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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孤注一掷

“如今甘军入城,皇上安危只在旦夕之间。唯有行非常之事,方可保全皇上,成就万世瞻仰之伟业。慰亭兄统所部兵马,连夜赶奔天津,斩杀荣禄,尔后乘车直抵京师,包围颐和园——”

出宫也不乘轿,打马急奔南海会馆,眼见得大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是步兵统领衙门的兵丁和顺天府的衙役,想着国步维艰、种种烦难,杨锐、林旭心中都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一路无话,在会馆前下马进去,甫进东跨院,寿富凄楚而又清晰的声音便随风传入耳际:“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伯茀兄也忒悲观了些,不就董福祥两千甘军进京了吗?有甚大不了的。我就不信老佛爷她敢将皇上怎样?!”杨深秀清癯的身影在亮窗前晃着,“要我看呐,这是老佛爷吓怕了,叫来壮壮胆而已,不足虑的。试想这举天下亿万生灵莫不响应新政,老佛爷她敢逆水行舟?”“漪村兄言之有理。伯茀兄,依我看,你该这样吟才对。”王照嘴角挂着一丝笑色,悠然踱步吟道,“一时间遭困厄,有一日起一阵风雷,虎一扑十硕力,凤凰展翅飞,那其间别辨高低。”杨锐、林旭在屋外檐下聆听着,忽闻身后脚步声橐橐,回眸看时,恰是康有为、梁启超几人,遂拱手施礼一并进了屋。

“南海兄,怎样?”王照兀自凝视着天穹上缓缓西移的日头,闻声转身向众人施礼急道。

“很难探得实情。不过看外边现下情形,这变故怕不会远的。”康有为长吁了口气,背手橐橐在屋中来回踱着碎步,足足盏茶工夫,方移眸扫眼众人,说道,“皇上处境凶险,不论是从君臣大义,抑或是为新政前途,我辈都该殚精竭虑,拼死相救。”他说着顿了下,似乎在梳理着紊乱的心绪,“京师顽固守旧势力庞大,想在此将新政推行到底,难于上青天。刚在回来路上我寻思了,现下唯有迁都——”

“迁都?”林旭眼中亮光一闪。

“对,迁都。唯有如此,才可完全摆脱顽固守旧势力的阻挠,将新政进行到底,而皇上亦可转危为安。”康有为点了点头,“上海海陆交通发达,民智又最为开化,我意奏请皇上迁都于此,不知众位以为如何?”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南海兄此计甚妙!但皇上恩准,我辈大业指日可待矣!”杨深秀兴奋得双手一合,说道。

“两江总督刘坤一思想开明,皇上但真能下此决心,以两江物力人力,复有何惧?!”林旭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满脸笑色道,“南海兄,烦劳您这便写折子递进去。对了,把大伙儿名字都写上,如此更有助于皇上早作决断。”

“对,这便写折子!漪村兄,你我一边一个抚纸,幼博兄,你快备笔墨——”不待杨深秀话音落地,康广仁嘴角挂着淡淡笑色开了口:“此法虽善,却根本不可行。皇上现下一举一动都在老佛爷掌握之中,如何出得京城?又如何去得上海?”

仿佛当头一桶冷水浇下,众人方始沸腾的心又一下子冷却了下来。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愁云压得低低的,给天井院笼罩了一片阴沉灰暗的色调。不知过了多久,康有为粗重地透了一口气,深沉固执的双眼扫了眼众人,说道:“可借行幸的名义,把百官留在京师,只带几个得力官员随驾办事,造成事实上的迁都。”

“此时此刻,何由行幸?老佛爷阴险狡诈,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康有为目光霍地一跳:“先斩后奏!但皇上离开京师,她又能奈何?!”“大哥,现下不是走不走的问题,而是压根便没有走的可能!”康广仁不易察觉地轻叹了口气,两根细长苍白的手指交错握着,道,“内有崇礼步兵统领衙门巡逻,外有董福祥甘军虎视眈眈把着,皇上无一兵一卒,想安然离开,谈何容易?”“我辈少说也有上千人,何谈皇上没有一兵一卒?!”康有为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嘴角带着冷峻的笑意,说道,“便为此舍了性命,我也要保皇上安然无恙!”

“大哥心思,我又何尝没有?可我们有什么?有枪?有炮?赤手空拳便想与那些兵卒抗衡,这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康广仁咽了口口水,“闹不好,皇上真的因此会遭杀身之祸的!”

“堂堂七尺汉子,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不觉得脸红吗?!你不觉得有负皇上恩宠吗?!怕死的都照直说了出来,康有为便孤身一人,也要保皇上离开京师!”

“大哥你——”

“幼博兄!”梁启超以眼色止住康广仁,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沉吟着说道,“老师少安毋躁,越是形势危迫,咱们越不能自乱阵脚。幼博兄所言不无道理,老师忧国忧君之心虽佳,只京师内外几万守旧军队,我辈便以一当十,亦无济于事。退一步讲,即便出了京城,荣禄北洋诸军能听任皇上南去吗?卓如以为,保驾南幸一事,实在行……行不通的。”康有为两只眼睛放着灼人的光盯着梁启超,冷冷问道:“这行不通,那你且说说,什么又行得通呢?!还是以静制动吗?!”不待梁启超言语,康有为已径自接着道,“现下不是我们不想静,是老佛爷逼得我们已没了静的余地!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说。漪村兄,劳你帮忙。”杨深秀古井一样的眸子望眼康有为,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虽两腿往桌前移着,只嘴上却说道:“南海兄,这折子漪村看就……就不要写了吧。”

“你……你们……”康有为额头青筋霎时间乍得老高,扫视众人一眼,愤愤道,“皇上待你们如何?你们摸摸自己胸口!现下皇上处境凶险,指望你们出力出智,却都假言假语——”

“照南海兄如此说话,我等岂不都成了没心没肺之人了?”刘光第勉强挤出一丝笑色,把一条大辫子甩了脑后,橐橐地踱着步子,说道,“忠君为国,裴村等无时无刻不放在心上。之所以如此,非怜惜一己之性命,实在是为皇上、为新政前途想的。但舍裴村一命,能保皇上无虞、能保新政顺利实施,裴村义无反顾,这便割下项上头颅,呈了上去。”一阵凉风吹进来,窗纸都不安地簌簌作响,屋中霎时间静寂得有点骇人。康有为仿佛不胜其寒地抚了一下肩头,听着院外萧索的落叶声,足有盏茶工夫,方翕动着嘴唇,道:“那么依裴村兄意思,现下又该当如何呢?”

“还是以静制动。”刘光第轻咳了两声,瘦削的面孔毫无表情,说道,“老佛爷急调董福祥部进京,只在我等这阵子做得太猛了些,她心里恐惧,唯恐会对她不利。但我等步子放缓着些,想她还不至于涉险的。变法维新,内有亿万生灵拥护,外有英法诸列强响应,老佛爷虽则贪婪狡诈,只心机却是老到的,如此形势她断不会漠然视之。”

“老佛爷反复不定、朝令夕改,犯险的事儿这谁也说不准的。”寿富在一侧静静地听着,闻声插口道,“便她不会漠然视之,有李莲英在身边唆使,只怕——此人能耐不可小觑。”博迪苏略一欠身,摆了一下袍角:“李莲英在老佛爷身边呼风唤雨,能耐确不可低估,只这都是在无关痛痒小事上头,似这等关乎命运大事,老佛爷必自有主见的。”他说着望了眼刘光第,“以静制动,岸竹以为可行。只我等若只限此,老佛爷时日一久,倘耐不住性子,怕真的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故岸竹以为,现下这表面上可收着些,内却犹要紧上三分。”

“对,岸竹所言甚是。”梁启超沉吟着点了点头,“单只以静处之,迟早必有变——”话音尚未落地,会馆管事脚不沾地招呼也不打便奔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康大……人,不好了,外边……外边……”

“慌什么?!”康有为眉棱骨抖落了下,举步至窗前向外边望着,天井院除了几只麻雀不时在树荫间忽起忽落地寻着食儿,便鬼影亦无,只纷沓脚步声却从月洞门外急促地传了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回大人话。”会馆管事竭力抑着怦怦跳动的心房,躬身打千儿道,“会馆外边来了一群兵丁,为首的一位叫崇礼的大人,说要见——”兀自说着,他戛然止了口,伸手指着月洞门处道,“就……就是头里那位,大人。”崇礼!康有为浓眉攒了一团,沉吟了下,吩咐道:“你去告诉他我在外边尚未回来。”

“大人——”

“快去!”

“是,是。”管事答应着欲出屋时,外边崇礼瓮声瓮气的声音已然传了进来:“都说康大人春风得意,眼高过顶,今日一见,真名不虚传呐。”他一张黄病脸,倒扫帚眉,只双眸精光闪烁,透出一身精悍之气。手中湘妃竹扇拍打着手心进屋来,扫眼周匝,阴阳怪气道,“哟,诸位都在这呐,议什么事呢?说,接着说,本官久闻诸位满腹治国安邦之策,只公务繁忙无暇恭聆,今日能一饱耳福,却也三生有幸。”说罢,他有意无意地伸手拽了下身上簇新的黄马褂,撩袍摆在杌子上大大咧咧跷二郎腿坐了。

康有为略拱了下手算是请了安,深邃的眸子审视着崇礼,冷冰冰道:“不知大人驾到,怠慢之处还请多多包涵才是——”

“客气客气。”崇礼手中扇子合了又开,开了又合,看也不看康有为,奸笑一声道,“康兄不是出去还没回来吗?莫不是从奇人异士处学得了分身术不成?”康有为干咳了声,阴沉着脸站在当中:“大人听错了,卑职是说这正要出去呢,不想——”

“是吗?”崇礼这方抬眼瞟了下康有为,“坐,坐嘛。康兄这站着,本官坐得也不安稳呀。不知康兄欲去哪儿,本官瞅着这康兄认识的人差不多都在这儿了呀。”

“卑职心里堵得慌,出去消遣消遣,不可以吗?”康有为满脸不屑神色。崇礼腮旁肌肉抽搐两下,眼中闪出杀气,转瞬间又笑道:“哪里哪里,只这几日城里不太平,康兄没事还是少出去的好,这万一要有个好歹,那可就冤大了。”“多谢大人关心,卑职自有道理。”康有为似笑非笑地自斟杯茶水啜了,不紧不慢道,“卑职公务繁杂,大人有事不妨直言。”

“如此说来,本官今日怕又没耳福了。可惜,太可惜了,这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不然,那可真要遗憾终身了。”他的声音多少带着点阴森。康有为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直浸肌肤,心都缩成了一团,强自平稳着紊乱的心绪,道:“大人言重了。大人有事但请示下,卑职——”

“康兄学识本官还不晓得怎样,只这待客之道,似乎还该好生学个三年五载——”听屋角自鸣钟沙沙作响连撞了两下,已是未正时分,崇礼沉吟着站起了身,伸欠下身子,说道,“说来也没什么事,只为着康兄安全而已。日后康兄最好在馆里待着。真要有事外出,还望事先知会本官一声,免得发生意外。”

“多谢美意,只卑职承受不起——”

“康兄承受不起,如今还有谁受得起?”崇礼阴森森地笑着,“老佛爷懿旨,还望康兄鼎力配合,莫要闹出不愉快的事儿才是。”说着,他扫了眼众人,“诸位亦皆国之栋梁,值此动荡之时,当好好怜惜身家性命才是呐!”

“多谢!”

“谢就不用了,这是本官分内之事。只希望诸位能体谅本官处境,莫要本官为难才是。”说着他将手一让,“诸位请吧!”众人互望了眼,直觉得心猛地向下落。“大人公务缠身,有事但请先走。”梁启超攒眉蹙额,半晌率先开口说道,“卑职等这还有些事——”

“何事?”

“有回答的必要吗?”见崇礼一脸横气,谭嗣同忍不住开口冷声道。“有,非常有!”崇礼嘴角挂了一丝狞笑,“事关众位性命,谭兄敢说没此必要吗?”见谭嗣同翕动嘴唇还欲言语,梁启超忙不迭道:“皇上谕旨卑职创办译书局,尚有些具体事宜与诸位磋商。”

“我等奉皇上谕旨,有几句话儿要问康有为的。”杨锐只顾着听众人言语,这方想起光绪密旨尚在怀中揣着,忙道。

“谕旨何在?”崇礼眼睛幽幽地闪着光。“大人当差多年,规矩总不至忘了吧?”林旭亦有些耐不住胸中郁闷,直言顶道,“这谕旨——”“这规矩本官不用你教。”崇礼眉棱骨抖落了下,似欲发怒,只细碎白牙咬着沉吟了下却道,“非常之时,自以非常之法处之,这可是老佛爷旨意,阁下敢违旨不成?!”

“不敢。只皇上谕旨,卑职亦不敢违抗!”

“你拿皇上压本官?!”

“卑职没有这个意思。”

“好,很好!”崇礼阴森森的眸子下死眼盯着林旭,“既是皇上谕旨,本官自当回避。一刻工夫,几位若不识趣,那就休怪本官无礼了!”说着,他睃了眼杨深秀几人,“几位这先请回吧!”

橐橐脚步声响直如千斤重锤砸在众人心上。梁启超仰脸望着灰沉沉的天空,长长吁了口气,道:“形势看来比我等想象的还要凶险几分呐。”“一刻工夫?”谭嗣同黑眸犹自死死盯着月洞门方向,咬牙道,“老子偏不走,看他敢拿我怎样?!”

“复生兄,现下不是逞强斗气的时候!”林旭阴郁的眸子望眼谭嗣同,“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说罢,他向康有为努嘴示意了下杨锐。“南海兄,”杨锐自怀中摸出御笺近前,道,“皇上密旨。”康有为怔怔地看着窗外苍黄的天穹,半晌方自回过神来,满腹狐疑地望眼杨锐,伸手接过看时,晶莹的泪花忍不住夺眶而出:“皇上……皇上……”仰脸长透了口气,一手拈着御笺,晃着火折子,默默点燃了,直到看着它烧成灰烬,康有为目光一闪,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不,我决不离开京城!决不离开皇上!”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杨锐咽了口口水,“南海兄就莫要固执,速速打点行李,准备离开京城吧。”林旭不堪凉意价轻咳两声,亦道:“皇上用心良苦,南海兄当仰体圣意才是。”

“皇上处境凶险,我康有为蒙恩甚重,值此之际不思报效,更待何时?!”

“此时报效与日后报效孰轻孰重,南海兄难道掂量不出来?皇上——”不待杨锐话音落地,康有为已然挥手止住,说道:“皇上若不在,便有报效之心,又何有报效之门?我平素教人忠君报国,在此之时却抛皇上而远遁,世人将如何看待?”

“南海兄——”

“不必再言相劝,南海心意已定,决不变更!”康有为脚步橐橐来回踱了两步,“崇礼今日这般举动,说明老佛爷朝夕之间必有所举动,你等主张以静制动,已是不可能了。我意还是奏请皇上迁都上海,京中众官一个不带,就皇上一人,由我等拱卫南下。”

“南海兄——”

“事在人为。”康有为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几乎从齿缝中蹦道,“老虎还有个打盹的时候,更何况是人?!京师这么大,我不信便没个隙处留与我们。但离开京师,急谕各省督抚发兵勤王,我看她老佛爷还能有什么好戏唱?!”

“此实乃下下之策,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贸然行之,南海兄。”林旭一颗心急得直欲从喉咙间跳将出来,“京中形势虽险,然并非别无他路可走——”

“什么路?除了以静制动,还有什么路好走?暾谷兄,皇上危在旦夕,容不得片刻拖延的。真要到那时,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自鸣钟不紧不慢沙沙地响着,直如看不见的爪子般抓挠着林旭的心,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能说的都已一股脑儿道了出来,无奈之下,将满是企盼的目光投向了梁启超。

梁启超眉棱骨抖落了下:“此事——”

“还有一条路可以一试。”话方半截,谭嗣同突地开了口。众人直如溺水的人儿陡然间看到根木棍似的,目光齐聚了他身上:“什么路?复生兄快说。”

“袁世凯!”

“他?”

“嗯。”谭嗣同沉重地点了点头,“袁世凯手下有上万新建陆军,兵器精良,训练有素,远非腐化堕落的董福祥、聂士成部所能抵御,但他肯为皇上效忠,则无忧矣。”“对对,真是急昏了头,竟将他给忘了。”林旭满脸兴奋神色,抬手将油光水滑的长辫抛于脑后,道,“袁世凯新蒙皇上恩宠,赏以侍郎,对皇上必心怀感激之情,倘能促使他感恩图报,实乃社稷之福、皇上之福!”

“袁世凯为人圆滑,但为功名利禄,甚事都做得出来——”

“他贪图功名,我便奏请皇上虚以军机之位待之,还怕他不死心塌地为皇上做事?我看此事可行!”康有为不待梁启超话音落地,急忙插口道,“复生兄,我意思袁世凯处还烦劳你走一趟,不知意下如何?”

“但能救皇上,挽新政,复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不知南海兄要复生——”

康有为嘴角挂着一丝笑色,脚步橐橐来回踱了两步,说道:“你去天津,要袁世凯速率所部进京勤王!”他轻咳了两声,咬牙道,“告诉他,先包围颐和园,将老佛爷除掉,蛇无头不行,只要将她除掉,不愁那些顽固守旧势力不唯皇上之命是从!”“此事——”谭嗣同剑眉蹙着,咽口唾沫开了口,“要袁世凯包围颐和园,软禁老佛爷,或许以情理导之,还可商量。只是要他手刃老佛爷,怕……怕不会答应的。”

“这无妨。只要他能应允包围颐和园,老佛爷便如井底之蛙、瓮中之鳖,不用他出手,就我辈足矣。”康有为漆黑的眉毛攒成一团,脚步橐橐来回踱着碎步,道,“我这便请皇上旨意,你下去略收拾下,今晚便动身。”说罢,探身往窗外月洞门处张望了眼,康有为转身望着梁启超,问道,“译书局现下情形怎样?”梁启超愣怔了下,方苦笑着说道:“早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皇上前旨开办经费两万两,每月经费三千两,只可恼户部那些堂官司官,百般推诿搪塞——”

“现下呢?你方才不是又过去了吗?”

“亏得管学大臣孙家鼐孙大人出面,总算应允了先与开办经费一万两。只形势至此,创设译书局似乎已——”他说着长叹了口气。“银子呢?”康有为浓眉攒着,似乎在沉吟着什么,良晌,若有所思价点了点头,开口道,“可提了出来?”

“还没呢,说要申时过去的。老师——”

康有为扫眼屋角自鸣钟:“你这便过去将银子提了出来,以备打点之用。”

“打点?”

“皇上虽则无权,然诸列强却对他颇有好感。复生兄去袁世凯处走动,我等也莫闲着,分头与各国驻京使节联络,请求他们在非常时刻,出面予以干涉,以保皇上万无一失。卓如与容闳熟识,可托他与美使求助,暾谷兄——”话音尚未落地,便见崇礼带着几个护卫从月洞门进来,腰间还悬着刀,脚下马刺踩得叽叮叽叮作响,远远便阴森森地道:“是时候了,诸位!”康有为急速望眼众人:“你们下去抓紧着办,我在会馆里候消息。”说罢,向外间努了努嘴。

屋子里静极了,外面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屋角自鸣钟单调而有规律的抖动声都清晰可辨。天阴得更重了,愁云压得低低的,在强劲西风下缓缓向东移动着,康有为静静地凝视着,只觉得一股冷意直浸肌肤,心都紧缩成一团,脸色也愈加苍白。许久,他缓缓闭了双眸,竟无声地淌下两行泪来!是悔?是恨?是失望?是无奈?抑或是……

北京城风云突变,剑拔弩张,新旧生死之战只在转瞬之际,地处小站的新编陆军营地却是一派车水马龙、欢天喜地景象!达官贵人、文官武将或乘轿或坐马,走马灯价一拨紧过一拨,直能将尺高的直隶按察使行辕门槛踏平。按察使升高,清官制只可升任布政使(又称藩司或藩台),而袁世凯却直接擢升侍郎,这意味着什么?他日外可放一省巡抚,内可充军机大臣!如此道理对于这些宦海老手,岂有不明白的?又岂有错过的道理?徐世昌在行辕照壁前蹬着下马石下来,没有立刻进去,只在原地上静静地望着。眼瞅着灯光烛影中,顶戴花翎或进或出,飘忽不定,直撩得他心中酸溜溜的。

“大人万福金安!”一个亲兵看他近前,忙上前躬身道,“不知大人在哪个衙门恭喜?尊姓?”

徐世昌在翰林院已是“板凳要坐十年冷”,直到第十年上终于有了转机。袁世凯奏请他兼管新建陆军稽查全军参谋军务营务处总办,虽说是以高就下,只徐世昌却欣然就任。在小站练兵这阵子,他一来受到袁世凯的信任与尊重,言听计从,称之为兄;二来翰林出身,受到将领的尊重,却也干得有滋有味。听那亲兵言语,徐世昌回过神来,咽了一口涩涩的口水,道:“你是新来的?我是徐世昌!”

“大人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恕罪。”那亲兵上下打量了眼徐世昌,忙不迭满脸堆笑一个千儿深深打将下去,起身将手一让,边在徐世昌身后亦步亦趋随着,边说道,“咱家侍郎老爷正在后花园乐呵着呢。”“这不是都过去好一阵子的事了吗?”徐世昌方进门槛,闻声忍不住收了脚,回眸望着那亲兵诧异道,“还乐呵着?”“这小的便不晓得了。”仿佛自己做了侍郎似的,那亲兵直喜得合不拢嘴,“只听说要不了多久,老爷便要进京做军机的。”

“军机?”

“老爷们都这么说,还能有错不成?大人您说呢?”

“嗯——是,是,那是自然的了。”徐世昌点头淡淡应了句,不再言语,转身橐橐前行。沿抄手游廊西行三五十米,折而南行,便是后花园。甫进来,但见院中黑压压几十号人个个吃得油光满面,正中一片空场,八个女伶轻移莲步,翩翩起舞,兀自曼声唱道:

春风花草满园香,马系在垂杨。桃红柳绿映池塘。堪游赏,沙暖睡鸳鸯。宜睛宜雨宜阴阳,比西施淡抹浓妆。玉女弹,佳人唱,湖山堂上,直吃醉何妨……

袁世凯一身簇新的袍服,正斜歪着身子躺在竹太师椅上,一条油光水滑的长辫子甩在椅后,手中湘妃竹扇随乐拍打着手心。“慰亭兄。”徐世昌嘴角挂着一丝笑色,在袁世凯身后轻轻唤了声。

“嗯。坐着吧。”

看袁世凯一脸漫不经心的神色,徐世昌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伸手拉杌子在袁世凯身边坐了,不冷不热道:“慰亭兄平素最厌这小曲,怎的这一下子便着迷了一般——”“菊人兄!”袁世凯愣怔了下惊呼一声,已然坐直了身子,“失礼失礼,这些东西,平日里纵惯了,也不晓得通禀一声,还请菊人兄莫要见怪才是呐。”说着,起身离了座。

“菊人怎当得慰亭兄如此礼遇?坐,快坐。”徐世昌转瞬间已是一脸的笑色,“慰亭兄荣升侍郎,可惜菊人这不在近前,礼数不周处还望多多——”“哪里哪里,自家兄弟还说这些客气话儿?来,先干了这杯!”袁世凯仰脖一饮而尽,待众人都已啜下,虚抬下手示意坐了,道,“菊人兄此次外放乡试主考,想来收获不菲吧?”

“徐致靖怎生个人儿慰亭兄还不晓得?菊人纵有心也没胆呀。”说着,他长叹了口气。

“有了头回,还愁没有下次?”

“人生七十古来稀,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菊人这怕没指望了。”自斟杯酒饮了,嘴角挂着一丝淡淡苦笑,望着袁世凯,徐世昌接着道,“慰亭兄春风得意,位极人臣只在朝夕之间——”不待他话音落地,袁世凯连连挥手插了口道:“菊人兄说笑了。莫说慰亭不敢有此妄想,便他日真的……又能如何?”兀自说着,见心腹爱将冯国璋神色慌张地从垂花门处急急行来,袁世凯戛然收了口。

冯国璋细长脸上满是密密的细汗,边躬身施礼请安,边气喘吁吁道:“大哥,不……不好了……聂……”“慌什么慌?!”袁世凯竭力镇定着自己,冷冰冰地扫了冯国璋一眼,“看你那样,还像个统兵的吗?!”

“小弟——”

“说,什么事?!”

“回大哥,聂士成武毅军、董福祥甘军一部正离小站十里处安营。”

袁世凯不胜瑟瑟夜风价身子哆嗦了下:“外边有什么风声?”

“听说是为防止义和团众窜入京城。”

“操他奶奶个球!防义和团不守着天津,却跑到咱这里来,他这不明摆着——”

“士珍!”

“大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说句话儿,小弟这便率手下兄弟将这些狗娘养的东西一个不剩赶出小站!”

“你说够了吗?!”袁世凯眼中出火,紧握成拳状的双手微微抖着,心中怒火已是一拱一拱往上蹿。然而,眸子移动间见徐世昌忙不迭丢眼色过来,犹豫着又强压了下去。睃眼王士珍,语气沉甸甸地喝道。“大哥,难道——”王士珍怔怔地望着袁世凯,嘴唇翕动着喃喃道,“难道你能咽下这口气……他们这可……”

“闭嘴!”袁世凯睃眼王士珍,干咳了声,脸上怒色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芝泉(段祺瑞字),你先拿我帖子去见聂大人,看他有甚需要,鼎力相助。聂大人此番防堵义和团匪众,关乎社稷安危,不得有丝毫怠慢!”

“嗻!”

“好端端的气氛都被你搅了!”袁世凯瞟了眼冯国璋,脸上挂着一丝笑色扫眼周匝,“一场误会,让诸位见笑了。来来来,吃酒吃酒。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嘴里虽自说着,只他心思早已不在了这里。好不容易捱得月上中天,打发了众人离去,袁世凯目光忧郁地长长透了一口气,说道,“菊人兄有何高见?”

“慰亭兄心里怎生想?”徐世昌背着手,立在天井当中仰脸看天,淡淡道,“可觉着咽不下这口气?”“这还用说?!咱新编陆军自打建立何曾受过这等气?!”不待袁世凯开口,王士珍细碎白牙咬着说道,“大哥,荣禄这明摆着信不过你。倘不趁其立足未稳一举击溃,来日必有后患!”

“士珍以为我新编陆军可稳操胜券?”徐世昌悠着步子说道。

“武毅军、甘军与我新军相较,犹如草芥,何堪一击?士珍愿立军令状。只要大哥一句话,小弟率所部便将他们——”

徐世昌淡淡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插口道:“士珍老弟,武毅军、甘军这阵子又是添枪又是增炮,实力已远非昔日可比了。即便真打退他们,以我万把新军,不说这举国数百万军队,便京畿驻军只怕便足以将我们化为灰烬!”袁世凯眉棱骨抖落了下:“菊人兄所言极是。”徐世昌抬手捋着颔下稀疏的山羊胡子:“但兵戈相见,新军便非只与此二军交手,而是与举国兵马作战。故唯今之计,只有与其周旋,以期——”

“周旋?怎么周旋?!”

“混账!”袁世凯阴沉着脸怒声喝住王士珍,“菊人兄,你接着说下去。”“聂士成、董福祥二军屯驻此间,说白了,老佛爷放心不下慰亭兄,怕你感恩涕零,统兵进京勤王!”徐世昌咽了口唾沫,语声幽幽道,“新军实力,老佛爷亦有耳闻。局势动荡之际,弃用之间,菊人以为但非万不得已,老佛爷是不忍舍此精锐之师的。故只要慰亭兄坦然处之,与聂、董二军和平相处,新军必保无虞。”

“这——”

“袁兄若不放心,”徐世昌沉吟着说道,“可令新军加强戒备。另外,南撤山东一路驻兵空虚,亦可早作准备。”“嗯——”袁世凯长吁了口气,移眸望着王士珍、冯国璋二人,道,“你们这便回去,要兄弟们都眼睛放亮着些,他日但误我大事,小心我要他脑袋!”

“嗻!”

“还有,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轻举妄动!”

“大哥,这要是——”

“违令者斩!”

“嗻。”

直瞅着二人消逝在垂花门外,袁世凯古井样的眸子凝视着徐世昌,压低嗓门问道:“菊人兄要慰亭坦然处之,不知怎的讲法?”徐世昌嘴角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笑色,轻咳两声道:“菊人这话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以慰亭兄才智,难道还揣摩不透?”

“菊人兄意思,慰亭当唯老佛爷之意是从?”

“这——”

“菊人兄就痛快些好吗?”袁世凯蝌蚪眼中满是焦急神色,“但能助慰亭渡此关头,他日慰亭定——”“你我兄弟,还说这些客气话?”徐世昌已是半苍的眉毛扬了下,长叹口气说道,“实在此事关系匪浅,菊人唯恐误了慰亭兄前程呐。”袁世凯苦笑了下:“我这前程现下怎样,菊人兄还看不出来?你心里怎生想,便照直说出来吧。”

徐世昌仰脸望着渐渐消失在云层后边的月亮,似乎在沉吟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良晌,看了袁世凯一眼,叹道:“慰亭兄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呐。皇上那侍郎是好做的吗?但老佛爷一句话儿,莫说侍郎,便性命只怕都难保!”他扫了眼袁世凯,“可你倒好,不上折请辞,反倒——”

“人家这登上门来,我又能奈何?总不能将他们都拒之门外吧。”袁世凯不胜苦涩地咽了口唾沫,说道,“其实在北京城,我便感觉到有一种危机在头上盘旋,稍有差池就会大祸临头。”一阵瑟风掠过,满院气死风灯不安地抖动着,更平添了几分阴森气氛。“慰亭兄此时回头,犹未晚矣。”徐世昌踱着步子继续说道,“你现下夹在皇上、老佛爷之中,是福是祸只在转眼之间,处理得好,定红得发紫,处理得不好,那可就——”他没有说下去,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老佛爷能力如何,慰亭心中岂会没数?只——”他犹豫了下,不安地扫眼周匝,用低得几乎蚊子嗡嗡般的声音说道,“只老佛爷年事已高,这多则五六年,少则不定一年光景,便会归西的。而皇上却春秋鼎盛。如今依着老佛爷没错,只日后但皇上独掌朝柄,会放过我吗?那时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等着皇上宰割了。”“左右逢源。这话慰亭兄忘了不成?”徐世昌抿嘴一笑,“明面上应着皇上,暗里听老佛爷吩咐,如此简单之事,慰亭兄不会做不来的。”

“此事说来容易,只要做,却很难的。”袁世凯脸上掠过一丝红晕,低头轻咳两声,仰脸叹道,“不管皇上还是老佛爷,能容忍我这般做?要是他们听到风声,那我可就两头不落好,日子恐更难过了。在官场周旋这么多年,还从未碰到如此棘手的事情,不知是上天捉弄我袁世凯还是——”

“不不不,不是上天捉弄慰亭兄,恰恰相反,是上天给了你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徐世昌摇头晃脑,“如此机会,别人可是做梦都求之不得的呀。”

“你又拿我取笑了。”

“菊人句句发自肺腑,绝未有半点虚情。设若我换了慰亭兄你现下这位子,那我可早就烧香磕头、佛前还恩了。”徐世昌叹息一声,许久,微睨了袁世凯一眼,才道,“此事看似棘手,实则再简单不过了。一句话,诚心实意为太后,虚情假意待皇上。”因夜风渗骨,袁世凯掖了掖袍服,细碎白牙咬着嘴唇,说道:“我也这般想的,怕就怕——”

“前怕狼后怕虎,这可不是你慰亭兄的性子。”

“实在是此事关系匪浅呐。”

“正因此慰亭兄方应早定心思。”徐世昌凝视着袁世凯,插口道。“但等风平浪静,慰亭兄以为会怎样?老佛爷睚眦必报,她会放过你吗?听菊人话,绝不会有错的。”他咽了一口口水,“慰亭兄以为皇上日后还有机会?错了!不说皇上皇位难保,此番只怕性命也——”

“这……这是真的……”

“慰亭兄以为菊人唬你?京师——”陡闻月洞门处脚步声起,徐世昌戛然止了口。袁世凯心中依旧一片空白,四边没有着落,痴痴思量着,半晌不闻徐世昌声音,抬眼却见一个亲兵已然在身前二三米远处,眉棱骨抖落了下,冷冷道:“大胆东西,谁要你进来的?!”

“大人——”那亲兵霎时间两手捏得全是冷汗,怯怯地望眼袁世凯,迟疑下“扑通”一声跪了地上,叩响头道,“大人饶命……小的……小的斗胆亦不敢偷听大人说话的,是……是京里来了位姓谭的老爷,务必要见您,小的这……这才进……进来的……”说着,两手哆嗦着将手中名刺递了上去。袁世凯脑中陡地闪过谭嗣同的影子,惊讶地后退一步,烛光下剃得趣青的额头上已不禁渗出密密细汗。徐世昌犹豫了下,上前伸手接过名刺,却见上面写着:

军机章京上行走谭嗣同谨见袁公慰亭

“慰亭兄,是那个谭嗣同。”

“嗯——”袁世凯身子针刺价哆嗦了下,满是惶惑的目光望着徐世昌一动不动,颤声道,“谭嗣同深夜来访,必是奉……奉了皇上旨意,这……该如何是好?”

“当断不断,必留后患。慰亭兄——”兀自说着,一阵自鸣钟沙沙响划破长空传了耳际,徐世昌往月洞门处张望了眼,移眸扫眼袁世凯,说道,“慰亭兄莫再犹豫了。他若问话,你但只虚与委蛇,不着边际便是。”说罢,抬脚径自花厅西北角落处踱了过去。袁世凯十指交叉揉捏着,半晌,方无可奈何价缓缓点了点头。

“慰亭兄,复生这里有礼了。”

“客气客气。”袁世凯脸上挤出一丝笑色,深深躬了下身子,“复生兄与暾谷兄几人尊为‘四贵’,慰亭怎当得起你如此大礼?”说着,边将手一让示意谭嗣同坐了,边吩咐下人献茶。谭嗣同深邃的眸子边向四下审视着,边淡淡一笑说道:“慰亭兄这等时辰尚自园中把酒赏月,端的好雅性呐。”

“哪里哪里,慰亭粗人一个,甚把酒赏月、吟诗赋词的事儿可做不来的。这是几个朋友过来热闹,方走不大工夫。”袁世凯不安地扫了眼西北角落阴影,干咳了声边自接壶与谭嗣同斟了杯茶,边笑道,“复生兄日理万机,有什么事儿叫奴才们知会声便是了,怎敢劳夜间惠临?”“彼此白天都忙,还是夜间得闲,可以静下心来谈谈心,你说呢?”谭嗣同收眸扫了眼袁世凯,端杯啜口茶徐徐咽下,道。“那是那是,只……只是要复生兄跑这么远的路,慰亭这心里可实在过意不去。”袁世凯似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茶杯,问道,“敢问复生兄,京中现下情形怎样?”

“不知慰亭兄想知道些什么?”

“甚事儿慰亭这都想知道的。”袁世凯怔了下,嘿嘿一笑,说道,“待在这地方,消息便快也要三五日才过得来,如今新政如疾风骤雨,慰亭身为人臣,敢不时时挂在心上?”谭嗣同目不转睛地望着袁世凯,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久久没有言声。

袁世凯不安地挪了下身子:“复生兄——”

谭嗣同端杯啜着凉茶,目中炯炯生光地看着微微摇曳的灯烛,轻轻叹息了声,道:“新政推行,阻力甚大,皇上正为此犯愁呢。敢问慰亭兄,在你心中,皇上是怎样一位君主?”

“一代明主。”袁世凯眼皮子倏地一颤。

“不错,只可惜生不逢时呐。”谭嗣同悠然踱了两步,收脚望着袁世凯,“董福祥甘军一部昨夜进了京城,慰亭兄可知道?”袁世凯惊讶地呼了声,仿佛真的茫然无知,喃喃道:“这怎么可……可能……”

“千真万确!”

“如此说来,皇上岂不——”似觉失口,袁世凯说着径自收了口。“不错,皇上目下危在旦夕。”谭嗣同沉重地点了点头,“慰亭兄不知心中有何打算?”袁世凯抬手摸摸在灯下闪着油光的额头,干咳两声,说道:“慰亭蒙主隆恩,但皇上用得上,慰亭敢不奉命。”“好!慰亭兄有此心思,实社稷之福、皇上之幸!”谭嗣同脸上掠过一丝笑色,凝神聆听了下,确信四周再无第三者后敛神正色道,“皇上密旨,工部右侍郎袁世凯跪接!”

“奴才袁世凯恭迎圣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袁世凯心里直打翻了五味瓶价不是滋味,只声音却无比响亮。谭嗣同小心翼翼地探手怀中取出一只卧龙袋,很小心地掂了掂,轻轻放了袁世凯手上。仿佛手中托着座大山,袁世凯双手哆嗦了下,去了带子边缘金线,取密诏打开循光看时,却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道:

大学士、直隶总督荣禄抗拒朝廷,大逆不道,着即革去本兼各职,就地正法,所遗直隶总督一缺,着工部右侍郎、署直隶按察使袁世凯继任。钦此!

“这——”袁世凯身子针刺价哆嗦着。

谭嗣同剑眉微蹙,两眼闪着寒光直视袁世凯:“慰亭兄觉得冷吗?!”陡闻谭嗣同问话,袁世凯忙不迭敛神连声道:“是——不不不,慰亭只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罢了。”

“希望如此!”谭嗣同心中一股寒意慢慢升了起来,“慰亭兄受恩深重,值此之际,想也不会置皇上安危于不顾吧。”“复生兄这说哪儿的话了?我袁世凯是那种人吗?!”袁世凯腮边肌肉一颤,道,“我与复生兄同沐皇恩,救护之责,义不容辞!复生兄有话但讲,慰亭洗耳恭听。但能救皇上渡此难关,慰亭便上刀山下火海亦在所不惜!”

“失礼之处,慰亭兄万万担待一二,实此关乎皇上、大清命运之大事,不能不慎之又慎。”谭嗣同深深躬了下身,一双眼睛幽幽地望着烛光,深不见底的瞳仁晦暗得像若隐若现的云层虚掩着的两颗星星,语气凝重道,“如今甘军入城,皇上安危只在旦夕之间。唯有行非常之事,方可保全皇上,成就万世瞻仰之伟业。慰亭兄统所部兵马,连夜赶奔天津,斩杀荣禄,尔后乘车直抵京师,包围颐和园——”

袁世凯听着,直惊出一身冷汗:“包围颐和园?”

“你只率所部兵马包围园子,便是大功一件。”谭嗣同凝神审视着袁世凯,端起杯子用碗盖拨着浮茶,说道,“其他事情,不用你插手。”

“复生兄,皇上可是要……要除掉老佛爷。”不知是胆怯,抑或是恐隔墙有耳,袁世凯的声音低得便身侧谭嗣同亦听不真切。凝视着袁世凯,良晌,谭嗣同摇头道:“皇上心怀仁念,虽老佛爷步步紧逼,然念抚育之恩,这等事儿终不忍做的。不过,拘禁老佛爷,皇上却应允了的。唯有如此,才能使变法维新永远无后顾之忧,才能实现我辈多年夙愿。事成论功,慰亭兄定功勋第一,相信凌烟阁内,定会为慰亭兄留块地方的。”

但真能成此大事,则出将入相、名垂青史唾手可得,只万一——那——袁世凯脸色急速变幻着,心中亦翻江倒海价折腾得难受。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直压得人便气也透不过来。谭嗣同凝视着袁世凯,一颗心亦紧张得直提了嗓子眼上。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哪间屋中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一十二下,已是子正时分。谭嗣同仰脸看了看天色,忍不住打破了这足以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氛:“慰亭兄。”

“嗯?嗯──”袁世凯如梦中惊醒似懵懂了阵,好像要用清冽的凉气驱散一下胸中的烦闷,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将出来,缓缓说道,“没有皇上,便没有慰亭今日,能有此报效之机,慰亭真三生有幸。至于功名,却从未放在心上的。”天穹上,云层沉重而缓慢地向南移动。袁世凯仰望着神秘而变幻莫测的苍穹,半晌,方接着道,“不过,此事慰亭以为似乎……似乎不大可能……”

“此话如何讲?!”谭嗣同眉棱骨抖落了下。

“总督衙门戒备森严,便我等见荣禄,亦不得带兵刃,想要杀他,谈何容易?”袁世凯目光望着西北角落,长叹了口气,“再者调运铁路车辆运兵,亦须北洋大臣手令而不可。故慰亭以为,还是天津阅兵时举事稳妥些。此时强而为之,难免不有差池,如此只会害了皇上。还请复生兄转奏皇上,袁世凯身受不次皇恩,粉身碎骨无以为报,但天津阅兵时,我定诛杀荣禄——”

“慰亭兄以为能等到那时?”谭嗣同嘴角掠过一丝苦笑,“真要如此,皇上也不会要复生连夜到你处告急的,慰亭兄!”

“这——”

“慰亭兄但真为皇上,就不必有所顾忌。试想有皇上密诏,但登高一呼,还怕没有人响应?又何愁杀不了荣禄?”

“说是这么说,只军中事情并非复生兄想象的那般简单。”袁世凯一手将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向后一甩,踱着碎步道,“其他的且不说,单现下聂士成武毅军、董福祥甘军大部均在小站外虎视眈眈,慰亭这——”“难处在所难免,关键还在自己如何做。”谭嗣同拣话缝儿说道,“复生这一路行来,不是安然无恙吗?”

“复生兄一人自然方便,慰亭这可上万兄弟呢。慰亭此心唯天可表——”

“如此还请慰亭兄三思,莫辜负了皇上一番期望才是。”他轻咳了声,加重了语气,“复生离京,皇上还曾另与一份密旨,不知慰亭兄可有兴趣一览?”袁世凯愣怔了下,见谭嗣同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直觉得身上冷汗泉涌价往外冒:“慰亭何德何能,敢劳皇上如此挂念?罢了罢了。皇上既这般吩咐,慰亭谨遵便是了。”

“如此今夜——”

“今夜太仓促了些。明日夜里慰亭便统兵天津,诛杀荣禄,然后直驱京师,包围颐和园!”说着,袁世凯将手一让,“复生兄夙夜辛劳,先在屋里歇息片刻,待我要下边备了酒菜,你我二人小酌一番。”“不了,慰亭兄好意心领,皇上还等着回话,复生不敢耽搁。”谭嗣同审视了一眼袁世凯,“此事还望慰亭兄切切——”

“一定一定。皇上谕令,慰亭焉敢怠慢?”

“如此复生京中静候佳音了。告辞!”

“请!”

亲自送谭嗣同出去,站在台阶上久久凝视着足有移时,袁世凯方折转身子抬脚进了门。“大哥。”满腹心事地徐步前行,在签押房前忽闻身后传来声音,袁世凯复调转身子,循声望去,却见段祺瑞兀自脚步橐橐过来,身后一个人,看身影似曾相识,只灯光微弱,辨不出究竟何许人也。“大哥。”段祺瑞近前拱了下手,“聂军门——”“几日不见,慰亭老弟又发福了呀。”不待他话音落地,身后聂士成身穿九蟒四爪袍子外罩锦鸡补子开了口。“这还不都是托聂兄的福吗?”袁世凯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笑色道。“聂兄远道而来,慰亭碎事缠身,不及远迎,还请多多包涵才是呐。”“这话该我说才是。慰亭老弟荣升侍郎,我这晚来不恭,还望莫要见怪呐。”说着,聂士成略拱了下手。看着他一副虚情假意的样子,袁世凯直觉得一阵腻味,嘴唇翕动着本想三言两语打发了了事,只不想聂士成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袁世凯,径自接着道,“这是制台大人与你的。”袁世凯接过看时,上面写着:十万火急。顷悉英俄已在海参崴交战,英国兵船七艘云集大沽口外,其意难测,望速至天津,共商防堵大计。切切!

“形势紧迫,制台大人要慰亭老弟接令立时过去。至于所部兵马——”聂士成悠然踱了两步,冷笑道,“就不必急着赶过去了,暂由兄弟代为督理。”寥寥几句,直听得袁世凯心都缩成了一团,一抬头正看见聂士成狡黠的目光望着自己,恨不能上前狠狠揣上一脚。沉吟着将手中折扇合起展开,展开又合起,半晌,开口说道:“既是制台大人钧令,慰亭焉敢不从,如此偏劳聂兄了。”

“分内之事,何足挂齿。如此士成不多讨扰,慰亭老弟还是快些动身吧。”

“不送!”袁世凯两眼射着灼人的怒火,额头青筋已是乍得老高。望着聂士成悠悠晃动的背影,袁世凯将手中折扇狠狠地掼了过去,“我操你姥姥!想打老子主意,你做梦!”说着,仿佛发泄胸中郁闷般仰脸长长透了口气,眸子像要穿透漆黑的夜幕一样望着远方。足足盏茶工夫,他仰脸深深吸了口气,高声喊道:“备马!”

“嗻!”

“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后,四下里又是一片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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