貌丑,看不上我,是吗?”

史朝英道:“你别乱说,我将他俘为人质,这是要将他当作护符,精精叔叔,俗语说得好,留得一线,日后好相见。请你高抬贵手,说不定日后咱们也还可以彼此帮忙呢。”精精儿笑道:“这才像个话儿。好吧,咱们就正正经经的谈一桩交易吧,我不做你的丈夫也成,但这小子我可得把他带走了!”

史朝英大吃一惊,说道:“什么,你要将他带走?原来你也在打他主意!”

精精儿道:“不错。这小子刚才说得很对,我是怕空空儿、辛芷姑与我为难,所以我也要把这小子抓来当作护符。”

史朝英连忙叫道:“精精叔叔,且慢!咱们再商量、商量!”精精儿龇牙露齿地笑道:“商量什么,你愿意与我作冒名夫妻了。”

史朝英无可奈何地说道:“叔叔请别说笑,我想,你我既然都是要把这小子紧紧抓牢,那就不如咱们同一路吧。”要知精精儿武功远胜于她,她心里虽然极不愿意,也不能不自动的提出这个办法。

精精儿道:“你准备带这小子上哪儿?”

史朝英道:“我想去投靠我的另一个师父幻空法师。”

原来这幻空法师乃是青海鄂克沁寺的主持,当年史思明驻军青海,与他结纳,幻空喜欢史朝英的聪明,曾收她为记名弟子,不过这种师徒关系只是佛门的一种“结缘”,与普通传授技艺的师父不同,而史朝英当时年纪也小,幻空武功虽是不凡,她却没有跟他学过武功。她的全副本领都是后来跟辛芷姑学的。但虽然如此,幻空却是很疼爱她,前几年,当史朝义图谋起兵作乱之时,幻空还曾经来看过她。那次史朝英活擒段克邪,也曾得过他的助力。

精精儿与幻空法师也是旧时相识,但交情不算深厚。听了史朝英的言语,心中暗暗欢喜,“我正苦于无路投奔,灵鹫上人本来与我有点交情,但他那次败给辛芷姑,已不愿与我师兄作对,看来是多半不会收留我的了。幻空法师武功颇高,他还有几个师兄师弟,本领也与他不相上下,躲在他的寺中,正是最妙不过。史朝英虽是诡计多端,但只要我把这小子牢牢捏在手心,谅她也不敢加害于我。”

史朝英瞧他神色,知他已是愿意。心道,“我受你这老猴儿的气也受够了,我也得报复你一下。”当下说道:“精精叔叔,这小子我可以与你共同看管,但咱们一路同行,你还得依我一件事情。”

精精儿道:“哦,你还有什么条件么?”史朝英道:“咱们三个在路上须得装作一家人,委屈叔叔些儿,你就扮作我家的仆人吧。”

精精儿跳起来道:“什么?你要我作听你使唤的仆人?为什么不可以作丈夫,不然也可作父女?”

史朝英道:“我已说过我不能与你作冒名夫妻。作父女吗?你我的相貌又差得太远,你照照镜子看看,你像什么?所以最合适你的身份,便是扮作仆人了。”

精精儿“哼”了一声,还未言语,史朝英又道:“这小子已服了我的酥骨散,只有我有解药。你若要撇开我,独自将他抓去,不出一月,他就要无疾而终。精精叔叔,我怕我师父杀我,你怕你师兄杀你,咱们都是同样存心,只是要把这小子俘为人质,当作护符,你稍受些儿委屈,这也是双方有利的事情呀。”

精精儿哈哈笑道:“好,牟夫人,你也真有一手,我依你就是。只是这小子呢,他又扮作什么?有我与你一起,你总不成还要他作你丈夫吧?”

史朝英道:“他是我的哑巴弟弟,在居住之前,你可以点了他的哑穴。你就以仆人身份伺候他,与他同宿。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精精儿一来也怕一拍两散,史朝英撒起泼来,毁了解药,害死了段克邪对他也无好处;二来他也要藉史朝英的关系投靠幻空法师。当下转而讨好史朝英道:“好,好,牟夫人,咱们是义气博义气。牟世杰生前是我知己,我为你受点委屈,也算不了什么。这桩交易,就是这么定夺好啦!”说罢,就把段克邪背了起来,哈哈笑道:“好小子,二师兄待你很不错吧,你屡次辱骂于我,我却还愿服待你呢。”

段克邪落入精精儿手中,自是极为气恼。但转念一想,反正已是不能脱身,有精精儿一路同行,却是要比与史朝英单独相对好得多,最少可以避开了史朝英的纠缠,也未始不是一件幸事。这么一想,也就心平气和,索性听天由命了。

寻找段克邪的人分为三路,楚平原走的是西面这条路,方向倒是对了,但因他的坐骑比不上史朝英的骏马,双方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远,他是第三天才走出伏牛山的。在山脚碰上一个樵夫,楚平原向他打听,恰巧那樵夫在史朝英这一行人下山的那个早晨,曾经看见他们,他远远看去,看见“一头大猩猩”背着一个人追逐骑着马的少女,还惊为怪事呢。楚平原从樵夫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猜想“那头大猩猩”一定是精精儿无疑,更是担忧。

一日,楚平原正在沿着岐山山脚的驿道前行,忽见前面有两匹马跑得很快,马背上的两个骑士竟是胡人装束。

楚平原催马赶了一会,那两个骑士的背影看得更清楚了。楚平原不禁又惊又喜,原来这两个胡人正是宇文虹霓的手下,也就是从前在路上曾盗过他和段克邪坐骑的那两个胡人。楚平原心里想道:“史朝英这妖女曾极力笼络小霓子,说不定会去投靠她?”正要飞马赶上前去,向那两个人打听宇文虹霓的消息,忽听得马铃声响,背后又是两骑马赶了上来。马上的骑士也是胡人装束,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少年,衣服丽都,似是个贵介公子,另一个中年的粗豪汉子,似是他的随从。

前面宇文虹霓的那两个家丁慌慌张张的快马加鞭,后面那个少年大喝道:“还不给我停下!”前面两骑给他一喝,跑得更快。少年大怒道:“岂有此理,胆敢违抗我的命令!”唰唰两鞭,他那匹坐骑飞一般的直追上去。

楚平原心道,“原来不是一伙的。这小子敢对小霓子的手下如此呼喝,想必是回纥国大有来头的人物了。”当下也快马加鞭,随后追赶。

赶到林边,只听得林中隐隐有吵闹之声,那少年发怒的声音说道:“你们这两个奴才,你们是吃了老虎的心,还是吃了豹子的胆,快说,你家小姐现在何处?否则我就要了你们的命!”

那两个家丁道:“我们宁可断头,小姐的去处决计不能说与你知道!”那胡服少年怒道:“岂有此理,你这两个奴才,反了,反了!”

那两个家丁倏忽地大声说道:“不错,我们是奴才。但只是我们小姐的奴才,不是你们回纥的奴才!”

那胡服少年大喝道:“反了,反了!给我把这两个奴才抓下!”

那两个家丁忽的就扑过去,那胡服少年冷笑道:“你们还不配与我动手!”只见他一个转身,那两个家丁就扑了个空,向前冲出了十数步。楚平原偷看了他的身法,也有点暗暗吃惊。

那粗豪汉子喝道:“躺下!”趁他们脚步未稳,左脚一勾,右掌一劈,一个家丁跌了个四脚朝天,另一个家丁则给他劈得矮了半截,弯腰捧腹,挺不起身。

那胡服少年冷笑道:“知道厉害了么?你们要想找死,我可还要慢慢消遣你们呢!我这条蛟鞭可以打得你们皮开肉烂,看你们说是不说!”

楚平原起初本来还不想插手,但听了他们的说话之后,可不禁怒火勃发,登时就跑了出去,喝道:“你凭什么欺负人?”

那小王爷见树林里突然窜出一个人来,吃了一惊,喝道:“什么人,敢来多管闲事!”唰的一鞭,就朝着楚平原打去。

楚平原喝道:“滚开!”左手一抄,就要夺过他的马鞭,不料那小王爷鞭法甚是精奇,呼的打了个圈,夭矫如龙,竟从楚平原意料不到的方位打来,楚平原一个“盘龙绕步”,在间不容发之际,化掌为指。“卜”的一声,将他的马鞭弹开,但饶是如此,衣襟一幅,已给鞭梢扫着,撕裂成了碎片。

那粗豪汉子扑上前去,说道:“小王爷,何须为这臭蛮子动怒,待奴才替你收拾他吧!”那小王爷喝道:“乙辛,小心了!”楚平原空手接了他一招,他已看出楚平原的武功实是非同小可。

乙辛是回纥著名勇士,但对于上乘武学的造诣,却并不怎么高深,他见楚平原被他的小主人一鞭打碎了衣衫,根本就未曾把楚平原放在眼内。

楚平原卖了个破绽,容他扑到身前,横掌如刀,一掌就朝着他臂弯切下。乙辛精通摔跤绝技,右臂中掌,左臂一弯,穿过楚平原肘下,居然把他举了起来。他右臂痛如刀割,但皮粗肉厚,也还可以抵受。

乙辛哈哈笑道:“这臭蛮子不过……哎呀!”原来就在此时,楚平原已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反手扣了他的脉门,一个旋风急舞,不待那小王爷扑上,已用“大摔碑手”的手法,把乙辛抛出了数丈开外,恰好掷进了一丛荆棘之中。乙辛手舞足蹈,衣裳皮肉,给荆棘的倒刺勾住,急切间,哪里挣扎得起来?

那小王爷喝道:“你这汉人,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你们的皇上见了我也得礼敬三分,你竟敢来冒犯我?嘿,嘿,你要抢夺财物,我倒可以接济你几两银子,或者你不如就跟了我吧。”他不知楚平原因何而来,还只道他是个剪径的强盗。

楚平原冷笑道:“管你是什么人,别人怕你,我偏不怕你。你仗势欺人,我就看不过眼!”

那小王爷“哼”了一声,一脸轻蔑的神情说道:“师陀国是我们的属国,这两个奴才是我们治下的贱民,生杀之权尚且由我,你却来怪我恃势欺人,嘿嘿,这真是太可笑了!”

楚平原大怒道:“闭上你的鸟咀!我不识你们什么主子奴才,我只知道他们是我的朋友,你敢欺负他们,我就要你笑不出来!我叫你滚开,你听见没有?”

那小王爷冷笑道:“你和他们是朋友?嘿,嘿,这真是自甘下流,哼,我明白了,只怕宇文姑娘才是你的朋友吧?”

楚平原道:“是又怎样?废话少说,滚!”

那小王爷满肚皮醋意,冷笑道:“怪不得她一直躲开我。哼,好小子。我要你的命!”他妒火一起,蛮性发作,本来对楚平原有点忌惮的,这时已是被愤怒所遮盖,不理三七二十一,“唰”的向楚平原便是一鞭!

楚平原这时有了防备,焉能给他打中,脚跟一旋,转了一圈,那小王爷趁他立足未稳,急三鞭“回风扫柳”,卷起一团鞭影,向他猛扫。楚平原见他了得,不敢轻敌,掣出宝刀,喝道:“你是主子也好,奴才也好,这是汉人的地方,不能让你行凶。你的威风回国去使吧。看刀!”

瞬息之间,楚平原一口气削出了六六三十六刀,刀光电舞,鞭影翻飞,双方都是快到了极点。刀光鞭影中只听得噼啪声响,楚平原背心着了两鞭,但小王爷那条蛟鞭亦已被他削去了三段,短了一尺有多。

楚平原背上起了两道血痕,宇文虹霓那两个家丁叫道:“楚相公,你大仁大义,我们感激不尽。我们为小姐而死是应该的,你不必为我们拼命了。”

楚平原道:“不碍事。”猛地喝道:“咄,叫你再打!”暴风骤雨般的紧接着又是三十六刀。小王爷那条蛟鞭短了一尺有多之后,长鞭威力减了几分,使起来也没刚才那么得心应手,再也打不着楚平原了。

楚平原的快刀法以三十六刀为一段路,第二次三十六刀削出之后,小王爷的蛟鞭打不着他,他却把那条蛟鞭又削去四段,先后共削短了它三尺有多了。

楚平原片刻不停,只是换一口气,第三次的三十六刀又再削出,这一次更占上风,已是把小王爷笼罩在刀光之下。

长鞭越削越短,越短就越难避免与刀锋相砸,这一次的三十六刀,几乎每刀之中,就着一刀,把那条蛟鞭削得寸寸断裂!

转眼之间,第三次的三十六刀削过,小王爷手上的蛟鞭已不到一尺长。楚平原大喝道:“还不撒手么?”横转刀背,一刀拍下,正中小王爷的手腕,腕骨也拍断了一根,那短短的一截蛟鞭当然也就脱手飞出了。这还是楚平原不愿给朝廷挑起事端,要不然若是用刀锋削下,那小王爷的一条手臂定然要与身体分家。

楚平原插刀归鞘,冷冷说道:“你还要再打么?”那小王爷面色铁青,狠狠的盯了楚平原一眼,一言不发,转身便走。这时他的随从乙辛才刚从荆棘丛中挣扎起来,糊涂的问道:“小王爷,你不处置这两个奴才了么?”小王爷“啪”的打了他一记耳光,喝道:“快快上马。”乙辛还莫名其妙,嘀咕道:“你不打那两个奴才,怎的却打起我来了?”

宇文虹霓那两个家丁叫道:“楚相公,不能让他们这样便宜便跑,他们杀了我的坐骑……”楚平原猛然省起,说道:“不错,要他们把坐骑留下。”可是已迟了一步,小王爷已是飞身上马,乙辛再笨,这时亦已知道是他主人打输,连忙跟着上马。

那两匹坐骑是久经训练的战马,驮了主人,立即冲出树林。楚平原笑道:“这小王爷已是断了一根腕骨,至少在这一个月之内,他是不能使鞭的了。就让他去吧,给你们治伤要紧。”

宇文虹霓那两个家丁身上满是伤痕,鲜血淋漓,却幸亏都是外伤,看来可怕,实无大碍。楚平原随身带有上好的金创药,给他们敷上,流血立止。

那两个家丁甚觉迷惘,禁不住问道:“楚大侠,我们小姐要杀你报仇,我们也曾奉小姐之命,围攻过你,何以你以德报怨?”楚平原笑道:“我与你家小姐其实并无仇恨,当年之事,想来你们也是知道的,若然追究罪魁祸首,她的爹爹实是死在回纥人手里。”那两个家丁曾无数次受过回纥人的凌辱,听了这话,都是点头说道:“不错。我们的小姐一时不明道理,错怪了你了。”

楚平原道:“那回纥小王爷是不是要迫婚你们小姐?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那两个家丁叹气说道:“说来也是我们小姐的不幸。这小狗子的爹爹乃是回纥可汗的叔父,名唤拓拨赤,官居回纥兵马大元帅之职,正是回纥最有权势之人。这小狗子名唤拓拨元,前两年我家小姐打猎,不幸遇上了他,之后,他就一直纠缠不休,要娶小姐作他的妃子。我家小姐借口我们师陀国的风俗,以父仇未报,不能成婚,就拖延了下来。今年大唐请回纥出兵助它平乱,这小狗子保举小姐的母舅作一路将军,说是让她母舅到了大唐之后,就不难给她报仇。他有了这个‘理由’又来强逼小姐先穿孝服过门,待父仇报后,再脱孝成婚。我家小姐不愿受他迫逼,就扬言要自己报仇,带领我们,也逃到大唐来了。”

楚平原道:“原来她找我报仇,还有这一层原因在内。”

那两个家丁接着说道:“不料这小狗子也跟着追来,非把小姐抓回去不可。我家小姐听得风声,不敢回国,也不敢回长安见她母舅。她让我们分成几路,好叫那小狗子捉摸不到她的行踪。我们两人一路,不幸遇上灾星。楚大侠,这次真是多亏你了。”楚平原连忙问道:“你们小姐逃往何处。我必须去见一见她。”那两个家丁面面相觑,半晌之后,毅然说道:“楚大侠,你于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也信得过你对小姐无恶意。好,我们就如实告诉你吧!”

那家丁接着说道:“小姐是去投奔伊克昭盟的萨巴王公去了。萨巴王公是我们主人生前喝过血酒的盟兄弟,他有个女儿和我们小姐一般年纪,两人也是如同姐妹一般。前几年我们的地方给回纥军队占领之后,他们父女还曾经来过一次,王公可怜我们的小姐国破家亡,想接小姐到他那儿,和他女儿作伴。那时还未发生那小狗子迫婚之事,回纥又正在重用她的母舅,小姐舍不得远离家乡,只好多谢了他们的好意。唉,若是早知有今日之事,当时走开,倒可避过一场灾祸。”

楚平原道:“那么如今发生了回纥的小王爷迫婚之事,他们会不会害怕回纥,不敢收留?”

楚平原小时曾随父亲出使师陀,路途经过伊克昭盟,隐约还记得那个地方。心里想道:“史朝英未必知道小霓子的所在。不过,人海茫茫,既然得不到段克邪的消息,那还是先去见一见小霓子吧。她也实在可怜,说不定我可以助她一把,化解了这本来是莫名其妙的冤仇。”於是在和那两个家丁分手之后,楚平原遂单人匹马,径向西行。

伊克昭盟在祈连山西边,所占的地方是一块方圆相近千里的大草原。楚平原走了一个多月,一路无事,终於绕过了祈连山,来到了伊克昭盟。

伊克昭盟还是一个原始的牧民部落,牧民居无定所,他们的王公也没有固定的宫殿,而是以帐幕为家,随处流动。平时传达政令,乃是由王公委派的“行人”(官衔)快马向四方驰报。草原上往往几天碰不见一个人,碰见的人也不知道王公现在何处。

楚平原事先没有想到有此困难,但他并不灰心,仍然在大草原上到处寻找。这一日他正在策马前行,忽听得马铃声响,有一队驼马在草原出现,楚平原正想向他们打听,只见前头的几骑快马你追我赶,有两骑马将到他的身边,后面的一骑突然追上,“唰”的一鞭打了过来,他是挥鞭打前面的一个同伴的,却不想他那同伴骑术很好,刚好擦着楚平原的坐骑驰过,那一鞭却打中了楚平原。

背后那几骑马都是年青的小伙子,有男有女,轰然大笑,有个小伙子唱道:“小伙子骏马跑得快,姑娘的皮鞭打得凶。打在郎身上你心不心疼?哎哟,打得轻了,我只怕他跑掉像一阵风。”

楚平原这才看清楚,原来鞭打他的是个健美的女郎,那女郎绯红了脸,说道:“这位大哥,我不是成心打你的。”回头骂道:“讨厌,现在又不是玩刁羊,你怎么胡说八道?这支歌你留待今晚向格格唱吧。”那唱歌的小伙子笑道:“你都不肯听我的歌,贝格格面前我还敢唱吗?”

“刁羊”是游牧民族的一种风俗,也是一种将“骑术”和“求爱”联在一起的游戏。每年在新年的时候或“团圆节”(八月十五)的时候举行。青年男女,骑上骏马,男的在前,女的在后,男的若给追上,可得任由女的鞭打。看来很是吃亏,但在这狂欢之夜,许多小伙子们还巴不得有姑娘鞭打他。原来姑娘们的皮鞭也不是乱打的,她们打的只是自己心爱的人。有首“竹枝词”道:“秋夜鸣芦管,歌声遍草原,姑娘骑骏马,长鞭打所欢。”就是描写这种风俗的。

楚平原知道此一风俗,说道:“哦,原来今晚就是团圆节吗?”他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日子都记得不很确实了。但“刁羊”只在新年与团圆节举行,不是新年,当然就是“团圆节”了。

刚才唱歌那小伙子道:“这位大哥,看你装束,你不是我们的族人吧?你是从哪里来的?”楚平原道:“我是从南方来的汉人。”他小时候到过伊克昭盟,虽然只是路过,未曾住下,但却知道这一族人最为好客,决不会因他是汉人而有所歧视。

那小伙子道:“哦,怪不得你不知道了。今晚是萨巴王公举行‘刁羊’,要我们年青人都到他那里去玩,听说他是有意思给贝格格选女婿呢。”旁边有个人怕他不懂,说道:“我们尊称王公女儿做‘格格’,香贝就是萨巴王公的独生女儿。”

那姑娘误打了楚平原一鞭,心里很是过意不去,道:“汉人大哥,你做我们的客人吧。你会不会唱我们的歌?我教你唱。”草原上的女儿性情爽朗,她知道那小伙子是在取笑她,也毫不在乎。

楚平原笑道:“我今晚只是去看热闹,‘刁羊’我是不玩的了。但你们的歌很好听,你肯教我,那是最好不过。”这群人中本来有个小伙子暗地里喜欢那姑娘的,听说楚平原不玩‘刁羊’,放下了心上的石头,也参加进来教楚平原唱歌,一路上歌声飘荡,嘻嘻哈哈,十分高兴。

黄昏日落,草原上新月升起,楚平原随着这群人进了一个山谷,山谷是一大块盆地,绿草如茵,有一种不知名字的野花,喇叭形的白色小花朵点缀在绿草丛中,月光下一眼望去,就似缀在锦缎上的珍珠。

靠山的那边,有一排篷帐,帐幕外的草地上烧起一堆野火,草地上满是年轻的男女和他们的马匹,有人已经在那里弹着各种乐器,唱歌跳舞,远远就可看到听到。那姑娘笑道:“咱们来得正是时候。再迟一些就赶不上看摔跤了。”歌舞、摔跤、刁羊是欢度“团圆节”的三项主要项目。

楚平原心道,“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萨巴王公就在这儿,不过半天功夫就到了。要是我没有他们带领,找不着这个所在,可又得在草原上大兜圈子了。”

楚平原系好坐骑,和同来诸人挤进里面一圈。那姑娘小声说道:“你看,我们的香贝格格美不美?喏,就在那边。对了,你看见了。那老年人就是我们的萨巴王公。”

正中帐幕之前坐着王公和他的女儿,楚平原聚精会神的看过去,只见香贝格格披着一袭轻纱,白衣如雪,丰姿绰约,果然是罕见的美人儿。

那姑娘见他如此出神,格格笑道:“汉人大哥,你也给我们的格格迷上了?我们的格格可是不能嫁给汉人的哟。”她哪里知道,楚平原的一对眼睛是在寻觅宇文虹霓。香贝格格身边有几个侍女,但却都不是宇文虹霓。正是: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见伊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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